《鞘圣》 第一章 失魂落魄 暗红色的天空弥漫着腥色,细雨携带着点星红光直坠,淅淅沥沥地点在地面,路的两边是高山峻岭,彼此泾渭分明,其切割面之光滑恰似一柄巨剑横空,悍然下劈,将一座山斩成两半。那声声由雨滴奏起的诡异宛若幽怨厉鬼,在朦胧的雾气中撕心裂肺。 向前走去,其中豁口彼此徐徐靠拢,道路不再宽阔如初,仅存不多的通道亦然是被数不尽的残肢断臂给塞个水泄不通,除了地上流动的血液与天边降下的雨滴尚可带来几分活力外,整个世界沉寂得宛若地狱般惊悚而骇人听闻。 地上已然凝固的鲜血随着每一步的抬起落下而响起噼啪的粘稠声,磨耳之余,亦是掀起几阵令人反胃的腥臭,让人无比恶心,巴不得尽快从这儿消失无踪。 从一众尸体出现的那一点极目远眺,借着转瞬即逝的电光,勉强可以看清最远方,那里双山并拢,拱起一个顶角,上头黑影窜动,讲不清是树随风婆娑,还是人从中浪迹。不过,单凭眼前的一幕幕残忍,完全能推断出后者的可能极大。 再踱步,来到山脚,眺望着那近乎垂直的山面,一声色厉内荏悍然暴起。 “一起上!!!不把他弄死在这里,大家都得死!!” 这不知从何处暴起的咆哮尽管有些外强中干,却依旧起了作用,只见那些本是裹足不前的黑影从腰身抽出一把银光熠熠,脚底生风而跃起,在垂至的山面如履平地,转眼已登上百米高空。 一道道黑影跃空而起,在电闪雷鸣中尽显凶悍之意,电光转瞬,显露出他们脸上的面具,皆是白面笑靥,无比普通却覆盖全脸,完美遮蔽了所有黑衣人的容颜。 腾空而起的他们,尽管动作不一,但敌对之人却是出奇的一致,在他们杀念尽显的刀刃剑气下,映照的都是那手握长剑,傲然而立的男子。 后者黑发披散,在风中舞动,蔚蓝带紫的眼眸寒光涌动,左手持着剑鞘,鞘首缠着三圈绷带,时有冷冽从中流转,其中剑刃未出,剑格则与一般的剑器不同,一面长二寸,一面仅是微微隆起一小格,其左手拇指正是抵着这一小格隆起。 “单凭你们...”男子嘴角露出一抹莞尔,拇指稍一用力,荡出剑身片面银光,仅一瞬间,仿佛雨止雷停,所有人定格在这一瞬间,除了那名男子。他的右手搭上剑柄,迅雷之际,恰有一道银光闪烁。 只听见一声入鞘的清脆,一切景象再归正常,雷霆依旧,雨滴再降,那针细般的雨点此时仿佛拥有了宛若成年人般的力气,竟是将那一个个腾空而起的黑影不由分说地拍向地面。而没有人能够看见,那一众黑影的咽喉处,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豁口。 “啊!!!!”一声刺耳的尖锐从刚刚入鞘的男子背后直入云霄,叫人不寒而栗的惨叫让男子双瞳紧缩,他赶忙回过头去,瞥见的却是一副终身不可忘却的景象.... “啊!”这已经是第三次敦煌从梦中惊醒了,这一场同样的噩梦从十三年前就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每逢躺下,当初的一切总会下意识地涌入梦境,叫其寒毛耸立,冷汗不止。 “又来了...”敦煌喘着粗气,蔚蓝泛紫的眼眸中闪烁着沧桑与忧愁,他猛一躬身从嘎吱作响的木床上坐起,脑袋里因睡眠不足而转起眩晕,抬起的右脚刚一踩在地面上,就是一阵刺痛。 沉下头去,敦煌看见了满地的尖锐瓦片,还有阵阵熏人的酒气从中弥漫而出。对他而言,这点疼痛根本算不上什么,毕竟大风大浪都已经飘摇过,这片小小的瓦片又能怎么样呢?敦煌右手下摆,摸黑拉住了那瓦片露出的唯一一点尖锐,随后猛一拔,带起一行鲜血,全程倒是行云流水。 “天天都是这样的梦...十三年了,都已经十三年了...”敦煌晃晃脑袋,随手从床边搀起一盅酒壶,昂首间却不见点滴酒香下滑,眼底泛着几瞥失望,顺势一推,将酒盅推出三米,掷地有声,碎成片片烂瓦。“还是忘不掉嘛,还是放不下嘛...” 一边自叹,他昂起头,望向了那一柄高高挂在墙垣一处的剑刃,剑身依旧稳稳待在鞘间,鞘首仍然缠绕着那一圈白白的绷带。剑鞘上那亘古不变的黝黑透不出半点光泽,却有不尽沧桑从中流露。 “是啊...怎么忘得掉...”敦煌苦笑着自问自答,双眸泛起阵阵泪雾,右手微起,在朦胧中仿佛又看到了被鲜血浸染的曾经,晃晃脑袋,将逐渐蚕食自己脑海的那抹思绪抛飞,伴随着口中嘬出一声悠久的长叹,他飞身而出,轻轻推开已是残破不堪的木门,看着檐外的细雨纷飞发呆。 “你过得还好吗...那边应该,没有什么痛苦吧...不会有背叛,不会有鲜血,也不会有...我...”敦煌那浑浊的双眸中燃起半分希冀的神光,夹杂雨中的晚风为之呼啸,像是在传达着他的轻声呢喃。 “对不起...是我没用...对不起....”他猛地跪倒在地,风雨也是刹那呼啸,拍在他的脸上与双眼中流出的泪滴混作一团,从其面颊上滚滚而下。“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我就该听你的...不该去追什么江湖..什么功成名就..” “剑成就了我...却送走了你...说到底,我还是输家啊...哈哈哈!!!敦煌悲极反笑,一声声苦涩的笑音中所点缀的颓丧与后悔,又能有几个人才读得懂呢? 这一跪,便是一个晚上。随着翌日的太阳翩翩而起,连夜的绵雨也终是停歇,初生的温润照在敦煌的脸上,一如轻柔的手儿抚摸着他内心的伤痛,沉溺其中的敦煌,亦是不愿苏醒。如此一跪,又是两个时辰,不多也不少。 经过两个时辰的调整,敦煌终于是从跪坐中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回身跨过门槛,从破旧木屋中随手掏起一个斟满半壶的酒盅,随后大步朝着外头走去。而在这所破旧木屋的背后,是一道近乎于垂直地面的悬崖。 在树丛中的几番跳跃,敦煌很快便来到了一片隐蔽于森罗万象中的空地,那儿呈圆形,不大,半径约莫三米。圆形正中立着一块长方形石碑,碑上无字,只有长方形向上的两角被削去,显露出极度光滑的斜坡。 敦煌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就地盘膝而坐,右手洒然端起酒盅,大口大口地向口里灌着,不过半壶,顺着他无比潇洒的痛饮,很快便是见了底。了却了心痒痒的酒瘾,他的双眸便是重新锁在那石碑上,脸上时而笑,时而哭,却一直没能说出一句话。 直到... “剑圣敦煌...你果然在这里...”这一声低沉的嗓音其实并不算大,只是在这方沉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下一瞬,在敦煌的背后,出现了四道人影,他们两前两后,护着正中。 第二章 姐姐与过往 “剑圣敦煌,那是谁?”稳坐碑前的男子语气平淡,背对着四人的脸颊上转瞬闪过一抹肃杀之色,“根本就没听过这个人,诸位请回吧,别打扰了我和我老伴的清净。” “呵....”四人为首者冷哼一声,前跨一步,从清一色的黑袍长衫中走了出来,左手捋开瞳前的垂挂刘海,用着低沉的嗓门寒声道:“二十年前,有一人以瞬息剑斩水中千年修为的蛟龙而横空出世,因而被当地百姓冠以剑圣的美誉。” “随后三年,其游历大陆,以一柄敦情剑打遍天下,将其剑圣之名传扬至整个世界,四片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名敦煌,甚至在大陆联名群英榜上霸首四年之久。” 话及此,那男人猛一顿,细小的眼瞳在眶内轻轻一跳,像是在打量着那一位的动作,但是,后者的一瞬举动却让他瞳内略显失望。“哦,讲这么多,可我还是不知道敦煌是谁,剑圣又是谁。不过嘛,年轻人,谢谢你的故事了,如果没什么别的事,就赶紧走吧。” “这...”男人倒吸一口凉气,刚要继续开口,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将视线侧向了被四人众包裹的正中。此时,那里头正有一双碧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男子的一回首,刚好撞上了这碧眸的视线。 四目相对,只见后者摆了摆手,从将那人招了回来,与此同时,她一步跨出,伴随着宛若天籁般的轻声嗓音,徐徐道:“只是在十三年前,敦煌剑圣就仿佛从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了一样,而最近一次显身,也是定格在十年前的腊月了。” 听着突然变声的音讯,敦煌的身子猛然一颤,古井不波的内心第一次被挑动,双眸中的肃杀之色也再不是转瞬即逝,而是顷刻席卷,捏住酒壶壶沿的手死死攥紧,似乎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十年前的腊月...她怎么会知道...难道是来寻仇了么...”敦煌在心头疑惑地念道,这个时间段,对于整个世界来说都是一个无解的悬案,许多人对此各执一词,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联想到,那一切,竟是跟早已销声匿迹三年之久的剑圣敦煌息息相关。 “十年前,全世界享誉盛名的组织夜阁的总部,一夜倾覆,当时驻守夜阁总部的,共有三千人,皆是并非等闲之辈,当然还有一些闲杂人等,上至六七十,下至三四,共计里头有约莫七千人。”女声婉转而动听,平平淡淡中,诉说着整个世界最骇人听闻的悬案。 “就是这七千个人,在一夜间全部死亡,且死状极其惨烈,根本不像人为谋杀那么简单,而是像凶兽袭击。同夜,就连夜阁总部也被拦腰斩成两段。后来,夜阁官方经过三个月的调查,也没能道出个所以然来,倒是确认了阁主、副阁主以及长老会多达十五人的丧生。” 女声依旧平淡,不过此时,声音的主人却已经从四人的包围中徐徐走了出来。来者一头金发长垂至腰间,整体身线修长,凹凸有致。高挺的鼻梁与碧色的眼瞳彼此辉映,透着一股淡淡的傲气。在其左脸上点着一道直落下巴的红纹,逼人的戾气从中升腾。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敦煌僵硬地撇过头去,浑浊的单眼烁着冷冽,宛若一柄冰刃直刺那女子的胸膛。后者却是毫不避让,甚至挺了挺腰板,傲骨尽显。“莫非你以为,这是那位剑圣做的?” “不,当然不是。”女生薄厚适中的红唇微勾,露出一抹玩味的微笑,“剑圣敦煌向来优雅而迅捷,办事不拖泥带水,更是不会伤及无辜,他这种性格的人,又怎么会花心思残杀整个夜阁中的人呢?” “不过...”女生一顿,脸上狡黠的笑意变得更加浓郁了,“那是以往的剑仙了。十三年前,夜阁组织了一次狙杀剑圣敦煌的行动,当年夜阁四大颠顶倾巢而出,携高手近两千人,围剿敦煌与其妻子。” “尽管结果不得而知,但是,经那一役后,夜阁四大颠顶暴死三人,两千高手能够活着回来的,只有不足一百人。而如此惨烈的战斗,换来得便是剑圣敦煌的销声匿迹。尽管夜阁对内宣称敦煌已死,但其话语内容的真实性却让人生疑。” 向来被夜阁封为秘辛的存在,如今却在女子平淡的预语气下娓娓而来,其每一次开口,总会让敦煌眼底的杀念浓郁几分。 “因为,当这场围剿过后的第三天,夜阁便已经开始组织内部迁移。其总部更是搬了又搬,从初始的行天大陆,搬至七星洲,然后是亚土大陆,并在十三年前的冬月定在泽西洲。也正是在同年腊月,惨案发生。” “结合剑圣敦煌生死不明,以及夜阁鲜为人知的围剿计划,两者间的必然关系终将会导致报复的出现,复仇者十有八九是敦煌,而其报复对象,自然是夜阁中最具代表性的总部了。” “十有八九?”敦煌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颤颤巍巍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一身熏人酒气像是被刻意控制般,朝着那女生奔涌而去,“听你这么说,倒是很肯定那惨案,就是敦煌做得啊?” “我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敦煌的妻子,死在那场围剿。”女生自然地抬起脚,向前跨出一小步,顷刻间,淡蓝的氤氲之气顺其脚尖弥漫而出,在空中回旋一周,将五人包裹其中的同时,也隔绝了那熏人酒气中的道道凌冽。 “丫头...话可不能乱说啊...”敦煌几乎是磨着牙吐出来的这几个字,其中气息尤为不稳,像是被触及逆鳞的巨龙。一息间,双方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那暗地里的内力交锋,似乎随时就可能被搬上台面。“不然,可能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剑圣敦煌!哪怕是到了现在,你仍然选择逃避吗?”女子昂起下巴,一副孤高冷傲的模样,丝毫不惧敦煌语气中的威胁之色,反倒是吐息中尽显对他的鄙色,“仍然不肯直面过去,不肯承认是自己害死她的吗?!” “住嘴啊!”敦煌一声暴喝,同时手中酒壶瞬息爆裂,碎成漫天瓦砾,霸空而立,每一瓦砾当中均有极为锋锐的一面,宛若缩小般的剑刃,直指女生。“你是真的想死吗?!” “哼!有胆你就杀了我!敦煌!”女生亦是毫不退让,随着玉足踏地,一圈更为夺目的光晕回旋而起,与之前被动的防御有别,此时的夺目则是凭空凝聚,化作万千晶莹剔透的长剑,与那些破破烂烂的残砖碎瓦形成鲜明对比。“这样,也方便我跟我姐姐团聚了!” “姐...姐姐?” 第三章 命运的羁绊 两者间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在女生瞬间暴起的厉喝声中顷刻消了大半,随着瓦片摔地响起的铿铿清脆,敦煌的暴躁也在逐步瓦解。只是,其瞳孔中闪烁的大惑不解,却始终萦绕心头。 “不...这不可能...雪儿她...她是个孤儿,怎么可能会有妹妹,你在骗我,对不对,你一定是在骗我...”敦煌那早已寒暑不侵的身体如今却在唐突而来的冲击下显得十分不稳定,尤其是其右手掌心一团暗色的光芒,忽暗忽明中,恰恰映衬着他如今的心境。 “我又何必要骗你?”女生语气中泛着与敦煌同样的神伤,但却少了一抹不肯相信的味道。“白家自古以来,都以天生灵力为名,立足于世。白家的子嗣,不论男女,均会在六至十一岁期间觉醒属于他们个人的独特灵力。正是因为这份独特,才让白姓成为了世间独一,四片大陆仅此一家。” “我姐姐,白樱雪,我,白兰雨,同姓白,难道这白姓还能造假吗?”白兰雨横着眉头,冷峻模样中流露出对敦煌打心底的不满。 “不...不对...雪儿是个普通人,没有你说的什么灵力,这你怎么解释?”敦煌依旧挂着一张难以置信的面庞,但眼底的悸动却早暴露了他已经不再平静的内心世界。 “姐姐她,是个例外。”提及姐姐,白兰雨的脸色便不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起来,弹指间,她驱开了漫天光剑,思绪瞬息腾飞,飘回了曾经,“姐姐自出生起,便是天生银发。族内巫师称其为不祥,想方设法地劝说时任家主的父亲将她抛弃在荒郊野岭,却被父亲以迷信为由给否决了。” “姐姐两岁那年,我出生了。与之不同的是,我打出生来,就觉醒了属于我自己的灵力,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些光剑,也正因这一点,我得到了家族的器重,无限的资源倾注朝我铺天盖地地压来。” “从那时开始,我就生活在家族的安排里,没有自己的人生,他们只会要求我去干特定的事,根本不会考虑我的感受或是能力。只有姐姐,她关心我,爱护我,一直陪着我。当我刻苦修炼,她陪在我身边;当我意气用事,她为我抗下所有责备。” 白兰雨温馨的语气自此急转直下,如坠深渊般的冰冷开始流露。 “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直到后来,姐姐到了十八岁,却依旧没能觉醒自我灵力,当时族内长老一致决定要父亲给个交代,迫于压力,父亲只能将姐姐从白家氏族剔除,将其流放,终生不得返白家,这才平息了族内长老们的怨气。” “那帮废物长老...”白兰雨的双眸杀意崩显,双拳自然而然地攥紧,就连指甲嵌入掌心也不自觉。“除了一天到晚的抱怨来抱怨去,根本屁用都没有,如果不是他们,姐姐就不会碰见你,也不会死了!” 看着那指着自己鼻子一顿痛斥的白兰雨,敦煌却根本兴不起一点计较的神色,反倒是一脸颓丧地跌坐在地,浑浊的双眸中又一次涌出泪光。“雪儿...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我全力去查姐姐的下落。但却从来没有想过,结局竟会是这样...”白兰雨抿着红唇,双眸中泪花如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滚下,长久以来的苦寻,当中辛劳,也只有她自己一人知晓。 “小姨...你怎么哭了...”突然,一声稚嫩的慰问打破了两人对泪的僵局,又一次,一道身影从那宛若雕塑般的四位黑衣人中走了出来,她的个头小小的,五官也没能长开,倒是一头飘逸的银发配合上蓝里透紫的明亮眼瞳,显得格外精致。 “雪儿...雪儿...”在小女生刚开口的那一瞬间,敦煌的头便已从臂弯中抬了起来,当他看见那一头标志性的银发之时,内心的悸动顿时化作情感井喷而出,再也无法抑制的冲动促使着他从颓丧中站起,直奔向那一脸茫然的小女生。 “砰!”一声巨响如雷,凭空而来的屏障蛮不讲理地止住了敦煌前冲的势头,在两者碰撞间化作反冲力,一下将他的身子送回原处,待其再起身之际,忽然发现先前还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如今却是被一层黝黑的屏障遮得严严实实。在这空间里,只有他自己和白兰雨。 “那个孩子,是姐姐在十四年前的腊月带给我的,也正从那时起,我和她的联系就中断了。”白兰雨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只有双眸仍是红彤彤的,略带臃肿,“从襁褓起,到现在,那孩子应该十四岁了,可她却依旧长得像六岁小孩一样,就连心智也跟孩童无异。” 十四年前...十四年前...敦煌近乎疯狂般念叨着这四个字,思绪在已是一片浆糊的脑海里四处游走,希望能找到,哪怕只有一点,有关十四年前自己与雪儿在一起的记忆,可无论他怎么努力,最终所呈现的却只有一幅画面: 那是一间草屋,屋内坐着一位银发女子,正对着草屋的门框,她国色天香,毫无瑕疵的脸上流转着柔情与不舍,在她一双淡青的眼眸中,倒映的是一位手持长剑,大步而出的男子... 原来是那个时候,雪儿...你怎么不告诉我啊...如果你这么做了...我也不会走了啊...敦煌的脸上又一次被绝望的痛惜所充斥,悔恨的泪珠不争气地点落在地面的草坪上。是白兰雨的一番话,重新勾起了他的注意。 “尽管我很讨厌你,甚至想亲手杀了你,但是,毕竟你是姐姐的夫君,也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所以,我想我应该将她带给你,这应该也是姐姐希望我做的吧...”白兰雨咬着下唇,似乎在做着一个很难割舍的决定。“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你自己保护不了她了,就把她完好无损地送回白家,听清楚了吗?” “我?不行,绝对不行,我连她都保护不了,怎么能够...”白兰雨的话语如雷贯耳,在敦煌听起来,宛若天下最荒谬的事情,正当其一股脑摇头之际,一个冰冷的巴掌横空而至,毫不留情地轰在他的左脸上,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白兰雨杏眸圆瞪,以无比霸道的模样俯视着敦煌,“你以为我想的吗?现在形势所逼,孩子跟着我,无异于送死,相比之下,跟着那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圣,要靠谱和安全的多吧!” “剑圣...”敦煌苦笑一声,昂起头,与白兰雨四目相对,痛苦的双眸中转起忧伤,“我早就不出鞘了,哪来什么剑圣的名号,别吹捧了。” “你这人怎么...”白兰雨几乎要把牙齿给咬碎了,盯着这个颓废的中年男人,自己怎么也想不到当初姐姐跟他在一起的理由,甚至一度想放弃将孩子暂时托付给他的念头,但思前想后,并结合上目前白家形势之危机,还是选择了妥协。 “五年。”白兰雨缓缓平复了自己内心中波涛汹涌,尽量心平气和地向着敦煌说道,“这个孩子只会跟你五年,五年后,你必须要将他带回白家,在此之前,我不论你用什么方法,护她周全,以一个父亲的身份。” 第四章 出山 父亲...敦煌宛若触电般猛颤,浑浊的眼眸中第一次有了除忧伤外别样的神采,然而,这一抹起色却很快被失落再度盖过,昂起头,睹上白兰雨那一双期盼与幽怨共存的泪眸,不知为何,已然咬在牙尖的拒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两人默契十足,在这幽闭的空间里,彼此赋予了同等时间的沉寂,而打破这一宁静的,是敦煌的一声长叹。“好吧...我答应你...就五年,短时间内,她跟着我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拖长了,就不好说了。” “五年后,我会来这里接她。”见敦煌态度软化,已然妥协,白兰雨言语中不作任何拖沓,唯独除了那一双仍红肿的双眸在说着深情的不舍。“在此期间,拜托了。” 说罢,白兰雨轻拉起衣袖,以柔顺的丝绸抹开眼角挂着的泪珠。紧接着,随着她右手一挥,那暗色光罩顷之缩小,刹那间不知所踪。湛蓝的天空伴随着声声孩童的哭闹顿时涌入敦煌的脑海,像是天外甘露般,洗涤着其双眸中的昏暗。 “小姨,你刚才去哪了?你你突然就消失了,田叔又不肯告诉我你去哪了,让我担心死了。”银发飘扬之间,孩子扑进了白兰雨的怀抱,双眸泪珠滚滚而下,湿润了她的胸襟。 感受着怀抱中的依赖与柔弱,若非形势所逼,她真的不想将孩子转交他手,她只想永远抱着她,抱着那一缕属于姐姐的气息,永远沉溺。只是...白兰雨轻咬舌尖,宠溺地揉了揉小女孩的头,淡然说道,“好啦,雪儿不哭,我这不好好的吗?” “小姨,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雪儿抬起头,泪眼汪汪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惜之意,仅一瞬间就让白兰雨刚坚定下的心念出现了动摇与裂隙。 “雪儿...”白兰雨明白,仅凭自己的力量,是很难护住雪儿的周全的,让她跟着敦煌,才是最优的选择。只是她舍不得啊!正如雪儿舍不得小姨一样,白兰雨又何曾想过与之分离呢? 理智在她的脑海声嘶力竭,以白家现今如履薄冰般的处境催促着她放手,以那一副她想都不敢想得的画面敦促着她,也逐步驱散了由情感井喷所带来的不舍。 “小姨也不想离开雪儿,只是,小姨要出去很久,你跟在我身边,我更不放心。”白兰雨一边语重心长地说着,一边温柔地擦拭着雪儿眼角滚滚而下的泪珠,只是,自己眼瞳里打转的水滴,却怎么也止不住。 “雪...雪儿会很乖的,不会给小姨惹麻烦的,小.....”雪儿还想说什么,却被白兰雨故作严厉的一声呵斥给吓住了。 “住口!”一下子,雪儿刚有停滞意思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了,可这一次,白兰雨却再没有柔和的动作,为她接下泪珠,反倒是直起了腰板,背过身躯,质问道,“雪儿难道不听小姨的话了吗?” “我...我听...小姨别生气...我听就是了...”雪儿自顾自地擦着宛若泉涌般的眼泪,一边像小鸡啄米样拼命点头,稚嫩的小手还拽着白兰雨的衣袖,时不时扯一扯,可爱之余,却又让白兰雨心生愧色。“我不跟着小姨去了,小姨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雪儿...”白兰雨反握住雪儿那因担忧而显得有些冰冷的小手,语气有些颤抖,显然是在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看到那边的叔叔了吗,未来五年,你必须跟在他的身边,要听他的话,不要再任性了,能不能做到?” “如果我能做到,小姨你就不生气了吗?”雪儿畏畏缩缩地嗫嚅着,似乎是在害怕自己又一次激起小姨的怒火。 “恩,如果雪儿能做到,小姨就不生气了。”白兰雨侧过身子,在雪儿的身边蹲下,同时伸出自己的右手,小拇指弹出,在她的眼前晃了晃,“而且我还会跟雪儿拉勾勾,保证五年后一定会回来接雪儿。” “说话算数!”雪儿猛地一把抓住了白兰雨弹出的右手小拇指,如视珍宝般将之握在双手中,“如果五年后小姨不来接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小姨的!” “好啦,小姨什么时候骗过你呀?”白兰雨勉强露出一抹安然的微笑,右手轻轻用力,从雪儿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同时勾住了雪儿短短的小拇指,在半空中荡了几下。 “去吧...”在那之后,白兰雨第一次主动松开了勾着雪儿的小拇指,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雪儿的后背,倘若此时雪儿能够仰望到她小姨的脸,完全可以看见那一滴滴泪珠蒸发在半空中的一幕。 “恩...我等着小姨...五年...说好啦!”雪儿带着略显失落的心情,向着敦煌踏出一步又一步,同时三步一回头,大眼睛中闪烁着满满的不舍,但无论她再怎么不舍,其脚下的动作却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她来了...自打十三年前,敦煌还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忐忑,心脏以平常数倍的速度跳动着,带动着他的全身一并颤抖,就连呼吸,也显得尤为困难。 近了...越来越近了...那一头耀眼夺目的银发,那与自己完全一模一样的瞳孔神色,敦煌此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即将爆开的气球,每一次呼吸,就推动着自己奔向那个极限。 “我是白雪,以后麻烦叔叔了...”雪儿在距离自己一米的位置停住,正当敦煌大惑不解之际,却见雪儿向着自己弯了个九十度的腰,尽管语气当中带着哭腔,还有一份疏远感,但在敦煌听起来,却宛若天籁。 “啊...哦...不麻烦...不麻烦...”又是第一次,敦煌体会到了语无伦次的感觉,那几乎就像是说缩小版的白樱雪,如今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整个人就像再度拥有寄托一般,不再昏暗,不再浑浊。 雪儿鞠完躬后,自然而然地站到了敦煌的左手边,稚嫩的小手泛着冰凉,主动握住了敦煌正不知所措的右手,就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险些让敦煌直接原地蹦起。 正当敦煌陷入空白的呆滞之际,雪儿倒是没有停下手头的动作,她扬起空出来的左手,朝着十米开外的小姨与田叔在内的四位黑衣人用力地挥舞着,“小姨,放心吧!我会很乖的!你也要乖!别伤着自己了!” “嗯...”白兰雨呜咽着根本说不出一个字,随着雪儿的渐行渐远,她再也绷不住自己的泪腺,近乎于决堤般的眼泪宛若奔腾的河流,川流不息地从眼眸中喷涌而出,“小姨不会让雪儿担心的。” “大小姐...我们要启程了...不然,家族那边就不好交代了。”打破告别伤感的,是一声低沉的劝喻,听起来像是五六十岁的男子,声音很沙,却在冥冥中牵动天地。 “恩...”白兰雨点了点头,此前开口的黑衣人便从四人当中走了出来,他对空划出一道圆弧,同时右掌悍然拍出,一张绷得笔直的纸卷爆射而出,一头扎进那圆弧,从中掀起璀璨星光。“雪儿,要乖哦!不然小姨会打你屁股的!” “好啦!我会的!小姨要常来看我啊!”或许是感觉到分别的时刻近了,雪儿语气当中的不舍与颤抖显得更加明显了,而这抹悲伤的情感,显然不是自己身边的叔叔所能化解的。 “接下来,就拜托了。”直接与心灵交涉的声音响在敦煌的脑海之中,也召着他的注意向上望去,顺着敦煌的视线远眺,看见的是白兰雨与四位黑衣人的身影逐渐淡化,在星光的沐浴下徐徐消失。 “小姨!!!”声嘶力竭的哭喊终于在白兰雨的消失后彻底爆发,这一刹那的呼喊也自然而然地吓到了近在咫尺的敦煌,他低头望向那嚎啕大哭的雪儿,心里头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抚平她内心的伤感。 在这一人号啕痛哭,一人束手无策的尴尬情形下,一刻钟过去了。雪儿是自己停下来的,这也让敦煌安了心,毕竟,如果是照刚才那样一直哭的话,敦煌根本就没法子解决。 “欸...那个...白雪...”敦煌尝试着想要去跟雪儿对话,本身是个大老爷们,可在开口时,声音却如同苍蝇般细微,当中情感或是害羞,但更多的是害怕。 “叫我雪儿吧。”雪儿落落大方地说道,虽然双眸仍是红肿,但自幼以来的教养,并不允许她将情感代入到与人交流的过程中。 “哦,好...雪儿...”敦煌点点头,立马改口道,“那个,你小姨...有没有跟你说过...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我没有父亲。”雪儿的回答毫不犹豫,甚至连稚嫩的语气当中都多了一抹凶厉,“那个抛弃了我和妈妈的男人,不配我叫他父亲。” “欸....”轰轰轰!!就像是接连三道惊雷轰在敦煌的脑门,紧接着是天外飞来的一座大山,将敦煌的身子压得再起不能,半晌才开口道,“哦...是这样啊...” 短暂的对话险些激起雪儿的怒火,如此一来,敦煌更是不敢开口了,牵着雪儿的手,缓缓朝着自己的那所残破木屋走去,期间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那...雪儿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嘛...”当敦煌又一次鼓起勇气向雪儿问问题时,已经到了快到家门口了。 “看书,下棋,喝茶,吃冰糖葫芦,嗯没了。” 可真像他妈妈啊...敦煌在内心苦涩地长叹一口气,却没有半点幽怨。 第五章 外面的世界 “到了...”敦煌畏畏缩缩地为雪儿指了指自己的住所,极力抑制着自己不去看后者的眼神,不知为何,一种莫名的害怕油然心生,仿佛雪儿的每一次幽怨与每一句埋汰,都将成为利刃刺入心扉,令他赶忙解释道,“嘛...我自己住还是勉强可以的,但多了你的话,可能需要稍微装修一下吧。” “没事,叔叔不用专门为我设什么东西。”一向住在白家那种奢靡氛围当中的雪儿,此刻却对那种木屋没有半点厌恶,反倒是主动拽起敦煌的手,朝着屋内走去。 其实,这栋木屋仅是外表看上去残破不堪,内部的装潢尚算坚固,里头也打理的一尘不染,很是干净,对于容纳敦煌与雪儿,其空间也是绰绰有余的。唯独是在没有太阳的时候,显得十分昏暗罢了。 “诶,你不嫌弃这里嘛?”敦煌迈出一大步,跟上雪儿在狭小屋子里一蹦一蹦的步子,满脸茫然地问着,“我还以为,你会讨厌这栋破屋子的,毕竟,你在白家应该住得挺好吧?” “不好。”又一次语出惊人,雪儿以十分淡漠的语气诉说着一个让敦煌无比震惊以至于震怒的事实,“在家里,我被当成怪物,只能住偏房,还是那种平日储杂物的地方,环境比这里要糟得多哩。” “怪物...”敦煌眼底深处旋起一抹暗红的杀念,令他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握住雪儿的手。随后,他牵着雪儿向床边走去,在轻柔而略显僵硬的搀扶中,将雪儿抱上了床,自己则蹲在床边,好奇地问道。“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以前在白家是怎么过的?” “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嘛...”雪儿先是点点脑袋,随后嘟起嘴巴,不好意思地扭捏着,正当敦煌以为自己是不是触及了某些不该问的问题,雪儿嗫嚅着说道,“只是叔叔能不能告诉我,你跟小姨是什么关系啊?” “啊?”敦煌想过无数个雪儿会问自己的问题,却没想到她一上来就丢个大的,这该怎么答?其实我是你的父亲?要真这样答了,别说五年,就是一个时辰,雪儿都会不计代价地从自己身边逃离吧。“欸...这个...要说关系嘛...我跟你小姨还真没多大关系...” “那就跟我妈妈有关系啦?”听完敦煌的答复,雪儿不怒反喜,就差没一蹦撞上天花板了,对她而言,妈妈的过往事迹,是她最感兴趣的,但小姨却鲜少告诉她有关妈妈的事情,这让她很是失望。 “额....”敦煌本想着说也没太大关系的,但对上雪儿那一双满怀期待的眼眸,咬在牙尖的话语却是瞬间乱了套,好一阵子,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对,我是,恩...你妈妈的...欸...那啥...一个朋友...对..一个好朋友....” “有多好哇?”雪儿显然是觉醒了刨根究底之魂,一路的追问让敦煌应接不暇,“是不是,青梅竹马那种好朋友哇?那这么说,你应该知道很多妈妈的事情,能不能跟我说说呀!” “额......”敦煌汗颜,他打心底里很想满足雪儿的一切要求,但是,身份上的敏感却容不得他这样做,只允许他得过且过,在支支吾吾中敷衍着。“不是那么好啦...很多关于你妈妈的事情也不方便现在说...等你再大点...我就会告诉你的啦。” “哦...好吧...那等雪儿长大了些,叔叔一定要告诉我啊!一定一定呀!”雪儿一脸失落,幽怨地点了点脑袋,双眸中泪花一闪一闪的,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对敦煌的杀伤别提有多大了。 “我向你保证好嘛,等到了那时候,我会把你妈妈的一切告诉你。”敦煌穷尽毕生之力,这才将对雪儿的心软压了下去,回过神作出保证的同时,他眼眸中的慌张随着一声轻柔的询问逐渐被寒意蚕食,“该你啦,跟我说说,你在白家是怎么过的?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 “很多人把我叫作怪物,称为不祥,大人疏远我,其他小朋友不肯跟我一起玩,一看见我就躲得远远的,根本不肯跟我说上一句话。”雪儿收了泪腔,以十分平静的语气说着令敦煌几乎暴怒的过往。 “只有小姨和田叔他们愿意陪我,小姨说,他们之所以会疏远我,是因为我这一头银发,他们将之视为不祥之兆,极力排斥,就像当初对待我妈妈一样。” “所以呀,我从记事以来,就一直跟小姨住在一起,期间小姨外出了四年,我就被他们赶到偏房去住了。住满四年,等到小姨回来了,她一气之下便带着我出走,连带着田叔一起,将我送到了这里。” “就是这样咯。”雪儿一脸平静,就好像故事中的主角不是她一样,可她并没有留意到,俯身在自己面前的敦煌负在身后的双手,早已攥得死紧,就连温热的鲜血从中流出也不自觉。 行天大陆最西侧,是一片方圆甚广,一望无际的平原,在这平原上,走上数十公里也不会见到哪怕是最简陋的村落,只有在最中央的位置,才会有密集的房屋出现。 房屋多以古朴作为风格,外围是高百尺的箭塔,以通体铁色为主色调,肃杀之气从中自然流转,与城墙相配合,绕着平房屋落围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正方形。 从天空俯视而下,这一建筑物的占地足有三四十公里,当中充满的,是宛若京师一般的盛况,除了一点例外,在这正方形里居住的人,无一例外,皆姓白。 此时,在城墙之外,一行五人踏空而出,带领者正是白兰雨。他们既不出声,也不多做什么,就是站在城门外,一言不发。片刻之后,城门在机关的铿锵中渐渐大开,显露出另外的几道人影。 为首的是一位三十左右的壮年男子,一头利落的棕色短发,前头刘海呈斜分,遮着他青色的瞳孔若隐若现。男子与白兰雨共处一条直线上,仅是两者间眼神中的碰撞,就让一团无形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总算是愿意送走那个灾星了啊?兰雨,干得真棒,终于是做了件好事。”男子率先开口,以戏谑的语气刺激着白兰雨。但后者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白钧,如果你再出言不逊,我不介意把你也一并送出去,只不过,要打断手脚之后才送出去。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别当道,跟条狗一样。”白兰雨冷哼着,连正眼都不愿意赏给白钧,便是带着田叔一行人大步朝着城内走去。 与白钧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压抑在心头的怒气化作实体灵力悍然一爆,将之震得连退数步有余,随后潇洒离去。 “这个婆娘,”白钧双眸险要喷出火来,此前白兰雨的悍然爆发让他的五脏六腑宛若炸开般难受,“别嚣张,以后,有你好受的。” 自言自语着,他一脸痛苦地捂着胸口,颤颤巍巍地向着城内走去..... “老板,这个多少钱啊?”敦煌拉过一张柔软的被子,用手指在上头点了点,充满希冀的眼神投射向那吆喝着做生意的中年人。 “五十。”老板精短的答复让敦煌脸色一沉,右手伸入自己羞涩的口袋,抽丝剥茧一般摸来摸去,却怎么也摸不出一文钱来。 “真是钱到用时方恨少啊...”敦煌长叹一声,不舍地放下了那一床棉被,转过身,看着那满脸餍足的雪儿正大口大口吃着手里的冰糖葫芦,心里一阵寒酸。 “真怀念之前呀...”曾经,他买东西,根本不花一分钱,拿了就走。但现在....看着那双眼都迷城一条线了的雪儿,敦煌情不自禁地仰天呼出一口浊气.... 第六章 悬赏令 依依惜别那一铺绣有冰糖葫芦的被子,敦煌无奈地牵起小雪儿的手,满心失落地朝着市集外头走去,本来这一次久违而突兀的下山是要为雪儿买上一些床铺之类的东西,让她在那间小破屋里头住得舒服点。 毕竟,仅有木板的床对于敦煌来说,完全可以接受,但对于雪儿来说,先别提床铺的硬度足以让她的小身板第二天醒来全身酸疼,常年漏风的木屋在晚上更是冻得要死,敦煌可不想让小公主生病呀。 所以,他翻箱倒柜,从床底下,桌子上,角落里,从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倒出来共计十几个铜板,就拉着雪儿匆匆下山,争取早日买来既实惠又耐用的床铺。 结果,这寒碜的十几个铜板,在刚入市集的瞬间,就都成了零食,入了雪儿宛若无底洞的肚子里。看着那本就所剩无几的铜板迅速落入他人口袋,敦煌不止一次想要狠下心拒绝雪儿的请求,可却每一次都败给了后者那可怜兮兮的泪眼模样,无数次的妥协,最终让仅存的十几个铜板,付之东流。 “吃饱了嘛?”敦煌幽幽叹了口气,宠溺地问着那将最后一个彤红的冰糖葫芦丢进自己嘴里的雪儿,一边思索着究竟应不应该重操旧业,偷偷摸摸地借来一张床铺。 “恩恩...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冰糖葫芦了!谢谢叔叔!”雪儿甜甜一笑,那灿烂的笑靥令敦煌如沐春风,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化了一样,就连脑海中翻涌的各样思绪都停了下来。 “欸...叔叔..你看这是什么?”雪儿高举着小手,指向那个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的板子,上面钉着几张泛黄的纸,正随风飘扬。 “嗯?”敦煌从甜蜜中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看向那展板上被写得密密麻麻的马屎纸,嘴角嗡动,念叨着上头的字迹。“悬赏令...有水鬼伤人...悬赏五千块...五千块!” 五千块!敦煌的眼睛整个就亮了起来,他顺手拉来一个满脸茫然的路人,向其询问到,“这上头的悬赏令还有效吗?” “哦..我还以为你要干什么呢...”路人长舒一口气,语气从慌张中缓了过来,仰起头,看向那敦煌手指的方向,“你说的是水鬼那张呀,当然有效,只要是在贴在告示板上的悬赏,没被摘下之前都有效。” “不过啊...”话至此,路人带着打量的眼神从上向下仔细端详着敦煌的身子,后者身材高挑而清瘦,一身长袍打着数不清的补丁,飞尘扑扑,活脱脱一个乞丐模样。“瞧你这样,还是别想着去接了吧。” “别以貌取人呀...”敦煌在心底里暗骂一声,但脸上神色不动,带着一点微笑,礼貌地问道,“为什么不能接,难道就放任水鬼祸害人间嘛?” “你知道这悬赏令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吗?”路人脸上点缀着戏谑,自问自答道,“两年前。两年间有很多所谓的勇士想要拿着五千块,却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过,所以,你想要逞英雄,还是歇歇吧。” “这么厉害呀...”敦煌嘴上像是害怕着水鬼的恐怖,一方面却是在心底里说道,“到底能不能带雪儿一起去呢,会不会吓到她呢,算了,还是不带她了吧...” “如果你真想送命我也不拦你,”路人拍拍敦煌的肩膀,缓缓说道,“这张悬赏令是王家老爷贴上去的,据说是因为他的儿子被水鬼袭击而失去了双腿,如果你真有那本事,就提着水鬼的头去找王家老爷吧,他应该会给你比悬赏更丰厚的奖励。” “王家府邸就在这一条街上,如果你真能回来,就去登门造访吧。”路人耸耸肩,大步离开了。 “水鬼...”敦煌上前一步,将那泛黄的纸一把从展示板上摘了下来,仔细观察着当中的所有资料,“嗯...城西的河流里...活动时间是下午...也不是挺难嘛...” “叔叔,你在干嘛?”雪儿拽拽敦煌的衣服,一脸好奇地问着。 “在想办法给你买更多吃的呀。”敦煌回过头,向雪儿露出一副自信满满的微笑,也正是这一抹微笑,让雪儿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 “万岁!叔叔太棒了!”雪儿直接扑进了敦煌的怀里,开心地挂在敦煌身上。而敦煌则先是一惊,随后展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轻柔而宠溺地顺着雪儿的银发飘扬,满是溺爱。 “好啦,快下来,想要买吃的,就得趁早咯。”敦煌细声在雪儿的耳畔说道,就像是捧着易碎品一样,蹑手蹑脚地将雪儿从自己身上挪了下去。“不过嘛,叔叔可能要离开你一会儿,去别的地方一趟。” “去哪?”雪儿歪了歪头,有些茫然地问道。 “去一条河边赚钱,过程可能有点恐怖,可不能吓到你了呀。”敦煌腔内满溢着保护的宠爱,“所以,雪儿还是别跟着一起来了吧。” “嗯...”雪儿抿着嘴巴,若有所思般垂下了头,敦煌也不着急着催促,盘着手,带着完美的微笑,看着她正思索可爱的模样,半晌,雪儿昂起头,略带倔强地说道,“我还是想跟叔叔一起去,如果真的很恐怖,我就用手盖住我的眼睛。” “你真的想好了吗?”见雪儿如此坚决,敦煌有些诧异,却并没有苦口婆心地劝说,倒是反问起雪儿,“真要跟我一起去吗?” “对!”雪儿不住地点头,一遍又一遍以动作坚定着自己的立场,“我要跟叔叔一起去!就算是真的恐怖,我也要去!” “好吧,那你就跟着我一起去吧。”敦煌脸上表情轻松无比,但心境却并非表面那般平静:完了,她还真的要跟来啊!怎么办怎么办...如果真的太血腥吓到她,那我的形象不都毁了嘛!不!想个办法,敦煌,你得想个办法... “太棒啦!”雪儿大跳入空,高兴地在敦煌的身边团团打转,根本没注意到敦煌的心事重重。 正当敦煌发怵无奈之际,他的左手突然亮起一道深邃的光芒,虽是一闪即没,却让其仿佛触电般颤抖一阵。“不,绝对不行,我已经立下誓言,永不出鞘,不可能会再次使用你的。” 第七章 执剑执念 夏日炎炎,灿金的阳光沐浴着葱郁的森林,映照出婆娑的树影。流淌的河水撞击在岩石上,奏起声声属于大自然的鼓点,自远方悠扬而来,夹杂着拂面的微风与清脆的鸟鸣,让人心旷神怡。 “叔叔你看!”稚嫩欢喜的女音点着几分天然悦耳的尖锐,从夏蝉的叽叽喳喳中脱颖而出,“这是什么?看上去好漂亮呀!能把它带回家吗?” 顺着声音望去,看见的是一抹银发倩影在森林中欢腾的模样,在她身边,则是杵着一个满脸无奈的男子,一边听着她的欢声笑语,一边不知疲倦地解答着小女孩那近乎重复的问题。 留有一头银发的雪儿高举着双手,合成大掌的手心中捧着一只不知所措的虫子,在她的手上爬来爬去,寻觅着出路。而一旁的敦煌则是侧过脸,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雪儿手中的小虫子,便淡然道,“这是七星瓢虫,带回去是可以的啦,但应该养不活,所以还是放下吧。” 虽然敦煌解答的很是随意,但是他心底里的活动却并不如同表面般简单,截至目前为止,雪儿一共已经抓了二十六个可怜的小生物,包括了夏蝉,七星瓢虫,壁虎,小蜥蜴等等。 它们在这世界上常见的不能再常见,三岁小孩都应该认识它们了,但雪儿却仿佛从未见过它们一样,这让敦煌诧异的同时,也不由得联想起白家对于雪儿的控制。 “那个,雪儿,把你手里的瓢虫放了,我问你件事。”敦煌叫住了在前面蹦蹦跳跳的雪儿,大跨步走到她的身边蹲下,面带严肃地说道,“你在白家的时候,有出去过外面吗?” “没有。”雪儿立马晃晃脑袋,虽然她跟敦煌相处的时间尚算不多,但这样一个什么都愿意给自己买的叔叔,她是由衷的信任。“从来都没有,大家不给我出去。” “我知道了。”敦煌在严肃的皱眉中艰难挤出一抹微笑,揉了揉雪儿的头,便是站起身来,没有再多问些什么,继续向前走了。 然而,他背后那一把未出鞘的长剑,却是在一息间闪现出猩红的血光,就连鞘首的三圈白带,亦是绽放出短暂的肃杀之气。两者一闪即没,却又真实出现过。 至于这天外飞来的剑刃是如何出现的,就要得谈到不久前了... “我已立下誓约,永不出鞘,你也别在多说了!”敦煌的低沉在其独一人的心灵海中回荡,对着无形的对象诉说着决绝。与此同时,他左手掌心的光芒却是大亮,并以既定的频率闪烁着,似乎正在与敦煌沟通。 “就算没有兵器可用,我也不会使用你的,别再劝我了,誓约被打破的代价,你我心知肚明。”敦煌语气中点缀着一抹悲凉的味道,竟然跟当初他独自一人去祭拜的气息有八分相似。 而相对的,那一抹蓝光在片刻的沉寂后再度开始闪烁,而这一次,其闪烁的频率要加快不少,每一次烁光的间隙也略显参差,似乎是因有些激动而显得语无伦次。 “只使用鞘?”敦煌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但很快便重新舒展开来,就连原本严肃的神情也变得轻松下来,“好小子,真有你的,是不是沉寂久了你也耐不住寂寞了啊?” 蓝光再度浮现,若隐若现之间夹杂着无奈之色,不知是对于敦煌的话,还是针对敦煌本人。 再开口时,敦煌赫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厉声道,“也是,那些兵器我也看不上号,那就只能用你了啊,老伙计。但是誓约绝不能破,这是你我以鲜血定下的规矩,别搞忘了。” 蓝光这一次的闪烁甚是微弱,像是敷衍一样回答了敦煌的严厉,同时结束了这次短暂却意义非凡的交流,也引致了雪儿与敦煌在进入森林前的一幕。 “叔叔,你在干什么啊,太阳不刺眼吗?”雪儿一只手遮在自己的眉头前面,挡住烈日当空的炙热,向湛蓝的天空望去,却怎么也看不见敦煌昂首的原因。 后者高抬着脑袋,双眸迎着骄阳而大开,似乎根本就没有将那太阳放在眼里,嘴角自然而然地上挑,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雪儿的问题,“我呀,我在等一个老朋友,一会它就来了。” “哪有朋友是飞的,难道叔叔的朋友是鸟吗?”雪儿受不住那刺眼的光芒,忙低下头,自顾自地玩起手指,还一边不忘了调侃敦煌。 “来了。”敦煌刚一努嘴,一团暗芒仿佛从烈阳中悍然降世,在阳光的沐浴中直驱而下,径直地冲向敦煌,毫无停歇之意。两者间的距离在眨眼之间已然急速缩短,可那抹锋锐却丝毫未有收敛的意思。 敦煌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发生,只见他左脚猛一蹬地,荡起一声嗡鸣,送着他的身子向上腾飞。与此同时,那一抹锋锐也是不甘示弱,在空中又是暴起一阵加速,令那抹锋锐几乎是切着敦煌的鼻尖擦过。 后者在空中优雅一转,右手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在锋锐即将脱离自己的可控范围前,一把拽住了那宛若脱缰般的剑影,以大力直接抑制住了它前冲的势头,紧接着向后一甩,将其分毫不差地贴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一系列行云流水之后,敦煌以双脚稳稳落地,迎着雪儿羡煞的眸光,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同一时间,那柄长剑的剑格亦是散出淡淡的蓝光,凭空造出一条皮带,以敦煌右肩为始,绕着他的左胸再到腋下,最后回到右肩的起点。而在皮带的背后,有着一个外凸的槽位,刚好足够架起长剑,将其支撑在敦煌的后背上。 就这样,剑圣敦煌,终于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再度执起了曾经一度令人闻风丧胆的最佳搭档。 “叔叔,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呀...走得我脚都酸了...”雪儿突然原地坐下,小嘴嘟得老涨,怀里还捧着敦煌为其抓来的野兔子,下一刻,她便是一脸颓意地摇起脑袋来,还连带起无辜的小兔子。“我不想走了啦...” “马上...马上就到了啦...”一刹那,敦煌汗如雨下,雪儿这突兀的撒娇让他猝不及防,甚至连如何安慰都不清楚,只能一味地用言语敷衍着,但这一切对于已经精疲力竭的雪儿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 正当两者即将陷入僵局之际,恍惚间,他背后的那柄剑刃又一次散出形似救世主般的蓝光,宛若醍醐灌顶的讯息让敦煌瞬间醒悟。“那...我背你吧!” “好耶!叔叔太棒了!”雪儿几乎是一下子就蹦了起来,就连怀里的兔子也被她甩得老高,哪还有之前她口中的精疲力竭啊。敦煌刚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一只可怜的小兔子,那抹银发倩影却是早已跑到了敦煌的身后,蓄势待发。 赶在雪儿以迅雷之势跑到敦煌背后准备一跃而起之前,其背后的那柄长剑已然自动自觉地从敦煌身上脱落,凭空漂浮一侧,就连那圈皮带也是随着它的脱离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正因没了长剑的阻拦加上敦煌本身自觉地下蹲,雪儿毫不费力地直接跃上了敦煌伟岸的身子,小身板与敦煌紧紧贴合,小脸上洋溢着满足。 第八章 水鬼 哗啦啦的拍打声由远至近,顺着敦煌的步步走来而愈加明显,雪儿识趣的小手轻轻拨开了挡在敦煌眼前的树叶,让那一抹对还是小孩子的她显得尤为壮观的景象得以出现。 白花花的水浪直下,拍打在壁岩上浪花奏起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却在此起彼伏中显得十分悠扬,下坠的瀑布当中时而向外冲出一两条鱼儿,在空中不失平衡,打了打自己的鱼鳍,随后飘逸落水,潇洒无比。 一只蝴蝶从雪儿那近乎于痴迷的眼神一侧翩翩而过,蝴蝶翅膀上点缀着大红的美丽花纹,近看形若一片片梅花花瓣,远眺仿似两朵蜷缩在一起的牡丹,极其漂亮,让雪儿心生捉住它来好生欣赏一番的念头,奈何小手不够长,只能象征性地挣扎两下作罢。 “呵...”敦煌作为托着雪儿的人,后者手头上的动作自然是一览无遗,也因此才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光是侧脸瞥了瞥这个因吃瘪而气鼓鼓的小姑娘,其内心的阴霾就仿佛少了大半。 一直悬在一旁的长剑也难得没有再出现蓝光闪烁的情况了,只是静静地浮在一旁,似乎很是沉沦于敦煌与小女孩的温馨氛围,也为敦煌能够逐渐从当初的阴霾走出来而感到欣慰。 “抓紧了。”敦煌细声细气地说道,音量把控得相当好,既不会太震耳朵,又能让雪儿清楚听到。后者一闻,赶忙拉紧了环绕在敦煌脖间的双手,同时双脚死命加紧,就像是捕到猎物的八爪鱼一样,勒得敦煌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 “叔叔,你要干什么?”雪儿一脸天真地问道,但马上,敦煌便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她。 “咳咳...”他轻轻咳嗽两声,右脚在地上小幅度地转了转,随后宛若脚底生风,如箭般射了出去,迎着面前那打着激流的瀑布狂奔而去。一边跑着,他的嘴巴也是没闲着,嗡动中振振有词,似乎在念叨着什么东西。 就在其即将一跃而起之际,一道淡淡的白氲悄然攀上了雪儿的身子,在不经意间化作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其密不透风地包裹在内。 这一切就像是算计好了一样,因为在这透明屏障成型的同时,敦煌马不停蹄般跳了出去,直接顺着瀑布激流而下,任凭风声在耳畔呼啸,他倒是半点惧色也没有,反观身后的雪儿,早就一头扎进敦煌的后背,连看都不敢看。 “啊!!!!” “呼!”一身湿漉漉的敦煌晃晃悠悠地从河中走了出来,一头黑发耸拉在额前,完全盖住了他的眼睛,湿透的衣物紧贴肌肤,完美的身体线条在其中若隐若现,尽管过了十三年的颓丧生活,却并没有让其身形有太大变化。 “好啦,我们下来了。”或许是感受到了雪儿的颤抖,敦煌慌忙说道。 尽管自己心里清楚不会有什么意外,但他却依旧忍不住侧过脸,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那精致的小洋娃娃,结果让他大为安心,那道氤氲完美护住了雪儿的身子,连一滴水都没能放进去。 “呜...恩...”雪儿的眼睛刚一睁开,又马上闭上了,接连几次,这才惊慌未定地观望起四周来,直到看见那白花花的瀑布在眼前奔涌之时,她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哦哦...我们下来了...” “下来吧。”敦煌的语气中并没有嫌弃的意思,相反,那一抹宠溺依旧存在,但却多了几分严肃与担忧。他徐徐蹲下,将身体压低到能够让雪儿双脚够着地面的位置,后者也不含糊,一下子就放开了缠住敦煌的双手,虽然眼神里还有些不舍得。 “雪儿,”只有在十分严肃的时候,敦煌才会叫雪儿的名字,他转过身子,浑身散着白腾腾的雾气,却丝毫盖不住其眼神里的凌厉。“从现在起,你必须时时刻刻跟在我身后,距离不得超过两步远,明白吗?” “恩恩...”虽然听着有些云里雾里的,但雪儿还是乖巧地答应下来了,“我明白了,绝对不会离叔叔两步远的。” “那就走吧。”敦煌主动拉起雪儿娇嫩的小手,有些冰凉,还有些冷汗,似乎是因为刚才的一跃而下所导致的。 于是乎,在敦煌刻意地调动下,其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白雾,有一小部分被浓缩成精华,顺着他的手臂一路钻进了雪儿的掌心,默默温暖着她冰凉的小手。 彼时,那默默无声的长剑终于又一次泛起了光芒,这次是揶揄的蓝光。 “闭嘴,不然给你丢了你信不信。”敦煌心神一动,便将这个念头直接拍进了长剑的思维当中,后者剑格上的蓝光连着闪了四下,像是在宣泄着不满一样,但宣泄完后,也识趣地收了声。 沿着河道一路向前走去,河堤两旁参天大树的数量倒是一路衰减。等到了下游河段,两旁已然是辽阔的平原了,绿油油的芳草一望无际,神清气爽的感觉便是油然心生。 站在森林与草原交界的位置,敦煌极目远眺,将一切处在这绷得笔直的河道上的事物尽收眼底,远走的视线反馈给他的东西有鸟儿,有野马,有草牛,也有一个只是蹲坐在河岸旁发呆的女人。 浮空长剑的剑格蓝光再起,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携带情感的流露,而是属于剑刃的冰冷。 “不是人类的气息。”剑刃察觉到了,敦煌自然也不会落后,一边估算着两者间的距离,他一边拉着雪儿朝着平原上走去。“雪儿,你在这里等我。” “哦,好。”雪儿点点头,一脸迷茫地看着敦煌的右手在空中划出一圈又一圈的圆弧,她没能看见的是,在这草原之上,接连三圈的透明光罩凭空落下,以她为圆心,压低了周围所有芳草的腰肢。 “等我回来,我没回来直接,不许瞎跑。”说着,敦煌将那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从怀里抱了出来,递给了雪儿。后者欣喜地接过兔子,直接原地坐下,乖巧而可爱的样子足以让人融化了。 “恩恩!叔叔去吧!我会乖乖的。” “我很快回来。”敦煌微微一笑,顺手招来早已等候多时的长剑,长剑入身,自动自觉地贴上了他的后背,感受着属于剑刃的冰冷,敦煌的心态也逐渐从温馨中走了出来,变得如剑般锋锐。 “...”披着朴素绸衣的女人静静地蹲在河岸上,放空的瞳孔沉溺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仿佛定格了一般,唯有当一两条鱼儿游过时,才会勾着她的目光一同移动。 “水鬼嘛?”不知什么时候,女人的身旁多了一个男人,他背着长剑,静悄悄地蹲到了女人的身旁,以平淡的语气诉说着一个事实。 “...”女人没有应答,她依旧盯着清澈见底的河水看。 “不回答就当你默认了。”男人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起来,但也仅仅限于语气上的变动,“有人花大价钱悬赏你的命,这你知道么?” “嗯...”女人终于有了反应,但其双眸却依旧没有从河水中转过来。 “为什么不跑?”男人倒也不着急。 “能跑到哪里去?”女人的声音很轻,很轻,当中泛着空灵,仿佛是灵体在说话一样。 “跑去一个没有人知道你的地方,在那里不伤人,不泄露身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你都能化作人形了,这对你来说,不应该很简单么?” 女人摇摇头,感叹一声,“如果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你不是水鬼吧?”男人淡然说道,右手伸进河里,舀起清凉的河水。“或者说,你是一只冤鬼,厉鬼。” 第九章 镇魂妖 “你在说什么呢!”女人的语气不再淡定,一直沉醉于河心的眼眸猛然一转,将担忧的眼神直勾勾地投向那一脸平静的敦煌。“你不要命了吗?” 那女人的面色苍白,根本照不出一点血色,双眸浑浊,就连本黑色的瞳孔也已然染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皑,薄厚适中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哦不,厉鬼以执念作为根本的能力,你执念不深,根本就算不上厉鬼,充其量只是一只幽魂,寻不得轮回,飘荡在世间。”敦煌继续说道,丝毫没有理会女人近乎歇斯底里的警告,“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束缚住你了?” 此言一出,仿佛一颗炸弹抛入女子的心海,炸起千丈浪花,那一瞬间,她的双眸竟是不止地涌出泪水,接二连三地滴落河面,片刻后,女人突然尖声吼道,“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它要来了!” “走,为什么要走啊?”敦煌洒然一笑,右手十分自然地摸上了自己的后颈,四指缓动,像是在挠痒一样。须臾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样,敦煌的眉宇和语气同时转冷,“反正,我就是为了它而来的。” “啊!!!”彼时,一声尖锐得根本不似人音的咆哮从河心震起,连带一团黑影腾空而出,后者在空中旋转三周有余,显露出其修长而黝黑的身形,一双架在前胸的爪子锋锐无比,在太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哼,终于来了。”黑影奇袭得快,但敦煌的反应却更是一绝,赶在那怪物腾空之前,兵器早已入手,连带剑鞘的长剑在敦煌的掌控中迸发出宛若震天烁地般的气势,剑指地面,恰恰是等着它的先发制人。 借着阳光,可以清楚看见黑影的人形模样,高二米,一双手臂要比常人更长,单是前方的爪子便有七寸长,披头散发,一双深紫的眼瞳在毛发间忽暗忽明,大嘴更是渗人,从耳根一路开裂,每一次开口,就像是下巴从脸庞上跌落一样。 “负隅顽抗!”怪物竟是口吐人言,同时在须臾间,将它那一对锋锐无比的爪子微微调整了位置:一者掌心向上,爪刃内弯成倒钩状,里头迸发着难抵的吸力,牵引着敦煌手头的长剑;另者则是并肩蓄力,爪刃绷得笔直,为后手进攻所用。 冷眼看着那黑影极其完美的应对,敦煌嘴角流露出一抹不屑,你不是想先缴械,再后致命么?那就如你所愿吧。迎着女生诧异万分的眼神,只见敦煌竟是主动松开了握住长剑的右手,于原地负手而立,甚至还合上了自己的双眸! “完了...”女生用冰冷的双手蔽住了自己的双眸,她已经不忍心看下去了,她甚至已经能想象出敦煌像个破布玩偶一样被刺穿的惨样了。 “你要为你的自满付出代价!”黑影的语气里不难听出得手的喜悦,不论是那柄毫无异样的长剑正如其所设想一般,在其向来无往而不利的霸道吸力中飘然而来,亦或是敦煌那看似放弃的神情,都让黑影又一次看见了果腹的滋味。 迫不及待的欲望甚至驱使着它将自己本是并肩的右爪前递,企图以更为迅速的方式结束敦煌的性命,然而,它从来没有想过的是,那一柄长剑,竟是自我有灵! 当那五道银光爪刃终是抵达了长剑的攻击距离之际,后者本是摇摆不定的身子顿时停滞半空,随后以无比凌冽之势悍然上挑,顿时一声让黑影猝不及防的清脆响彻云霄,接二连三的扑通落水声紧接其后,将它的一切布局彻底粉碎。 “哼...”敦煌亦在这一瞬间有了动作,破空声瞬起,伴着他的伟岸身影一同形显于黑影惊讶到呆滞的眼神前,冷笑道,“代价,还轮不到你说这个词。” 敦煌右手为拳左手为掌,先是一拳爆裂,轰在黑影的下巴上,以无比霸道的方式止住了它的前冲之势,将怪物中掀了个一百八十度的空翻;随后左掌悍然劈出,毫不留情地当头砍在那黑影的脸上。 只听见一声咔嚓的脆响,那黑影便是直坠而下,向河心跌落,荡起米高浪花。 而敦煌根本没有停下来的念头,只见他虚空一招,长剑便是飘然入手,二者合一,极度的锋锐之气便是由内而外地从其体内散出,剑鞘上也随之渲染出一抹深沉的湛蓝色。 “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帮她解脱了嘛....”或许是感受到了那近乎压倒性的威迫,竟是让那怪物从昏迷中强行苏醒过来,调动全身力气的它,在河床中嘶声吼道,“别妄想了!” “嘁...”停滞半空的敦煌蔑视着哼了句,“谁告诉你我是来救她的,我的目标只有你,再见吧,镇魂妖。” 语毕,敦煌剑指苍穹,那萦绕在剑鞘上的一抹湛蓝便是迅速凝聚于剑尖一点,随着敦煌悬空挥舞剑刃,在空中汇出一道深蓝的半月弧,浓缩其中的锋锐之气一触即发,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径直劈入河心,掀起震彻云霄的巨响...... “兔兔别跑...”在芳草中,雪儿追着那一只跳脱的兔子一路奔跑,似乎早就将先前敦煌的嘱托撇在了九霄云外,忽然间,远处一声巨响牵动起她的眸光,顺着声音追去,一种莫名急促感油然心生,像是在呼唤着她。 下意识的,她向着那边迈开步子,微风中的银发飘扬,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薄金,甚至还有一抹绝不属于雪儿的深邃掺杂其中。 “搞定。”敦煌翩然落地,踩在干涸的河心上,是的,干涸。那一剑的威能赫赫,将镇魂妖连同着这一条无辜河流一同从中间分开,斩成泾渭分明的两节。 “带个爪子回去,应该就能接受了吧。”看着那被完美分离开的镇魂妖,敦煌若有所思般揉了揉下巴,随后脚尖轻轻一勾,从那此前劈落的五道银光爪刃中挑了个尚算完整的,向上微踢,轻松纳入囊中。 “好了,得回去找雪儿了...”回想起雪儿那乖巧可爱的模样,敦煌心中便是洋溢起满足之色,丝毫都没有注意到蹲坐在河岸上,已经完全陷入呆滞的女生。 “大侠...”眼见着敦煌即将离去,她才慌慌张张地启齿叫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名字,就算告诉你了,也没有什么用吧,镇魂妖囚禁的灵魂在其死后的半个时辰里必定消散,届时你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再无转世可能,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敦煌侧过脸,重归平淡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点惋惜,是针对那女生的。 镇魂妖那时求饶所说并没有错,就算是它死了,这女生也不可能被拯救。人的灵魂有轮回一说,意指在人死后,灵魂将转入冥间静候,等待下一次的轮回,循环不已。 但是,一旦有人的灵魂为镇魂妖所束缚,那么其灵魂便只能成为镇魂妖永远的奴仆,与之共享一命。由于妖族不存在轮回一说,死亡后,灵魂不为冥间所接纳,也因此,与镇魂妖共享一命的奴仆也无法成为轮回当中的一员,只能与之一齐消散于人间。 因此,敦煌的话语里才会多了一抹惋惜之色。 “也对...”女生看着自己逐渐溃散的身子,眉宇当中却充斥着解脱的味道,“两年来的为虎作伥....我终究是会有报应的呀....” “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吗?我尽量帮你。”或许是感受到了女子语气当中的绝望,敦煌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口气,柔和地向女生问道。 “不必了...小女子本就是孤儿...活在世上孤苦伶仃...或许死了...才是最好的归宿吧...”女生向着敦煌挤出一抹苦笑,谢绝了他的好意。原地蹲下的她,重新将眼眸里的神采投射进那略显浑浊的河水之中,而自己的双眸却变得越来越澄清了。 “姐姐...你不开心嘛...”娇声娇气的慰问突然响起,让那女生陡然一惊,转过头,她看到的是一个满头银发的小孩子,手里抱着一只可爱的兔子。 预告:第十章 凝实的灵魂在空中猛地破碎,化作漫天星光翩然飘洒,从中流露着的,既是解脱,又是由衷的感谢。 “原来是这样啊...”敦煌仰起头,在璀璨中递出右手,嘴角挂着一抹会心微笑。雪儿站在他的身旁,双手捧心,虔诚地祈祷着。 “小家伙...”敦煌侧过脸,看着那隐隐高了几寸的雪儿,眼眸中闪过一丝幽怨之色....... “是她,是她,这是妖女的气息,我感受到了...”幽闭空间中,一阵低沉的恐慌陡然而起,“来人,快来人啊!” 在牢笼锁链被大开的清脆铿锵中,三道身影点着煤油灯,出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他们单膝而跪,看不清的脸庞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气息...... 机关冰冷的运作声响起,将那厚实的城门缓缓打开,显露出一班人马,身披白衣长袍,连夜望城外奔去。 为首三人默契十足,从怀中抽出一张黄皮纸张,顺手一丢,顷刻精光大方,将这一行人全数吞噬其中,待光影收敛,所有人已是不知所踪。 第十章 能力 小孩子的天真无邪,让女生暗自的抽泣止住了。那简单的话语中,蕴含了无限美好,形若春风般,轻抚着她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一双澄清中泛着泪光的眼眸对上另外一对无暇的美瞳,那一刹那,仿佛时间停止。 “雪儿!”说来奇怪,一般情况下,雪儿的气息经过那一圈圈光罩的放大后,变得尤为明显,以敦煌的修为,本应在千米内轻松察觉她的存在,但这一次,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直到雪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女生旁边,形显于敦煌视野范围所及之内,后者才留意到那一头银发的翩然到来。疑惑之余,敦煌赶忙凝神,无形中寻找着雪儿的气息,却惊讶地发现雪儿并没有半点气息外露,单凭感知根本无法察觉到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四周围的万物在敦煌精神海中逐渐成型,就连一直在消散的女生灵魂也是完美地被缩小,进而复刻在敦煌的精神世界,无一遗漏,唯独缺少了雪儿的一头银发,她的身影与气息仿佛与天地共连,完全隐匿,无迹可寻。 “怎么可能?”敦煌一脸诧异,就连背后的长剑也是如此,那象征着灵识涌动的蔚蓝光芒此时正在剑格上闪烁,“完全内敛气息,甚至连我的精神勘察都能屏蔽...怎么可能...” 一般来说,修行人的修为与精神力呈正比关系,两者之间相辅相成,当中关系简单概括,大致是修为起步的高低决定了精神力提升速度的快慢,精神层面的高低则是反过来决定了修为最终的深浅。 两者的功用言简意赅地说,修为主战斗,精神主勘察,当精神力高到一定程度时,其勘察之功效所能涵盖的地域、景象与人物的细节程度,以至于精神海中出现即时影像的速度均会有起飞式的提升。 至于这勘察的功用,不仅体现于一般对外在环境的观察,更彰显于战斗过程中与修为的互相配合。在高手与高手之间的对决,不论是一击定胜负的闪电战,抑或是斗个尽兴的持久战,闭眼对决是常有的事。 因为在高水平的平等对决中,对垒双方高深的修为允许了他们之间的速度是能够快到肉眼难见的程度的。在此前提下,精神力便充当了双方的眼睛,成为了对决的关键人物。 以敦煌现如今深不可测的修为,其精神力更是登峰造极,这个世界上能够完全屏蔽他精神勘察的人,可谓是屈指可数。但就是这样一位堪称绝世的一等一高手,却是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生给遮了精神勘察,传出去,估计能成为整个修行界的笑柄。 但敦煌可没时间想那么多,他现在只想迈开大步,一把将雪儿从那极其不稳定的灵魂旁拉开,以免其受到波及。所谓随心所欲,既然这样想了,敦煌自然也没闲着,他果断阔出步子,眨眼间来到两人一侧,前递的手刚要碰上雪儿的肩膀,却是毫无征兆地停滞在半空。 只因在那个瞬间,敦煌瞥到了女生即将满溢出来的泪水,预见到了她即将崩溃的内心,一刹的不忍,却是促使他收回了自己本应拉开雪儿的手。 “呜啊!!”几乎是在敦煌收手的同一时间,女生猛地嚎啕大哭,一双手作出环抱之姿,想要将那小女生拥入怀中,从她那天真无暇的大眼睛中,女生似乎看见了自己曾经的美好生活,曾经无比深爱自己的丈夫,曾经自己无比疼爱的女儿,那一切,仿佛都没有远去。 雪儿没有受到惊吓,反而是挺了挺自己的腰间,竟是向着那几近虚幻的灵体迎了上去,在她那微蓝泛紫的瞳孔深处,一道坚定的光芒熠熠生辉。 “怎么会...”下一瞬的景象对于身处其中的雪儿与女生来说,不过是普通的拥抱罢了,但对于敦煌这个局外人而言,这一幕却是超脱了自我认知般的震撼。 单论常理,镇魂妖一死,其手下束缚的灵体便失去了宿主,也就是俗称失去了本体,只有虚幻的灵魂在世间飘散,静候着完全溃散的彻底死亡,这种无宿主,且会在短时间内消散的灵魂,被修行者统称为灵体。 期间平常人根本看不见灵体,只有修行者的精神力达到一定程度后,才能看见灵体的存在;而灵体也无法与平常人触碰或接触,大多时都是在你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擦肩而过,所以哪怕是能够看见灵体的修行者,也无法与之触碰。 然而,一个实际年龄仅有十四岁,心理年龄约莫五六岁的小女生,却是做到了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动作,而且是自然而然地与灵体相拥,这如何不让敦煌大为震惊啊? 更甚者,本已涣散到肉眼难见的女生灵体,却在与雪儿相拥后,顿时止住了溃散的势头,甚至还变得三分凝实,全身上下的光彩不再淡漠,反倒是更加清晰起来。 “嗡----”就连一直负在身后的长剑,此时都少之又少地荡出一声嗡鸣,剑格上的蓝光深邃而持久,凸显着其不亚于敦煌的震惊。 久晌,久晌。 当女生的哭泣声从嚎啕逐渐化成淡然,当雪儿的衣服大半被泪水浸湿后,她终于止住了眼里的泪花翻涌,通红的眼眸中闪烁着感激与欣慰。下一瞬,她用双手捧起了雪儿精致的脸庞,轻轻地在她额上一吻,由衷地道: “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恍惚间,那本凝实的灵体竟是轰然破碎,化作漫天星辰,在天地中闪烁着同雪儿银发一致的颜色。星辰毫不停顿,在河边绽放夺目后,全数向地面涌去,厚实的地表对它们而言形同虚设,极快的,它们便是完全消失在这河边,没有了影踪。 雪儿自顾自地站了起来,她的双手相互十指紧扣,摆在胸前,紧闭的双眸配上嗡动的小嘴,流露出无比虔诚的神光,敦煌没有上前打扰,也不敢擅自上前,因为这一切似乎已经超脱了他所能掌控的范围,眼下,他只能等。 只是,谁都没有留意到的是,雪儿十四年来,从未变过,似乎已经定型的身子,此刻却是在缓缓长高,约莫加了两寸多一点,已经到了敦煌的腰间。 第十一章 暴雨前 半晌,当属于雪儿自我虔诚的吟唱完结之后,一道光柱竟是冲天而起,在这烈日当空下绽放出不亚于太阳般的光辉,牵引而起的巨大波动,甚至堪比此前敦煌以鞘劈出的那一剑凌冽。 “我的天...”敦煌汗颜,看着雪儿的眼神更是多了一抹奇特之色,但还没等这抹奇异开始蔓延,就已然被无比沉重的担忧所取代,因为雪儿,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雪儿!”敦煌惊呼一声,与此同时右手如闪电般刺出,刚好赶在雪儿头磕到地面前扶住了她瘫软的身子。敦煌当机立断,改站姿为蹲,让自己的大腿充当了枕头的角色,稳住雪儿身体的同时,左手在其细嫩的小手上摸了又摸,一次又一次地确定着那正常跳动的脉搏。 当敦煌肯定雪儿的身体一切正常时,他紧蹙眉宇间的一抹担忧之色也总算告了一段落。躬下身,用左手穿过雪儿的膝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起来,沿着原路返回。 “唉...真是个烦人的小家伙....”看着雪儿那沉睡中的精美脸庞,敦煌没由来地长叹一口气,联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他莫名有种预感,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行天大陆最西侧,白家中央广场的地底约莫四米处,有一暗室,暗室封闭,唯有一门供人进出,门外是十八阶楼梯,直通地面,外头是左拐右拐的巷道,加上有一平面的木板门将入口盖住,十分隐蔽。 门采取的是半封闭的设计,即门的上沿位置有共计三栋铁杆,彼此间隔三厘米,其余部分则是完全由密不透风的闪银色金属所铸就。 门里很暗,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也没有任何声音,鸦雀无声,却莫名有种压迫感。恍然间,两点深紫色的光晕从中猛然荡开,在闪烁中流转着恐惧与害怕,下一瞬间,一声嘶哑又低沉的男音从密室中回响而起。 “是她...这个气息不会有错的...是那个魔女....她回来了...她没有死...来人...快来人啊!!!”声音听着沧桑,却又没有应有的沉稳,反倒是如第一次见到虫子的小孩子一样慌张,他这一声喊,将这暗室的静谧彻底搅碎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外头传来木板门被打开时的嘎吱声,随后是稳健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以及煤油灯火燃烧的声音。听着那门锁碰撞的铿锵,那两点深紫倒是猛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门上的铁柱,将自己胡子邋遢的脸紧贴上来。 接着橙黄的光芒,可以清楚看见那是一张无比苍老的脸庞,皱纹多得不知道能夹死多少只苍蝇,髯鬓相接,须发皆白,唯独一双深紫的眼睛还在熠熠生辉,绽放着微弱的青春色彩。 此时的长者面如金纸,一双紫眸更是被恐惧所吞噬,嘴角不住地颤抖,像是感受到什么极其骇人听闻的东西了一样,瞪大了眼睛,死盯着外头那面无表情的男子。 与里头的苍然相比,外头的男子虽说年纪也不算小,但起码比里头的风中残烛要精壮得多,一袭白衣配上黑白交杂的长发,半掩的面具盖住了他自右太阳穴一直到左嘴唇的脸庞,唯一露出的瞳孔是深邃的黑,一道深邃自其中扶摇而上。 “泽西州东侧的断面山,她的气息是从那传出来的,准没错。”老者从缝隙中探出一根手指,在那白衣男子的面前指指点点地说道,“带上人手,给我赶紧去把那魔女处理掉,不然,整个世界危矣,你听懂了吗?” “是!”白衣男子对于长者近乎于蛮不讲理的命令竟出奇的没有半点反驳,倒是毕恭毕敬地答应下来,几乎没有停顿的,他转身就走,大踏步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地窖,同时口中嘬起一声清脆而嘹亮的哨声。 在某些人的耳中,这哨声宛若繁华街道中的一根银针落地,根本就听不见,但对于另外一些人而言,这一声哨响,所代表的却是非同凡响。 当白衣男子从地窖中退出之际,已有另外两道与之同样服装的男子静候在外,三人面面相觑,在眼神的交流中透露出一抹寒意。 “今夜凌晨开始行动,组织人手,争取明天早上解决。”从地窖中退出的男子如是说道,随后白袍一挥,潇洒的身影消失无踪。另外两人在彼此眼神的对碰确认下,也纷纷效仿第一位的做法,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这小巷之中。 申时,一封包裹在纯白带金皮中的信被送到了白钧手上,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几个字:丑时动身,东城门集合。尽管白钧一头雾水,但纯白带金于白家所象征着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从命和死亡面前,他只能选前者。 于是,他只能从自己的衣柜中翻箱倒柜般找来自己尘封已久的白衣,寻回那一副遮住自己大半边脸的金纹白皮面具,整装待发,静候着丑时的到来。 时间飞逝,宛若流水,眨眼间,已经到了丑时,平日里的繁华此时已然趋于静谧,蛙叫,虫鸣,在夏夜中清亮。不一会儿的功夫,脚步踏入水潭的淅沥声接连不断,尽管出发点皆不相同,但却是朝着一点汇集。 待那一声声淅沥逐渐停止,东城门外,已然聚集了一众人等,皆是身披白衣,脸带金纹面具之辈,为首的是三位气息如渊如狱的男子,在他们身后,一列三人,共有二列。就是这样一支小队,在暗夜笼罩下踏上了征途。 为首三人默契十足,彼此分别从怀中抽出一张泛黄油纸,以左手拇指与中指交错夹住,嘴角嗡动,一道橙色烈光瞬息遍及指尖,顷刻点燃了这一张油纸。 他们将其向天猛抛,油纸顿时绽放璀璨光芒,凭空撕裂出一个大洞,将这一行九人全数吸入其中,片刻消逝的无影无踪。 “太棒啦!!!!!”雪儿醒来时,倒映在眼帘的是一束插满冰糖葫芦的“小树”,她睡着的棉被亦是绣着她最喜爱的冰糖葫芦和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在难得被扶正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桌棋盘,双子归于盅,一发未动,似乎是在等着对手的到来。 “你终于醒啦?”敦煌推开嘎吱作响的木门,他的左手端着酒盅,右手串着四条鲈鱼,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来,吃东西吧,都睡了好久了,你也应该饿了吧。” 第十二章 奇袭 放下串好的鱼条,摆下斟满的酒壶,敦煌从门口端进来一小锅温热的肉粥,煮得稀烂的肉糜在锅中散着芳香,虽说点着半点焦糊味道,但整体瑕不掩瑜,勾得雪儿口水直流。 敦煌瞥见了雪儿那小馋虫的样子,一抹揶揄之色从眼底闪过。他故意慢条斯理地走到角落,就像是腰疼一样缓缓弯下身,从角落挑了个尚算完整的小碗,又慢慢走回桌子,带着一抹微笑地端起粥锅,有条不紊地舀着一勺又一勺满溢的白粥。 期间,敦煌的眼神还不时地望向那早已正襟危坐的小女生,后者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散着微弱雾气的肉粥,垂涎三尺的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吃吧。”敦煌宠溺地笑了笑,将那一碗满是肉碎的粥递给了雪儿,自己则是小小盛了些许粥水,“不够的话,里头还有很多呢。” “叔叔不吃吗?”雪儿特意伸长脖子,一双大眼睛带着好奇之色望着敦煌碗里略显凄凉的粥水,一脸疑惑地问道。 “我吃过东西了,现在不是很饿,喝点水就行了。”敦煌笑了笑,当着雪儿的面端起碗,大口大口往嘴里灌,半满的碗几乎瞬间便是已经见了底。“倒是你在长身体,得多吃点,别像叔叔一样瘦才行。” “嗯!”雪儿向着敦煌甜甜一笑,不禁看得他有些呆了。而前者也不再多客气,小手环着那堪比自己半张脸大小的碗,捧到嘴前,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算了...还是不问了...”看着雪儿那一脸享受的模样,敦煌心里却是不由得回想起先前在河边,雪儿虔诚祈祷的那一幕,几近思索后,他还是决定否决自己向雪儿询问的念想。 “好好吃啊!”直到那一锅粥完全见底,雪儿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里的碗,一脸餍足,却又有些意犹未尽地赞叹道。 “吃饱了么?”敦煌一边淡淡地问道,一边像早已预晓答案般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了门栏旁,左手探出门外,摸到了那一条早已备好的烤鱼。 “嗯....其实没有...”雪儿看向敦煌的眼神稍有闪躲,就连语气也因羞涩而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就知道你吃不饱。”留意到雪儿一脸羞怯地低下头去,敦煌忍住笑意的井喷,伪装出一副我很懂你的模样,左手一收,将那一条烤鱼带了进来,“喏,吃吧,可能有点冷了,要热一下吗?” 雪儿耸耸鼻子,闻到了那特属于烧烤的香气扑鼻,一双美眸刹那精光大放,也顾不上自己羞涩的矜持,她从椅子上一下跳了起来,向着敦煌跃去。 “慢慢来,整条都是你的,别噎着了。”眼见着雪儿朝自己扑腾而来,敦煌脚掌轻动,带动身子优雅一转,同时止住了雪儿的步伐,迎着她希冀的神光,将那一条被烤得金黄的鲈鱼递给了她。 “谢谢叔叔,叔叔你真是太好了!”接过烤鱼的雪儿也不含糊,大口大口地吃上了,在呜咽中还向敦煌吞吐着朦胧的感谢。 “看来,那能力带来的副作用只是饿吗?”瞅着雪儿那狼吞虎咽的模样,敦煌一直悬在心头的石头也有了松动掉地的迹象。 自打雪儿昏睡过去以后,到现在为止,她的身体状况共经过敦煌不下十次的检查,但结果却均无异样,呼吸脉搏以至于心跳,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正常到让敦煌一直心存担忧。 直至现在,看到雪儿生龙活虎依旧,这才让敦煌的心安定下来。 只可惜,这还没到喘口气的功夫,灵魂深处冷不提防的一颤,又一次直接撩拨起敦煌紧张的心弦,蔚蓝点紫的瞳孔中泛起实体化的,宛若镜面般的寒光闪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扇显得无比寒碜的木门...... 在这荒无人烟的断面山上,突然出现一道扭曲的光景,不知从何而来的漩涡高悬在半空,自其中心处燃起一团金黄色的光芒,随后以螺旋状延烧,不一会便烧出了一个直径两米的光圈,就像是另外一个小太阳一样,挂在空中。 刹那,九道黑影不多不少,从那金黄之中瞬身而出,顷之,金黄光焰瞬间溃散,化作一点点微弱星点飘洒在绿茵草地之上,眨眼不知所踪。 “二,五,七,布阵,二等结界,用冰纹。”率先着陆的人影身披一袭白衣,长发在微风中飘扬,隐藏在面具下的声音低沉无比,但被其他人听起来,却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威信。“其余人,随我同往,听到我号令后,再发动灵力。” “是!”在一阵故意压低声线的回应后,三道白衣从那九人之中分别沿东西南三方扑出,他们在空中爆出急速,所经之地,总会有一道深邃的幽蓝点缀着极寒之气,沿直线在半空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倒三角。 在那三人忙活着结界布置之时,其余五人则是随着那气息最为沉稳的白衣男子向前奔袭,于森林中约莫三个起伏,便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破破烂烂的木屋,几乎荒废的耕地,无不昭示着废弃已久的讯息。 为首男子藏在面具下的鼻子深吸一道,宛若抽丝剥茧般搜寻着空气中哪怕是一点点的线索,恍然间,他嗅到了一种绝对是人为的味道:焦糊。 几乎没有犹豫,他对空一招,一道锋锐剑影顿时撕裂空间,从天外稳稳落入他的掌控,随后,自其掌心回旋出一道充满暴戾味道的雷霆,沿着剑身长攀而上,将这一柄银刃彻底吞噬。 待蓄势完成,他紧接一击爆射,将那被雷霆包裹的银剑径直投向那摇摇欲坠的木屋,雷霆所经之地,万物竟是瞬间化作灰烬尘土,在威能赫赫的袭杀中,充当了牺牲者的角色。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顷刻响彻云霄,当雷霆与木屋相撞的那一刻,外扩的幽蓝携带着万千雷霆,将整个木屋吞噬其中。 结束了... 这是回响在所有人内心中的念头,原因无他,只因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正面破解他的正极天雷,不论是邪魔妖道,还是世外高手,对于这形若天罚般的雷击,只能避其锋芒,若是想不开地与之正面碰撞,必将灰飞烟灭。 这就是白家数一数二的高手,以正面破坏力堪称绝顶的正极天雷闻名于世界,尽管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但只要提及正极天雷,世上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人。 外传,他已经是七十八岁高龄了,平日只会听命于白家高层,鲜少露面或是出手,也因此,每每当他需要出手之际,均代表了白家对事件的绝对关注,以及手到擒来的自信。 第十三章 正面碰撞 可这一次,真的如所有人所愿吗?发出正极天雷的他眉宇染着深思与沉重,正如白兰雨所说,白家的所有人都有自己专属的灵力,白家中人与灵力互相连接,简而言之,灵力对于白家人而言,就是第二个自己。 而正极天雷,就是他的觉醒灵力,也是他相伴一生的伙伴。两者间的关系绝不存在不信任,所以,当正极天雷没有为他带来任何积极反馈之时,他的脸色五年来第一次有了认真的神光。 待雷霆以圆心一点向内坍塌收缩,最终汇成一点暗茫消散后,先前的木屋已是彻底冥飞鸿鸿,除了大地上那偌大的空洞里飘散着深棕的尘灰外,已然没有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果然,只要一亲自动手,就没有完不成的任务。”站在刚释放完正极天雷的男子身侧的,是一位留着利落短发的青年,统一遮半脸的面具,根本止不住其眼神当中流露出的仰慕之情,尤其是在亲眼看见那堪称百世难得一见的正极天雷后,他这生人已然无憾了。 “别掉以轻心,六,任务还没结束。”一的声音低沉地奏起,当中泛着一丝警惕,与其他人的松懈不同的是,他的左手如今又是雷霆渐起,作出备战之姿。 “不会吧,要是那屋子里有人,还不被正极天雷一锅端了,难道这世界上还有人能正面承受它的伤害而不死吗?”语毕,六还向着其他人递了递眼神,除了在一右侧的男子没有响应以外,其他人纷纷点头示意。 “三。”一没有理会他们的起哄,反倒是哼叫起左手边的男子,后者闻讯,没有过多表示,只是向着一尊敬躬身,随后浑身泛起淡黄的光芒,闭上双眼,似乎已经沉静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了。 “我说。”突然!一声幽怨划破天际,语气当中的针锋相对宛若利剑般直刺所有人的心扉,而对这样一道出其不意的空灵反应最大的,则是刚燃起全身光焰的三。 只见他的身体猛然一颤,整个人就像是软了一样瘫倒在地,口鼻溢血,气若游丝,一瞬间仿似被人用无形的攻击重伤一样。 “警戒!”一仰天啸出尖锐,用宛若雷霆般的爆炸将陷入呆滞的众人齐齐唤醒,能够出使此任务的众人皆不是易于之辈,各自的灵力瞬间暴起,在半空中汇聚出璀璨的光晕,四散而扩,小心提防着旁边的一切异样。 “三...”一的速度堪比雷霆,只见其身影一闪,便是瞬到了昏厥的三身旁,他并拢双指,向着三的心脏与太阳穴连点四下,一方面止住了他宛若小溪般涌出的鲜血,一方面也是诊断出三的情况究竟有多么糟糕。 本身,三的特有灵气与其他白家人不同,是少有的,专注于提升精神力的灵力。可以说,整个白家,只要是觉醒了灵力的人,其战斗力都要比三高上不少,但如果论起精神力的强度,整个白家,乃至世界鲜有人能出其左右,属于顶尖的精神修者。 更由于白家的天生灵力所助,三的精神力更是能够异变出其他人所不具备的攻击能力,能够直接从精神层面摧毁对手,就是这样一个逆天的能力,却在瞬间被人制服,甚至连反手都做不到,虽不及生死之危,却让一的心里有些许担忧。 “你们来这,直接拆我房子,真的好么?”那声幽怨空灵根本寻不见出处,在全场游走弥漫,平静当中,却是让五人机灵灵打了个寒颤。“说吧,你们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哼。”一从蹲坐中巍然站立,就像是刚睡醒的雄狮,正蓄势而发,藏匿在面具下的瞳孔四处打量着,寻觅着那声音响起时瞬间的空间波动。 “不说么?”空灵的话语里多了些不满之色,“真是有脾气呢,好,我也不多问,但是,拆了我的房子,你们就应该给我点交代吧?” 话如连珠当中,一却是大吃一惊,原因无他,只因当声音开口之时,周围的空间根本没有半点波动,空灵的响起与天地浑然一体,就像是自然而然的奏起一样。 “哒...哒....”两声轻轻的脚步从一面前的森林中传了出来,没有犹豫,一早已蓄势的正极天雷直接轰彻出爆裂的凶厉之色,在半空化作千万条巨蟒,朝着那声音的来源直扑而去。 “雷霆之力么?”空灵的声音中多了一抹惊讶,下一瞬,在那些震耳欲聋的雷鸣轰隆中,一声悦耳的清脆悠然而起,虽然很快被轰隆作响的雷霆盖了过去,但这触及心灵的脆响,却没来头地让一的心底为之一颤。 “铿!”偌大的剑芒悍然斩出,那拔天连地的霸道顿时掀起巨大的风浪,席卷着沙尘呼啸而来,连带着沙尘的剑芒毫不避让,以自己最凌冽的一面与那号称破坏力一绝的正极天雷来了个正面碰撞。 “轰!!!!”悠扬而刺耳的爆炸声从万千巨蟒状的雷霆与单一剑芒的碰撞中猛然炸出,掀起的疯狂气浪翻滚险些掀翻在场所有人。 “四,六,八,九!带着三先撤!”一当机立断,还没等双方碰撞出现决定性的关键时,已是右手一招,将陷入昏迷的三揽进怀里,向着那狂风中摇摆不定的四人抛了过去。 九的面具此刻已是被烈风吹得不知所踪,显露出一张苍白而慌张的脸庞,那可不正是白钧吗?正当其不知所措之时,突然听见一的一声暴喝,紧接着,一道昏迷不醒的身影便是朝着自己当头撞来。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接下这一身影,何曾想烈风之迅猛已然超脱了他的想象,还没等自己做好准备呢,三的身子已然撞在他的脸上,连带着一股根本不可抵挡的冲力,齐齐向远方飘飞。 剩余三人也是紧跟着九的步伐,迅速朝着远方远遁,生怕被这一场非其所能控制的场面波及到。本是大好的围剿之势,如今却成为了一和那无名之辈的决斗之战。 “这剑气...不会有错的...”一回过神,看着自己向来所向披靡的正极天雷,竟是一一溃散在那剑芒之威下,毫无反手之力,甚至连剑芒的前行速度都无法减缓。但这绝望的一幕非但没有让一失去信心,反倒是激起了另外一种奇特的感情,一种久违的晋升感。 “十三年前的颠顶之人,剑圣敦煌,绝对是他。”在被剑芒吞噬的前一刻,专属于一的正极天雷化作球形,将其身影层层包裹在其中,保护着他的身体不为剑芒所伤。 尽管外层的雷霆接连传出痛苦的嗡鸣,尽管一的浑身泛起了宛若被剑锋撕裂般的痛苦,可他掩藏在面具下的嘴角,却一直勾着最为完美的弧度。 “来吧!让我看看所谓的天下颠顶,到底有多强!让我看看,我究竟需要在哪里再做提升!”突然一声暴喝携带着万千雷霆的疯狂,甚至引动了一方天地之气,在这晴空万里的蓝天中唤出乌云密布的气象,竟是直接震碎了那剑芒的威能! 一道蓝影从剑芒中腾飞而出,尽管披头散发,衣服破损的样子很是狼狈,但一双眼眸中,却是燃起了熊熊战意之火,紧盯着那地面上手持长剑,优雅而立的男子。 “原来是个武痴啊。”仰望着那天空中被雷霆包裹的男子,敦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微笑。“那好,就陪你玩玩。” 第十四章 癫雅 双方对峙,一方倚空而立,在其背后,团团轰隆着璀璨雷霆的乌云正迅速奔来,衣衫褴褛的他双手捧心,高举过顶,冥冥中牵引着那乌云中暴戾的雷霆,蓄势而发,对于这场绝无仅有的决斗似乎很是看重。 相反,在另外一边却是别样景象。 敦煌披着一身补丁装,背后仅能草草及腰的披风像是随便拉来的一块破布,恰好藏住了他的左手,也埋住了那一柄幽蓝渐起的长剑。 半遮半掩在刘海下的瞳孔刚才还偶有浮光闪烁,到了现在,却又是黯淡下去,整体似乎根本没有把那气势如虹的男子放在眼里。 “来吧!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强!”在一一声爆喝过后,满天雷霆顿起,尽数汇集在他高举过顶的掌心,与先前动不动就毁天灭地的爆炸气势不同,这一次的雷霆,没有奏响哪怕一次震耳欲聋。 万千条天蓝的细丝从乌云中直射而出,在一的双手中逆时针流动起来,就像是有一颗透明的球体被其捧在掌心,而那些天蓝的雷霆则按照这完美的球形轮廓,涂鸦上一层璀璨明亮的光彩。 纤细得宛若丝线般的雷霆,尽管没有轰彻出固有迅雷的震撼,但其能量之内敛,却比一般外泄的惊雷要沉厚百倍有余,仅仅是端着它,一的额头都是冷汗直冒。 如果说一道惊雷的能量大部分都在那一刹的辉煌中消失殆尽,那么,这样一道细小得堪比蚂蚁的雷霆,则汇聚了一记惊雷的全部威能,而当下凝聚在其掌心上的雷丝少说已有过千者,能够控制住它们的同时不被狂烈反噬,已经很不容易了。 此时,一的双眸已是化作一片血红,狰狞的表情中点缀着癫狂的神色,极度浓缩的雷霆刻意流转出两根细微蓝线,从他的头顶沐浴而下,最终融化在他的心口。 一瞬间,他的全身暴起同雷霆般的恐怖色调,在那毁灭性的威压中,他凭空跨出一步,脚踩虚空竟是如同震地般响起嗡鸣,定睛一看,只见一道绚丽的波纹从空中迅速扩散开来,所经之处,万树俱倒。 面对着这宛若推土机般所向披靡的波纹,敦煌却是巍然不动,就像是一根雷打不动的定海神针,潇洒而轻松地面对着这疾风骤雨前的狂暴。 “凝!”一大喝一声,只见万千蓝光倾泻而出,化作精光直冲云霄,璀璨耀眼的光柱顷刻间挺立于世,生生将以灰色作为基础色调的天空渲染成深邃的幽蓝。 “终于开始了。”敦煌似乎早有预料,根本没有抬头去看此刻天空中泛滥的奇观,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黯淡下来的眸光被认真的神色所充斥,他踩在沙坑上的双脚稍稍磨了磨地板,扬起点星尘土,弥漫在他的膝间。 “落!”一的爆发随着第一道如雨般细长的蓝光直坠而正式开始呼啸,俄顷,那早就被连天幽蓝所点亮的乌云于瞬间倾泻着数不尽的蓝针,朝着敦煌所处直扑,那万千蓝光形若倾盆大雨,恰无死角般接踵而至。 眼见形势危急,敦煌却是不紧不慢,或许是早已运筹帷幄,等到枪打头阵的第一道细长从自己脸颊几乎是脸贴脸擦过时,他才缓缓有了动作。 一直藏匿于披风中的长剑向着地面电射而出,直接被敦煌摁入地里约莫三尺的位置,随后左手奋力一拨,扬起漫天尘土,在蓝光倾泻中遮蔽了他的身影。 “已经被看穿了么...”眼见敦煌扬起的尘土飞扬,一却是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心里没由来地泛起难以置信的波澜,甚至还有一抹侥幸,但当他的精神勘探已经无法在这片天地中察觉到属于敦煌的气息时,他的心一下便沉进了谷底。 土黄的尘烟根本无法阻挡那如雨般的雷霆,哪怕是轻轻一掠,后者都能直接将尘烟拉拽出一道无比清晰的口子。 但那些尘烟却偏偏像潮水一般源源不绝,哪儿被划出一道口子,下一瞬就会有新一轮的尘烟争相将哪儿掩住,将敦煌的身影可谓是遮了个严严实实。 那屈居在尘土中的黑影时现时隐,不时显现出的动作用大巧若拙来称呼最为合适,因为他每一次的动作都无比简单,简单得只是抬抬手,跳跳脚,却偏偏每一次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恰好躲开那蓝光的轰炸。 至于那些穿入尘烟的清雷,并没有直接消散,仅仅是在片刻后重新形显于世,带着出生时的赫赫威能,一头扎入地里。 与之前原地爆炸轰出漫天尘土不同,这一次的蓝光触地,是直接在地表开了一道小洞,蓝光便在其中一往无前,直到深入地下十米位置,才逐渐消失,其穿透力可见一斑。 “既然如此...”一双眸中遍布的红光再度点亮,一道与那雷霆同色的幽蓝覆盖在其红光外,将其内心中的癫狂气势拔升到顶点位置,“就不得不拿出点真本事了啊!” 直入云霄的光柱瞬间溃散,那些戛然而止的雷星于瞬间受到牵引,在半空划出一道完美的半月弧,稳稳落进一的掌心,只见后者右手一翻,一柄闪亮的长剑便是凭空出世,在其掌控中散发着猩红杀意。 沐浴在那万千雷星下的一,全身衣物早已是在那威能显赫一方的雷霆中化作灰烬四散,只留下了他已经被幽蓝渲染成同色的躯体,和那一柄点缀着红蓝双色的米六长剑。 “喝啊!”他一脚踩上虚空,顿时震慑出无与伦比的如虹气势,瞬间,他被蓝光所侵蚀的身子化作虚影,在闪烁中向着那尘烟电射而去! 这一瞬间,仿佛时间静止了。此前还是速度一绝的蓝电雷霆,在那一道身影面前,仿佛放慢千万倍有余,形若龟速般向着地面俯冲。而下一息,那身影在空中又是暴起一阵加速,直接冲进了尘土飞扬,毫不费劲地找上了从中藏匿的敦煌。 “得手了!”一在心底暗喜,右手的米六长剑在根本看不清行动轨迹的残影中朝着敦煌脖颈飞舞而去,单凭萦绕剑身外的雷霆之凌冽,就足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斩下敦煌的头颅,更别提这一把耗费千斤玄银所铸造,号称无坚不摧的宝剑了! 胜利的天平似乎已经朝向了一。 但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黝黑的剑影横空出世,竟是赶上了一的急速狂飙,甚至还犹有过之,在剑锋与敦煌脆弱的脖颈碰撞前,挡住了两者间的直接交锋。 “怎么会!”在一惊诧的瞳孔中,倒映着的是敦煌持剑而立的傲然模样。 第十五章 圈套 没由来的,当一惊诧交加的瞳光撞上敦煌宛若剑锋般犀利的眼神,心海转瞬泛起的不安头一次战胜了自己的癫狂,强行止住了自己本已箭在弦上的第二轮攻势,反倒是以迅雷难追之势迅速远遁,重现于原先突刺之地。 整场交锋不过是转瞬间的事,几乎没有人能够看清两者间的碰撞,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所能看见的,只有那蓝色的雨依然喧嚣,弥漫的尘烟依旧前仆后继,一和敦煌的交锋与吃瘪而退,都默默无声地消失于那灰色地带之中。 “剑圣...果然名不虚传。”一强撑着挺立腰板,飘浮于半空之中,朦胧在幽蓝电光下的脸庞有些许苍白之色。很显然,刚才的一记爆发落在空处后又戛然而止,正如全力打在棉花上,未散尽的力回旋反馈自身,反倒是逼得自己一阵逆血上涌,虚弱感从五脏六腑中开始弥漫。 “哼。”一声冷哼宛若天啸,席卷全场而来,恍惚间,那尘埃与蓝电的焦灼仿佛停止了。叮——清脆无比的嘹亮接踵而来,只见那土黄的尘灰中突然斩出一记半月弯弧,晶莹剔透的剑气斜向而劈,将面前的一切蓝光尽数驱散消弭。 “还要打么?”敦煌压根就没有动过,此时的他,反握剑柄而立,手中剑身前倾,以那缠着三圈绷带的黯鞘直指天空中的男子,眼瞳之中不免有些失望之色。“我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连剑鞘都没出么...”一的瞳孔稍微缩了缩,弥漫全身的雷霆蓝电更是颤抖着闪烁三分,无一不彰显着他内心之中的澎湃,但转瞬间,一股清冷得仿若坚冰般的气息突然蔓延在他的脑海中... “总算找到了啊。”一掩盖在雷霆下的脸庞流露出会心的微笑,瞬间,随着雷霆又起,那形影不离的癫狂再度攀上他的双瞳,渲染出深红的幽光,但这一次,其中点缀的不再是纯粹的猩红,反倒有两抹睿智的深蓝闪烁其中。 就连敦煌也没有留意到的是,就在这深蓝闪烁的瞬间,两道几近透明的光线已是贴地而动,迅速移动之中又以两者所处为圆心,百米为半径,在交接的刹那绘出完全透明的结界,仅仅将二人锁在深处。 “看来,不给你露点真本事,你是不会收手的了。”感受着来自对手的气势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又一次由衰转盛,敦煌无奈地摇了摇头,握着剑柄的左手拇指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凸起的剑格。 “来吧!剑圣!”又是一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呐喊,但这一次,敦煌却没再扮演绅士了。如果说一是凭借自身正极天雷的附体所换来宛若雷电般的速度,那么敦煌此时的爆发,却是实打实个人能力了。 其实倘若真的拿此前一的瞬息千里与此时敦煌的速度来比较,后者仍要逊色不少,但是,敦煌的步调除了速度外,却还多了一抹诡秘与压迫,仿佛整个天地都与之产生了共鸣,在冥冥中汇成无形枷锁,限制着一的移动。 百米的距离,对于两人来说,都不过是转瞬间便能达到的,因此,谁能够在争斗中抢占先机,谁就能在这短刃战中获得莫大优势。一深谙此点,所以,他的雷霆悍然炸起,于空中轰彻出刺耳的破空声,化作流光,朝着那踏着诡秘步调的敦煌长袭而去。 一正握于掌心的米六长剑前架,银白剑身褪去了疯狂的猩红,燃起无比纯粹的湛蓝星光,渲染着那黝黑剑鞘的平凡所不具备的凌冽。 两剑即将碰撞的瞬间,敦煌跃空而起的身子竟是生生止住了前冲之势,紧接侧转,连同着手中的长剑一并闪开了一蓄势已久的冲击,不过眨眼之间的举动,却让整场对决有了一边倒的局势! 在恰到好处的闪避后,敦煌反握剑柄的左手上挑,以厚重的剑锋撞在一收力不及的腋下,顿时,那几乎不可匹敌的怪力竟是推着一被蓝电包裹的身子向左侧倒飞而出。 “不好!”一在心底暗叫一声,腋下传来的阵痛其实不明显,在灵力护主的前提下,大部分爆发都在正式作用于其身上之前被卸开了,但正因如此,他的心里才会泛起阵阵不祥之感。 以敦煌的剑力,难道还不能一击破防甚至直接伤害一么?答案显而易见,这一击明显不为攻敌,以求一击毙命,而是为了控制!为了一记蓄谋已久的连打而铺垫! 果不其然,正当一奋力压制着那一阵怪力所带来的硬直之际,敦煌瞬身而动,在一即将重新掌控自己身子的前一刻,一记重劈如期而至,猛轰在一的腹部! “唔!”尽管正极天雷的抵御为一挡去了大部分攻击,但那一刹那五脏六腑连动翻滚的感觉却依旧让其不免闷哼一声,朝着地面直坠而下。这一次,敦煌所施的力气比前次要稍微大了那么一些,也因此,其下坠之速度亦要快上不少。 没有人能够看见敦煌的移动轨迹,下劈刚斩不过瞬息,他的身影却已然出现在一的正下方,长剑别在腰间,右手与左手交错,将那突出的剑柄捂了个严实。他轻阖着双眸,头也在微微点动着,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猛然间,敦煌右手如猛龙出海般悍然探出,连带一道扇形黝黑自右下而左上,挥斩出绚丽残影的同时,又一次将那刚要触地的人影毫不留情地轰了上去。 如此反复,敦煌的三连对一来说根本毫无解法可言,这就是单纯的技艺,炉火纯青的技艺,一左一上一下,在天空与地面的来回穿梭下,两人的主战场被敦煌以一人之力从这尘土飞扬的坑洞中,一路带到了茂密的森林里。 若果说每一次击打都跟第一次的攻击没有分别,那么,对于一来说,这近乎无止尽的控制只会让他觉得力无处使,并不会对其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偏偏来自敦煌的每一次击打,都是叠加了前面几次的力气而悍然轰彻,次数一多,连护体的正极天雷都吃不消。 当最后的控制来到尾声,一那全身遍布的蓝电雷霆早已是破碎得不成人样,但不知为何,口鼻溢血,显得狼狈不堪的一,其嘴角却依然挂着一抹狂放的邪笑。 敦煌的身影最后一次闪动,带着他出现在一的正上方,此刻,他以双手为引,紧握住剑柄,虔诚的眉宇间流露出一抹同情,手腕微微转动,用剑面对准了一的胸膛,随后电射而出,将后者的身影如同拍苍蝇一般直接轰入地表。 “这下,你应该安分了吧。”敦煌优雅落地,那柄长剑不知何时已然被他负在背上,毫无变化的脸庞平淡依旧,就像是刚才的一幕幕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他面前,是一个人形坑洞,呈现出一个大字,里头隐隐约约可以瞥见一道衣衫褴褛的人影,谁想过,在白家不可一世的正极天雷,如今却会被人压制得根本一点机会都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虚弱却又阴险的笑声从坑洞中幽幽响起,听着让敦煌浑身一颤。 “打傻了么?”敦煌摇了摇头,心里难免产生了一点点罪恶感。“你笑什么?” “任务已经完成,幸不辱命,自然会笑。”一的声音极其细微,却让敦煌不寒而栗,脑海中的思绪不由得飘向了另外一个地方,那银发所在的地方... “该死!” 第十六章 田叔 位处敦煌的层次,内心中的第六感直觉,往往是尤为准确的,而与其精准的第六感相配合的,还有他令人发指的布局能力,若果这一次次的连击只是为了制敌,那么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将一带到森林中了啊!其背后的主要原因,不正是因为这儿,是雪儿藏匿之所么! 在距离雪儿约莫百米外的森林边缘终结对决,而后用最快速度赶到她的身边,以护其周全,一切的一切早就在敦煌踏出那一步前,都已经计算妥当了。 所以,敦煌根本没有去盘问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反而是脚底生风,连带起他的身影朝着正西方一路狂奔。他一边在万千藤蔓树枝中自如穿梭,一边加紧扩撒自己的精神勘探,在这片浓郁的生气中搜索着自己留在雪儿身上的一抹锋锐。 此时此刻,这一抹锋锐化作了敦煌的指路人,但同时,却也成为了他内心担忧的最主要原因: 雪儿的气息在经过先前的异变后,冥冥中竟是成为了天地的一部分,别说是敦煌,就算是天下精神力修为最为高深莫测的人在此,也根本无法寻觅出她的气息。 为了方便寻找雪儿,敦煌不得已才从灵剑上分出一道细微到刚好能被其察觉的剑意,藏匿进雪儿的身体之中,这样一来,雪儿所处便大致有了方位。 但敦煌毕竟不是雪儿,没有她得天独厚的内敛气息之能,尽管那剑意已经细微到不能再细微,但仍然不是完全的潜行,仍然会被人发觉。所以,现在的敦煌,等同于在与时间赛跑。 “找到了!”负在身后的长剑终于是不负众望地亮起幽蓝,将那一抹亲切传输进敦煌的脑海,下一瞬,在他的精神海洋之中,出现了一道蹲坐在树下的银色倩影,气息沉稳,像是睡着了一样。 “不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道致寒之气却是奇袭而来,顷刻深入骨髓里的幽冷让敦煌难免打了一记寒颤,双眸中倏地多了三分焦急。 只是一个念头,背上长剑便是自动自觉地飘飞而出,无需敦煌说些什么,本就与其心有灵犀的它一马当先,宛若摧枯拉朽般粉碎着敦煌面前的碍事树冠。 灵剑一出,一切阻碍几乎在瞬间化作齑粉,凭空为敦煌开辟了一条一马平川的道路,后者也不含糊,本因避让而稍显缓慢的速度此时陡然拔高,以快出残影的迅猛,向着那即将陷入囹圄的倩影电掣而出。 “嗡!”此时此刻,宛若龙吟般的呼啸风声填满了敦煌的耳畔,而这一声细微的震鸣,也因此被敦煌所忽视。 但倘若此时有外人能够俯视众生,他唯一能看见的,是一道幽蓝的光芒瞬息如太阳般闪耀,汇成一道巨大的屏障,笼罩着这一片森林,随后再化透明,星光从明亮到消散,耗时不过须臾片刻。 在星光消散的那一刻,一道人影却是重新出现在那满目疮痍的坑洞战场上,像是被瞬间转移了一样。 “混蛋!”当这无比熟悉的坑坑洼洼倒映在敦煌的眼帘中时,他的心如入泥潭,险些完全停顿,感受着那由近转远的剑意,他不禁仰天长啸出愤然的震怒,一息间,他的身子宛若彻底溃散般化作一团黑影,顺着一阵狂风,再度发起冲刺。 一秒过后,熟悉的幽蓝又一次毫无征兆地亮起,推送着敦煌的身子重新出现在这满目疮痍的沙土之上,甚至由于其冲势过猛,险些在转移过后扎进土里,吃一嘴泥。 “给我滚啊!”浮在虚空中的长剑落入敦煌的掌控,第一次燃起宛若火焰般的深邃光芒,此刻,他以腰为引,双手持柄,向着天空挥出一道烈光,携带着无比煊赫的轰然,扶摇而上! 烈光深邃,吞吐的火舌彰显着敦煌内心极致的怒火,所过之处,哪怕是空气都有所扭曲,霎时间,本是平整的蓝天白云,却是宛若被外力拧成一团般,形成白蓝麻花状的模样。 然而,就是这样一道烈光,却也逃不开那被吞噬的命运。这一次,蓝光不再是短暂闪烁后重归透明,反而是不甘示弱般显露出璀璨的耀光,竟是硬生生抗下了那深邃烈光的冲击。 与一般的固性结界不同,此番专门针对敦煌所设的结界,是柔性的。所谓柔性,即是顺行卸力,以柔克刚。在被攻击时,结界本身就像是一个鸡蛋,将本是针对一点的攻击扩散到整个结界的范围,消磨对点攻击力的同时,增加自身的承受能力。 一般来说,除非是攻击已经超出了整个结界的承受范围,或者是对点的攻击迅猛到来不及结界将力分散,才能彻底粉碎这结界的控制,而单纯地想要用蛮力突破软性结界,完全就是异想天开。 敦煌不具备破开软性结界的能力吗?答案是否定的,但此刻他的心却是乱成一团,根本没有那份闲情去思考当下结界究竟是软性还是固性,该用什么妥当的方法破开结界,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到雪儿身边去。 “剑圣敦煌...果然是名不虚传...如果不是任务所限...我是真不想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方法...”一挣扎着从泥坑中爬了出来,此前被敦煌打散的正极天雷重新弥漫,缓步覆盖着他的身体。 “他们应该得手了吧...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先找个地方疗伤才行...”电光一闪,夹带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就是她么?”一行三人,以一个等腰三角的阵型站立于森林之中,那极致的幽冷之气正是从三角中心传出的。在为首者的面前,是一个银发的小姑娘,将头埋在自己的怀里,发出呼呼的鼾声。 “银发,女孩,应该就是她了。”在左角的男子肯定了为首白袍的发言,“二,快动手吧,一应该拖不了多久的。” “你说得对。”二,也就是三角阵型中的为首者,点了点头,左掌一开一合中,闪现出两把银光熠熠的匕首,显露出的瞳孔闪过一抹浓厚的杀意,顺着其左手悍然一挥,两柄匕首便是向着毫无防范的雪儿直飞而去! “啊!!”两声闷哼顿起,刹那间,那致寒之气戛然而止,在二的身后,真正毫无防范的二人竟是缓缓倒了下去,两人的脖颈处分别插上了一柄直穿咽喉的匕首,鲜血喷涌,染红了这绿幽幽的草地。 “结束了。”二幽幽然叹了一句,空出的右手缓缓上探,拿下了自己的金纹面具,显露出一张朴素的中年模样,他缓缓蹲下身,轻柔地摸了摸雪儿的头,同时屈指奏响一声清脆,璨金的火焰从那匕首上燃放,将两具尸体点燃,刹那焚成灰烬。 “呜....”雪儿嘟囔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在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后,她宛若一根被压了许久的弹簧一样直接跳了起来,欣喜若狂的尖音从她的口中奏出,“田叔!你来看我啦!” 第十七章 有惊无险 “小姐不放心你,这才让我来的。”田叔沉闷的语气中不难听出欢喜的味道,看着这扑腾在自己怀里的小孩子,向来仅有对小姐唯命是从的双眸中第一次有了属于自我的宠溺之色。 可以说,雪儿完全是田叔一人照料大的,雪儿与他的相处时间甚至要超过她跟白兰雨这个小姨的相处时间。要说在整个白家,雪儿最喜欢的人里,田叔绝对占了很大一部分比重。 “田叔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雪儿扒着田叔的衣角,一个劲地撤啊撤,撒起娇来可真一点也不含糊。田叔也不恼,只是轻笑着帮雪儿理顺乱糟糟的银发,其仪表根本不像杀了人的样子。 “呀!叔叔还没回来。”欢喜过后,雪儿的脑海中却是逐渐浮现出一道人影,形显出敦煌那对自己百般呵护的模样,也旋即勾起她不安的心弦。“田叔,你有见到叔叔么?” “他啊,应该没什么事。”田叔轻轻拍了拍雪儿的纤纤玉手,示意其从自己身上下去,随后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的同时,极目远眺,将眸光投向东方的茂密。“应该很快就能过来的吧。” 雪儿看见田叔这样做,也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将自己一双大眼睛中闪烁的期盼,同样抛进那一片绿油油的森林之中,同时双手紧扣在一起,小嘴嗡动,轻轻念叨着,“叔叔你可一定要安全地回来啊...” “咚!!”刹那的轰鸣毫无征兆地炸出震耳欲聋的动静,刚还潜心祈祷着的雪儿顿时被其吓了一大跳,正要慌慌张张地捂上耳朵,一双沉稳的大手便是抢先一步,带着无比温暖的柔情,盖住了她掩在银发下的耳朵。 “来了。”田叔在心里头默念一声,同时也将这股念想透过双手传入雪儿的脑海里,让后者本就闪着期盼的眼眸更为精光大放,死死地盯着东边的森林,搜寻的眼神更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未几,一柄细长的黝黑从天而降,鞘首的三圈白带在瞬间刺入地表,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扭曲的黑影亦是接踵而至,就当着雪儿满怀期盼又点缀着两分恐惧之色的眼眸前,从中跨出一道伟岸而焦急的人影。 长发飘然,暗掩在刘海下的双眸早已被血丝所布满,风尘仆仆的他,可不正是敦煌么?此刻,细微的喘息声从他的口中呼出,却很快被安心的长舒所取缔,原因无他,正是因为那头银发仍然健在。 “放开她!”但随着敦煌打量的眼神上移,瞥见了那道对己还不算熟悉的身影时,眼眸中刚淡下去的寒芒顿时又起,宛若实体化的敌意铺天盖地般朝着田叔压去。 或许是敌意太过明显,就连本是一脸欣喜的雪儿都感受到了,后者赶忙冲着敦煌摇起双手,因有些慌张而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叔叔,这不是坏人,他是田叔,是我的....诶...我的...另外一个叔叔!” “田叔?”敦煌因过度担忧而变成空白的脑海此刻终于是开始重新梳理,耗时不久,便寻到了这名字当中的熟悉究竟从何而来,“你是上一次跟白兰雨一起过来的黑衣人?” “正是在下。”对待敦煌,田叔没有了待雪儿的温柔,反而是变得生疏起来,“我久仰剑圣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先别说漂亮话,”敦煌向雪儿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此刻,雪儿没有了以往对敦煌的言听计从,反而是先望了望田叔的脸色,直到后者点头,她才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敦煌的身边。“那些人,是谁?” “白家门下的刺客。”表面上,田叔没有开口,但其回应却是实打实地响彻在敦煌的耳畔,敦煌也不愚昧,自然懂得这些事情不宜当着雪儿面讲,神念微动,将自己的问题全数抛进了田叔的脑海。 “刺客,不该是针对我的吧?”敦煌的眼神下意识地转向了那一脸天真的雪儿,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串冰糖葫芦,在她的面前晃了晃。 雪儿顿时来了兴致,就差没有垂涎三尺了。敦煌微微一笑,轻柔地将这串冰糖葫芦交到了雪儿的手里,一方面安定了雪儿的心,同时也为两人的交流,争取了尚算富裕的时间。 “不错,他们是针对白雪的。”田叔的语气冷淡依旧,但隐隐多了一抹愤然之色,“就在不久前,大祭司感觉到白雪的气息,这才派人来刺杀白雪,要将魔女的后代斩草除根。” “感觉到雪儿的气息?”敦煌的眉头不禁紧蹙,要知道,现在雪儿的气息,就连近在咫尺的他自己也无法感应,远在他州的白家祭司,又怎么可能察觉得到呢?除非...“难道是那一次?” “我不清楚你所说的那一次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你不想说,也就罢了,”田叔虽说有些怀疑,但明显没有深究的意思,“但小姐让我提醒你一件事,请你务必要听好。” “请说。”敦煌点了点头,示意田叔自己已然做好准备。 “雪儿从小就能够与灵体接触,以至于交流,而当她在跟灵体进行接触的时候,她的气息会陡然放大,而且这抹被放大的气息根本不是人的气息。与灵体接触后,雪儿的气息会瞬间变得极其幽冷,就像是被灵体同化了一样。” “而且,随着这抹极具标志性的气息被下意识地放大,只要有人能够细心留意,四片大陆的各个角落都能感受得到,之前祭司便是如此,所以,如非必要,请避免让雪儿与灵体接触。” “这些便是小姐的交代。”田叔向着那朝着自己甜甜一笑的雪儿微微颔首,同时神念涌动,将所有白兰雨所嘱咐的消息一并传入敦煌的脑海。 “原来如此,怪不得从那以后,我就根本感受不到雪儿的气息了,我明白了。”敦煌眼神中的血丝总算是尽数收敛,那抹隶属敌意的寒芒也在田叔的交代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是相信了田叔所讲的一切。 “还有一件事,剑圣。”田叔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让刚陷入沉思的敦煌不免有些惊诧,“未来的五年里,千万不要离开雪儿半步,也不要让她一个人待,这一次的刺杀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而不是每一次,我都能及时出现的,所以,一定要保护她,这是我个人的请求,请你答应。” “不...不会了...”敦煌先是看了看那一脸坚决的田叔,随后又将目光转向了那正舔着自己手指的雪儿,深吸一口气,坚定不移地说道,“我再也不会离开她了,哪怕是暂时的,也绝不会了。” 第十八章 征途 田叔锐利的眼神仿佛要洞穿敦煌一般,但后者也是丝毫不惧,反而挺立腰杆,摆出一副神采奕奕的坚定模样,直面他那直入心扉的打量,半晌后,田叔满意地点了点头,向雪儿一招手,柔情似水地说道:“雪儿,田叔先回去了,好好跟着你这个叔叔,别再调皮捣蛋了。” “我哪有调皮捣蛋!”雪儿嘟囔起嘴巴,装出一副生闷气的神色,但那率先渲染双眸的伤感,依旧快若疾风般取缔了这一抹佯怒,“田叔,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是啊,小姐那边还需要我去帮忙,等事情解决了,我再来陪雪儿好不好?”田叔蹲坐在地上,额头轻碰雪儿的脑袋,同时轻柔地拍去了她肩帛上的几片树叶,一脸柔和中夹带几分不舍。 “好。”雪儿向来不是一个不懂事的主儿,用善解人意来形容她绝对不为过,所以,尽管神色上点缀着显而易见的失落,但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同时坚强地忍住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向田叔作出一个甜蜜的笑靥。“我等着田叔,等着小姨。” “真乖。”田叔揉了揉雪儿的银发,嘴角流露出会心的微笑,缓缓站起身,一双深邃的眼瞳中闪烁着委托之色,望向站立一旁的敦煌,“雪儿就拜托你了。” “放心。”敦煌微微颔首,同时前跨一步,让自己垂下的手能够牵起雪儿的纤纤玉手,蓝眸中泛着无比自信的光彩,让田叔内心中最后一抹担忧亦是随之消失。 “保重。”田叔抬手一挥,一张金纸便是瞬息飞出,在空中放出灿烂的球形火光,火花是空心的,就像是一个凭空开辟出的隧道一样,当其扩散到足够让田叔通行时,后者没有犹豫,一步踏入其中,顷刻消失无踪。 “田叔!”直到那火花在空中湮灭的那一刻,一声凄厉才从雪儿的口中迸发而出,连带着双眸滚滚落下的晶莹泪水,离别,对于眼下还是小朋友的她而言,并不是那么好接受的一件事。 敦煌没有去安慰雪儿,只是紧了紧握着雪儿的左手,一可能是因为自己不懂该怎么安慰,二可能是他想让雪儿独自处理好自己的感情,但至于何者居多,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了。 半晌,等到雪儿的哭泣逐渐平息,情感的波动不再大幅之后,敦煌才缓缓说道:“你有哪里想去吗?” “我想回叔叔家。”或许是因为哭的原因,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但也并不影响其表达的能力。答复很简单,却让敦煌的上身微微一颤。 “那个...可能回不去了。”低头俯视着雪儿那一脸的莫名其妙,敦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该怎么解释?实话实说固然好,可他并不想让雪儿担心啊,所以...“被...被雷劈中了..木屋嘛..你知道的....一下子就烧掉了...” “啊?”雪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显然是不敢相信这世间还有这么倒霉的事情,“小姨不是说雷直劈坏人吗,我们都不坏啊,为什么就劈我们的房子?” “这这...”敦煌汗颜,支支吾吾地做着答复的同时,一边还在心底暗骂白兰雨,“可能是雷秀逗了吧...应该是这样的...反正情况就是我们现在回不去了,你有什么地方想去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可就自作主张了啊。” “我倒是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好去的,就叔叔做主吧!”人生地不熟的雪儿自然不晓得这四片大陆究竟哪儿好玩,所以,还是全权将选择权交给在她心里全知全能的叔叔最好了。 “那我就带你去七星洲吧,去见一个人。”敦煌拉着雪儿的手,大踏步朝着森林外沿走去,同时手掌一翻,虚空唤出一个小玩偶,递给了雪儿。 “好!”雪儿刚欣喜地答应,天上便震起一声雷鸣,吓了她一大跳,就连刚接到手上的玩偶也掉在了草坪上,也没有闲情去管,她直接跑到了敦煌的背后,双手颤抖着紧抓敦煌的衣服,低声叹道,“好恐怖...” “还真不能说天的坏话啊...”敦煌汗如雨下...... 嘈杂的市集之中有一家粉丝店,生意兴隆,连桌椅都摆到外头去了,小二卖力的吆喝与客人们的交谈彼此夹杂,好不热闹。 老板刚摆出一张新的桌子,马上便来了客人,他赤裸着上身,肌肉线条不算夸张,但也称得上精壮,利落的银白短发和国字脸庞上点缀着尘土,灰头土面的样子显得狼狈不堪。 “欢迎光临。”老板本身也是农民出身,对于这样一位客人并没有瞧不起的意思,反倒有几分亲切感,很显然,他已经把这位身份尊贵的存在当成刚干完农活的乡下人了。“刚干完粗重活吧,要吃点什么?” “一份大份的猪杂米线,要多点肉,麻烦了。”男子微笑着说道,老板应喝一声,便跑进店内准备了。 “看你这样,也吃瘪了吧。”老板前脚刚走,一道身披华贵白袍的身影便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男子背后,与其并肩坐在一张长凳上,脸上带着金纹面具,唯一露出的眼眸闪烁着意犹未尽的恐惧之色。 “那可是剑圣,就算再怎么落魄,也是曾经天下第一的存在,吃瘪不是很正常么?”男子有些幽怨地说道,语气当中不乏难色,“不过,老二,你们的任务应该顺利完成了吧。” 被其称作老二的面具男此刻却是停滞了一般,迟迟没能给出男子想要的答复,这不禁让后者有些担忧,“别告诉我,你们也失败了?” “唉...”老二抬手摘掉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庞,有些消瘦,但五官却极其端正,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眸闪烁着根本捉不出破绽的恐惧神采,倘若雪儿在这里,她绝对能一眼认出这个人,因为他可不正是田叔么? “不会吧,我都已经用软性结界控制住他了,连我自己的正极天雷都用上了,你们三个人连一个小女孩都打不过?怎么可能啊?”一满脸诧异,难以置信生怕别人看不见一样,都已经写在脸上了。 “我说,你哪来的自信说你控制住剑圣了?”田叔嘲讽道,“本来,我们仨已经找到目标了,刚一正准备动手,他就来了,老五老七瞬间被秒,我也差点被直接拦腰给开个口子,要不是他不想赶尽杀绝,我都活不下来。” 一边说着,田叔一边掀开自己的衣服,展露出那一道骇人的口子,深可见骨,若不是其封住了自己的血脉,恐怕出血量就得要吓死人。 “唉,剑圣果然是剑圣啊...要跟他造次,我们还是太嫩了。”一示意田叔将衣服放下,同时接过老板递来的大份米线,满心幽怨地吃了起来。“你要吃吗?” “老板来份加大的,他买单。” “卧槽?” 泽西州只有一面向海,其余地方则是内陆,与亚土大陆相接,也就只有这一面向海才能通往另外两片海上大陆——七星洲与行天大陆。 所以,在泽西州的唯一码头,向来都是人山人海的,也是整片大陆最繁华的城市,因靠海而生,故称溟海城。 “终于到啦。”依旧是一身补丁装,敦煌背着早已沉入甜甜美梦的雪儿,来到了这泽西第一城。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是溟海城,而是泽西州外的七星洲。 预告:第十九章 啪—— 近乎脱力的手根本捧不住她最钟爱的茶杯,掉在高贵的檀木地板上,脆响悠扬,碎成一地残片。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依旧熟悉,却多了几分沧桑,掩藏在发丝下的双眸不再有当年的锐气,有的,只是时而闪烁在黯然眼底的悲伤。 “啊...是啊...”她张嘴,心底有千言万语喷薄而出,却全都挤在了咽喉,半晌的语无伦次,也只能敷衍地应和他。“真的是好久不见。” “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不欢迎我们嘛?”他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轻轻的讽笑中点缀着柔情,将她带回了曾经的美好。 “不,当然不是,怎么会不欢迎你们呢,快进来。”如梦初醒的她赶忙唤人搬来一张大椅,就放在她的正对面。华贵的绒垫铺在上头,光是看,都觉得无比舒适。 “你女儿?”她细细打量了拥有一头银发的小女生,自然也没错过她那与他一模一样的双眸,轻声问道,同时向还有些畏生的小女生送去一个礼貌和煦的微笑。 “呵...”他轻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挣扎,随后摇摇头,缓缓道,“我算是他叔叔吧。” 他眼神的变化自然逃不过她细致入微的捕捉,但向来看破不说破的她,深谙处事待人之道,所以,也就没有深究下去了。“金银花茶,你从小就 第十九章 往七星洲 生怕吵到雪儿的美梦,敦煌小心翼翼地抄起挂在腰间的锦囊,在手里颠了颠,感受着里头沉厚的重量,他第一次意识到有钱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起码有很多事情不必偷偷摸摸了。 按照过往的经历,从东面走到南面的溟海城,敦煌一个人的话,估摸着也就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行程,但带上雪儿的话,就不一样了。为了照顾雪儿的需要,敦煌甚至还大肆挥霍了一笔,用从地主老财王家讨价还价要来的七千块,租了辆马车,载着他们一路到溟海城。 说起来,为了拿这笔钱,其过程还挺艰辛的,几经波折后,最终,还是在敦煌一剑削了人家屋顶后,靠着威逼,这才拿到了他应得的钱。 租的马车是标准的四人马车,之所以租四人而不是两人的,一方面是因为敦煌财大气粗,能够负担得起,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时间方面,从敦煌那边的小村落到溟海城,马车走大路要大抵三天两夜的行程,期间为了让雪儿睡得舒服,这才租了个四人马车。 当那厚实宏伟的灰白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倒映在敦煌的眼里,已是标志着三天两夜的颠簸总算落下帷幕。 溟海城,其地位不单单局限于泽西州最繁华的城市那么简单,它还是泽西州上唯一的一个政权:南溟帝国的首都,同时又是整片泽西州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贸易口岸,就是重重身份的加持,这才令泽西溟海扬名整个世界。 南溟帝国,采世袭之策,王族之姓为姜,子弟基本都居住于溟海城内,而能够与王家子弟同居一个屋檐下的人,自然大都非富即贵,所以整个溟海城的风气无处不彰显着奢靡,华贵的气质。 单是房屋的建设,其中讲究就不知凡几,而小渔村里头随处可见的平层楼在这几乎寻不见踪影,全都是些三四层的客栈,还有那盘占山头的宏伟宫殿,每每一户楼房其装潢之物料,更是凸显了形显于表面的昂贵。 敦煌披着一身同乞丐无多大异样的补丁装,走在这一条穿插在华丽堂皇的楼宇之间的康庄大道,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与之同行的人们要么快马加鞭,赶紧拉开与敦煌的距离,要么就是扯着白眼,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蔑视着这乡下来的草民。 当然,还有更过分的。 “哟,你看看,这溟海城,什么时候连阿猫阿狗都能来了?”当敦煌行经一栈青楼之际,一批身着华丽贵袍的男子刚好从里头出来,为首的一人更是披上象征皇族的金袍,侮辱之言,正是从他的口里蹦出来的。 对于普通人的挑衅,尤其是贵族对草民的挑衅,敦煌早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比这种程度更过分的都有,所以,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依旧低着头自走自路,向着那咸涩海风吹来的方向走去。 “喂!我家殿下跟你说话呢,你是聋子么?”毫无征兆地,两道高大的身影赫然杀出,直接踩住了敦煌的必经之路,昂着下巴,俯视着那比自己要矮上半个头的乞丐。 “别挡道。”敦煌淡然说道,在这溟海城内,如非必要,他不会主动惹是生非,毕竟是皇族眼下的地盘,闹出了事,总会耽误自己的行程,但敦煌不主动,并不代表他会退让,尤其是当别人不知好歹的时候。 “呵呵,小兄弟,别着急着走嘛。”那穿金袍的男子此刻悠哉悠哉地从背后绕了过来,那贼眉鼠眼的贱样让敦煌有点恶心。“下等人来了这溟海城,总得要有些贡献,才混得下去啊。” “哦?”敦煌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眼底寒芒一闪即逝。“什么贡献?” “我看这小姑娘不错,不然,你把她送给我,我施舍你点钱,如何?”金袍男子摸了摸自己的宽下巴,阴笑着说,那龌龊的表情更是让人作呕。“我奉劝你一句啊,你也没得选,不想下辈子残疾,就老老实实地把她交给我吧。” “我没得选,呵。”敦煌轻笑一声,谁都没有注意到,在这声轻笑过后,周围空气竟有些轻微的扭曲。“这就是南溟帝国的王族,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恶心猥琐,果然是一流的。” “你说什么?!”还没等那名殿下发怒,一名壮汉便是大喝着猛然跨前一步,偌大的右拳紧攥,掀起呼呼风声,向着敦煌的脸强袭而去。 就在重拳几乎挨上了自己鼻尖的瞬间,敦煌动了。抬右腿而向后压身,随后一记重踢直接轰在那巨汗的面门,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若闪电,比起那宛若慢镜头般的拳头,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非是那壮汉倒飞而出的身影实在过于庞大,其他人还以为敦煌压根就没有动过呢。 仅一脚,便是踢得那壮汉人仰马翻,止不住的鲜血从鼻腔内向外喷涌,双眼翻白,毫无反手之力地晕了过去,这还是在敦煌留了手的情况下,这才保住了他的一条狗命,如若不然,刚才一脚就该直接踢碎那人的头骨了。 “残疾,啊。”敦煌的冷笑声仿佛一桶冰水,直接泼在殿下的头上,让后者机机灵打了个寒颤,再次看向敦煌的眼色不再高高在上,而是无与伦比的恐惧。 “来人...护驾...护驾啊!”他嘶吼着喊出声,蕴藏无限希冀的悲呼中夹带着对被拯救的渴望,向来在这城市里横行霸道的他,如今却是第一次迈不开腿,恐惧与惊慌汇成实体的尿意,浸湿了他华贵的长袍。 一直以来,随叫随到的护卫此时却没有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身旁,只有接连响起的几声铿锵罢了。殿下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艰难地咽下了那惊恐的口水,僵硬地转过头去,看见的,果不其然是所有护卫昏阙的模样。 “嚣张,也要有本钱啊。”不屑的双眸轻扫过那已然是一脸苍白的殿下,敦煌揶揄笑道,没有再多做任何事,只是擦着殿下的肩膀,向着那已经定格在原地的人海走去。 所经之处,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为这样一位男子让开了道路,他们的眼眸中出现了很多不一样的情感,有恐惧,有慌张,有赞叹,唯独没有了刚才的轻蔑。 目送着敦煌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殿下不敢再多做停留,也没有去理会瘫软在地的那些护卫们,他向着东方狂奔,在跌跌撞撞的狼狈中,逐渐走远。 发生在城镇中心区域的闹剧,自然不会那么快传到边界的码头上,尽管这边也是一片热闹的景象,但与市中心的那些非富即贵的人相比,这里光着膀子,在阳光下汗流浃背的壮汉要多了不少。 在停泊船只的码头对街,有一家店铺,没有招牌名,只有大大的四字横幅挂在门框上,写着:购票出海。一道黑影从人海中轻松走了出来,嗖的一声,便钻进了那半掩着门的店铺。 店铺面积其实不大,就只有一张桌子正对着大门,桌子后面站着一个看上去有六十几岁的老伯伯,须发皆白,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 “老板,下一趟去七星洲的船什么时候开啊?”刚悄咪咪钻进店铺的,正是敦煌。 “哦哦...下一班一刻后就开,要去七星洲的话就得赶快了啊,这是今天最后一班往七星洲的船了。”老伯伯慢悠悠地说着,脸上微笑不减,一双平淡的双眸望着敦煌,难得的没有歧视之色。 “那我买两个人份的,要多少钱啊?”敦煌从腰带上取出自己囤钱的锦囊,轻放在桌子上。 老伯也不墨迹,从桌子下方取出两块呈鲜红色的布匹,不紧不慢地递给了敦煌,“两个人收你二十枚银币就好了,喏,最右手边的那艘船就是了,拿上这两块布给船长看就行,他会让你上船的。” “谢谢老板了。”敦煌接过那柔顺的红布,礼貌地向老伯送去一抹微笑,同时摁在锦囊上的右手食指一勾,不多不少刚好挑出二十枚银币,给了老板。 “不客气,快去赶船吧,一会错过了就不好了。”老伯对于敦煌递上来的银币倒不是很在意,反而是暖心地催促着他赶快登船,这让敦煌对于这所城市的认知稍微有些改观。 “恩,再见。”敦煌也不多做停留,顺手一摆将锦囊挂上自己的腰带,托了托睡得正香的雪儿,朝着那前往七星洲的船只走去。 “爸,你怎么又收少钱啊?”敦煌前脚刚走,另外一个中年人就从门口大踏步走了进来,其五官与老伯七分相似,眉宇间点缀着三分愤愤,七分无奈。“明明是一个人二十枚银币,人家两个人,你还收他二十,这不是亏本买卖吗?” “唉,他那样子也不富有,能搭一次船出海不容易了,能帮就帮嘛,反正又不是亏很多。”老伯笑笑,大袖一挥,将那摆在桌子上的二十枚银币扫进自己拉开的抽屉里头。 第二十章 船上奇遇 “起航!”浑厚的嗓音在海风中回荡,也叫醒了所有昏昏欲睡的乘客们。随着高卷的船帆滚滚而下,在桅杆上绽放出椭圆的白棉,铁索的铿锵拉拽着抛下海床的锚缓缓上升,将固定着的木船从束缚中解放出来。 最接近于海面的船舱两边,分别有着一排从船头一直延生到船尾的木窗,此时,木窗被水手们同时拉开,他们将木桨探出,入水三寸却并没有开始滑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一!”船长的呐喊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水手们顿时用力划桨,以整齐划一的手法促使着这样一艘大船向前缓缓前行。 当船只渐渐驶出码头,那咸涩的海风便不再如春风拂面般轻柔,而是变得呼啸起来,来自大自然的它接替了辛劳的水手们,在三片巨帆后,推送着船只向着远方航行。 “关!”船长一声令下,船的两侧同时响起啪嗒,本大开的长条木窗顿时关闭,重新变得密不透风起来。 “诸位前往七星洲的客人们,本次航行大概要花上三天,才能抵达七星洲。作为过来人,我建议在这三天里的第一天,大家尽量不要到处走动,待在自己房间里,以适应海上的环境,不然呕个七荤八素的,还没到七星洲就蔫了。”船长一边控制船舵,一边向甲板上的人群打趣道。 “大家的红布证明上绣有数字一到二十,分别对应船舱内部的二十间房,看我们这艘船的体积就知道,房间不会很大,只能勉强住两个人,还请大家将就一下。” “哦,原来如此。”伫立一角的敦煌从怀里抽出自己和雪儿的那两匹红布,上头用针线绣了个歪歪扭扭的二十,正是他们俩的房间号。 “关于食物方面,我们会提供给大家一些海产品和干粮,味道嘛,肯定不如大客栈来得好吃,但起码能吃个饱,会定点在午时和酉时送到各位的房间,其余时间都会是各位的自由活动,接下来我会说说船上的规矩,请各位留意了...” 启程不久,船长便展现了他非同凡响的驾驶能力:木船几次险些撞上海面上不时出现的岛屿,却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毁灭性的撞击,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既在掌舵,又在介绍,还一脸云淡风轻的船长。 所谓的规矩,都很简单,一不能擅自点火,涉及火的物品譬如灯火等,必须要在船员的协助下才能燃亮,这是出于安全考虑,毕竟是一艘木船,要是一不留神烧了,整艘船上的人连火化都能免费做了。 其次是随时要将自己的红布证明带在身边,以方便船员不定时地抽查证明。还有一些无伤大雅的细节,敦煌也没有认真去听,只因为一点,一直趴在他背上的雪儿,终于醒了。 “嗯...”娇滴滴的呻吟从敦煌的背上传入他的耳畔,令其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挑三分,他轻侧过脸庞,看着那用小手揉着自己左眼的雪儿,眼底弥漫着宠溺。 “终于醒啦?”敦煌轻声说道,“你可真能睡啊,从昨天晚上一直睡到现在,太阳都晒屁股了。” “我们这是在哪呀...”雪儿努努嘴,口齿不清地支吾道,刺眼的阳光直射在她娇嫩的脸庞上,令其又一次将头埋进敦煌的后背,“怎么摇摇晃晃的...” “在船上,去七星洲呢。”敦煌托着雪儿的大腿,故意抖了抖肩膀,让她体验了一把“飞翔”的感觉。“别犯懒了,快下去,我肩膀都酸了。” “哼...”雪儿一脸愤慨地嘟起嘴,虽然有点不情不愿,但还是扒着敦煌的衣服,慢慢滑了下去,站在那摇摇晃晃的甲板上,她自动自觉地拉起了敦煌沧桑的大手。“又要走多久啊...” “三天喏。”敦煌拉出自己别在腰间的水壶,用手接了一小滩,随后直接拍在雪儿毫无防备的脸上,一阵清凉突然袭来,吓得她有点不知所措。 这阵清凉彻底洗去了雪儿还残留在脸上的睡眼惺忪,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总算可以恢复原样的绚丽,不再是眯成缝隙的慵懒了。 不得不说,雪儿的银发与精致容貌真的到哪都是焦点,虽然还没有长开,但也有了国色天香的前兆,少时,就有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了雪儿,大多都是秉着欣赏之色去的。 一脸懵的雪儿或许还没能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但敦煌肯定是感受到了,出于保护目的,他反倒没有在甲板上多做停留,顺手拉来一个路过的水手,用红布在他面前晃了晃,彬彬有礼地问道,“您好,我想去看一下房间,能带我们过去嘛?” “哦哦,当然可以,跟我来吧。”虽然水手长得粗犷,但心地却出奇的好,没有停顿的,他打头阵,领着敦煌二人朝着甲板楼梯走去。 向下一层便是船舱了,其内部本身作为堆放物资的存在,空间理应很是宽广,但由于要从中划分出二十间房子,而强行将空间分割,导致这船舱看上去十分狭窄。 下层船舱大抵由三个部件组成,左手十间房,右手十间房,加上中间一条狭窄的过道走廊。如何形容其狭窄呢?人走在这走廊上,只能一个跟着一个,不能并排走,不然就会卡在中间左右为难。 加上通往船舱的楼梯只有船头一条,船尾没有,经常会出现一边要回房,一边要上板的尴尬局面。而水手作为长期住在甲板上的存在,自然也是深谙进去容易出来难的一点,所以只是帮敦煌指出了二十号房的所在地,便匆匆上板了。 “最后右手边,是这个吧。”敦煌身形不算高大,整体修长,而雪儿更是如此,所以他俩牵手并肩而行还勉强可以在这狭窄走廊上齐齐向前走。 当他们停在了水手口里所说的二十号房,在那比自己之前还要简陋的木门上,用绳子挂了两个歪歪扭扭的木块,抽象地表现了二十这两个字。 敦煌淡淡地呼了口气,推开那嘎吱作响的木门,在这瞬间,他终于明白了船长所说的勉强够二人住是什么概念。 在这样的房间里,唯一的空旷之地就是推开门的那一小块方格,刚好够门打开,在正对门的方向,是一张木板床,横着摆,大概长一米三左右,在门的背后是另外一张床,也是一米三左右,除了这些外,就没有其他的了。 “还真是小呀。”敦煌感叹一声,缓步走到门正对的那张床上蜷缩着坐了下来,在贴墙的地方有一个小把手,他试探性地拉了拉把手,将那隐藏的窗户给打开了,咸涩的海风顿时呼啸,带着水花,拍在他的脸上。 “唉..”敦煌长叹一口气,神神秘秘地将右手伸进怀里,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的存在,随后向雪儿招了招手,后者有些茫然地走上前去,乖巧地递上了自己的小手。 “知道你会无聊,给你带了个小东西过来陪你。”敦煌笑笑,将右手轻放在雪儿的手掌上,用指缝中透出的绒毛轻轻扫了扫她的小手,带去一阵瘙痒,随后五指一开,将那白色的毛团全数交给了雪儿。 “小兔子!”那本是蜷缩在一起的毛团在雪儿的手上缓缓伸展开,显露出自己一双如红宝石般晶莹的眼瞳,还有那一对长长的耳朵,将雪儿神情上的半点郁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欢喜。 “没办法,只能将就一下咯。”这句话本身应该是冲着雪儿说的,但是后者却是欣喜若狂地上了床,在那对她而言要显得宽裕的一米三木床上扑腾起来,跟那只小兔子玩得不亦乐乎,以至于让敦煌这句话,显得是在敷衍自己一样。 于是乎,在船上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喂!怎么回事?你们在干什么?” “船长,这里有个毛头小子,没买证明就跑上船了,还偷吃给乘客的食物!” “检查的究竟是怎么做事的!” “那船长,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 “大早上的,吵什么吵。”第二天清晨,二十号房正上方的甲板便是传来阵阵嘈杂的声音,虽说对一夜未眠的敦煌没有什么影响,但对于那跟兔子抱在一团,睡得正香的雪儿就不好说了啊。 “出去看看。”探身看了看正打鼾的雪儿,确认了她还没有苏醒的兆头后,敦煌蹑手蹑脚地拉开房门,又在关上门的同时从门框上取下来一根绳子,手动将门锁了个严实,之后便在鼾声四起的船舱内向着甲板走去。 一上甲板,他看到的便是十来个水手和船长团成一团,在船头围成人圈,像是包住了什么东西一样。还没等他定睛看清楚,一团黑影却是从那水手的包围圈中嗖得窜了出来,朝着敦煌扑了过来。 “啥玩意..”敦煌刚想抬手轰开这团黑影,却没料到他在空中轻轻向左侧了侧身子,竟是躲过了他的拍打!“哦,有点意思。” 只见那黑影用双脚稳稳落地,随后不由分说地抱住了敦煌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肯放开。这一次,敦煌可是将其看得一清二楚了:他是留着一头黑发的小男孩,嘴里叼着一根面包,脸上染着一层黑灰,整体看上去狼狈不堪,倒是一双淡红色的眼睛格外明亮。 “这不知好歹的毛头小子!”船长急急忙忙跑了过来,看着那抱在敦煌大腿上的小男孩,一时间束手无策,只能在原地跺跺脚,向敦煌点头哈腰,连连道歉。 “怎么回事啊,怎么会有个小男孩跑上来?” 病假申请 周一小休一天,有点小感冒,明天双更6000字保底补上 第二十一章 抵达 清晨的阳光未出,海面上点缀着一层朦胧的薄雾,将一艘孤独行驶的大船映衬得若隐若现,于大好的静寂中流转着一抹神秘色彩。 天蒙蒙亮之前,在那扬着巨帆的船只甲板上,就站了一众大眼瞪小眼的水手,他们彼此并肩而立,眼神中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而身处行列最前的,赫然是那在船上呼风唤雨的船长。 不过,对于航海技艺炉火纯青的船长来说,当下所发生的事情,却有些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本来刚出船长室的他正要上去掌舵,微调船只行进的方向,结果一个慌慌张张的水手跑来,说有突发情况,直接将他的计划打了个粉碎。 而所谓的突发情况,就是眼下死死抱住敦煌大腿,根本不肯放手的小男孩。 “就是说,这个小孩偷偷摸摸地上了船,在船舱里偷东西吃,结果被你们逮了个正着,对吧?”在船长一五一十的交代下,敦煌终于是了解了事情的大概,“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他?” 一众水手面面相觑,朴素的脸色上不约而同地散发着些许难色,为首的船长更是长叹一口气,飘忽不定的眼神望了望敦煌,半晌才缓缓开口说道,“按照规矩,没有购买证明跑上来的,一经发现,都得直接丢下船去。” “恩?”敦煌轻挑眉头,望向船长的双眸虽然有些惊讶,但也仅仅停留了一瞬间,便消逝无踪。此刻,在他没有任何人能够读到的内心中,竟是莫名其妙地多了一抹羡慕。 我以前怎么就没这么好待遇...敦煌在心里暗叹一声,回想起当初自己第一次“乘船出海”的经历,当时自己被几十把刀指着,那些人的穷凶极恶跟眼下船员的抓耳挠腮,简直是天堂与地狱之别啊。 “虽然有规矩,但毕竟在这之前都没有先例,而且他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船长苦笑着说道,眉宇间的无奈险些溢出,但其朴实话语中,却没有任何的恶意。 “我明白了。”敦煌向着船长点了点头,一双蓝眸旋即下放,将其注意尽数投在了那宛若树懒一样挂在自己大腿上的小男孩,“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却压根没有理会敦煌,依旧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口里的面包。虽然被他完全无视了,但敦煌却没有流露出半点不爽的神色,反倒是微笑着轻声道,“你要去七星洲嘛?还是纯粹是肚子饿了,跑上船找吃的?” 七星洲三个字如雷贯耳,让小男孩猛然昂起了头,淡红的眼眸中寒芒精光转瞬即逝,其停留时间虽短,但以敦煌的眼力,自然不可能错过。 “我...要去七星洲...”小男孩的声音十分沙哑,而且语气僵硬又迟钝,仿佛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虽然他支支吾吾的,但话语中的坚定,却是显而易见的。 “你要去七星洲?要去干什么呢?”敦煌脸庞上依旧挂着和煦的微笑,一双蓝眸看似礼貌般直视着小男孩的眼睛,眼底却是幽光盎然,静悄悄地影响着小男孩的思绪。 “跟你...没关系...”尽管被敦煌那暗藏玄机的眼神注视,让小男孩的脸色有些迷离之色,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等到他反应过来,狠心一咬舌尖,这抹来自精神层面的迷离恍惚竟是被强行驱散了。 “哦?”这是小男孩第二次让敦煌感到惊讶了,如果说第一次小男孩能有惊无险地避开他的拍击是运气使然的话,那么这一次呢?难道还是运气么? “这样啊,既然你不肯合作的话,”敦煌嘴角流露出一抹玩味的微笑,他仰起头,向着那一脸不知所措的船长招了招手,“那就只能按规矩办事了呀。” “真的要这样做吗?”船长此刻已经来到了敦煌的跟前,自然也听见了他故意说得很大声的这一句话,正当其犹豫不决之时,先前宛若树懒般挂在敦煌大腿上的小男孩却是毫无征兆地飘起,虚空浮在船长的眼前,吓了他一大跳。 “小朋友,你去七星洲,到底是为了干什么呢?”迎着小男孩惊诧的目光,敦煌微微弯下腰,在他眼前若有所思般揉了揉下巴,“再问你一次,究竟说不说?” 尽管突然浮空让身为当事人的小男孩有些惊慌失措,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是眼前的男人搞得鬼,在他近乎胁迫般的询问下,小男孩刚要开口拒绝,脑海中却突然响起了一声尤为低沉的男嗓。 “做人,过钢则易折。有些时候,适当的妥协更能帮助你达成目标。” 在回过神之际,他那一双淡红的眼眸,已然倒映着敦煌那笑意盎然的脸庞,后者轻轻揉了揉小男孩的头,然后转过身,对这船长轻声说道,“罢了,看他可怜,我帮他补张证明,就当他是这船上的一员吧。” 说罢,敦煌屈指一弹,二十枚银光闪闪的圆币便是在空中划出完美弧线,稳稳落在了船长下意识伸出的手掌之中,同时间,悬浮半空的小男孩也是稳稳落地,一脸惊讶地四处张望,寻觅着那道伟岸的身影。 敦煌消失了,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无声无息,毫无踪迹地消失在这甲板上,除了那二十枚阳光下亮金金的银币犹在船长手中以外,似乎根本就没有其他的东西能够证明他曾出现过。 “小朋友,记住那一句话。”恍惚间,敦煌那低沉的嗓音突然在小男孩的耳畔回响,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诉说着为人处世的一种态度。 “发什么愣啊!都散了吧!赶紧干活去!”短暂的呆滞过后,船长率先反应过来,向着那一众茫然失措的水手摆了摆手,自己也是大步走向舵位,途经小男孩身旁之际,俯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休息吧,如果还饿的话,就跟我说,别自己又偷偷摸摸地跑去拿东西吃了。” “哦...”小男孩点了点头,但心海中的惊诧却迟迟挥之不去。 “阿嚏!”鼻尖泛起的一阵瘙痒让熟睡中的雪儿猛地打了个喷嚏,惺忪的双眸微微睁开,看见了那一团在自己脸上蹭来蹭去的小兔子。 “醒啦?”无比熟悉的声音响在雪儿的耳畔,仿佛带有魔力,将她仍存的睡意彻底驱散。 “嗯...”雪儿双手捧起在自己脸上的小兔子,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向着那盘坐在床上的敦煌送去一个甜甜的微笑...... 当远方的岛屿轮廓逐渐清晰,三日以来的海上之旅终是要到了尽头。 七星洲,是由七个大小不一的岛屿所组成的岛国,其中,六片岛屿在外围成圆形,宛若星星般簇拥着中间那弯月般的主岛,故名七星洲。 而七星洲的统治政权则是四片大陆上仅有的联邦民主政权,与帝国的独裁大相径庭,被称为七星联邦。但尽管七星洲提倡民主,却依然有贵族皇室的存在,只不过,比起那些帝国而言,在这里,他们的地位没有垄断式的霸道。 第二十二章 徒弟 七星洲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由外围六片岛屿组成的辅岛,另一个则是正中心位置半月形的主岛,那七星联邦总部就设立于主岛之上。 联邦内部如果按照身份划分,则有两个分支,一是平民出身,二是贵族阶层,其中贵族阶层还涵盖了来自其余六片辅岛的少数强大部族的首领。如若按照派系分划的话,则有主张内部巩固,和平发展的蓝派,蓝通榄,寓意是橄榄枝,和平的意思。 还有主张对外扩张,积极探索海外资源的狮派,尽管两派大体上势成水火,格格不入,但在某些细节上,却又彼此紧密联系,导致双方势力几乎均等,所以现时的七星联邦,还没有所谓的主导派系。 而作为海岛国家的七星洲,资源相较于另外三片大陆自然要稀缺不少,至少整个联邦的运作目前为止,依旧是相当依赖与另外几个大陆帝国所签订的条约的。 所谓天之道,有得有失,尽管七星洲本土的物资稀缺,但它本土人民的战斗力却是要十分高超,十个人内,至少有八个都是修行者,御物,灵气,剑艺,炼丹等技艺更是冠绝整个世界。 尤其是那天下第一剑圣敦煌的横空出世,更是打响了七星洲这个修者天堂的名号,一时间风光无限,让那些曾对七星洲有非分之想的帝国望而却步。 是的,剑圣敦煌,其出生地,就是在这风水宝地,在这绝美的岛屿联邦,七星洲。 当船只浩浩荡荡地停进那比起溟海城要显得朴素不少的港口,锁链的铿锵不绝于耳之际,三天以来的海上漂泊,终于来到了尽头。 就在停船靠岸的码头右手,是一片被阳光烤得金黄的沙滩,沙滩上的人头攒动带着嘈杂与期盼,将希冀的目光直勾勾地投向那一艘刚停稳的木船。 水手们刚一搭好登岸的木板,就有人马不停蹄地从船舱内走出来,他们有的是拎着大包小包地从船上走下来,步伐显得有些晃晃悠悠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显然是没有远航经验的生意人; 但还有的人归心似箭,宛若脱缰的野马一般,跨着稳健又急促的步伐,向着那不远的沙滩狂奔而去,恨不得直接一头扎进人海,去寻觅自己的亲人。 当然还有悠闲无比的人... 敦煌俯下身,用自己从船长那敲诈来的手帕,轻轻扫去了雪儿嘴角的面包渣,把她打理得一尘不染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慢抚她柔顺的银发,淡然道,“到地方了,一会带你去见个人吧。” “见谁呀?”雪儿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些许好奇,那跟怀里兔子近乎同步的歪头更是为其添上近乎无解的可爱,让敦煌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会意的微笑。 “秘密,但绝对会有好吃的。”敦煌轻笑着说道,自然而然地顺起雪儿的小手,推开这拥挤房间的大门,朝着甲板外的世界走去。 恍然间,背后响起一阵悉悉索索,让敦煌停住了脚步。“怎么,你也要跟来吗?” 慌张的悉索停住了,在那一片阴影之中,缓步走出来一道娇小的黑影,身高跟雪儿差不多,可能还要比她矮上一些,乱糟糟的头发显然是长时间没有打理过了,但一双摄人心魄的淡红双眸却是精光大放,成为了他全身上下唯一且夺目的闪光点。 “我...”小男孩的声音不再像他第一次跟敦煌见面那么沙哑了,但依旧很是僵硬,还有些口齿不清,但那坚定的语气,却是跟第一次相遇无异,“要跟着你...拜...拜托...了...” 在敦煌侧脸之前,雪儿的一双大眼睛就已经转到后面去了,看到这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小朋友,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惊讶,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欢欣雀跃。 “跟着我?为什么?”敦煌先是将目光下放,投在了那近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男孩的雪儿,随后才侧过脸,用深邃的单眸,望向那略显萧条的身影。 “你...很强...我...要...拜...拜..拜师..”小男孩的口吃越来越严重了,但坚定之色却是有增无减,甚至还向前跨出一大步,本是淡红的眼眸如今仿佛被燃亮一般璀璨。 “拜师?”敦煌轻挑眉头,眼底闪过一抹不自然的深意,刚想要开口拒绝的他,却惊觉掌心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劲力,直接将他已经到了舌尖的话语给硬生生打了回去。 瞳孔下意识地转向雪儿,此刻,她正用一双无比水灵的大眼睛望着敦煌,微微翻出的下嘴唇露出点星红润,恳求二字几乎是写在脸上了,一下子的变数霎那让敦煌略微尴尬。 “唉...”如果说,只有他自己,肯定会当机立断地拒绝小男孩拜师的请求,但是,小男孩那一方,却偏偏多了这么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的雪儿在,刚硬下的心,在瞥见雪儿的神情后,直接就融化了,又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呢? “正好缺一个端茶倒水的,你就跟着来吧。”敦煌叹息一声,主动侧过半边身子,无奈地向着那小男孩招了招手,后者立马心领神会,迈开步子就跑到了敦煌的身边,但又自动自觉地跟他保持了约莫两步的身位,这样既不算很亲近,又不算太疏远。 “我...我叫...姜...姜乐冥...以后...请师父...多关照了...”尽管说话对于他来说是个难题,但小男孩还是竭尽所能地用着毕恭毕敬的语气,向着他的师父主动介绍着自己。 “终于肯说自己叫什么了。”这句话,敦煌几乎是嘟囔着说出口的。此时的他,又怎么会想到,这因为雪儿而一时兴起收下的徒弟,在不久之后,竟会为世界格局带来极具冲击的影响呢? 三人结伴的身影随着脚步的越行越远而逐渐消弭,自此,整个船舱又是陷入了幽暗阴森的死寂,恍然间,几道高大的身影从阴影中显露出身形,满是凶厉之色的眼眸在阴暗中,散发着淡淡的猩红光芒。 第二十三章 久别重逢 当敦煌重新走上这熟悉又显得有些生疏的土地,一抹淡淡的忧伤攀上心头,望着那碧波的翻涌,看着那人群的涌动,游子与家人的热情相拥,向来古井不波的心海,如今却是泛起了无限涟漪。 他记得,自己曾经在那金黄沙滩上的尽情奔跑,他记得,自己在这月牙主岛上犯下的种种过错,他记得,父亲对自己大发雷霆的怒吼,最后甚至将其开除祖籍,不再认其作子,但尽管如此,他仍旧记得,那自己早就不配的姓名。 谁曾想过那闻名中外,惊诧于世界的敦煌二字,其实,不过是他自拟的假名罢了。李姓,李氏家族,是七星洲上传承最为悠久的家族,也是曾经不论财力实力,均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同时,更是敦煌自己的出身地。 敦煌犹记得当初自己被开除祖籍,驱逐出岛的那一年,是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如今,已是几十年飘飘洒洒地过去了,昔日的叛逆在今时今日化作触及心扉的忧伤,更笼罩着敦煌的一双深邃眼眸。 到现在,雪儿依旧以为敦煌带着她来到七星洲,是为了游玩的,殊不知,在敦煌那看似破破烂烂的风衣里,装着一封已经被捏成麻花的信件,那才是他带雪儿来七星洲的真正原因。 “诶...你想吃东西吗?”雪儿一边牵着敦煌显得有些魂飞天外的手,一边转过头,一双大眼睛向着那低头顺眼跟在后头的姜乐冥眨巴两下,由心而发的关心从中迸发。 “我?”姜乐冥停下步子,呆呆地站在原地,同时左手弹出一根食指,狐疑地指着自己,似乎是不敢相信雪儿竟然会主动慰问自己。 “恩恩!”雪儿连点两下脑袋,嘴角扬起完美的弧线,配合上她那一张国色天香的容貌,看得姜乐冥有些愣住了,“你要吃什么就跟我说,我保证,叔叔一定会买给你的。对不对,叔叔?” “叔叔?”见敦煌一直没有答复,雪儿不禁稍稍加大了自己的音量,同时昂起头,用一双闪烁着疑惑的美眸,望着那魂不守舍的敦煌,小手微一用力,将后者的思绪从沉浸中拉了回来。 “哦,对。”其实,雪儿之前在说什么,敦煌压根没有听见半句,回响在耳畔的,也只有对不对三个字而已,所以,他近乎是下意识地作出了回答,宠溺地揉揉雪儿的银发,微笑道。 “看吧!”雪儿又一次转过头去,脸上点缀着自信的神光,冲着两步开外的姜乐冥雀跃着说道,“我就说叔叔是最好的了!他也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想吃什么就直接跟叔叔说!叔叔绝对会满足你的!” “什么?”听到雪儿那近乎是炫耀般的话语,敦煌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当场坐倒在地,刚想转过头解释些什么,却看见了双眼放着无比纯粹的感激之光的姜乐冥,一时间,竟吃了个哑巴亏。 “难道叔叔不愿意吗...” 雪儿嘟起樱桃小嘴,一副娇嗔的模样更是让敦煌压根就无一丝反抗之力,只能是抿抿嘴,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故作淡然道,“好,当然好了,那个...姜乐冥...以后你有什么要求,就跟我说吧,别客气。” 别客气三个字是敦煌几乎咬着牙吐出来的三个字,毕竟对于过惯了漂泊日子的敦煌来说,赚钱这码事,显然是一件难题。一个雪儿还好说,但如果多了一个姜乐冥... 不知道为什么,姜乐冥突然觉得敦煌看向自己的眼神多了一抹冰冷的幽怨之色,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颤,慌慌张张地开口说道,本就结巴的他,此时更是口齿不清了,“我...不...不会...提...过分的要求的....师...师父...” “嗯。”敦煌这才满意地点了点脑袋,收了眼眸中宛若择人而噬的寒光,同时向着一直保持着两步间隔的姜乐冥摆了摆手,示意其来到近前,“我其实没什么好教你的,但毕竟我是你的师父,一些东西还是得传给你的。” 此时的他,松开了一直握着雪儿的右手,蹲伏在姜乐冥的跟前,雪儿也是十分乖巧地站在原地,还不时地冲着两人探脑袋,希望能够看见两人间的互动。 只见敦煌左手一翻,一柄短匕便是从袖口中滑了出来,刚好被他的两根手指夹住。短匕长约莫六寸,外层鞘身呈鱼鳞状,就像是匕首本身披上了一层鳞甲一样,一行不知所以的符号平躺在匕首的一侧,时不时有一抹深邃的光芒从中闪耀。 “这是你的了。”敦煌夹着匕首的两根手指交错旋转,将匕首一百八十度转了个圈,用其握柄对着一脸震惊的姜乐冥,后者几乎是颤抖着接过这样一把匕首的,在他的双眸中已然看不见呆滞,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狂热与对敦煌的感激。 “有...有灵...兵器...”姜乐冥吞吞吐吐地诉说着自己之所以如此震撼的原因,但却没能留意到,敦煌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真的...送给我...嘛...” “小家伙,见识还不少啊。”敦煌微笑着说道,神情泰然地点了点头,“就是有灵兵器,以后,它就会跟着你了,当然,它也是你的第一道考验,什么时候,你能成功将这匕首从鞘中拔出来,到那时候,你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称呼我作师傅了。” “我...我会努力的...”姜乐冥将匕首抱在胸前,此前出现过的坚定如今达至顶点,他信誓旦旦地向敦煌起誓,“我绝对...会在...一年内...正式...成为...师傅的徒弟的...” “加油。”敦煌轻拍姜乐冥风尘仆仆的肩膀,简单地鼓励后便是站起身,准备再一次启程了。 而接过匕首的姜乐冥,尽管神情激动,但却始终只是将匕首抱在心窝前面,根本没有尝试拔鞘,在外人看来,可能是因为他太过激动以至于忘了这样一件事,但对于其本人甚至是敦煌来说,却是另外一种解释。 有灵兵器指的是在锻造时,通过特殊的技艺与材料赋予兵器灵性,让其成为拥有自主灵魂的兵器,敦煌的长剑便是有灵兵器中的佼佼者。 无论是什么样的有灵兵器,在锻造成功后,都需要一个特定且必须的步骤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有灵兵器,步骤名为唤灵,即唤醒兵器已拥有的灵魂,让其为己所用。 唤灵的形式会因应兵器的类别而稍有差别,而刀剑类的唤灵,都很简单,就是以自身的力量,将兵器从鞘内拔出,即唤灵成功。 虽然说出来简单,但实际做起来,却是堪称所有唤灵中,最难做到的考验了。因为拔鞘者需要得到有灵兵器潜意识的认可,才能成功唤灵。 但这种认可往往是虚无缥缈的,更是要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才可达成,其他有灵兵器所讲究的水到渠成,对于刀剑类来说,是完全不受用的。 如若在得不到认可的情况下盲目尝试,不仅会对自己身体带来极大的反噬,更可能招来剑灵的报复,到那时候,可就真的得不偿失了。姜乐冥正是深谙此点,才压抑住了自己欢喜雀跃的内心,忍住没有拔鞘。 “真是个有故事的孩子。”敦煌低着头,在内心中暗暗赞叹着姜乐冥的见识。恍惚间,精神海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让敦煌从赞叹中连忙回神,再度扬起头,看见的是已然行至跟前的两道人影,辨不清来者是敌是友的敦煌,眼眸中赫然流露出杀意凛然的寒冷。 “回首万千成凛雾,”或许是感受到了敦煌的敌意,那两人中的一位忙开口说道,就这不明所以的一句话,却让敦煌的气息陡然一泄,就连眼眸中流转的敌意满满,也在瞬息间变幻成了淡淡的忧伤。 “云间山歇腐柳木。”根本无需思索,敦煌立马便接出了下一句暗语,同时也让那两人如蒙大赦般长出一口气,他们双手合一,向着敦煌微微鞠躬,缓声道,“小姐已经等候您多时,这才派吾等二人前来迎接您,如若方便,还请您跟吾等同行。” “好。”尽管敦煌表面上十分平静,甚至是言简意赅地应下了两人毕恭毕敬的请求,但其心海里无时无刻不在翻滚的浪涛,却是一次又一次地拍出惊涛骇浪。 番外:《秘辛》 “嘎——”破木板的嘎吱作响回荡在阴暗的地下,微弱的橙光顺着脚步而轻轻摇曳,用点星火光驱散了阴霾,令那铁银色的牢门得以展现在人前。 “你回来了,”铁门后,传出一声惊喜,随着铿锵,一道黑影已然是扒在了那铁门上的栏杆,双手各自紧攥一根,轻微颤抖的手掌无不彰显着他的激动。“怎么样了?” 铁门外的男子略微扬起右手,将那一盏微弱的煤油灯挂在一旁凸出的铁钩,已经带上金纹面具的他长叹一口气,有些畏首畏尾地说道,“她的身旁有贵人相助,所以,没能成功。” “什么?”铁门内的男子先是一愣,紧接着气息喷薄而出,那凶厉而浑厚的狂放宛若一座巨山,猛然轰在门外人的肩头,竟是压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哼,”短暂的宣泄过后,男子的气息重新平静下来,只是脸色更加阴沉了,连那盏煤油灯都无法清晰显现出他的面部表情。“我知道了,你走吧。” 感受着那近乎于碾压的气息逐渐消散,门外的男子这才悻悻然呼了口气,如蒙大赦般抽起煤油灯,拔腿就走,没有半点停留。 “为什么,总会有那么多人愿意帮妖女,之前那个是这样,现在这个也是这样。”铁门后的男子自言自语地说到,语气里除了不解以外,还有万分的胆寒与不安。“不行,必须将她尽快除去,不然的话,整个世界都将岌岌可危啊.......” 在七拐八拐的巷口里,有一道毫不起眼的木板门,平铺在地面上,此时,嘎吱又起,只见那木板被人轻手轻脚地掀开,一道白袍身影从中走出,左手还提着一盏燃尽的煤油灯。 一出木板门,他直接一把拽下了自己的面具,让口鼻完全暴露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里略微浑浊的空气,那一张苍白脸庞的拥有者,可不正是拥有正极天雷的一么? “好在老人家他没深究我的责任。”一惊魂未定地感叹道,眼眸中倒映着鲜少的恐惧之色,待片刻修正过后,他刚想起步离开,却突然听见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让他的双眸中有了别样的神采。 几乎是下意识地,寒意尽显的眼眸认准了一个方向死盯,不一会儿的功夫,一道匆忙跑来的白袍身影便是如期而至,他的脚步很不稳,甚至有些跌跌撞撞的,嘴角不止地嗡动,似乎是经历了什么大事一样。 “一...大事...大事不好了...”等到那男子来到近点后,一这才听清了他所呼唤的究竟是什么。 “你是...九?”一瞳孔微缩,打量的目光上下扫过那狼狈不堪的人影,很快便确认了来者的身份,正是此前跟着自己一起出任务的九号,白钧。“有什么事?” “我们当中,有个叛徒。”白钧气喘吁吁的语气中点缀着深深的忌惮与恐惧,更有着一抹难以置信。 “叛徒,怎么会,你跟我解释清楚。”一的眉头深锁,眼底深处闪过一抹肃杀之色。 “是二...”白钧如过街老鼠般东张西望,似乎是确认着周围四下无人,一看出了他的目的,大袖一挥,一道氤氲之气便是扶摇而上,将两人包裹其中。 “这里不会有其他人听见我们的对话,你放心说。” 白钧在得到了一的肯定,确认周围并无隔墙耳后,这才稍微放心地说道: “本来在我们撤离的途中,三派遣我去找二,五和七,以通知他们撤退的消息。就在我找到他们的时候,我看到二双手挥出两把银匕,直接杀了五和七,然后十分亲昵地摸了摸那女生的头。” 眼下,白钧将他的所见所闻全盘托出,每一则消息,都宛若雷击般,轰炸着一的脑海。“再后来,敦煌来了,我不敢久留,这才匆匆逃离了那里。” “我明白了。”一点点头,严肃的双眸中异彩连连,既有震怒,亦有惊诧,还有淡淡的不敢相信,半晌过后,这才寒声道,“我会再去调查的,这件事,除了我以外,你还有告诉过其他人么?” “目前没有。” “很好,以后也不要有,等我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了,我会自己处理。”语毕,一大手一挥,将那层淡淡的氤氲回收,下一瞬,身影电射而出,就在白钧的注视下冥飞鸿鸿。“如果你说的属实,会有你的一份奖励。” 听着那回荡在这一方天地的低沉,白钧脸上的恐惧缓缓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冽的微笑,“这一次,有你好受的了,白兰雨。” 第二十四章 过往与现今 一路走来,七星洲的整体氛围并不像南溟帝国那般奢华,反而是突出着朴素两个字,哪怕是位居主岛上,繁华的码头,也是完美地展示着什么叫做致简主义。 码头附近的整体建筑规模不大,大多都是一两层的平民楼,所用物料也是简简单单的木头与石板,没有任何华贵的装潢,还有些房子甚至连屋顶都是茅草盖出来的,唯独街道十分平整且宽阔,在容纳四台马车驰骋的同时,还能有足够的位置提供给行人。 当然,这些马车也不可能有多么奢华,大多都是一匹马拉一辆小车,车内空间往往至多仅能容纳三人,但此时,却出现了一台别样的富贵:两匹黄身骏马在一众路人羡煞的目光中缓步前行,连接辔头的绳索长悬,落在一位身披黑衣的男子手中。 两匹马背后的双轮车整体呈深棕色调,光滑的木头表面偶尔有一阵幽深光芒转瞬即逝,还散发着些许沁人的微香,显然是用价值不菲的材料所打造而成的。 在马车内部,此时正静坐着四个人,而在这宽裕的木车里,就算彼此面对面而坐,他们的膝盖也不会撞在一起,相反,还有一条足以通人的小道空了出来。 一头银发的雪儿嘟着小嘴,安分地坐在敦煌的身旁,摆在座椅上的右手指缝中,夹着一根笔挺的木条,上面三三两两地挂着几颗宛若水晶般精致的冰糖葫芦。 一双美眸带着好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正前方的姜乐冥,在她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令她几次欲言又止。 至于坐在雪儿正对面的姜乐冥,似乎根本就没有留意到雪儿的异样。自打上车以来,他便是一直沉着脑袋,微闭眼眸,双手置于胸前,牢牢地锁住了那一把毫不起眼的匕首。 看着男生的沉静,尽管敦煌面无表情,但内心还是稍稍有些动摇的,至少,从姜乐冥实际行动来看,就足以辨认出他此前信誓旦旦的一年成为其真正弟子的说辞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真心诚意的。 可刀剑启灵,真的只要将其寸步不离地留在身边,就可以了么?如果真的这么简单,那世上的剑圣,估计也能数不胜数了吧。 看着自己闭目养神的徒弟,敦煌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作出任何的指点或是建议。 “小昭,她还好么?”敦煌的注意从姜乐冥转移到了其旁边的黑衣男子身上,神念微动,将这一抹慰问直接递进了他的脑海。 “老家主去世后,小姐的情绪就一直不是很好。”黑衣人显然是理解了敦煌的意思,同样是神念一动,将自己的回答悄无声息地传入了敦煌的耳畔。 “这样啊...”黑衣人没能留意到的是,当其提及老家主二字时,敦煌的全身竟是难以自控般颤抖起来,这极其细微的抖动持续时间尤为短暂,但却实实在在地出现了。“那现在,是谁在当家?” “是老家主的二儿子。”黑衣人如实回答到,同时瞳孔微缩,带着打量色的光彩,扫视着敦煌全身上下有可能出现的一切波动,哪怕是极其细微的,他这次也决不会放过。 毕竟,当初的那一件事,几乎就是这个二儿子,一手造成的。 “朝阳么...”但这一次,却让黑衣人失望了,敦煌并没有出现明显的情绪波动,整个人平静得就像是个门外人一样,这让黑衣人难免有些失望。 “要是您当初没走....这个位置,就应该是属于您的...”黑衣人传入敦煌脑海中的神念逐渐变得激动起来,其中不乏遗憾与惋惜之色,“无论是资质,还是能力...您都要比...” “我已经不再是这里的人了。”敦煌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黑衣人的感慨,低沉声线中点缀着几分冷厉,“我不会为当初我所做的事情而感到后悔....” “更何况,”说着,敦煌的奇眸中泛起了一层深情的水雾,目光下移,不自觉地投放在了正吃着冰糖葫芦的雪儿身上,“如果没有那一件事,我也根本不可能遇到她。” “您这又是...唉...”黑衣人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尽管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看着敦煌那决绝的模样,却还是识大体地收敛了。就在这时,一直在行驶的马车,也停下来了。 “吁——”一声长嘬从车前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匆忙脚步声,由远到近,最终停在车门前,随着那扇车门渐渐被拉开,一抹柔和的阳光便是长驱直入,将所有人沐浴其中。 此时,在那车门外头,正毕恭毕敬地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个马夫,此时,他面带微笑,用无比尊敬的语气说道,“阁下,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麻烦你了。”出于礼貌,敦煌冲着他点了点头,率先跨步,干净利落地下了车,雪儿紧跟在他的身后,欢脱地蹦下了马车,然后是一脸沉浸之色的姜乐冥,最后才是那满脸无奈的黑衣人。 下车后,便是一副别样的画卷。那是一条极其宽阔的石板路,比码头能够容纳四台马车同时行进的大道还要阔余,在街道两旁,种着一排排绿意盎然的柳树,与道路一同延伸数百米,一路直到最尽头的房舍才不得不停下。 在那房屋的周围,有一圈洁白如雪的大理石,宛若城墙般包裹着那纯木质结构的房屋,用纯净的洁白,点缀出一抹华贵的气质。 “终究,还是回来了么...”敦煌宛若鲸吸般喘了口气,努力压抑着自己早就满溢的情感,但就算他如何努力,那多年以来所积累的情绪爆发,又怎么可能轻易就能斩断?所以,他的身子,还是不住地颤抖起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只纤纤小手,主动抓住了他的右手,让其猛然一惊,回过头,他看见的是雪儿写满慰问的可爱脸庞。“叔叔,你没事吧?” “我没事。”敦煌微笑着晃晃脑袋,紧了紧握着雪儿的右手,长呼一口气的同时,朝着那洁白的大理石墙跨步走去...... 更新时间 周一到周六都会更新,周日休息,但同时周一会双更补上。 第二十五章 好久不见 圣洁如霜雪般的大理石墙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平整而光滑的墙面上寻不出一丝瑕疵,正面唯一的大门就开设在那康庄大道的尽头,在那深棕的云杉木门上,一层极淡金黄符文若隐若现,点缀着诡秘而又尊贵的色彩。天音二字,大题在那木门的正上方。 这里就是天音城,是在这七星主岛上,仅次于联邦首都:臻凌城的第二大城池,其特别之处更不止步于此,在这七星联邦之中,大部分的城池都是由联邦委派城主进行管理,唯有这天音城,自古以来都是世袭的管理制度,由居住其中的李家全权负责城内的一切事物,等同于归顺联邦的一个独立自治王国。 而天音城其中建筑几乎等同于溟海城之规模,甚至犹有过之,但其中风气却与后者的奢靡大相径庭,依旧彰显着简单朴素的单调。在大理石墙内的是一栋栋的木房,虽比起码头那边的简陋来说,要显得高尚不少,但整体还是以矮层建筑为主,并没有出现如溟海城那般动辄七八层的高楼。 这种种因素所带给下午的天音城的,本应是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象,不论是城内还是城外,总该有不少熙熙攘攘的人群,可是,如今展现在敦煌眼前的天音城,却宛若死城般静寂。 无比宽阔的康庄大道安安静静地躺在城门外,而其招待的对象,却只有敦煌一行人罢了,除此之外,根本就看不到其他的人影,只有柳絮在微风中轻启窸窣的声音。 “好安静。”走在敦煌左手边的雪儿轻轻嘟囔着,语气中的不解与些许憎恶显而易见,毕竟,曾经十几年的孤寂,已经让她对这种静谧心生讨厌,“不喜欢。” “起码在最近的一周内,整个天音城都会是这样。”领头的黑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冲着雪儿脸色严肃地说道,“而且最近是特别时期,所以,小姑娘有些话能不说尽量不说,以免乱生祸端。” “呜...”雪儿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双美眸中的惊讶难以掩盖,她刚刚说出那六个字的声音,恐怕比银针落地还要轻,那黑衣人是怎么听到的。 “她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道规矩,就算了吧。”敦煌脸色平静地看着带头的黑衣人,左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握住了雪儿有些颤抖的手。 那黑衣人眼带深意地扫过敦煌如若止水般的脸庞,只是微微颔首,便再次向前踏步而行,重新牵引起了一行人进城的步伐。 “呼...”谁都没有留意到的是,走在最后方,也是刚才与敦煌同坐在一台马车内的那个黑衣人,正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额头上滚下一滴冷汗...... 天音城的最南侧,从背面的大理石门出去,是一片桃花林,一路延伸约莫三四里,直到一座高山的山脚下才停。如今还不到其盛开的季节,因此目前为止,它只是一片其貌不扬的绿茵树林而已。 就在这桃花林间,有零零散散的几栋房子围成圆形,藏匿其中,都是些简单的平层房屋,但其用料之华贵,空间之宽裕,仿佛是木制的宫殿一样,什么檀香木,乌木,加上那两个坐落于圆心,无比显眼的,栩栩如生的精致玉雕狮,无不渲染着别具一格的气质。 “小姐,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在最偏远的一栋房屋内,传来一声毕恭毕敬的男音,顺着声音追寻而去,看见的是一道身披白袍的伟岸背影,正单膝跪坐于地,向正前方那披麻戴孝的女生汇报着。 “恩,我知道了,”女生的声音宛若天籁,清脆悦耳,但隐隐点缀着些许颤音,似乎是刚哭过一轮的样子。“那个,有他的消息了吗?” “属下还未能收到任何消息。”男子当即答道,语气中肯又带着几分安慰,“按时间来算,如果他真的来了,我们的人也应该接到他了,所以还请小姐再耐心等等,说不定很快就有消息了。” 女子缓缓转过身,显露出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庞,螓首蛾眉,双眸中点缀的是蓝中泛紫的光彩,纤长卷翘的睫毛上挂着点星泪珠,右眼下的一点泪痣更是恰到好处地突出了一丝柔媚。 不算高挺的鼻梁却异常配搭其鸭蛋一般的脸型,加上那一抹独有的出尘气质,看得那男子不禁有些呆滞了。其实,女生长得不算国色天香的那种美丽,但却胜在均衡,其面庞上的每一缕每一寸,都仿佛是经过严密计算一般,显得无比搭配。如果真的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可能也就只4有女生那因抿得太紧而泛起轻微紫色的双唇了吧。 “我懂了,你先退下吧。”女生礼貌性地露出一抹微笑,同时也下达了属于那男子的驱客令,后者当即意会,再行一礼过后,便是如风般头也不回地走了。 “哥...难道你还在赌气么...”等到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这房屋内,女生这才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那一张早就放置好的凳子上,徐徐坐下,一双美眸中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父亲他那时候,也是迫于无奈的啊,这些年来,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怨过你,嫌弃过你,相反,他无时无刻都不在思念你,难道,你真的就不愿意回来了吗?”女生喃喃道,一行清泪却是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就连父亲仙逝了...你也不愿意回来看一眼吗....” “昭儿。”突然响起的一声温柔让女生猛然一惊,慌慌张张地擦掉自己情非得已而滚落下的眼泪,同时四处观望,寻觅着那声音的来源。 等到她的视线落在了那大开的房门之际,那里出现的落寞身影,却是让她才止住的泪腺又一次决堤,纤纤玉手捂住红唇,宛如断线珍珠的泪水长流,就连她整个人,都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我....回来了...”两人咫尺相望,彼此的眼眸中均是闪烁着久别重逢的激动与感伤,哪怕是敦煌,其双眸之中也是泛起了一层厚厚的水雾。 “哥——” 第二十六章 不速之客 一道倩影化作流光,将那些束缚着她的优雅端庄全部抛之脑后,只是眨眼的功夫,她整个人都扑进了敦煌的怀里,前冲势头之大,就连敦煌也止不住退后两步。 回过神,只看见先前还高贵无比的女士,如今却是以一种极其不雅观的方式挂在敦煌的身上,双脚交错锁住了他的腰间,同时双手环绕在敦煌的脖颈处,正放肆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哥...你终于回来了...”她将头深埋在敦煌显得破破烂烂的衣服里,抽泣着呜咽道,热泪奔涌,浸湿了他的胸襟,也让他升起的手徐徐落下。“太好了...太好了...” “昭儿,放开。”半晌,当那呜咽的声音渐渐停息,敦煌看似不近情面的语气接踵而至,不由得让她的神情一滞,昂起头,通红的双眸中泛着不解。 “不放!”她的脸庞鲜少地燃起一抹矫气,嘟囔着嘴,尽管是嗫嚅,但却无比坚定地说道。 “李昭苒!”敦煌低喝一声,让女生先前的一脸沉溺尽数消散,刚刚有收敛之色的泪水,此刻再度涌现,却似乎根本阻止不了敦煌的决心。 “你如今的身份无比高贵,而我不过是一介无名草民罢了,这要是让其他人看到了,这像什么话?”敦煌生涩地揉了揉妹妹的脸,同时左手轻轻用力,在不伤及妹妹的前提下,将两人从紧密拥抱中拉拽开。 “哥...”虽然李昭苒的心里仍有不舍,但她更害怕自己一味的撒娇下去,可能会又一次将敦煌逼走,所以也就乖乖地顺了他的意思,双脚站地,用一双饱含歉意的美眸,牢牢地锁住了敦煌。 敦煌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着自己内心的翻涌,片刻的功夫,才徐徐开口道,“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李昭苒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你不说清楚,我怎么会知道?” “你心里清楚。”敦煌漠然叹道,“不要尝试给我下套,我不会受的。” “哥,他可是你的亲手父亲,难道亲口叫他一声,对你来说这么难吗?”看着敦煌脸上浮现出的决绝,李昭苒心里明白,再怎么狡猾的文字游戏,都无法动摇他的内心,倒不如坦诚相待来得实惠。 “我是被赶出去的那一个,没有资格这样称呼他。”敦煌的回答也是直接,响在李昭苒的耳朵里,仿佛一记重击,轰得后者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可是...”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那一副焦急模样在敦煌的眼里,仿佛几十年都没变过。“父亲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怪过你啊!那一件事,只是他不得已而为啊!难道你这都看不出来吗?” “我当然知道。”俯视着李昭苒的焦急,敦煌轻叹一口气,旋即说道,“也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会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可是!”李昭苒还想说什么,却被敦煌硬生生用眼神止住了,仰望着他的那一抹夹杂在落寞之中的决绝,李昭苒明白,自己的劝喻,可能一辈子都起不到作用了。 久晌,当双方的情绪逐渐平和,一道银色的倩影便从敦煌的背后走了出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尽管闪烁着不解,但那宛若春风般的柔和却是潜移默化地调和着两人之间的氛围。 “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么?”敦煌拉起雪儿主动递上来的手,迎着李昭苒那惊诧无限的眸光,轻笑着说道,“毕竟,我们也算是客人吧,难道不欢迎我们嘛?” “不...当然不是...”李昭苒的头摇得就跟卜浪鼓一样,慌慌张张地让出一条道,带领着敦煌与雪儿朝着屋内走去。 “哥,你们先坐一下,我给你们泡茶。”当她把敦煌与雪儿安顿好后,自己也是准备去忙乎了,当然,当她呼唤敦煌那一声哥时,敦煌的眼神变化是根本逃不过她的捕捉的。 “哥,你的其他事我可以不理,但是,我绝对不能否认你是我哥哥的事实。”细微如蚊子般的声音嗡嗡响在敦煌的耳畔,逐渐融化了他眼神中的严肃。 本是无比安静的房舍,如今在李昭苒的一人忙碌下,变得逐渐热和起来,而敦煌与雪儿则是并肩静坐在中央大厅的蒲团上,静候着房主人的招待。 “叔叔。”雪儿用一声亲昵呼唤,率先打破两人间的平静,迎着呼唤侧过脸,当即映入眼帘的是雪儿那一双安慰与疑惑并存的眼眸。“那个姐姐,跟你的关系应该很深吧。” “很深吗....”敦煌的眼神缓缓迷离起来,在朦胧中,他看到了曾经那个只会抱着自己大腿哭的小女生,看到了那个吃盐巴烤鱼吃到满脸油的小女生,也望见了那个当自己身陷囹圄之际,第一个站出来,为自己辩护的大女孩。 他和她的关系深么?当然深,不只是血缘上的关联,更是彼此羁绊的联系。所以,在答复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能逃避,更不能昧着良心撒谎。“当然深了,深不可测的那一种。” “哦,原来是这样。”雪儿饶有韵味地点了点头,嘴角自然勾起一抹微笑,在她那稚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老成的味道。 一会儿的功夫,一阵属于茶的芬芳伴着小烤的焦糊香味扑鼻而来,一下子便勾起了雪儿的食欲。 “久等啦。”李昭苒笑着说道,同时将手中的两盘食物依次摆放在敦煌与雪儿身前的桌子上,左边的盘子是一壶金银花茶,在沁人香气芬芳而起的同时,茶水本身还透着完美无瑕的金黄,显然是价格不菲。 而右边的盘子则是一串串烤肉,淡白的小芝麻点缀在肉身上,加上孜然的独有气味,让它的风味十足,盖过了那象征瑕疵的些许焦糊。 “来,尝尝,我做的。”李昭苒挺了挺胸脯,在一阵波涛汹涌的同时,显露出骄傲的神色。“还有,你从小就喜欢的金银花茶,那茶叶可是我之前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的。” “你做的?”敦煌从食盘中拉起一串烤肉,眼眸中散着打量的神光,就像是个美食家一样鉴赏着李昭苒献上的作品,“比以前要好得多,起码能吃了嘛。” “那肯定啦!我肯定有进步的!”李昭苒如释重负般长呼一口气,欣喜之色也是接踵而至,可当她的注意转向了一旁银发的乖巧女生,眼眸中的欣喜也旋即被好奇取代。 “你女儿?”她细细打量了拥有一头银发的小女生,自然也没错过她那与敦煌还有自己一模一样的双眸,轻声问道,同时向还有些畏生的小女生送去一个礼貌和煦的微笑。 “呵...”敦煌轻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挣扎,随后摇摇头,缓缓道,“我算是他叔叔吧。” “我知道了。”李昭苒点点头,主动从食盘中抽出一串烤肉,满尽地主之谊般将其递给了早就垂涎三尺的雪儿。“来,放开了吃,不够姐姐还给你做。” 雪儿先是望了望坐在一旁的敦煌,等到后者点头示意后,这才微笑着接过了李昭苒递上前来的烤肉,礼貌地说道,“恩!谢谢姐姐!” “不客气,你可真有礼貌呀。”李昭苒看着那一脸餍足的雪儿,由衷地赞赏到,“不像某些人,从小连句谢谢都不愿意说。” “呵。”敦煌自然知道李昭苒言下所指究竟是谁,所以也只能是尴尬一笑,正当三人其乐融融之际,敦煌潜意识中突然泛起一阵刺痛,没由来地牵引着他的注意,向着那片桃花林投去。 “有人来了。” 第二十七章 唤灵出鞘 “是来找我的么?”敦煌脑海中泛起的波动逐渐高亢,其中释放的明显敌意更是在不断放大,不禁让他的眉宇情不自禁地微蹙三分。 “叔叔,你怎么不吃呀?”正当敦煌深思之际,一串也是唯一一串烘烤完美的烤肉却突然递上前来,在他严肃的双眸前晃了晃,瞥过眼,看见的是雪儿那一嘴油腻的微笑。 “呵,你吃吧,我不饿。”敦煌宠溺地揉了揉雪儿的前额,转手抬起泛着腾腾热气的茶杯时,本是有些涣散的双眸顿时凝聚于那一脸欣慰的李昭苒身上,脑海中的神念刚启,正要诉说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却是直接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姐,”来人穿着普普通通的仆人装,有些气喘吁吁的,似乎是刚跑了好一圈,他慌慌张张地单跪在李昭苒的面前,没有去理会那背对着自己的敦煌与雪儿,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李昭苒的眉宇深锁,对于这个不守规矩的仆人,显然是有些不满的情绪掺杂其中的,毕竟,在前一阵子,她就已经下达了如非要紧,决不能打扰自己的死命令。 “有人来访...”仆人慌慌张张地说道,有些畏首畏尾的。 “就只是有人来?”李昭苒眼眸中的寒意逐渐浓郁,就连一直都是温柔平淡的声线,如今都是有些初现锋芒,宛若霜刃般直刺他的心窝。“这点小事,你就要上报么?难道你自己不该明白怎么做么?” “不不...”仆人在李昭苒显得威仪毕露的神态下,变得更为惊悸,忙是改成双膝跪地,在两下重磕后,才语无伦次地说到,“是....是...南溟帝国的人...” “南溟帝国?”李昭苒眼眸中的寒意转换为明显的敌意,迅疾而不失典雅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纤纤玉手轻扫开头顶的粗麻布,一头秀发旋即散落,长垂至腰间,更为其增添三分姿色。“他们这时候派人来?是想干什么?” “不...不知道...”将头埋在自己前递双手间隙中的仆人浑身颤抖着,生怕自己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就会点燃李昭苒爆发的导火索。 “你先下去吧,我会处理这件事。”出奇的,尽管李昭苒那显而易见的怒火几乎布满了整张俏脸,但却并没有尽数发泄在那仆人的身上,后者得到她的允许后,也是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朝着门外疾步走去。 “这帮家伙,还真是嚣张惯了,连我李家,都敢蹬鼻子上脸了么?”李昭苒缓步走到门沿边,一双美眸向外投放出如剑锋般的凌冽,“一群胆大包天的混帐。” “我想,他们应该是来找我麻烦的。”恍惚间,一只沉稳手掌悠哉悠哉地拍在深陷怒火之中的李昭苒肩膀,伴随着一声在她耳畔响起的低沉,宛若一桶冰水直接泼在李昭苒的身上,硬是将那中烧的怒火浇灭大半。 “找你?”她的一双美眸上移,凝视着那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伟岸侧影,眼底散发着的疑惑逐步取代了怒气的主导地位。“为什么?” “应该是当初我乘船过来之前,把他们帝国的一位殿下吓得尿裤子了吧。”就像是诉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敦煌面不改色地淡然道,却是换来了李昭苒的一声噗嗤。 “哥,你真是的,到哪都不老实,总喜欢惹事。”虽然说出的话有揶揄的意思,但李昭苒的语气却全无嘲讽之意,有的,只是一抹缅怀与欣喜,“不过,这才是你嘛!” “这件事就让我来解决吧,这七天里,你尽好你为人子女的责任就行,别动不动就摘粗麻布帽,这是不孝。”敦煌脸庞略显肃穆之色,对于李昭苒的冲动,有着些许一望而知的不悦。“还有,看好雪儿,我去去就回。” “哼,还好意思说我,不知道谁才是不孝的那个。”除了第一声傲娇的哼以外,后面的几句话,几乎都是李昭苒嘟囔着嘴说出来的,不过,她还是乖乖听从了敦煌的建议,迅速走回蒲团,将那白色的麻布重新带回头顶。 再转身之际,敦煌的身影已然是消失无踪,只剩下了那留有一头银发的雪儿,心满意足地舔着自己的双唇,回味着那烤肉的滋味。 “雪儿,你还想吃什么嘛?”光是看着那一脸天真的雪儿,李昭苒的心就不由自主地融化了,连语气都变得无比温柔,就像是母性爆发了一样。 “不啦,谢谢姐姐。”雪儿冲着李昭苒露齿一笑,极具感染力的笑容看得后者不由得一呆,“不过,我倒是有一件事向请教姐姐。” “恩,你说吧。” “能不能跟我说说叔叔以前的故事呀?” “这个....”李昭苒先是一愣,眼中的碧波流转出为难之色,但最终,还是败倒在雪儿那闪烁着近乎于恳求之色的灼灼注视下。“好吧,就跟你讲讲吧。” 敦煌刚一出门,还没走两步,一道矮小的黑影便是从一棵树后打着滚跳了出来,看着那略显狼狈的身影,一抹笑意从眼底闪过,也让其急促步调逐渐止了下来。 “师傅,”单论那一双摄人心魄的淡红眼眸,可不正是姜乐冥所独有的神采么?此时的姜乐冥,怀中依旧抱着那柄匕首,但如果有心观察的话,完全可以留意到其鞘上此前还是若隐若现的微弱光芒,此时已然是逐渐转变成深邃的幽蓝了。 “看来,你真有可能在一年来成功唤灵呀。”敦煌上下打量着姜乐冥,自然也不会错过那柄匕首的变化,这才施施然说道,“继续保持吧。” “师傅...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姜乐冥昂起头,一双淡红的眼眸此刻已是被血丝充斥,流露着就连敦煌也难免感到几分心悸的凶厉之色,“但我希望,这件事,能让我自己一个解决。” “你自己解决?”敦煌稍稍挑起下巴,眼底的浑浊闪烁着恍然大悟的精光,姜姓王朝,姜乐冥,两者间的关系真的是偶然么?敦煌的心底已经有了答案,所以,他第一次用点缀着关切的话语,向姜乐冥问到,“你真的可以么?” “不管我自己能不能行,我都必须凭自己去解决这件事,这是仅属于我自己一个人的仇恨。”姜乐冥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话语中的激动也是逐步高亢,待到话音一落,他已是左手握柄,右手紧鞘,用双手将那柄光芒大放的匕首高举过顶。 双手外扩而开,竟是将那柄匕首,成功地从鞘身拔出,银光熠熠的匕首在阳光下,绽放着无比璀璨的光辉! 第二十八章 教诲 眼带惊讶的敦煌注视着那在阳光熠熠生辉的匕首,目睹着一道淡淡的猩红攀上银刃,正如姜乐冥双眸中一发不可收拾的血红一般,两者交互,唤灵通心,无不渲染着属于他自己苦大仇深的怨恨。 “看来,你的机缘也跟我差不多啊。”敦煌嘴带苦涩地赞叹道,尽管姜乐冥听不懂其中含义,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让其满意的答复,“既然你执意如此,加上唤灵也成功了,那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你的请求呢?” 说着,敦煌踏着沉稳的步伐,来到了姜乐冥的身边,屈膝下蹲,同时双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用一双灼灼的奇眸,尽力抚慰着后者眼眸中的仇恨,“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切不可被心智上的混乱左右了大脑,这样只会得不偿失;谨守本心,方能成就一条不一样的路。” “一条,跟我截然相反的路。”他话里的玄机自然不是现如今姜乐冥所考虑的问题,他只是觉得自己本冲顶的怒火在敦煌那平淡而直刺心扉的眼神注视下逐渐消失,眼眸中也是重现清明。“去吧,记得保护好自己,可不是每一次都有人给你擦屁股的。” “我会的!”要说姜乐冥什么最不缺,估计就只有眼眸中那无人能出其左右的坚定了吧,宛若熊熊烈火般燃烧的信念充斥了他本应淡红的双眸,为其染上了一抹厚重的深红之光。 他悬停在空中的左手五指连动,略微生疏地转动起那柄银光闪闪的匕首,同时右手中的鞘身回拉,如若炫技般将两者合而为一,别在腰间之后,便是迈出大步,朝着那来时的方向一路北上。 “呵,看来这孩子跟南溟帝国,还颇有渊源的啊。”敦煌轻笑着说道,挺立在原地的身影却是在微风中逐渐虚幻,眨眼便没了踪影。 单论天音城整体而言,坐南朝北的城池一共就只有两扇城门,一个坐北,一个向南,坐北那个打开后,就是先前敦煌来时的那一条笔直而宽阔的康庄大道,而向南的,则是通向桃花林的另外一条道。 对于天音城城内居民而言,其实供他们使用的只有面道而开的北门罢了,至于南门,由于那片桃花林是属于天音城真正的主人:李家的私人领域,所以,南门的存在,就像是一扇通往李家府邸的主门,专供李府中人使用。 平日这扇南门总会有李家专门派来的人把守,如有外人来访,必须在南门前静候,等到看门人确定其身份以及拜访的目的后,才可放行,而一般来说,普通居民是无权进入南门后的桃花林的。 今日的看门人,其实就是此前领着敦煌一行人进入天音城的那两名黑衣人,而此时,在两人面前,是一众身披金色长袍的男子,共计七人,按照一五一的横排顺序排开,最前面的,赫然是当初那个被敦煌吓到尿裤子的所谓殿下。 这七人中,除了为首的那位殿下以外,还有一位不得不提的存在,便是殿后的那一位高大男子,身高八尺有余,逼近九尺,活脱脱一个巨人,一张国字脸点缀着古朴黝黑的五官,双眸微闭,光是站在那,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隐隐散发。 “什么?”来自于南溟帝国的殿下发出一记近乎于尖叫般的啸声,语气中的轻挑与不屑夹杂着愤愤不平随着口水毫无保留地喷在了那两位黑衣人的身上,“整个七星联邦都要给我面子,你们不过一个破破烂烂的李家,还要去请示?你们活腻了是不是啊?” “什么狗屁帝...”一位黑衣人刚想发作,却被另外一位用手给拦了下来,后者用仅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浪轻轻说道,“慎言。” 紧接着,他回过头,深邃的双眸中反射出幽然与凌冽的光芒,落在那蛮不讲理的殿下身上,仿佛有一柄无形的长剑,径直刺进他的心脏。仅一瞬间,先前还仗势欺人的殿下,此刻却是双手捂着脖子,满脸通红,无比艰难地呼吸着。 “哼。”届时,身处最后的高大男子冷哼一声,这一记低沉宛若晴天霹雳,响彻四方,单凭嗤鼻,竟是生生将那两位黑衣人逼退两步,同时也驱散了那在殿下身上造次的寒光。 被逼退的二人面面相觑,眼眸中的那一点震惊根本无处遁藏,再回头,彼此神色不约而同地变得凝重起来,那近乎于九尺的壮汉,似乎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咳咳...”恢复了呼吸的殿下冲着地面猛咳嗽两声,满脸依旧泛着通红,但眼神却从慌张转变成了凶煞之气,他咬着牙,撑得老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名黑衣人,“行,很好啊,你们这个李家,真的很好,敢这样对我?” “本来,我只是要把那个混蛋报复一顿就行了,没想到,你们李家非但不放,还敢出手伤我,真是胆大包天!你们给我上!干掉他们!”殿下大手一挥,近乎于咆哮的怒吼让身后五人皆是一呆,“听不懂么?!” “哼。”比起那五个人的犹豫不决,两位黑衣人的反应便可谓是心有灵犀,右手掌先内合再外翻,两柄长剑便是横空出世,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上!”五人不知道是谁先大吼一声,紧接着,身披金袍的五人也是各出本领,枪剑齐出,一闪身就来到了那两位黑衣人的身侧,形成包围之势,将两者围聚其中。 眼见情况已经一发不可收拾,那九尺巨汉的眼眸中仅是闪过一抹迟疑,却没有做出任何控制形势的举动,上身在微微前倾后,又重新归位,恢复了冷冰冰的模样。 尽管两名黑衣背靠背而立,但依旧还有某处是难以注意到的盲点,此刻,就在那盲点处,一道金影腾空而起,手中长剑以最精简的路线长劈而下,直取一名黑衣的脖颈,等到那柄长剑快要临身之际,那名黑衣这才注意到那长剑的来袭。 一切,似乎已陷入死局。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一团在空中急速旋转的黑影从天而降,带着无比煊赫的气势破空长袭,直冲那一柄将黑衣逼入死局的长剑! 第二十九章 逆转 铿的一声清脆,晃得那眼眸中闪烁着得手之光的金袍男子一阵恍惚,眨眼之间,只见那刚才还绷得笔直的银剑,此刻却是应声断成两截。 与那人呆滞截然不同的是,空中那悬停的黑影近乎行云流水般顺势一转,同时右脚一侧猛然踢出,轰在那银剑断开的阁面,将那断开的锋锐调转矛头,直冲向那金袍男子的心窝所在。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落下帷幕,从金袍男子的先发制人,再到黑影的临阵救援,一系列连贯的动作,反倒是直接将本应静默七日的天音城强行闹了起来。 此时的金袍男子则是保持着之前突袭的动作,双眸略显涣散,似乎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一样,而在他的左胸前,一道熠熠生辉的剑尖,流转着直捣黄龙的势头直冲心窝,离印入死门只差半寸。 “哼。”届时,一声低沉的嗓音从四面八方奏响,听在众人耳朵里,就仿佛是心海中幽然而起的低吼,这一瞬间,世界似乎定格了,快若闪电的暗影在人群中闪烁,只消半息,已是到了那深陷死局的金袍面前...... “哐当——”随着剑刃落地所打响的悠扬,金袍眼眸中的涣散这才重新凝聚,他凌空向着那袭来的黑影拍出一掌,轰彻出气浪翻滚的同时,自身迅速后跳三步,在此消彼长的拉扯中,快速撤出了危险范围。 那金袍退避时震出的气浪并不是冲着杀伤而去的,仅是为了拉开距离,因此,虽然黑影乘着气浪在半空转起三圈,颤颤巍巍地落地,但实质上却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待到黑影从跌跌撞撞中站稳身形,一众人这才留意到,此前以一己之力瓦解奇袭的人,竟然是一个约莫十岁,不过一米多点的小男孩而已! 此刻,不论是守门的黑衣人,抑或是敌对的金袍男子,双眸中所泛起的均是深深的震惊之色,对于身处不同阵营的众人来说,如此默契的时刻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 当全人类的视线都集结在那小男孩的身上之时,他们这才看到,在他暗掩在身后的右手中反握着一柄阴森的匕首,形若流体般的光芒从上涌动,时而上时而下,营造起一抹诡秘。 小男孩披着一身破烂麻布,脖颈处有两点内陷,一根细绳便是从这内陷中穿插而过,制成了一顶极为简单的兜帽,藏匿于暗影下的深红眼眸最为引人瞩目,那近乎于粘稠浓郁的杀气正是从中喷涌而出。 “是你。”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仅是一个闪身的功夫,那两名黑衣人便是直接来到了小男孩的身旁,一左一右,充当着护卫的角色,“你怎么出来了,那个人呢?” 显然,那两位黑衣人已经认出了这样一位奇兵,就是先前跟着敦煌一同登门拜访的小男孩——姜乐冥,但他如今的形象,却是完全颠覆了两人的认知。 对于黑衣人的问题,姜乐冥根本就没有想着去答复,在双人的簇拥下,他用警惕又煞气十足的眼眸,环视着周围那令其作呕的金袍身影,旋转一圈后,最终停滞在那站立于壮汉身旁的殿下身上。 “哦...我说是谁呢...”殿下自然也是留意到了姜乐冥那近乎要将其生吞活剥般的眼光,不屑的眼神旋即投出,与之在空中来了场激烈碰撞,“原来是你个扫把星啊,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你啊,六弟。” “混蛋。”姜乐冥的语气鲜有得不再僵硬,反而是点缀着无与伦比的怨恨,那一柄通心的有灵兵器此时更是锋芒大展,燃亮起堪比太阳的璀璨银光。“姜天,今日,我一定要报仇雪恨!” “怎么,害死了你的母妃还不够,还想来弄死你哥哥么?真是个不怕天谴的混小子。”姜天殿下嘴角勾起不屑一顾的嘲弄,轻挑地耸了耸肩膀,一脸鄙视地说到,“也罢,省的我又要跑到其他地方去找你,就地解决了你,也省掉很多麻烦事,给我上,弄死他们。” “我先弄死你!”姜乐冥的爆发极其迅猛,几乎是姜天话音刚落的瞬间,那一抹璀璨的银匕便是划空而出,在残影连连中轰彻着气爆,于瞬间来到了姜天的眉宇前半寸的位置,但也仅是止步于此了。 此刻,一只宛若铜浇铁铸般的巨手横空出世,其中点缀着宛若钢铁般的亮灰色,五指大开,义无反顾地拦在了那银匕与姜天殿下之间,一时间竟是凭借肉体,生生挡住了那有灵兵器的威武霸道。 “怎么可能...”姜乐冥的瞳孔旋即剧烈收缩,难以置信的神光毫不掩饰地井喷,在他心里,有灵兵器绝非肉体所能轻易抵挡的这一铁令,如今却是在那壮汉轻描淡写的化解下彻底崩溃。 “不过是狂妄自大的小鬼而已。”响彻心扉的声音乍现于姜乐冥的心田,宛若雷霆般轰炸着他空白的脑海,下一瞬,只见那巨手五指稍一内弯,一道深邃的紫芒便是顺着匕身扶摇而上,轻易占据了它的躯壳! “动手!”姜天一声令下,巨汗手中已然蓄势完毕的,属于姜乐冥的有灵兵器便是倒飞而出,在这瞬间,姜乐冥与其匕首的灵魂连接仿佛被屏蔽切断了一般,任凭前者怎样呼唤,属于匕首的凌冽却怎么也收不回来,一路笔直地朝着自己的面门呼啸而来! 与此同时,在一旁待命的五位金袍也是同时跃空而起,手中长剑浮现出绚丽的光芒,逼人的剑气从中流转,正是针对于那被团团包围在内部的三人。 姜乐冥本是完美成功的奇袭,却是败倒在那壮汉深不可测的实力面前,无力与绝望在这一刻纷纷攀上他的脸庞,这是姜乐冥第二次觉得自己无比接近于死亡的临界点,看着那“背叛”了自己的银匕,不甘化作两行清泪,从脸颊滑落... “轰!”正当一切近乎尘埃落定之际,一道修长的黑影从天而降,在地面轰彻出震耳欲聋的同时,也是以姜乐冥所处为圆心,四散扩出漫天的尘土飞扬! “你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交给师傅我吧。” 第三十章 藏龙 “接下来,就交给师傅吧。”如春风般的轻柔宛若深邃海域当中的一点荧光,响彻姜乐冥充斥死志的脑海,昂首望去,只见长袍飘飘,潇洒而英勇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当蔓延的尘灰逐渐淡化,形显于众人眼前的,是一道持剑而立的伟岸身影,比起那壮汉骇人的身形而言,眼下之人虽不及其庞大,却又拥有着前者所不曾拥有的沉凝内敛。 来者左手提着一柄米四长剑,通体黝黑无光,尽管尚未出鞘,但那属于剑锋的凌冽却依旧席卷全场,宛若隆冬刺骨的寒风,吹袭着在场所有人;而在他的右手之中,则是五指反扣着一柄银匕,锋锐入掌,却根本不能在那肉色手掌中划出任何痕迹。 “人多欺负人少,还真的是贵族的作风啊。”收敛起嘴角的一抹淡然微笑,敦煌面无表情地前踏一步,眼神空洞而涣散,对这些人似乎根本提不起兴趣。 “就是他!你们几个给我上!”当敦煌前踏的那一瞬间,姜天整个人几乎是下意识地颤抖起来,慌步撤到那巨汉的身后,同时色厉内荏地冲着那五个面面相觑的金袍男子咆哮道。“给我杀了他!”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毕竟敦煌的实力对于这些人来说,仅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加上五人出生于南溟帝国护卫军,其能力便要远超常人,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将这样一位看似普通人的天外来客放在眼里,彼此眼神交替,下一瞬,便是从各个方位同时杀出,万千银光璀璨,其目标只有一个:那身处中位的敦煌。 “就凭他们?”敦煌毫不掩饰地笑出轻蔑,在身处包围之际,其第一个动作竟不是如何应对,反而是侧过脸,以单眼望向一脸愤然却无奈的姜乐冥,轻轻地点了点头。 下一瞬,敦煌的右手如闪电般探出,内弯的五指顷刻绷得笔直,瞬息迸发出的强劲爆力将那一柄幽蓝临空送出一米有余,似乎是刻意为之,那幽蓝完美地错过了所有的金袍身影,从几个人的间隙中穿了过去。 仅是这一下刻意的“失手”,更是加大了其余五位的信心,彼此气息陡然攀升,那剑刃上的凌冽之气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光是那磅礴剑气,仿佛就要将敦煌生吞活剥一般。 也就在这个瞬间,那抹幽蓝却是在空中生生止住了自己前冲的势头,停滞于半空中,下一息,匕刃悬空急速旋转,化作圆盘般的幽蓝光晕,同时向左暴射而出,真正有灵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圆弧。 “呵,雕虫小技。”壮汉又一次恰到好处地出手了,那近乎百试不爽的滞泄神技,在这一瞬间,也是发挥了其作用,让那高速旋转的匕首在半空中猛然一颤,本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赫然一呆,似乎又一次被断去了连接一般。 “原来有这么一个人啊。”幽冷的叹息声在壮汉的心扉中毫无征兆地响起,宛若轰天雷般炸入他的心海,全身如同臣服般颤抖的同时,七道细如小河般的猩红已是在他的脸上长流而下。 止步空中的幽蓝在此后又一次激射而出,短暂的呆滞形若蓄势,换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气爆,本还能被肉眼捕捉一二的匕首,此刻却是在瞬息间消失无踪,重新出现之际,已然是乖巧地躺进了敦煌的手心。 在那匕刃上沐浴着新鲜的血液,敦煌神念微动,深邃的幽蓝光芒旋即闪烁于匕首身上,不过寥寥几次,便已然将那腥色血液消除殆尽。 “啊!”不知是谁率先撕心裂肺地嘶吼出声,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痛苦叫喊,在姜乐冥目瞪口呆地注视下,只见那五位先前还威风凛凛的金袍男子,如今却是如同破布玩偶般在空中倒飞而出,在空中喷薄出朦胧的血雾。 在他们每一位的四肢上,均有一道近乎深可见骨的豁口,浓郁的血色便是从中喷涌而出,无一不全身剧颤的他们,却怎么样也控住不了自己四肢的移动,似乎是在此前那转瞬即逝的爆发中,失去了自身的手脚双筋。 “怎...怎么可能...发生了什么...”从全面占优再到一败涂地的落差实在过大,以至于那刚才还高高在上的姜天殿下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语无伦次地干吼着。 “从哪来的,滚回哪里去,留你们一条命是我大发慈悲,不要再不知好歹了。”敦煌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大惊失色的姜天,寒声道。 而第一个对敦煌的命令作出回应的,并不是那已然迈不开步子的姜天,反而是那名壮汉,倘若此时有人能够细察到他的眼眸,完全可以看见其中的空洞与呆滞。 临近九尺的壮汉在此刻动若脱兔,身影一闪便是瞬到了那苦苦哀嚎的五人一侧,大袖一挥划出一抹柔和,将五人托在上头,自己又顺手拉过桥舌不下的姜天,将其扛在肩上,只是几次呼吸的功夫,便已然消失在这天音城中。 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那地面上所点缀的血迹之外,似乎根本就没有其他的东西能够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一场碾压取胜的战斗。 “有灵兵器不是唤灵成功后,就能一劳永逸的,相反,你还得熟悉它自身的运转规律与最适合的使用方法,才能将其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就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了。” 一边说着,敦煌也是迅速来到了姜乐冥的身边,本是握在左手中的长剑此刻已是冥飞鸿鸿,食指轻轻一挑,一道幽暗的匕鞘便是从姜乐冥的腰间飘了起来,右手一摆,那柄匕首便是顺利入鞘,重新落进了其主人的掌控。 “打扫功夫,就麻烦二位了。”敦煌向着那两位神情呆滞的黑衣人点头示意,自己则是大踏步朝着南门走去,看似不迅不疾的步伐,其速度却是出奇的快,只消片刻,他的身影便已不知所踪。 “师傅,等等我!”眼瞅着敦煌的身影冥飞鸿鸿,姜乐冥也没闲着,迈开小腿便是朝着那片桃花林狂奔,希冀着能够追上敦煌的步伐。 “这就是....剑仙啊....”此刻,两位黑衣人面面相觑,几乎同时咽了口唾沫,异口同声地感叹到。 七星洲首都,臻凌城。 “你确定那就是剑仙?没有看错吧?” “属下绝对没有看错,无论是气息还是神态,那人绝对就是剑仙敦煌!” “好,很好,十多年的苦寻并没有白费,终于是让我找到他了,当年的仇,也终于可以一箭报之了,哈哈哈哈....” 第三十一章 身世 南门外的桃花林静谧依旧,一道疾走的身影在婆娑中若隐若现,向着那大概的方位,一路奔走,却不知道此时的他,已然完美错过了正确的道路。 不知跑了多久,在气喘吁吁的疲倦中,小男孩渐行渐止,双手摆在膝盖上,弓着身子,贪婪地呼吸着这里清香四溢的空气,有些茫然的双眸向四周扫视,看见的却是一片又一片如出一辙的桃花树。 “不是这条路吗...应该是那一条吧...”姜乐冥挠挠头,自言自语地喘息道,刚想继续向自己认准的方向走,一声低沉恰好响起,定住了他即将起步的身形。 “照你这么一路摸瞎走,估计一天一夜都到不了吧?”恍惚间,先前还无人涉足的桃花林中,却是出现了一道伟岸的身影,他盘着双手,单脚而立,左脚弯膝抵着身后的桃木,正眉眼带笑地看着那抓耳挠腮的姜乐冥。 “师傅!”姜乐冥双眸远眺,那男子的脸庞顺着其双眸中的涣散渐渐消失而变得无比清晰。倒映在眼帘中的是一张胡子拉碴,毫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是邋遢的脸庞,而就是这样的容貌,却能让姜乐冥心里泛起阵阵激动的涟漪。 “唉,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敦煌轻轻摆头,大步来到了姜乐冥的身边,先前如剑刃般冰冷的脸色依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眼眸中的轻松写意所映衬的温柔与关心,“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不直接将那些上门找麻烦的人杀了?” “不,”出乎敦煌意料,姜乐冥近乎于不假思索地晃起脑袋,尽管他的嘴巴抿得紧紧的,不甘之色尽数写在脸上,可他依旧是摇着头,吞吞吐吐地说道,“师傅....是为了两片大陆...作考虑...我明白的...” “你这孩子,”敦煌五指合并,化作手刀模样,轻轻地拍在了姜乐冥的脑门,嘴角挂着餍足的笑容,柔化的双眸俯视着那心有不甘的姜乐冥,他缓声道: “没想到还看得挺透的啊。对,你说得没错,一方面,我是为了两片大陆作长远考虑,就算那人再不济,毕竟也是个皇子,如果死在了他州,必定会引起两片大陆的敌对仇视乃至与战争。” “但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自此,敦煌顿了顿,摄人心魄的幽光从眼底一闪而过,仿佛冥冥中带着牵引力,令姜乐冥不由自主地昂起了头,与其四目相对。“另外一方面,是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问题。” “如果我没猜错或者听错的话,你应该是南溟帝国的皇族子嗣吧?”敦煌的语气就像是陈述着一个普普通通的事实而已,但这种平淡,却是唤起了姜乐冥淡红双眸中的不甘与感伤。 一直与姜乐冥四目相对的敦煌,又怎么可能忽视得了他眼神从平静再到极度忧伤的巨大转变呢?所以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平和的语气问道,“当初在船上,你我是陌路人,所以你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世,但现在,你应该不会再有所隐藏了,对吧?” “如果还是不想说,或者觉得难受的话,就算了吧。”彼此间久久的静寂让敦煌不得不再一次开口,看着姜乐冥那近乎于颓废的眼神,他仿佛看见了过去某个时段的自己,让其没由来地心底一痛。 “我是第六子。”姜乐冥的回答尽管来得十分突兀,却是一改之前口吃的习惯,在落寞与冰冷的语气中,诉说着自己不曾在人前揭露的苦痛过往。“我的父亲是当今帝王,而我的母亲,则是侍女出身......” 当今南溟帝王姜金明共有六子,其嫡长子在十八岁那天感染顽疾去世,由是,原本已经定好的王位继承彻底没了后文。如今的帝王龙体安康,纵使已过半百之年却仍然精神抖擞,全然不显老态,是故当朝南溟君臣也甚少有人再提及有关继承王位的事宜。 帝王二子,对治国没有多大兴趣,反倒是偏好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四方游历,甚少有停留在南溟帝国的时候。三子姜天,六子中最为飞扬跋扈的人,表面上行事莽撞且不顾代价,且多好意气用事,是六子中最无望继承王位的。 四子早夭。五子姜行尚武,早早投身军旅,从基层开始摸爬滚打,是六子中对于帝国之事最为关心的一位。 至于当中最为年轻,相较五位兄长动辄便少了十岁的姜乐冥,他如今近于十六。三岁便能认字,于四岁那年更是展现出惊为天人的武学天赋与其出众的智慧,在任何方面都堪比国王嫡子,甚至犹有过之,这便让国王对姜乐冥关注有加,就连自嫡长子死后便再无任何动作的太子天平,也是破天荒地渐渐开始向姜乐冥倾斜。 如果没有任何意外的话,姜乐冥就该在南溟帝国中享受各方资源倾斜从而茁壮成长,等到父皇驾崩那天的如期而至,稳坐龙椅。但万事不可能皆如人愿,所有的美好,都破灭在了那一个早上。 就在文武百官如常于早晨前去皇宫面圣时,距离宫殿稍远的另外一栋建筑,竟是突生异变。 熊熊大火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仅是瞬间,喷涌的火舌便已然将那房屋吞噬殆尽,高悬于火海之中的牌匾,赫然写着寒玉阁二字,寒,是姜乐冥母亲姓名中的尾字,而寒玉阁,正是姜乐冥母子二人所居住的地方啊! “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能够抢占属于我的王位了吧...”一道金袍身影就站在寒玉阁的大门前,回荡在烈火之中的阴冷正是从他的口中说出的,在火光熠熠的映衬下,所呈现出的是一张嚣张跋扈的脸庞:姜天。 只是,姜天没能留意到的是,自己的冰冷不仅回响在火海之中,更是响彻于正扒在拐角,神情呆滞的姜乐冥耳畔,那时,他九岁,也是在那时,他从曾经那个能说会道的小伙子,变成了如今口吃的模样。 但同样的,姜乐冥也没有留意到,在那张飞扬跋扈的脸盘上,依稀流转着人为缝合的痕迹。 随着回忆的逐渐深入,姜乐冥的双眸也已是染上了一片血红之色,“姜天,就是刚才那个嚣张的混蛋,他就是把我母亲活活烧死的罪魁祸首!从那时起,我便发誓,终有一日,我要亲手宰了这个混蛋,为我父母报仇。” “原来是这样么?”敦煌长叹一口气,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姜乐冥的身份,但也没想到其背后竟会是如此复杂,眼眸中也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这个快有十六岁的孩子的同情。 回忆渐止,在姜乐冥哭泣的抽噎中,他与敦煌又迎来短暂的静谧。 “给你的匕首取个名字吧,”率先打破彼此间的沉静的,还是敦煌。此时,他轻轻一勾手指,那被姜乐冥别在腰间的匕首便是悬空飘浮,鞘身上闪烁着期待的神光。“七天后,我会教你一些使用有灵兵器的技巧。” 直到现在,敦煌才算得上彻彻底底地认同了自己这一个徒弟。 看着敦煌眼眸深处闪烁着的认可,姜乐冥早已深陷血红的双眸终于是有了别样的光彩显现而出,尽管痛彻心扉的悲伤依旧占据主导地位,但那一抹希望之光,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渗透进他的心扉。 转过眼,望向那平静而激动的漂浮在半空中的匕首,姜乐冥的心中很快便有了决定,“我想叫它,忆寒。” 第三十二章 劝喻 “忆寒?看不出来你还挺诗意的。”敦煌第一次主动揉了揉姜乐冥的头,大手一挥,只见全身泛着灿烂光芒的忆寒瞬息而动,在残影流转之间,已然是稳稳地别在了姜乐冥的腰间,一阵欣喜从那幽蓝中扶摇,同化着姜乐冥的脑海。 “走吧,我带你过去,三天了都没吃什么好的,也是可怜,让昭儿给你做点吧。”敦煌释出友善的微笑,或许是因为同情他的遭遇,其对待姜乐冥的态度更是一改往日的爱答不理,“跟紧点,这次我可不会再来找你了。” 一边说着,敦煌一边迈开步子,朝着那桃花林的深处拐去,看上去不紧不慢的步调,其速度却是出奇的快,哪怕是姜乐冥从疾走改至奔跑,也仅仅只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或许是他刻意而为之,无论敦煌走得有多快,其身影却始终能倒影在姜乐冥的眼帘之中,而后者也不会出现先前跟丢的情况,尽管眼下的奔跑,有些让其叫苦不迭。 “哦...原来如此...”一声悠长却又显得有些稚嫩的感叹从那华贵中弥漫着古朴之色的房屋内传出,期间还夹杂着几下细微无比的啜泣之音,“姐姐,你别哭呀。” 顺着那生涩的安慰一路望去,看见的是两位面对面坐着的女生:那留着一头秀丽银发的雪儿,如今却是束手无策地探着身子,前递的小手轻轻拍着那一只放置于桌子上的玉手,而在她对面的李昭苒,正一个劲抹着从自己眼角淌下的断线珍珠。 “抱歉啊..雪儿...本来是说好给你讲故事的...我自己却不争气地掉眼泪...真的很抱歉...”半晌过后,李昭苒这才恍惚着从回忆的沉浸中走了出来,感受着自己左手上的温度,她苦笑着向那一脸担忧之色的雪儿柔声道。 “不用抱歉啦,姐姐,我想知道的,你都已经告诉我啦。”看着李昭苒眼眸中的泪花,雪儿着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妥善地抚平她波动的情绪,或许,转移话题会是一个很好的方法?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轻柔地问到,“希望姐姐不要怪我这么问,但我很想知道,令尊的丧礼是什么时候进行啊?” “诶?”听着雪儿的询问,李昭苒先是一愣,右手慌慌张张地擦去弥留在眼眉前头的泪珠,满负犹豫之色的神光上下扫视着那一脸希冀的雪儿,片刻过后,才启齿说道,“明天正午,父亲就要下葬了。” “明天正午....”雪儿像个小大人一样,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突然脑海中打起一个机灵,一下蹦起的同时脱口说道,“这么说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啊?”敦煌独有的低沉嗓音从玄关的方向传来,其中散发着的除了与生俱来的低沉以外,还有那因看见雪儿近乎掀台的跃动而感到的无奈。 “哥,事情解决了?”眼看着敦煌大步朝着自己走来,李昭苒连忙收敛自己的情感流露,伪装出一副乖巧大小姐的模样,向敦煌甜腻腻地关心到。 “嘛,算是解决了吧。”敦煌大步来到了雪儿的身旁蒲团,弯腰坐下的同时耸了耸肩,“对方是南溟帝国的殿下,所以我留了一手,手段不算太狠,但这之后可能还会有些公关问题需要你们去处理,你应该应付得来吧?” “那肯定,毕竟我向来都是负责这些繁琐事物的嘛!这种东西,我最在行了!”李昭苒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朗声说到,或许只有在敦煌的面前,一向以言简意赅为自我标签的李昭苒,才会流露出小女生般的炫耀之情吧。 “对,对,你最在行了。”敦煌端起那一杯依旧泛着热腾芳香的金银花茶,轻抿两口,品味着茶水在口内回甘的同时,一抹黯然也是不知不觉地攀上了他的双眸。 “那个...哥...”李昭苒畏畏缩缩地喊了一声,唤来了敦煌的微微抬头,感受着其眼眸中投来的询问之色,李昭苒全身突然一颤,一阵语无伦次过后,才支支吾吾地说到,“明天...就是父亲...的丧礼了...你...应该会参加的...对吧...” “以什么身份呢?”迎着李昭苒那瑟缩的目光,敦煌却是当即自问自答地说到,“李家人?十年前我就不是了。身为外人的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本去参加这一场丧礼,这就是我的答案。” “可是...”在敦煌面前,李昭苒始终拿不出自己强势的一面,尤其是当后者那决绝的眸光投射在自己身上时,哪怕是早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明日巳时,我们便会离开。”敦煌轻声说道,平淡的语气中读不出一点情绪波动,仿佛一切都已经制定好了一样。“到时候,也麻烦你,假装成从来没有见过...” “不行!绝对不行!”突然响起的一声稚嫩宛若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不仅是强势地打断了敦煌的话语,更是让李昭苒陷入低谷的情绪有了起色,两人的目光在这一瞬间,终于是久违地,默契十足地,定格在拍案而起的雪儿身上。 “雪儿?”敦煌刚一开口,话还没说两句,就被雪儿的瞪视给吓得憋了回去,那吃瘪的模样被李昭苒看在眼里,笑在心底。 “明天,叔叔必须参加这个葬礼!”雪儿的语气显得十分坚决,“不要说什么你已经不再是李家人了!他是叔叔的生父,是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单凭这一点,你就必须去参加这个丧礼!” “雪儿,别胡闹。”敦煌刚一反驳,可还没等到他说上几句,却又被雪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这不是胡闹!无论怎么说,他都养了叔叔你整整十几年,这十几年来的养育之恩,难道还不足够你去参加这一场葬礼吗?”雪儿如今无比激动的神情,还是敦煌第一次看见。 “他可不像我的父亲!只是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却没有尽过一日的责任!那样的人,才不值得你去祭拜!而如今,你的父亲却是足足养了你十几年,将你抚育成人,你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祭拜他啊!我可不想我的叔叔,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第三十三章 不配 可不是我的父亲...忘恩负义...几句话形如惊雷,轰在敦煌的心头,带来无与伦比的震撼。看着雪儿那倔强的神情,尽管他几次开口,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反正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不管,这十几年来的养育之恩不仅仅是事实,而且还是叔叔你不可不报的恩情,如果你还想要逃避的话,我就一辈子都不理你了!”雪儿的最后一番话说得异常坚决,还带着威胁的意思,让敦煌的内心摇曳得更厉害了。 “雪儿...”仰望着那第一次忤逆自己的银发公主,敦煌悠长地叹了口气,双眸中一闪而过的幽怨转而投给了那一脸无辜之色的李昭苒。针对雪儿从谁人口中了解到自己不堪启齿的往事的这一问题,他的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尽管如今三人依旧是围台而坐,但气氛却是从初来时的和睦,变成了如今的冷清僵硬,一方是咬死不放的雪儿,一方是内心动摇的敦煌,还有被两者夹在中间,不知所措的李昭苒。 半晌,敦煌以一声极其细微的嘱托,戳破了三足鼎立的冷场。 “二弟那边,就麻烦你帮我解释一下了。”敦煌的语气着实有些颤抖,彰显着他绝不像表面平静的内心,看似不着调的回答,却又显现着妥协的韵味,让李昭苒呆滞片刻,立马迎来了狂喜。 “哥!我会的!我保证帮哥处理的好好的!”喜极的泪水汇成小河,从泛红的眼眶中不由自主地流淌而下,她这一辈子所流过的眼泪总和,估计也不及今天的一半多。“只要哥愿意回来,什么事都不用哥操心的!” “我能不答应么?”敦煌转而看向那一脸愤懑之色的雪儿,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妥协般向雪儿示好着说到,“既然连雪儿都这么逼我了,难道我还能拒绝嘛...” 敦煌说在口里的,无比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个人都能听出来只是在敷衍地给自己找个台阶而已,但就是这种冠冕堂皇的不认真,却偏偏夹杂着他极其复杂的眼神,这如真似假般的变化,让李昭苒一时半会摸不着头脑。 “明日午时,我会出席的。”所谓“知妹莫如兄”,敦煌想必也是瞥见了李昭苒写在脸上的犹豫,这才有些艰难地给了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嗯!我这就去准备!”得到了敦煌亲口所说的答复后,李昭苒猛地一点头,迈开步子便是火急火燎地朝门外奔走而出,披麻戴孝的倩影一不留神的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李昭苒的身影消失在目光所及之处时,敦煌幽幽地叹了口气,看向雪儿的眼神也从曾经单纯的宠溺,变为了如今的丰富多彩,有幽怨,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害怕与抱歉。 他其实一直都没有提过,能够让他放下曾经,去勇敢面对自己父亲的,既不是雪儿口中什么忘恩负义的骂名,也不是李昭苒泫然欲泣的委屈,而是雪儿不经意间,提起的这样一句话:可不像我的父亲。 此句一出,宛若深水炸弹轰进敦煌的脑海,掀起惊天骇浪的同时,也将他对自己的坚持尽数摧毁。当雪儿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其语气是激动不已的,但眼底神情却是无比的落寞与失望。 两种情感的交汇彼此累计,最终在敦煌的心底彻底爆发,撩拨起心弦的同时,也将那一切专为过往而设立的防线彻底瓦解。 “这就对了嘛!我就知道叔叔是最讲理的!雪儿给你倒茶!”本就是个美人胚子的雪儿于此刻露出满足的笑靥,甜腻腻地拿起一旁的茶壶,给敦煌早已见底的茶盅满上一道热腾腾的浓香。 “雪儿...”敦煌真的好想将一切的真相全部告诉雪儿,将这背后的所有对其倾诉衷肠,可是,当他看到雪儿那一双童真中染着一缕半星红晕的眼眸时,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怎么啦?叔叔?”雪儿歪了歪头,嘟起小嘴,佯怒道,“难道你想反悔了吗?” “你还不清楚我么,答应过你的事,我什么时候没有做到过?”敦煌展露出一抹平淡的微笑,用着雪儿听起来最具说服力的一套说辞,浇灭了其内心中的半点火星。“我只是想问你个问题。” “也是吼,叔叔倒是个信守承诺的人。”雪儿大大咧咧地点了点头,“那叔叔你想问些什么呢?” “雪儿....你真的...很恨你的爸爸么?”得到了雪儿本人的同意后,敦煌却依旧是有些墨迹,最终,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后,这才磨磨蹭蹭地说出了自己心里渴望答案的问题。 “恨...是肯定的吧...”别看雪儿年龄小,在回答问题方面可是有一套的,既不会把话说死,又能够婉转地表达自己向诉说的东西,能言善道,就恰恰符合这个人小鬼大的人儿。“但说很恨...这倒未必...毕竟是他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对我,还有对妈妈尽过一日的责任,从我记事起,我连父亲是什么模样,我都没见过。所以,哪怕他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认他,因为他不配。” 前两句话还算得上是婉转地回答着敦煌的问题,那么后面一句由雪儿自作主张添上去的答复,则是显得无比坚决,坚决到,让敦煌的脸色瞬间变得一片惨白。 “不配...吗...”敦煌轻笑着,在那病态的微笑中,满溢着对自己的嘲弄之色,心神俱震的同时,脑海中更是无数次勾勒出那一道无比熟悉,却已远去的倩影,愧疚,于此刻开始蔓延。 “叔叔...叔叔...你没事吧?”直到敦煌沉浸于羞愧中的内心总算察觉到自己的衣摆正被雪儿扯动着,这才回过神来的他,冲着雪儿勉强一笑,无力的右手微微抬起,生硬地揉了揉她的头。 “我没事...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而已...不必担心我...” “哦。”雪儿应了一声,任由敦煌僵硬的大手揉着自己的银发,水汪大眼中洋溢着满足与依赖的神光。“叔叔没事就行啦,欸?叔叔你看!姐姐回来了!” 听着雪儿那一声欣喜,敦煌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也是看见了那在桃花林中疾驰,巴不得直接飞到自己身边的倩影,人还没到近前,那报喜的清脆便已然来到了耳畔。“哥!朝阳哥他同意了,同意让你参加父亲的葬礼了!” “叔叔,你听到了吗?你被认可了!”雪儿也是欢天喜地地拉起敦煌的手,用两只纤细小手,裹住他那冰冷的五指,向其展露出甜蜜却意味深长的笑容。 “嗯。”此刻还没能从过往中完全走出来的敦煌,只是凭借潜意识中的反应,点了点头,却根本没能留意到那一缕若隐若现地缠绕在雪儿十指间的氤氲之气。 第三十四章 豁然通达 当夜幕徐徐降临,人们都缓缓入梦之际,朦胧的细雨便是悄然降下,轻轻地跌在青草上,掠过绿枝桠,为这静谧的夜晚送上凉意,也奉上祥和。 “糖葫芦...”嗫嚅的吮吸声自打那银发倩影入眠后便是不绝于耳,宛若魔音般,周而复始地回旋在敦煌的耳畔。与雪儿餍足的美梦相反,在一片黑暗中睁着双眼的敦煌,则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冥冥中注定了其今夜的不眠。 他小心翼翼地弓起身子,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双眼眸在暗影中偶有深沉闪过,目光所至,正是那大大咧咧地睡在床上的雪儿,后者抱着枕头,小舌头偶尔俏皮地在枕头的一角作出舔舐的动作,心满意足的微笑也是一直挂在嘴角。 “呵...”看着雪儿那有些滑稽的动作,敦煌轻笑一声,同时抓住那被其蹬飞到一旁的可怜被子,蹑手蹑脚地盖在了雪儿单薄的身姿上,一切就绪后,一阵夜风恰到好处地吹过,而敦煌的身影,也是在晚风中冥飞鸿鸿。 当敦煌的身影重现于世间之时,已是来到了那房外的台阶,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出来的,就连其身后的木门也完全没有被打开的痕迹,就像是凭空一闪,他便是带着一脸懊恼地坐在了台阶上。 “下雨了啊...”他将手递出屋檐外,细细感受着那属于夜雨的冰凉温度,颓丧伴随着雨点打地的清脆,渐渐攀上了他的脸庞,无力之感更是油然而生。“不配...不配...” 在且只在雨夜中才能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他,终于露出了不再掩藏,不再假装,仅属于他自己的情感,伴随着不配二字在他口中的反复出现,两行清泪不争气地从那被刘海掩盖的双眸中滚滚而下。 “樱雪...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从表面看上去,他似乎在嘶吼,对着那朦胧的细雨大声咆哮,然而,他所能发出的声音,却是无比低沉与细微,像是强行抑制着自己的情感井喷一样。 那无法彻底宣泄的情感汇成对自我的刺激,让他的全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也就在这时,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徐徐飘零,迎风而下,在摇摆中稳稳地落在了敦煌置于雨中的手里。 这一朵小小的桃花长相却尤为奇特,以中线左右的泾渭分明为其鲜明特点,在小花的左边,桃花开得无比艳丽,呈喜人的淡粉色,而在花儿的右边,却又是含苞吐萼的模样,展现出不成熟的青绿色。 冥冥中,一道若即若离的呼唤从那相貌非凡的桃花中幽然而奏,那一抹极其微弱的气息,却仿佛一记猛药打入敦煌似雨中垂花般摇曳的内心稳固下来,甚至还连带激起了一抹震惊之色。 “这是...”几乎是从双眸中迸发而出的难以置信下意识地投向了敦煌手中那朵泾渭分明的桃花,在这一刻,他朦胧的泪眼中,实实在在地出现了一道温柔的倩影,还留着一头如瀑布般垂至小腿的银发。 “樱雪...”当那倩影回过头,露出一副巧笑嫣然的神情时,敦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与伦比的震惊更是刹那粉碎了他先前弥留于脸上的颓丧与悲凉,取而代之的是语无伦次的诧异。 “笨蛋!”“樱雪”冲着早已神情呆滞的敦煌娇嗔一声,故作气愤地跺了跺脚,但在下一刻却是在自己忍不住的欢笑中破功了。“不过,这才是你呀!我永远的笨蛋!” 随着那声空灵的奏响,那道倩影则是迈开大步,迎着敦煌不知所措的目光快跑而来,还没等敦煌做出任何反应,那道倩影便是扑进了他的怀抱。 与真真切切的拥抱相比,眼下敦煌与那倩影的拥抱,只想是敦煌单方面拥抱虚幻的光影而已,那道倩影所能够带给敦煌的,只有虚无的触感,但在这份虚无中,却又偏偏夹杂着无限的柔情。 “既然曾经的你已经不配了,那就要一直努力,直到让未来的你能够配得上父亲这个头衔呀。”空灵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敦煌的脑海,逐步引导着他那陷入迷茫的神识从牛角尖里走出...... “叔叔...叔叔...起床啦...起床啦....葬礼都要开始了...你还赖床呀...快起床啦....”稚嫩的呼唤从遥远到毗邻,从模糊转而清晰,慢慢地唤醒了敦煌那深陷温柔的神识。 一睁开眼,旋即映入眼帘的,就是雪儿那张尽管被放大数倍,却依旧显得无比精致的脸庞,此刻的她,撅着红唇,不满二字都写了满脸。 “额...抱歉呀雪儿...”敦煌看着雪儿几乎贴上自己的脸庞,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尴尬而满负歉意的微笑,双手轻抬,将雪儿的身子温柔推开的同时,自己也是马不停蹄地坐了起来。 “大懒虫!”人小鬼大的雪儿盘起手,娇嗔地将脸瞥到一旁,不满地哼了一声,活脱脱一个小大人模样,“还不赶紧点,姐姐都在门口等急了!” “是,是...我的小公主...”听着雪儿那命令似的强硬态度,敦煌险些绷不住大笑出声,自昨天下午以来的阴霾,在昨晚那无比真实的梦境中被一扫而空,让今日苏醒的他如获新生,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敦煌是被雪儿连拉带扯地从沙发上拉起来的,当两人走出大门之际,李昭苒立马便迎了上来,今天的她依旧披着白麻,但脸上却是点了一些淡妆,将原本脸色的红润稍微掩盖了一些。 “哥...”李昭苒先是轻声喊了敦煌,打量的眸光在其脸庞上闪躲来闪躲去,似乎是在勘探着他的神情是否正常。 “怎么,不认识了么?”敦煌淡然说到,平和的语气中不含半点烟火味,倒有几分难以被察觉的揶揄之色参杂其中。“带路吧。” “哦...嗯...”虽然仍有点不放心,但李昭苒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过身领路的同时,也将一匹白麻递给了敦煌,尽管后者先是愣了一下,犹豫着想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妥协似地接过白麻,缓慢地将其戴在了头顶。 “不论说什么,也一定要让叔叔跟他的爸爸重归于好。”正当李昭苒和敦煌正在交接白麻的时候,旁边一直没吭声的雪儿,却是在内心暗自下着决心,昨天下午出现过的那抹灰色氤氲,如今又一次浮现在她的右手掌心之中。 第三十五章 灵起灵灭 李昭苒口里的后山并不是什么清幽的世外桃源,它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座百米高山,简简单单,安安分分地坐落于这一边桃花林的尽头之处。 翻过这座山再向前走约莫十二里毫无人烟的小路,便能够从陆上抵达七星首都臻凌城,不过鲜有人这么做便是了,哪怕是七星主岛上的原住民,也大都会选择浪费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走水路从天音城一路北上至臻凌城,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这座山的存在。 如果不计较古往今来的传统与习俗,这一座不过高百米的山,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丘,没有任何独特之处,但它胜就胜在地理位置优越,临近天音城的同时,也更接近于尽管如今有些没落,却无法否认其过往辉煌的李家。 李家的尊贵与卓越地位并不仅仅是因为它出了一个闻名世界的剑圣如此简单,尽管这也是其中的一项原因,但也只是近年让李家无与伦比的威望重现于人世间的一个契机而已。 它之所以能够以七星第一家自居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它为七星联邦的建立所贡献出的丰功伟业:其实,七星联邦的前身,七星帝国,就是由李家在百余年前一手建立的政权。 而七星联邦之所以能够建立,所依靠的也依旧是李家,李氏皇族在背后默默的支持与实际行动上的禅让,这才为七星联邦打下了无比坚实的根基。可以说,如果没有李家,也就不会有七星联邦的出现了。 至于其中的隐情,自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描绘清楚的。但不论怎么说,恰恰是因为两者间这缠绵百余年的深厚情谊,才让李家能够一步登天,成为七星洲上数一数二的氏族,拥有着其他部族所望尘莫及的特权。 这项特权不仅包括了天音城,这大陆第二城的自主管理权,更是囊括了各式各样的土地使用权,以天音城作为圆心的方圆百里内,均是李家作主,不论是联邦本身,还是其他地域,都不能干涉其中。 虽然李家坐拥着令无数人眼红无比的特权,但它本身似乎却并没有使用这些特权的想法,本该由其完全自治的天音城以及周围百里,在各个层面都是向七星联邦看齐,完美临摹了联邦针对其他地域的管理模式。 这着实让联邦很难为,毕竟天音城作为大陆第二城的存在,其发展模式本就该与其他地方大相径庭,采取差别对待,这样才能充分利用到其卓越的地理优势,令其真正意义上成为大陆第二城,甚至比肩臻凌城的存在。 这种差别对待,最好的执行方式就是经由联邦一手处理,才能保证发展的稳定。但那在百年前许诺于李家的绝对自治权,却又不得不从,让联邦苦不堪言的同时,也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天音城的开发。 更让联邦觉得郁闷的便是李家对于特权的使用:迄今为止,李家只是用了一次特权,也只是针对一个地方,就是这座位居于桃花林中,普普通通的百米山丘。而其中内容更是简单至极:除李家直系以外,其余人等均不可登山。 谁曾想过,拥有着仅次于联邦的权利的李家,第一次向整个七星洲宣布的内容,竟是如此的无关痛痒。尽管这谕令的颁布着实有些让人忍俊不禁,但无一例外的,七星洲上的所有民众,都将其奉为了不可逾越的铁令。 毕竟以身试法这种东西,就跟跨雷池是一个道理,一不留神,人就没了,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大胆到敢于公然违背这项李家唯一设下的谕令,截止至昨天深夜,登上这座百米山丘的,也依旧只有李家直系。 但到了今天,随着两道身影的并肩而行,这项从古至今还无人敢碰的记录,终于是被打破了。 山体的本身其实并不算特别陡峭,普通人从山脚一路上到山顶,也不会说出现什么上气接不了下气的窘迫情况出现。整个登山的过程,完全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完成。 上山所采取的,是绕山环形而上的路线。一路走来,雪儿不止一次地瞧见了挂在路旁枝桠上无比显眼的红线木牌,它们有的足足有一个手掌大,有的却只是一根小拇指的大小,有的浑身散发着深邃而又神秘的光晕,有的只是一块普通的木头。 但无一例外的,它们每一个的正中间位置,都有一些名字宛若被雕刻一般写在木牌正中间位置,写字人笔力之刚猛,可见一斑。那字体为楷书,在典雅的风格中,散发着显而易见的忧伤。 “这里是先祖长眠的地方,李家直系子弟死亡后,都会被送到这里安葬。”李昭苒的声音在雪儿满心迷茫之际恰到好处地响起。 “这儿,不止是我们长眠的地方,也是我们出生的地方。”李昭苒停下脚步,轻轻地摸了摸雪儿的头,乐此不疲地向其解释道,“在即将有李家直系子弟出生时,孕妇会被送上这座山上的祠堂进行接生,即灵起。” “至于当我们有直系子弟不幸去世之时,我们的安葬方式也跟一般的土葬不一样,我们是火葬,将故人仙逝之躯用烈火焚烧直至灰烬,再将其骨灰从山上撒下,即灵灭。” “最后,我们会根据仙逝之人的年龄,身份等,制定相符合的木制名牌,将其名字写在正中,挂于树梢之间,以作悼念之用。” “哦!原来是这样呀!”雪儿张着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不对!” 突然间,她好似触电般全身猛然一颤,双手更是如同闪电般悍然探出,瞬间便是抓住了李昭苒的衣袖,感受到来自雪儿的劲力,李昭苒微微转过头去,眼眸中泛着些许不解,问到:“雪儿?你怎么了吗?是哪里不舒服吗?” “那个...火葬已经开始了吗?”雪儿昂着头,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闪烁着近乎满溢的愁绪,“那个爷爷的火葬,已经到点开始了吗?” “还没呢。”李昭苒露出轻松微笑,轻轻地抚摸着雪儿大惊失色的脸庞,一双美眸不时远眺,望向那孤零零地走在最前面的伟岸背影,略带感慨地说到,“等到哥本人到了那儿,见了父亲最后一面,火葬才会进行,这是二哥答应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雪儿如释重负般拍了拍自己平整的胸脯,长舒一口气,同时又用李昭苒都听不见的声音,嘟囔着吱了一句,“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第三十六章 再见 至于一路低着头,在沉思中踏着有些因激动而显得蹒跚的步伐,走在最前的敦煌,自然是没有留意到其背后二人那短暂却又各怀鬼胎的交流。 尽管对于雪儿的心结在昨晚那似幻非幻的梦境中为那道倩影所解开,但现在,敦煌却依旧是挂着一张稍显难堪的苦瓜脸,才刚平息的心海,如今又是掀起轩然大波。 在这绕山而行的路途中,已经数不清他究竟有多少次楞在原地了。若不是李昭苒和雪儿紧随其后,推送着他的身子一路前行,凭借他那已然僵硬无比的双脚,恐怕是一辈子也登不到这仅百米有余的山顶了。 在背井离乡的漂泊中,他到底过了多少个十年,敦煌自己也数不清了,脑海中任何有关于那个打自己记事起便是须发皆白的父亲的记忆,在岁月如梭中逐渐破成碎影,从中,拾不出一片完整的记忆,也拼不出一份完整的感情。 流转在记忆深处,为敦煌所永世铭记的,只有那一张决绝的脸庞,与那冠冕堂皇的大义凛然,“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李家的子嗣!我也再没有你这个儿子!滚!” 那个时候,愤怒与不解充斥在敦煌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少时轻狂的他,不懂自省,更不懂父亲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所以,他只是冲着那时他所认为“不明事理”的父亲破口大骂,然后摔门而出,就此踏上了孤独的道路。 在必然的岁月洗涤中,敦煌经历了太多:从被扫地出门的大落,到红颜相许的颠顶,以至于后来一剑破天,加冕为圣的颠顶,辉煌的前半生可谓是无比励志,但对于父亲的决定,他却始终无法释怀。 如果当初的一切没有因为那一个晚上而翻天覆地的话,敦煌其实早就做好打算,准备放下身段重回故里,不为别的,就为了听父亲亲口说出这样做的缘由。 然而,那一场近乎于毁灭性的灾难,那倒在自己怀中的轻柔,那被温热鲜血所染红的双手,一切景象宛若晴天霹雳,轰碎了敦煌对未来的一切规划,也震破了他来之不易的幸福, 也正是从那时起,他的心乱了,神散了,才会在近乎疯狂的报复后,开始在浑浑噩噩中度日如年。直到那娇小的银发倩影,俏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过往的萎靡,这才得以消除。 当敦煌好不容易才从大起大落的颓唐中走了出来,一封来自七星的密函,却又一次如剑刺心。 如果说敦煌前半生的大起大落横跨了整整二十年,那么,他后半生的人生起伏则是剧烈收缩,在这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又一次重蹈覆辙。 终于,在糟心的混乱思绪中走走停停的敦煌,终于是来到了通往山顶的最后一个拐角处,那早就规定好的丧葬地域已然近在咫尺,就这不过五米的距离,他却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了。 “哥?怎么了?”李昭苒语气中不乏担忧之色,同时她稍稍挪了挪身子,踩住了山路的正中位置,双手看似自然而然地张开,实际上却是用肉身锁死了这下山的道路。 都到这了!难道哥你还要退缩,还不敢面对吗!李昭苒是多么想用呐喊的方式将这样一句漫在心头的话劈头盖脸地骂在敦煌头顶啊!可她不敢,她害怕这样只会起到反作用,将敦煌越推越远。 所以,她只能用肉身横在路上,哪怕自己的能力在敦煌眼里,根本算不上入流,可她依旧是义无反顾。与其父亲如出一辙的坚决,如今正是弥漫在她那一双跟敦煌一模一样的双色奇眸中。 “我...”敦煌稍稍侧脸,掩藏在发丝中的单眸诉说着艰难。还没等他开口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清冷的小手却是乘虚而入,牵住了他早已冒汗的右手。 顺着那阵清冷一路追寻,他看见了静静站在自己身旁的雪儿,她就只是静悄悄地站在那,既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看一眼敦煌,举起的左手埋在敦煌的右手里,如发呆般与敦煌并肩而立。 “雪儿...”敦煌抿了抿嘴,感受着那从雪儿清冷小手中传来的,非言语所能表达的坚定与鼓舞,双眸没由来地变得朦胧起来,晃晃脑袋,他露出一抹微笑,尽管有些牵强。片刻后,他终于是向着那拐角,迈出了停滞后的第一步! “哥!太好了...”看着敦煌萌生的退意在雪儿恰到好处的牵引下消失无踪,李昭苒亦然是露出了喜极而泣的笑靥,两行清泪滚滚而下,扫过她的露齿笑容。 转过拐角,便是一片平旷的空地,光秃秃的黄土上既没有半棵树,也没有任何石块,连杂草也寻不来踪迹,就是一片荒芜的空地。 此时,在那空地的正中央,有一个层叠搭起的木架子,约莫两个手掌粗的木棍从下而上,彼此拼接而造出一层又一层平台,将整个木架高度抬高至一米三左右。 在正方形的木架上,正平躺着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他的双眸轻阖,神情泰然,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披着华贵金袍的他,双手置于心窝处,作出祷告一般的姿势。 而在这木架的正前方,站着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神情与敦煌七分相像,身着朴实白衣,头戴孝麻,浓眉大眼比起敦煌更是多了一份英气,也没有跟后者一样的颓唐之色。 在他的左右两边,则是分别站了两位女子,同样也是白衣孝麻,而在三人的背后,一行黑衣人一字排开,他们双手置于背后尾骨处,垂着脑袋,像是静候差遣一般。 单点在场所有人头,算上刚到的敦煌,雪儿以及李昭苒,也不过十八人,比起其他国家丧葬大典的动辄千百人来说,这一场,可以称得上是十分小规模的葬礼了。 “来了啊。”那很明显是身居主位的男子沉声说道,宛若洪钟般的嗓音带着一点点针锋相对的意思,其针对对象不言而喻。 “恩...来了...”敦煌带着僵硬的语气,应付着说道。此言一出,却是换来了那男子的缓慢转身,那以一字排开的黑衣人立即识趣地让开了最中间的一条道,好让男子的视线得以直接投向那站在登山口的敦煌。 “她是谁?”男子先是上下打量了敦煌那有些落魄的身子,随后凝神,将视线集中在那留着一头银发的小女生身上。“你女儿?” “不...不是...”敦煌依旧是挣扎着晃了晃脑袋,吞吞吐吐地说道,“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 “哦,是这样啊。”男子点点头,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只见站在他左手边的女生,却是率先开口到,“我看你真是在外漂久了,什么场合都敢带人来,这里可不欢迎...” “住嘴。”一抹寒光在眼底一闪即没,在那女生的眼中却宛若天底下最恐怖的东西,让其浑身一颤的同时,也及时止住了她那冷嘲热讽的话语。 “昭儿,就等你了,快点,我们也应该要开始了。”男子冲着那在敦煌背后探头探脑的李昭苒招了招手,紧接着,在其右手的女生点燃了那早就准备好的火炬,不发一声地将之递给了男子。 “等等!”稚嫩的声音稍显焦急地响起,冥冥中却仿佛蕴含着天地压迫之力,让全场人的心头不由一沉,连敦煌也不例外。 第三十七章 父与子 一道银发倩影转瞬踩出虚幻,自由穿梭在陷入片刻呆滞的人群之中,顷刻间,已是来到了那身居首位的男子身侧,与之并肩而立,橙红的火光映照着她红彤彤的脸庞,也照耀着她手中凝实的灰色光晕。 “这小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本身就站在那男子右手边的女生,刚从呆滞的恍惚中苏醒之际,涣散的眼神便是在那银发熠熠的倩影身上凝聚,汇成一声惊呼。 随着这一声清脆悦耳,所有人远飘他方的思绪尽数回归。那刚才还乖巧地站在敦煌身旁的雪儿,不过是一个失神的功夫,却已经出现在那木架的正前方,甚至比所有人都要接近那沉睡在上方的老人。 “雪儿!”属于李家的丧葬是无比神圣的,更何况这是上任家主的葬礼,倘若有人乱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敦煌在高呼的同时,也是悍然迈开步子,趁着那些黑衣人还未作出任何针对的动作,极力向着雪儿所处之地狂奔而去。 但不论敦煌再怎么心急如焚,踏出的残影再怎么风驰电掣,却也根本赶不上雪儿的动作,毕竟,她跟那名长者,不过咫尺相邻。 在敦煌担忧的眼神注视下,雪儿的纤纤玉手缓慢而坚定交互于一起,将那本是分别点缀在双手掌心,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灰色光晕融合在一起。 顷刻,狂风呼啸起,以那愈演愈烈的灰光为中心,四散扩出无比猛烈的风势,蛮横无比地逼退了在场所有人,他们无一例外,全都被凌冽送离了雪儿,一个接一个地堆在了最远处的一个角落。 在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中,雪儿本是蓝中泛紫的双眸,此刻却是由内而外地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银白,于晶莹之中,流露着坚定不移的决心。 “嘶....”雪儿的红唇微张,现出她那咬死的牙关,在缝隙之中,弥漫着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幽冷的气雾奔涌而出,浑浊的它们在升空后迅速凝聚,勾勒出一张人脸的朦胧轮廓。 雪儿没有停歇,只见她将那本是双手托于空中的灰光渡到右手上,同时左手前伸,小手挣扎着向前蠕动,勉勉强强地碰到了那一位长者的胸膛。 “孤荡的游魂,聆听我的呼唤。”当雪儿的小手感受到了长者早已停止的心脏,本是咬紧的牙关顿时放松,空灵中点缀着无上尊贵的话语便是接踵而至,以根本不属于雪儿的声线,撩拨起天地的共鸣。 “初死的亡魂,遵循我的意志。沐浴着亡境的虚无,归来吧!”随着那空灵之音的娇喝,一道若有若无的幽蓝光点顺着雪儿的玉手为媒介,从那长者的心脏位置一路上攀,转眼间便是跟她先前托在右手之上的灰光交汇于一处。 象征着死寂的灰芒在注入了那深邃的幽蓝后,就像是被挑衅了一般燃起更为璀璨的光晕,一声爆鸣破空震起,顷刻间,周围的地面以雪儿所处为圆心,尽数龟裂成一片片碎块! “雪儿!”那属于灰光的威能肉眼可见,令敦煌的心一下子便沉入谷底,近乎满溢而出的忧虑汇成他口里啸出的一声高呼,右脚悍然震地,同样掀起一阵地面龟裂,也送着他的身影爆射而出。 然而,还没等敦煌赶到雪儿近点的位置,那灰光本身所具备的强烈排他性,竟是冷不提防地轰出气浪,在那近乎扭曲时空的波动面前,敦煌却形若蝼蚁,被其不费吹灰之力地掀翻,灰头土面地摔了几个跟头。 “哥!”李昭苒这才刚从人海中脱身,便是看到了敦煌倒飞而出的那一幕,内心的担忧毫不掩饰地随着呐喊脱口而出。同时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地来到了敦煌身旁,搀扶着浑身发颤的他从地上爬起。 “不愧是你啊。”一声冷哼从李昭苒背后的人群中响起,回首望去,只见此前那还高居主位的男子如今却是以双手合十的模样站立于人前,沉凝如山的气息从他身上释放,将一众黑衣人包裹其中的同时,也是囊括了李昭苒和敦煌。“永远都有惊喜带给我们。” “雪儿...雪儿...”对于男子的冷嘲热讽,敦煌根本没有半点理睬,他只是挣扎着从李昭苒的怀抱中爬起来,在晃晃悠悠中站稳身形,又一次蓄势而发。 可还没等到他起步的那一刻,从心脏中传出的无力感竟是顷刻席卷全身,摧古拉朽般封锁了他的一身修为,伴随着一阵心悸与抽搐,他毫无预警地倒在了李昭苒的怀里。 “哥!你没事吧哥!”随着李昭苒的惊呼,彼方那灰白气流的喧嚣,也是逐渐到了尾声。 在雪儿高举过顶的双手中,那渲染上幽蓝的灰白光晕凝成直线之势,在那漂浮空中本是若有若无的脸庞上勾勒着一切细节,随着朦胧模糊的白芒逐渐褪去,那五官的面貌总算是变得清晰起来。 此刻,这一张浮空而立,须发皆白的脸庞拥有者,可不正是那此前躺卧在木架上的长者么?但比起那弥漫着死寂的尸体来说,这一张被放大无数倍的浮空画像,双眸中却是闪烁着活灵活现的莫名其妙。 “我这是...在哪?”一阵空灵的声音随着那张巨脸的开口闭口而响彻云霄,顷刻之间,便是勾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李昭苒的眼神呆滞了,被内定为下任家主的男子也是愣住了,就连一直心系雪儿安危的敦煌,在不经意间瞥见这一张脸庞后,也是无比震惊得睁大了嘴。 与此同时,一直在咬牙硬撑的雪儿,终于是走到了她苦苦坚持的尽头,稍稍昂起头,看了看那一张浮空的脸庞,心满意足地露出一抹会心微笑,便是晃悠着向后倒去,不省人事。 当她脆弱的后脑勺即将撞到地面之前,一阵轻柔宛若春风,从李家现任家主的手中回旋而出,托着雪儿无力的身子,轻轻地将她置放在地面上。 “你是...寒儿...你终于肯回来了吗....寒儿...”当那苍老而又睿智的眼神落在躺卧于李昭苒怀里的敦煌时,语气中竟是人性化地流露出一抹感动,同样显而易见的,还有十分的歉意。“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第三十八章 预告 “都长这么大了啊...”谈吐之间的苍老伴着些许凄凉,感慨般说道。“当初...你离开的时候...还是一个心浮气躁的小伙子呢....” “爸...”开口的既不是敦煌,也不是李昭苒,而是不远处的另外一位。抽噎的话语,轻而易举地勾回了长者一直注视于敦煌身上的眼神。 “啊...朝阳啊...家主不好当吧...”浮空的脸庞流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对不起啊...我走得太快了...还没能为你分担一些...我实在是太差劲了...” “不...爸...你别这么说...”李朝阳,当代李家的家主,此刻已是泪流满面。“你从来都不差劲的...一直都不...” “如果真是这样...当初你大哥...也就不会选择离开了...”苍老的语气中始终流转着对于且只针对于敦煌的愧疚,“当初之所以选择妥协...不正是因为我的本事不够么...对吧...寒儿...” 敦煌的嘴角抿得死死的,放置于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拳,就连指甲嵌入掌心也不自觉,整个人都在情感井喷中,轻微地颤抖着。 “我知道...你还恨我...恨我当初无能的选择...恨我当初怯懦的逃避...可是...那个选择...已经是当初的我,所能做到的最优了...如果不是这样...我又如何能够从那群混蛋的手中...保下你啊...” 俯视着敦煌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双色奇眸,沧桑的脸庞上渐渐显现出无奈的神光,“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上苍能够再给我一次看到你的机会...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第三十八章 对峙 荒无一树的平地上尘土飞扬,四处龟裂的大地渲染着惨烈的味道,就在那网状裂隙的正中央,一道银发倩影静静地躺卧在那儿,四肢无力而瘫软左右,美眸紧闭,一抹淡淡的灰色取缔其腮红,点缀在双颊上,于宁静中悄然释放着点点幽冷之息。 她躺卧在最遥远的地方,因此没有人能够留意到她本矮小的身子,在先前那灰白气流的反哺中,所逐渐产生的变化,最明显的,莫过于那又一次长高的身形,相比之前与那无名女子接触后,仅有细微变化的身高,这一次的发育,要更为显著。 一双美腿的延伸,哪怕是她平躺在地面上,也是无比夺目的存在,原本盖住小腿的长裙,如今却是仅仅能够遮住她的膝盖上半,而剩余的白皙肌肤,便是毫无遮拦地暴露于凉凉微风之中。 她的嘴角保持着昏迷前的心满意足,早无血色的苍白红唇却没有干裂的痕迹,依旧水灵。先前那极其震撼的一幕幕,似乎只是抽走了她俏脸上的一切血红之色而已。 之所以称其为震撼,其实道理很简单,待到那璀璨的银光彻底泯灭于世间,化作那一张浮空的沧桑之际,在场所有人这才后知后觉,除了在那土黄气流的包裹内尚存着稀薄空气之外,这块荒地其他地方,已然转换为完全真空。 是的,就是完全彻底的真空领域,灰白的气流在当中流转,将一切透明隔绝在外,以至于那外围的天空,都能够在阳光下呈现出一抹淡淡的反光,那是无比浓稠的空气,被拒之门外的空气。 “寒儿...真的是你啊...都长这么大了...”当众人还在为这周围环境的变化而瞠目结舌之际,那浮空的脸庞却是道起沧桑,顷刻便罗致了这一方的所有目光。 “呼....呼.....”敦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尽管他的双眸中闪烁着对这道悬空脸庞的出现而感到的讶异,可这一抹惊奇,却始终盖不住他对雪儿那近乎满溢的担忧。 可以说,如果不是体内与那真空中如出一辙的灰白仍在造次,他恨不得直接踩破土黄屏障,冲到雪儿的身边。 “是这个女娃...把我带回来的吧...”或许是感受到了敦煌那灼灼的目光,浮空的脸庞缓缓向下望去,一双睿智而深邃的眼眸中吐露着感激之色,“你放心...她没什么大碍...只是消耗过巨...需要休息罢了...” 尽管那沧桑的脸庞这样说了,可敦煌眼眸中的担忧却依旧没有减色,灼灼的神光始终定格在那银发倩影的身上,不知是因为纯粹的忧虑,还是因为不知如何面对他所采取的逃避。 “爸....”这时,一声僵硬从骚动的人群中响起,顺着声线追溯而去,其主人正是那一位依旧维持双手大开之势,支撑着土黄屏障不被那灰白气流所同化的男子。 “啊...朝阳啊...你也来了啊...”浮空的脸庞流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怎么样...家主不太好当吧...对不起啊...我走得太快了...还没能教你什么...帮到你什么...对不起啊...” “爸...您别这么说...” 李朝阳,李家上任家主的次子,更是现任的李家家主,就是坐拥着这样一个无比尊贵的身份,向来以冷峻与言简意赅示人的他,如今,却是泪流满面,在激动中,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就连那土黄屏障,也是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波动。 “我的一切都是您所给予的,我也从来都没有怨您,所以,您不用跟我说什么对不起的。”李朝阳深吸一口气,随着气沉丹田,那浮现于土黄壁流上的波动,也是渐渐稳固下来。 “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是妥协的那一位...都是家主了...有些事就该当仁不让才对的啊...”悬空的脸庞嘴角轻启,奏出带着揶揄之色的沧桑。 “咳...”随着一声咳嗽,只见敦煌颤抖着从李昭苒的怀抱中冷不提防地挣脱出来,摇摇晃晃地挺直腰板,在一阵头晕目眩中站住脚跟,跟雪儿脸上如出一辙的灰白气流渲染在他的双瞳外侧,为之奇眸更添一抹摄人心魄的神色。 “哥...你没事吧...”忧心忡忡的清幽从敦煌颤巍巍的身子骨背后响起,稍一侧眸,就看到李昭苒匆匆忙忙地赶上前来,想要去搀扶他那看上去如若风中残烛的虚弱身体。 “噗...咳....没事...”还没等到敦煌说话,仅是刚一开口,冰冷刺骨的雾气却是率先喷薄而出,浑白的霜雾无形中点缀着煊赫气势,朝着地面俯冲而下,在与泥泞的撞击后,四散而开,在周围掀起一阵寒彻心扉的酷冷。 “老头子,你说的...可是真的么?”敦煌根本没那个心思去细细考量自己的身体究竟在此前那灰白入体后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仅是勉强从丹田提了一口气上来,便是脱口而出。“雪儿她,真的没事吗?” “自然是真的。”浮空脸庞的嘴角以肉眼所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抽动两下,一双睿智而有些虚幻的眼眸中闪过犹豫不决的神色,刚想要如实托出一切,在其脑海中却是惊现一阵阵如电击般的酥麻,瞬间打消了他的想法。 “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一定不会有事,但至于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是我所能透露的了。”那被敦煌叫作老头子的脸庞在说话之时,谈吐间的苦涩与无奈是显而易见的。 “好...我信你!”敦煌仰起头,那点缀上象征着死寂之色的双眸中泛起坚定的神光,直勾勾地投向那显然有所隐瞒的沧桑脸庞,这毫不避让的四目相对,却是让后者凝实的投影,变得波动起来,在虚幻与实体中来回变幻。 半晌,那沧桑才在欣慰的映衬下,又一次开口说道,“如果当初,你也能像如今这样信任我,那就太好了,寒儿。” “别这么叫我。”寒儿两个字,带来的便是敦煌态度的急转直下,从先前担忧雪儿的热切,到得到肯定答复后的安心,再到如今的冰冷,足足横跨了三个范畴。“我早就不是那个李默寒了。”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那一双仿佛早已看破红尘的睿智眼眸,却从来都没能在面对敦煌的时候起到什么作用,在其中唯一接连不断的,只有愧疚之情。 “原谅...”敦煌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早已是波涛汹涌的心海,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始终没有哪怕一丁点办法,去抚平自己内心的悸动。 无论来时做了多少的心理建设,无论他告诉了自己多少次,当初父亲的选择是迫不得已的,哪怕是敦煌他自己都以为已经释怀了曾经的一切,可当父亲的脸庞形显于天际之时,他才发现,原来过往的所有已经在心底生根发芽,变得根深蒂固了。 “三十八年,我从这里被赶出去,已经过了足足三十八年。”敦煌强忍着内心的怒火,用近乎嘶哑的声音低吼着,“这三十八年来,你可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么?” “寒儿...” 第三十九章 我在 临渊峙别,对立的二人以龟裂为界,彼此凝视,幽怨与愧疚碰撞在空处,缠绵交错而起,于世间聚成无形的焰火。 “你...还在怨我么....”久晌,已然有些虚幻的沧桑流露出一抹人性化的颓丧,在他心心念念的寒儿面前,垂下了自己占住半边天的脸庞,“果然啊...这个世界是讲究因果的...一时的无能..终将决定我一生的无能...” “不...爸...你别这么说...”李朝阳,当代李家的家主,本是置身于事外的他,此刻却已是泪流满面。“你从来都不差劲的...一直都不...” “如果真是这样...当初你大哥...也就不会选择离开了...”苍老的语气中始终流转着对于且只针对于敦煌的愧疚,“当初之所以选择妥协...不正是因为我的本事不够么...对吧...寒儿...” 敦煌的嘴角抿得死死的,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对寒儿这个昵称释出任何不满,放置于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拳,就连指甲嵌入掌心也不自觉,整个人都在情感井喷中,轻微地颤抖着。 “我知道...你还恨我...恨我当初无能的选择...恨我当初怯懦的逃避...可是...那个选择...已经是当初的我,所能做到的最优了...如果不是这样...我又如何能够从那群混蛋的手中...保下你啊...” 俯视着敦煌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双色奇眸,感受着他绝不像表面那样纯粹的怨恨之情,沧桑的脸庞上缓缓流露出无奈与缅怀之光,自我放低身段,谦卑得完全不像个长者:“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上苍能够再给我一次看到你的机会...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通过放逐的保护么...”敦煌故作感叹的说道,言语中的挤兑锋芒直指那沧桑的面孔,抿死的双唇渐渐浮现出淡淡的病态之紫,无不诉说着他对于过往的执念。“那可真是太伟大了啊...” “寒儿...我...”深邃的瞳孔中刚回旋起神伤,还没等其加以拓展成言语之际,就被敦煌的一记冷哼直接打了半折,硬生生逼了回去。 “凭什么,凭什么我履行了我的义务,凭什么我揭露了阴暗的真相,就得受到万人唾弃?就得被驱逐出我一生人成长的地方?”喷薄而出的情绪再不是敦煌所能抑制的了,怨恨,恼火与不解,彼此在缠绵中扶摇而上,带着煊赫冲向沧桑。 “我小时候,你经常教导我的道义,难道就是如此么?!”敦煌的所有爆发终是汇成一句质问,响彻那沧桑虚幻的耳畔两侧。 “哥...”李昭苒还从来没有见过敦煌如此歇斯底里的模样,在她的心目中,大哥的伟岸向来都是与沉稳相伴,可如今,这抹伟岸的身影,却是随着那一颗颗从敦煌脸颊上滚落的泪珠儿逐渐模糊。 “如果当初...我没有被赶出去...我也就不会遇到她...更不会有之后的悲剧了啊...”敦煌直接忽略了李昭苒的一声轻微呼唤,悬着睫上的泪珠垂落在地面上,于下坠的过程中,仿佛倒映出一道长发及腰的倩影,印刻在他的眼眸最深处。 那俏生生的倩影巧笑嫣然地站在那,宛若上苍精雕细琢的脸庞挂着一抹淡淡的,沁人心魄的微笑,银白的发丝斜盖在左眸前,隐隐约约地藏住了那巧人的瞳孔。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位绝色佳人,在其腹部,却是有着一道骇人的豁口,是彻彻底底的贯穿伤,从前腹到后背,连带着脊椎一同剥离。 下一瞬,本是圣洁的景象彻底瓦解,猩红的天空与断崖取缔了那纯洁的色彩。在那断崖之上,一男一女相拥在一起,在他们的周围,是无数尸骸。 “...我...爱...你...”女生强忍着腹部的剧痛,弯起身子,在男子的耳畔用着回光返照所得来的细微,诉说着长情却无法长存的告白。 “雪儿!!!”女生抬起的右手悬在半空,却再无法寸进一步,随着一抹遗憾缓缓勾勒在她早已面如金纸的俏脸上,她仅存的一口呼吸,也终于是来到了尽头...... 这本该是属于敦煌永久尘封的记忆,却是在再见父亲的这一刻,再度开启,伴随浓郁至极的凄凉与悲伤,汇成惊天骇浪,席卷了敦煌的脑海,带来泪如泉涌的结果。 “寒儿...”那一颗颗豆大的泪珠,同样也撩拨起那脸庞的心弦。 恍惚间,他那仿佛被放大无数倍的脸庞突然变了,先是毫无征兆地溃散成一团团浓雾,那一团团气旋随后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从高空直坠,最终悬停在距离地表一米多点的位置。 紧接着气雾下漫,在蠕动中渐渐凝聚成人形模样,先前还仅是拥有沧桑脸颊的灰雾,如今却是幻化出略有佝偻的身子,栩栩如生地站在敦煌面前。 气雾的变化尚不止步于此:只见那本身还是须发皆白的长者,如今其发丝却是化为青发,佝偻的身形在瞬息间变得挺拔,除了双眸中深邃依旧,整个人仿佛年轻五十岁一般,变得英姿飒爽。 看着父亲的身影从颓废的佝偻逐渐回归威风凛凛的挺拔,仿佛一瞬千年,敦煌似乎又一次回到了童年的青葱:那时候,年仅五岁的他,手里握着父亲所赠予的木剑,习着父亲的姿势,在院子里练御剑,却老是被木剑砸中脑袋。 “痛....”敦煌一边捂着自己的脑袋,一边含泪委屈道,还不忘幽怨地踢出一脚,将那木剑踢得老高,甚至还直直地飞向刚走进院庭的父亲。 “小寒儿...又被砸着了啊?”父亲轻笑着扫开了直袭自己面门的木剑,大步上前,摸了摸敦煌的头,猿臂长伸,将敦煌娇小的身子揽入自己的温暖怀抱。“别哭啦,爸爸在呢......” 朦胧在双眸前的景象化作流光,向远方直射而出,待到敦煌神游天外的意识重归故里之际,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置身于一道温暖却不似实体的怀抱之中,一切的不忿与悲哀,在这沉稳的气息中,渐渐被抚平。 “别哭了...爸爸在...一直都在....” 第四十章 道别 “我在,我一直都在。”在那若即若离的虚幻拥抱中,别样的温暖却是从敦煌的心扉油然而生,仿似暖春的骄阳直射在他千疮百孔的心壑,潜移默化地抚慰着被他封闭心底的伤痕。 敦煌紧紧地抿着嘴,面部表情更是扭曲的挣扎着,浑身剧颤之余,双唇更是时闭时启,欲要发声,却总是在一阵哽咽后没了声息,他的双手垂在身侧,似妥协般垂在那比自己要高上半个头的父亲怀中,再兴不起似先前那般的火药味。 “爸....”一声无比艰难的呼喊轻奏在那虚幻的耳畔,在相隔三十八年之后,终于又一次从敦煌的口中徐徐道出,尽管是激动中的下意识。对他而言,父亲这个词在他的心中,有着两个截然相反的诠释,以他被赶出李家为分界。 一个是对自己无比照顾的父亲,一个是无情到亲手将自己驱逐出家门的父亲,两者都在敦煌的心上落下了极其深刻的烙印,如果说敦煌本身对于后者的怨恨是不可调节的,那么,他对前者,则是无比依赖与眷恋的。 也因此,在目睹了那霸占一方天地的沧桑脸庞逐渐缩小,于溃散后重组成年轻几十岁的壮年男子模样后,尤其是在他步踩沉稳,来到敦煌面前,将深陷悲痛的他揽入自己虚幻却伟岸的胸怀之时,他的思绪这才转瞬千年,仿佛回到了当初的温暖,也追忆起了曾经那个一路跟在父亲背后,像个跟屁虫的自己。 就连他现如今的自己,也不由自主地随着那童年那无忧无虑的回忆,而一同呼唤出声。 若仔细去看,其实敦煌与他父亲的相拥完全是单向的,后者的身影如同触不可及的光星,只是把握好了照射的角度,这才形显出拥抱的情形,而实际上,其父亲搭在敦煌肩膀上的下巴,约莫四分之一都已陷进了他的身体里。 “寒儿...”若有若无的呼唤宛若微风,轻轻拂过敦煌的耳畔,刹那间,一阵莫名的悸动回荡在他的心田,敦煌猛然从一幅幅美好中昂起头,向后踏撤一小步,看着那已是近乎透明的身影,略紫的双唇微张,却怎么也发不出一句话。 “能够在走之前,听你最后叫我一声爸,我也满足了啊....”父亲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欣喜,同时还有些许遗憾,“只可惜...过去我所铸就的错误...已经是无法弥补了的吧...” “爸!”此刻的时间,已经不再是敦煌与父亲的独处了,除了那要维持法阵不灭的李朝阳不能动弹,只能在原地大喊以外,李昭苒几乎是瞬息间便来到了那抹虚幻的面前,在泪流满面中,不舍地呐喊着。 “昭儿,朝阳,以后李家就得看你们的了呀,不要偏离正道,好好带领李家,家族兴盛的责任,就落在你们身上了呀。”那抹残影提了口气,勉勉强强将自己本细微的声音放大到能被两人听到的程度,嘱托道。 “寒儿...”交代完,残影转过头,用一双还泛着晶莹的深邃眼眸,灼灼地注视着那有些呆滞的敦煌,竟是一别先前一味让步的软弱态度,稍显严肃地缓声道,“尽管我从来都不是一位好父亲...但是...我更不想我的儿子重蹈覆辙...” 说到这,那抹残影还有意无意地侧了侧脸,将宠溺的眼神以虚弱的方式,投向那静静躺卧在龟裂正中的银发女子,“好好地保护她,呵护她,别再让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了。” “你...”到了这一刻,敦煌若还听不出父亲话语当中那近似于托孤的意思,就真的是个木头脑袋了。眼见着那残影的逐渐黯淡,他的心也是有些紊乱地抽动起来。 “我好像,好久没有跟你这样交过心了呀。”近似于风中残烛的虚影安然一笑,感慨道,“有些话现在说或许有些太迟了吧,但如果一直藏着掖着,可能我下辈子都不能心安啊。” 他顿了顿,然后在真挚与歉意的缠绵下,缓缓吐露出他一直匿于心海的一席话。“寒儿,对不起。以及,我爱你...” “轰!”那本是逐渐黯淡着消失的残影在一声嗡鸣的暴起后碎成漫天星光,在那飘零之中,似乎仍泛着他最后一句话语中的柔情四溢。 与此同时,那本是平躺在木架上的肉体躯壳也是惊起异变,一层琥珀色的涂层从其心窝处蔓延而下,仅是几次呼吸的功夫,便已然遍布全身,随着一声如玻璃破碎般的铿锵,那亮黄的琥珀也是瞬间炸裂,碎成那漫天柔情中的璀璨,也引导着被隔绝在外的空气重回这片空旷。 “爸!”李昭苒歇斯底里地哭喊响彻云霄,那嘶哑的哭腔更是牵动起全场所有人的情绪,黑衣人当中绝大多数,都是泪脸满面,至于那不再需要维持法阵的李朝阳,也是在暗自抹泪。 或许,现今在场唯一没有再流下眼泪的,也就只有敦煌一个人了吧。可他真的就像表面看上去如此平静么?若果真如此,那为什么他的双眸,仍旧红彤彤的,仍旧水润着? 恍惚间,一道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催促着他昂起头,当那一双奇眸投向湛蓝天空之际,只见一团深邃的幽蓝正向下坠落,敦煌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接住了那幽蓝的长方木板,将其握在手中,打量着。 木板整体呈深邃的幽蓝之色,并不是完全笔直而扁平的长方体,而是中间位置有些许向上弯曲,勾勒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弧度;在木板的最左上角,有一个小洞;它的背面没有任何装饰,而在向天的那一面,则有三个大字写在上头:李暮辰。 看到这个名字,敦煌的身子则是如触电般猛然一颤,原因无他,只有一点:李暮辰,可不正是他父亲的名字么? 此时,李昭苒的情绪已然是逐渐平稳下来了,毕竟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所以她的接受能力,要比起之前嚎啕大哭一个下午要来得好一些,尽管依旧在抹着流不尽的眼泪,但也没有先前那哭到昏阙的情况出现了。 “哥...”她蹒跚地来到敦煌的身旁,抽噎着轻唤一声,向神飞九霄云外的他提醒着那一抹银发的存在。“雪儿...你去看看雪儿先吧...” 第四十一章 妙手回春 雪儿!李昭苒的轻呼宛若醍醐灌顶,将完全沉浸于过往的敦煌彻底拉了回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凌空踩出一步,踏在虚空上却宛若实体,奏起一声如玻璃破碎般的铿锵。 随着铿锵四散而扩,轻而易举地囊括了其余所有人的注意之际,一层宛若釉质般的朦胧灰白,正徐徐从敦煌的衣下蠕动着溢出,在离他身体约莫一寸远的地方凝固,完美贴合着敦煌的身线。 须臾间,一道凌烈瞬息而至,在气势如虹中一剑斩落,不费吹灰之力地斩开了那土黄的屏障,剑锋贴着那层白晶一路下切,最后悍而入地,静静地直立于敦煌身前一寸处。 “轰!”就在所有人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唯闻一声巨响轰彻云霄,伴随着那灰白晶体前泛起的璀璨光芒,赫然席卷出极其剧烈的波动。 说来奇怪,这盛极一时的气浪几乎逼得在场所有人都退后数步有余,却唯独在离剧变最近的李昭苒身侧幻化成春风模样,无一例外。 就像是其刻意而为般,那旋风迎着她的身线化成两半,煊赫气势自此一泄,化作轻柔微微扫过她的裙摆,外人看来无比强横的气浪,眼下竟没有一道能够完全作用在李昭苒的身上。 微风拂过李昭苒的裙摆,在其潜意识中,仿佛天赐的甘露,滋润着她自打父亲突然去世后就一直没怎么休息过的精神海,微雨轻点在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宛若一首慢摇,在循序渐进中,送她缓缓走进久别重逢的梦乡。 比起对于李昭苒的轻柔而言,这股近乎于源源不断的烈风对其他人便没有如此怜悯了,尤其在扫过李昭苒的身线后重新凝聚一处的旋风,称其为狂暴也不足为过。 尽管李朝阳及时唤起法阵,用似曾相识的土黄勾勒出足以包裹在场所有人的凝实屏障,但在那无孔不入的凌冽中,收效甚微,狂风依旧如期而至,刮在众人身上,虽然不会伤筋动骨,但也是像被人奋力扇巴掌一样火辣辣的疼。 那一直被敦煌积在心扉中的怨恨,不满,愤怒,几乎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倾巢而出,尽数化为这烈风中的狂暴,伴随着呼啸一同消弭在这天地之中。 “嘭!”谁也不知道狂风究竟持续了多久,当众人的身体都变得有些红肿,整体感官逐渐麻木之际,一声象征着休止的爆裂轰然,将那一层束缚着敦煌的银白晶体,瞬间碾成齑粉,化作满天星光,嘌呤而落。 其实,散在天空中的灰白仅有一小部分,大部分都在空中回旋一圈后,又重新落回了敦煌的身上,只不过这次是一触即没,完美而静谧地融入了他的身体而已。 至此,那来路不明,却霸道得连敦煌全身上下所有经络的运转都能强制暂停的灰白,总算是在他老伙计的帮助下,彻底灰飞烟灭。没有犹豫,只见一道电光闪烁,他的伟岸伴随着焦急,已然形显于远处的龟裂正中。 是的,敦煌这一次的暴起,只有电光一闪,哪怕连向来会停滞原处的残影都没有出现,单论速度而言,这是他从来都没有达到过的顶峰,如今,却在焦急心境与那无声无息的灰白的双重加持下,再做突破。 “雪儿...”敦煌低下头,忧虑的眼神中弥漫着深深的自责,凝视着雪儿那如金纸一般的脸庞,内心没由来的一紧,喃喃道,“你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 他缓缓俯下身,左手小心翼翼地垫起她的脖颈,将其上半身微微扶正,同时,右手掌心中更是泛起一阵醇厚中正的波动,待透明的螺旋成形,他便是如履薄冰般轻之又轻地将这抹醇和印在雪儿的胸膛。 这些是纯粹的灵力,是没有附加任何属性的灵力,也是敦煌所掌握的,唯一一个,不是用以作战的辅助能力。自那件事以后,他拜遍了仙门百家,走遍了四片大陆,为的就是学习,学习一门治愈的能力。 凭借着那冠绝天下的天赋,四片大陆中的所有主流医术,不用半年的时间,他已然全部精通,可也正是精通了医术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相信的,能够起死人而肉白骨的妙手回春,是不存在的。 自那时起,他彻底接受了那一件事,变得心灰意冷,变得冷酷无情,也正是如此,这才有了那一个灭绝人寰的惨案。但那时候的敦煌,怎么也没想过,自己竟会在不久的将来,再度拾起他所认为无用的医术,去治疗他命中的另一位贵人。 纯粹而醇和的灵力因为本身不附带任何属性的缘故,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是很少有纯天然的存在的,往往要获得这样的灵力,都需要医者的自行剥离,纯度越高,其获取难度也就越大。 尽管这样的灵力无毒无害,对于克敌没有半点作用,还没世界上唾手可得的其他灵力来得好使,但在治疗方面,凭借其拥有的,独一无二的特性:生生不息,令其一跃成为所有医者趋之若鹜的存在。 所谓生生不息,并不是说灵力本身会无限膨胀分裂,而是它在进入人体后,会无限放大人本身的气息,令气息“生生不息”。只要灵力纯度够高,哪怕是只有一口气的将死之人,都能在其引导下,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当然,这样的灵力也有它的弊端,一是其获取难度,二则是它除了引牵气息外,也就没有其它用途了,所以,它一般都是在加快伤者恢复时,才会使用的珍贵物品; 三,便是它对纯度的要求,而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敦煌了,当初他在医界赖以成名的,就是一手灵力提纯,但凡经由他手所提炼而出的灵力,其纯度竟是达至恐怖的完全中正!没有任何杂能含掺其中,仅有灵力,纯粹至极的灵力! 这一下,可谓是惊动了整个医界,尽管他的威名很快便淡了下去,但这传说,却依旧为人津津乐道。而如今,时隔十余年,敦煌终于又一次在人前展现了他技多不压身的傲然。 灵力蔓延而下,直入雪儿行将就木的身体,凭借着其生生不息的特点,几乎是刹那,便牵动其她的气息开始膨胀。不一会儿的功夫,先前宛若游丝般的气息,却是随着那灵力的流动,开始游走在雪儿的全身,逐步调理着她的身体。 第四十二章 历史重演 当属于雪儿的气息逐渐变得可感,敦煌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本紧绷的心弦顷刻放松,终于可以是分出一缕眼神,游走在雪儿昏迷不醒的身上,寻觅着是否还有别处隐疾未去。 而那一直贴合在雪儿胸脯上的右手,也在其一分神的功夫,回馈了一阵莫名柔软直入敦煌脑海,那微微凸起的触感,让他近乎是瞬间如触电般松开了右手,满是诧异的眼神接踵而至,扶摇上雪儿那已有半分姿色的胸膛。 “不会吧...”敦煌先是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雪儿,再转眼看看自己的右手,那一阵轻微的柔软仍萦绕在五指的间隙之中,光是看着这只右手,几乎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罪恶感便是油然心生,提携着本就烙在脸上的难以置信一并席卷。 “嗯...”正当敦煌处身在自己对自己的审判无法自拔之际,雪儿一声无意识地闷哼宛若当头一棒,暂时而有效地轰散了敦煌脑海里的厌恶,令其心神有了另外一个宣泄点。 “雪儿?”先把罪恶赶在心里头的角落,敦煌一探身,不知何处安放的右手在空中摆了摆,最终握住了她那轻微颤抖的小手,“不会有什么事吧...” 敦煌带着一丝忐忑,在两人双手相拥的间隙中,纯粹的洁白迅速蔓延而出,映照着彼此的手掌,在外围勾勒出一圈莹白的光环,但也仅此而已了。 “怎么会...”敦煌的瞳孔不由得一缩,以他为主导所调动的纯粹灵力,能够带还给他的反馈也是最直观的:当那一抹纯粹不再如同先前那般如入无人之境地渗入雪儿的身体,反而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斥力,被尽数驱散在外时,敦煌自然也感受到了。 若果雪儿体内的异动仅是排斥了他当下所输出的灵力,敦煌倒不会诧异,毕竟这样的迹象代表着其身体已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不再需要借助外来物的调理,乃是吉兆,但倘若不仅限于此呢? 在那形若导火索般的莹白光环的作用下,哪怕是本人深陷昏迷的雪儿,身体的本能仿若受到挑衅一般,竟是迸发出极致的排外之力。 随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灰白气流开始游走在雪儿的全身,先前那早已跟其融为一体的纯粹莹白宛若被抽丝剥茧般从其身体中被剥离出来,汇入那一道灰白。 仅是片刻的功夫,这所谓的生生不息,赫然是成为了那灰白的养分,将一道虚幻的游龙彻底化作凝实。随着灰龙的身影逐渐稳固,雪儿本身的气息却是在飞速下降,又一次变得命悬一线起来。 “该死!”看着那盘踞一方的游龙,敦煌大喝一声,一道黝黑同时点缀着煊赫破空而来,其所经之处,凌冽肆虐,仅凭其余威,竟是将土层片面的一大部分碾成齑粉!本是平顶的山峰,却无缘无故被削走一半,变成了尖顶的存在。 根本就不用眼睛去看,敦煌仅是右脚一扭,对地踩出一声爆鸣,将他的身子轻松送上半空,空旋一圈,黝黑仿佛有灵,迎上敦煌五指皆开的左手,轰然幽光四溅,喧嚣出丝毫不逊色于游龙的暴戾。 “吼!”尽管敦煌的速度极快,快到让人目不暇接,但那游龙却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哪怕是面对那柄近乎于无坚不摧的灵剑,它都没有放在心上,巨龙只是昂起傲然的头颅,龙须迎风飞舞,提气对空啸出震慑! 刹那间,一圈无形的光环从半空以方圆席卷而出,那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极端排斥,不费吹灰之力地止住了敦煌前冲的迅猛,一道与之前束缚敦煌的晶体如出一辙的灰白借势又一次缠上他的身体。 眼看自己即将又一次陷入囹圄,敦煌却不再像先前那般被动,他的眼神从关切的炙热悍然转冷,从手中剑刃上燃起的幽蓝延烧而上,顷刻遍布他的全身,冰焰蓝起,摧枯拉朽般粉碎了那一道灰白枷锁,同时脚踏虚空,再起爆鸣之际,手中利刃悍然劈出,朝着那俯冲的巨龙斩出一记霸道无比的冷厉。 尽管敦煌的应对无比及时,但无论怎么说,这一瞬间的龙吟,始终还是让其动作滞了一拍,也就是这一拍的功夫,游龙迎着那瘫软在龟裂中的雪儿俯冲而下,瞬息间,半个脑袋都已经融进了雪儿的胸膛。 哪怕是那一记划空而出的冷厉,也仅仅削去了游龙那十米身长的尾巴而已,无伤大雅之余,也根本逆转不了这已成事实的融合。 “不!”眼瞅着那分不清敌我的灰色游龙与虚弱无比的雪儿近乎不可逆的融合,敦煌却被迫只能在外袖手旁观,无计可施;其心中不言而喻的焦急伴随着一声近乎破音的嘶吼,一并响彻云霄。 “哐当——”敦煌再也握不住那一柄长剑了,金属落地所奏起的铿锵久久回荡在他的耳畔,一对奇眸中再无半点神光,有的,仅是深陷呆滞的空白。 “噗通!”敦煌几乎失去支撑的身体顷刻跪坐在地,他整个人仿佛苍老了百岁有余,本是英姿飒爽的气质顷刻化作萎靡不振的颓废,此情此景,跟当年断面山一模一样。 如果连雪儿都遭遇不测了的话....敦煌的脑海中,只有这样一句话在无限循环着,一遍又一遍,践踏着,蹂躏着他内心中仅存的希望,同时间,冰冷而苍白的绝望开始在他的心海中蔓延,将其内在的清明,逐渐搅得浑浊...... “这...”身为事外人的李朝阳将这一切全部收入眼底,也正因如此,他才会为敦煌言吐无奈,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也都是面面相觑,对于这顷刻间的变数,一个二个也只能是大眼瞪小眼。 稳了稳心神,李朝阳将沉沉睡去的李昭苒交付给身边两位披麻戴孝的女生其中一位,自己则是在几番思索过后迈开第一步,向着深陷迷茫的敦煌缓缓走去。 “昂!!!”还没等李朝阳走上几步的功夫,一声威震群伦的龙吟便是响彻九天,长啸声中点缀着苍龙俯视万物的傲然,亦有仿佛来自万古寒窟的幽冷致寒,但凡是听见这一声龙吟的人,无不胆寒颤抖,耳膜刺痛,更别提与之咫尺相邻的敦煌了。 这一声威震四方的悍然,撞上根本无心防备的敦煌,其威力近乎完完全全地宣泄在他的身上,无一遗漏。在这气浪的洗礼之下,他卸去防卫的七窍便是血流不止,看上去无比惨烈。 龙吟不光携来了不分敌我的气浪,亦同样掀起了漫天土黄,就以雪儿所处为中心,四散扩出朦胧,雪儿的身影便在其中完全隐匿,更渗人的是,本属于她微弱的气息,现今已然全无....... 第四十三章 牵挂 “吼——”龙吟不绝于耳,其威能却每况愈下,欲要再现初始的一鸣惊人,当下显然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了,可尽管是这样的龙吟,却始终能维持漫天尘灰不断,以土黄置下了漫无实体的结界,绝了在场所有人来到近前的念头。 哪怕是本身坐在雪儿跟前的敦煌,也是毫无抵抗之力般在那第一声龙吟中倒飞而出,七窍流血的狼狈,无不宣示着属于游龙的霸道。 “没事吧!”眼瞅着敦煌从那层朦胧的深黄中化作掠影,伴随着空中飘零的鲜血一并长飞,那潜藏于血脉中的忧心汇成一阵莫名的气力,凝聚在李朝阳的双手中,竟是头一回挡住了那龙吟的排斥,令其足以踏步腾空,从那俯冲的势头中,接住双目无神的敦煌。 “雪儿...噗...”敦煌的意识仍然存在,却只能依靠本能般诉说着雪儿二字,尽管他每一次开口,总会有鲜血不住地从喉咙深处涌出,可他却始终没有停下来过。 “别逞能了!”感受着敦煌在其怀中无力的挣扎,李朝阳忍不住冲着他怒吼一声,不顾嘱托,硬是拽着他一步步走向了那气浪尚不可及的区域,以作休息。 “雪儿...咳...雪儿...”含糊不清的咳嗽与猩红的鲜血汇成了能从敦煌口里谈吐而出的东西,血丝遍布的双眸尽管无神,但却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土黄的迷z雾,怨恨与无助,在相隔十四年后,又一次成为了霸踞他心头的唯一。 在无数努力的倾注中所换来的冠绝天下,放在命运的戏弄前,却显得尤为力不从心,一切仿佛都是上苍给他开的一个玩笑,天妒的无数才华,其代价,莫不是一生人的悲哀? 在那点缀着死亡气息的苍灰气浪面前,敦煌主动放弃了他身体本能的抵挡,将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那灰白的侵蚀之中,本该是不值一提的肃杀之气,如今,却是飞快地剥夺着敦煌的气息。 在那逐步蚕食自身神识的虚弱面前,敦煌除了卸去一身防备以外,他仅仅沉了一口气闷在丹田,换得明台一点清明,驱散了欲要蔓延攀上双眸的朦胧,令其视野得以遍布在着那模糊不清的尘灰之中,紧盯着那里随时可能泛出的异变。 但对于已然经历了一次绝望的敦煌来说,希望,真的会存在吗?看着那久未散去的尘土飞扬,在血光的渲染之下,敦煌的双眸逐渐黯淡了,脑海中,残忍而不受控的血芒汇成那一道他怀抱白樱雪的光景,鞭笞着那一颗近乎停滞的心脏,直到...... “嗯....”一声略有不满的呻吟从那土雾中悠然而起,回旋的时机刚好是龙吟停滞,万物俱寂的那一刻,因此,这一声娇滴滴要显得尤为引人瞩目。 “雪儿...”仅是一个声音,却宛若一记强心剂,直接打进敦煌泯灭希望的心海,化作一阵回光返照的力量,随着血液而流入四肢百体,尽管他一躬身,鲜血便是不住地从口里喷涌而出,可他却还是咬着牙,颤颤巍巍地在李朝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眼眸中精光飞射,一扫那幽暗深邃的阴沉。 直到这一刻,尘土飞扬的持续这才来到尾声,渐渐有了散去的迹象。那从浓郁转而清淡的朦胧,勾勒出一道高挑的倩影,她正伸着懒腰,歪着的脑袋靠在自己指天的右手,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 “雪儿...”敦煌的双眸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欣喜,他不计代价地前踏一步,只是为了靠近那一阵灰白,可也是这一下的功夫,却催动了那与自身融为一体的灰白,受到挑衅的灰白暴起,以敦煌全身经脉为背景,开始肆虐。 顷刻间痛彻五脏六腑的刺激让敦煌昂首喷出一口鲜血,伟岸却萎靡的身子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着,尤其是敦煌的双腿,仿佛根本招架不住他高大的身材,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 这一步艰难,却歪打正着地成为了拨开云雾见天日的关键,这一步,终是等来了那恼人土雾散尽的一刻,在那一瞬间,一头银发飘扬的璀璨,伴随着她姿色有成的高挑,惊艳无比地走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眸。 “雪儿....太好了...你没事....太好了...太...”看着雪儿安然无恙地从龙吟九霄的霸道中昂首而出,敦煌那几乎停滞的心脏终于又一次有了跳动的理由,只可惜,还没等到他将自己语无伦次的感慨说完,一阵不识时宜的黑幕便是悄然降临,为其送来了无奈的昏阙。 “叔叔!” “大哥!” 两声惊呼几乎是同时响起,喊大哥的,就是一路伴在敦煌身侧的李朝阳,眼见着敦煌双眼抹黑,整个人地面倒去之时,他下意识地吼了一声,同时三步并二,赶在敦煌以头抢地之前,撑住了他下坠的身子。 值得一提的是,这还是他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敦煌大哥。 至于前者,自然来自于刚走出迷雾的雪儿,在那银灰游龙入体之后,她的双眸便不再是同敦煌一模一样的蓝红双色了,而是在外镀上了一层亮银,配合上她的一头银发,犹如天外仙子一般。 看着敦煌的倒头昏阙,雪儿心头一紧,忙是迈开双腿,踩着焦急的步调,匆匆赶到了敦煌的身边,一对奇眸直接错开了那在一旁支撑的李朝阳,将灼灼神光尽数投射在那深陷虚脱的敦煌身上。 “蠢龙!”三番打量过后,雪儿在心里头暗骂一声,纤细的玉手显露出一抹淡淡的银白,当着李朝阳的面,凌空悬在敦煌结实胸膛上方约莫一寸的位置,令那银白光芒刚刚好接触到他的身体。 彼时,已然是融进敦煌血液当中的灰白,却是伴随着其宿主的一阵激颤而主动从中脱离,化作氤氲之气蔓延在敦煌的全身上下,沿着其外部经络行走一周,最后才汇聚于那一点银白之上。 李朝阳其实原先还想对雪儿说些什么,可当他感受到敦煌本若有若无的气息瞬息间呈几何数倍地增长起来之后,便收了这一心神,识趣地当起了脚手架。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弥漫在敦煌全身的银流已然尽数消失,全都汇成了雪儿掌心中那光辉的养分,后者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右手朝天,将其掌心中的晶莹暴露于蔚蓝之下,左手同时缓缓探出,轻轻地贴在了那圆形光球上。 待一切准备就绪,雪儿的双手逐渐开始靠拢,以无比缓慢的速度渐渐合一,直到光球消弭,那冰冷渗人的肃杀之气不再形现于世之际,她这才长舒了口气。 “您是李昭苒姐姐所说的李叔叔吧?”当一切准备就绪,雪儿这才想起了李朝阳的存在,她转过头,毕恭毕敬地问道。 “恩,我是。”李朝阳如实点头。 “能不能麻烦您为叔叔准备一间卧房,他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拜托啦。”雪儿双手合十,故作祈求的模样向李朝阳说道。 “这...”李朝阳先是看看一脸诚恳的雪儿,再望了望那一脸苍白的敦煌,这才回答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吧。” “谢谢!” 山顶的闹剧,最终在雪儿和李朝阳的交谈下徐徐落幕,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能察觉到,在某处阴暗的角落,正有一对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们,从开始,直至结束。 第四十四章 万象 一对寒眸在暗影中悄然而逝,与之相伴的,还有一支全身火红如焰的箭矢。敦煌这一辈子或许都不会知道,自己一路以来欲要抛弃的天下第一之威名,竟是在无声中力挽狂澜,在他毫无反制之力的将倾之际,救了他一命。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等到敦煌再苏醒的时候,已经是整整三天后的事了。 臻凌城。 “报。”清冷掩在门后,透过半开的门缝传入幽森的壁垒。 “进来吧。”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声点缀着些许妩媚的魔音从幽暗深处徐徐道出,让那单膝跪在门外,一副毕恭毕敬的男子浑身打起寒颤,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视死如归一般,挺直腰板,吃力地推开了那一扇嘎吱作响的木门。 随着他的身影踱步而消亡在暗影之中,那木门在无风无人中悄然滑动,缓缓将那还半开的门缝,也一并关了起来... 深宫内的一切陷于幽暗,尽管一路笔直,高柱立于两侧,令整条走廊变得宽敞,却鲜有灯火的明亮,除了那一点蔚蓝的幽光在天花板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星芒之外,便再无任何光亮。 男子从入门以来,摸黑行走,一共前踏五十六步,步步均等,不偏不倚地来到了三阶楼梯之前,没有犹豫,他促膝下跪,借着那一点点星芒,勉强可以看见他正在叩首而拜,至于那受礼者,就坐在三阶台上的龙椅,在黑暗中的轮廓分外模糊,就连身形也看不清楚。 “怎么样了?”所幸,再无门沿遮挡后,他的声音还算清晰,尽管朦朦带着一抹空灵与魅惑,但从其中的深沉,不难听出他是个男儿身。 “尊上...”座下跪着的男子双手抱拳,刚从地表扬起的头埋在臂弯里,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没能完成您所嘱咐的任务...请您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坐在上位的他摆了摆手,行为举止中透露着一副无所谓的气色,“反正我也没指望你能真的完成,毕竟,如果这件事真这么简单,还犯得着我为之发愁这么久么?” “呼....”跪坐在地上的男子暗暗舒了口气,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是有了放下的吉兆,但是... “嗯!”双肩顿起的压迫令他如负万斤千吨之重,在突如其来的爆发中,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身子便是被压迫得径直向前倒去,额头猛然磕在那台阶上,破开了一道豁口,温热的鲜血从中流淌而下,霎时间已然带着血腥之气,遍布在他的脸颊。 “主要任务完成不了我不怪你,但如果你是空手而归,你知道你的下场会是什么样,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从那黑影的轮廓来猜测,龙椅上的男子如今正是用左手托着下巴,右手作出欲打响指的姿势。 狼狈地瘫在地上,毫无反手之力的男子不知道如果这一声清脆打响了会怎么样,但他也绝对不想知道,所以,他强忍着那近乎将自己身体压散架的高压,颤抖着说道,“有...一个小女孩...跟着他...” “继续。”那仿若死神般的声音变得更为幽冷了,与之相伴的,还有那更为沉重的强压。 “他...很重视...那个小女孩...的安危...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如果说刚才是浑身近乎散架的酸疼,那么现在形显于他身上的,就是近乎粉身碎骨的剧痛,以至于他连话都说不清了。 “哦?这倒是个好情报。”黑影若有所思般揉了揉下巴,不消片刻,他松开了紧紧贴合在一起的中指与大拇指,驱散了那强行施加在男子身上的压迫力。“给我说说这个女孩的一些特征。” “谢尊上不杀之恩...”男子浑身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行了个礼,忍受着那一阵头晕目眩的恶心,先是谢了恩情,然后才回忆着自己在那一座山峰上的所见所闻。 有关于那一场葬礼的一切事宜,他将其来龙去脉分毫不差地告诉了那高位男子,包括了灵体再降的惊世,涵盖了那游龙出世的骇俗,却唯独少了对这一切的主导人:雪儿的描述。 所以,当这亲眼所见的故事完全展示在那黑影面前之际,他的语气才会有震惊的色彩出现。“十四年...他居然真的成功了...与冥界相连接...呼唤亡灵,再现人间....” “你的情报非常有用,一会去领赏吧。”黑影大袖一挥,顿时,各个柱子熄灭的灯柱同时亮起,将整片空间刹那渲染上熠熠的橙色光辉,也照亮了那男子口中,尊上的神秘面纱。 那所谓的尊上穿着一袭黑衣长袍,梳得笔直的长发一丝不苟地垂在身后,直落在地面上,他带着一副面具,从下巴蜿蜒向上的暗红色面具,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仅露出一对深邃的棕色瞳孔,在黑发飘飘中若隐若现。 此时,他微微扬起右手,掌心中一缕精光电射而出,没等那跪坐在地上的男子反应过来,精光便是直接扑在了他的额头上,带起一阵温暖,仅一次呼吸的功夫,先前还血如泉涌的豁口,已是瞬间痊愈了。 “尊上...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还按照计划行事么...”男子难以置信般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先前的疼痛感如今已然全数消失,这一次,他是真的可以安下心来了。 “不!当然不!情报的作用本身就是用来优化计谋的,不然,派你们出去,还有什么意义呢?”尊上淡淡的语气中点缀着一抹不为人所轻易察觉的颓然,“我们要做到的,是万无一失,而不是孤注一掷。” “那我该怎么做,尊上?”男子马不停蹄地说道,像是在炫耀着自己究竟多有能力,多么有用一样,显然,历经了这一次的鬼门关之后,他已然将自己看作了出头鸟。 “通知其他人,告诉他们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至于你,接着去监视他们,记住,不得暴露身份,一旦被发现,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尊上冰冷的语气中彰显着一抹帝王之气。“没有什么别的事,你就退下吧。” “是!尊上!”男子再行一礼,随后站起身,欣喜若狂般向门外走去。 “敦煌啊敦煌...原来的你,是天下公认的,毫无破绽的第一人,可你却偏偏有了顾虑,之前的顾虑让你痛苦一生,可你却偏偏不习得教训,这就是你失败的原因啊。” “在不计代价,不计成本的枭雄面前,你的这份羁绊,将成为那一把杀死你的匕首。”尊上冷笑着说道,同时左手虚按,凭空凝聚出一把单面断刃,沿着笔直的长廊直袭而去,不费吹灰之力地追上了那前脚刚踏出门沿的男子。 只可怜后者还没能发出一声闷哼,便彻底消亡在这个世界上了,临死前,他的双眸仍睁得大大的,点缀着十足的难以置信。 “我平生最恨有人对我撒谎了。”清脆再响,将周围的火光尽数泯灭。 第四十五章 祥和 李家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数,在敦煌昏迷的这三天内逐渐走下神坛。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大都是心腹之臣,加上李朝阳严令禁止消息外传,这一件事便只是成为了少数人的玄机,亘久收藏在心。 三天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但对于李朝阳这个家主来说,三天的时间是绝对不够他处理后续事宜的,毕竟,他的父亲还留了不少“遗物”给他。但对于敦煌来说,这三天不过转瞬即逝。 “咳...咳咳...”几声清咳回响在无人的房间内,随着木床的嘎吱作响,一道看似虚弱的身影正缓而又缓地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仅需一瞥就能分辨出他是谁——敦煌。 先前弥漫其全身的酸痛如今消了大半,但偏偏无力感犹存,让他不由得有些郁闷。又在床上磨蹭了好一阵子,敦煌这才勉强适应了自己的身子,双脚哆嗦着踩在地上,险之又险地撑起他的身子。 “呀,你醒啦!”听到动静,一个辫着双马尾的小脑袋从床沿镂木后探了出来,像蝴蝶一样的眼睛扑闪着机灵的光彩,见着敦煌已然双脚着地,她猛地回过头,在一阵手忙脚乱的嘈杂响起后,女生这才端着个盆子,赶忙向敦煌走去。 “诶!赶紧乖乖躺好!大夫说你还不能下床的!”她一边走,一边带着些许抱怨地说道。“家主吩咐我照顾你,所以你可不能出事呀!不然我就完了...” 最后一句是她嗫嚅着说出来的,也因此这声明显的抱怨,终究没能传到敦煌的耳朵里,反而是伴随着她走来时的匆匆步伐,一起烟消云散了。 “你是谁...”看着那在自己眼中模糊不清的轮廓,敦煌不解地皱了皱眉,霎时间,一击雷霆直落心底,掀起的不安令其机机灵打了个寒颤,“雪儿...雪儿怎么样了...” “雪儿是在说那个银发女孩吧?她没事,大小姐正带着她玩呢。” 一身婢女打扮的丫鬟徐徐下腰,将手中的木盆平放于地面上,那呈金黄色的药水中芳香四溢,沁人而奇特的清新顺着鼻梁绕入敦煌的脑海,伴随着那令人安心的讯息,一同抚慰着他心神中的忧愁。 “行啦行啦!受了伤还担心着担心那的,快点躺下,要敷药了。”女生俯下身,用盆中的药水浸湿了一块手帕,同时还不忘调侃两句,语气中不乏她本人的一点小脾气。 “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来...”眼瞅着女生已然贴到近前的身子,敦煌连忙晃了晃脑袋,奋力抬起自己垂在身侧的右手,想把那一块弥漫着各样扑鼻香气的手帕接过来。 “醒了就嫌弃我,真是的,得亏我还给你敷了三天的药呢。”女生尽管表面上不满地嘟了嘟嘴巴,但却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反倒还自己将手帕递给了敦煌。 “啊...谢谢...”看着她生闷气的样子,敦煌也只能是象征性地笑一笑,将歉意与感激透过嘴角上扬的弧度,传递给这位好说歹说也照料了自己三天的女生。 “用手帕把药水均匀地涂抹在身上就行了,这一盆药水都得涂上去,而且要在两炷香的时间内全部涂完,这样才有药效,记得哈。”眼下,婢女就像是一位老母亲,千叮万嘱地向敦煌吩咐着相关事宜。“还有啊,你好了可得千万记得帮我给大小姐解释一下,是你要求自己敷药的,可不是我撒手不管了的啊!” “嗯...我知道了...”敦煌点点头,其注意也随着女生的话语,逐渐转到了那一盆金黄色的药水上,一阵陌生的感觉伴随着好奇一并滋生在心头,令其叫住了那刚要动身离开的婢女。“对了!你知道这药方是谁开的吗?” “我想想哈...”婢女若有所思般揉了揉下巴,不一会儿的功夫,其脑海中便有了那一道靓丽的风景,“想起来了,这些药材是你口中的那个雪儿专门委托家主去药店采的,至于这药方嘛,也应该是她专门给你开的吧。” “哦...好的...谢谢你了。昭儿那边我会帮你搞定的,放心吧。”得到了敦煌肯定的答复,婢女这才心满意足地踏开步子,眨眨眼的功夫,便从这古色古香的房间消失了,只留下敦煌一个人出神地凝视着那盆金黄的药水。 “莲子,雄黄酒,玫瑰,人参...这不就是大杂烩么?这些药材还能这么用的么?”一盆简简单单的,被完全煮融的金黄药水,却是颠覆了敦煌的认知。 敦煌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他所能轻易分辨出的药材,只是雪儿为了隐藏主药所随意找来的充数边角料呢?至于那真正的主药,早已顺着其第一次呼吸,融进他的五脏六腑之中了....... 桃花林的正中心,是两头玉石所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狮子,而在狮子的右边,行约莫百余步,便可来到一处真正意义上的世外桃源。 清澈的泉水从山涧中流淌而下,汇成一条蜿蜒曲折的溪流,在鸟语花香中,静悄悄地把桃花林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清澈的溪水中时有鲤鱼跃出水面,刚好接住那一朵落下的粉红桃花,衔着芳香入水,荡起一圈圈涟漪。 就在这生机勃勃的溪流旁边,有一张朴素的石桌子和两张石凳,没有经过任何人为的精细打磨,整体浑然天成,就好像是长在这世外桃源之中的物件一样。 在那石凳子上,坐在两个人,一位的银发如瀑布般垂下,些许发丝捎着冰凉的水面,惹来鱼儿好奇的观望;另一位则是坐在她的对面,一副巧笑嫣然的模样,似乎正诉说着什么高兴的事情,在她的手掌上,有一条小小的毛毛虫,正奋力地向前蠕动着。 “你叔叔他小时候可怕虫子了,有一次啊,一条像这样的毛毛虫不知怎么地爬到他的被子上,吓得他大半夜地赶紧跑过来叫我帮他处理掉,之后的一个月还不敢自己一个人睡觉呢!” “真的呀?” “当然是真的,你别看他现在这么威风,他小时候怕的事情可多了,除了怕鬼以外,又怕黑,又怕虫子,还怕水呢!他现在会游泳,还全都是我教的呢!” “哇,原来叔叔小时候是这样的,太可爱了吧。” “你也觉得他可爱吧?他其实还有很多可爱的地方呢,譬如...” “戳人脊梁骨很好玩吗?” 第四十六章 无微不至 哪怕敦煌只是远远地走在路上,都能听见专属于她妹妹李昭苒的放声大笑。尽管十几年来的远离让他不再熟悉这方土地,但凭借着那银铃般的笑声,要找到她们,根本不成问题。所以,他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这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他曾经最依赖的地方。 “哥,你恢复啦?”敦煌的幽怨宛若雷击,让先前还巧笑嫣然的李昭苒刹那收了嬉笑,故作矜持般转过头,满脸通红地轻声说道,“雪儿说你要静养,怎么还不听话呢?” “少来。”敦煌哼一声,随手捎来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摆在桌子旁,或多或少带着些主观意愿地坐在了雪儿身旁。 “叔叔,你没事了吧?”她的声音空灵依旧,却少了稚嫩的天真。敦煌有些难以置信地转过眼,打量着那已然有倾国倾城之色的脸庞,嘴角不住地抽动着。 雪儿真的是越来越像她了,不论是气质还是容颜,都向着敦煌心中最完美的地方走去。如果不是她一口一个叔叔叫得顺溜,如果不是那哪怕镀上银白却依旧璀璨的蓝紫眼眸,他恐怕真的会以为是她重生了。 短暂的凝滞在雪儿凑上来的关切中迅速收入心底,取而代之的,是敦煌脸上和煦的微笑,稍显勉强地抬起右手,摸了摸雪儿一头柔顺的秀发,“我没什么大事了,就是有点脱力而已。” “叔叔没事了,就太好了呀~”雪儿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别在背后的纤纤玉手中,一条若隐若现的绿纹正奋力挣扎着。“叔叔,我想做个实验。” “什么实验?”看着雪儿那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加上她扭扭捏捏的样子,令敦煌不由得心生好奇,身子微微前倾,与雪儿吹弹可破的巧颜咫尺相邻。 “哇啦!”一声故作玄乎的清脆从雪儿的口中嘬了出来,恍惚间,一条蠕动的青色毛毛虫已然是凭空飞出,还是一脸茫然的它在呼啸风声中,直接落进了敦煌微张的嘴巴里。 “咳咳!”那蠕动着的毛毛虫直接砸在喉咙上,以一种完全不可逆的姿态,顺滑地溜进了还不知所措的敦煌的食道里,在入喉之际,那先前还生机勃勃的毛毛虫,便是瞬息化成一团青光,一路下滑。 可怜敦煌在这一系列变幻中,就只能无奈地咳嗽两声,感受着那团温热从食管一路滑进体内,得亏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团绿光究竟是什么,不然的话,恐怕还得恶心一阵子。 “噗嗤....”如果说敦煌不知道雪儿的盘算的话,作为这三天以来,一直陪伴在雪儿左右的伙伴——李昭苒,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刚才丢出去的青影是什么呢?看着桌子上那早已不知所踪的毛毛虫,她也险些绷不住笑。 “雪儿,你干什么?!”敦煌干咳几声后,眼瞅着那青光已然融进五脏六腑,逆转无望,这才转过注意,微怒道。这一下子,倒是把雪儿吓个不清,赶紧畏畏缩缩地跑到李昭苒背后。 “哥,你这生什么气嘛,雪儿这不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嘛。”李昭苒一边嘴巴动功夫,一边还用右手挽住了雪儿的肩膀,将她彻底揽进怀里,大有母爱泛滥的意思。“” “就是...”雪儿可怜兮兮地咛了一声,满是依赖地靠在李昭苒的胸怀里,嘟着个小嘴,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就是明知她是在演戏的敦煌,偏偏却兴不起一点点责备的意思,只得长叹一口气,故作吃醋地说道。 “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的?”看着那跟连体婴一样缩在一起的二人,敦煌无奈地摇了摇头,苦涩的笑了笑。 “女人的秘密!”雪儿和李昭苒相视一笑,给出了一个永远让人捉摸不透的答案。 “真是的,”敦煌微笑着摇了摇头,右手攥紧后又放松,如此几个循环,静静地感受着那尚存的无力感在青光入体后如冰雪遇火般的消融,“治病喂药也光明正大地来啊,怎么还玩突然袭击的。” “不是姐姐说你怕毛毛虫嘛,所以我才这样做的...”尽管从李昭苒的怀里跑出来了,可雪儿依旧嘟囔着嘴巴,垂头把玩着自己的一双玉手,不敢正眼去看敦煌,生怕后者会怪罪一样。 “这我都多大个人了,还怕毛毛虫...”敦煌尴尬一笑,正打算为雪儿解释她对于自己的误解呢,这才刚一提到毛毛虫,他就像被人点了麻穴一样,整个人愣在原地。“青碧色的毛毛虫...刚才你给我吃的...不会是水晶节虫吧?” “嗯...”雪儿点点头,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雪儿...”霎时间,一阵温暖的感觉在敦煌心中油然而生,汇成一股浓浓的,不可言喻的情感,看着那在自己面前垂头丧气的雪儿,他的眼神已然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柔然似水了。 “你这家伙,都是从哪里找来这些东西的?”敦煌前踏两步,走到雪儿的跟前,半蹲下来,用额头触了触她的螓首,有些古怪地说道。 “在后山那边找的...医书上说...受伤的人吃了这个...能更快恢复...所以我就....”雪儿支支吾吾地说道,不知是因为刚才的“突袭”而感到的愧疚,还是担心敦煌责骂的害怕。 恍惚间,雪儿惊觉自己的身子被一股大力拉入温暖之中,比起李昭苒单纯无比的温柔,这阵温暖是奇特的,它既充斥着强硬与忐忑,还有些许无从下手的尴尬,但撇去这些负面的情绪,其中洋溢的关爱与宠溺,却是无比纯粹的,甚至不亚于当初小姨对她的情感。 那一瞬间,她仿佛感觉到了那一直只闻其声的父爱,尽管只有短短的一个片刻,却足以铭记在心。 “你没受伤吧?”敦煌扶着雪儿的肩膀,关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的身子。水晶节虫的本体虽然跟毛毛虫并无两样,但它额头正中间却有一道锋锐无比的犄角,角内蕴含所蕴含的剧毒可是天下赫赫有名的,一旦被其刺中,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没有,是我运气好,遇到它的时候,它刚开始结茧,很轻松就切掉了它的犄角,所以没有什么危险的啦。”感受着敦煌灼灼目光中的关切,雪儿洒然一笑,用极具说服力的言辞,抚慰着他担忧的心情。 可雪儿并没有留意到敦煌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恍然。 第四十七章 离开 “没事就好。”敦煌点点头,如释重负的平淡中夹杂着些许语重心长的意思,迎着雪儿愈加明亮的双眸,抬起手,为她捋了捋柔顺的银发,感受着那掠过指间的秀发,他仿佛回到了曾经的无忧无虑。 不光是敦煌本人沉沦其中,就连雪儿自己的脑海中,也依稀浮现出几分破碎的光影,在那宛若玻璃碎片般的记忆中,她勉勉强强能够拼凑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背影,不知男女,不晓年华。 至于置身事外的李昭苒,也是识趣地没有去打扰他们二人间默契十足的沉浸,只是不动声响地站起身,横跨两步来到那清澈见底的溪流旁,屈膝下蹲,一双玉手探入冰凉中,感受着那已然有些疏远的清爽。 久晌却宛若一瞬。 “昭儿。”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开了银白发丝,敦煌转过头,将注意投向那蹲坐在溪边的李昭苒,冷不提防地用低沉叫了一声。这突然打破寂静的呼唤着实吓了李昭苒一跳,身子晃了晃,险些整个人扑到溪里去,好在她及时稳住脚跟,这才避免了湿身的窘态。 “我在!哥,什么事?”刚从惊魂未定中走出来,李昭苒旋即带着裙摆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身,一面娇俏上挂着些许疑惑,慌慌张张地说道。 “咱爸...不是...老爷子....那些事处理好了么?”爸的音还没过一半,敦煌便是立马改口,似乎仍有些介怀,但比起当初来时的拒人千里,已然改善不少,最起码他已经可以主动问有关事宜了。 “爸啊...”比起敦煌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慌张,与其拥有着如出一辙的双眸的李昭苒,其眼底闪烁的,则是满满的揶揄之色,当然,仅是针对口是心非的敦煌而已。“嗯,虽然我也睡了一天,但二哥他自己一个人就已经把所有东西处理好啦,铭牌也挂上了,所以哥你就不用操心啦。” “那就好。”敦煌满意地点点头,顺手抄起置放在石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满了一杯弥留芳香却已然半冷的清茶,一饮而尽的同时,十几年来一直浑浊的双眸,也是第一次流露出不只是针对雪儿的欣慰与安心。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又要离开了吗?”看着敦煌那形显于言表下的情感变化,李昭苒抿了抿嘴,在内心一番挣扎权衡过后,还是道出了她一直就压在心头的问题。 “应该还是会离开的吧。”对于李昭苒的问题,敦煌的语气却是出奇的平淡,仿佛早就做好了打算一样,而至于得到答复的李昭苒,还没等她开口问呢,敦煌的答案便又是娓娓道来。 “雪儿只能在我身边待五年,所以这五年里,我得带她多出去走走,转悠转悠,才能不留遗憾嘛。”敦煌话语里满是轻松的笑意,可其背后的苦涩,又能有几个人听出来呢? “只能待五年?”李昭苒的双眸下意识地转向了雪儿,后者也是不避不躲地迎上她的眸光,同时用空灵与柔和,回答了她内心的疑惑。 “嗯,小姨让叔叔照顾我五年,五年后就得把我接回家了。”与敦煌嘴巴上伪装出来的佯笑不同,雪儿的语气则是泛着平静的神色。 “哥...”李昭苒侧过头,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唤了一声,美瞳中闪烁着不解与困惑,可当她看到敦煌先前还彩光熠熠的双眸霎时间黯淡之后,哪怕心存千言万语,她也只能是不甘地收了询问的意思。 “雪儿,你接下来想去哪里啊?”晃晃脑袋,将眼眸中的暗淡甩了出去,敦煌重新露出自然而和煦的微笑,“是想去别的地方,还是在这边再待会啊?” “嗯...”雪儿嘟嘟嘴巴,抬头望了望碧蓝的天空,几经思索,这才悠哉悠哉地说道,“来这边也不容易啦,要不然还是再逛逛先吧。” 她才不会说是因为不想那么快坐船才选择在这边玩的,毕竟海上三天的枯燥乏味实在难熬,尤其是在那一只小白兔不翼而飞后,她就更不想坐船了。 “行,那就在这边再玩一阵子吧。”敦煌笑笑,在李昭苒近乎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轻而易举地遵从了雪儿的意愿,这可是她费尽三寸不烂之舌也做不到的事情啊!果然,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她在心里如是说道。 “昭儿姐!”一声甜腻腻的叫声拉回了李昭苒有些颓丧的心神,转个头的功夫,就看见雪儿正兴冲冲地朝着自己摆手,“能不能带我去一下这边最繁华的城市呀!我想去那边看看!” 李昭苒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雪儿的要求,就连她自己的第一眼,也是望向了坐在一旁挂着微笑,一言不发的敦煌,或许是察觉到来自她的目光了,敦煌转过头,轻轻颔首。李昭苒这才一把抱住雪儿,笑吟吟地说道,“当然好啦!我明天就带你去臻凌城玩!” “昭儿姐万岁!”尽管身形变得像小大人一样,可雪儿的心智却依旧像个小朋友,得到了李昭苒肯定的答复后,一蹦蹦个老高,直接跟昭儿姐的头来了个亲密接触,砰的一声清脆。 “啊!!” “噗...”作为目睹着两人头部亲密接触的敦煌,在她们彼此的痛呼声中,险些绷不住笑意,看着那两道默契十足的倩影同时捂住自己的前额,久违的温暖攀上心头,在其乐融融中,度过了这一天的轻松。 “咯咯咯!”天刚蒙蒙亮,讨人厌的鸡鸣便是奏起嘹亮,将睡梦中的人们迷迷糊糊地唤醒,当然,有不情不愿地爬起来的,也有倒头就继续睡的,还有干脆连醒都没醒的,雪儿便是第三者。 早在鸡鸣之前,一道轻飘飘的身影便已然悄悄地登上了李家府邸中最高塔的顶端,坐在瓦片上,一双长腿随意地垂在边缘。他独自一人远眺东方,目睹着那一抹橙红从朦胧再到清晰。 此人披着一身蓬松的长袍,一头黑发未经打理,正在凌晨的微风中肆意飘动,一双深邃的眼眸中静若止水,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单纯地发着呆。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声轻灵响在他的身边,比起原本就坐在这里的黑衣男子,来者身披与其格格不入的白袍,一头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体凸显出端庄郑重的气韵,仿佛是刻意与那男子作对比一样。 “要去臻凌城了么?”来人是率先开口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情感波动。 “对,昭儿应该也会跟着去,大概玩两三天吧,之后就会回来的。”坐着的男子回答道,同样是平静得没有任何波动,两者间的对话仿佛两潭止水交汇在一起,不掺半点烟火。 “回来之后呢,你还要走么?”又是一个问题。 “嗯。”又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那还会回来么?”这是第一次,来人的语气中有了一丝期盼。 “呵。”坐着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来,侧过脸,瞥了瞥那与自己有七分相像的来人,真诚地笑了笑,“如果能有机会,我会回来的,不过,那也是五年后的事情了。” “只要你有回来的意思,那我就一直等你。” 第四十八章 兄弟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跟昭儿一样了?”瓦片上并肩而立的两人无比默契地将眸光投向遥远的彼方,目睹着那一缕橙光从涣散走向凝实的温暖,半晌过后,身披黑袍的敦煌这才打趣着说到。 “什么叫变得跟她一样?”白衣男子转过头,嘴角亦是露出一抹玩味的微笑,“我们仨难道不一直都差不多么?只不过是我一向不想表达出来而已。” “是是是。”敦煌耸耸肩,看着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吐露心声还一副大言不惭的模样的二弟,要说心中没有触动,自然是不可能的,尽管当初他们俩的关系不是很好。“都差不多,都一样多愁善感的。” “先不说我了,之前那个银发女孩和你的关系应该不简单吧?”比起敦煌浑浊而深邃的双眸,李朝阳的蓝紫瞳孔则是澄清而睿智的,也因此,所有人被他直勾勾地盯着的时候,总会有种被洞悉的感觉,就连敦煌也不例外。 “啊...这个啊....”也正因为李朝阳目不转睛地盯着敦煌,这才能够将其心态上的转变一览无遗,既往的平静眨眼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落寞与无奈,可却偏偏在这些极度负面的情绪中,又有希冀的光芒从中流转。半晌,他才回答上来,“是挺复杂的...嗯...” “你如果不想说也就算了,毕竟我也并不打算深究。”李朝阳听出了敦煌话语里的婉拒之色,识趣地让了一步,“但是,有一件事我却不得不问你,你知道她的能力从何而来么?” “这个我也不清楚。”或许对于雪儿的身份,敦煌还得三缄其口,但对于一个他也不清楚的事实而言,就没有什么打掩护的必要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晃了晃脑袋,眼中微波泛起些许无力。 是啊,雪儿的能力到底从何而来?难道是传承自她妈妈?可是,樱雪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啊,难道是白家秘法?可哪有秘法还能唤回逝者未散的亡灵的?敦煌的心神中不断地浮现出一个又一个念头,却又一一被他否决了。 “大哥,不要嫌我啰嗦。”李朝阳适时轻拍敦煌的肩头,将他的思绪万千直接打断,敦煌刚一侧眸之际,就瞥见李朝阳那锋锐如利刃般的双眸正灼灼地望着自己,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满是严肃与认真,“要尽快弄懂她的能力,不然可能会有危险。” “三天前,后山上的灵力波动绝对是近来之最,但凡四片大陆有人在那时候恰好正心修炼,不论身处何地,感受到那灵力波动就绝不是什么难事。” 听着李朝阳那像是在危言耸听的话,敦煌的思绪却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曾经在森林中发生的一切,似乎那些人能够找上门来,也跟雪儿与灵体之间的互动有关。 “所幸的是,这一次的灵力波动是在李家范围内发生的,就算外界再怎么关注,也不敢直接踩上门来,我也会尽量为你们打掩护,这一次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但下一次就说不准了。” 李朝阳轻描淡写的交代中,却将其对敦煌一行的照顾展现得淋漓尽致,一直在李家内部流传的,兄弟二人不合的传言,也是不攻自破。“你们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对了,听昭儿说,你们要去臻凌城?” “啊,对,雪儿想去。”当敦煌的双眸再一次对上李朝阳的眼睛,那浑浊之中已然是流露出一抹不言谢的感动,“去玩个两三天就回来,昭儿应该也会跟着去。” “拿去,”李朝阳顺手从腰带上抽下一包沉甸甸的锦囊,大大方方地将它抛给了敦煌,后者稳稳接下,用双手感受着其内部的沉重,眼角泛起些许不解。“总得是要有点钱在身上吧,都那么大个人了,难道还跟小孩子一样,随心所欲啊?” “你还真了解我啊。”听着李朝阳随意的解释,敦煌洒然一笑,也不多客气什么,携着锦囊在腰间一抹,便是将叮叮当当挂在了腰带上。 “切,我不了解你谁了解你?我可没有忘记当初你为了好玩,就把人家家里的金鸡尾巴上的毛给拔了,搞得我还要替你拼命给别人道歉。”像是在抱怨,可李朝阳的嘴角却是勾着浓郁的微笑。 “时间差不多,你们也该出发了。”没等刚兴起反驳念头的敦煌说些什么,李朝阳眯起眼睛望向那已然变得璀璨的太阳,略作催促到,“从这里到臻凌城也差不多要一个上午的路,先前去还能赶在中午到。对了,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一壶逍遥,好久没喝过了。” “行,给你带,绝对给你带够。”敦煌大笑着从瓦片上一跃而下,仅几个起伏,便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李朝阳目送着敦煌的身影一闪即逝,在轻叹声中缓缓坐在了瓦片上。 未过片刻,其右手的空气竟是凭空出现扭曲,随后莫名其妙地拉出一道黯黑的裂缝,从中探出一道倩影,青衣披身,如瀑布般的黑发拖在地上,面带薄纱,朦胧了她的容颜,却偏偏错开了她的一双凤眼如画,突显着神秘的美感。 “怎么唉声叹气的,跟大哥的交谈不顺利么?”她的声音宛如天籁,又若春风,叫人无比沉醉。“还是有什么其他事吗?” “什么都好,”李朝阳淡然一叹,右手泛起一阵晶莹,在轻柔的调动中,将那青衣倩影送到了自己的怀里,后者倒也不反抗,乖乖地坐在李朝阳的大腿上,轻声笑着。“只是感觉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应该了解的不去了解,迟早吃亏啊。” “你呀,就喜欢瞎操心,专心眼前不是挺好的吗,老是想着把控未来发生的事,你看,都长白头发了。”青衣女子用玉手从李朝阳额前的发丝中挑起一根银白,打趣地说到。 “长白头发怎么了?这叫成熟的象征。” “是是,成熟,你最成熟啦。” ...... “糖葫芦!”不论雪儿长得多高了,糖葫芦对她的诱惑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啊。 “好好,糖葫芦糖葫芦!姐姐给你买!”当卖糖葫芦的小贩一看到李昭苒递上来的一块金币,人都吓懵了,好一会,才把手里头的全部糖葫芦直接交给了李昭苒。 “怎么还能这么败家的...”敦煌汗颜。 第四十九章 臻凌 作为李家的掌上明珠,新一代的大小姐:李昭苒,其出行所备好必然是精心挑选的。那四匹不知浪费了马夫多少心机才挑选出来的同等高矮的骏马,浑身都透着极度一致的洁白,飘逸的鬃毛几经梳理,宛若一层薄沙,轻轻地盖在它们的脖子上。 在它们背后,一蓬车轿在深棕中闪烁着黯淡的红芒,若隐若现中散着十足的灵气。而一共要被四匹骏马才能拉动的车轿,其内部装潢又怎么可能不宽阔呢? 外围那显然价格不菲的木材所外透的灵动根本不足其内部的万分之一,浸淫其中,仿佛置身于浓郁的森林,勃勃生机的精粹被完全保留,锁在了这马车之中,潜移默化中,抚慰着所有人心头的疲惫。 分成前后的座椅,每一张都足够让一个成年人平躺在上头,还能左右翻身而不觉半点狭窄,甚至每一张座椅上,还铺着万分柔软的坐垫,力求物质的极致享受。 至于那本应也是宽阔的过道,如今却是莫名其妙地杵了一根大木棒,木棒头重脚轻,在那极其宽大的头部,正插着许许多多的红葫芦,每一颗都晶莹剔透,些许酸涩从中满满延出,叫人唾沫不住地下流。 “出发了!”披着一身黑的车夫吁了一声,双手扬起马鞭,轻而又轻地拍在那四匹骏马的身上,自通灵性的后者也不多言,稍一会的功夫,便是同时迈开大步,在潇洒中向着远方扬长而去。 镂空木雕外的光景开始飞逝,从婆娑的树影到漫天的花海,自寂静的小道换至庄康的大路,远处墨绿的梯田在温暖的阳光中散发着沁人的芳香,顺着清风吹入车房,那是茶叶的清新,也是敦煌漂泊人世中,最喜欢品味的东西。 只可惜,现如今的他,根本来不及去享受这份求之不易的芬芳。 “雪儿你慢点吃!别噎着了!”原先还盘腿坐在近车夫方向的敦煌,此刻却是慌慌张张地蹦到了后方,一脸忧心地看着雪儿的狼吞虎咽。 只看见那一颗颗如乒乓球大小的冰糖葫芦宛若流水作业般跑进雪儿的樱桃小嘴里,若不是那嘎嘣的清脆近乎不绝于耳,敦煌恐怕就要怀疑雪儿是直接把这些糖葫芦生吞下去的了。 就连自从跟雪儿相遇后便是形影不离的敦煌都会为其狼吞虎咽而感到震惊,就更别提与之相处只有寥寥几天的李昭苒了。 看着那本是插满一树的冰糖葫芦于转瞬间化作寥寥几枝,她的嘴角不住地颤抖着,如果不是铭刻在血液里矜持在做苦苦支撑,她的下巴恐怕都得要直接惊到地上了。 “没事没事!我不会撑着的!”雪儿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自己依旧干瘪的肚子,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同时一双玉手前探,宛若隔空取物般,将那本是背对着自己的一串糖葫芦握进她的手里了。 李昭苒没能留意到的事情,并不代表敦煌也会忽视,在雪儿简单的抬手中,敦煌看见了其掌心的银光涌动,那转瞬即逝的牵引力轻而易举地将那支串着糖葫芦的木棍拉进她的掌心,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但更重要的是,没有向外界掀起哪怕一点点波动,浑然天成,是无比自然的动作。 要做到雪儿这样不着痕迹,敦煌自然也可以,但他扪心自问,这种能力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是绝对做不到的。所以,这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所带给敦煌的震惊,就已然远超她那近乎无穷无尽的胃口了。 但其实,说她狼吞虎咽吧,倒不是很准确,因为她的吃相并没有多难看,都是一颗一颗依次地吃,可偏偏那些冰糖葫芦的数量却是直线下降,效率之快,叫人尤为不解。 将眼眸中闪现的惊讶略加收敛,敦煌幽幽叹了一口气,从一身补丁装的袖口中抽出一张纯白的手帕,于一尘不染中透放着洁净,他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安静地等到雪儿将手头上最后的食粮吃干净了,这才悠哉悠哉探身上来,宠溺地为其擦去了嘴角的红渍糖影。 突然一张洁白无比的手帕毫无征兆地递上前来,让雪儿霎那间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但也很快便反应过来,发现这是来自于敦煌的好意,这才欣然接受... 敦煌没有去问为什么雪儿总喜欢吃冰糖葫芦,这是他所给予雪儿最基本的尊重,可他却不曾想过,关乎于雪儿身世的秘密,就恰恰隐藏在这冰糖葫芦里头。至于他认识到其中缘由嘛,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哈..呼...哈...呼...”吃饱了,又坐在没有半点娱乐设施的马车上,加上敦煌在侧,李昭苒也不敢放开胆子跟自己讲讲曾经好玩的趣事,所以雪儿干脆选择了消磨时间最好的方法:倒头大睡。 在那宛若床铺般的坐垫上,雪儿没有费半点功夫,轻轻松松便进入了梦乡,餍足而细微的鼾声,就是从她口里轻嘬出来的。李昭苒就躺在她的身边,一样睡得正香。 至于敦煌嘛,当雪儿与李昭苒像闺蜜一样相拥着一同睡去之时,便已是施施然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盘膝而坐,开始已成为习惯的闭目养神,除非是像昏迷一样不可抗力的原因,他一般都会选择浅睡,这是从十四年前便养成的习惯。 他不敢带着意识沉沉地睡去,因为这样他总能梦见十四年前的光景,那如梦魇一般的景象挥之不去,永远萦绕在心头,成为一场永无止尽的煎熬。正因如此所以,他的双眸才会一直显得黯淡无光,毫无生气可言,因为从十四年前开始,他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吁!”就在这一片沉寂的祥和中,车夫的一声清越嘹亮便显得格外引人瞩目,而一路浅睡的敦煌,自然是第一个醒过来的。 “大小姐,臻凌城到了。”车夫毕恭毕敬的声音伴随着缓慢的脚步一同奏起,稍一会的功夫,那厚重的轿门被徐徐打开了,外头的金灿光芒直射入内,将内部渲染成同样的光彩。 “嗯....”一声稍显不满的呻吟从车轿的尾部传来,床铺上瑟瑟缩缩的声音点缀着几抹挣扎,尽管李昭苒和雪儿还想睡,但却敌不过那正午的璀璨阳光,只能在不情不愿中爬起来,向门外的世界走去。 第五十章 鹰击 七星洲主岛第一城:臻凌城。臻凌,即到达天上的意思,臻凌城,从字面上看,就是凌驾于天的城市,其中寓意无不彰显着其贵为第一城的霸气与繁华。 臻凌城与隔壁天音城最大的不同无需进城便能轻易看出,比起后者围绕全城的圣洁大理白石,前者的城墙则是散发着毫不起眼的暗红,偶有精光一闪,映衬着一阵玄妙的韵味。 除了城墙物料外的差别,臻凌城四面皆有城门,四通八达,不论何时每一扇城门总能有络绎不绝的人潮,时而进,时而出,相较于天音城那仅能从正北进入的麻烦琐碎,与现如今的全城寂静,要更人性化的同时,也更加热闹。 “哇!好大的城门啊!”或许在那队伍的最末还不曾能够将臻凌城的伟岸尽收眼底,仅能约莫看个大概,那么当前方队伍有条不紊地进入臻凌城,敦煌一行的马车逐渐成为首位时,那咄咄逼人的庄严,也是自然而然地流露。 所以,当那一扇宛若小丘一般高的城门出现在雪儿的面前,自觉渺小的她便是发自肺腑地感慨到。 “当然要大啦,臻凌城每天的访客多到数不清,光是马车一日都要招待将近千架,不把城门设计的大一点,多一点,不得全部塞在外头啊?”李昭苒巧笑着搂住雪儿的肩膀,随手将一顶面纱帽给她盖上。 “唔?”眼前的景象突然为白纱朦胧,让雪儿霎时有些发懵。“昭儿姐,你干嘛呀?” “都是为了你好呀!”李昭苒神秘兮兮地说到,纤纤玉指在雪儿面前晃了晃,“你想呀,你长得这么漂亮,还一头银发,走在大街上回头率肯定百分百,为了避免一些尴尬,那肯定要做好事先准备的啦!” “叔叔...”雪儿掀起盖在眸前的轻纱,水汪汪的眼睛透露着七分哀求,宛若看待一根救命稻草般凝望着不远处的敦煌,加上那嘟着的樱桃小嘴,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被雪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敦煌浑身有些发麻,但却出奇地没有顺从雪儿的意思,而是将头瞥到一边,咳嗽两声,说,“这一次就听你昭儿姐的吧,我们是出来玩的,不是出来找麻烦的。” “呜...”眼看着就连向来的靠山也离自己远去,雪儿也就只能委屈着向那极度不舒服的面纱头巾妥协了,掀起纱巾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任由那朦胧遮住自己傲然的五官,也蔽住自己远望的双眸。 小插曲过后,也到了敦煌一行人的入城时间了。不论是从哪一扇城门进入臻凌城,只要是坐马车来的,不管是贵族还是庶民,都得下车接受检查,这是不可不从的明文铁律。 为了省麻烦,赶在守城士兵走上来之前,敦煌一行人便是早早下了马车,虽然要忍受一阵子的正午酷热,但也比听士兵的冷言冷语要舒服得多。 排在他们前面的是一户商人的马车,装得彭满钵满的马车一共有四架,身披银甲的士兵们如今正绕着最后一台马车,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每一处角落,似乎还需要一点点时间。 也趁着这一点点的时间,敦煌缓缓伸了个懒腰,涣散的眼神在不经意间投向那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恍惚间,一道掠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只盘旋的老鹰,羽翼完全展开,约莫有三米左右。 它就盘旋在空中,准确来说,它就盘旋在敦煌的头顶,羽翼偶尔拍打两下,却没有任何俯冲下来的意思,只是维持着它滑翔的身子,在蔚蓝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转悠着。 “臻凌城居然还会有老鹰么?”敦煌看着那掠影的扭转旋绕,心里头有些许不解。 为了让臻凌城真正成为四通八达的首都,七星联邦早就应该将其周围的森林清扫得差不多了,臻凌城周围的野生老鹰自然也是少之又少。 再加上臻凌城内部已经完全剔除农业的存在,改由贸易体系,所以,就算天上那一只是从别的地方跑来觅食的老鹰,也不应该会选择这样一座城市啊。 “下一位!”银甲士兵中气十足的呼唤打断了敦煌的沉沦,暂时将那疑惑放到一旁,他转过头,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到了正向着自己招手的雪儿身旁,陪着她们接受士兵的检查。 “证明。”自那些全副武装的银甲士兵中走出来一位没有戴头盔的中年男子,浓密的络腮胡配上魁梧的身形,突显着一抹粗犷的感觉,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眸扫过并列站成一排的敦煌一行,寒声道。 “证明?什么证明?”敦煌正发懵,就看见站在一旁的黑衣车夫前跨一步,同时从怀中抽出一块银光熠熠的令牌,将之递给了那粗犷的中年男人。 “恩,放行。”一接过令牌,光是感受着那阵属于金属的冰冷,中年男子便是大手一挥,示意身后一字排开的士兵们为敦煌让开一条道,而他自己则是毕恭毕敬地向那黑衣车夫鞠了一躬,亲手将那令牌还给了他。 “那令牌是七星联邦统一分发的,但凡是在大陆上有名有姓的家族,都会有三块,不光象征着最高荣誉,还是所有城池的通行证,超级方便的。”李昭苒清越的声音随着脚步响在敦煌的耳畔来,为其带去一阵恍然。 当敦煌的身影消散于视野可及之处,那天空中的雄鹰滞了盘旋,金黄的鹰喙前指,伴随着丰满羽翼的赫然爆发,在悄然中隐去身形,不发一声地通过了那堪称无用的城门,向着城中最边缘的角落飞去。 但它却没能留意到,就在其振翅的那一瞬间,其周围的空气却是突然有些扭曲,一阵锋芒轻轻地点在了它的背脊上,在不伤其性命,不引其注意的前提下,将烙印刻在了它的身上。 “看来,果然有人盯上我们了呢。”在那人声鼎沸的臻凌城中,敦煌迎着骄阳极目远眺,刚好看见那一只极速狂飙的掠影...... 第五十一章 聚点 “哥,你在干嘛呢?还不跟上,一会你走丢了我可不找你的啊!”李昭苒的呼唤从人声鼎沸中脱颖而出,勾起了敦煌远走的注意。他转过头,在人海中轻易无比地找到了那道倩影。 “来了!”潇洒一笑,他步踏轻快,一头扎进茫茫多的人海,在一阵挣扎后,赶到了李昭苒与雪儿的身旁。与此同时,一道晶莹的光芒在其双眸前转瞬而逝,银光熠熠中,燃烧着如锋刃般的凌厉。 至于那疾驰的雄鹰嘛,在其振翅高飞的滑翔下,偌大的臻凌城于它而言,从北至南横跨整个城市,也仅需要半柱香的功夫,便足够其到达目的地了。 那儿与四处门庭若市的臻凌城不同,仿佛是被人为遗忘的角落,那儿只有一栋高两层的木屋默然伫立,不加渲染的阴森从中流转,让周遭的一切,不论是市民抑或是其他建筑,都对其敬而远之。 在各方的刻意疏远中,这栋阴森的木屋根本就没有任何发展,在那泾渭分明的界限以左,是康庄的大道,人潮川流不息,至于以右,就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阴沉木屋就筑在这一片绿油油的杂草上,突出,却又不太显眼。 在那康庄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路人们仿佛彼此心照不宣,哪怕是从它身旁经过,也不会赏其一眼正眼,对于他们来说,这栋木屋的存在象征着臻凌城中最古老的传说: 由于每一位涉足于荒地中的人,无一例外的,全都会在三天后死亡,死因也是至今不明。所以,人们才会为这蒙上神秘色彩的木屋创造一个都市传说,以作玄妙的解释。 相传在那木屋里居住着一个来自于其他世界的幽鬼,它以荒地为行动之界,平日里绝不会行出荒地半步,但如果有人不知好歹地涉足其中,幽鬼便会缠身,为那人带去无限厄运,直至其死亡为止。 在以讹传讹与确实发生过的悬案交织中,让这片荒地成为了臻凌城中最神秘的地带,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却总是迈不出进入荒地的那一步,最后悻悻然而归。 这个传说一路延续至今,现已在所有臻凌城居民的心扉中根深蒂固,所以他们才会带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将这一片荒地孤立出去,也令其成为了臻凌城的地标之一。 但是,谁都没有想过的是,就是这样一栋交织着传奇与灵异的破旧木屋,居然有一天会被一道天外来客彻底抹除。 在啼啸声中,一只雄鹰从高空中俯冲而下,向着那破旧木屋的顶檐长袭奔去,那三长两短的啸声显然久经训练,在尖锐嘹亮中,诉说着仅少数人能听懂的言语。 对于旁人来说,老鹰的突然啼叫只会让他们觉得好奇,却并不会觉得有任何可疑之处,因此,大多数人只是匆匆向那羽翼丰满的老鹰瞥了一眼,便收敛心神,重新投身于自己的忙碌中。 就在这毫无任何异样的自然而然中,一道掩藏在老鹰背脊上的碧蓝幽光却是悄然而现,一次呼吸过后,炫目的蔚蓝光柱便是自那雄鹰的背脊上冲天而起,直入云霄,炸出璀璨的光晕。 在那光柱与天空融为一体的刹那,一切的动态瞬息归入画卷般的定格状态,不论是俯冲的雄鹰,抑或是一旁行走的路人,无一例外。 无数幽光化作细丝,在彼此交织中迅速勾勒出一只闭合着的单眸,尽管栩栩如生,但在其被放大数倍之后,却依旧带来一种渗人的恐惧之感。 蓦然间精光暴射,掀起一阵煊赫的同时,迎来了那偌大曈眸的开眼,那仿若由蓝玉雕刻而成的眼珠俯视众生,在细微的调整后,最终定格在那残破不堪的木屋之上。 “就是这里么?”冥冥中的空灵回响着天地的共鸣,在这被渲染成无尽蔚蓝的空间中,诉说着无一人能够听见的清越,待话音渐止,刚才构成单眸的万千蓝丝瞬间溃散,又在同一时间开始纠缠,仅一时的功夫,一柄凌霄重剑便是横空出世。 那柄重剑长十米有余,通体呈水晶般的剔透质感,在蔚蓝中悬挂于空,锋锐稍倾,将之剑尖不偏不倚地瞄上了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目标,蓄势而发。 彼时远在臻凌城另外一边的敦煌,如今亦是置身于一片蔚蓝的定格画卷之中,周遭的一切事物悉数凝滞,只有他自己的右手,在缓缓抬起的过程中,奏出一声轻脆。 “铿!”宛若镜面被巨石砸成碎片,先前的蔚蓝瞬间化作齑粉消散,就在所有人都恢复行动能力的那一刹那,天边高悬的重剑也是终究是按捺不住性子,猛然暴起一记奇袭。 奔袭而下的凌冽不消一息便已赶超那雄鹰的翱翔,呈现碾压之势的威能更是接踵而至,轻描淡写地将那匹雄鹰抹杀于世,为之后续的爆发来了场无人视及的下马威。 “快看!那是什么!”当人潮中出现惊呼之际,那柄重剑早已兵临城下,以锋锐架在那木屋的脖颈,等到众人仰起头之际,他们所能够看见的,就只是一片惨白色的炫目光晕,搭配着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并席卷...... “轰!”晴空万里的美好中忽然奏起比雷鸣还要喧嚣百倍的爆音,让本来热闹无比的臻凌城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向着南方望去,视线在各种高耸建筑中寻觅着缝隙,希冀着能够从中瞥见哪怕一点点端倪。 人潮的注意悉数投向远方,也因此,没有人能够留意到相比之下要显得无足轻重的敦煌,也根本没有人能够看到,那一抹被他吐进袖口里的猩红...... “果然是他,剑圣敦煌,真是好一个剑圣啊。”一道黑影负手傲立于城墙之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片废墟,此前还是一片占地不少的荒草土地,如今,却是彻底陷进了大地里,形成了一道深及五米有余的大坑。 “但这样的爆发,对你来说,应该也不轻松吧?”那人冷笑着,一阵沙尘扫过,在他的身后,逐渐浮现出百余道身影,彼此手中银光闪烁,显然有备而来。 “可别死了啊,这一次,我还想好好玩玩呢。”身居首位的男子摆了摆手,只见其身后银光一闪,所有黑影便是悉数不见影踪,仅留下他一人,独霸城头。 在他的手中,躺着一朵极其细小却又栩栩如生的莲花,正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第五十二章 莲 相隔两极的骚动从南传至北,仍需要一定的时间,也因此,在经历那穿云裂石的巨响所带来的短暂震惊过后,身处北门的人们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小贩的叫卖声与马蹄的奔波声逐渐取缔了那萦绕在人们心头的巨响阴影。 一进北门,向前直走约莫一百米的距离,再向右拐,便是一所极其宽阔的长方广场:北城。这是臻凌城中三大广场中最小的一个,也是位置最偏僻的一个。 除北城以外的两大广场,一个是位处臻凌城最中心的央城,另一个则是直接设在东门入口,是为东城。三大广场中,以位处最中心的央城占地最广,其次是圆形的东城,再者才是长方形的北城。 那长五十米,宽二十米的完美长方形可谓是泾渭分明,一条大道以对称的方式,合共分成三层,左右两侧的那一层分别是一间间独立的商铺,彼此相隔一到两米厚的实心墙,能够在这儿常驻的商人,无不都是在商界有些地位的存在。 同时间,北城是允许外来商人就地摆摊的,其宗旨只有两条:先到先得,不可动武。臻凌城的官方还专门在北城上为这些小贩开了两条一路延绵至尽头的摊位,与实体商店一样,同样是轴对称地分成左右两支,位处于商铺外两米远的位置,这是北城的第二层。 而弥留下的第三层,就是三条供游客行走的道路了,一条坐落于正中位置,约莫四米宽,剩余两条则是分别躺卧在那两米宽的空隙中。 尽管北城是整个臻凌城中占地面积最小的,但其所售卖的东西却是最为稀奇古怪的,一般来说,游客来北城并不是为了游览那些一成不变的商铺,而是那两条往往百家争鸣的小贩摊档。 正所谓草鸡窝里也能出凤凰,可千万别以为这些小贩摊档就不会出好货,只要有心去找,再加上一点点的时运,不论是稀有金属还是天才地宝,你总能在这些摊档中找到一两个品质极佳的存在。 就算不是为了寻宝而来,只是为了消遣,北城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地方,试问在一条人来人往的贸易街,什么才是最赚钱的?首当其冲的,必定就是些特色美食啦! 所以,当雪儿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的时候,李昭苒当即一拍大腿,拉着她的小手就在这七拐八拐的巷道中抄了条近道,一头扎进了热闹非凡的北城,顺着各式各样的芳香,寻觅着能够一饱口福的美食。至于另外一个跟着一同前来的人嘛,似乎早就被她们遗忘到九霄云外了。 “咳咳...”杵在茫茫人海中的敦煌以袖遮脸,藏匿于袖中的右手在嘴角轻轻一抹,拭去了那如小蛇般流淌而下的鲜血。擦拭好狼狈过后,他这才缓缓仰起头,一双点缀着些许疲意的眼眸在扫过人头攒动,却没能看见那道熟悉的银光。 “雪儿?”敦煌的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泛起一阵担忧,尽管它只是一道虚无缥缈的心绪,却依旧让敦煌无比重视,所以,他跨步而出,在急切中迈着大步,仿若心有灵犀般,朝着北城的方向跑去。 尽管路上被行人近乎堵了个水泄不通,可奇怪的是,敦煌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因为这些游人而有半分停顿,他就像一道鬼魅的幽灵行走在人海之中,别人看不到他,也挡不住他...... 也就在此刻,共计六道身影从天而降,轻飘飘地点在塔楼的瓦片上,彼此穿着统一的黑衣长袍,尽管没有戴任何的面具,但他们的五官却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变换:当有人看向他们的脸时,他们则是人群中长相最不突出的那一群人,当没有人看向他们时,其五官又会自然而然地变回原本的模样。 “找到目标了。”六道身影的摆列为三角形,而其中身居首位的自然是当仁不让的领队,所以,当另外一道匆忙赶来的身影躬身禀报之时,也只是向着这位领队而已。 “北城那边怎么样了?”这位领队不光是面容模糊,就连声音也是分不清男女,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都已经按照尊上的指示布置好了。”赶来禀报的人迅速回答道,精简而令人满意。 “嗯。”领队微微颔首,同时大袖一挥,身后护卫的五人同时后退一步,向领队微微躬身,随后四散地从屋檐处一跃而下,眨眼间不知所踪。 “等看到火光起,就让尊上发射‘莲’吧。”领队眼带深意地看了一眼那比自己要矮上半个头的侦察之人,犀利的眼神仿佛要将其洞穿一般,好一会,这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仿效着那五人从屋顶一跃而下。 眼见着所有人都已经走远,他也不再屋顶多做任何停留,身子在原地连闪三下,随着一阵气雾翻滚,他的身影也是冥飞鸿鸿,等再次出现之际,已然是在一处阴暗的小巷了。 “‘莲’?那是什么东西?不行...必须得告诉敦煌...他们有危险了!”他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之际,这才长舒一口气,右手从怀里摸出一管长笛,刚要吹奏之际,一道血芒便是从其左胸贯穿而出。 “你好像没有这么矮。”一阵宛若来自亘古寒潭中的冰冷突然从他的背后幽然响起,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借着回光返照的精光,看清了来人的面貌,正是那位本应远离了的领队。 “真没想到,我们居然会有叛徒呢。”领队诡异的声音是他最后听到的清冷,穿心而过的暗芒唯恐其不死一般悍然向上挥出凌冽,轻而易举地将他半个肩膀都给削了下来。 “噗通!”他倒下了,毫无反手之力地倒下了。鲜血染红了这条阴沉的街道,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增添三分腥色。但与此同时,他一直握在右手的长笛却是倏地飞出,回旋至半空后,竟是自己奏出声声清越,响彻这片云霄。 “有情有义,还真是个不错的奴才呢。”领队嘲讽道,在冷笑声中重新遁入阴暗,就留下他带笑的尸首,独自躺卧在这巷道之中,挂在脸颊上的朦胧迅速消散,重现了他本来的容颜,正是那一位载着敦煌一行来到臻凌城的车夫。 第五十三章 死地! 清越的笛声悠扬,轻而易举地盖过了热闹非凡的嘈杂,凭借着那直入心扉的如泣如诉,以有别于那纯粹震慑的方式,又一次挑起全城人的目光。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会爆炸一会笛声的,要变天啦?”窃窃私语从人们面面相觑的那一刻开始蔓延,但随着一抹苍蓝在群楼围困中电射而出,所有人的注意都在顷刻间随之一并登上九霄。 那是一道绝对不会为人所忘记的光景,深邃苍蓝隐隐勾勒出龙形的轮廓,向那天边的缕缕薄云迅速盘升着,却在即将没入云层的那一刻,凝滞于半空之中。 如玻璃裂纹般的光线从龙影的头部开始游走,须臾间已是遍布整条蓝龙,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苍蓝的龙影悍然破碎,炸成漫天星光,如雨般嘌呤于整个臻凌城的上空,也只落在臻凌城的范围所属。 正当所有人还沉浸在龙影破碎所带来的震撼之际,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杀出,以快若闪电般的速度掠过那龙影先前停留的位置,瞬身消失的同时,也将那还未曾与龙影齐齐消散的一点点木碎带走了。 当那黑影稳住身形之际,四周围的光景早已不是广阔的天空,而是一道道潮湿而又高耸的墙壁,哪怕在大白天,阳光也很难透射到这里面的阴暗。 但对于敦煌来说,这点阴暗又算得了什么呢?两道精光乍然而现,不偏不倚地扫过他的眼眸,眨眨眼,那尚算讨人厌的阴暗已是被锃亮所取代,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他亲眼看见这些仅仅只能勉强依附在一起的木屑时,怒火,却是不可遏制地开始熊熊燃烧。 他的手中,平躺着三块暗淡无光的木片,彼此长短不一,但最长的,也不过一个指甲盖大小,上面满是裂痕,甚至还不时有木屑从那些裂隙中冷不提防地抖出来。 “谢谢,这辈子是我欠你的。”几经波折,敦煌才从极其不稳定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对着那三块木片诉说着其内心之中的愧疚,伴随着最后一字的回响,一阵清风扫过,吹散了那三块木片,也送走了那道伟岸。 “昭儿姐,刚才那个笛声,你知道是什么吗?它总给我一种很不安的感觉。”雪儿拽了拽一路领在前头的李昭苒袖摆,低声说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有大麻烦要找上来了。”李昭苒停住步伐,稍稍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那依旧头戴着面纱的雪儿,身为李家大小姐的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游龙破碎所代表的含义呢?“赶紧走,得找到你叔叔。” 语毕,她借势拽住雪儿拉着自己袖摆的小手,不顾形象地撒开步子,当机立断地一头扎进茫茫人海之中,单就目前敌暗我明的情况而言,这无疑是最佳选择。 只是倘若刚才李昭苒没有停下脚步,没有去花那一点点时间去向雪儿解释的话,她们或许还有机会走得掉,可她并没有这么做,所以,她们为这还不到一秒的瞬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当李昭苒抬起的前脚刚一踩在北城的石砖道路上,顷刻间,一阵如坠深渊般的沉重顿时遍及她的双脚,将其死死束缚在原地,四周围本茫茫多的人海也在此刻尽数化作血影,成就了这一方天地血色的背景。 在这片宛若尸山血海般的空间中,一脸震惊的李昭苒与在其身旁瑟瑟缩缩的雪儿,成为了这儿唯二的活人。 李昭苒当机立断,一把将雪儿抱在自己的怀中,用肉身成就了她的屏障,同时一双美眸寒光尽显,在凶厉中扫视着四周随时可能出现的异变。 但只要是熟悉李昭苒的人就会知道,此刻她所作出的坚强与凶厉,只不过是纸老虎的伪装罢了。尽管出身于李家,贵为李家的大小姐,她却只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普通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人,在这绝境面前却能做到临危不乱,甚至还以自己的身子为她人作壁垒,光是这份精神与勇气,就已经很让人钦佩了...... “你在干什么?”一声恼火的冷喝直接轰在一道手持银剑的黑衣人耳畔,将后者从呆滞中强行拽了出来,他回过头,看见的一张写满怒意的脸庞,尽管有些朦胧,却无不充斥着对他的不满。 在他面前的空地上,坐在两道依偎在一起的倩影,一大一小,正是那尚处于幻境中的李昭苒和雪儿。 “还不快动手?”又是一声暴喝,这才让他如梦初醒般想起手中的银剑,再没有任何停顿,一道呈幽紫色的火焰瞬间燃亮,并顺着剑身一路延烧,紫焰所经,就连周围的空气也为之扭曲。 他深吸一口气,眼眸中两团精光爆射而出的同时,右脚悍然登在瓦片上,身影如鬼魅般在半空旋转一周,待其落地之时,他手中的紫焰银剑已然脱手,如索命的死神,朝着那毫无反抗之力的二人长袭而去! 此刻,身处幻境中的李昭苒仿佛突然感受到了什么,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的那一道血色天幕,几乎没有犹豫的,她用双手托出怀中人的肩膀,在雪儿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其从自己的怀中推了出去,一双美眸中,不舍的情绪近乎满溢而出。 李昭苒的动作一气呵成,也尤为突然,等到雪儿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离李昭苒有着不小的距离了,就算她再怎么呐喊,也已于事无补。 “好好地,活着。”李昭苒闭上双眸,却止不住两行清泪顺着她坦然的脸庞上滚滚落下,她可以感受到,一柄来自于外界的锋锐已然无限接近自己的心脏....... “铿!”一声悠扬宛若救世主般回旋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漫天血芒中,李昭苒料想之中的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同一时间,在外头那色彩缤纷的世界中,一道长发飘飘的伟岸也已傲立在那两道倩影的身旁,其左侧,一柄长剑正静静地悬浮着。 “当初我就该杀光你们。”那伟岸身影的双眸不再浑浊暗淡,取而代之的,是锃亮的光泽,眼瞳中呈鼎立之势的蓝紫双色如今已然消失无踪,被纯粹的猩红完全覆盖。“一个不留。” 霎时间,一道紫影从其背后爆射而出,无声无息中,已然透穿了那屋顶五人中一人的胸膛。 第五十四章 救世 熊熊燃烧的紫焰经由敦煌的引导,竟是在其原有煊赫的基础上更显璀璨。在悍然爆发中,就连那本该一同奏响的气爆亦是在片刻过后才姗姗来迟,就更别指望那些站在瓦片上的人能够凭借肉眼察觉这凌冽的存在了。 “噗!”在那近乎焚尽一切的紫焰加持下,其中包裹的银剑无比轻松地刺穿了那站在最中心位置的男子,也就是那一位队长级别的人物。 本是覆盖着紫焰的银剑在透体而出后,褪去了一身的戎装,仅仅留下一柄毫无亮眼之处的长剑倒飞而出,顺应着虚空中的牵引,于蔚蓝中划出一条银白的弧线,稳稳落在敦煌的右手一侧。 “轰!”当银剑坠地,一声炸裂的爆鸣夹带着漫天血雨便是紧接其后,轰然而散。霎时间,那猩红的血花充斥着灼热的高温,为那瞠目结舌的四人敲响最直接的警钟。 “跟他拼了!”只听见一声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从那四人小组中传出,用破音的方式唤醒了他们呆滞的神识,相望的朦胧中,又是默契十足地抽出了一柄柄银光熠熠的武器。 在生死攸关之际,彼此间爆发出的默契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尽管于瞬间失去了队长的领导,可他们却并不像群龙无首,反而是从空中一跃而下的同时排开阵势,以三前一后的队形,以正面去硬撼那他们心中宛若梦魇一般的存在。 “不光是说的,还是做的,都跟当年一模一样,十四年了,难道你们还学不乖吗!” 看着那四人近乎飞蛾扑火的自杀式袭击,敦煌的脑海中却是浮现出另外一片光景,同样也是四个人,同样也是视死如归,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产品,让人作呕。 少有的暴戾从他猩红的双眸中迅速扩散开来,须臾间只见其用右脚猛然一跺地面,凭借着无比浑厚的内力,轻而易举地将那一柄深深插进地表的银剑震入空中,同时左手如鬼魅般闪烁,在一阵残影中握住了那有些硌手的剑柄。 此时,为首的三人俨然摆开冲阵,至于那被护在最后的一人,正紧锣密鼓地吟唱着什么,待那三人开始冲锋之际,一道道金光恰到好处地落在他们身上,将其速度瞬息提至峰值。 也就在这一瞬间,敦煌动了。 只见其以腰为引,在扭腰的过程中一并牵动起紧握着那银剑的左手向前掷出爆鸣,刚还沐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剑,霎时间成为一道彩光,流星赶月般朝着那三人呼啸而去。 单凭他们与敦煌相差甚远的修为,自然是看不见也不可能追得上那银剑的行进轨迹的,银剑想要取他们性命,也是易如反掌,所以,当看见敦煌扭腰的动作时,他们干脆放弃了防御的打算,将一身气力尽数汇聚于脚底,以换取极致的速度。 在来这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的觉悟,尊上对他们的命令有且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拖住敦煌,哪怕只有一次呼吸的时间。 所以,只要能够近到敦煌的身,他们就有把握通过咬在牙尖的丹药换取敦煌一息的停顿,通过那枚爆血丹,引爆自身血脉,让肉身成为威力无穷的炸弹,就算不能伤及敦煌,也足够拖延时间了。 但身为死士的他们所打得如意算盘,却是算少了一处地方——敦煌本人的怒火。 “啊!”笼罩在三人身上的金光伴随着一声惨叫轰然碎成漫天光丝,惨叫暴起的同一时间,敦煌原处的地面瞬间被数千道银光切成碎土尘沙飞扬,尘扬的土黄中,两点红芒却是大放光彩,于眨眼间,不退不让地来到了那三人的跟前。 “还要用爆血丹么?还要用以前的招式么?过时了!”那仿佛从灵魂深处响起的震慑让三人为之一惊,竟是错过了咬下爆血丹的最佳时机。 既然是敦煌本人创造出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在那三人的眼眸中,虽看不见敦煌的身影究竟身处何方,却看得见那一道显然蓄势已久的惊天剑芒从那朦胧的尘土中呼啸而来。 “噗!”就在其看见剑芒的那一瞬间,三人腹部同时受到一记重击,力度不及致命,却刚刚好逼得三人仰天吐出一口鲜血,从喉咙内喷涌而出的血液连带着那被咬在牙尖的爆血丹一并飞出,将他们最后拼死的希望彻底抹除。 而那暗影中的动作还在继续,三人只听见一声手掌摁进泥沙的沉闷悠然而起,还没来得及弄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下一刻,从脚底喷薄而出的冲力已经将他们掀上数十米的高空。 也就在这时,那道运筹帷幄的惊天剑芒也是悄然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在半空中与那些脆弱不堪的肉体来了场亲密接触。那银芒刚一错过三道黑影,便是迅速收缩至一点,汇成一颗米粒大小的晶莹珠子,悬浮于蔚蓝之下。 “爆血丹...”敦煌的身影终是重现于人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三人的正下方,摊开手掌,接下三颗散着诡异蓝光的丹药,如鲸纳长空般吸了一口气,随后五指愤而收拢,在接连三声铿锵中,将那些丹药捏了个粉碎。 “铿!”当敦煌五指收拢的那一刻,悬浮在蔚蓝下的晶莹珠子亦是顺其心意奏响清脆,连带着那三人的尸首轰然破碎,只不过这一次,没有血雨的泼洒,有的,只是漫天嘌呤的光影。 敦煌闭眼沐浴在这光影之中,沉醉了好一会,才缓缓睁开双眸,尽管眼眸中的红光仍有残存,但起码不再有像先前那般暴戾的神采从中流转。 等到自我的情绪稳定之后,他大袖一挥,为那肆意飘落的光雨指明了方向,顷刻间,数以万计的光粒汇聚成一条丝带,向那重新依偎在一起的雪儿与李昭苒飘然而去。 等到丝带轻轻地覆盖了两人的身体,将她们包裹其中之时,本是成形的它瞬息溃散,重新化作点点光星,接二连三地涌进她们的体内。 “我没事?”当一缕阳光照射在李昭苒的脸上,感受着那一抹淡淡的温暖,她猛然睁开一双美眸,如蝴蝶般扑闪两下,一脸诧异地凝望着那蔚蓝色的天空。突然,她像是想到什么一样,赶忙低下头,直到瞥见了那卧在自己怀中惊魂未定的雪儿,眼眸中的忧愁这才有了消散的迹象。 “昭儿,你没事吧?”看到妹妹苏醒,只消两步,敦煌便已然来到了那两道相依的倩影身旁,满怀歉意地揉了揉李昭苒的头,“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们自己走的,让你们受惊了。” “哥,我好怕,我好怕我会真的死了....”直到李昭苒昂起头,看见了敦煌那总令人有十足安全感的模样,泪水这才滚滚而下,无论她怎么坚强,她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而已。 “别怕,一切有我。” 第五十五章 死亡之莲 别怕,一切有我。 简单而坚定的六个字久久回荡在李昭苒的耳畔,自有魔力般抚慰着她的心神不宁。尽管敦煌抬起手为她擦去眼泪的动作很是僵硬,甚至还有一点点粗鲁,但那溢于言表的关切之情却是显而易见的。 十几年以来,李昭苒终于又一次切实感受到敦煌手掌当中的冰冷,遥想上一次身为哥哥的敦煌如此对待自己,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到连记忆都朦胧了。 如果可以的话,李昭苒真的希望她与哥哥的关系能够永远定格在这一瞬间,只要有敦煌在身旁,有李若寒在身旁,她便不用多想,也不必再害怕些什么了。 “昭儿姐!”比起被光绸完全覆盖的李昭苒,因为前者的怀抱导致部分光粒无法被其吸收的雪儿,到了这时候才恍恍惚惚地睁开双眸,一抹璀璨银光在开眸之际转瞬而没,那漫在奇眸中,蓄势待发的凌冽也是与那银光融为一体,飘然而散。 “雪儿!你没事吧!”那一声清咛让两人终于想起了那银发女孩的存在,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李昭苒轻轻将雪儿向后推了推,一双美眸中泛着担忧的神光,从头到尾把雪儿的身子打量一遍又一遍。 “我没事我没事。”在李昭苒那近乎要洞穿自己的眼神面前,虽说明知是出于善意,但雪儿还是有种别扭的感觉,连忙说到。 直到李昭苒从雪儿口中得到肯定答复,加上自己的注视并无扫出任何伤势,确认其无恙后,才施施然叹了口气,重新搂住她自带芳香的柔软身子。 “没事就太好了,没事就太好了。”李昭苒将雪儿埋进自己的胸膛,心有余悸地感慨到。 “昭儿。”冷峻的男音奏在两人的耳畔,一刹那,雪儿不知从哪里来了气力,竟是猛然扬起头,一脸激动地仰望着那面露寒光的男子,自己刚想开口,却被敦煌直接打断了。 “那游龙的光影,最远可以在哪儿看到?”他的语气透着严肃,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四周的同时,右手作出反扣姿势,潜藏的牵引将那悬浮一侧的长剑背到自己的身后,整个人就像是一根绷紧的弓弦,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这是自登上七星洲以来,雪儿第二次目睹敦煌出现尤为明显的情绪波动,在她眼中,让敦煌直接展现出绝霸一方的实力,要远比令其出现明显情绪波动来得简单。所以,每每当敦煌出现难得一见的情感波动,尤其是偏向于负面的,雪儿总会识相地缄默收声,当一个言听计从的乖孩子。 “整个七星主岛都能看得见,所以,二哥他应该已经派人来了。”李昭苒缓缓站起身,同样是神情肃穆,“哥,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袭击我们?” “一些漏网之鱼而已,只恨我当年没能斩草除根,才让他们苟活到现在。”敦煌面带不屑,咬着牙狠狠说道,英气逼人的眉宇间重现凶煞,冰冷的杀意更是磅礴而出,褪去戎装的猩红此刻再一次攀上双眸,气质与曈眸的相互转变与配合,令他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似得。 不论是在李昭苒和雪儿二人眼中,抑或是整个天下的认知里,敦煌原来的形象一直都是一位优雅而致命的剑客,是不掺情感,不动声色,在干净利落的剑舞中轻取敌人首级的存在。 凭借着登峰造极的剑艺与极致到令人恐惧的技巧,他才能在十多年前几创历史,成为天下最年轻的冠绝之人,哪怕隐姓埋名一路直到现在,他也依旧是登顶之人中,最年轻的那一位。 可谁曾想过,敦煌竟会有如此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年龄的增长与心智的沉淀本应是相辅相成的,可当敦煌再一次对上那几乎刻在血脉中的死敌之时,一切的优雅便是悉数成为了怒火的助燃品。 在那近乎于浓稠的实体杀意映衬下,此刻的他仿佛化身为一尊杀神,仅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不时外泄出的气息却依旧叫人心生畏惧。就连扪心自问已经对敦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李昭苒,也从来没有见过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下的敦煌。 “哥...你没事吧...”李昭苒有些瑟缩,吞吞吐吐地嗫嚅到,她不知道眼下的敦煌究竟还是不是她的哥哥,光是注视着那一双猩红的眼瞳,就叫她胆寒万分。 “我没事...”或许是留意到李昭苒的恐惧,敦煌这才将外泄的气息稍稍收敛,好一晌的功夫,才略微恢复了一些,缓声回答道,“等朝阳来了,你们就立马跟他回去,这里对你们来说不安全,还有,把这个也带回去。” 李昭苒只觉眼前一阵恍惚,纤纤玉手中便是突然多了一块长方形的东西,中间微凸而双头扁平,赫然呈献出一块铭牌模样,在铭牌的左上位置,串着一条鲜艳的红绳。 “末笙他...”李昭苒的嘴巴抿得死死地,浑身在看见铭牌的那一刻便是如触电般颤抖起来。就像那翔天的游龙一样,这铭牌的寓意,也只有李家自己人才能懂,所以,李昭苒才会在瞥见铭牌的那一刹那,泪如泉涌。 “雪儿。”敦煌没有去安慰李昭苒,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妹妹有能力处理好情绪问题。于是乎,他的注意便落在了一旁乖乖站着的银发倩影身上,“跟着姐姐走,一直等我回来。” “恩。”早已识时务地化身成乖乖女的雪儿点点头,主动拉起李昭苒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以实际行动回应了敦煌的嘱托。“我会乖乖的。” “好。”敦煌刚想露出一抹微笑,恍惚间,一阵心悸携带着无与伦比的威胁气息,一同悄无声息地攀上他的脑海,在牵引中的下意识动作令敦煌猛然调转身形,一双血眸迎着刺眼的光芒直勾勾地望向天空,就在那广阔的蔚蓝中,一道宛若太仓稊米的暗影正徐徐飘落,就像是落英的花朵坐着风势,一路飘向敦煌所处。 “走!”在那轻柔的暗影面前,竟是连自己都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就更别指望李昭苒和雪儿能够与之抗衡了。 在大喊中再次调转身形的敦煌,其右手掌心已然蒙上一层淡淡的氤氲。他当机立断地朝那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二人拍出一掌,在气爆的嗡鸣中,那一层淡白的氤氲汇成磅礴推力,轻而易举地将两道倩影送出百里,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也就在雪儿她们的身影消散之时,一声无比诡异的空灵偏偏伴随着悦耳的脆响一并响彻云霄。 “金莲起,万人亡。” 轰然之间,铺天盖地的金色光芒从那一点暗影中席卷而出,刹那间,本是蔚蓝的天空瞬息转变成金色的海洋,宛若惊天骇浪,向着敦煌席卷而来...... “敦煌啊敦煌,这一朵死亡之莲,就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好好去感悟吧,我相信你死不掉的。”南门的城墙上,一道尤为普通的身影正负手走着,在他的左手正中,有一道血淋淋的豁口,呈现出一朵莲花的模样。 第五十六章 结束 宛若倾盆大雨般倾泻而来的金光每一片无不闪烁着如经过百般打磨过后的宝剑所能产生出的凌冽,那近乎于排山倒海般的压制迫使着敦煌去直面那流光溢彩的刀锋之影。 此刻的敦煌,才刚刚从送走雪儿一行的磅礴中回力,还没来得及做好万全准备之际,铺天盖地的烈光俨然与其咫尺相邻,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在那每一片如若花瓣的刀片中所萦绕的缕缕寒气。 “铿!”当花片即将与敦煌相撞之时,一柄黝黑的长剑瞬息而至,于半空中掀起暗芒的同时,拉开了敦煌与那朵莲花第一次较量的帷幕。 直到那看似简单的金光正在到了敦煌面前,他才完全洞悉了那朵莲花的真正属性,在那如镜面般平整的金光中,实则暗藏着层层套叠的无数刀片,每一叶刀片都形若莲花,在彼此相连中,凝出一层接一层的璀璨光辉。 作为敦煌的专属唤灵兵器,其威能自然不言而喻,扫开第一层的凌冽更可谓是易如反掌的一件事,在接连的清脆过后,第一层的金光刀叶几乎瞬息土崩瓦解。 但那被破开阵型的刀片却并不像无头苍蝇般散落一地,当那柄长剑的黝黑剑鞘与金光相撞的那一刹那,本萦绕在无数刀片上的金光迅速破碎,并以肉眼难见的速度重组成一条极其纤细的金丝,将第一层的花片牢牢牵在一起,汇成一条长长的花绳,粘附在剑鞘之上。 但敦煌显然是没有那个心思去留意这些东西了,趁着灵剑护主所为其争得的一息时间,终于回过力,变得神完气足的他,右手电射而出,握住了那一直指着自己的剑柄,霎时间,一直以黝黑示人的长剑顿时泛起缕缕猩红流光,绽放出别样的光辉。 就在敦煌眼眸中精光暴起的那一刹,万千套叠的刀片也已尽数席卷,以量对单,将其彻底吞噬在金光的璀璨之中,不消一息,便是在这空地上汇出一道极其靓丽的光景。 “铿铿铿铿!!!”在那金光瀑布之中,无限多的脆响近乎不绝于耳,甚至还隐隐有加快的意思。这本该是一副此消彼长的对峙,可那金光却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减少的迹象,很难想象,这么多的刀片究竟是怎么尽数收容在一朵小小的莲花之中的。 金光萦绕下的敦煌,右手正如同鬼魅般于半空中来回穿梭,不论是劈还是刺,抑或是斩,其手中的幽蓝总能在每一次律动中带走一整层的金光熠熠。 片刻过后,敦煌明显感觉到手中“老伙计”的体重有了些许增长,尽管还不到可以实实在在影响到其挥剑的程度,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分出一念,在不影响抵挡的前提下,瞥了一眼那刚从自己身前划向右侧的幽蓝。 此刻在他眼里的长剑就像是杂耍时所使用的戏剑一样,从头到尾,每个部分都拉拽着长长的银片,那些重量正是从这一条条银片中传递到敦煌手里头的。 “依附,这就是你处心积虑为我设下的圈套么?就只靠数量和重量?”看着那一条条的银片顺着幽蓝从左荡到右边,万千不屑甚至含掺着失望一并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堪一击了?” 刹那,内心中的不屑汇成实体光焰,顺着他的右手掌心呼啸而出,不消片刻,已然盘上了那一柄拉拽着无数银片的长剑。 一道紫红的光焰瞬息与那本就弥漫的幽蓝缠绕在一起,顷刻爆发出近乎势不可挡的凶焰,不光是先前依附在剑鞘上的银片,抑或是即将吸摄在剑鞘上的金光,都在这凶焰之中瞬间气化,化作缕缕白烟扶摇而上。 顷刻之间,“老伙计”恢复了它最为敦煌所适应的原貌,更在其基础原有的基础上更是再添威能。那紫蓝双色的光焰带有极强的粘附性,只要轻轻扫过一叶银光刀片,烈火便能直接延烧在整层金光上,将上面的所有彻底焚尽。 当这层烈火出现的时候,那近乎无穷尽袭来的金光终于是有了止步的意思,天边的金光在爆发出最后一层光晕后淡然消逝,总算是不再有源源不断的刀片向着敦煌前仆后继般冲袭而来。 “原来还有反复的特性啊,怪不得。”敦煌冷哼一声,眉宇中的不屑稍稍褪了一点点。所谓反复特性,即是暗器中一项可遇不可求的神级特性。 暗器中,尤其是如飞针,箭矢,柳叶刀等以数量爆发出质变攻击的武器,在此特性的加持下,除非有外力能够于瞬间对其产生毁灭性的破坏,不然,在每一次攻击过后,总会有新的暗器产生,并按照暗器发动者的意愿攻击相同目标,直至其死亡。 这就是暗器中被奉为至高的神级特效:反复所能带来的效果,其不光是允许了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的源源不断,它还保证了每一样兵器的完美相同,也就是说,任何施加在暗器上的额外属性如毒,都能在反复中被完美复刻。 或许一根藏有世间剧毒的毒针并不可怕,但百万根与之一模一样的银针近乎源源不断地席卷而来,就着实叫人心生胆寒之意。可偏偏就是这样一道神级特性,遇上的却是敦煌这样一个怪胎。 尚且不提紫蓝光焰,单是论及其身手,就算是附注了无限属性,拥有无限多的数量的暗器,也不能保证碰到敦煌身体哪怕一丝一毫啊,更何况那无解光焰的横空出世,两两相加下,敦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朵莲花所拥有的一切特性彻底摧毁了。 或许是发起者早就料想到这死亡之莲其实根本不能对敦煌造成实质上的伤害了,所以才设计了那一条条金光细丝,而实际上,他的猜测无比正确,尽管敦煌如同摧枯拉朽般毁掉了这拥有反复特性的神级暗器,可也忽略了那金光细丝的存在。 光焰肆虐,以蛮不讲理的态度将所有银片完全气化,化成缕缕白烟消散于世间,可那串联着一叶叶银片的金线却并没有因此而终结,反倒是稳稳地贴合在那光焰的燃烧之中,在更要璀璨的火焰的掩护下,躲过了敦煌如剑般锋锐的眼神。 “轰!”随着一圈火光扶摇而上,最后的银光在那巨响中彻底化作泡影,毫发无伤的敦煌终于从晃眼的金光中再一次看到天空的湛蓝,从遭遇到结束,他竟是连大气都无需喘一下,如闲庭信步般,轻松解决了这一外来的危机。 “只是这样而已么?”敦煌皱了皱眉,脑海中不禁回忆起一些关乎于先前的念想,如果只是这样一道金玉其外的暗器,他的下意识怎么会有那样的反应?那是近十几年来都没有出现过的威胁气息啊。 思绪触及此,他突然感觉到握在右手的长剑竟是微微颤抖起来,侧过眸,他看见的是一片无比璀璨的金色光芒....... “轰!”惊天的爆鸣响彻云霄。 第五十七章 辰凌 “轰!!!”爆起的嗡鸣久久回荡在苍天之下,扶摇而上的氤氲近乎笼罩了天空的蔚蓝,将周遭一切渲染成纯粹的金色,浓郁得足以称得上恐怖的火药味更是从中肆虐,一时间风光无限,就连骄阳的光辉,也在这轰然中黯然失色。 凭借着这天地为之色变的一击,死亡之莲的威名第一次响彻凡间,大地莫名的震颤几乎瞬间传遍了整个七星主岛,叫无限多的视线,又一次汇聚在同一处地方。 “嗖!”尽管那金光恒久聚而不散,但爆炸中心所宣泄的恐怖冲力却是带出一道黑影,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朝着远方一片尚算浓郁的森林高飞而去。黑影所经之处,总会有一条被拉长的血影一路跟随,直到其落进森林,踪影难觅才稍有收敛。 “砰!”黑影狠狠地砸在土面之上,摔出巨坑的同时掀起尘土飞扬,为这一向宁静无比的森林带来别样的声响。这突然不光是吓走一众小动物,也同样引起了另外一位的注意。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心采着草药的辰婷刚才就被莫名的震荡给坏了雅致,好不容易等到震荡停了,正准备将一棵人参连根拔起的时候,不远处却突然炸出一声巨响,不光是吓了她一跳,就连握在手中的一棵上好人参也是断了一半在土里,叫她倍感郁闷的同时,点星怒火也是不可避免地浮现在心头。 辰婷用一双土黄色的手掌握上那尚在土里的另外一半人参,恶狠狠地把它连根拔起,随手一拼,将断成两截的人参象征性地拼成原样,直接丢进背在身后的箩筐里。紧接着她一把抽起闲置一旁的镰刀,一脸警惕地朝着那声响的方向徐徐走去。 那声巨响其实离她并不算很远,但却偏偏隔了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哪怕对于手握镰刀的辰凌来说,这些讨人厌的拦路草也不是很快就能清除干净的。 对于那声巨响,她大可以撒手不理,反正森林中一天发生的事情有无数那么多,既然巨响不关自己什么事,又何必去节外生枝呢?但不知怎么的,辰凌仿佛感觉冥冥中有一种难以拒绝的魔力,牵引着她向那巨响走去。 终于,当不知扫清了多少碍事的枝桠后,她总算是从一成不变的绿色中,看见了别样的色彩——一道土黄色的深坑,以及一个不省人事的狼狈身影。 “喂!你没事吧!”当她留意到坑中躺着一名男子的时候,心里头的怒火旋即被一抹同情与担忧所取代,她三步并作两步,匆匆来到了土坑旁边,一双如漆如墨的大眼睛眨巴两下,在晶莹剔透的眼神中闪烁着关切。 在辰凌的眼眸中,倒映着一道无比难堪的身影,一身黑色长袍早已烂得不成样子,仅有一些丝线勉强勾着布匹,盖住了他的私隐部位而已。 一张不算俊俏,但又棱角分明的脸庞遍布鲜血,渲染着无比惨烈的味道,但真正为辰凌所震惊的,却是他血肉模糊的右手:手臂的轮廓已经完全消失了,唯一有的,只是一小块遍布裂痕的白骨,与如泉涌般的鲜血而已。 “怎么会伤成这样?!”在仔细的打量过后,辰凌不禁发出一声惊叹,在经过短暂的呆滞过后,其心神中泛起的恻隐取缔了震惊,催促着她一步步向那男子走去。 辰凌手头上没有任何纱布能够用来包扎男子骇人的伤口,便索性将自己的披肩给扯了下来,用镰刀划出一条条的长线,将其勉强当成止血用的布匹。 随后,她从自己的箩筐中找来一点青绿泛黄的小蓟草,用双手将其揉成一团,直到一团带汁液的粘稠物被挤出来后,才把它平扫在那一块披肩的丝绸上。 “没有其他什么止血用的药了,先这样将就一下吧。”辰凌带着歉意向那失去意识的男子说到,尽管他看上去无比虚弱,但辰凌却能够感受到他实质的呼吸与心跳,只是微乎其微罢了。 万事俱备,辰凌将那披肩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一双操惯农活的手轻而易举地将男子翻了个面,让那伤口完全展露出来,以方便自己为其包扎。 在辰凌为男子正式开始包扎之前,她先是用镰刀轻轻地敲碎了那一小块完全暴露于空气中,满是裂痕的小白骨,那是完全坏死的一部分,更是多余的一部分。 直到万事具备,辰凌这才稳稳地端起布匹,小心翼翼地将其覆盖到男子的右手上,草药与伤口一触碰,顿时的神经反射叫那男子浑身巨颤,爆发出的大力险些将辰凌直接掀翻。 但好在,这一阵挣扎维持不久,再加上辰凌本身是一位农家子女,力气足够大,很快便将男子控制下来。她一面用左手将布匹摁在男子的伤口上,一面用右手拉起丝线,在口手并用的动作中,迅速将纱布固定好,完成了这一初步包扎。 没有犹豫的,辰凌俯下身,颤颤巍巍地将那男子从泥坑中扛了起来,背在背上,带着他一步步走出了这满是鲜血的坑洞。“初步处理算是做好了,接下来还得药养,调理才能保你一条命,那我就好人做到底吧。” 辰凌的身子在女生中算高的那一批了,可就是这近一米七的身高,比上那男子一米九几的伟岸,却依旧是相形见绌,尽管看上去是辰凌在背着男子,但后者的脚其实已经完全够到地面了。 辰凌背着他,一步步朝着来时的路走去,一箩筐本是装得满满的草药被她纳了一半有多进腰包,大都是些补血,调养身体的药品,是她专门为那男子准备的。 两人的身影就在辰凌单方面的行走中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茂密的森林之中。 “我这是...在哪?”当敦煌苏醒的那一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片尤为广阔的空间里,周遭的一切似乎在不断变化,时而化作连绵的高山,时而化作沉静的湖畔......但无论周围光景怎么变,总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似乎这些地方,他曾经都去过。 敦煌下意识地捏了捏拳头,却只有左手带给他一阵踏实的反馈,至于右手,则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却只看见了一道塌陷下去的衣袖。 “我的手,断了么?”敦煌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似乎对于断手根本就没有过多在意。与此同时,在其身旁不断转变的光景,也是在一间小木屋出现后,逐渐定格。 “这里是...”那木屋就出现在敦煌眼皮子底下,根本就不可能被其忽视,当这木屋出现的那一刹那,就连自己右手断去也不为所动的敦煌眼神中,竟是出现了极其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无限的怀念。 正当他沉醉其中之时,那木屋的正门却是突然嘎吱作响,仅是一声嘎吱,就让敦煌完全变得不知所措,傻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扇木门的逐渐开启。 当木门被彻底打开之际,一道银发倩影正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温柔而灵动,一双透亮的银眸泛着无限深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经愣住了的敦煌。 “你回来啦?” 第五十八章 回忆 那道倩影栩栩如生,万分凝实的模样与敦煌记忆中最美的她如出一辙。仅是一瞥,他黯淡无光的双眸中顿时涌现出晶莹的泪花,想要向前走,却发觉自己的双脚仿佛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敦煌诧异的同时,一道与之一模一样的身影逐渐出现在其身后,那从朦胧转向清晰的脸庞满是洒脱而轻狂,精致而端正的五观加上一袭白袍飘然,用英姿飒爽去形容,绝不为过。 比起那断去一臂,眼神昏暗的敦煌而言,这道白袍身影要更显轻狂,他的双眸中没有饱经沧桑的深邃,也没痛彻心扉的暗淡,只有明亮到用异彩连连来形容的高傲与欣喜若狂。 目送着那道伟岸一步步走向自己朝思暮想的绝色佳人,敦煌心里头却兴不起一点点愤愤不平,原因其实很简单,毕竟能陪伴在白樱雪身边的,除了他自己,还会有谁呢? “这是...那一年...”既然双脚动不了,敦煌索性没有再执着下去,反倒是沉下心来,静静地思索着这一切,随着那道嘎吱作响的木门逐渐隐去那两人的身影,他终于想起来了。 值得敦煌永世铭记的那一年放到还没遇上白兰雨之前,其实数不胜数,既包括了自己被逐出家门的惨淡,又涵盖了自己开始苦修的艰难,但自打敦煌遇上白兰雨,并从其口中得知了雪儿的存在时,那一年的定义瞬间变得狭窄而深刻起来。 正是在那一年,自诩年少轻狂的敦煌选择离开白樱雪独自闯荡世间,将自己剑圣的威名宣扬至四片大陆的各个角落;正是在那一年的一场争夺中,他错手杀死了夜阁阁主的亲生儿子,就此与夜阁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也正是在那一年,白樱雪独自一人生下了她和他的女儿,并连夜赶回娘家,将尚在襁褓的白雪,交给了白兰雨。 毫不过分地说,那一年,是敦煌人生轨迹彻底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从一开始选择离开隐世而居的淡雅,留下怀有身孕的白樱雪,他就已经走上了一条错误且无法逆转的道路。 “为什么...为什么要刻意给我看这段记忆...”他低吼着,在沙哑的映衬下,晶莹的泪水开始在眼眶中打转,无与伦比的愧疚早已满上心扉,沉下头,他不敢再多看那间木屋一眼,生怕自己的情绪会彻底崩溃。 只是,仿佛这个空间的主宰在刻意作怪一般,当敦煌低下头去的瞬间,周围的光景瞬间溃散,万千嘌呤的金粒以敦煌为圆心盘旋飞舞着,在彼此纠缠中,迅速重绘出一副室内的景图。 “雪儿。”年轻时候的敦煌声音很淡,却在冥冥中有着一抹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尤其是当其诉说着宠溺的爱称时,那摄人心魄的感觉更是被无数倍放大。 “嗯?”被男子唤作雪儿的女生此时正懒洋洋地躺在他的膝盖上,任由后者把玩着她柔顺的银发。听到呼唤,雪儿将吹弹可破的脸蛋慢慢地转了过来,一双纯粹得只有银白的美眸与男子四目相对,“怎么了么?” 坐在床上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身前两步的位置,一道独臂的残影正垂头丧气地站着,强忍着眼眸中的泪水不叫其滑落脸颊。 “我可能要出去一段时间了。”那时候的敦煌深吸一口气,在略微平复了自己激动的内心之后,这才将其计划告诉了怀中的白樱雪。 “你又要出去啊?这次要出去多久?”白樱雪蹙了蹙眉头,娇嗔的样子配上本就国色天香的脸蛋,反倒是叫人心生怜惜之意,与此同时,其美眸中如闪电般掠过一道挣扎的神色,遗憾的是,这抹挣扎并没能被敦煌捕捉到。 “可能要出去一年吧,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天晶玄冰的下落,这一次我一定要把它给找到。”坚定与激动纠缠在敦煌的眼眸之中,汇成一团亮闪闪的精光。 “一年么?”白樱雪本垂在一侧的手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肚子,一双美眸中泛起阵阵难色,她明知道只要告诉丈夫自己怀孕的事,后者十有八九都不会选择离开,但她也深知这天晶玄冰对于丈夫的重要,一下子,反倒是白樱雪陷入了两难。 “雪儿你怎么了?”或许是感觉到雪儿一丝负面的情感波动,敦煌连忙收了眼眸中熠熠生辉的光芒,低下头轻声问到,“是不想让我出去么?” “不..不是..”白樱雪晃晃脑袋,重新对上敦煌那关切的眸光,用和煦的微笑回答道,“为什么不去呀,你都找天晶玄冰找了四五年了,这一次好不容易被你找到了它的下落,如果不把握住机会,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可是...”敦煌不会看错的,刚才白樱雪的眼底绝对有一丝落寞闪过。也正因为这一抹落寞,他才想再多说些什么,可是两个字才刚一出口,就被一只纤纤玉手给封住了嘴巴。 “别可是啦!我都多大个人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啦!你就放心去吧,不过我可得跟你说好,如果你这次没能找到天晶玄冰的话,以后就不能再去找了!这是我的条件,你不答应,我就不让你走。” 一边说着,白樱雪还一边用右手比了比小拳头,在敦煌的眼前晃了晃,鼻子一哼一哼的,有模有样地作出威胁的动作。 至于敦煌,他先是一愣,随后连忙点头哈腰,一个劲地许诺着,“是是是!我答应你!不论找没找到,我以后都不理天晶玄冰了!一心一意侍奉我的大小姐,满意了吧?” “这还差不多。”白樱雪得意地笑出了声,同时也将那一个骗了敦煌十四年的秘密藏进了心底。 两者的对话,到此终结。顷刻间,万物消散如烟,化作缕缕轻柔直上云霄,仅留下了那早已是泪流满面的独臂男子,满心愧疚地伫立于原地。 “雪儿....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肯直接把真相告诉我呢...为什么要为了我....去委屈自己呢....”在这完全静止的空间中,他的身子却是一直在颤抖着,伴随着啜泣而起伏的心脏,每跳动一次,就像是有无数利刃戳进他的身体里,携着钻心的痛苦。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黑色的气流划空而至,带起一片乌烟瘴气的同时,将一座平整而光滑的山面在敦煌眼前一笔一划地勾勒出来,冥冥中,一道牵引之力不由分说地将其垂下的头颅猛然拉起,强迫其直视这一面尤为特别的山峰。 这还不算完,只见那黑色的气旋中突然分流出两道光芒,一个是纯粹的银白,一个是浓郁的鲜红,两者缠绵而其,就在敦煌的面前迅速绘出一道倩影,银色长发垂在身侧,在她的胸口上,一道巨大的豁口历历在目... “不...不不不....不要!” “不要!”敦煌猛地从木板床上坐起,霎时间,右手泛起剧烈的疼痛,本已止住鲜血的伤口顿时开裂,大量鲜血几乎喷涌而出,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把用以包扎的布匹染成鲜红色。 “叫什么叫!明知道自己是伤员还那么大脾气,你看看,伤口又开裂了吧!在这样闹下去,你体内的血都不够你流的!” 闻讯走来的女生一面抱怨着,一面拿来新的纱布,娴熟地解开了敦煌右臂染成鲜红的布匹,再在开裂的伤口上擦拭膏药,最后迅速用纱布为其包扎,行云流水的动作仅是在几次呼吸的功夫,便已经彻底完成。 “睡个觉你都不安分,伤口能开裂四五次,真是服了。” 第五十九章 偏岛 剧烈的疼痛感在药物的作用下逐渐消弭,驱散了挂在敦煌眼帘前的朦胧,这才让那怨声载道的倩影得以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眸之中。 那位尽管手满鲜血却面无厌色的女生其实样貌并不算出众,是那一种放入人群中也不会招来过分瞩目的类型。平庸的五官中,以一双明眸善睐最为引人注目,如漆如墨的瞳孔在雪白的萦绕下熠熠生辉,勾勒出灵动的感觉。 一头乌黑秀发随意地飘在额前,还有几根如柳树一般垂在敦煌的鼻尖,轻摆中为其带来一阵阵瘙痒。她穿着一袭普通的布衣,以腰部作为明显的分界点,腰界以上是淡白的,腰界以下则是混着各式各样的颜色,其中最主要的,是源自于大地的土黄。 “你在做什么梦啊?还能把自己伤口给搞裂的,你是在梦里打架还是怎么的?”辰凌嘴角带着一抹揶揄,一边嘲讽,一边为那块纱布打上最后一道活结。 敦煌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辰凌,尽管一双深邃眼眸中尽显疲惫与虚弱之色,可他还是强行打起几分精神,尤为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一切。 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现在身处的地方乃是一所在乡下地方比比皆是的农家小屋,以茅草为顶,木梁为柱,四周围还有一排接一排的木架子,上面排放了各式各样的药品。 “放心啦,我可不是什么人贩子,就算是,我也不会绑架你这个大叔吧,又卖不出去。”在敦煌眼角微动的那一刻,辰凌便或多或少留意到他对自己的戒备之心了,于是乎,她这才打趣着为敦煌解释起来龙去脉。 “那时候我在外头采药,好不容易给我找到一个品相极佳的人参,结果你就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还在地上砸那么大一坑,又断胳膊断手的,却偏偏吊了半口气,见你还有救,我就把你带回来了。” 在辰凌解释的时候,敦煌一双足以洞穿心神的眼眸一步都没有远离前者的目光,也正因为这目不转睛,他才能读到女生言语之中的诚然与切实的关心。 “我可没想过你能这么快就醒过来,按照我的判断,你保不准得昏迷个十天半个月的样子,毕竟伤得那么重。”辰凌一边说着,一边视线下移,眼泛同情地望向敦煌空空如也的右边身子。“至于你的右手,我也是无能为力了,很抱歉。” “不必抱歉...”敦煌的声音尤为沙哑,甚至还有点口齿不清,导致乍一听上去,倒有几分怪异的感觉,“你既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连道谢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怪责于你呢...” “咳咳...”只是说了短短几句话,敦煌却是立马将头偏了个方向,从面对辰凌转至朝向地板,紧接着喉咙一甜,他猛然咳出两口鲜血,将其眼眸中好不容易才聚起的精神又一次打得粉碎。头晕目眩的恶心接踵而至,仅一晃神的功夫,已是撑不住自己微微躬起的身子的敦煌,毫无气力地倒回木架床上。 “你别说话了,老老实实聚气养伤吧,断手伤及筋骨,就算你意识苏醒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好的。”敦煌尤为明显的动作被辰凌看得一清二楚,也正因如此,她的眼眸中才多了一些其他的光芒,就连语气也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柔。 “不过既然意识苏醒了,最起码说明你的身体正在恢复了嘛,我给你拿点补血的药过来,好好调养一下,应该很快就能恢复了。”语毕,说干就干的辰凌一拍大腿,从地板上一跃而起,连忙朝着敞开的木门大步走去。 “等..等...我...我睡了多久....”清晨的阳光刚洒在辰凌的脸上,一阵微风清然飘过,同时也将敦煌那无比虚弱的询问一同带了过来。 辰凌把头探了回来,心不在焉却又带着几分怨怼地提了句,“从我把你捡回来到现在,你已经霸占我的床三天时间了,没办法,谁叫你是个伤员呢,我就只能勉为其难地打打地铺了。” 已经过去三天了么...得到确凿答复的敦煌抬头望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干黄色的茅草屋顶,框内涣散的眼神不断做着尝试,希望能够再次汇聚在一起。 不知道雪儿她们怎么样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敦煌这样想着,挥之不去的疲倦缠绵着攀上他的心海,催促着他缓缓闭上眼睛...... “看他那样子,不像是偏岛这边的人,应该来自于主岛那边吧,毕竟也只有主岛上面的人才会穿这样的丝绸长袍嘛。” 设好药台,开始煎药的辰凌闲来无事,便是从一旁的晾衣杆上顺手抄来一道破破烂烂的长袍,将其排放在门外的石凳上,随后从一旁高挂的腰包中抽出一团绕在一起的丝线与一根细白的银针。 穿针引线对于辰凌来说,绝非什么难事,稳定得足以滞空不动的双手一只握绳,一只拎针,向彼此平移的过程中轻松完成引线的工作。 “我可没有丝绸那些老贵的东西,只能用细麻绳将就一下咯,希望他不要介意才是。”辰凌淡然笑了笑,手腕在灵动中来回穿梭,以极快的速度缝补着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不消片刻,本千疮百孔的黯色长袍,在辰凌的巧手下已然重现曾经的模样,尽管黄黑交加的颜色搭配看上去有些古怪,但最起码已经可以上身了。 “嗯!我的手法还没有生疏!”在缝上最后一处缺口后,辰凌双手拽起长袍,在空中摆了摆,如欣赏一样绝世珍宝的眼神游走在那黑黄相交的长袍,扫遍各个角落的同时,也炫耀般发出一声餍足的欢呼。 比起这边辰凌一人的闲适自得,海峡那头的主岛,此刻却是闹开了锅,而当中首当其冲的,正是坐落于天音城的李家,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对外行动过的他们,此时却是倾巢出动。 仅一夜间,他们的行踪已是遍布整个七星主岛,几乎在任何一个有人或没人的角落,你总能隐约瞧见一道道披着蓝白相间的长袍的身影,在起落中奔腾着。 “三天来,一点线索都没有么?”身居高位的李朝阳如今神情严肃,深锁的眼眉诉说着他绝不平静的内心波动。在他身前,一众人等正单膝而跪,彼此将头颅深埋进抱拳的臂弯中,噤若寒蝉。 “你们退下吧。”看着鸦雀无声的人群,李朝阳深知自己就算发火也无济于事,叹息声中,他轻轻摆了摆手,将已经跪了约莫一炷香的人群解散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般站起身,有条不紊地离开了这许久未曾开过的议会大厅。当最后一道蓝白相间的身影走出大门之际,一道与众不同的身影却是轻飘飘地落在门前的鹅卵石地上,来者披着一身黑袍,正逆着人流主导,朝着李朝阳大步走去。 “庞师傅,你有头绪么?”眼瞅着那黑袍身影的逼近,李朝阳却收了先前的高高在上,反倒是变得谦卑起来,当然,眼眸中的忧愁丝毫不减。 “李家主,这三天以来,我仔细勘察了那片空地,终于被我发现了一丝异样。”庞师傅一边说着,一边如视珍宝般从腰包中拿出一小罐密封的容器。“在那废墟中,我发现了地玄硫金的存在。” 第六十章 地玄硫金 就跟人一样,任何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物件包括兵器,矿物,草药等大抵有自成一派的排名,人们分别按照各个物件的不同特性,为它们冠上各种第一的头衔,有的因珍稀而登上宝座,有的因震世之威而踏上神坛。 在那几乎数不清的天才地宝排行榜中,很少有东西能坐拥两个头衔,更别提两个相差得不可以量计的名讳了,纵观芸芸众生,能够打破这个限制,成为真正意义上两极分化的代名词的物品,恐怕也就只有火药界的地玄硫金了。 地玄硫金名讳上的大相径庭体现在两个范畴,普遍性与威力。它在火药界的珍稀排行榜上,一直徘徊在倒数的位置,换而言之,它的普通,几乎跟路旁随处可见的鹅卵石一模一样,只要进到森林,随手在地上抽一把石头,里面总会点缀着两三块地玄硫金。 但就是这么一个无比寻常的金属原料,却能造就威力冠绝天下的绝世火药。是的,尽管它在珍惜程度上仅仅高于毫无用处的鹅卵石,但在另外一个排行榜上,却是蝉联十几年的桂冠,不论其身下的排位如何律动,它始终稳坐在属于自己的宝座,雷打不动。 地玄硫金之所以能够在威力冠绝四片大陆的同时,依旧保持着自己随处可见的普通,这一点背后的原因就不得不提到十三年前销声匿迹的夜阁了。 当年的夜阁一跃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组织,所赖以成名的,不光是其门下四大颠顶响当当的名号,更重要的,就是对地玄硫金炉火纯青般的运用与开发。 夜阁的正式崛起始于二十七年前,当时的夜阁还不是一个规模很大的组织,因为在一次物资掠夺中得罪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凌霄堂,自此两者反目成仇,开始了仅仅维持两个星期的争锋相对。 在前期,凌霄唐凭借自身坐大的实力不断打压着夜阁,甚至一度将其逼到悬崖边上,就差临门一脚即可将这一新生组织彻底摁死。结果,还没等到凌霄堂踢出这最后一脚,一直隐忍的夜阁终于是爆发了。 就在第八天的深夜,凌霄堂位处于行天大陆上的主殿迎来了它终生难忘的一道光景:就在那个晚上,万千金丝裂开紫云,将暗黑的天空渲染成金色的海洋,无数肆虐的流光铺天盖地地落在凌霄堂的主殿中,将这方圆二十里的城镇彻底笼罩。 “轰!”剧烈的爆鸣在所有金光落尽的那一刻席卷长空,将夜晚的宁静彻底粉碎。椭圆形状的金光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才渐渐消散,在那绚丽夺目的光焰中,本是一座蓬勃发展的城市,此刻,却只原地留下了一道深达五米有余的大土坑。 那久久回荡的震撼易如反掌地毁灭了凌霄堂,在那宛若瀑布般的金色流光映衬下,地玄硫金与夜阁,终是携手登上了巅峰的宝座。 自那以后,夜阁全面取缔了凌霄堂的地位,凭借着地玄硫金这一名招牌,它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客户前来采购,也引来了多少羡煞的目光。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夜阁能够将这样一块随处可见的小石头变成毁天灭地的武器,无数有心人曾经去尝试过自己制造用地玄硫金作为主体的火药,却均以失败告终。 而从夜阁那儿高价买来的地玄硫金,却总能在绚丽的光焰中爆发出极强的威力,进而逆转局势,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也无不惊叹于夜阁的技术。 自从十四年前夜阁如同凌霄堂一般陨落之后,“夜阁的地玄硫金”这个精贵招牌,也是同样销声匿迹,最少有十四年没有出现过了。 所以,当庞师傅从腰带里拿出那一小瓶金属,并以无比严肃的语气诉说着地玄硫金这一名词时,李朝阳眼底闪过的,无不是震惊的神光。 “庞师傅,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李朝阳接过庞师傅递上前来的小瓶子,在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取出了那一小颗以金黑双色的石块,“夜阁都已经消失十四年了,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懂得使用地玄硫金呢?” “李家主,您的怀疑我是理解的,但请您相信,这真的就是地玄硫金。”身穿黑衣的庞师傅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神情严峻却带着三分火热地说到,“我研究火药这么多年,难道您还不相信我的判断力么?” “庞鑫然师傅,您的水平毋庸置疑。我只是想不通,当初夜阁对外出售的地玄硫金在这十四年间,应该早就被人用完了才对,就算还剩下一些,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威力啊。”一边说着,李朝阳的思绪就不由得飘回了那一片距离臻凌城不远的空地。 那边到现在,仍是一片废墟的惨状,就跟当初的凌霄堂一样,方圆二十五里的一切被尽数铲平,留下的,只是一道深达五米的巨大土坑。 “李家主,您还是太绝对了一些。”庞鑫然轻轻叹了一声,缓缓说道,“照我的判断来说,夜阁其实根本未亡,最起码还有一些掌握了夜阁核心技术的人依旧活着,而且,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当初侥幸逃过一难的夜阁直系子弟。” 说到这,庞鑫然顿了顿,一双明眸褪去了对于地玄硫金的炽热,变得澄清的同时,荡起些许告诫的神光,灼灼地望向李朝阳,“所以,照我说这是一次报复,仅针对于令兄的报复。” 李朝阳微微抬起头,蓝紫双色的眼瞳中闪过一抹恍然之色。真正掌握了十四年前夜阁倾覆真相的人不多,而李朝阳和庞鑫然正是其中两个。 “那...大哥他....”李朝阳有些不敢想之后的事情了,恐惧,开始在他的心里蔓延。 “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庞鑫然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李朝阳略微颤抖着的肩膀。 “地玄硫金的爆发向来是来去无踪的,能够留下一小块残骸,并不是说其使用者能力不足,而是用来攻击的地玄硫金数量特别大,这么一小块残骸,可能数以万计的地玄硫金在聚点爆发时,所排出的杂质。” “李家主你曾经也是见识过地玄硫金的威力的,仅是一小块,就能将一栋高楼夷为平地。所以...节哀顺变吧...李家主....”语毕,庞鑫然便不再做任何停留,他转过身,朝着门外迈出步子,仅留下李朝阳一人凝视着那平躺在掌心的所谓杂质。 “二哥!”庞鑫然前脚刚离开,一声嘶哑的呼唤便是接踵而至,听音识人的李朝阳连忙将掌心的碎石纳入袖中,敛起自己眼眸中的悲伤,故作一切正常地迎接着门外那两道风尘仆仆的倩影。 “有大哥的消息了么?”李昭苒喘着粗气,一双美眸是红肿的,不光是血丝遍布,眼角还挂着两滴泪珠,显然是刚刚大哭过一场,而呆在她身旁的雪儿尽管没有带泪,却神情呆滞,整个人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还没呢,大家都还在努力地找,不过大哥他吉人自有天相,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倒是你,三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了,别等到到时大哥回来了,自己却病倒了。”李朝阳挂着佯笑,摸了摸李昭苒的头,轻声说道。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说着说着,泪水又是止不住地从李昭苒的眼中奔涌而出。“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大哥就不会被那些人缠上了...如果不是为了救我...” “行了,别自责了,这还不没大哥的消息呢么?干嘛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他又没死,别说自己了。”李朝阳低喝一声的同时,负在背后的右手渐渐唤出土黄色柔光,在不被人察觉的律动中,轻轻扫过李昭苒的身子,如若催眠般,轻而易举地令其陷入昏迷之中。 李朝阳前踏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李昭苒那摇摇欲坠的身子,同时蓝紫双眸望向那一头银发的雪儿,一阵忧郁之色顷刻蔓延在眼底。 或许是感受到来自李朝阳的为难,雪儿昂起头,用一对摄人心魄的银眸不退不避地对上李朝阳的目光,“叔叔不会死的,他绝对不会死的,我能够感受到他,他还活着。” “雪儿......”李朝阳抿了抿嘴,本以做好将雪儿一同催眠的打算的他,此刻却是不知怎么的,根本下不去手,前后忐忑之中,他只能是轻叹一声,抱起李昭苒瘫软的身子,朝着寝室内走去。 此时此刻,在另外一片岛屿上,静静躺在床上的敦煌呼吸平稳,在其断臂的两侧,一团淡银色的气旋正悄然流转,顺着他每一次呼吸而散发着愈加耀眼的光芒,冥冥当中,似乎跟别处某个地方,有着剪不断的连接...... 就在这专属于偏岛的平静中,敦煌又是睡了整整三天,等再次醒来之时,已然是不知道第几个清晨的美好时光了,磨子的声音与清脆的鸟叫彼此搭配,从木墙的缝隙中徐徐传进他的耳畔。 第六十一章 先天缺陷 敦煌推开嘎吱作响的木门,和煦的阳光霎时染上眉宇,带起阵阵温热。透过那一道金暖的光幕,他看见了正背对着自己磨药的劳碌身影,留着一头乌黑长发的辰凌此刻半蹲在地上,身子不时顺着双手的动作一并前倾,奏起一声又一声的悠长。 晶莹的汗水顺着她的脸颊一路划到下巴,汇成一点摇摇欲坠。顷刻间,一阵微风吹过,抚落了那一滴晶莹,朝着辰凌身下的药盆直落。 “啊!”一直将目光投射在那一堆药粉中的辰凌,自然是看到了这在半空中划出的晶莹,惊呼出声的同时,也已来不及伸手去接了。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银光夹杂在微风之中,掠过那一滴晶莹的同时,如神出鬼没般一闪即没,连带着将垂落的汗水一并带离。 就跟目睹着那晶莹滴落一样,辰凌也是亲眼看着那汗水的破碎与消散的。诧异之余,冥冥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牵引,勾着她的心念向身后转去。 上半身缠满绷带的敦煌就站在那,面如金纸的脸上挂着三分勉强的微笑,向着辰凌点头示意。 “你可算是醒了!”辰凌大大咧咧地哼了一声,摆下石磨的同时,她顺手抽过自己放在石凳上的毛巾,一丝不苟地将自己脸上的汗珠擦拭干净,“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闻询,敦煌倒没有立马答复,反而是下意识地将注意投放在自己的右身,那儿空无一物,整只右手齐根断去,哪怕是缠绕着纱布,也掩不住当中的惨烈。 沉浸了半晌,这才吞吐着说到,“除了还有一些头晕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你要是不头晕,那才奇怪呢。”辰凌咧嘴笑了笑,站起身的同时端起一碗被熬成焦黑色的药浆,一步步朝敦煌走去,还一边抽出了浸在药中的木勺子。“你那伤口整个跟一抽血泵一样,开裂一次就坏我一条毛巾,得亏是三天前止住了血啊,不然我家毛巾连你一个人都不够用了。” “啊...哦...抱歉......”听着辰凌如同调侃一般的抱怨,敦煌先是一愣,直到那散着浓浓苦涩的药剂怼到脸前,嗅到了难以入鼻的厚重,这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地说到。 “瞧你那傻样!喏!把这个喝了吧,补血哒。”见敦煌迟迟未有肯动手的意思,辰凌嘟囔着嘴巴,眼眸中泛起些许不满,望了望敦煌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的身子,侃到,“干嘛?这都能下地了还不愿意自己喝啊?还想让我喂你吗?” “不...不必...”本只是在思索着那一团焦黑中的成分究竟有哪些的敦煌,一听到辰凌的揶揄,急急忙忙地晃了晃脑袋,仅存的左手立马前递,从辰凌的手上接过了那尚存余温的木碗,面无表情地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这才对嘛!”看着自己幸幸苦苦熬好的汤药瞬间见底,辰凌这才粲然一笑,欢天喜地地接过了敦煌还来的木碗,笑着说到,“怕你吃不了太苦,我还放了几块冰糖进去,怎么样?味道还能接受吧?” “嗯...不会很苦...”敦煌点点头,牙关内的舌尖轻轻扫了扫上颚,品味着那一点点回甘。“只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治病,需要使用这种药材...毕竟它的味道对你来说...应该也很难接受吧...” 辰凌因早起磨药而稍露疲意的眼底突然亮起两道澄明,望向敦煌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纯粹的关切逐渐变幻,多了些许因讶异而连带引起的慎重。 “别紧张...曾经我也学过一些医术...因此对药草或多或少都有些认识...”或许是读懂了女生眼底精光暴起的背后含义,敦煌断断续续地解释到。“更何况...七星莲莲心的味道是那么独特...可不是几颗冰糖或是辅药能盖过的...” “看来你之前吃过七星莲莲心呀。”极其迅速的,辰凌收了眼底的精光,眨眨眼,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但语气中却少了此前对敦煌的轻佻。 七星莲莲心本身无色无味,只有在磨成粉熬成药后,才会散发出其独有的味道,如果说其他未去心的莲子味道吃进嘴里是尤为苦涩的,那么七星莲莲心的味道绝对是别具一格的存在。 别的莲子都是吃进嘴里才有苦涩由内而外地爆发出来,而七星莲莲心则是食之无味,反而是在磨成粉,与其他辅药一同炖煮的那一刻,就已经散发出其特有的气味了。 该怎么形容这种气味呢?敦煌曾阅读的医书上有着清晰的记载:酸腐恶臭,嗅则欲呕。 是的,就是像腐肉和呕吐物混搭在一起的极端气味,只要七星莲莲心被磨碎后与开水相接触,身为药物的它,就会释出这样的味道。坦白而言,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种酸腐味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只要闻到少许便呕吐的人也绝不在少数。只有一些浸淫于医术当中的人,抑或是对七星莲莲心有深刻理解的人,才会将其视作珍宝。 天材地宝的种类或许大不相同,但它们的特性大多都有相似的地方,最简单也最常见的,便是它们对自己的保护机制。无论是哪一种珍宝,它们总有方法来保护自己,或自有灵性,懂得四处漂泊,而非选择一处定址生长;或自带威能,晓得引动天象,攻击那些前来采摘的人; 以上只是两种最为极端的例子,一般而言,稀世珍宝对自我的保护都取决于其生长环境的恶劣程度,很少会有主动的对外攻击或是行动,但无一例外的,这种保护机制的存在,就是为了阻止人们无比轻易地得到它们,以满足自己的贪欲。 而纵观芸芸,似乎只有七星莲莲心这一种珍宝,才会运用针对人类味觉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但又不得不说,这种不被主流所接受的方式,往往却是最有效的那一种。 本身,七星莲莲心拥有极强的恢复力,哪怕被磨成粉状,只需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完全复原。在复原后,七星莲莲心将会拥有短暂的移动能力,细小如珍珠的莲子会迅速感应周围的环境,以找寻最近的活水水源,一旦找到,它的爆发速度甚至能短暂超越音速,瞬息消失无踪不在话下。 而这七星莲莲心的药效,也正是依照着其极强的恢复力所演变而来的。 在服用七星莲莲心之后,最直接的药效便是加速伤口愈合,增快血液的产速,以达至肉体上的完美复原,它也能为透支的修行者恢复部分体力,但这种恢复比起肉体上的修复而言,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因此,七星莲莲心更多地作用于为伤者疗伤。 将七星莲莲心制作成能够为人所服用的丹药,其过程也并不复杂,只需加入开水,不断搅拌一个时辰即可,但同一时间,七星莲莲心一遇上开水,则会加速它对自我的修复,一旦一个时辰内有一秒没有被搅拌的话,它就会立马复原,在暴起的空灵中消失无踪。 所以,根据这种特性,七星莲莲心自主进化出这一遇开水便能散发出惊为天人的恶臭的特性,目的就是为了将那医者逼退,为自己的复原与逃离争取哪怕只有一秒的时间。 那种恶臭几乎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就算是封住鼻子,它也依旧能蔓到人们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折磨着他们的心神。在那一个时辰之中,对于医者是一种煎熬,对于七星莲莲心,则是分秒必争的求生机会。 敦煌扪心自问,除非真的有那种必要,不然他也不会轻易去使用七星莲莲心,毕竟那种为了求生所释放出的恶臭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或许闻上一两次还能够强靠毅力撑过去,但要浸在其中一个时辰,他可做不到。 但辰凌却是做到了,她居然忍过了每一秒都足以称得上是煎熬的一个时辰,只是为了去救一个与自己的人生轨迹,没有半点交集的陌生人。说不感动,敦煌自己良心都过意不去。 “哪有什么接不接受得了的问题嘛,七星莲莲心虽然是很臭,但我从生下来的时候就什么东西都闻不到,什么东西都吃不出味道,所以,别人一直怕的东西,对我来说,根本起不到什么用处,七星莲莲心,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药材而已啦。” 辰凌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眼底中一闪即逝的失落却是被敦煌捉个正着。 “你...是想当医师...对么?”一直站着,敦煌的双脚有些发软,显然是还没能从虚弱中彻底走出来的征兆,所以他索性直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仰望着那道身影,徐徐说到。 “医师啊...”被戳到痒处的辰凌这一次终是维持不住那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了,可尽管她眉宇间的向往之情随着敦煌的一声医师彻底迸发,映照着两只异彩连连的眼睛,但这份热情,却又以极快的速度黯淡下来。不情不愿地摇了摇头,她颓然说到,“就算我想当,可没有嗅觉,味觉的我,又能走多远呢?” “如果我说...我能帮你恢复呢?”这是敦煌从恢复以来,第一次露出轻松的微笑,蓝紫色的奇眸对上辰凌那难以置信的眼神,透露出极其坚定的信念。“就当是你救我一命的报酬了...” 番外02:《末笙》 比起其他大陆上大城市连夜的灯火辉煌,七星洲主岛之上的天音城,似乎显得与世界主流格格不入,在各种热闹非凡中,突出着别一般的冷清。 并不是说天音城的发展要比其他大城镇落后很多很多,多到连夜生活都不曾拥有,并不是这样的。铸就天音城夜晚冷清的原因,其实是城内居民从复古的建筑风格中便能窥见一二的,根深蒂固的传统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今天却很不一样,今天哪怕已经到了凌晨时分,整个天音城,仍是灯火通明的一片盛况,每一条错综交杂的街道,总会有一盏盏明灯在走动中不断地驱散着夜晚的昏暗。 在不远处的一片桃花林中,一道金袍身影正负手站在两尊玉狮中央位置,焦急地来回走动,时而翘首以盼,时而摇头晃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恍然间,一道黑影飘然落地,轻飘飘地点在草地上,翻滚一圈,刚好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出现在那金袍身影面前,他抱拳而低头,谦卑而带着半分惋惜说到,“报告家主,没能找到大小姐的下落。” “行,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先下去休息吧。”金袍身影开口说到,沧桑的语气不时颤抖几下,诉说着他绝非表面一般平静的内心。 “是!”黑影再度躬身,随后氤氲缠身,眨眼间消失于那金袍身影的正前方。 “昭儿啊...昭儿...你到底去了哪里啊...为父已经失去了寒儿...不想再失去你啊...”金影眺望着那一轮明月,明亮的月华洒满大地,置身其中,本该是一件尤为享受的事,可如今的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早已年逾半百的他,现在竟是老泪纵横。 此时,正是敦煌被逐出家族的第三年。 当整个天音城在奔波的黑影来回穿梭下显得尤为热闹之际,一座不远处的码头小镇,却是幽静得令人心生胆寒之意...... “哗~”海浪无休止地拍打着岩石峭壁,在此起彼伏中回荡着悠长的浪涛声,一道向内弯曲的悬崖,就是海浪长年累月的杰作。在那悬崖上,遍布着因夜色而显露出深紫的柔软嫩草,修长而轻柔,顺着从海边吹来的咸涩微风,轻轻地摆动着。 一道娇小的身影就坐在这柔软的草坪上,个头小小的,却是留着一头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绿茵上,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淡淡的黄光,将她的娇小衬托出圣洁而高尚的感觉。 她静静地坐在悬崖边,望着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尽管双眸噙着泪水,可她却没有伸手去擦拭的意思,只是任由它蓄在那里,等到了时候,再顺其自己滚落。 她就呆呆地坐在原地,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双混着紫蓝色的奇眸没有半点光泽,整个人死气沉沉的,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极其沉重的打击。 在她放空的眼眸中,那轮明月仿佛倒映着一道人影:那是一道高挑的身影,喜欢穿着黯黑的长袍,顺风摆动的衣摆被竖着切成两半,每逢风儿呼啸吹过,他总喜欢置身其中,任由背后的两道衣摆随意舞动,潇洒而自在。 他的瞳孔跟小女生的一模一样,依旧是蓝紫双色混搭着,但比起小女生紫包裹着蓝的泾渭分明而言,他的瞳孔则是蓝中透紫,要更加融合的同时,也更协调。 一阵微风吹过,仿佛带动了那稳如泰山般的明月,将其隐隐吹动了些许,也将小女生眼眸中的倒影更改了动作。 原本是背对着她的身影如今转了张侧脸过来,笑意盎然的眼眸中闪烁着宠溺的神光,他抬起右手,将一串她最喜欢吃的肉串递上前来。 小女生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接,可当纤细五指与那木棍刚一接触,那道身影竟是轰然破碎,化作一道笔直的月华,偏偏错开了女孩的身子,落在别处。 “哥哥....”或许是老天开的玩笑让她一直紧绷的心弦彻底破碎,当那身影消散的瞬间,她一直噙在框内的泪水终是决堤,奔涌而出的泪水在她的脸上划出无数痕迹,用每一道肉眼可见的痕迹,诉说着其内心中的感伤。 她情绪越来越不受控制,换来得的是其哭泣时不断变得更加嘹亮的清越,成为了继乐此不疲的浪涛声后,又一个响彻云霄的声音。 也正是这几声源源不断的清越,勾来了某些人邪恶的念想。 “这是谁家的女生啊?”极其低沉的奸笑声伴随着渐渐行近的脚步一同响起,听到这来者不善的阴森,小女生立马收了自己的哭闹,猛然站起身的同时转过头,借着月光,她看见了三道身影,两矮一高,正以摆着一个人字朝自己走来。 “大晚上不回家,可是会有坏人来抓你的喔!要不你先来叔叔家暂住一个晚上,明天叔叔带你去找你家人,好不好啊?”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瘦高男人贼眉鼠眼,一撇八字胡吊儿郎当的,显然不是什么好人。 “滚!”虽然只有九岁的小女孩还不及那三人的胸高,但脾气却是不小,尽管是仰望着那道瘦高身影的逼近,尽管双眸有些红肿,可她依旧不退不让,态度冷峻而傲然,就跟她哥哥一模一样。 “小姑娘,你说什么呢?”瘦高男人稍一挑眉,如狼似虎的眼神中泛起几分戏谑的光芒,“叔叔可是好人啊,你这么说我,我很伤心的呀!” “滚!”女生傲然而立,冰冷的神色没有半点畏惧,竟一时间看得让那瘦高男人有些发慌。 “大哥!这小妞子犟得很!直接带走就好了!讲什么大道理!”左手边略肥的男人一脚夸了出来,身上肥硕的赘肉抖了抖,就像是一座肉山一样,“看她那眼睛,黑市应该很喜欢的,卖了就有钱了!” “唉,没办法,我本来还想当个好人的,奈何我兄弟不允许呀,小姑娘,乖乖束手就擒吧!”瘦高男人先是看了看傍在身侧的两位,轻笑着耸了耸肩,一边在心底暗叹小女生还能把自己怎么着不成,一边从身后拉出一道蜷曲在一起的麻绳,向空中甩了甩,荡出两声气爆。 “不要放抗,那样只会让你更受伤喔!”瘦高男人抚了抚自己的八字胡,挂着渗人微笑,一步步向小女生走去。 一副傲然模样的小女生真的有所依仗么?换做以前,她当然有,她的哥哥永远会把她护在身后,可现在,她只有一个人,只能是虚张声势,狐假虎威,当瘦高男人的身影逐渐靠近,小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竟然能蹦的这么快。 “嗖!”就在那瘦高男人即将接近小女生的那一刹,一道黑影长袭而来,不偏不倚地砸在那瘦高男人的太阳穴上,荡起一声砰然,下一瞬,只看见那瘦高男人摇晃着向右边倒去,一脚踩空,直接落入悬崖万丈。 “走!”当其余二人仍不知所措之际,一道翻滚的狼狈身影从树影婆娑中跳了出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跑到了站定不动的女生身旁,一把拉起她纤细的手,向着森林一路狂奔,当其余两人反应过来之时,他们的身影已然没入森林中,难以寻觅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到天边亮起一层朦胧的光雾,等到周遭有人声的喧哗,那一路狂奔的二人这才有了停歇的意思。 “你没事吧?那些人没有对你干什么吧?”牵着女生手的男生要比她本人矮上一点点,留着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小麦色的脸颊上有些婴儿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穿着普普通通的渔装,上头还打着很多补丁,最显眼的,莫过于其胸膛上的一个大口袋,里头装得鼓鼓的,都是些石头。 “没有...我没事...”没由来的心安浮现在女生的心头,望着小男生那澄清的双眸,她微微点点头,第一次露出发自肺腑的微笑。 “我叫末笙,看你的样子,应该不是这边的人吧?”小男孩上下打量着小女生,后者穿着华贵的丝绸长袍,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玉坠,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我叫李昭苒,是从天音城那边过来的。” 第六十二章 升华 尽管辰凌是俯视着敦煌瘫靠在楼梯上的双眸的,可她的眼神中却并无任何轻蔑之色,此时此刻,敦煌那一双蓝紫双眸在她看来,仿佛点缀着这世界上最吸引人的精光,在那摄人心魄的注视下,辰凌早已如若死水的心境突然荡起涟漪。 尽管这道涟漪仅仅回荡了几圈,便悄然而逝。 半晌,辰凌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走上前拍了拍敦煌的左胳膊,轻笑着说到,“行啦,你有这心意我就满足了,不需要你再做什么的。而且,现在你都这样了,好好养伤才是正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啦。” “我说真的。”敦煌单出的左手在楼梯间撑了撑,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颓废,也自己的决心能够变得更加有说服力一些。“我真的可以帮你恢复,别不相信嘛。” “是是,我知道啦。”辰凌随性搭理两声,一边拿起自己早已磨好的药材盆,将里头混杂在一起的许多药碎倒入备好的药盅,“看你都能自己走了,那煎药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说着,辰凌将手头陶瓷作的药盅稳稳地抛给了敦煌。后者轻松接下的同时,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辰凌却已经转身走向一旁的花圃,根本没有再给敦煌任何解释的机会。 “我是真可以啊...”无奈之下,敦煌只能自顾自地嘟囔两声,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顺着辰凌刚才为他指的方向蹒跚着走去。至于那被他握在手中的药盅,则是隐隐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味,显然是七星莲莲心的味道。 “她怎么会有这么多七星莲莲心啊...”那阵独特且刺鼻的腐臭完全不需要蓄意去嗅,只要动一动鼻子,就能闻到这恶心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之中,正因如此,敦煌才会感慨。 算上刚才那一碗加上手里的一盅药碎,敦煌保守估计,这两份药里最起码有二十颗以上的七星莲莲心。一般而言,一副药倘若使用七星莲莲心,保证其能有药效发挥出来的数量约莫在五到六颗左右,莲心越多,药效越佳,可谓是贵多也贵精。 尽管七星莲莲心不被常人所接受,但它毕竟被收纳于天材地宝的行列之中,珍稀程度,自然非寻常药材可比。尽管七星莲的原产地就在七星洲,然而,当中只有万分之一的七星莲才能产出一颗合乎标准的莲心以作药用,二十颗以上的七星莲莲心的珍贵程度便可想而知了。 怀揣着这一疑惑,敦煌先是把药盅放在既定的位置上,随后单手打起一声清脆,只见其指尖银光闪烁,化作流光奔入柴火堆,轻轻松松地点起橙红的火光。 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烈火,听着那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敦煌的思绪却是情不自禁地放空,将那如今早已刻进心窝的银发倩影重新勾勒出完美的轮廓。 “雪儿她们不知道怎么样了...”敦煌牵挂着彼方,眼眸中却少见得没有出现担忧的神光。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敦煌感应到了来自李朝阳的呼唤,所以,他才会毫不犹豫地震出一掌,将雪儿与李昭苒一同送向远方。 而实际上,如果没有李朝阳在远处的接引,单凭敦煌一人的气力,雪儿和李昭苒又怎么可能眨眼千里,迅速而完好无损地从困局中脱身呢? 就算是当敦煌真正在面对那一朵莲花之时,他也并未献上全力,总有些许神念飘远,时时刻刻地跟在雪儿和李昭苒的身旁,直到目睹着李朝阳接下二人的那一刻,这才令敦煌心安下来。 敦煌终究是没有重蹈覆辙,所以,哪怕是沐浴在那近乎毁天灭地的金光中的他,也依旧嘴角挂笑,因为他知道,自己总算不再像十四年前那样无力,而自己的一身本领,也总算有了它真正的用武之地。 敦煌右肢断去的狼狈与惨烈,对于外人来说,可能象征着实力的极大受损,甚至再不复当年之勇;可只有敦煌自己才能深刻意识到,只有当这右臂的齐根断去,萦绕在他心中十四年的心魔,才能够有逐渐消散的迹象。 固然,敦煌的表面实力肯定因为右臂的断去而大打折扣,但心魔的逐渐破除,换来的却是其一直停滞不前的境界的升华。一方面的骤降换来的却是稳步的逐渐提升,所以谁也说不准痊愈后的敦煌到底会怎么样,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朝阳身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在敦煌单臂的落寞身影的衬托下,他嘴角挂着的一抹淡然而真挚的微笑,要显得格外夺目。 “嗯?什么东西糊了?”突然间,一道焦糊的气味扑面而来,直接打醒了尚在沉思中的敦煌,他先是动了动鼻子,后知后觉地闷了一声,随后立马将注意投放到那一盅药壶身上,在烈火环绕下的药品,此刻已然是完全沸腾了,不断上涌的空气将那盖子震得哐当作响,似乎随时都有爆开的可能。 “你在干什么啊!”还没等敦煌反应过来,一道身影已然瞬息而至,一双土黄色的手不惧高温,直接扶上那被烧得滚烫的药盅,当机立断地将其从烈火环伺的灼热中取了出来。 滚烫的陶瓷被她捧在双手中,却似乎对其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只能任凭辰凌将它带到不远处的石桌上。而站在一旁的敦煌,虽然眸前有些模糊,但他仍清楚地看见了当辰凌碰上药盅时,一道铁银色的光芒顺着她的指尖蜿蜒而下,将其双手裹了个严实,这才令她免受高温的伤害。 “就你这样还说帮我治病呀!连自己都管不好!就算你不想管自己,也别糟蹋了药啊!”辰凌愤愤不平地说着,虽然她闻不到焦糊的气味,却能听到那一声声的铿锵,那绝对不是煎药所能产出的声音。 “真是的!本来想着你都下床了应该可以自理了,没想到还得凡事让我来,哼,坏我一盅药,我记下来了!”泛着铁银光芒的手轻轻揭开了那药盅的盖子,一道淡淡的乌黑气流扶摇而上,不用闻,辰凌都大概想得到会是什么味道。 “只能倒掉了,唉...”辰凌哀叹一声,正要倒掉那已经焦糊的药浆,却忽闻敦煌一声且慢,转过头,美眸带怒,哼道,“干什么,这药都成这样了,还能要?” “如果没有七星莲莲心的,自然是不能要了。”敦煌笑着说到,度了两步来到辰凌身边,指尖银光一引,顺势将药盅托到自己的嘴边,轻轻呼了口气。“七星莲莲心的作用,可不是单单治病那么简单的。” 泛着焦糊气味的药浆与敦煌嘴中呼出的寒气相撞,竟是顷刻间迸发出无比璀璨的蓝光,那深邃的幽蓝剔透着灵力十足的韵味。外射出的蓝光在半空回旋,彼此凝固而汇成一小颗球形的珍珠。 番外03 《外来者》 “我叫李昭苒,是天音城过来的。”只有九岁大的李昭苒尽管脸上肉嘟嘟的,但精致的五官却已是无比吸睛,特别是在奔跑的气喘吁吁过后,她的双颊还泛着一抹酡红,就连只是初次见面的末笙,看得也有点痴迷了。 “他们...是谁啊?”半晌,李昭苒心有余悸地拽了拽末笙的衣袖,这才把双眸有些呆滞的末笙拉回现实。只有在面对值得相信的人的时候,李昭苒才会褪去一身坚强的佯装,从小都是这样。 听到问题的末笙并不着急立马回答,而是先环顾四周,确认周围都是些早睡早起的淳朴村民后,才将身形前靠,压了压自己稚嫩的声线,在李昭苒的耳边轻声道,“他们是我们这一块的土匪,是无恶不作的土匪,混蛋。” 李昭苒先是被末笙突然前靠的动作给吓了跳,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却刚好看见末笙咬牙切齿的那一幕,心里头刚掀起的些许怨怒,顷刻被疑惑与关切所取代。“既然是土匪,那为什么你们不请人帮忙呢?下个委托,应该会有人接才对呀。” “他们都是冲着钱来的,而大家都是些平民,赚取的收入仅能勉强糊口,又有谁有那闲钱去下委托呢?”末笙以问作为回答,眼眸中的怒火根本不作任何掩饰,似乎这土匪二字,与其本人有着莫大渊源。“而且,就算有钱,又有谁会接受这种委托呢?” “这样啊...”是啊,出身寒门,身世卑微的平民渔民中,又有哪个是有能力去下征讨委任状的呢?而又有哪些修行者,会去选择这样一项简单到根本没有一点挑战性的任务呢?末笙仅仅用了两个问题,就把李昭苒这个出身名门望族的外来者的好心建议轻而易举地否去了。 “那些该死的土匪...”末笙垂在身旁的小手攥得紧紧的,整个人都在轻微的颤抖着,这是怒极的表现。 “他们干了什么?”李昭苒明知道自己提的这个问题根本就是不合时宜,可她却还是问出了口,因为她想知道这背后的隐情,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出自一颗欲要报答的心。 女生的问题飘进末笙的耳畔,换来两抹精光回荡在其如漆如墨的眼瞳之中,他猛然昂起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初见姿色的李昭苒;后者更是不躲不藏,挺了挺腰杆,用行动表露出她的不让步,与末笙眼中暴起的精光相对的,是其美眸中的坚定之色,写满了想要大力相助的意思。 “我三岁那年,我的父母因为瘟疫去世了,只留下姐姐和我相依为命。”或许是被李昭苒眼眸中的坚定打动了,末笙缓缓开口说到,“姐姐带着我一路漂泊,最终来到了这条村子。村长可怜我们,便给了我们一个边缘地方的小茅房,还有一些土地用来耕种,凭着村长的施舍,我和姐姐才能勉强活下来。” “我们的生活慢慢走上正轨,在姐姐的辛勤劳作下,虽然还算不上丰衣足食,但最起码的温饱得到了解决,一切看上去无比美好,直到我十二岁...”话音至此,末笙整个人的情绪波动已经无比明显,本是如漆如墨的深邃眼眸此刻血丝遍布,化作一片血红,当中更是有不断的晶莹泪珠向外奔涌,愤怒与悲伤,缠绵着从他的身上蔓延开来。 “那群该死的土匪,他们烧了我们的房子,抢了我们的粮食,还把姐姐给...”末笙不敢再说下去了,那早该被尘封的记忆如今尽数井喷,在他的脑海中彼此交织,汇成一副他永世不想再回忆起的画面。 “从那时起,我便发誓,我这辈子,一定要亲手杀了这帮土匪,哪怕搭上我自己的命,我也一定要杀光他们。”末笙大力地晃了晃脑袋,带泪的眼眸中凶光毕露,在咬牙切齿中诉说着他与土匪的不共戴天。 只是,当末笙完全沉浸在仇恨的回忆之中时,他却完全忘了留意周遭的环境,此时此刻,先前悬崖上存活下来的二人,已然是带领着一批人,浩浩荡荡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在尚算稀薄的人群中,一眼便看出了那衣着显眼的李昭苒。 “我说,吹牛皮,也要打打草稿啊,就凭你个小屁孩,还在大侃些什么呢?杀光我们?”尖锐的男音冷不提防地从末笙背后响起,后者几乎是立马作出反应,脚底踩出一个箭步,在前进的瞬间调转身形,将李昭苒护在身后的同时,怒视着那早以一字排开的土匪们。 “哎呀呀,我说是谁对我们那么大仇呢,原来是两年前那个胆小到尿裤子的小男生啊,怎么,现在胆子大了,有那个胆量面对我们啦?”站在最中间的男子人模狗样地披着一身黑袍,他带着轻蔑的奸笑,冷冷地看着那对其宛若蝼蚁般的末笙。 “看到你,我又想起你姐姐的滋味了呢,真是可惜,当初是把她杀了,而不是带回去,不然的话,嘿嘿嘿...”男子的奸笑声带起了一众土匪的起哄,这种当面的羞辱,让末笙的脸颊变得无比通红,那土匪头子对于姐姐的羞辱,令他整个人几乎陷入极致的愤怒。 “哦,这个小妞子又是谁啊?你的妹妹吗?那正好,再让你体验一下两年前的绝望,如何呀?”男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如狼似虎般的眼神落在李昭苒的身上,色光尽显。“兄弟们,给我上,把小妞子给我抓过来!” “好嘞大哥!”一众土匪同时迈开步子,一步步朝着势单力薄的末笙和李昭苒走来。偌大的村子,此刻仿佛陷入了沉静,刚才还有不少人的港口,如今竟是人影全无,似乎没有人愿意参与到这场争端之中。 “你快跑!这里我拦着!”末笙头也不回地冲着李昭苒吼了一声,手脚利索地从胸前口袋中拿出一颗石头,奋力朝着那步步压近的土匪投去,却被当中的某一位轻松接了下来。 “小妮子,别反抗了,乖乖从了我们吧,说不定,还能留你一条命喔!”土匪群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换来的是彼此的肆意大笑。 “就是他吗?”然而,当面对着这一众土匪之时,李昭苒的动作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只见她主动走出末笙的保护,玉手弹出一根食指,直指那不远处站定不动的男子,向着末笙询问到。 “什么是他不是他的,你快走啊!”末笙刚想一把拉回李昭苒的身子,可手头上的动作却突然被一声响彻云霄的爆鸣所打断了。 就在那男子所站立的位置,此刻已然是尘烟四起,在那朦胧的灰黄中,一道银芒顷刻划出凌冽,霎时间,一声尖锐得不似人声的惨叫从当中传出,将在场众多土匪的步伐强行停住了。 “大小姐,属下来迟了,还望大小姐莫怪!” 第六十三章 剑走偏锋 从那焦黑中提取出的蔚蓝近乎源源不断,扶摇而上的流光在空中流转,逐渐修饰着那本是小小一颗的珍珠,不一会儿的功夫,本仅有指甲盖大小的蓝球,如今已是跟拇指一般大了。 “七星莲莲心,其实一直都不是单向的。”尽管没有刻意去看站在自己身后的辰凌,敦煌都能感受到后者灼灼目光中的惊诧之色。“除了加速身体复原以外,如果使用得当的话,它也可以成为绝佳的补救剂。” 话音一落,敦煌转了转自己本是呈托天之势的左手,轻描淡写地打响一声清脆,霎时间,无数粘稠在一团的物件伴随着浓郁的焦糊,从陶瓷药盅中近乎喷涌而出,比起先前蓝光的扶摇而绚丽,这些焦黑却是显得令人大倒胃口。 它们没有蓝光作秀一般的流光婉转,盘旋在那珍珠周围,一条一丝,有条不紊地扩充着珍珠的大小;相反的,这一团粘稠得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的物件,就像是火山喷发一般,直接冲上云霄,用最为霸道的焦黑,吞噬了那深邃而神秘的幽蓝。 然而,这些药糊的后发制人却并未持续多久,只见一道无比璀璨夺目的光芒如若利刃,轻而易举地破开那粘稠的包围,令那深邃的蓝光又一次重见天日。 利刃般的光芒吹响了幽蓝的反击号角,仅是须臾片刻,便有不计其数的银光从那破口中席卷而出,破而后立的灿焕仿佛有人为在牵引一般,向上蜿蜒出又一颗崭新的光球,将那药糊与珍珠一同锁在其中。 待最后的缺口在流光的交织下被彻底封锁后,本是淡然的银色刹那光芒大放,不消片刻的功夫,竟是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颗丝毫不亚于太阳般耀眼的光球,可从中透出的却并不是与太阳相同的温暖,反而是数之不尽的凌冽剑意。 尽管摸不透那天空中仿若炫技一般的流光溢彩究竟是为了干什么,但辰凌却是根本不能将视线从那银光中抽离出来,那冥冥中点缀着无穷吸引力的光芒,牢牢地锁住了她的注意,也让她的内心,有了一种莫名的期待。 “咳...”正当辰凌的全部注意都被那银光所吸引之际,站在一旁的敦煌却是偷偷地转了转身子,捂着嘴咳了两声,一阵腥气携着温热,在他的左手掌心中蔓延开猩红的颜色。 “果然...还是有些太牵强了...”敦煌在心里叹了一声,抬起的左手若无其事般缓缓垂到身后,将掌心中的猩红抹在了贴着大腿内侧的裤子上,那儿往往是最不显眼的地方。 于此同时,天边的银光也终是有了变化,在辰凌近乎目不转睛地注视下,前者突然似玻璃般铿得奏出一声脆响,紧接着,细小的裂痕瞬间布满整个的银色光球,前一刻还是完美无瑕的银球,如今却是面临着支离破碎的窘况。 “锵!”宛若索命一般的爆鸣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响起,但这一次的声音却不再清脆而短促,反而无比悠扬,隐隐中似若凤吟的高贵,久久回荡在这普天之下。 就在那漫天嘌呤的光碎之中,一道仅有指甲盖大小的丹药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氤氲之气,正静悄悄地漂浮在半空中,透体银蓝参半的奇异光泽更是令其无比引人瞩目,在辰凌的印象中,这世界上似乎还没有任何一种丹药,是这样的颜色。 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摘下那一颗银蓝丹药,一道如鬼魅般迅猛的掠影却是赶在她的动作之前,行云流水地将那银蓝带入手中。 “这是?”追着那道残影,辰凌很快便发现了那半路杀出的黑影所属,正是离自己约莫两个身位以外的敦煌,在他独臂的掌心中,那一颗银蓝双色的珍珠正静悄悄地躺着,双色泾渭分明,彼此各占一半,井水不犯河水地融汇在一起。 “我不是说了吗,我能治好你的病。”敦煌淡然说到,嘴角轻微上扬,勾勒出自信的微笑,“这就是那药方中的二分之一。” “以七星莲莲心作为主药?”辰凌眨了眨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可它不是只能加速伤口愈合么?我这毛病又不是什么创伤,而是先天缺陷,这也能修复么?” “所以我才说,这七星莲莲心只是二分之一。”敦煌耸耸肩,乐此不疲地解释到,“你说的也对,七星莲莲心作为药用,只能加速伤口复原,而不能修复先天缺陷,但你有没有想过,把先天缺陷变成伤口的这种可能呢?” “啊?”辰凌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那头头是道的敦煌,尽管心中千百万个不相信,可嘴上却说不出半点质疑的话。 “准确来说,先天的缺陷只是代表着个人能力的缺失,而这种能力的缺失,却并不影响器官的正常运作,对吧?”敦煌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在那几乎运筹帷幄的语气中,他早已为辰凌配好了专属于她的那一贴药。 “所以,为了治好你的病,我需要一种毒药,一种专门用来破坏人体口鼻的毒药,将你的口鼻彻底废去,再借助七星莲莲心的能力,来一次回炉重造。”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辰凌汗颜,她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剑走偏锋的治疗方法,这走错一步,就等同于万劫不复的治疗,说真的,如果换了一个人站在她面前提的话,她连想都不用想,立马就会拒绝,可偏偏,站在她身前的这一位,语气中仿佛自带魔力,不单止叫人难以拒绝,再加上刚才那一幕别开生面的炼药过程,却是让辰凌在发出一声怨怼后,旋即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眼看着辰凌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敦煌耸了耸肩,语气不变地叹到,“但请你相信,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绝对不会选择这样的治疗方式,我可不会拿我救命恩人的性命去冒险。”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刚你给我磨得药材里,应该有总计二十六颗七星莲莲心吧?”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敦煌亲口说出这一数量的时候,其眼眸中的惊讶却还是不由得流露出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到这么多七星莲莲心的,但不得不说,这种数量的七星莲莲心,哪怕是心脏破损了,恐怕也能瞬间救回来吧。” 听到敦煌略带惊讶的话语,辰凌本还是有些迟疑的眼眸中突然亮起两团炫彩的光芒,尽管转瞬即逝,却似乎已经为她犹豫不决的内心定下了答复。 “正是因为有这么多的莲心,我才有信心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治好你的病。”敦煌显然是瞥见了辰凌眼眸中转瞬即逝的精光,平淡自若的语气中逐渐多了几分满足的笑意。“现在万事俱备,差的东风,也只是那一株珥腔草罢了。” 番外04 《归家》 在众多土匪惊诧的注视中,一颗人头从那烟云缭绕中划空而出,于蔚蓝之中拖出一道长长的血影,经行眼眸呆滞的土匪上空时,那血影瞬间溃散,化作漫天血雨,如挑衅般四处飘零。 那温热的鲜血分毫不差地落在每一个土匪的身上,用纯粹的猩红色彩,勾勒出他们眼眸中的不知所措。 “哼。”正当一众土匪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忽闻一声冷哼携着喧嚣的剑芒,从烟尘缭绕中席卷而出,纯白色的剑芒直上云霄,带走了那萦绕左右的尘灰,也令一道伟岸的黑衣身影,得以完全展现于旁人眼中。 来者一袭黑袍披身,一副面具只是让一双深棕色的眼眸显露出来。他右手持剑,左手则是拽着一具无头尸体,眼中点缀着显而易见的寒芒,滔天的杀意,更是随着他的衣摆,如水银泻地般,浸染着在场所有人的心扉。 随着一声爆鸣,只见男子左手蓦然燃起一道夺目的金色光焰,光焰肆虐,顷刻便将那具尸体吞噬其中,仅是炸眨眼的功夫,无头的残尸已然化作一缕青烟,随风散去了。 “你们这一群乌合之众胆子是真的大啊,在七星主岛,居然连李家都不认了么?”他的声音宛若来自亘古冰窟,毫无波动的语气中尽是冷酷的韵味,瞳孔更是顿时收缩,从中映衬出无比的愤怒。 向来欺软怕硬的土匪们一看到自己的头儿瞬间暴毙,一个二个几乎都吓得魂不守舍了,不远处还有几位近距离地“欣赏”了那一颗死睁着双眸的人头,顷刻便是双脚发软,尿意翻滚。狼狈之极的他们,现如今哪还有刚才欺负李昭苒与末笙的那副嚣张模样? “三叔,他们就是这一带的土痞子,强抢民家,霸占民女,总之什么坏事都做尽了,罪无可赦,死不足惜!”本是站在街道末尾的李昭苒和末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跑到了那持剑而立的男子背后,如今拽着男子衣角,恶狠狠地控诉着一众土匪罪行的,也正是李昭苒。 “这种小村落,官不理,人不治,时间久了,自然有渣滓的出现,也是时候清理一下了。”被李昭苒叫成三叔的男子转了转脖子,关节中响起几声令人牙酸的清脆,“不过在那之前,大小姐,我想请你回避一下。” 语毕,两道同样是身披黑衣的身影从天而降,一左一右将李昭苒护在其中,彼此的视线汇集在那持剑男子的身上,后者轻轻点头,他们便是心领神会,就像是抱西瓜一样,一人拎起一个,几个起落的功夫,已然消失在这街道之上。 送走了那唯一的牵挂,男子蒙在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微笑,在那一面朝向太阳的剑刃上,一道幽蓝的光芒正悄无声息地攀上那层银白...... “啊!!!!!!” 令人恐惧的尖叫声响彻清晨时分的云霄,为这本该是美好的新一天染上一抹血腥的红色。 “把我放下来!你把我勒疼啦!”李昭苒被人跟夹西瓜一样夹在腋下,体感自然不太好受,在那两道黑影的奔驰下,不消一柱香的工夫,他们已然走到了一片森林之中,这是通往天音城的必经之路。 听到李昭苒的抱怨,抱着她的黑衣人顿时乖乖地停下脚步,将其如视珍宝般慢慢放到地上,同时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三十多岁的脸庞,上头写满了无奈之色。“我的大小姐呀,求你别折腾了,家主都快急死了,你要是再不赶紧回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啊。” “哼!谁叫他逼走了哥哥!”脚踏实地的李昭苒瞬间便恢复了一贯娇生惯养的态度,她盘起手,嘟起一张小嘴,故意将脸撇到一旁,给那位中年人摆了个脸色。“他要是不把哥哥找回来,下一次你们想都别想找到我!” “是是是...”中年人尽管满心郁闷,但还是一个劲地朝着李昭苒点头哈腰,看得另外一个黑衣人笑意满面,被他夹在身下的末笙,脸上此刻也是布满了惊讶之色,他可从来没想过这样一位看上去比自己还小的小女生,其地位居然如此尊贵。 “你笑个屁你笑,你再笑以后一年我就赏你吃白粥你信不信?”对于强忍的憨笑声,中年人可是一听一个准,他没有转过头,只是咬着牙,用低沉的语气将威胁传递到那一位的耳中,叫后者连忙收了笑意,用空出的左手在自己面具前作出拉拉链的动作,便不再出声了。 “有哥哥的消息了吗?”或许只有当提到了哥哥的时候,李昭苒贵为大小姐的骄矜才会有所收敛,从咄咄逼人的霸道转换成油然心生的关切。 “还没有,这一次大少爷应该是铁了心要走的,凭他的天赋,要想不着痕迹的离开,简直易如反掌。”中年人叹了一声,语气中难免有些失落,“大少爷这一次犯得错,可真的是太严重了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昭苒一把抓住中年人的衣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后者那一脸的沉重,“为什么要瞒着我,大哥他,究竟干了什么?” “大小姐,没有老爷的允许,这件事我是绝对不能说的,请你谅解。”看着李昭苒一脸的恳求,可中年人却依旧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到,不论平日里他如何骄纵身为大小姐的李昭苒,一旦到了某些特定事情的时候,他总会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允许允许允许...天天都拿这个理由来搪塞我,你就不会有其他说的了吗!”李昭苒着实有些恼火,从三年前开始,从哥哥被逐出家门开始,所有知情人士对于这件事的解释永远都是“得不到老爷的允许”,摆明了就是为了刻意隐瞒真相。 这一晃就是三年,整整三年,李昭苒却根本得不到一点儿关于哥哥被逐出家门的线索,所有人口中的那件事,也因此镀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昭儿。”一声低沉恰到好处地响起,刚好为那名中年人解了当下的困局,眨眼间,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飘然落在李昭苒的身旁,正是此前被李昭苒叫做三叔的男子。 眼下,他褪去凶厉的双眸中点缀着些许严肃,盯着那正犯气的小女孩。“别为难他了,等到时机成熟,大哥他自然会告诉你这背后的一切隐情。” “那什么时候才叫成熟啊!三年了!哥哥无声无息地走了三年!音讯全无啊!我却连他为什么走都不知道,甚至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叫我等,我用什么等啊?” “昭儿!”眼见李昭苒的情绪逐渐不受控制,三叔猛然喝了一声,用其特有的低沉嗓音直接吼停了李昭苒的倾诉,“回家!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了!” 说着,他大袖一挥,不由分说地将李昭苒抱了起来,不顾她在其怀中的挣扎与拍打,大踏步地沿着已然走了无数遍的道路奔驰而去,一息间,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欸!三老爷!三老爷!这个娃儿该怎么办啊!”刚才还在李昭苒面前点头哈腰的中年人,此刻指着另外一位黑衣人怀里的末笙,冲着蓝天大喊着。 “一起带回来吧,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应该是个孤儿。”三叔特有的低沉此刻回响在那中年人的耳畔,为其指明了他应要做的选择。 第六十四章 珥腔草 敦煌口中的珥腔草是什么,辰凌并不知道。但结合其之前所言,都光明正大地指出了毒药这一名词,她当然能够大致猜到这珠所谓的草,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珥腔草作为草本植物,其草叶通常只有两片朝下翻折,达到一定的弧度后则会向内收勾,形成宛若鼻腔般的形状;在秋季时,珥腔草还会结出果实,挂在唯二的两片草叶的正中位置。 珥腔草果实通体呈鲜艳的橙色,外观则酷似平躺在地上的耳朵,不论是花纹抑或是特定地方的隆起,都与真实的别无二致。珥腔草也因此而得名。 作为毒药,它的毒性其实并不算特别大,不足以置人于死地,但却格外适合作为辅助,用来制作令人闻风丧胆的天下奇毒:短侵散。事实上,很多毒药都需要珥腔草的配合,才能百分之百地发挥出其原有的功效。 可能是因为上苍不想让珥腔草败坏了毒药的威名,所以特意给了它一个让所有炼毒师趋之若鹜的属性:无色无味。 什么样的毒药才是最可怕的?在威力相同的情况下,固然阴险毒辣的隐毒最为令人胆寒。试想,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染上剧毒,等到毒发的那一刻才有所醒悟,就算他身怀解药,解毒,又还来得及吗? 千百年,炼毒者无不卖力寻找着那能够令毒药无色无味的绝世珍宝,但事实证明,除了某些奇毒以外,其他的毒物总会或多或少透露出某种气味,无一例外。 对于一般人而言,或许这种气味并不会勾起他们的过分瞩目,但谁会用毒去杀害一个普通人呢?毒的出现,不都是为了针对某些强者抑或是贵族王室的么? 赫赫有名的奇毒固然拥有悄无声息之威名,但既然榜上有名,又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能够被人为炼造呢?而一般的毒药,在高手面前,却又显得破绽百出,往往连近身都做不到,又怎么可能奢望它能够威胁到一众高手的生命呢? 毒在高手面前可能力所不及,但对付同样是普通人的贵族,也应该是绰绰有余才对,但别忘了,他们乃是贵族,是地位尤为尊贵的存在,身边又怎么会少得了高手的庇佑呢? 正因为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毒,这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却一直被人视作鸡肋,再加上隔壁暗器与毒异曲同工的功用,却拥有着毒所不具备的突然性与杀伤力,让钻研毒的人更加屈指可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毒一直都处在最底层的阶级,没人瞧得上,也鲜有人问津,直到,珥腔草的横空出世。 珥腔草对于毒药的贡献可谓是空前绝后的,光是无色无味这四个字,便足以揭示其在毒药界的弥足珍贵。珥腔草的无色无味,并不是指它能使各种毒药变成悄无声息的杀手,而是它自身所携带的毒性。 珥腔草带毒,却并不致命,遇火时便会释放出毒素,其唯一的功效就是破坏:破坏人体鼻腔与味蕾,这种破坏的程度取决于毒素的浓度,而毒素的浓度,都是以一株长四厘米的珥腔草燃烧时所能释放出的毒气作为衡量。 超过即是破坏,意指永久破坏鼻腔与味蕾的正常运作,长期处于这种纯度的毒素环伺状态下的人,鼻子与舌头将会溃烂并脱落,后半辈子只能使用嘴巴呼吸。 而低过衡量,虽然不会破坏,但也会极大程度的限制并干扰鼻腔与味蕾的正常运作,足以令人对于气味的判断出现极大的错误。加上珥腔草的毒素是可以顺着皮肤而侵入人体的,因此,如果没有事先防范的话,就连一等一的高手,也保不准会在当中吃亏。 哪怕只是暂时性的失效,也能够为本就无孔不入的毒药带来巨额的增幅,更是一改其曾经无比鸡肋的属性,让毒,第一次成为了所有人都不得不提心吊胆的存在。 但对于敦煌来说,关乎于毒的这些东西都是虚妄罢矣,他真正想要的,只是那一株长超过四厘米的珥腔草,连带着它结出的橙色果实,仅此而已。 所有人都知道珥腔草的草叶在燃烧时所释放出的毒素会破坏乃至于摧毁人体的鼻腔与味蕾,多数人因此对其敬而远之,但相信很少人会知道,毒药界弥足珍贵的珥腔草,其结出的果实,竟有塑形的奇效。 敦煌没有说错,为了治疗辰凌的病,他确实是需要七星莲莲心与珥腔草,但却刻意隐瞒关于珥腔草果实的事。 事实上,七星莲莲心的药用再怎么强大,它也仅仅只是能够恢复伤口而已,而珥腔草毒素所带来的,却是鼻子与舌头的脱落,倘若没有新的作为替换,七星莲莲心也根本派不上多大的用处,顶破天,也只是加速伤口复原,形成一道跟敦煌右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伤疤而已。 所以,在此基调上,珥腔草的果实便成为了整个治疗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敦煌之所以会向辰凌隐瞒关于果实塑形的事,原因其实很简单,并不是说他担心珥腔草果实的秘密泄露,而是出于对辰凌自身的安全考虑。 不论是从辰凌家的内设,亦或是敦煌提及医师时,辰凌眼眸中闪过的精光来看,后者的理想显然是成为一名医师,那既然是想成为医师,自然会对各种新奇的药物产生浓厚兴趣,甚至想要亲身去试上一试。 敦煌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时期,也为此吃了不少的瘪,那几个月的日子,可以说是醉生梦死,肚子是一天一小痛,三天一大痛,嘴巴也是常年保持对边香肠嘴,舌头几乎麻木,无比凄惨。 得亏他学医的时候,本领已然了得,体内有着比常人要更为优胜的抗体,不然,光是试药都够他死上几百次了,也正因如此,敦煌才不想告诉辰凌珥腔草果实的相关事宜,毕竟她只是一介平民,没有内力傍身,更没有像敦煌一样硬的命,选择隐瞒,也只是出于安全考虑而已。 “你真的...有把握吗?”辰凌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担忧,但看着她澄清眼中显而易见的波动,敦煌心里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答复。 “百分之百。”深吸一口气,在辰凌几乎要洞穿自己的注视下,敦煌根本没有闪躲,反倒是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回答道。 望着敦煌那比自己高出一个多脑袋的身子,辰凌的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无数的声音顷刻间在她脑海中回旋而出,有男有女,声线各有不同,却是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 “你给我滚!我们欧阳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嗣!” 这一刻,宛若转瞬千年,于翻滚思绪中游走的辰凌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一所挂着偌大欧阳牌匾的府邸。那时候,个子小小的她,披着单薄的蓑衣,站在风雪呼啸之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扇沉重木门的猛然闭合,哪怕她早已被冻得全身发抖,里头的人,也没有半点同情。 从那时起,她便是踏上了一个人的寂寞旅途,孤独的她不知道走过了多少个春秋,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个严冬,身上的单薄衣服更是一直都没有变更过,永远都是破布麻绳编织起的蓑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或许是上苍眷顾,尽管一直一贫如洗,孑然一身,可她却是好好地活到了现在,也是煎熬到了现在。 莫名的泪水开始流淌,从涓涓细流,再到江河奔流,从默默抽泣,到放声大哭,似要将内心中埋藏多年的苦闷尽数发泄。从见面以来,辰凌带给敦煌的感觉就是坚韧不拔,直到现在,后者才第一次在她的身上,看出了属于女子的柔弱。 “现在就先别哭了,等病好了,有的是时间让你哭。”敦煌抬起自己的独臂,轻轻地拍了拍辰凌的头,微笑着说道,“最靠近这边的森林在哪个方向?” 辰凌仰起头,在泪眼的朦胧中,看见的是敦煌那一张不修篇幅,胡子拉碴的脸庞,尽管挂着笑,也依旧显得有些寒碜;但就是这样一张算不上好看的脸,在辰凌眼中,却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为美好的画面。 她稍稍吸了两口粗气,两只手略显慌张地拭去眼角的泪珠,显露出一双泛着担忧的绯红眼眸,抽噎着说道:“你现..在...就要出发么?你的身体...” “早去早回嘛,而且,我这身体就是要多活动活动才好得快。”敦煌原地跳了跳,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辰凌的担忧是多余的,“不过...我倒是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有点冷,有没有衣服给我穿啊...”或许是感受到辰凌弥漫而出的悲意,敦煌忙苦笑着说道,还一边搓了搓自己的身子,一副滑稽的样子看得辰凌直接破涕为笑。 “有!当然有啦!”辰凌身影一闪,从拐角处顺手拉出来一道黄黑相间的长袍,在敦煌面前抖了抖,“我手艺不是很好,可别笑我...” “有的穿就行啦!”敦煌本来就不是一位讲究的人,大大咧咧地接过长袍就往身上披,尽管被麻绳疙得有些不舒服,但也只是简单地了笑,并没有往心上去。 第六十五章 登途 披上长袍的敦煌姑且狼狈稍减,上半身的白色绷带尽数被掩去,但右袖的空洞与软塌,却依旧叫人挪不开眼。 满是补丁的长袍配上一脸胡子拉碴的敦煌,再加上右手的伤势,这一次,他真的跟乞丐的形象,有九分相似了。 “穿着怎么样?不会不舒服吧?”虽说辰凌本人是穿惯了由麻绳碎布制成的衣物,习惯了那种粗糙感,可她毕竟不是敦煌,也不知道后者能不能习惯,毕竟,单从那件黑色长袍来判断,他应该是着惯丝绸的富家子弟才对。 “还行,对我来说,有的穿就行了。”敦煌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仅存的左手在半空中划上几圈,正熟悉着“缺一门”的别扭。 “对了。”看着正热身的敦煌,辰凌仿佛想起来了什么,转过身,几个箭步的功夫已然跑得老远,那焦急的样子看得敦煌心中一阵不解。 正当敦煌一头雾水之际,辰凌已然抱着一柄长剑跑了回来,一路上气喘吁吁的,尽管她是双手捧剑,仍难免有些吃力的感觉。 那柄长剑通体笔直,剑鞘呈纯粹而幽深的黑色,鞘身上有无数道细微的裂纹与擦痕,从中流转着淡淡的深蓝光辉,正向彼此缓缓蠕动着,似在自我修复。 长剑的惨烈不仅如此,当中最为显眼的,莫过于其正中间的位置:在那儿,一道巨大的碎口历历在目,近乎没进了剑身一半有余,虽然周遭仍有同样的深蓝蠕动,但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恢复的。 当敦煌的目光扫过那一柄战痕累累的长剑,他紫蓝色的瞳孔顿时收缩,心中无限的情感更是油然而生,有心疼,有愤恨,但更多的,则是无尽的感激。 在那近乎毁天灭地的金色海洋中,是它拼尽全力,甚至不惜自主引动灵犀,以自身之凌冽汇聚成如若铜墙铁壁的护体罡气,悉数内蕴至敦煌体内,这才保住了后者的五脏六腑不被金光所伤。 如若不是灵剑救主及时,或许地玄硫金仍不足以杀死敦煌,但它能够造成的伤势,也绝非仅仅只是断去一臂这么简单了。但这种强行的催动方式,带给敦煌“老伙计”的损伤,却依旧是不可忽视的。 灵物有罡,自主护形,在一般情况下,地玄硫金能带给它的伤害绝对有限,顶破天也只是几道划口而已;只是,在那时候,它却把自身的护体罡气尽数转移到了敦煌体内,令自己的本体暴露于地玄硫金的轰炸之下,在防御锐减的情况下,它的遭遇,就显得尤为惨烈。 在煊赫的金光璀璨中,它不知道崩了多少道口子,能够勉强护住剑身不断,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是两天前砸到我花园里的,应该是你的东西吧?”辰凌脸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走到敦煌跟前,一边小心翼翼地提防着那个巨大的缺口,一边将长剑从怀中抬了出来,好让敦煌更为仔细地端详一番。 敦煌有些落寞无光的眼神游走在那柄“千疮百孔”的长剑之上,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惨烈的伤痕,最终定格在那一破口之上。望着那一道缺口,久晌,他才长叹一口气,有些哽咽地说道:“对...是我的...” “这个缺口可不是我弄的...它一落下来就..就这样的..可不是我整的昂...”听出了敦煌话音里的失落,辰凌基本就已然能够断定这柄长剑与敦煌的关系绝对非同一般,也因此,她急忙解释道,唯恐敦煌会怪罪于她一样。 “这我当然知道。”辰凌的慌张是显而易见的,加上她还捧着那柄长剑,俩俩相加,哪怕连注意一直集中在长剑上的敦煌也能轻松留意到。 “它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敦煌唏嘘着,独存的左臂前探,从辰凌手中接过了那叫辰凌倍感吃力的黝黑长剑,五指刚一碰上剑柄,一阵清凉伴着肃杀之气顿时回荡在他的脑海心神之中。 “没想到你也吃瘪了呀。”感受到那有些色厉内荏的凌冽清冷,敦煌倒是不慌不忙,处之泰然的同时,脑海中还分出一道神念,打趣般回应着那来自强弩之末的威胁。 或是察觉到那轻佻嘲讽中的熟悉,本回旋着凌冽的清冷顿时一收,重新绽放出幽怨的蓝光,萦绕在敦煌的脑海,也映照在那黝黑的剑尖。 “是是,全都是我的错。”敦煌耸耸肩,神念微动,将自己的敷衍传递到那阵幽蓝之中。 得到反馈的幽蓝再起光辉,不顾外人般接连闪烁三次,看得一旁的辰凌是一脸诧异;而反观敦煌,却是嘴角带起一丝释怀的微笑,于心底淡然道,“我伤口复原得还算好吧,反倒是你,再不老老实实休息会,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出乎意料的,对于敦煌这一次的关心,那向来喜欢与其反着干的幽光却是第一次偃旗息鼓,有了妥协的意思。一息间,只见那本是萦绕于剑尖的氤氲之气顷刻溢出,顺着残破不堪的鞘身勾勒出笔直的掠影,荡起无比夺目的炫光。 至于那沐浴在光晕之中的长剑,则是飞快地缩小着,眨眨眼的功夫,俨然是化身成为一道小小的剑形花纹,通体天蓝,悄无声息地攀到了敦煌的额间正中,在辰凌舌桥不下的注视下,与其融为一体。 那阵摄人心魄的天蓝停留在敦煌额间也仅仅只有三次呼吸的时间,时间一过,那剑形花纹便是冥飞鸿鸿,再也寻不见踪影了,而与敦煌近在咫尺的辰凌似乎根本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一个劲地搓揉着眼睛,目光更是寸步不离敦煌,看得后者一身发麻。 “你在找什么呢?”敦煌轻轻咳嗽一声,将辰凌从自我沉醉的寻觅中唤醒。 望着敦煌那透露着几分尴尬之色的奇眸,辰凌这才意识到自己逾越了,赶忙后退一步,怀揣歉意地挠了挠头,诚心说道,“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没告诉我,这边最近的森林在哪里呢。”对辰凌的冒犯,敦煌显然没有什么深究的意思,只是稍微耸了耸肩,便一笑过之了。 “啊...对...”直到现在,辰凌才终于想起来自己一直没干的事情了,“从这儿出发向北走,大概二三里,是一片红树林;向东走的话,就是这个岛上最大的森林了。” “还有红树林么?”敦煌若有所思般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尽管红树林并不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但却或多或少给了他一点关乎于自己现如今身在何方的线索。“这儿应该是七星洲第三偏岛吧?” “对。”辰凌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整个七星洲一共有七片岛屿,包括主岛在内,也就只有这第三偏岛上才拥有红树林群了,所以对于敦煌的果断,她才不会感到什么诧异,最多也只能说敦煌对七星洲很熟悉罢了。 “我原来飞了这么远嘛...好一朵死亡之莲...好一个地玄硫金啊...”敦煌苦笑一声,即使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可他也依旧不得不承认那地玄硫金的威力。 七星洲第三偏岛,单就地理位置而言,是最为远离主岛的一片岛屿,其面积也排在倒数第一,开发所带来的经济效益几近于零,因此七星政府基本上是放弃了这个可怜的第三偏岛,仍由其在海浪中自生自灭。但正也是得益于此,这第三偏岛,才保留了整个七星洲上,最为原汁原味的自然生态。 一阵感慨过后,敦煌长吸一口气,顺着那晒在身上的温暖转过身,认准了自己此行所应要走的方向,同时左手探进口袋,将那一颗已然化成纯银色的丹药抛给了站在一旁的辰凌。 “我去去就回,期间,你可以把这颗丹药含在嘴里,这样有助你之后的药效吸收,但千万千万不要吞下去了,不然就前功尽弃了,明白吗?” 有惊无险地接下丹药的辰凌,只是刚点个头的功夫,敦煌的身影已然是冥飞鸿鸿了。 第六十六章 存在 在这直径不过四五十千米的小岛上,一道掠影正在璀璨的金光中不断起伏着,随着每一次跃进,那道黑影总能出现在百米开外的位置。在他的疾驰之中,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那一片位处岛屿正中的茂密森林,已然近在咫尺。 “就是这儿了么?”宛若秋叶般轻飘飘落地的身影不响一声,就像是自然而然出现在那里一样,翩翩长发带着衣袖一并飘扬,荡起洒脱的韵味。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两棵直上云霄的云杉,酷似两尊门神,坚守在最边缘的角落。 “珥腔草,应该会长在外围位置吧。”一阵微风抚着落叶一并扫过,吹散了那看似伟岸的黑影,也驱走了两尊门神前,鲜有的人语。 待黑影再度聚合出实体之时,他已然被微风送到了彼此纵横交错的树枝上头,深邃的银光悄然攀上他蓝紫双色的奇眸,为其镀上一层凌冽。于凌冽之下,视野所及之境,万千青叶仿佛被彻底筛去一般,叫地面上的一切尽显于他的眼底。 “珥腔草...”仅有独臂的黑影在树枝间穿梭自如,迅捷而轻盈;他时而停滞于某处,仰仗着一双凌冽的奇眸,细细打量着四周围的一切,时而踏出鬼魅,在虚幻的步伐中转瞬千米。 可当这样的一道黑影正于他所认为的宁静中四围穿梭之际,殊不知一双阴险毒辣的竖眸,已是在悄然间锁在了他的身上...... 在敦煌不知道踏过了多少棵参天大树的枝桠后,终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被他寻到了那一棵挺立于草坪中的苍翠:低垂的双叶勾勒成完美的腔形,在其中央位置,一颗剔透的橙色“耳朵”正静悄悄地平躺在那儿,像是在等待着有缘人的到来。 “找到了。”仍处于枝桠交错的敦煌嘴角勾起一抹淡然,随意洒脱地踏出一步,于绿茵中化身成为一道暗色流星,朝着那苍翠奔袭而去。 看似迅猛的俯冲实际上却在即将触及珥腔草的前一刻强止了冲势,用轻描淡写地双脚点地作为了敷衍的答卷。荡起的凉风微微拂起长发,却并没能吹动他空无一物的右袖。 敦煌弯下身子,用左手的食指与中指捏住了那珥腔草的茎部,同时大拇指前递,为那苍翠献上了一道笔直的划痕,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地拿下了这野生的珥腔草。 敦煌正要将珥腔草装入口袋,毫无征兆地,一道掠影竟是带起一阵锐利的破空声,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奔袭而来。 在那刺耳的破空声中,敦煌的动作似乎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限制,在那一刻,仿佛无形中有一把巨锁将其牢牢框死,就连回头也根本做不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凌冽从自己的右侧呼啸而过,带起一阵撕拉的破碎声。 “轰!”一声爆鸣响彻云霄,掀起一阵尘土飞扬,与此同时,那无形中的枷锁亦是隐隐有了破碎的意思,而早已身经百战的敦煌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见其猛然前踏一步,脚踩虚空,于苍天之下奏起一声清脆的铿锵,一鼓作气般冲破了那显然是布局已久的束缚之力。 “破布好吃吗?”敦煌云淡风轻地站在那,经由辰凌手,好不容易才缝合好的一袭黑衣长袍,如今的右袖却已然冥飞鸿鸿,尚存的衣布上吊着几条细细的丝线,却并没有那奇袭之影所期盼的鲜血泼洒。 “呸!”在那朦胧的土黄气雾中,奏起一声恶心的呕吐声,紧接着,一团粘稠的黑色物体从中高抛而出,携着酸腐的腥气,正朝着敦煌直直飞来。 眼瞅着黑物的倒飞而出,敦煌倒也没闲着,仅存的左手看似随意地向空中横扫,一颗通体泛着银光的石子便是从中电射,直勾勾地撞上了那粘稠的黑物,于半空中轰出漫天嘌呤的光粒,为这苍翠而浓郁的绿茵,添上几分仙气的感觉。 就在这漫天光粒的洗礼之下,那朦胧的土黄也是逐渐褪去,显露出一道尤为妖娆的身影:那是一道拥有着足以魅惑众生的倾国容貌的倩影,青碧色的眼眸闪烁着缕缕寒意,却并不是一对竖眸模样。 一对尖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墨绿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旁,或许是因为刚才扑了个空,显得有些蓬头土面,但却更添几分野性的味道。暴露于风中的肉色也是不加半点遮掩,彻彻底底地裸露在敦煌的眼前。 身下的巨尾盘踞而上,造起两圈圆形,支撑起她人形的身子,一对纤纤玉手的指甲为纯粹的琥珀色,外沿部分更是被刻意制成如锐牙一般的形状,此前敦煌所感受到的凌冽,正是出自于此。 “原来只是只蛇妖啊。”敦煌淡然挑了挑眉,那足以让任何男人心血翻滚的完美酮体,却是被他以冷眼相待,“我还以为是只什么东西呢,唉,不好好地魅惑别人,学人搞什么突然袭击,你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哼!油嘴滑舌!”出乎敦煌意料的,那蛇妖竟是能够口吐人言,“我倒要看看你手头上的功夫,究竟有没有你嘴巴上那么好!” 冷哼一过,只见先前还被其聚在身下的蛇尾顿时舒展开,轰地瞬间炸出别样的冲力,竟是推送着她的身子朝着敦煌奔袭而来,如若锋刃般凌冽的十指更是首当其冲,誓要将敦煌生吞活剥一样。 但没了奇袭优势的她,在正面的对决中,又怎么会是敦煌的对手呢?那看似极其迅猛的冲势,在后者眼中,仿佛小孩子一样的缓慢,只需轻轻一侧身子,已然躲过了这纸老虎般的攻击。 “都能说话了,应该修炼了很久吧?”轻描淡写般躲过蛇妖攻击的敦煌并没有任何反击的欲望,他只是盘着手站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那蛇妖的转身。“听我一句劝,赶紧回去吧,念你修为不易的份上,我可以饶你一命。” “哼,人类,你未免也太狂妄了!” 第六十七章 卧龙 尽管话是这样,可蛇妖的语气中却不乏震惊的韵味,在其右侧酥胸上方一寸的位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颗其貌不扬的鹅卵石,就像是镶在表面一样,尽管未能深入,但那阵刺痛却着实令蛇妖吓了一跳。 “我只是实话实说,如果你真的找死,我也不介意,只是可惜了你这一身修为而已。”对于蛇妖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敦煌也是没往心上去,依旧是一副浮云淡薄的轻松姿态,唯一双蓝紫双眸隐隐有溢彩流光闪烁其中。 “这个人,不简单...”这是蛇妖内心之中对于敦煌下的判断,纤纤玉手扶上右胸,轻而易举地将那颗椭圆的鹅卵石给扣了下来,缕缕青烟顿时从石盘下的伤缺扶摇而上,令那一道血口迅速复原。 与此同时,伴随着其伤口中缕缕高飘的青烟,只见她本是呈鳞甲状的巨尾亦是笼起团团迷雾,在那朦胧之中,仅能依稀看见少许微光闪烁,映照着那青鳞巨尾的逐渐收缩。 “还要硬拼么?”眼瞅着由蛇妖主动释出的迷雾逐渐扩散,敦煌只是微微挑眉,左手在空中虚点,于划动中带起一道无形的弧光,以自身所处前三寸为边界,筑起高耸的屏障,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那延烧的迷雾尽数隔绝在外。 至于那朦胧轻雾所及之地,不论花草抑或是树木,仿佛悉数步入深秋再至隆冬,在烟云缭绕中迅速凋零,仅仅几次呼吸的时间,本还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森林之境,如今俨然变成一副光秃秃的景象,倍添荒凉之意。 “蛇妖永远都只有这样的把戏,经历多了,也就自然看破了。”敦煌轻声叹道,对于蛇妖的一成不变感到些许惋惜。 他仿似占卜般动了动手指,自觉时间差不多,便是微微躬下身子,用左手捞起那一颗平躺在密草之中的尖石,同一时间,一道蓄势已久的青色光束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呼啸而过,带起的狂风吹袭在他的脸上,却兴不起一点点波动。 “毒雾,烈光,突袭,三者去二。”敦煌嘴角轻勾,左脚于原地划开一步,连带起自己的身子微微侧转,握着锐石的左手同时探出,于半空之中拉出一道黯黑色的留影,只听嗖得一声,那一颗随地拾来的尖锐已然爆起嗡鸣,朝着他认定的方向电射而出。 或许只有身为始作俑者的敦煌才能留意到,在那银色流光中的石头本以尖锐前探,但却在飞行的途中悄悄地转成了其背部的粗钝,尽管凌冽依旧,却少了穿透的致命。 “啊!”一声娇呼从氤氲缭绕中赫然响彻云霄,伴随着这一声清越所掀起的波动,本身还有愈演愈烈之势的青色毒雾,却是突然没了蔓延的势头,于瞬息间尽数回收,朦胧全无,也将那又吃了一次瘪的蛇妖,重新暴露在阳光的沐浴之下。 她眼角挂泪,一脸痛苦地捂着自己的额头,正盘腿坐在一颗大树下,蜷缩在一块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全身上下时有银光闪烁,带起一阵肆虐的凌冽。 “哦?”敦煌如剑般的目光几乎是瞬间便找上了显得有些不一样的蛇妖:在云烟过后,她的上身终于不再是无比吸睛的赤裸了,反而是披上了一袭青色旗袍,在上面隐隐流转着如同鳞片般的光泽,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变化。 最为突出的变化,莫过于她的一条巨尾,本身长三米有余的巨尾,如今却是化成两道白皙的笔直长腿,弯曲着挡在她的身前,由于那袍子仅能勉强盖住大腿,再加上她是弯着双脚坐在树下,因此难免有些春光泄露。 “这不是会化形么?”看着那一脸苦闷的蛇妖,敦煌嘴角的笑意却是更浓了,左手虚空一招,于十米开外,淡然泯灭了那折磨着蛇妖的银光凌冽,“喂,还要打么?” “你怎么会知道我从哪里攻击你的!”如锋刃般不断刮袭着自己的银光一去,蛇妖可谓是乐得一生轻,尽管额头疼痛依旧,但起码也已经勉强可以站起来了。她一边捂着自己肿了一个包的额头,还不忘一边朝着那淡然而立的敦煌大喊。 “如果你也有一个人类朋友的话,你也会知道人的习惯究竟是怎么样的。”看着那满脸委屈的蛇妖,敦煌似乎瞥见了曾经的某个人,那时候,她也是这样,一脸憋屈地蹲坐在大树下,嘟囔着自己为什么总能预测到她下一步的走向。 实际上,对于那些不自量力的人或妖,但凡敢前来挑衅自己的,敦煌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之所以会有对蛇妖的再三留手,纯粹是因为当初跟那个人的约定: “敦煌,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以后你遇到了像我一样的蛇妖,除非是真的有取死之道的,或者特别坏的,不然的话能不能不要向她们下死手啊,算我求你啦。” “答应你,我有什么好处么?” “哈!你还想要好处!如果不是我救了你呀,你早就冷死在外头了,现在是你的救命恩人反过来再拜托你诶!居然还要反客为主,你这个人真是的!” “开玩笑开玩笑,别紧张,我答应你就是了......” 尽管时光飞逝,眨眼间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但那份因恩情而答应下来的承诺,却从来没有被敦煌遗忘过,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手下留情。 “你们人类是不是都很喜欢有石头丢人啊!”蛇妖嘟囔着嘴巴,初初幻化出来的白皙双腿颤巍巍地支撑起她的身子,似乎是还没能适应这人类的双腿。“之前那人是这样,现在你也是这样,真的很烦啊!” “之前那人?”蛇妖不经意间提起的一句抱怨,却被敦煌逮了个正着,第一次,他的双眸中泛起了打量之意,能够洞穿一切的眼神仔细端详着那道倩影,几个来回过后,总算是从其女大十八变的脸庞上寻来了些许与记忆中那人相似的轮廓。“你是碧尔?”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碧尔挠挠头,也是第一次仔细打量起那仅有独臂的沧桑人影,几经流转过后,一双青碧的瞳孔中后知后觉般浮现出恍然之色,伴随着一阵欣喜若狂,她尖叫出声。“你是....敦煌!!!” “看来你真的化形成功了呀,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敦煌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再见到碧尔,自二十多年前分别之后,两者间几乎断去了一切往来与联系,如今再见,心中激动可想而知。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碧尔此时已然落下了自己捂着额头的双手,一脸关切地盯着敦煌那残缺的身体,语气中尽显同情之色。 “我还得庆幸我变成这样呢,不然的话,刚才不就给你咬掉一只手了?”敦煌打趣着说道,换来的则是碧尔一脸窘迫的吐舌。 “这...不能怪我嘛...这不是...没认出你来么...”她吞吞吐吐地说道,犯错时的委屈跟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你就别怪我啦...对不起咯...” “这不也没怪你么?”敦煌轻笑道,“不过啊,你以前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吧?就算是对待陌生人,也不会主动攻击的吧?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暴躁,这可不像你啊。” “这就说来话长了..”碧尔暗暗叹了一声,青碧色的双眸中几乎是瞬间染上一层黯淡而悔恨的眸光,亦被敦煌逮了个正着。“先不说我吧,你的手是怎么一回事?” “就只是发生了一点点...”敦煌耸耸肩,正打算回答碧尔的疑惑呢,蓦然间,一声稳重的心跳声仿佛径直轰在他的耳畔,竟是为敦煌带起一阵不寒而栗的感触。 “小心。”从寒暄的轻松到肃杀的严谨,当中变化几乎是瞬间完成,只见敦煌用仅存的左手一把拽住那身披旗袍的碧尔,在后者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其抛入空中,同时萦绕着银光掠影的右脚更是悍然跺地,炸出一声爆鸣,推送着他的身子一并腾飞。 就在二人入空的那一刻,一张血盆大口竟是宛若推土机般,席卷着一路上的所有物件,将整片森林搅了个天翻地覆,那巨口的主人是一座宛若小山般的身影,浑身染着黝黑,当中隐有猩红纹路流转,渲染出威赫之色。 “龙?”俯视着身下那横冲直撞的庞然大物,敦煌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向来古井不波的内心中,也在此刻泛起无限多的涟漪。 “怎么会...”敦煌是惊讶的,碧尔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瞪得老大的双眸中此刻已然被难以置信所充斥,尤其是在瞥见了那金红竖眸中的凶厉之后,其心神中的恐惧感更是直上巅峰,换来浑身的冷颤。 “昂——”或许是因为扑了个空,而导致吃了一嘴泥沙的缘故,那宛若小山般的身影悍然止住了自己前冲的势头,凶厉的竖眸中顿时燃起熊熊怒火,马不停蹄地对空啸出激昂的龙吟,响彻九天。 第六十八章 列君生 激昂的龙吟跃震寰宇,在碧蓝的晴天下轰彻出其君临天下的霸气。沉沦于震耳欲聋中的敦煌,本身就是气血未复,如今又遭此劫,仅是一息间,便是七窍流血,一阵头晕目眩油然心生,这才一晃的功夫,就已霸占了他的整片精神海洋,于其双眸前落下一道漆黑无比的帷幕。 这一晕,可以说是径直把敦煌推向了死亡的深渊,那本身还可勉强支撑着其身体向上腾飞的凌烈银光,就几乎是跟着他的意识消散而一并嘌呤,导致本还能在空中维持身形的敦煌,直接丧失了一切空中的支撑,直愣愣地向下倒去。 “敦煌!”等到碧尔反应过来之时,敦煌的坠落已然呈现出不可逆之势,化身成一道黑褐掠影的他,正如流星赶月般朝着那欣然张开大嘴的巨龙倒飞而去。 哪怕在电光火石间将双脚重新化为长尾的碧尔,却依旧没能及时捉住敦煌酷若流星般的身影,绝望,成为了继恐惧后,又一次充斥在其眼眸中的神光。 谁都没能留意到,此时此刻,在敦煌那早已没为虚无的右侧肩膀,如今,却是渐渐浮现出一道死气沉沉的灰色,回旋其中的,是无与伦比的幽冷...... 如今,正独自一人蹲坐于李家后院小溪旁的雪儿,心跳却是莫名地漏了一拍,一道灰光瞬间席卷,将其本是蓝紫双色的瞳孔彻底渲染成纯粹的银灰色,当中流转着无限肃杀之色。 她猛然站起身,寒眸下意识地眺向正东方的位置,在旁人看来,那儿是一片延绵十里的桃花林,祥和而宁静;但在雪儿的眼眸中,就是这样一片桃花林,却仿佛倒映着某种凶神恶煞的怪物。 没有犹豫,她赫然向那流淌的小溪跨出一步,冰凉的溪水正要侵染上她的裙摆,却只见银光一闪,属于雪儿的窈窕倩影,已然是消失在冥冥之中了。 “吼....”张着巨嘴的黑龙,其咽喉中不断有餍足与期盼的低吼徐徐奏出,似乎对于那道黑袍之影大感兴趣,其一张血盆大口中遍布着无数的银牙利齿,只要敦煌落入其中,仅需一开一闭,哪怕前者有几万条命,也得直接玩完。 十米...五米...敦煌无力的身影在下坠过程几乎是越来越快,那天地冥冥之间的催动似乎带有主观的敌意,正一个劲地想要敦煌葬身于此,至于后者,却始终没能从那昏阙的束缚中脱离出来,仍在自由落地,朝着那遍布凌冽的深渊直坠。 黑龙的竖眸中荡起贪婪的神光,它这一次冒险出行,其收获不可谓不大;从悄悄出走再到如今,它已然潜伏在这个世界上达一个星期的时间了,可七天以来,它都没能找到最适宜自己的补品,本身已经打算放弃了,谁曾想在将走之际,竟是被它找到一个这样的人类。 尽管他十分虚弱,可黑龙依旧能够感受到其修为之高深,绝对是这个世界颠顶的存在,一旦将其吞噬,其本身修为年限定能跃进一大截,甚至一举突破,完成亚龙到真龙的蜕变。到那时候,它便能成为真正的主宰了。 近了,更近了。不光是敦煌的身子,抑或是一步登天的蜕变,黑龙它都能感受到,欣喜若狂的情绪开始在一双凶厉的竖眸中蔓延,“待本座吞噬了这具躯壳,又有谁能再拦得住我?什么列君生,你就给本座洗好脖子,等着吧!” 可就在万事尘埃落定之前,一直以来都是呈现出毫无反手之力的敦煌,却是在即将投身于无数利齿之前,赫然睁开了自己的双眸,与以往深邃的蓝紫有所不同,如今烙印在其双瞳之中的,是纯粹而空洞的银灰色。 只消一刻,苏醒过来的敦煌已然稳住了自己倒飞而出的身影,只见其大袖一挥,向着那黑龙的血盆大口于虚空中荡起一阵肉眼可见的涟漪,在那圈圈外扩的淡雅之中,一点星光已然成形,正是它接替了敦煌的角色,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接轰进那早已笑意满面的巨龙口中。 “怎么会!”当那一点星光入体之际,黑龙已然察觉到了一丝异变的不妥,可还没等它细细察看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只见此前还任人宰割的敦煌眼下已经傲立于空中,一双灰眸中流露着十足的冰冷,叫人不寒而栗。 黑龙正要奋起之际,却惊闻一声爆鸣从其体内轰然而响,其所掀起的翻江倒海几乎将其五脏六腑都搅了个遍,更是将它刚提起的劲头直接炸散。 它仰天的巨口在不可抗力中喷出缕缕黑烟,当中不乏血腥之气的萦绕,显然,在面对着那一点毫不起眼的星光之时,就连拥有龙身的它,也没能讨到什么好果子吃。 “孽畜。”敦煌的声音更是迎来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不光是一改以往的低沉,在那尽显空灵的话音里,竟是多了几分清越,听上去就像是英气十足的女生一样。“不好好在那边呆着,竟敢来这儿撒野,你难道不想活了么?” “列君生?!”刚要发作的黑龙在听到敦煌口中奏起的声音时,一双竖眸中顿时弥漫出难以置信的神光,看着那悬浮于空中的男子,心神一片混乱。“你怎么可能过得来?”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敦煌的声音空灵依旧,其中的清冷却是伴随着杀念而逐步提升,“倒是你,胆子可真是不小啊,当初我饶你一条命,就是让你这样来挥霍的么?” 黑龙出奇地没有反抗,一双竖眸中尽管再有不甘,却始终不敢在它眼中唯一能够稳压自己一头的人前发作,刚才还傲视群伦的它,如今却是沉下身子,缓缓匍匐在地上,一副乖巧认错,听候发落的样子,哪还有先前的威风凛凛。“我错了...” “错了?”敦煌双眼轻眯,透露着至高尊贵的眼眸中闪烁着思索之光,“你这句话,我耳朵都听得起茧了。我劝你牢牢记住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你的龙族身份固然珍稀,但不是你的免死金牌。” “这一次,是你最后的机会,滚蛋,如果还有下次,要么自裁,要么,我亲自杀了你。”话音一落,无数的星光瞬间汇聚在敦煌的右侧,聚成一条手臂的模样。 那星光熠熠的手臂向着半空猛然挥出架势,顷刻间,天地为之色变,无比纯粹的灰色光柱自蓝天空中撕扯出一道巨大的豁口,降下足以将那如小山般庞大的黑龙身体尽数包裹其中的氤氲,在那氤氲笼罩之下,黑龙本凝实的躯体竟是迅速消弭,化作数之不尽的黝黑尘埃,悉数融进那灰色气流之中。不消片刻的功夫,黑龙的身影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早已落地的碧尔已经看傻了,仰望着那浮空而立的敦煌,一双青碧色的瞳孔中尽显震惊,甚至要比初见巨龙时来得更要迅猛,这才二十几年没见而已啊,他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她在心里暗叹道。 就在碧尔惊叹之时,敦煌眼眸中灰白却是在亲眼送走黑龙后迅速溃散,自中重现出那一道蓝紫色的奇眸,却光泽全无,似乎仍处于失神的状态。 失去了灰白的掌控全局,那汇聚起来的星辰手臂也是顷刻碎成漫天光粒,徐徐嘌呤,而敦煌,也正是在这光粒的簇拥下,又一次开始了他的直坠之旅。 但这一次,迎接他的不再是那长得老大的利齿深渊了,反而是一双前递的白皙纤细。 第六十九章 奄奄一息 稳稳接下敦煌的碧尔,漠视了自己双臂上泛起的少许酸痛,青碧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心有余悸的滋味,只来得及匆匆瞥了瞥周围的一片狼藉,合二为一的巨尾顿时扫起一阵风沙,在朦胧中急速奔驰,仅在电光火石间,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这又是在哪...”当敦煌再一次从昏迷的黑幕中徐徐睁开双眸,所展现在其面前的,是一片荒芜的空间,漫天充斥着灰蒙蒙的气雾,脚底下踩着的,也是一团团如水状的流体,踏上去能够撵出轻波,却又不至于沉底。 在敦煌这一生人里,从来都没有像最近一样如此讨厌昏迷,在这段时间里,昏阙对他来说,仿佛一扇四通八达的大门,总能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带着他周游古今与陌生:先是回忆曾经的那段刻骨铭心,再到后来的悲壮惨烈,现在,更是领着他来到一片完全陌生的地域。 在这荒芜的世界,所呈现出的所有景象都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的一样,若非是敦煌一路前行时,在身后留下的一道道涟漪仍在波动,他恐怕真的会以为自己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远方弥漫的灰色气雾几乎连天接地,共建出一片模糊的单调景观,四周围除了那些拉着长尾飘入空中的灰色氤氲之外,剩下的,也只有一路踽踽独行的敦煌了。 “这又是什么地方?究竟是谁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环顾着那一圈根本不晓得转变的灰色光晕,敦煌却是一头雾水,根本摸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与之前在面对地玄硫金不同的是,这一次,敦煌的昏迷似乎并不是其身体的本能反应,而是有某种外来的力量强行剥夺了自己的意识,将其封锁在这片空间之中。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论,是因为在此前的龙啸九天中,他尽管被震了个七窍流血,但意识却是无比清醒的。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已然顾不上老伙计正在修养的灵魂之力了,正打算挥剑唤灵,跟那匹巨龙来个针尖对麦芒呢,结果却被一团来历不明的银白打乱了阵脚,连意识,也在一阵恍惚中被人为分离出来,抛到了这个世界里。 在这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空间中,他根本无从得知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找不到那存在于虚无中的出路,在这困境之中,他唯二能做的,只能是一路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带着心急如焚的焦虑,一路走下去。 敦煌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这才在这片空间中寻来了一道新的颜色,在这死气沉沉的灰光缭绕下,唐突出现的那一撇纯粹黑色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这是?”三下五除二的功夫,敦煌已然是来到了那黑光的跟前,与那些盘旋着上升的灰色气流不同是的,这一道黑光,仿佛是镌刻在半空之中的,没有起伏,也没有随波逐流,就静静地吊在那里,供人欣赏。 看着那一道黑光,敦煌的心神中却是莫名其妙地荡起一阵熟悉感,而且是充满敌意的熟悉之感,定睛三刻,敦煌将这一道黑光从头到尾,里里外外地仔细端详了一遍,终于是在脑海中找到了那一道与这略显抽象的黑光相对的影子。 “这不会是...那条龙吧...”敦煌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眼神当中泛着些许怀疑,可当他瞧见了那两点腥光四溢的红光之后,其内心中的犹豫顷刻间便被肯定所取缔。 “我到底是,到了哪里啊?”望着那缩小无数倍的龙形投影,敦煌内心中对于这片死寂空间的好奇却是愈演愈烈。他刚想要伸手去抹那黝黑光影,却惊觉一直以来宛若实地被其踩在脚下的流水,竟是在猛然间塌了下去,造成的连带反应也是一并送走了还来不及反应的敦煌。 当那地面上的漩涡逐渐收缩,并重新化成一滩平整的止水之时,一声声淅沥得踏水声,却是从不远处悄然响起,顺着那声音一路追溯过去,所能够看见的,是一位披着蓬松连衣裙的女子,一头银发直落,披散在那水面之上,却仿佛自有魔力,保护着每一根发丝不被清水所浸染。 “敦煌...我真的不希望...我未来需要面对的...是你啊...”女子的声音空灵而惆怅,响彻在这片空间里,冥冥中竟能牵动起这一方天地的共鸣,映衬着她酷似君王般的身影。 于此同时,先前还是一片死寂之境的灰光中,竟是接连浮现出数百道人影,他们全体穿着劲装,正默默地站在那女子的身后,不发一声。 “霄,看好这匹龙,别让他再跑出去了。”女子压根没有转身,依旧是负着手遥望远方,因此,谁都没能留意到在她那一双晶莹剔透的银白眼眸中所闪烁的点点泪光。 “是。”一道伟岸的身影默默地从百人中走了出来,抱拳向着那银发倩影深施一礼,同时带起一阵氤氲,将其高大的身形尽数遮掩,待云烟退散,他已然不知所踪。 “都散了吧。”女子摆了摆手,将那听候差遣的百余人尽数驱散,自己却是逆着主流,朝着敦煌一路走来的方向,缓缓踏出优雅。“但或许只有你...才有能力阻止这一场人类的浩劫了吧...” 天音城,李家府邸。 “雪儿!雪儿!吃饭啦雪儿!你跑到哪里去了?雪儿!”早已成为家主夫人,改从夫姓的李又珊,如今却是为了一个小女生忙得焦头烂额,从饭点开始算到现在,她已经找了雪儿足足有三柱香的时间了。 从主府跑到内院,再兜遍整个天音城,可李又珊始终没能找到那道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如今,她又一次回到了后院的那片桃花林,尽管一张俏脸上早因奔波而布满汗水,可神色上却始终没有半点对于雪儿的怨怼。 “雪儿,再不出来,饭就凉了呀!就不好吃了喔!”李又珊宛若天籁般的声音又一次响彻这片芳香四溢的桃花林,却依旧没能带起任何回应,正打算离开之际,她却突然闻到了一阵鲜血的腥味。 那是从静静流淌着的小溪中飘出来的。 李又珊的心神中逐渐泛起一丝不安的情绪,几乎没有犹豫,她直接朝着那条小溪迈开大步,一路追着溪流向下跑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她便找到了那血腥的气味来源。 “雪儿!”李又珊的双眸瞬间呆滞了,她终于找到了自己一路追寻的人,但却没有想过两者相逢,竟会是这样的一幕。 在那被鲜血浸染成深红色的溪水之中,雪儿的身影正静悄悄地躺在那,依旧是银发长裙,可她的身上却是千疮百孔,无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赤裸裸地烙印在她娇滴滴的身体上,掀起一阵又一阵的血浪翻滚。 第七十章 归处 “雪儿!”李又珊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将雪儿从那阵冰凉中抱起来,光是后者那体无完肤的躯体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就让李又珊感到无从下手,生怕动辄便会在其身体上再添损伤。 几经辗转,李又珊这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五指颤抖着探入那漂浮水中的银发,轻轻抚上了她的后脑,随后如履薄冰般缓缓地托起雪儿的头,仅是保证其五官稍稍露出水面,便不再有任何起伏了。 “朝阳...快来...”在确保雪儿的伤势并没有因为这细微的动作而雪上加霜之后,李又珊便是于脑海中马不停蹄地分出一念,向着那片虚无的星空道出一阵忧愁。 随着神念渐远,稍一会儿的功夫,一道土黄色的掠影携着风尘,披星戴月般赶了过来,还没落地,藏身于流光中的身影便已留意到了溪中的异样,在看到鲜血萦绕下的雪儿之时,他的身子更是不住地颤了一下,险些坠进冰凉的溪水里。 掠影落地的砰然化作四溅而出的土尘,于朦胧中勾勒出一道伟岸的男子身影。他踏出的每一步都显得无比沉重,也充斥着难言的震惊之色。 三步并作两步的他,尽管步履沉重而稍显拙笨,但也很快便赶到了正俯身托着雪儿的李又珊身边,修长的食指毅然决然般探进温热的猩红溪水之中,于一阵阵涟漪中精确无比地找到了雪儿所有伤口的血脉,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为雪儿止住了一路外涌的鲜血。 与李又珊的束手无策相比,李朝阳显然要更加老练,当他封下雪儿血脉之后,紧接着便用右手在半空中划出两道凝实而醇厚的土黄,顺着其手掌的摆动而轻轻没入血水之中,刚刚好笼罩了雪儿的身体,并将其迅速而稳健地从冰凉中抬了出来。 在抬出雪儿的身体之后,那阵轻柔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反而是如棉被般轻轻上裹,将雪儿千疮百孔的躯壳尽数包入其中,为她浑身的惨烈镀上一层朴实无华的土黄色光泽。 通灵的土黄无比温柔,在尽数融进雪儿身体之后,带着她的身子缓缓下走,轻轻地将她置放于草地之上,同时还人性化地于其背部凝出一层柔软的隔膜,将其托在草坪上空。 得亏那阵黄尘等同于李朝阳的本命,这才能够让后者感受到雪儿那近乎于无的呼吸,还能够感受到雪儿生的迹象,不然,他恐怕真的会以为雪儿已经死了。 几番确认过后,李朝阳这才长舒一口气,转过头,双眸中略泛严肃,俯视着那蹲坐在地上正一脸忧愁的爱人,心头一阵不解,“又珊,究竟发生了什么?雪儿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李又珊晃了晃脑袋,一双美眸却是一直游走在遍体鳞伤的雪儿身上,寸步不离。“我也是刚刚才找到雪儿...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雪儿她...不会有什么事吧...” 听着爱人哽咽的声音,李朝阳轻轻叹了一声,他不会去怀疑李又珊是否对自己有所隐瞒,这是十几年来的形影不离所培养起的信任,“血是暂时止住了,但部分伤口实在是太深了,甚至伤及五脏六腑,这样的致命伤,真的说不准...” 尽管李朝阳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可他的一双手,如今却是攥得死死的,还隐隐有些颤抖,“等雪儿安置好了之后,我会亲自出去一趟,看看能不能请到那位神医,或许只有他,才有那个能耐了吧...” 语毕,一阵土黄色的光影席卷而来,带着三人的身影,径直消失于这片宁静的桃花林之中。而当三人远去后不久,那被染成鲜红的溪水,却是莫名其妙般卷起一道细微的漩涡,牵动着周围的猩红。 稍一会的功夫,本有所稀释的猩红,却是在漩涡的牵引下重新汇聚出深红的色彩。在永无止尽的旋转中,一道灰光逐渐成形于漩涡正中央,倘若有人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当灰光出现的那一刹,周围凝实的猩红,却又一次逐渐暗淡下去。 只不过这一次,是被那灰光所吞噬了...... “啊!”一直保持着沉睡姿态的敦煌蓦然怪叫一声,直接从躺卧的宁静中坐了起来,冷汗滚动在他的额头上,突出着倒映在其眼瞳中的心惊肉跳。 就在刚才,敦煌体验了什么叫做跳崖,那个崖还不是一般的悬崖,而是万丈的高空。他仍清楚地记得,就在自己将要伸手碰上那娇小无比的龙形黑影之时,自己身下却是猛地出现一道巨大豁口,不由分说般将自己吞噬其中。 坠落的感觉便是从那一刻开始伴在他的左右,当敦煌从那豁口中通到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与云层并肩,只不过后者是洒然飘浮着的,而自己,却是一位匆匆过客。 瞬息间的直坠所带来则是无与伦比的狂风呼啸,在那近乎要震穿自己耳膜的嗡声作伴下,他一路自由落地,毫无反抗之力般朝着那不断放大的土地砸去。 不是说他不想反抗,而是根本反抗不了,那形若传送门般的豁口仿佛自有其法规,在敦煌经过的那一瞬间,锁住了他全身上下的所有,不论是修为,抑或是最基本的动作,他都无法支配,唯一有的,也只是无比清晰的感知而已。 哪怕敦煌的修为登峰造极,可无论怎么说,他始终是人类,也永远超脱不了人类的范畴,失去了修为对于身体的保护,从万仞高空直勾勾地砸在地上,再来百八十个敦煌,也逃不过碎成一滩烂肉的结局。他的归宿,早在出现于云端之时,便已经注定。 就在敦煌即将迎来命中注定的结局之时,他的双眸前竟是突然泛起一阵炫目的银光,不讲道理地将他的身影裹入其中,于闪烁中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到敦煌再一次睁眼,便是到了他刚刚怪叫着从草坪上坐起的时候了。 心有余悸般咽了口唾沫,敦煌满心警惕地打量起四周围的环境,尽管天空早已落下了属于夜晚的紫幕,但凭借着他那一双银光熠熠的奇眸,却依旧能够辨认出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向四围打探的眼神一路飘远,所能够看见的却是只有一棵接一棵的参天大树,响彻耳畔的,也不再是呼啸的风声,反而是各种虫鸣,在那叽叽喳喳的嘈杂之中,勾勒出森林夜晚的专属风情。 “敦煌?你醒了么?”轻声的慰问从敦煌直起腰杆的背后响起,微微转过身,所瞥见的,正是一位托着长尾的女子,一双青碧色的双眸中所闪烁的关切,为敦煌驱散了其脑海中自己究竟身在何方的迷雾。 “碧尔...这是哪里?”敦煌开口问道,或许是因为睡得有点久,导致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但也不妨碍讯息的传递。“我又睡了多久?” “这就是同一片森林,也是我暂时住的地方,至于你睡了多久嘛...嗯...应该有四五个时辰了...”碧尔摸摸下巴,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才四五个时辰啊...”敦煌用仅能被自己听到的声音轻轻叹了句,语气中难免有些讶异,毕竟在那不知该被称为梦好,还是幻境好的虚无缥缈之中,他仿佛度过了几个春秋。 “对了!那龙....”一阵沉寂过后,敦煌猛然昂起头,灼灼地望向碧尔的双眸,有些激动地说道,“那龙最后怎么样了?” “不是你把它杀了么?”看着那一脸好奇的敦煌,碧尔却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你不记得啦?” “我?” “对啊,你亲手把它杀了,那黑龙临死前还对着你喊了几句话,好像是什么列君生啊什么的,虽然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碧尔耸耸肩,显露出一副不想深究的随性模样。 “列君生?那是什么?”与碧尔的随性有所不同的是敦煌刨根究底的态度,如果说碧尔没有听错的话,那么黑龙很显然是认识当时控制自己身体的人的,只是列君生这三个字,究竟代表了什么呢? 第七十一章 恩将仇报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敦煌的神念触及列君生这三个字的时候,本是清晰无比的脑海顿时荡起一片混浊,还不时掺杂着些许头晕目眩,似乎在向他刻意隐瞒着列君生背后的含义。如此反复两三次,就算敦煌有心去查探列君生,也是无能为力,只得悻悻然放弃了。 “喏,这是你身上掉下来的,我说你为什么会跑森林来,原来是为了找珥腔草呀。”敦煌还没能从头痛欲裂彻底走出来,碧尔就已经走到了近前,背仰一棵大树与敦煌肩并肩坐下,手里还衔着一株酷似耳朵的青草,在敦煌的眼帘前摆了摆。“怎么?终于开窍了?想试试炼毒药了吗?要我教你吗?” “别老拿我来开涮。”听着碧尔的冷嘲热讽,敦煌小叹一声,顺手接过了在自己眼前摇摆不定的珥腔草,淡然道:“你知道我的为人的,毒药这种旁门左道,我是根本看不上眼,之所以来找珥腔草,也纯粹是为了用来治病而已。” “唉,你还是老样子,总是不把毒放在心上,骄傲自大,你呀,迟早得在这上面栽一个大跟斗。”碧尔好心劝道,语气中点缀着明显的失落,但很快便伴着眼眸中的神光闪烁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讶:“珥腔草还能拿来治病?我怎么不知道呢?” “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去了。”敦煌嬉笑一声,对神情上的鄙蔑不加任何粉饰,看得碧尔顿时怒火心生。“你唯一会的,也就只有炼毒药了吧,哈哈哈!” “哼!你这个人!才二十几年不见,翅膀倒是硬了不少,还敢鄙视我?你信不信我抽你啊?”尽管碧尔看上去有点暴跳如雷的意思,但充其量也仅仅局限于摆摆架子,一点也没有威胁的意思。 “来呀来呀,反正就算是我受伤了,也不像某些人,二十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敦煌嘟着嘴,一脸无辜地戳着碧尔的痛楚,连带起后者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 “你...你!”尽管敦煌缺了一臂,但是说话的功力却依旧不减当年,甚至犹有过之,让本来就驳不过他的碧尔更显束手无策,一双美瞳仅能圆瞪,死盯着那一脸人畜无害的敦煌,半晌都没能有下一步动作。 “行了,别你你你的了,”看着那憋得满脸通红的碧尔,敦煌不禁扑哧一笑,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也重新见上了当初那单纯可爱的小青蟒。“我记得你当初离开的时候就已经进入化形期了吧?怎么到了现在还没能用脚来走路呢?” “哼,不告诉你!”眼瞅着终于有了气一气敦煌的契机,碧尔一把盘起双手,将头撇到一边,冷冷地说道,还不忘一边吐吐小舌头,希冀着能够凭借这种行为来扳回一局,“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 “行啦,我不该嘲讽你的啦,我错了,行了吧?”碧尔小孩子气的表现对于现如今的敦煌来说,已经再荡不起任何的涟漪,独存的左手轻轻抬起,摸了摸碧尔的柔顺秀发,温柔地说道。 “哼...算你了...”即使碧尔将头撇到一边去了,但一双碧绿的眼瞳却时刻未离敦煌,因此,她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沧桑脸庞上泛着的温柔与真挚,凝视着那一张英气不再的脸庞,那有些凄凉的单臂身影,她的心却是没由来地抽痛两下,满腔的怒火也旋即被恻隐所取缔。“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啦。” “好好...你是大人..我是小人...”敦煌微笑着说道,同时垂下了有些吃力的左手,上半身微挑,令自己得以舒舒服服地靠在一棵参天大树上,稍显暗淡的双眸中流放出点星期盼,径直飘向人身蛇尾的碧尔,“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究竟发生了什么?” “唉...”对上敦煌那期盼中带着七分关切的眼神,碧尔本是乐天的眼神中便是旋即转起一圈落寞,蔓延而出的悲凉瞬间便感染了咫尺相邻的敦煌,也为后者带去一丝不祥之意。“敦煌,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相见的时候,我是怎么样的么?” “当然记得。”敦煌的答复肯定且迅速,毕竟,一个看似与人类不共戴天的妖精,居然会对受伤的人类出手相救,这种奇特而鲜有的光景,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忘记的。 “那你就应该很清楚我的性格是什么样的吧?”碧尔忧叹一声,整个人随之陷入了颓然的处境,还没等敦煌予以任何回复,她便是自问自答地说道,“尽管我是妖精,可我从来都没有害过人,难道就因为我是妖精,就要赶尽杀绝么...” 从颓然到怒意横生,再从怒火走向啜泣的无力,眼下碧尔的变化之大,可以说是敦煌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的,他不知道该怎么介入,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哽咽的碧尔,欲言又止的他,只能再一次抬起手,略显僵硬地为她擦去眼角的泪珠,一遍又一遍。 好一会的功夫,碧尔这才从忘我的回忆中缓缓走了出来,一双美眸如今已经镀上了一层红光,在晶莹剔透的流光下,映衬着悲怒参半的情绪,“自打我跟你分开之后,我便是独自一人游历在各个大陆的森林里,寻找着最适合我的修炼之所,以完成最后阶段的化形。”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约莫两年的寻找下,我终于在亚土大陆上找到了最适合我的森林。在突破之前,我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去熟悉那儿的环境。” “正当万事俱备之际,一个人的到来却打乱了我所有的布局。当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跟你一样,都是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出于同情,我救了他一条命。可我却没有想过,他居然会恩将仇报......”说到此,碧尔的身体又是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熊熊怒火压抑不住般井喷而出,充斥在她身体的每一寸。 “在我救了他一条命过后的第四天,他回来找我了,起初我认为他是回来报恩的,所以并没有留下任何心眼;可当我和他见面之时,却有无数猎人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出,他们拿着剑,不由分说地对着我一阵劈砍。” “我想要反抗,可在那些猎人中,偏偏还有像你一样的修者存在,他们念叨的咒语将我牢牢束缚着,根本反抗不了。我只能硬扛那些锋利无比的剑刃,一下又一下地劈在我的身上。” “当我从人群中瞥见了他冷笑着的嘴角,那时我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我被他们围攻了不知道多久,身上的皮开肉绽却根本换不来他们的满意,所以,一个人从簇拥中走了出来。” “他拿着一把重剑,上面镀着闪亮的银色,无比锐利的锋芒赫然劈在我的腰间,顿时泛起的剧痛让我直接昏死过去,等到我再次醒来的时候,那些人都已经离开了。” “在那巨剑下,我的身体被一分为二,如不是我已经半只脚踩进化形期了,不然的话,我恐怕已经死了。化形救了我的命,作为交换,我也失去了几十年来的修为。” “正是从那时起,我才会对人类深恶痛绝,对每一个胆敢涉足于我领地的人赶尽杀绝,吃一堑长一智,我已经不想再受到背叛了。” “那些混蛋...”听完碧尔的自述,敦煌沧桑的脸庞上如今已是寒光遍布,锐利而内敛的银光回旋在其眼眶之中,流转出不可言喻的怒火,稍有外泄的气息化作凌冽融入风中,带起阵阵刺痛。 非我同族,其心必异的道理,生而为人的敦煌不是不理解,毕竟人类对于妖精的敌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针对妖精的围攻与剿灭也称不上稀奇。 只是,恩将仇报,这种连最卑劣的人都不屑于去做的事,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于碧尔的身上,发生在自己的挚友身上,这该叫敦煌如何压抑自己的怒火? “亚土大陆...好一个亚土大陆...”敦煌冷哼一声,眼神中的凌冽顷刻化作凝实杀念,在虚空之中一闪即没,“恶心的人渣...你给我等着吧...” 一阵子的静坐让敦煌略微恢复了点体力,他当即一拍大腿,猛然从柔软的草坪上站了起来,一双寒眸望向那高挂的明月,半晌,才语气冰冷地说道:“碧尔,不论你跟不跟我走,这个仇,我都替你报了。” “敦煌...”望着那伟岸的独臂身影,听着他毅然决然的低沉,碧尔稍有收敛的泪腺竟是又一次决堤,奔涌而出的热泪同样在心海中汇成暖流,冲击着她早已冰封的内心。 “等我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好了,就可以启程去拜访一下那位衣冠禽兽了。”敦煌的嘴角勾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却带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在他的身旁,一道温煦的青光正闪耀着笼罩了人身蛇尾的碧尔,在那朦胧的光影中,她的身形逐渐缩小着,直到化身为一条长十二寸的小青蛇,这才停止了变化。 小青蛇顺开草坪,沿着敦煌笔直的大腿一路上爬,不费吹灰之力地攀上了他仅存的左臂,如一道纹身般,缠绕在他的胳膊上,碧尔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她的选择。 第七十二章 海盗 亚土大陆,一片与敦煌没有任何交集的富饶土地,却即将迎接他的到来。 虫鸣松间,细风旖旎,森林的美好静谧却留不住去意已决的敦煌,沐于月光中的他,悍然踏出一步沉重,随之而起的银光将其吞噬其中,化作一道掠影流光,瞬息腾然翻滚,朝着某个既定的方向托出璀璨光痕,须臾无踪。 “船长,到七星主岛应该还有一天的行程,要不我们先到这座岛上休息会吧?”驶在汪洋上的旗舰泛着橙亮的光芒,掌舵人赤裸着上身,纹身遍布在他的每一寸肌肤,尤其是左胸上那张牙舞爪的蛇头,更是于粗犷之中添上凶厉之色。而在他身边站着的那位,相比起舰长那小山般的身形,他的身子要更显佝偻,同时也更加老练。 “行,就这样办,毕竟这一次任务不容有失,让兄弟们都好好休息会,好为明天的大事做做准备。”沉凝如渊的嗓音完全符合那壮汉的粗犷外表,在微微颔首中,他双手渐转,将那艘巨船徐徐靠向平静而深邃的岛屿...... “啦.啦啦啦..啦啦”辰凌哼着乐谣,在上身轻轻的摆动中,捆起了她在小花圃中劳碌一个季节的收获。从幽紫中扫出的清风拂去她额间的汗珠,同时又牵引着她的视线向东边望去。“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不久前的震荡辰凌当然也感受到了,那是从这片岛屿为圆心而扩开的剧烈抖动,宛若山崩,仿似地裂,在无数令人心悸的余震中,辰凌的心绪却没一刻停留在自己的身侧,反倒是一直远走,远走到东方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花圃正对方向是一片染上暗紫的森林,属于房舍的橙黄灯火蜿蜒,却永远只能停步于那森林前的一寸,一面光明,一面幽光,两者间泾渭分明的交错,赫然成为了这儿的一道风景线。 但也正是因为这道招人眼目的风景线,才招来了某些人的惦记,当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丛时,展现在他们眼前,旋即就是这一道伫立于荒郊的木房。 “老大,这边好像有间房子诶!”最前锋的一位在看到这一所木屋过后,一个闪身的功夫便已然单膝跪在一位壮硕男子的跟前,用略显跳脱的语气诉说着他的所见所闻。 “恩,去看看。”壮硕男子有些粗鲁地拽开面前跪着的人,昂首跨出一步,迎着那不远处的灯火径直走去。身后的随从赶紧跟上,稍片刻的功夫,他们已经到了那由篱笆围起的药圃外,贼眉鼠眼地向里张望着。 花圃里空无一人,但所种植的一切却都井井有条,显然原本是有人刻意照料的,但对于身为海盗的他们来说,有没有人,又算得上什么问题呢? “老大,我确认过了,房子里没有人。”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委派出去打探四周围情况的人如今正踏着轻步,迎向大队部徐徐走来,“依我看,这原本是一个药坊子,主人应该是出去了,老大,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那肯定是将就着住一晚呗,不然还想要睡森林么?”对于探子的依赖,被称为老大的壮汉幽叹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同时迈开步子,毫不客气地跃过篱笆,朝着那扇紧闭的木门走去。“小才小李,你们俩去看正门,其他人就睡这个花圃,等到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大!”一得到老大的允许,所有人的眼角几乎顿时泛上一层疲倦之意,三个多月以来精神紧绷的汪洋航行哪怕是对于水性极佳的他们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件苦差事了。 毕竟这九十多天,船上的水手们没有一个是好好休息过的,大部分都是眯眼过个一两个时辰的浅睡而已,因此,在得到老大特令允许之后,大部分人都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随意地瘫在地上,一副不愿再起的颓废模样。 而至于那两位被点名委派的小才小李,尽管在面面相觑中尽显不情不愿,但却只能彼此幽叹,一边垂头丧气,一边走向那所谓的正门。 所有人的调动与举止在那壮硕男子的指挥下,显得十分井然有序,诚然,这个老大名称在他们一众中,绝对是极具公信力的存在,但也正因为这十足的信任,才叫他们忽略了某些隐秘的地方,忽略了那一位屋主。 当那一叶叶白晃晃的刀刃从藏身于花圃暗阁中的辰凌眼前掠过,她这才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脏竟能够跳得如此迅速,那每一下的劲头都仿佛要托着心脏从咽喉中跳出来一样,“这些人...是谁啊...” 思绪不断翻滚,彼此在辰凌那近乎乱成一锅粥的脑海中藕断丝连,却怎么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复,弓着身子缩在暗阁中的她,如今是冷汗直冒,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动辄便会招来致命的危险。 藏身于暗阁的她宛若过街老鼠,可那些鸠占鹊巢的海盗却并不同她一般畏头畏尾,反倒是迅速搬来床铺,随性地铺在花圃之中,在这之后,有的人甚至倒头就睡了过去,那疲惫不堪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些穷凶极恶之辈应有的模样。 “等他们都睡了...就赶紧跑吧...”辰凌在心底默念,一双晶莹的眼眸正通过木板之间的夹缝向外观望,听着外头逐渐变得此起彼伏的鼾声,辰凌长舒一口气,刚想蹑手蹑脚地推开木板之时,在那上面的夹缝中,却突然出现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放大的瞳孔正灼灼地望着里头,像是在打量什么一样。 一下子,辰凌整个人的呼吸仿佛停滞了,刚抬起的双手也在悄无声息的平移中,逐渐摸上了那一把被她别在身后的镰刀,神色慌张地盯着那随时都有可能被启开的木板。 在花圃的最边缘位置,所置放的乃是一排排细长的木竹,直插入地面,为爬藤植物提供了最佳的生长环境,在那一排排宛若瀑布般长驱而下的茂密绿荫背后,打竖摆着一个长半米多的木箱子,表面看上去朴实无华,却偏偏有阵阵清香流转其中。 也正因为这份清香的存在,才勾来了一位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左右的男子注意,比起他的同伴而言,显然他要更加年轻,也更加精力旺盛,所以,顺着那抹芳香,他走到了这绿帘的背后,弯下身,仔细监察着这一普普通通的木箱子。 “二当家的,你过来给瞅瞅,看看这是什么玩意?”正当男子一脸茫然之际,此前那一道佝偻而老练的身影恰好完成了他对周围小心谨慎的调查,正慢悠悠地从花圃后门中踱步而来。 “你干嘛呢,大半夜不睡觉?”二当家有点驼背,脚上也似乎有伤,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虽说嘴上有些抱怨的嘟囔,但实际上却还是朝着那二十多岁的男子慢步走了过去。 “这不是没太困,还不想睡呢么。”二十多岁的男子笑了笑,同时弹出一根食指,为二当家指了指一旁的木箱,“先不说我啦,二当家的,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啊?这么香。” 看着那二十多岁男子的谄媚,二当家还真的凑上前去,认真地嗅了嗅,待沁人芳香入鼻,他那深邃的双眸中便是陡然闪过两寸精光,在转瞬即逝间,勾勒出淡淡的震惊之色。 “怎么样,二当家的,你知道是什么吗?”男子把脸凑了上来,装模作样地大力擤了两口,却被二当家赏了个脑崩儿。他吃痛,在那声清脆中不住地退后两步,险些一脚踩在早已呼呼大睡的同伴身上。 “就是些普普通通的草药味而已,犯得着大惊小怪么?你给我赶紧滚回去睡觉,不睡觉也得老老实实地趴好,不然被大当家看见了,准有你好受的,我可不是随时都能保着你的。”二当家负着手,刚好横在了那木箱和青年男子的正中间,用自己的佝偻完美遮住了后者不甘心的视线。 “是...”青年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尽管不情不愿都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了,但却根本无济于事,在那沧桑的身影面前,他只有顺从的命,一是因为他是二当家,二是因为他是他的父亲。 随着青年的远离,这片花圃没有了人语的声响,萦绕幽森的,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还有令人浑身起疙瘩的梦中磨牙声。唯一清醒的,或许也就只有那位仍负手而立的二当家了。 经过再三确认之后,二当家这才转过身,用极其低沉的声音冲着那平静躺在角落的木箱缓缓说道:“趁现在,赶紧逃吧。” 如果没有好半晌过后的回答,恐怕所有人都只会认为二当家在梦中神游而已。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来我家...”尽管从箱子中传出的声音有些惊魂未定,但阅尽人世的二当家却依旧可以从那浑浊不清的音色中判断出藏身其中的是一位女子。 “我们是谁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你自己的命,”二当家依旧是背对着那个木箱,深邃的双眸宛若机器般一圈又一圈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好不容易大伙都睡了,正是你逃跑的好时机,我们明天正午便会离开,到时候你再回来。” “这是我家...为什么是我要逃跑...”女生惊怒交加的语气从木箱中传入二当家的耳畔,“为什么不是你们离开...” “因为我们是海盗,通缉榜上有名的,十恶不赦的海盗,所以,你必须跑,跑得越远越好,这样我们才不会因为你看见过我们的脸,而将你灭口,这样,才能保住你自己的命。” 第七十三章 归来 “这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他们几乎都做过,你以为这样的人渣,还会放过你这样一个弱女子么?”二当家的沧桑中缀着焦急,“抑或是,你以为单凭自己,就可以敌得过这些穷凶极恶之徒么?别想了,保命要紧,趁现在他们都睡了,赶紧走,越远越好,你比我们更熟悉这个地方,应该也知道哪里最好藏身吧?”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外面男子那真挚而急迫的声音,在辰凌听来,却总有一种冠冕堂皇的意思,“依我看,你不也跟他们是一伙的么?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谁会知道你跟他们一不一样?” “我知道我的身份尴尬不讨喜,但是请你相信,我真的是在为你好。”二当家从大衣中抽出一叶泛黄的皱纸,在那小小的木缝前晃了晃,尽管周遭环境有些昏暗,但他仍相信里面那位能够看见这张纸上所书写的两个大字:亚土。 “老二,你有空吗,过来一下。”二当家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却惊闻那木屋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宛若洪钟般的嗓音带着三分命令的意思,叫二当家匆匆忙忙地收起了自己刚取出来的纸张。 “好,我马上来!”他应了一声,迈步之前,还不忘转过头提点几下,“如果你想跑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不然,就老老实实地呆在里头,一点儿声也别出,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再出来,至于怎么选择,你自己看着办吧。” 语毕,二当家捋了捋长衣上的褶皱,便是操起大步,在稍显蹒跚的步履中,飞快地朝着那所仍亮着微灯的木屋走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在这攀藤绿帘中,又只剩下了那一个泛着清香的木箱子。 面临着前后为难的处境,辰凌下意识地咬了咬牙,高亮的双眸中闪烁着取舍的光芒。稍候片刻,她蹑手蹑脚地拉开了那随意盖在木箱上的板子,小心翼翼地把两只小眼睛给露了出来。 光是视野所及,在这片花圃之中,便已然有十余个人打着地铺,睡得正酣,响亮的鼾声此起彼伏,为亘古不变的深夜幽静带来难得一见的人声嘈杂。 所谓眼见为实,在经过几番打量之后,辰凌总算是相信了此前那沧桑所言的“大伙都睡了”,她轻嘘一声,一双纤细的手掌平移到木板的两侧,不作声响地将它缓缓挪到一旁,好让自己蜷缩的身子得以重新伸展。 在这番危急情况下,最为讲究的莫过于一气呵成,辰凌没有选择直接从绿帘中走出去,那样会令自己更加不利,所以她向后退了三步,轻而又轻地退到了她所搭建的篱笆旁。 为了追求效率,辰凌所搭建的篱笆都不是什么高端货色,只是一圈竖着插进土里的竹条,在横着绑上一圈同样的竹板,也正因如此,那篱笆上才会有不小的空位供其落脚。 辰凌一边踏上被捆得无比结实的竹板,点地的脚同时发力,轻松送着她的身子步入半空,随后又是轻飘飘地脚尖点地,在不发一声中,从那四方包围的药圃中撤了出来。 “什么人!”可还没等辰凌喘上一口气的功夫,一声厉喝却是冷不提防地在其左侧大喊出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不好...”辰凌演了咽口水,丝毫不犹豫地踩开步子,不由分说地朝着那片幽暗森林电射而出,速度之快,还没等那厉喝出声的人反应过来,两者间的身位便已是被拉开五米开外。 “该死的,别跑!”眼瞅着前者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可及范围,那巡逻的卫士总算是醒悟过来,忙迈开大步,紧跟着那道倩影奔入幽蓝,一边还不忘向着花圃大吼两声,“有可疑人物出现,警戒!” 高呼的震慑直接打破了夜晚的寂静,还未曾能够入眠抑或是保持着浅层睡眠的众多海盗在这声警告下悉数醒转,迷迷糊糊地将视线通向那警报的来源之处。 正当所有人还未曾有所行动之际,一道掠影却是爆起急速,裹着一阵旋风,一息之间,便是一头扎进了那片紫林,在风驰电掣中,追着那二位的步伐。 “坏了...”外头的人听见了,在屋内的两位自然也不例外,刹那,二当家藏于佝偻身下的双眸顿起一阵幽光,尤为不祥的念想顷刻卷上心头。 “怎么回事?”在二当家身前的那位健壮男子原本还坐在嘎吱作响的木凳子上,正对着一张平铺开的牛皮书沉思不已,可就是这突然唤起的吼叫,宛若天外飞来的一记陨石,直接砸散了他的所有思绪,更是牵起其眼眸中的些许怒火。“喂!外面的,吵什么吵?!” “报告老大,刚才小李见到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鬼鬼祟祟地贴在花圃旁边不知道在做什么,这才发出警示的。”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声畏畏缩缩的男音从木屋镂空的窗户传进来,为怒上心头的大当家做着最精简的汇报。 “派了人没有?”大当家的冷言冷语被外人停在耳中,仿佛一座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火山,叫后者半晌不敢说出一句话。久久得不到回复的大当家猛然一拍桌子,震起巨响的同时向外怒吼,“我问你派人了没有?” “派....派了...小宕..去了...”只可怜外头那无辜的人,如今却是被大当家的突然暴怒给吓得浑身颤抖,口齿不清的样子叫人很容易便能联想到其现时神情上的恐惧。 “谁去了?”开口的不再是怒发冲冠的大当家,反倒是平静地站在一旁的二当家,沉稳的语气中点缀着几分大惊失色,尤其是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眸,如今更是异彩连连,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情感。 “小...小..小宕...”不论是对着暴躁易怒的大当家,还是相对而言要显得更为平易近人的二当家,外头那人语气中的敬畏始终都没有任何转变。 “行,我知道了,你走吧。”身居房内的二当家长叹一口气,在漏窗旁摆了摆手,示意外头跪坐在泥泞上的男子离开。如蒙大赦的后者更是毫不含糊,在拜谢过后,身影闪得那叫一个迅速,两个起伏便是跑了老远,生怕如果再待下去就会没命一样。 “怎么,在担心你儿子么?”只有在与二当家独处的时候,被手下所尊崇的大当家语气中的狂妄与暴躁才会有所收敛,至少不会像在人前表现的那样不近人情。 “啊..我么?”尚处沉思中的二当家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稍一会,这才苦笑着回答道,“算是吧。” “嗨,你儿子能有什么事,那鬼马东西跑得比谁都快,不会有事的,放心吧。”大当家的脸上露出一抹僵硬的微笑,拍了拍一脸苦闷的二当家的肩膀。 “恩,希望是这样吧。”二当家幽幽然点了点头,愁眉苦脸的滋味倒是一点也没减少,看得与其搭档十余年的大当家一阵不解,想要开导吧,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索性将其干凉到一旁,自己则是再一次投身于那一卷牛皮纸,沉浸其中,思索着明天的每一步。 “完了...都完了...”没有人知道二当家在心里默念的东西究竟代表着什么,就如同其眼眸中挥之不去的苦闷究竟源自何方一样,悉数成为了外人的不解之谜...... 辰凌拼命地跑着,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中兜过了一棵又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跃过了一道道障碍,最终却是在一不留神的脚下趔趄中,摔进了一个土坑,来了个嘴啃泥。 “哟,小妮子,怎么不跑了啊?”还没等辰凌从跌入坑中的狼狈爬起来,一直紧随其后的掠影便已把握机会,追平了两者间的距离,此时的他,正踩在土坑的边缘,戏谑地俯视处境尴尬的辰凌。 “我说那老爷子怎么不让我看看箱子里是什么,还给我乱扯说是什么草药味,原来,只是为了掩饰你这个女生的存在呀。”站在坑沿的男子耸耸肩,沐浴在月光下的神情略显猥琐,“老爷子一天天的,就喜欢装好人,明明都做了海盗这一行了,可一天到晚还尽想着劫富济贫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真的是,完全就不知道什么是享受嘛。” “你...想怎么样....”辰凌的胸膛上下起伏得厉害,此前不计一切的狂奔在停歇之后,所有的副作用一次爆发,弄得她有点头晕脑胀,甚至连说话也不显利落。 “我想怎么样?嚯嚯嚯!我肯定是想好好享受一番的啊!这都三个多月没碰过女人了,我能不想嘛?”男子淫笑着朝坑中走去,“小妮子,要不你就老老实实从了我吧?说不定我还能饶你一条命喔!” “不要...你不要过来...”辰凌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惊觉自己的手竟是被那男子紧紧扣住,早已精疲力尽的她,又怎么可能敌得过如狼似虎的精壮男子呢? “别怕,我会很温柔的!”他的嘴角挂着邪魅的微笑,空出的右手迅速抬高,眼见着就要摸上辰凌的私隐部位了,却是突然毫无征兆地定格在原地,就连那放荡的淫笑声,也是戛然而止。 在辰凌惊诧的注视下,一块其貌不扬的小石子却是赫然从那男子的左胸处坠在地面上。本还是一脸邪恶的男子,如今脸上竟是血色全失,一双眼眸瞪得老大,仿佛要从框中跃出一般,在他的左胸上,有一道致命却极其细小的贯穿伤,从背后直突前胸。 “犯贱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第七十四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皎洁无瑕的明亮月光之中,映衬出一位长发飘扬的飒爽身影,垂在一侧的左手隐有银光流转,于飘洒中缓缓消逝,在他的肩膀上,一条青碧色的小蛇正幽幽地吐着信子,冰冷的菱形瞳孔寒光熠熠。 “你...你...”在心脏位置利落无比的贯穿伤,只允许了那男子微微侧过脸,将自己难以置信的神情投射进对面的眼中,之后便是轰然倒地,在惊诧中迎来了生命的终点,从其胸膛涌出的鲜血在无声无息中汇成一滩水洼,静静地托着他的尸首。 “你没事吧?”月光中的身影跨出一步轻盈,清风伴侧,在温柔中落进了那稍显熟悉的土坑,关切地询问着有点惊魂未定的辰凌。 还没能从霎时间的变数反应过来的辰凌,眼下却突然看见那掠影瞬身而至,竟是被吓了一大跳,哆嗦着往后连踩三四步,直到她借着月光,勉强瞥见了来者残缺的右臂之后,心中的飘忽不定这才隐隐有了消逝的意思。 “怎么,这才几个时辰不见,不认识了?”敦煌的微笑中缀着几分歉意,同时随意地耸耸肩,抖了抖盘踞其上的青蛇,后者顿时了意,俏皮地吐吐蛇信子,浑身又一次亮起微弱的星光,令其本就细长的身子更显苗条,因而得以顺着敦煌的身体朝着他的飘飘长发爬去,待其与黑丝融为一体之后,原本的青碧便宛若沧海一粟,很难再寻到任何踪迹了。 “我...我...你..你..那个...额..”尽管敦煌的及时赶到成功地救下了辰凌,但那猥琐的烙印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抹去的,如今仍是脸色苍白的她,就连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语无伦次中无不彰显着她内心中的跌宕起伏。 “敦煌,我叫敦煌。”看着辰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的样子,心存些许愧疚的敦煌也是这才想起来好像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哇!”还没等敦煌反应过来,辰凌反倒是一个箭步扑进他的怀中,顷刻嚎啕大哭起来,委屈,害怕,各式各样的情绪随着那奔涌的泪花不断浸湿着他的胸襟。 看着那将头深埋进自己怀中的辰凌,敦煌轻叹一声,本略略有些抗拒的左手刚要推出一掌轻柔,却在悬空的那一刻改为轻拍,用僵硬的温柔安抚着辰凌波动的情绪。 无论外表再怎么坚强,她始终也是个女孩子嘛。敦煌在心底轻笑一声,任由辰凌的泪花泼洒,自己则是不发一言,静静地充当着她的手帕,为其拭去泪水,也抚平伤痛。 “好啦,别哭啦,我这不是来了么?”久晌,等到那嚎啕大哭逐渐转变成细微的啜泣声,敦煌的语气中这才略略恢复了谈论正事时所应有的沉稳,“话说回来,这个人是谁?你是怎么遇上他的?难道发生什么了事么?” “就在刚才...”辰凌的身体在抽泣中不时抖动几下,那娇弱的样子倒是向敦煌打开了全新的大门,一扇通往辰凌真正的自我的大门。现在的她依旧把头深深地埋在敦煌的怀中,两只手像是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拽住他的风衣,嗫嚅地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海盗?还是亚土大陆那边来的?”侧耳倾听着辰凌的细声细气,敦煌这才得以从那若止水般的声音中捉住几分端倪,脑海中,一个又一个念头飞快闪过,相互纠缠的思绪最终汇集在他的嘴角,成就了那一抹稍显诡异的微笑。 还愁该怎么回去呢,这下,一切都解决了。那些对于辰凌来说,足以称得上毛骨悚然的人物,到了敦煌这边,却是变为现成的,可以利用的道具,这若是让辰凌知道了,她恐怕就得怀疑眼前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了。 毕竟在后者的认知中,或许敦煌是一位实力强大的存在,但再怎么强力的个体,终究还是不比一个团体的啊,更何况还是一帮不畏生死的亡命之徒。 所以,敦煌根本就没有打算告诉辰凌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是在默默地听着她的阐述,待其语毕,便是轻轻地将一直与自己紧密贴合的辰凌推开约莫一寸的距离,随后将别在腰间的一株药草递给了她。 “叫你含着的药,应该还在吧?”尽管敦煌脸上表情不变,但心中却是隐隐有些担忧,如果辰凌因为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而不小心吞下了那颗药,那么接下来的时间,对于敦煌来说就是分秒必争的特殊时段了。 但辰凌的动作,却是让敦煌大感松了一口气,只见她一边抽噎着点了点头,一边哆嗦着从一直斜挎在身侧的腰包中取出一颗剔透的银色丹药,“还在...” “太好了。”敦煌展颜一笑,抬起的左手鼓舞般拍了拍辰凌的肩膀,同时脚点轻波,又是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寸,让二人的距离看上去既不过分亲密,也不像是刻意远离。“现在差的,就是你家的磨药台了。” “可是...那边...有...有...海盗...”一回想起此前花圃中那一叶叶明晃晃的刀刃,辰凌刚有平复意思的心情又是再起波纹,带起阵阵心悸的后怕感。 可敦煌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反而是躬下身子,神情泰然地捉起了那早已生气全无的尸体,一把将其丢了出去,他亦是随之一跃,轻而易举地跨出了这一道土坑。 “那些事就不用你来操心了,你就在这等我的好消息就行了。”敦煌侧过脸,蓝紫色的单眸扫过一脸茫然的辰凌,其左手上早已消弭的银光如今再起氤氲,携着阵阵凌冽,将这塌陷下去的土坑轻松包围。 “这一次,真的是去去就回了。”敦煌勾起一抹淡然而自信的微笑,待氤氲成形,只见其悍然踏出一步,在顷刻的气爆声中,化作流光疾驰而出,片刻不见其踪。 “小宕还没有回来么?”花圃中本是熟熟睡去的一众海盗,如今已是在那一传十十传百的警告声中被迫爬了起来,尽管彼此眼神中都有几分不满,但却并没有因此发出什么抱怨,反而是在这周围认认真真地进行着地毯式搜查。 刹那间,在花圃对开的那一道幽暗森林中,一道身影宛若炮弹般直入云霞,在渲染上皎洁月光的那一刻开始下坠,以流星赶月般的迅猛,朝着花圃砸了过来。 “快看!那是什么?!”离森林稍近的五位海盗们自然是听到了那一声破空,常年航行海上所练就的良好视力也助他们轻松定位到了那正坠落而来的身影,望着那根本没有减缓意思的黑影,海盗们便是立马醒悟过来,扯着嗓子喊出一声,“敌袭!!!” 嗖——就在为首的那名海盗呐喊出声时,一记相比之下要显得逊色不少的空灵便是应声而至,泛着剔透银光的掠影精确无比地砸在了五人中最为高大那一位海盗脆弱的太阳穴,从中洞穿而出,拉起的血丝泼洒直接带倒了他那粗壮的身形,哆嗦着轰然倒地,意识全无,眼看是不活了。 其他四人还没能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一道快若闪电般的掠影竟是从那阴暗的森林中无声无息地冲了出来,眨眼间便已出现在四人面前。 只见其仅存的单手勾起一记重拳,用煊赫的架势径直粉碎了最左侧一位身形较为瘦弱的海盗下巴,同时更是以右脚撼地,运筹帷幄般震起那一把无人把控的银刀,刚拉出一记重击的左手借势一转,虎口刚好卡住刀柄位置,顿时凌冽暴起,带着那柄银刃向右划出完美的圆弧,一并送走了尚存的三位。 行云流水中的优雅,却是在一次呼吸中悉数完成,在他形若护体罡气的银光庇佑下,那五位海盗所掀起的鲜血甚至没能染上他的衣角。 他随意地颠了颠握在手中的刀刃,嘴角嗡动,像是在计算着什么一样,不一会儿的功夫,此前高飞如云的那道黑影便是如期而至,如若一块陨石,直接砸进那挂着金黄灯火的木屋,带起无数喧嚣。 “快了那么一点点。”男子轻笑一声,用双指夹住刀面两侧,紧接着屈指一弹,凌冽的刀刃便是随之没进那下颚破碎的海盗胸膛,彻底了结了他的生命。 现在的他,如若闲庭信步般慢慢弯下腰,像是在对那平铺倒在地上的几把兵器做着挑选,最终,他拾起了最右侧的一柄十二寸短剑,握在手中颠了颠,蓝紫眼眸中泛起一丝丝无奈,“只能将就一下了,唉。” “啊!!!”稍候片刻,一记激昂且暴怒的战吼响彻云霄,刹那间,原本还是其貌不扬的破旧木屋,如今却是冲出一株烈光直上云霄,拽起煊赫无比的气势,宛若排山倒海般向着敦煌扑袭而来。所经之处,无不震出深数尺的沟壑,烈光之迅猛,可想而知。 在常人眼中看似避无可避的凌冽剑气,在敦煌眼中却如同被放慢无数倍一般,倒也不追求什么华丽,他只是稍微侧过身子,用最简单的方法,看似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记暴怒的攻势。 “这是...”在敦煌躲过这一记悍然之后,藏身于其发丝中的碧尔却是坐不住了,只见其微微探出自己细小的蛇头,宛若挂坠般靠向敦煌的耳畔,以怨恨诉说着几分无力。 “原来如此,看来这一次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敦煌笑了笑,在其他面前的沟壑之上,如今已是出现了一道赤裸着上身的凶煞男子,二米有余的身高甚至还压了敦煌一个头,手持一柄长米二的宽刃重剑,正怒视着一脸坏笑的他。 第七十五章 依旧为圣 宽大的剑刃配上粗犷的长相,无形间便是勾勒出一种以力压人的气势,应顺那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朝着敦煌席卷而来,于冥冥间开启了二人的初次交锋。 届时,一众海盗已然是匆匆赶到了这花圃外的一片空地,以人海将二人包裹其中,却没有一人敢于上前一步,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外围,以一双双亢奋的眼神,凝望着那象征着战力天花板的大当家。 对于那壮汉所散发出的咄咄逼人,敦煌并没有多将其置于心上,尽管身披破布残衣,狼狈尽显,但脸上却是依旧挂着淡雅的气质,若非萦绕在其身旁的血腥味过于浓重,旁人实在无法将其与之前的心狠手辣作出直接联系。 “哪里来的混蛋,还敢得罪到老子的头上,不想活了?”站在其正对面的那一座肉山,每一次开口,虬扎于身上的肌肉便是应声而作出轻微抖动,尤其是烙印在他左胸上栩栩如生的凶厉蛇头,如今在抖动中更是被赋予活力,冰冷的菱形眼瞳似有魔力,正默默牵引着敦煌的神识。 “呵。”敦煌冷哼一声,在其一片清明的精神海中顿时震起微波,以深不可测的强硬轰散了那试探性的牵引。轻轻转了转脖子,奏起几道叫人牙酸不已的铿锵。“人在江湖,还是谦虚一点好。” 在旁人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只见那壮汉莫名其妙地撤出一步,同时动腰,将整个身子向后仰去,好一会儿才回到原位。 “好家伙。”试探不成,反被敦煌来了个浅层的反制,壮汉竟是怒极反笑,一双红丝遍布的眼眸中炸起磅礴杀念,伴随着巨刃所拉起的银光,一扫倾颓的同时,携着他个人的气势攀上颠顶。“是个好手啊!” “哦?”那近乎灼人的狂热不躲不藏,悉数落尽在敦煌的身上,凝望着不远处已经摆出架势的海盗头子,唯见敦煌嘴角勾起一抹冷然,霎那银光长袭而出,于璀璨夺目中,隐去了他本人的身影。 急速奔驰的掠影拽起阵阵破空,不过一息之间,十几米的距离转瞬即逝,此前还是喧嚣在彼方的凌冽,如今却是赫然出现在那海盗大当家的面前。 “单凭这样的攻击,你以为就足够了么?”大当家于心底嘲讽地暗啐一声,在那冰冷的实体杀气中,却是出乎常人意料般阖上了自己的双眸,看上去却是像自愿放弃抵挡了。可偏偏在其合眼的那一瞬间,凌空的巨剑竟是悍然下劈,时机之准,恰好砸在那银光掠影的前端位置,荡起一声悠扬的清脆。 萦绕其外的银光顿然破碎成影,于飘散中凝出一柄碎成两半的短剑,铿锵落地,显然是无力再起波澜。 大当家轻描淡写的动作着实让在场所有人为之眼前一亮,本是幽静的人群渐渐有了欢呼的声音,虽然转瞬即逝,但无不满溢着对大当家的佩服之情,那几乎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却是被其不发一式地给挡了下来,这样的实力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谓是望尘莫及。 但敦煌却从来都不是一般人。 当大当家听见银剑碎成两节时所奏起的铿锵,其闭合的双眸这才重新开启,可还没等他瞥见那银刃的残骸之际,一团在眼前不断放大的黑影却是朝着自己疾驰而来,宛若虎豹扑食般的凶恶令他赶紧拽起重剑,向着前方来了个大范围的横扫。 宽刃长剑的攻击范围固然宽大,然而一旦挥出,定向的攻击便很难像短刃般作出微调,那团黑影自然也是看出了这一点。 在那显得猝不及防的宽刃回转下,他跨出的每一步却并没有丝毫的减缓,依旧连带着极具爆发力的气势,迎着那叶银扇直奔而来。在其肉身即将与那锋锐相撞的刹那,黑影顺势后仰超过九十度,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被拦腰向后折断了一般,险之又险地错开了银刃的凌冽。 当宽大的刀锋从其鼻尖轻轻扫过之际,他十足柔韧的身形便是猛然后发,本是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至于扑在地面的双脚此刻赫然昂扬,于一跃而起中推送着他的脚尖狠狠地踢在那壮汉的下颚,带起几声骨骼破碎的清脆。 “啊...”下颚遭重,嘴巴里顿时错在一块的牙齿荡起刺痛,泛起咸涩的同时,引着他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倒退两步,一阵头晕目眩更是旋即攀上脑海,于眼前衬出阵阵朦胧。 既是一击得手,化作迅猛黑影的敦煌自然乘胜追击,仰仗着后翻而踢出的一次上勾,同时也一手促成了他的一记空翻,唯一的左手向着泥泞摁出一阵劲力,整个人顿时仿佛化身成轻飘飘的落叶,轻盈腾空,踩着夜色宛若闲庭信步般稳住自己的身形,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有失平衡的大当家。 “再见。”置身于空的敦煌嘴角不再弥漫笑意,取而代之的则是极致的冰冷,在他的左手中,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九环刀于月光下熠熠生辉,光滑而平整的银刃上所倒映出的,正是那仍晕头转向的壮汉。 “轰!”待脚尖刚一触地,一声震耳欲聋的气爆便是瞬息响起,只见敦煌的身影再度化身成一道流光,于转瞬间贴上了那壮汉的身侧,左侧缀着的银光于空中转起一圈绚丽,精准无误地斩向了大当家的脖颈。 眼看一切即将尘埃落定,那围绕周围的海盗们却并没有任何躁动或是焦急的意思,相反,他们彼此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抹诡异的神光,仿佛在讽刺着敦煌的不自量力。 “铿!”待九环刀与大当家的脖颈相撞的那一刹那,所放送出的声音却并不是什么撕拉,而是如同金属碰撞般的嘹亮悠扬。在敦煌略显惊诧的注视下,只见其手中的九环刀刹那裂纹四起,不一会的功夫亦是遍及整片银光,一息间碎成嘌呤的光粒,飘洒在两人的身旁。 “不枉费我等你这么久。”此前还是装模做样地捂着下巴的大当家如今已是展颜露出毫发无伤的微笑,在那幸灾乐祸的嘲讽下,蓄势而发的右手悍然轰出,毫不留情地砸在敦煌的左胸位置,炸出一声沉闷的同时,也将敦煌彻底送了出去。 “噗...脖子这么硬啊...”倒飞而出的敦煌仰面吐出一口鲜血,蓝紫双色的奇眸中精光并没有因为被算计而有所减少,反倒是愈加明亮。 “敦煌,你没事吧!”焦急的呼唤伴随着风声呼啸一并响在他的耳畔,也是在这嘈杂中,敦煌迎来了踉踉跄跄的落地,点地之后,他还捎了几步趔趄,这才在泥泞之上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 “没事,吃惯瘪了。”敦煌轻笑着咳嗽两声,单一的左手象征性地揉了揉自己的左胸,掌心中不为人所视及的银光缭绕,于一息间已是带走了那阵肆虐的余力。 “小子,给你个机会,自裁吧!跟我打,你没有胜算的!”瞧着那勉勉强强才稳住身形的敦煌,肌肉发达的大当家眼神中满溢着不屑之色,重剑轮空而架于右肩,同时左手竖起的大拇指,在晚风中缓缓下转,朝着敦煌比出一抹轻蔑。 “呵,我还从来没听过,脖子硬,是一个人嚣张的资本。”在这之前,敦煌与大当家的目中无人有着最大不同的一点,是其眼眸之中的云淡风轻,但此刻,同样是彼此对望,敦煌一双奇眸中的淡然如今已是在烈光闪烁中,被些许怒意所取缔。 遥想当年,敦煌凭什么能够力压群雄进而登上天下第一的宝座?绝佳的剑意?过人的天赋?这些固然必不可少,但都不是成就第一的至关条件,毕竟天才不在少数,当中却只有能够做到知己知彼,见招拆招的那一位,才能真正意义上,冠绝群雄。 而敦煌,正是这样一位人物。当初闯荡江湖时,外人所给予他的称赞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但却意义非凡:一招不伤,则立不倒;三招不伤,则立不败。 对付敦煌,如果没能在一招之内解决他,那么自此,那一招对于敦煌来说,便是形同虚设,因为他绝对能够从中寻出破解之法,继而扭转不利。 说的难听点,敦煌的天下第一,其实是一路吃瘪吃上来的,当中所遭得重,大多都伤及筋骨,甚至一不小心便会有性命之忧,所以,敦煌能够攀上天下第一,与他个人的挨揍能力其实密不可分。 对于一位吃了无数修者绝学的人来说,胸口的一记重击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这一次因大意而挨下的打,却换来了一个绝佳的情报,能够得到这样的收获,又何乐而不为呢? “对付你,一招足矣。”敦煌冰冷的双眸紧锁在大当家的身上,左手如投石般点入一旁的虚空,五指所及,竟是有涟漪渐起,仅一阵恍惚,一柄通体黝黑的长剑赫然形显于世,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之中。 长剑入手,敦煌整个人的气势便是随之陡然拔高,从起初的淡然一路飞跃,到现如今的锋芒毕露,可谓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一鸣惊人。 但这种气势的变化,对于大当家来说,却根本不放在心上,凭借长年航行海上所练就的视力,他清楚地看见了敦煌握在手中的长剑其实只是一枚剑鞘,看上去根本没有半点威胁。“哦?难道你以为,连刀刃都砍不进的肉,能够被剑鞘劈断么?哈哈哈哈哈!你是不是被打傻了?” “如果对付你还需要出鞘的话,我就不配这个圣字了。” 第七十六章 灭杀 在玄剑入手的那一刻,敦煌眼眸中本就点缀的深邃顷刻为一抹猩红所取缔,自其中回旋出一道似茹毛饮血般的凶残,就连那听似狂妄自大的言论,在这一刹气势的喧嚣,却是变得极其令人信服。 在那几乎目不转睛的敌视中,大当家本具嘲弄之意的内心顷刻却是轻佻全无,道着讽刺的眼神瞬息凝实,严肃中改由双手握住重剑,将其比于身前,架出严阵以待之势。 正当一众海盗尚不解为何全面占优的老大霎时间变得如此警惕之际,一声爆鸣已是带起铺天盖地的沙尘,于这药香四溢的花圃中携着震耳欲聋的爆音,一并席卷而开。 尽管尘烟于四处扬起排山倒海的架势,却仿佛刻意般错开了那身材健硕的大当家,行开两侧,以一种包围的方式,将敦煌与他深锁其中。 待着这圈酷似斗兽场的漩涡彻底成形,只见敦煌身处的地表须臾蔓出龟裂,刹那轰出的冲劲不掺半点声响,却令他的身影化成一叶紫电,扑向那唯一的敌手。 “好快!”叫人目不暇接的鬼魅不消一瞬,却已十米有余,没等海盗的战力天花板作出任何反应之前,他却惊觉握住重剑的虎口泛起锥心的刺痛,银光重刃在一阵不可抵挡的大力中朝右偏去,同时间,在那宽刃之上隐有光影一闪,勾勒出一道踏空的黑影,蓄势而发的右膝悍然上蹬,自冷酷中袭出精准,宛若一记重锤,又一次狠狠地砸在大当家的下巴上。 与之前尚有留手的脚尖上勾不同,这一次的膝踢可以说是卯足了劲,尽管大当家自诩拥有刀枪不入的肌肤,可实打实地挨上一击,也少不了一阵目眩。 “哼。”那道黑影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唯闻一声冷哼响彻,一柄沉凝自其左手的律动下赫然斩出凌冽,以斜切的迅猛带起锋芒,似乎是跟那壮汉的脖子较上劲了一般,再一次勒出的锐利,又是直逼其宽粗的脖子长袭而下。 “当!!”比起先前清脆的碎裂,这一次的碰撞,却是久违地炸出短兵相接时,归于金属的共同振鸣,在那本是毫无防范的大开脖颈前,如今却是悄然多出了一柄直立的重剑,赶在最危急的那一刻,接下了近乎夺命的黝黑。 “烦人的臭虫!”壮汉一手持剑,一手挥出重拳,在啸啸风声中彻起暴戾,直拳宛若猛虎,朝着那因力而前倾的黑影当头砸去。“给我去死!” 化身黑影飘渺的敦煌于潜意识中仿佛多了几分幽灵的鬼魅,面对着那几乎避无可避的近距离冲拳,他的身影仿佛经历了一此无比迅速的破碎重组,从前压瞬息改为侧身,轻松避开直拳的同时,右腿扫着半月,斜上而出,在气爆的空灵中轰出横暴,直接荡在那壮汉的胸膛,将其连同重剑一并送出数米。 “看来,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么?”萦绕在敦煌全身的黑光悄然而逝,令其原本的面貌得以重现人间,掩藏在缕缕发丝下的双眸隐有亢奋闪烁,但很快便被淡然所取缔。前探的剑身随着他手腕翻转而跳出几分灵动,于轻飘中重新贴上他的后臂,鞘尖向天。 “好一个恼人的苍蝇,”被强行送开的大当家彼时也恰好在泥泞中稳住自己的身形,弥漫其左右的尘烟依旧,似乎将二人隔绝于世,“你费工夫弄个结界,就是为了跟老子耗么?你以为,单凭一点点速度,就能杀死我?” “呵。”望着那有些气急败坏的壮汉,敦煌轻笑一声,仅存的单臂携着剑柄前点,寒眸中顿起幽光,冷然道:“我只是想稍微玩得久一点罢了,既然你一心求死,可以,那我当然要满足你。” 话音一落,后指的黝黑鞘身顿起游光流转,与之前绚丽的银光有所不同,这一次扶摇而上的,是深邃的幽蓝光泽,少了那道绚丽的咄咄逼人,又多了一抹朴实无华的深沉。 宛若精灵般跃动的手腕将后倾的鞘身轻松调转,令那么深沉得以直面不远处的壮汉,以人畜无害的光泽,模糊着后者的认知。 “只要扛过这一式,我就赢了。”早已称得上身经百战的大当家重剑绕身一圈,携着沉重于半空划出银罩,将自己健硕的身影包裹其中,稍是片刻便以作好了死扛的准备。 他之所以能够成为海盗之首,除了实力以外,亦有其独特的体质从中斡旋帮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体质与敦煌尤为接近,都是耐揍的那一类,但是,与敦煌自愿挨打所换取破解之法不同,大当家的自愿抗伤,完全是为了绝地反杀做准备。 特殊的体质搭配上其手中的重剑,他能够将先前受下的三招以百倍之势作出反击,这是他得天独厚的天赋,也是行于汪洋中,赖以生存的一门手段。 凭借着这门隐秘的特技,他已经反杀了不知多少位为悬赏而来的修者,而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参悟出为什么这名海盗能够熟练地使用出他们赖以成名的手法,甚至加以百倍奉还。 所以眼下,只要能够扛过眼前独臂之人的最后一式,这场困兽之斗的获胜者,就会是,也只会是他了。 “准备好了么?”眼瞅着那一圈笼罩在他宽大身形的光晕逐渐稳定,敦煌淡然耸了耸肩,小心关切般朝着那壮汉喊了一声,将后者构思中的反杀细节瞬间打断。 正当他扬起的双眸泛出不解之际,敦煌便已瞬身而出,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究竟是怎么样的,就连声音都会为之消弭的迅猛,又岂是人眼所能视及的。 待微风轻过,将其独臂的身影重新渲染出伟岸之时,他已然出现在那摆好架势的壮汉背后,长剑悬空而立,在蔚蓝遍布中迅速缩小,化成一柄迷你的光印,回旋至他的额前,静悄悄地黯淡了。 “我赢了!”大当家的眼眸中顿起精光,早已蓄好势能的银光刚有爆发的意思,却似若不受控般迅速消散,正当他微感不妥之际,刚要挪动身子,却惊觉自己的全身被钉在原地一般,根本无法动弹。 “再见。”敦煌的幽冷最后一次响彻在这悬赏逾十万的海盗耳畔,道出宛若死神般的凶煞,伴随着轻音远去,那柄重剑连同壮汉的脖颈同时泛起一道极其细微的光痕,在两者的身上勾出斜角,好让彼此顺势滑落。 伴随大当家驰骋海洋大半辈子的重剑终是断裂了,与之一并远去的,还有他本人的生命,从那断裂的缺口中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这一片泥泞,也带出一阵咸涩。 四周围萦绕的漫天尘灰顿时停滞,夜晚的凉风吹过,驱散了这些碍眼碍事的尘障,也为那一众翘首以盼的海盗,送去他们一生难忘的光景。 在他们心神中象征着无可匹敌的,象征着称霸海洋的大当家,如今却是身首二处,那一双近乎跃出框外的瞳孔闪烁着震惊的光泽,也诉说着死不瞑目的恐慌。 站立于尸首一侧的男子长发飘扬,脸色平静如常,眼神中的淡然仅是轻轻扫过一众目光呆滞的海盗,便是在人群中激起千层浪,叫一众海盗吓得屁滚尿流,四处跌走。 “只是一个普通的海盗就把你欺负成那样么?”敦煌立于奔走人群中,仿若一座沉稳的高山,他的左手探进自己飘扬的长发,从中揪出一道青碧色的小蛇,向她嘲讽着说道。 “哼!”小蛇闹个脾气,摇摆着将自己的身体荡回敦煌的手掌,同时小嘴微张,不露獠牙地咬了咬他的手背,随后便是沿着其手臂一路上攀,直至盘踞在他的肩膀上。 “哈哈...”看着那心里郁闷却没有半点话说的小蛇,敦煌在心底轻笑两声,刚要转头离去之时,却从其背后传出一声低沉的沧桑。 “他...死了...么..”敦煌微微侧过眸,瞥见的是一道稍显佝偻的身影,正灼灼地望着那瘫软于泥泞上的尸首,握在身侧的双手稍稍颤抖着。 “你是...帮了那个女生的...”打量着那佝偻的身形,敦煌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辰凌的声音,不消片刻,便是确信了眼前人的身份。“你就是她说的那个好人吧?” “他...死了...么...”佝偻没有理会敦煌,反而是一直重复着这样一句话,就连眼神也是一直落在那无力再起的壮汉身上,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就站在他眼前的敦煌。 “死了。”尽管心中有些莫名其妙,但听着老人的颤抖,敦煌还是耸了耸肩,给了他一个确切的答复。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当他从敦煌口中得到了肯定,其本就在颤抖中的身影抖动得更加厉害了,当中点缀得各样情绪不可言喻,就如同其面庞上扭曲的神情一般,时而笑时而哭,仿若癫狂。 “你很希望他死么?”四周围群龙无首的海盗早已散尽,所剩下的,也就只有敦煌与那位沧桑的老人并肩而立。 “我之所以会在这个海盗团待上十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见证着他的毁灭,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总算是圆梦了。”沧桑的话语不再重复,反而是主动引领起另外一个话题。 “你为什么希望他毁灭呢?”看着那矮上一个头的长者,敦煌左手挥出千层银光,将那惨烈的躯体尽数包裹其中,随后屈指一弹,燃起的光焰顷刻席卷,焚尽一切,只需片刻,这样一位臭名昭著的海盗便是连尸首都不会留下。 “因为我所拥有的一切,都被他摧毁了。” 第七十七章 欧阳神医 “哦,这样啊。”睹上那被一剑斩成两半的木屋,望向地表之上的皴裂沟壑,敦煌神情不变,依旧淡然如初,似乎对于那长者的故事并无太大兴趣。 刚抬起的左手似有想法般做了做开合的样子,期间伴着银光回旋,但最终亦是随着敦煌本人的放弃而湮灭入虚无,接天连地而劈下的凌冽,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恢复的了的? “我替那女生跟你说句谢谢。”一番试探性的尝试过后,敦煌垂下半抬的左手,侧脸的瞬间微风轻拂,荡起发丝的流转,却掩不住其眼眸当中剔透的光泽,宛若一柄洞穿佝偻的银刃,将其深锁于眼瞳之中,半晌,才重新开口道。“保重。” 语毕的刹那呼啸风起,泛着飞沙走石,将一切尽数朦胧,席卷过后,敦煌的身影便是冥飞鸿鸿,再寻不到任何踪迹,徒留那名佝偻的沧桑之影,负在背后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于无力中坠出一柄短匕,铿锵落地...... 在那银光四溢的土坑中,一道倩影正傍着尘沙,脑袋忽上忽落,还不时奏出几阵轻微的鼾声,平静而祥和地睡着。瀑布般的散发随性地披着,勾勒出半点妩媚。 “就这么睡么?不怕着凉啊。”对上的晚风轻拂,绘出一道魁梧却不夸张的身形,眉宇之间跳动着一丝揶揄,只见其独臂一挥,将那银光撤去的同时,一直被隔绝在外的晚风便是顷刻席卷,刮着清凉扫过那道倩影,于其鼻尖带出一阵瘙痒。 “阿嚏!”本是起伏着的脑袋在一声有些败坏形象的喷嚏中彻底醒转过来,她连忙晃了晃脑袋,同时右手上扬,擦去嘴角点缀着的几分水渍,迷迷糊糊地打量起周遭的景象。 在睡眼惺忪之中,她瞥见了坑洞依旧,也捎见了那一道如若泰山般沉稳的身影,他一脸嘲弄之意地站立于自己的跟前,独一的左手匿于袖间,正居高临下地仔细端详着自己。 “醒了?”敦煌轻笑一声,匿于袖间的左手轻启,掷出一个注满的牛皮水壶,不偏不倚地落在那道倩影的身侧,于那一株绿意盎然的珥腔草并排而立。“醒了就赶紧准备一下,治病了。” “那些人呢?”辰凌一愣,先是望了望敦煌,再看了看那鼓鼓的牛皮水壶,眼神中泛出有点迷糊的神光,好一会,才一边细声嘟囔着,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跑了,老大死了,剩下的都是些乌合之众罢了。”敦煌左手食指轻勾,将那平躺于土尘中的绿荫带了起来,握于手中欣赏片刻,便是将其掷空,旋即凌冽倏起,在银光转瞬的闪烁中,将本细长的珥腔草切成万千颗粒,纷纷扬扬地落在他平开的手掌中,无一遗漏。 “先不说那些,治病要紧些。”敦煌颠了颠手里头轻若鸿毛般的万千绿丝,同时示意辰凌将那牛皮水袋给他带过来,后者当即会意,俯身拾起水袋,也顺带掀开了那本就不是太紧的盖子。 迎着那大开的壶口,敦煌的手掌倾出三十度,在坡度的帮助下,绿丝悉数滚入那冰凉的湖水中。在最后一粒一并消散的那一刻,敦煌左手顿若闪电般探出,一把拽起悬挂一旁的塞子,迅速地为那牛皮水壶盖上,唯恐有任何东西会泄露出来一般。 “在治疗的过程,全程听我指示,我叫你做什么,都不要犹豫,否则就会前功尽弃,甚至有性命之忧,明白么?”敦煌一接过水壶,左手大拇指便是死死地摁在那盖子上,甚至还有一些因用力过猛而带起的颤抖,但却丝毫不影响其话语中的严肃。 “嗯,我明白。”眼瞅着那自打相遇以来,便鲜有情感变化的敦煌如今变得如此肃穆,尽管尚有疑惑存在,但片刻辗转过后,辰凌依旧是选择了全身心的相信。 “好。”敦煌点点头,俨乎其然的奇眸中泛起几分满意,颔首之间,一道青碧色的掠影已然衔着许多枯木来到了他的背后,通灵的细长将那杂乱无章的树枝整齐排列,拱成火堆的模样,随后悍然一跃,直接绕上了敦煌的左手,接替了他的大拇指,也将其从掩盖的束缚中解救出来。 敦煌没有犹豫,熠熠剑光遍布的五指打出清脆的同时,也掀起一点橙红的火星,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干燥的枯枝上,顷刻带起猛火,在熊熊燃烧中奏起劈里啪啦的脆响。 “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但无论有多么困难,我都希望你能够扛过去,只要过了这一遭,之后的一切便不再是问题。”敦煌在橙红火光倒映下,显得无比郑重的眼神,如今正灼灼地凝视着那稍显诧异的辰凌。 “你必须在这里待满半个时辰,少一秒都有可能伤及性命,期间你可能会出现幻觉,可能会昏阙,但无论怎么样,千万记住恪守本心,千万不要让意识消散了,不然,连神都救不了你。” “我之前告诉你我有百分百的把握治好你的病,那是真的,但那也是建基于你能否从这第一道疗程中走出来,如果可以,我便有十成把握治好你的病,但如果不行,虽然我依旧能够救下你的命,但是,保不准你不会有其他并发症的产生,甚至成为废人。” “我也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所谓的第一道疗程,其实就是对你自身执念的考验,如果你的决心够强,够坚定,那么熬过这半个时辰,就绝对不是什么难事;但如果你没有那个决心,那么这一切只是徒劳,甚至还会得不偿失。所以,你真的想好了么?” 听着敦煌的话如连珠,萦绕在辰凌耳畔的,却始终只有那一句话:我们欧阳家,没有你这样丢人的子嗣!几乎没有犹豫,迎着敦煌稍显诧异的眸光,她毅然决然地点头,“总得有相应的付出才能换来病的痊愈,不是么?我做好准备了,随时开始吧!” 看着那一双坚定而透亮的眼眸,敦煌的嘴角轻轻勾起一抹顺心的弧度,没有犹豫的,电射而出的左手从悬浮的碧绿中直接纳过了那牛皮水袋,将其悍然砸入火堆,同时脚踏泥泞,踩出一声嗡鸣,送着他自己飞出坑外。 自双脚落地的那一刹,此前消散的银光屏障顿时再现,将那土坑重新覆盖,于其中燃烧的木棍本不起氤氲,可在牛皮水袋的注入后,却是荡起阵阵黑烟,自其中掺杂着一道道天青色的氤氲,向着壁垒扶摇而上。 当纠缠于一处的烟云遇上纯粹而亮眼的银光,那一层屏障仿佛一道过滤网般,将黑烟尽数排出,同时如抽丝剥茧般将那天青色的氤氲从缠绵中剥离,顺着弧形再度沉底,开始从底部一路上蔓。 置身其中的辰凌则是选择盘腿正坐于中央位置,她的双眸微闭,沉着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喂,你这么做真的好么?本来单用珥腔草不就行了么,为什么你还偏偏要加一点玄灵梢?这不是强行增加难度么?”略带抱怨的清音响在敦煌的耳畔,微光闪烁,于半空中描出一道妩媚,人身蛇尾,飘然落在敦煌的身后,与其并肩而立,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已然朦胧的光罩。 “单论治病的话,是只用珥腔草便足够了,但如果我想收她为徒的话,只凭一个珥腔草,还证明不了她的资格。”与碧尔的担忧不同,敦煌语气中的平静自若则是带着三分期待,“更何况,半截玄灵梢也就只能弄点幻境罢了,根本不会伤及她的性命,之所以在前面吹得天花乱坠,其实就是我想看看,她的决心究竟到了哪里,她究竟值不值得我教而已。” “话是这样没错啦。”碧尔白了盘膝坐在旁边的敦煌一眼,敷衍般应了句,“只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忽悠人了?当初那个纯情小伙子去哪里了?这二十多年来,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啊?” “那可真是说来话长了。”敦煌的眼底闪过一抹不为人所轻易察觉的悲凉,他仰天长叹一口气,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绪如今终于有了一个飘向远方的机会,飘向那让其魂牵梦萦的银发倩影,“雪儿,你还好么......” 七星主岛,李家正殿。 一名身披青白长袍的男子刚从寝室中退出来,就被两位急切写满一脸的李朝阳李又珊夫妇围在其中,只不过是两个人,却几乎把他所能走的路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女孩的命是保下来了,大概四个时辰后便会苏醒,但她伤得实在太重,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期间不宜走动,吃喝需严格按照药方来执行,这样才能确保她完全康复。”身披青白长袍的男子读出了那两位的迫切,轻呼一口气的同时,用一种磁性的声音缓缓说道。 “谢谢...谢谢欧阳神医...”得知雪儿的伤势总算是稳住了,李朝阳仿佛大松一口气般,整个人从紧绷中退下阵来,一下子连说话的声音都弱了不少。 “济世救人是医生的责任,李家主不需要谢我的。”被冠以神医头衔的欧阳轻轻点了点头,将怀中的一张草纸递给了一旁的李又珊。 “这上面是我为女孩开出的药,除了某些珍稀药材之外,大部分都能在药铺买到,那些药材则烦请二位自行购买,至于珍稀药品的话,我这边已经为你们备好了,按照药方,每天为女生煮三副药即可,早午晚各一次,大概半个月便可痊愈了。” “如果没有其他事,在下就先告辞了。”欧阳神医抖了抖跨在一侧的腰包,彬彬有礼地说道。 “恭送神医!”李朝阳双手抱拳,朝着那一位堪称命中贵人的神医深施一礼,“恕李某尚有要事处理,不能亲自为神医送行,还望神医海涵。” “李家主言重了,那么在下就先告辞了,明日午时,我会再来一次,确认一下令爱的身体情况是否真的稳定下来了,今天就先告辞了,再会。”欧阳神医稍稍侧过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李家家主的拜谢,同时跨出大步,朝着那洞开的大门疾步走去。 第七十八章 转折 李朝阳夫妇二人目送着那伟大到难以言喻的身影一路离开,眼眸中真挚的感激满溢而出,仿佛燃亮了那一条宽阔的走廊,直到青白消失在彼方,两位眼中的盛辉这才有了消散的迹象。 “真不愧是欧阳神医啊,妙手回春的医术堪称天下一绝。”对雪儿伤势一直心存顾虑的李又珊,在得到欧阳神医肯定的答复之后,终是有了放松的机会,擦了擦额间冒起的冷汗,她由衷地感慨到。 “神医一向我行我素,他能答应帮助我们,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李朝阳稍稍回神,打开被攥在手里的草纸,眼神自上匆匆瞥过,“我去给雪儿抓药,又珊,期间就麻烦你了。” “行啦,都这么多年夫妻了,用得着这样吗?快去吧,我等你回来。”看着一脸正经的铁公子,李又珊不由得噗嗤一笑,一双玉手自然而然地贴上他的胸脯,催促着推了推。“我会好好看住雪儿的,放心吧。” “嗯。”凝视着那玲珑鬼马的身影,李朝阳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宠溺而略显粗鲁地揉了揉她的秀发,之后黄光席卷,在轻柔中托起李朝阳的伟岸,并瞬息千里,眨眼不知所踪。 忙活了整整一天的欧阳神医走在夜间的街道上,晚风伴侧,轻轻撩起他的衣摆,微弱的橙光将这一条近乎无人的街道渲染出柔和的色彩,静静地铺排在他的眼前,又似乎在摇曳中,可以营造着什么一样。 “真是奇怪呢。”欧阳神医若有所思般揉了揉下巴,心神中仍回想着刚才的所见所闻,在那遍体鳞伤的女孩身上,显然有着更多秘密未被发掘,当中有好一部分,甚至足以让早已以医术闻名天下的欧阳,心生向往。“那女孩的自愈能力真的很罕见啊,应该与那幽冥的灰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吧。” 一边想着,他已经兜过了无数条七拐八拐的街角巷道,在天音城中来去自如的潇洒无不彰显着他对此地的熟悉,最终,在行了约莫二百七十八步之后,他稳稳地停在了一栋无名无姓的楼房前,推开大门,携同的思绪与其一并踏了进去,伴随着嘎吱再临,将那青白的逍遥彻底隐去。 冥冥之中,七星洲主岛与偏岛的命数仿佛交织在一起,抑或是说与敦煌和他身边的人纠缠在一起,随着偏岛的变数渐止,主岛李家的惊慌失措,也是渐渐步入平静,在这祥和之中,或许只有一人没能沐浴其中,依旧存生于水深火热。 呜——空灵的回响宛若鬼啸,紧跟氤氲云集的那一刻彻起轰然,爆发性的激昂凝成旋风,于凌冽迅猛中扑向娇弱的辰凌。那看似势不可挡的狂风,却没能牵动辰凌一毫,反而是点在她的螓额,荡起青绿的漩涡,于瞬息间融入其脑海,震起一片空白。 辰凌的身子坐在那,气息依旧沉凝,却没了三分生气,仿佛化身为一个飘荡于世间的活死人,没有意识,也没有任何知觉...... 深夜的天音城,下雪了。凉风阵阵的花白中携着几分寒意,不留情面地扇在每一位行人的脸上,将一众无辜人士打得一脸泛红。 白雪渐大,伴着风声呼啸,大有席卷天地之势。在那朦胧而刺骨的白皑中,一道娇柔的身影却是渐渐逆风走出,身上所披还是简朴而单薄的麻衣,踏在雪花中的脚步沉重而稳健,却并没有因为冰冷的颤抖。而在她的背后,则是天音城的北门,是一片本该美好,如今却萧条于寒风中的桃花林。 “我怎么回到了这里?”偌大的牌匾高挂于城门,将四个金黄色的大字完美展现:天音北门。仰望着那风雪中伫立的牌匾,那道倩影有点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一双稍显疲惫之意的眼眸中散着些许困惑,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感:不甘,怨怼,无奈,甚至还有妥协。 无数种交织的情绪凝成一种酸甜苦辣咸兼具的味道,流存于她的舌尖,带出其脸上的苦涩。天音城,对她来说本该无比熟悉,毕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她几乎深谙这儿的每一寸每一滴。然而,在这大雪纷飞的夜晚,置身于天音北门下的她,却仿佛是只身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本该是了如指掌的街道,如今在其眼中,却成为了艰难的抉择。 “呼——呼——”风声突变,化身成更为煊赫,更为狂放的飓风,一时间吹得仅是披着单薄身衣的她全身颤抖。迫于形势,她不可能在这儿久待了,索性随意挑了条向左的街道,便是迈开大步,开始了一路下意识地左拐右摆。 伴随着第二百七十八步的跨出,或是冥冥当中的命运牵引,她来到了一座华丽的殿房门前,外挂的牌匾以端正的楷书,苍劲有力地题着两个深棕色的大字:欧阳。 她的主观意识想要赶紧掠过这里,去寻找能够为其栖身的场所,然而,当她看见欧阳二字的时候,一直为自己所掌控的双脚突然不受控制,宛若两根银钉般,将她牢牢地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光是双脚的固定,还有那一幕几乎同时泛出的景象,直接令倩影的注意尽数为其所吸引,在那一瞬,她为之泪流满面,哪怕流出的泪珠最终化成冰锥,落在地下所响起的清脆响彻耳畔,她也依旧没能从中挪开目光。 在那木门的轰然而开中,一道柔弱而无力的身影被狠狠踢了出来,在空中飞出狼狈,径直砸进雪堆中,娇小的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眼角挂着泪花,吃力地跨出步子,朝那大门拼命跑去。 可站在那儿的人却没有展现出任何的同情,又是一脚扬起,不留情面地将那可怜兮兮的身影又一次蹬飞出去,藏于阴暗中的双眸泛着猩色的怒意,冷傲而嗔怒地吼道:“你给我滚!我们欧阳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嗣!你不配欧阳的名字!滚!” “轰!”大门猛然关上,为了又一次爬起的小女生送去最后的闭门羹,轰然中的暴力甚至砸在了她已经凑上近前的鼻梁,于剧痛中带出无数温热。 至此,画面定格,尽管白雪依旧,但这一出闹剧,却只停留在小女生被砸出鲜血的那一刻,但这样也足够了。什么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并不是说它不会被人遗忘,毕竟十多年的时光始终会让人的脑海出现朦胧,所谓的刻骨铭心,是那种只需要稍加提点,便能完全回想起所有细节的记忆,它们多半是人所不愿面对的,在大多数情况下,也是最容易叫人潸然泪下的。 如今,当那早就模糊不清的记忆碎片,又一次交汇在一起,汇成栩栩如生的画卷展现于她的面前,内心的悸动便是顿作晶莹,一大滴一大滴地从其眼角滑落,勒出无限悲凉。 “铿!”一道银光就在这时拽出通体晶莹,将那定格的画卷直接斩成碎影,化作一大块一大块的琉璃,粉碎在她的眼前。 “嘎嘎嘎——”当那色彩饱满的琉璃汇于一处之际,所有的颜色竟是被瞬息剥离,并在一同扶摇而上,于半空中凝出一道幽冥的氤氲,就像是一团聚而不散的烟雾,在收缩膨胀中奏出阵阵嘶哑,“原来你只是一个没人要的废物而已啊...嘎嘎嘎——” “像你这样的一个废物,还敢奢望于我的施舍么?嘎嘎嘎!未免太过天真了吧!”那团紫雾在每一次律动中总会有不屑从中透出,乐此不疲般以言语蹂躏着其眼前的女子,“你瞧瞧你,就像是一条死狗一样被人赶出来,根本就没有在乎你,也不会有人来帮助你的。” 说着,一株光束拔地而起,从朦胧迅速化为晶莹,最终构造出一道娇弱而无助的矮小身影,鼻尖带血,眼神空洞地仰望着白雪飘零。“看看,这就是你原本的模样,无论你长多大,你永远都只会是这样,弱小,无助,也无用。” “你难道以为先天缺陷恢复了,就能够翻身了,就能够重新获得认可了么?哈哈哈!你未免也太天真的了吧!”黑影嘶哑的嘲讽不绝于耳,“狗永远只能是狗!别痴心妄想了!你是永远不可能翻身的!别指望了哈哈哈哈!” 说着,一道伟岸的身形也是拔地而起,充斥着不屑的眉宇昂在那倩影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蔑视着那挂着泪珠的独立身影,微勾的嘴角啐出唾沫,直接坠在她的脸颊。 “废物!你不配做我欧阳家的子嗣,给我滚!” 疯言疯语的讽刺,唾沫打脸的贬低,回荡于天地之间的排斥,三者相加的情况,那道倩影却并没有黑云料想中的彻底崩溃,反而是慢慢接下了眼角的泪珠,尽管框内满溢,尽管颤抖依旧,可她的眉宇间却没有了对过往的逃避。 “所以,我不会选择去向那人证明我自己,这一次,我只会选择为自己而活!”或许抽噎中的语气有些不尽人意,但当中的坚定却显而易见。“我不会向任何人证明我自己,我只求无愧于己心便好!” 听着她从抽噎再到呼喊继而歇斯底里的声线,那黑雾竟是止住了自己公鸭嗓的嘲弄,不再收缩膨胀的它,以静止的形态悬浮空中,像是在打量着那略作喘息的倩影,半晌,才缓缓说道。 “嘎嘎嘎——为自己吗?嘎嘎嘎——我倒是有些兴趣,去看看你这个为自己,究竟能为废物的人生,带来什么变数。” 刹那,宛若晴天霹雳,一击雷霆轰鸣,直接刺穿了那咄咄逼人的氤氲,自其中心爆发的凌冽,则是彻底粉碎了这目中无人的云雾。属于电光的蔚蓝顷刻交错于眼前,本是棱角分明的雷霆逐渐淡化轮廓,仿佛于半空中拽出一道柔顺的丝巾,于缓降中盖在了她的身上。 第七十九章 通往彼岸 轻纱掩体,一瞬间的光晕尽管散发着柔和,却隐隐有着不可抗力的牵引与封锁,在为辰凌盖上朦胧的那一刻,也于顷刻间夺走了她的意识。 “你这会不会太残忍了一点啊?”在外,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正对着一团青光璀璨的屏障,稍矮的那一位人身蛇尾,一双美瞳泛出些许担忧,落在那刚收了声的伟岸男影身上。 “呵哼。”敦煌轻笑着动了动肩膀,沙哑的声音在几次轻咳后转入正常的语调,“这些东西她始终都要面对,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只是适当地把它提前了,也稍微加重了一点点而已,可算不上残忍吧。” “是是,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碧尔轻叹一声,自己的挂虑放到敦煌面前似乎永远都不值一提,毕竟在他运筹帷幄的掌控全局中,每一招每一式仿佛尽在掌握,也皆有分寸。“只是,我担心这孩子真承受不住你这样折腾啊。” “再看看吧,反正半个时辰还长着,更何况,单凭她的这几句话,还远远不够呢。”匿于袖间的左手轻合,打出一声清脆,响于天地如勾共鸣,带着那已有些偃旗息鼓的青光再起轩然,从中蔓延的墨紫,正以中心错出威赫,将周遭银亮悉数染上深沉...... 轰!宛若一道惊雷悍然而落,劈在刚要入寝休息的欧阳神医心头,猛然间牵动的思绪翻滚,敦促着他向外转出观望的眼神,向着那潜意识所指引的方向望去,那儿正是自己府邸的大门,一切如常的大门,普通而宁静,却散发着让他完全挪不开眼的无形光芒。 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偏偏能让欧阳神医为之着迷,为之翘首以待,浓郁的希冀甚至化作不明所以的晶莹,从其眼角纷纷跌落,构成嘌呤的温热。 “是你么...你真的回来了么...”滚下的晶莹为其沧桑面容留下一道道的粉痕。一下子,他的脸庞就像是被泼上水的胭脂一样,尽管刹那面目全非,可从中显露出的肌肤却仿佛令本已年近半百的沧桑返老还童,变得十足年轻。眨眼间,本已尝遍人间冷暖的神医,此刻就像是一位初初涉世的青年一般,以激动的神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随时都有可能打开的大门。 只可惜,这一场惊起的躁动,却只是虎头蛇尾,伫足不前的欧阳站在那,足足盯了十多分钟,可哪怕是心中悸动的日渐平复,也没能盼来那一人的归来。 “是我的错觉么?”欧阳神医直了直腰杆,甚至不顾脸上的一圈圈暗纹,他毅然决然地迈开大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是来到了那扇大门前,随着嘎吱作响渐起,平静如常的大门被渐渐打开了。 外头的街道一片死寂,在深紫的夜色下唯有几道四脚着地的黑影奔驰在街角,于深夜的繁星下放纵着它们积攒了整整一天的野性,它们是晚间的主人,也是欧阳眼中,唯一的活物。 四周围根本就没有人来过的痕迹,一如既往的祥和而平静,也正是因为这一切如常,才彻底粉碎了他眼角最后泛着的一丝期盼。 “也对,那件事都已经十多年了,她也走了十多年了,怎么可能还回得来呢。”欧阳神医自嘲般笑笑,从腰包中取下一壶清水,倒在微陷的掌心,随后向上泼洒,将一脸的粉墨尽数清洗干净,让一张略点苍白却棱角分明的俊俏脸庞得以显现人间。 他深棕眼眸之中所呈现出的睿智,隐隐伴着几分失落,一撇刘海顺水而贴在额头上,就像是一支沾了墨的细毛笔,挂在额间,淡红的上唇塌了一小块,像是磕碰造成的创伤;左眸眼角有一道一路下延的刀疤,从眼角刮至下巴,似乎正以无言诉说着某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原来,自从师傅那样做之后,已经过了十多年啊。”他苦笑一声,敛起自己眉宇间的情感波动,耸耸肩,大步跨进由自己推开的大门,不着灯火地隐入黑暗,唯留下只言片语,依旧回响在这寂静的深夜。“十多年的变故,师傅,您说我还能够完成您的心愿么?” 轰轰!接天连地的雷霆拽出紫光,破开这一方天地的阴暗。借着那一闪即没的光芒,依稀可以看清这儿是一片湖泊,存乎于群山峻岭中的巨大湖泊。 湖底很深,深到足以泛出幽冥的蓝光。雷霆中结伴而行的缤纷雨点接二连三地坠在水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却永远都越不及岸边,便匆匆消逝。 就在那深邃的幽冥蓝水中,一道沉睡的倩影却是被静然的水流向上推动,顺着浮力与清凉,逐步涌至如明镜般的水面上,一头长发披散于身后,轻浮于湖心,承托着她昏阙的身影。 “醒过来。”又是一道惊雷长袭,但这一次所奏起的声响却不同于往昔的震耳欲聋,反而是一声威严无比的空灵,震响于昏睡湖心的女子耳畔,为她的久眠送去终结。 睁开惺忪的睡眼,在朦胧中,一道耀眼的紫电陡然而下,近乎垂直而落的雷霆震慑出威能显赫,宛若当头泼下的冷水,叫本迷糊的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或许平静中的她仍能维持自己浮于水面上的身形,但随着这刹那醒转的动作,那道倩影霎时间便有了下沉的迹象。随着清凉没鼻,其眼眸中最后的一丝昏沉总算是被尽数剔除。 “呜噜噜——”或许是因为不知所措,尽管已经认清了自己半个头沉进水中的事实的她,却还是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清凉瞬息顺着鼻腔涌入,直接呛得她浑身一阵颤抖,挣扎好一会,这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得以将头露出水面。 “这是哪里...我是怎么过来的...”她的双手如蛙般于水中勾起清波,直到从昏阙中醒转过来,她才发觉原来这儿的湖水竟是如此冰冷刺骨,一息间冻得她浑身打颤,连眼眸中泛起的疑惑,也是随着波动淡出几分散乱。 “这儿是不是哪里,这儿只是‘空’。”那声音仿佛听得见她在心底奏起的疑惑,很快便以沉凝如山般的口吻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入‘空’者,皆有缘也;抵彼岸者,即可圆梦。” “圆梦?”她牙尖打着颤,那寒彻心扉的湖水着实令人难以忍受,但还不算是太过分,姑且还能为人所接受;趁着还有气力,她旋即开始小范围的游动,幅度不大,却能活动全身,好让体热得以提高些许,以抗衡那阵冰凉。 “‘空’无边际,四方尽头皆为彼岸,距离视乎缘者自身,可长可短,但时间统一,皆为‘空’内一日,待明日阳起,如未能通达彼岸,则驱逐灭杀之。”空灵的语气平稳依旧,却诉说着足以让倩影为之惊掉下巴的言论。 驱逐灭杀?这四个字从出现的那一刻便一直回旋在她的脑海,宛若一根永远不会停歇的长鞭,在来去的呼啸中不断地抽打着她的心神。 “距离明日,尚有七个时辰。”虽然空灵会读人心,但并不代表它就会同情人。那平静中的淡然提醒让水中的她为之一震,正处湖心中央的她,在四处观望中却怎么也望不见那彼岸的方向,只能接着电光依稀看见几座大山的轮廓,形势所逼,她没能作出任何谨慎的布局,只是匆匆认准了一个方向,便动起身子,朝着那黝黑中的最高峰迅速前行。 在她开始征程的那一刻,那展现于敦煌眼前的一成不变的青光之上,也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从那一开始纯粹的氤氲朦胧逐渐转变,于球形之上勾勒出一道做着游泳之姿的倩影。 “你所要经历的,有且只有一个,究竟是真正的涅槃,还是平庸的碌碌无为,就看你这一次的造化了。”随着光影的出现,本是闭目养神的敦煌也顷刻睁开了一双锋芒完全内蕴的蓝紫奇眸,灼灼的目光不差分毫,尽数透射在那处于努力之中的倩影身上,“无论结局怎么样,我希望你都不要让自己失望。” 语毕,他的左手在腰间轻轻一抹,往空中掷出一道橘红色的球形光影,同时食指绷直,如挥动剑刃般自右而下,于那氤氲上拉出一条极其细微的银光裂痕。彼时球影刚好入手,他便是以迅猛再出手,将那如同耳朵一般的橙红顺着裂痕掷入烟云缭绕之中,纳入掠影后的裂痕瞬间合并,那完好如初的模样就像是裂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顿时,本是青光浓郁的烟云,在收下外来馈赠之后,竟是刹那漫出猩红色的光芒,如血般浓稠的光泽以席卷之姿直接取缔了长期占据主岛地位的天青,于夜色下渲染出一抹惨烈的味道。 从那维持不过仅仅数次呼吸的光隙中,或许只有敦煌自己才能够一探氤氲其中的究竟。在那匆匆一瞥中,他看见了依旧保持着正坐的辰凌,唯有鼻尖与舌头,已是冥飞鸿鸿。 “距离明日,尚有五个时辰。”不知不觉间,辰凌已经游了整整两个时辰,她甚至游到手脚麻痹,游到神情麻木,可那座高峰却依旧是那么远,两者间的距离就像是从来都没有缩减过一样。 “是我走错路了么...”辰凌刚一错神去想,眼前便是突然泛起一道宛若血盆大口的精光,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冷不提防的银光将自己彻底吞噬。 “啊!”辰凌心有余悸地大喊一声,猛然从平躺中坐了起来,回首间,她发觉自己竟是已然从那永无止尽的湖泊中脱离了出来。如今的她,竟是坐在一座风雪交加的悬崖边上,在其左侧的悬崖甚至深不见底,一旦不慎失足,后果恐怕不单单只是粉身碎骨这么简单了。 “我这又是跑到哪里来了....” 第八十章 涅槃 凌冽的北风呼啸,刮在辰凌的脸上,一点也不亚于那冰冷湖泊所带给她的刺骨之感。本还想多坐一会的她,这下也不得不赶紧站起身子,向着悬崖内跑去。 可当她一直起身子的那一刻,脚下看似稳固的崖间竟是骤然响起岩石断裂的声音,听在辰凌耳中,就像是悬着自己脖颈前的一把镰刀,随时毙命。 “不会吧...”辰凌有些疲倦的双神中泛起些许难以置信,咽了咽口水,她旋即开始打量起周围的一片白雪皑皑,希冀着能够从中寻来那断裂之音的源头。 存于白雪层叠中的断裂其实不用多费力气,便能轻易被找到,当辰凌的眸光注意到那本是一片平整的雪地如今却是隐隐出现一条横向裂纹之际,她就已然明了那一声索命般的声响究竟来自何方。 那裂纹仍在不断扩大,在加深的过程中逐渐变得清晰可见,不再像初始时那般细微。辰凌目测自己距离那道裂痕约莫有五米左右的距离,所以她当机立断,还没等身子弓回直挺,她的双脚便是赫然迈出大步,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直逼那五米外的界限。 “成功了!”当辰凌的左腿跨过裂纹之时,一阵宛若死里逃生的欣喜顿时卷上心头,然而,还没等这抹情绪踹热乎呢,她却惊觉自己的右腿仿佛不受控制般被人为的固定在柔软霜雪之中,紧接着那本尚算稳固的崖尖竟是毫无征兆地轰然坍塌,连带着她的右脚一并向下坠去。 “啊!”顿时的失重让辰凌直接磕在身下的柔雪之中,没能站稳的左脚如今也是随着这一磕碰坠回了深渊,得亏是她的双手赶得及插进雪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随着崖尖的陨落,那冥冥中束缚着辰凌右脚的气力也是随之消散无踪,但尽管如此,那厚厚的积雪也没能充当良好的支撑,且不论其冰冷刺骨,光是滑溜,就让辰凌本就命悬一线的处境更加危殆。 如果说这儿是一道寻常无雪的悬崖,那么扒着边缘向上攀对于成天在偏岛上蹿下跳采集药草的辰凌来说,也绝非什么难事,奈何现在的悬崖却是覆着一层根本起不到半点支撑作用的白雪,即使辰凌来得及将双手狠狠地插进雪里,也仅仅只能够暂时控制住自己下坠的速度,而难以逆转当中的后退。 “不..不...”辰凌的手原本是整只挂在雪中的,如今却已是随着滑动而逐渐向外露出肩膀,在自身体重的作用下,她的半个后臂都已经悬空了。 滑动仍在继续,不论辰凌怎么努力,她却怎么也无法在那霜雪中用上什么力气,越是挣扎,向后倒退的速度反而是越来越快。 “这就是你所谓的改变么?这就是你所谓的为自己而活么?”自打辰凌进入这神秘的空间以来,雷霆似乎成为了常常陪在其左右的唯一伴侣,虽然每一次电光闪烁中,总会有某些讨人厌的声音一并响彻耳畔。 这一次,那轰然而落的紫电并没有随意选择一个遥不可及的角落默默地炸出爆鸣,反而是直接轰在辰凌眼前十米左右的位置,于瞬息间将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彻底点燃。 炸起的橙红火光连带起惊天热浪扑面而来,于席卷中竟是加快了辰凌掌心下白雪的融化,本就抓不稳的雪团如今更是泛起点点湿润,叫辰凌向下滑落的速度更上一层楼。 “不能掉下去...”辰凌在心底歇斯底里地呐喊着,没入白雪中的五指也是于此染出点点毫不起眼的灰光,自此,她的双手竟是久违地暴起一阵气力,在其协助之下,她终于是摁破了掌心下结实的雪块,摸到了那早已被冻成僵土的泥泞。 就在辰凌做着殊死挣扎之时,那不远处延烧的火光之中,竟有一道伟岸的身影逐渐成形,如闲庭信步般从烈火丛生中走了出来。尽管不着半点烟火,可那属于烈火的灼热却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上翻滚着。正是这一抹灼热的出现,融化了周遭的白雪,也将辰凌一步步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天赋,究竟是凭借着什么才能说出如此狂妄自大的话?”那道朦胧身影在行走中逐渐变得清晰,于炙热中显现出一张古朴中年人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双深邃的眼眸正向外散发着如剑般的凌冽,直指那勉强还能将头维持在悬崖边上的辰凌。 “父...”当辰凌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庞,她的眼神却不由得地变得呆滞了,那乍一看与自己有着七分相似的中年人,不可避免地让她联想到了那一个人:那个向来严厉,不苟言笑的人;那个,被她埋藏在心底十余年的父亲。 “呵,你还记得么?十四年前我曾对你说过的话。”那道伟岸挺了挺腰板,那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不管过多少年,辰凌总会看得心里有些发慌。还没等后者作出任何回应,他便是以一种怒腔给自己圆了上来,“我说我们欧阳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嗣。这句话,哪怕是放到现在,我也会只字不改地送给你,因为,你根本就不够资格!” “你...”辰凌那哪怕是面临险境都没有多大起伏的心境,却在眼前男子的嘲讽之下,变得尤为波动,汇成怒火熊熊燃烧,也是借助这一刹的暴怒,其十指反倒是更添威能,一下子便刺穿了僵硬的土壤,终于是将其一路后滑的身影牢牢固定。 “很生气么?很不爽么?那就给我爬起来,证明我是错的啊!”男子不屑地哼道,眉宇中的蔑视几乎满溢而出,将辰凌心中的怒火又一次推上新一道的巅峰... 碧尔看着身边那竭尽所能地伪装着中年人声线的敦煌,心中难免泛起一阵阵惊叹,他为了激发辰凌的潜能,简直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先是凭空捏造出一个所谓的“空”,好磨练辰凌自身的体力,然后又是构造出眼前雪山悬崖的父女对峙,单凭这两道虚幻空间的转变,就不难看出敦煌本人对玄灵梢的极致掌控。 “这二十几年来,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啊。”碧尔汗颜,她实在越来越捉摸不透眼前的敦煌了,二十多年前的他,或许只是初出茅庐的小蠢材,出外打猎能够被野猪追给半死,捉药的时候能把当归拿成人参,但现如今的他,却宛若涅槃重生了一般,不光是实力突飞猛进,对于各式药物的把控,就连碧尔也有点望尘莫及的感觉了。 “混蛋!”辰凌咬着牙大骂一声,右手五指猛然发力,伴随着破碎的刺痛与温热,她将其狠狠地镶进了冻土之中,同时左手高抬,赫然向前递出一大个身位,将自己本是露出崖外的整只左臂重新抬回了雪花之中。 如利爪般的五指轰然而落,恶狠狠地砸进白雪之中,与此前的无力截然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左手就像是不费吹灰之力一般,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那一层厚厚的积雪,并在一往无前中,以极快的速度触上了那一层坚硬的冻土层。 尽管其左手五指没能像右手一蹴而就般穿透冻土,但也只是微微停滞片刻,便伴着同样的指尖温热,钉进了那一层冻土之中。在确认稳固之后,辰凌便是马不停蹄地抬起右手,于半空中拽起猩光流转之时,又一次向前踏出整整一个身位的距离。 如此反复,周而复始,凭借着那由“父亲”带来的“鼓舞”,辰凌竟是逐渐克服了向后的滑动,并一步步爬了回来... “你看这不是可以么?”敦煌的声音又一次从沙哑中缓缓转换成平常的幽冷,但这一次,还伴随着一阵咳嗽,显然,去模仿一位中年男性的怒腔,对于声线向来清越的他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件苦差事了。“我就说一个少了点,你还不信。” “行了行了,这样还不足以证明她的能力么?再折腾下去,我怕你给她折磨出心理阴影啊。”碧尔耸耸肩,看着那一脸遗憾的敦煌,心中情不自禁地泛起对于那位女生的同情。 “也是,足够了,最起码看得出她有那种证明自己的决心了,那就教她一点东西吧。”敦煌揉揉下巴,在看见辰凌的身子总算是在努力中重新爬回了悬崖,他便是轻笑着打出一声响指。 刹那间,那倒映在其眼前光幕上的飘雪悬崖竟是突然转变,又一次变回那一湖看似永无边际的“空”,置身其中的辰凌还没来得及从累死累活的攀岩中稍作休整,便是毫无征兆地从高空坠落,砸进冰冷中荡起一片片水花。 “咳咳...”敦煌撇过头去,清了清嗓子,再度伪装出空灵的淡然,平静地说道,“距离期限,尚余一个时辰。” 当空灵响起的那一刻,辰凌这才晃晃悠悠地清水中探出头来。这一个时辰的消息如雷贯耳,让辰凌甚至没来得及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是下意识地向四处观望,找到了那一座已然近在咫尺的高山。 “刚才那是...考核么...”辰凌咽了口口水,思绪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有关空灵曾说过的话的印象:距离视乎缘者自身,可长可短。“原来,可长可短的意思,是这个啊...” 辰凌轻叹一声,看了看刺疼依旧却毫发无损的五根手指,一边在心中暗自骂着那道空灵,一边开始了她在“空”中最后的旅途。 第八十一章 踏归 那属于辰凌的最后一个时辰不再是停滞不前的窘状,在四肢的每一次起伏中,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那至高峰的距离在不断缩短,从一开始的遥不可及,到现如今的咫尺相邻,辰凌所付出的努力,终于有了肉眼可见的回报。 “距离期限,尚有一炷香的时间。”空灵的报时已经不再重要了,只因在其响起的前一刻,辰凌几乎虚脱的右手俨然碰上了那漠然耸立的高山峭壁,在那一瞬间,至高峰仿佛受到了极其沉重的打击一般,山体突然暴起剧烈震动,于嗡鸣中轰然坍塌,裂成漫天碎石,迎着那一双不知所措的眼眸,向下直坠。 “咕咚!咕咚!”无限的巨石坠落,于沉闷的声响中连带起近乎不绝的惊天骇浪,那滔天巨浪的凌冽,又岂是于湖泊中漂泊无依的辰凌所能抵挡的?当第一记高浪旋出迅猛之际,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她,已然被其吞噬其中,意识全无。 于此同时,在那万千白浪之中,一道诡异的光焰竟是燃出金红缠绵的璀璨夺目,从排天巨浪的正中心位置扶摇而上,宛若一缕上窜的流星,顷刻冲入淡灰色的天空,爆出一声清脆嘹亮的啼叫。 “锵——”嘹亮的凤啼瞬息回荡在这所谓的“空”中,将周围本无特色的一切镀上一层华贵的包装,以剔透的红搭配上绚丽的金,于势不可挡的延烧中,烘托出磅礴大气。 扶摇而上的掠影于此刻绽放出栩栩如生的火凤模样,如流火般的翎羽骄然而展,于高空中震出咄咄神威,其高傲的头颅更是仰望着满天星辰,两簇火焰于眼眶之中跳动,将属于它的气息深深烙印在这本是无主的“空”中。 在凤凰威能显霸的那一刻,这空间中本象征着一片死气的灰白色调顷刻为之沉沦,甚至在瞬间倒戈,化作那金红缠绵中的一员,无比迅速地将那道难能可贵的色彩遍布于整个天空。 “终于搞定了。”凝望着那属于凤凰的威能赫赫终于是在自己的不懈引导厚积薄发,敦煌此刻的心情怎一个好字了得,虽然在外人面前,他的神情根本就不会流露出任何大程度的波动,除非那个人,是雪儿。 “真至于么?”一直就站在敦煌身边的碧尔自然不会忽略到那只鸟中至圣的展翅翱翔,也因此,当金红燃出无可匹敌的气势之时,其眼眸中也是随之染上些许不解,“如果说帮她治病的话还情有可原,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帮她梳理精神海呢?难不成你真想把她当下一个你来培养么?” “肯定不是。”敦煌随性地耸了耸肩膀,一直维持着平淡的脸上如今显露出几抹苍白之意,“她没有那个天赋,就算是有,我也不会把她带向修行这一条路。此次我为她梳理精神海,主要目的是方便我未来更好地教她有关医术方面的东西,尤其是在灵力提纯方面,精神力高一点,这样掌握得就能更扎实些。” “为此你还真是不留余力啊。”碧尔囔了囔嘴,带着些许抱怨地小声侃了一句,“也没见你对我这么好过,同样是救命恩人,咋差距这么大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什么叫我没对你这么好过?”敦煌嘴角带笑,侧过脸看向那嘟囔着嘴巴的碧尔,轻声而委屈地说道,“我刚才不还帮你报了仇么?这难道不算么?” 听着敦煌似若打趣般的语气,看着他那平淡而温和的微笑,碧尔只感觉自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触动了,让本是故作闹气的她一下子怨怼全无,轻轻地点了点头,嗫嚅着说,“算你了...” “哈哈!”眼瞅着碧尔的神情从满心怨怼变成当前的娇羞,敦煌没由来地笑出了声,过了好一会儿,直至留意到碧尔眼中的幽怨几乎溢出后才略有收敛。他拍了拍碧尔的肩膀,语气中带着一点点恳求之意地说道:“这些就先放到一边,等会再说吧。你现在先去帮我找几棵大树过来,越粗越好,拜托啦。” “你要树来干什么?”碧尔眯起双眼,从缝中透出的鄙视上下打量着那一脸无辜的敦煌,“盖房子啊?” “是拿来盖东西,但不是房子,是船。”敦煌很快便向碧尔交代了自己的目的,“虽然说这里的环境是真的挺不错的,但我始终还是得回去的呀,没有船,难不成你想让我游回去么?我可不喜欢海水。” “行吧。”碧尔叹了一声,扭了扭身子,巨大的蛇尾扫开绿茵草坪,在窸窸窣窣的律动中,推送着她的魅影朝着两人背后的那一片丛林走去。 届时,那氤氲遍布的光罩也是逐渐褪去一身的朦胧,显露出一具依旧是盘腿而坐的倩影,如瀑布般的黑发披散在她的背后,一直垂落到地面上;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但高挺的鼻梁却是如初生婴孩般白皙,这样的搭配难免显得有些奇怪。 “大功告成,应该一会儿就会醒过来吧。”将视线尽数凝向那白皙鼻尖的敦煌,此刻正捏着手指,自言自语地说道,“比我想象中还要顺利啊。看来我就应该设两个的,一个真的太少了啊。” 如果坐立于氤氲中的辰凌得知自己所经历实则并非治病所必须,而是敦煌主观意愿下的磨练的话,她的心中肯定是五味杂陈,有的可能是疑惑,对敦煌竟能洞悉自己过往的不解;也有可能是怨怼;但具体是什么,天知道呢? 当那些属于辰凌的历练逐渐落下帷幕之际,在那片幅员更广的主岛上,一道倩影也是慢慢从身心俱疲中醒转过来,一双紫眸黯淡无光,在微弱的灯火下吃力地转悠着。 涣散不已的眼神仅能勉勉强强地勾勒出周围环境的大致情况,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无比柔软的床上,在身边的床头柜上,还静静地摆着一碗已经放凉很久了的药,但药香却是依旧浓郁。 她下意识地移了移被窝里的手,可还没能动出厘米,全身便是顿时泛起痛不欲生的刺疼,如骨牌效应般,牵起她浑身的颤抖,同时又在颤抖中,拽起周身的疼痛。 “可千万别动啊!”一句轻言的告诫伴随着轻柔的微光拂面而下,及时为那道银发倩影抚平了周身流转的锥心之痛,恍惚之际,一道披着白裙的身影已是出现在其眼前,如画眉眼中点缀着浓浓的担忧,正满怀同情地看着那俯卧床间的她。 “雪儿,你这次伤得不轻,可千万别乱动呀,不然伤口开裂的话,情况会更严重的。”那披着白裙翩然而至的身影可不正是李又珊么?在她的右手,一团微光正悬于五指环绕之中,顺着她的前递而流转出柔和的光芒,抚慰着卧床不起的雪儿。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啊?如果被敦煌看见你变成这样了,保不准得将这里翻个底朝天啊。”当雪儿全身的战栗逐渐停止,李又珊这才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收回了自己前递的右手。 “敦煌...叔叔...他....”雪儿的声音不再清脆悦耳,反而是虚弱中点缀着沙哑与模糊,叫李又珊很是费力才能听见其所说的只言片语。 “敦煌他没事,你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就能见到他啦。”李又珊勾起一抹令人心安的微笑,左手无比轻柔地扫过雪儿苍白的额头,将那一抹散开的银发带到边处。 “他...回...来了...吗...”强撑着五脏六腑内宛若翻江倒海般的混乱与恶心,雪儿费了好大的劲,这才将心神中的牵挂诉说出口。 “嗯,他回来了,现在正在休息呢,你好好睡觉,明天就能见到他啦。”李又珊立马回答到,用迅速且肯定的语气,消除了雪儿心中的忧虑。直到现在,后者这才满意地露出一抹微笑,缓缓闭上双眼,一晌的功夫,便又是沉沉地睡过去了。 “敦煌啊敦煌...你快点回来吧...”看着雪儿睡去的安然,李又珊伪装出的肯定便是迅速消散,于脸上重新汇聚成一抹忧愁的期盼,所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这开脱用的说辞倘若不能成真,雪儿的伤势只会是更加严峻。 “怎么回事...我的心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痛...”盘膝而坐的敦煌恍惚间却是泛起一阵心悸,就像是有人用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心脏上一样,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好一会的功夫,才慢慢调整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敦煌仰起头,望向那逐渐有了沉落意思的月亮,眼眸中顷刻变得忧心忡忡,“莫非是雪儿出事了?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敦煌!”当敦煌心生不安之际,碧尔的呼唤也是恰好在同一时刻响起,顺着声音向后望去,敦煌看见的却只有碧尔独一人的身影,他所嘱咐的大树更是只影不见。 “先别问我树去哪里了。”迎着敦煌幽怨的眸光,碧尔吐了吐俏皮的舌头,缓声说道,“因为比起砍树,我找到了更方便的东西,东边的海上停着一艘现成的船,好像是别人落下的,上面没有人,所以我们应该可以拿来用。” 第八十二章 启程 “现成的船?”敦煌蹙了蹙眉头,心神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一道不自量力的健硕身影,与其手下一班做鸟兽散的乌合之众。“那些海盗留下的?” “我看着像,虽然我对人类的世界不算是很熟悉,但是也姑且知道一些有关的东西的。单从外表来看,那艘船的桅杆上挂着一面黑旗,应该就是你们人类口中海盗的标志吧?”碧尔点点头,修长的双手在空中比划两下,隐约拉出一个小小的方正图案。 “管它是不是,现在就带我过去。”敦煌悍然起身,一双蓝紫色的眼眸中有着极其浓郁的担忧与波动,一般而言,能够达到敦煌这种层阶的修者,其第六感往往不会无的放矢,一旦有心悸之感,十有八九都象征着某些祸事降临,也正因如此,从刚才到现在都一直维持着云淡风轻之态的敦煌,才会变得异常着急。 “但是辰凌她...”碧尔刚想提那仍在静坐,处于恢复期的女生,就看见敦煌大袖一挥,本是四围无风的静寂顿时呼啸大作,彼此凌冽绘出灰光,于聚集中凝成一卷漩涡,将辰凌的身子直接带了起来,随后稳稳而落,刚刚架到他的背上。 “一起带走,反正那儿都已经烂成那样了,等她苏醒了也没地方去住,带着一起走反倒还好些,等她醒了,再看看她要不要回来吧。”敦煌的左手往后微微一带,轻触着辰凌的大腿将其向上托了托,同时用前臂取缔手掌,充当起她身下的坐垫。“出发,带路,赶紧的。” 敦煌向碧尔点头示意,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狂热与决绝让本想再说些什么的碧尔只能生生咽下一口口水,幽幽然叹了一声气,无言中转过身,巨尾猛然一摆,荡起一声破空,推送着她的身影再一次朝深紫夜色当中赶去。 只不过这一次,多了一位忧心忡忡的人。在碧尔爆发出急速之时,敦煌的速度也是完全不甘示弱,尽管看上去他只是简单地跑动着,就像是普通人一样一步一步地向前跑,可偏偏总能一直跟在碧尔的身后,甚至隐隐有着超过她的势头。 在维持着速度极快的前提下,敦煌所跨出的每一步,却又异常稳健,尽管上半身仍有起伏,但其幅度却是微乎其微的,光是凭借着靠在他肩膀上的辰凌能够一直保持安睡,气息不紊,便能看出这一点。 敦煌与碧尔保持着这样一种不发一言,全心全意赶路的状态,仅仅花了约莫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便是从岛屿正中心赶到了海岸边,也终于是一睹那现成巨船的浩大。 巨船全场二十多米,上有三条主干桅杆,在最中间也是最高的那条桅杆上挂着一面漆黑无比的旗帜,正迎着晚风飘出柔然,在那旗帜的正中央,一个由两根骨头所拼接成的图案静静地躺着。 船身整体呈现出前窄后宽的水滴模样,前端为一根巨大的原木,凸出船身的那一块被一层厚厚的金属所包裹着,在金属的下方,有着一道实木的弧度,从下方衍生而上,将那凸出的部分与船身相连。 而船的两侧,甲板以下的位置则有一扇扇对称的窗户,二十多米的船体,两侧共计有二十扇窗,分居一左一右,当中有两扇显得尤为特别,是由四扇连接在一起的小窗所构成的。 开窗的方式也尤为独特,并不是寻常海船滑动打开的方式,而是从内部向后拉,往上打开的。每一扇窗的背后,就是一门火炮,每一扇窗户的大小刚好足够一门炮口向外伸展,沿出约莫半米的安全距离;而至于那两扇颇为巨大的门户,自然是火力最猛的主炮的专属位置了。 就是这样一艘从外表上看装备精良,修葺完善的战舰,可如今却像是被人遗弃一般,借着降入海底的铁锚,静静地卧在海湾,在那位置颇为宽裕的甲板上,更是一个人都没有,再配上晚间海浪迭起所带出的些许冷雾,它简直就是一艘活生生的幽灵船,停泊海湾的同时,隐隐给人一种心悸的感觉。 “喏!就是那个......”当碧尔好不容易才从讨人厌的灌木丛中钻出来之时,她却惊讶地发现一路跟在身后的敦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赶超了自己,正站立于海滩上,眺望着那不算远也不算近的战舰,眼中微波轻转,荡出些许摄人心魄的银光。 “你会水么?”敦煌侧过脸,看向那浑身布着碎叶的碧尔,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肯定会啊,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靠飞么?”碧尔汗颜,对于敦煌的明知故问感到一丝无奈与轻怨。 “那时候见你都是直接开传送门的,保不准你这一次也是开传送来的呢?”敦煌耸耸肩,眼神中旋即染上一层无辜的神光,顺着这一抹神光的镀层,一道璀璨的银光也是从他的左手掌心中渐渐回旋,一路下坠,最终凝于双脚,蓄势待发。 “那也是以前啊,化形失败之后,我的很多能力也都跟着一起没了,弄得我要重新修炼,真是麻烦死了。”碧尔努努嘴,一双泛着精光的青色眼瞳中转起未曾用言语所表露出的懊恼与怨恨:“要是当初自己没有去多管闲事就好了...”她这样想到。 “那你游得快么?”敦煌再一次转过头,可能是碧尔刚刚愣了一会,完全没有留意到本与其隔了大概两米的敦煌如今已是到了与自己近在咫尺,呼吸可闻的距离,一下子的突然让她有些惊慌失措,双颊泛红的同时,向后跳了一步,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还...还可以吧...”连碧尔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是潜意识作祟一般,竟是让其在敦煌面前显得有些害羞,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还可以就是不行啊。”敦煌在心底默叹一声,在确认了辰凌的身子不会因为自己移开左手而滑落之后,他当即捉住了碧尔那有些冰冷的右手,在后者不知所措的羞涩注视下,猛然朝着那巨船的方向甩出大力,将根本没有防备的碧尔像球一样给丢了过去。 “啊!!!敦煌!!!我要杀了你!!!!!!!”刹那间一声惊怒交加的拖长音响彻云霄,在茫茫夜色中,一道点缀青碧光芒的掠影却是于半空中勾出完美的弧度,向着那艘巨船长袭而去。 “赶时间嘛,早点出发就能早点到,请你体谅一下啦。”仰望着那如同流星般的身影,敦煌淡然的眼神中露出一抹根本不具任何说服力的歉意。 左手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托了托背后女生的大腿,再三确认之后,其早已银光缭绕的双腿赫然前踩,顷刻间爆出的嗡鸣将敦煌直接送上九霄。二人被璀璨的银光裹在其中,同时将一切风声呼啸隔绝在外,就在这几乎无声的环境下,两人直追着早已化成流光远走的碧尔,一并朝着那艘巨船跃去。 “啊啊啊啊啊!!!!”相比起有银光护体的敦煌与辰凌来说,碧尔的情况要稍微显得有那么一点点狼狈,毕竟那宛若刀削一般的寒风几乎无一例外,全都吹袭在她的俏脸上,仅一会的功夫,本因泛红而滚烫的双颊,如今已是十足的冰冷。 但相比起寒风阵阵来说,最让她感到恐慌的,还是最终的坠落,那由敦煌一手造成的腾飞,其速度根本就是有增无减,就像是将碧尔本人的身体当作炮弹一般,直勾勾地砸向那艘巨船。 这一下要是撞实在了,虽然不会死,但最起码疼肯定是要疼好一阵子的,就算不提这些即将到来的身体上的伤害,光是在这种急速俯冲,所带来的心理震撼也不是一点两点的啊。 就在这一种惶惶不安的心理作用下,碧尔迎来了她的坠落,与那近乎于一直在加速的靓丽抛物线有所不同的是,在这坠落的过程之中,一道和敦煌与辰凌身上一模一样的银光竟是瞬息开始蔓延,并于顷刻间包裹了她的身子。 感受着那阵无名的轻柔,碧尔却惊觉那一路的加速终于是有了放缓的迹象,而且是一降到底,从一枚高速的炮弹直接转换成秋天顺风而下的落叶,轻飘飘地落于甲板之上,并没有像其料想中一样,于结实的木板上砸个大窟窿。 正当碧尔讶异之际,全身渲染着银光的敦煌也是毫不收敛气息地落在这木层甲板之上,不过,与碧尔的轻飘如叶不同,敦煌这一记落地,仿佛刻意留了三分力度,悍然踩落甲板,竟是将整艘平稳停泊于海上的巨船踩得向左倾了一些。 “咕隆咕隆——”船舱内部顿时传来一阵嘈杂,当中或许还有几声闷哼,但更多的只是木桶的滚动与碰撞。 “你!”碧尔此时杏眸圆瞪,一腔怒火刚要发作呢,就看见敦煌将身后背着的辰凌直接朝着自己丢了过来,对于敦煌,或许她仍心有不满,但对于身为伤者的辰凌,碧尔倒是不敢有大动作。 只见她稳稳地接住了辰凌瘫软的身子,同时一双美眸兴起打量之色,仔细端详着这样一位昏睡之中的伤者,而最终的注意,则是停留在那变得白皙的鼻尖之上。 “原来真的可以这么用啊。”碧尔在心里头暗自赞叹道,而身居船长之位的敦煌自然也是没能听见她于心底的一声慨叹。此时的敦煌左手打响一声清脆,三道凌烈剑气便是蓦然出现于那高耸的三根桅杆之上,在那卷起船帆的绳索旁微微一带,轻而易举地将硕大的船帆给放了下来。 “收锚,启程。” 第八十三章 博弈 浅岸的海风或许不足以开启巨船前行的势头,但奈何如今身为船长的那一位,却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啊!夜色笼罩的静谧中,一叶璀璨银光悄无声息地淡出,却在形显于世间的那一刻汇成最为夺目的光芒。 在那纯粹的银光之中,似有脉络般的纹路在静静流淌着,像是在侧耳倾听着某个人的一声令下。“哒!”无非是几秒钟的时间,只听见清脆的响指赫然回响,那一叶银光中便是顿然呼啸出缕缕剑气,如排山倒海般向那三面大开的船帆奔驰而去。 虽是剑气,却无任何凌冽之意,在那无形无色的奔驰之中,仅有猛烈的风势衬托其中,将那一块块平整的帆布拱出弧度,为这整艘巨船的前行铺下平川的道路。 待万事俱备,身居舵手位置的敦煌施施然走上甲板的最左侧,那儿有一根木棍,大概一米左右,高处嵌着一个圆形齿轮,一个长不多不少,刚好十寸的把手就安静地挂在上头。 敦煌想都没有想,直接把唯一的左手摁在那十来寸的粗木上,那一般而言需要两到三个精壮的成年男子才能拧得动的齿轮,如今却是被敦煌轻而易举地用单手便转了起来,期间甚至没有半分停顿,在流畅而清越的铁链收缩声中,他将把手行云流水地一转到底,易如反掌般收回了那于海床中稳住整艘巨船的海锚。 “呼!!!”再没有船锚坚固而稳定的控制,于呼啸阵风中早已蓄势待发的巨船如今终是迈出了属于它疾驰之路的第一步,在那由船身所排开的白浪之中,敦煌一行人总算是踏上了归往七星主岛的旅途。 只是,这一切,又怎么会如此简单呢? “大家伙,都没什么事吧。”一声呢喃的沉闷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深中缓缓响起,随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一阵极其细微的脚步声。 “都还行,只不过是摔个跤而已...又不会缺胳膊少腿。”稍显苦涩的答复是从另外一个边缘传出来的,那儿还泛着一阵浓厚呛鼻的烈酒气味。如果不是喝惯烈酒的普通人,往往会很难忍受这种独特的芬芳。 “行,大家没事就好。等到了海中央,我们就动手,给大当家报仇。”最开始说话的那抹低沉再一次开口,但这一次,其话语中却充斥着决绝的味道。 “真要同归于尽么?难道就没有其他方法了么?”又是一声稍显稚嫩的男音,其中所充斥的恐惧与害怕伴随着语气的颤抖变得显而易见。 “连大当家都打不过的人,除了抱着必死的决心耍阴招,不然你以为我们还有什么其他方法可选么?”低沉的声线带着责备的意思,依旧是压着声音冲那稚嫩低吼道,“我知道你害怕,但可别忘了,如果不是大当家,你和我都不可能有今天。所以哪怕是死,这个仇,我们也一定得报!你明白么?” “可是....” “别可是了!你看看这里有哪一个没有受过大当家的照顾的?如果没有大当家的收留,我们当中的很多都得横死街头,如此的救命之恩,难道还不足以成为我们以死相报的理由么?” “好吧...”在那咄咄逼人却又不乏道理的说辞之中,那稚嫩的年轻嗓音终究是败下阵来,沉入幽深的阴暗,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了。 “现在大当家死了,二当家也失踪了,这儿就属我最大了,所以一会的行动,都听我的。我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大伙明白么?”低沉稍微敛了敛语气当中对于那不知好歹的青年所燃起的怒火,重新归于平静,转过头,向着四周围轻声说道。 “明白。”众人的答复也相应的,被压得十分细微,除了某些人以外,他们的语气中也是点缀着跟那深沉如出一辙的视死如归的决绝。 “好,大家先过来拿火柴,一会儿听我号令,听到了就点燃身边的酒桶,给这艘巨船一起炸了。”依稀可以瞥见的人影轮廓探出双手,紧接着一众黑影攒动,井然有序地来到了那前递双手的面前,接过一根根细小的火柴,也拿过一张张砂纸。 “等到了那边,我们再在一起喝酒。”在一众黑影的密谋之下,由敦煌亲自操手的战舰如今已是即将驶出港湾,即将正式涉足汪洋,朝着那归心所向疾驰而去...... 夜晚的臻凌城如今却依旧灯火通明,大部分人都打着灯,聚集在那城中莫名其妙多出的一片废墟旁伸长脖子,希冀着视线能穿透那一堵由士兵组成的扎实人墙,来一览那废墟的确实容貌。毕竟那儿原本是臻凌城内,一栋标志性的鬼屋所在,如今被毁了,势必也会引起一些群众的注意。 而当全城的注意力尽数集中在那被一点银芒夷为平地的鬼屋之时,在臻凌城的另外一边,一个无名无姓的庄园却是大门紧闭,似乎是在闭门商讨着什么东西。 从庄园大门进去,是一片其貌不扬的花园,有鱼池有柳树,都是普通富贵人家都有的装饰品,要说最华贵的,恐怕也只有金鱼池旁边的那一棵身为外来物种的银杏树了。 跃过金鱼池,便是一座长方形的建筑物,从外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而其内部的装潢,却像是一般帝制国家的皇宫一样:走廊上铺着笔直的红毯,一路通向最深处的四层台阶,台阶之上,一张镌刻着绚丽花纹的凳子就置放在那。 如今,在这红毯之上,站了约莫有三横排的人,每一横排有四至五位,排出整齐的队列,一言不发地垂着脑袋,静静地站在那酷似龙椅一般的凳子下方。 而在那龙椅之上,一位身披白袍的男子正用右手托着腮,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样子,正侧耳聆听着在其正对面的黑袍男子汇报。在其右手的掌心,一朵莲花状纹路无比清晰。 “经过调查,我们发现是天音城的李家救走了那两位女生,虽说现在他们没有动静,但应该可以确认李家和目标脱不了干系;其次是目标,在尊上发出死亡之莲后,除了当时场内的血迹以外,我们一直都没能再找到有关他的任何下落,目标究竟是生是死,无从得知。” “嗯,不用浪费力气去找线索了,他肯定没死,只是一小枚死亡之莲,又怎么可能轻易地威胁到他的生命呢?若真是这样,这个游戏就不好玩了。”身居高位的尊上摆了摆手,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样,“留个心眼去监视李家即可,但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没有我的命令,也不可擅自行动,明白么?” “是,属下明白。”那汇报完毕的身影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向那一位尊上行出敬礼。 “好了,其他人都退下吧,一木,你留一下。”尊上大袖一挥,那一众整齐的黑影便是同时弯腰鞠躬,除了那一位被点名留下的一木以外,其他人均是如机械般转过身,朝着那扇半掩半开的大门走了过去,期间不发一言,对于那位尊上,他们可谓是十足的言听计从。 至于那被点名留下的一木,他站在一开始做着汇报的黑袍之人的左侧,本身应该是个不被人留意的角色,如今却是被尊上以言语作命令给留了下来,这不由得叫他心生一丝恐惧。 “一木,你作为一直监察李家的人,知道我为什么迟迟不肯对李家出手么?”尊上不再以手托腮,反倒是直起身子,用一双毫无波动之意的眼神俯视着那站定不动的一木,轻声说道。 “属下愚钝,并不知尊上如此的背后原因是什么。”比起任何拍马屁,抑或是不懂装懂的答复,在尊上面前,实话实说往往才是最正确的一条路,毕竟,尊上会读心的这一消息,早就在众人间不胫而走了。 “是为了更长远的计划,是为了彻底泯灭那个人的存在。”尊上的神情上也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对于一木的不满,“我知道你们有些人中已经对李家跃跃欲试了,所以我才会留下你。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在监视李家的同时,也给我看死那一帮人,别让他们太过放肆了,如果有人打乱了我的计划,我第一个找的就是你,明白么?” “是!属下明白!”听着尊上那不动声色的威胁,一木几乎顿时冷汗直冒,腰身一用力,直接将其上半身弯了九十度有余,险些把头直接塞到两腿的间隙中。 “退下吧。”就像是扫尘埃一般,尊上挥挥衣袖,示意那将头深埋在膝间的一木离开,后者顿时如释重负,撒开步子便是化作一道掠影,于眨眼间消失在这酷似皇宫的殿堂之中。 “敦煌,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么?”尊上抬起头,望着阴沉的天花板,自顾自地叹了一声,“我不像你,报仇时滥杀无辜,夺走千人的性命;我的目标只会有你,所以其他人,我一概不碰。” 海风逐渐接替了由剑气所成的呼啸,汇作缕缕轻柔,推送着三叶船帆向统一方位拱起圆弧。正掌舵的敦煌将船身调整到指定的位置后,便已松开了船舵,来到了并肩陷入昏睡的碧尔与辰凌身旁,迎着咸湿的海风,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想,也该要出事了吧。”望着那一轮皎洁的月光,敦煌的嘴角却是勾起一抹不明所以的微笑,银光一闪,他的身影竟是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在那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船舱内部,一众黑影正簇在一起,他们每一个人的怀中都有一桶烈酒,在其身后的架子上也有无数堆叠而起的酒桶,一旦燃起火星,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一道外来的黑影却是悄无声息地摸进了他们的内部,蓝紫色的奇眸在幽深中转出一抹凌冽,将四周的昏暗尽数驱散,也看清了那一众视死如归的海盗们。 “想要同归于尽啊,真是麻烦呢。” 第八十四章 抵达 “想要同归于尽啊,真是烦人。”借着眼角萦绕不息的银光,不消片刻,敦煌便是洞悉了这酒香弥漫的船舱内部所有的一切,在那连曾经浸淫酒精多年的敦煌都感到有些冲鼻的烈酒气息中,他看到了共计二十三位水手,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光着膀子,露出的精壮肌肉上满是伤痕,恰在诉说着他们人生旅途中的一些争斗。 在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有一根约莫五厘米长的火棍,一面砂纸就伴在火棍旁,稍稍一刮,即可于这储酒室中燃起熊熊烈焰,一旦火势蔓延至弹药储存室,整艘巨船势必在阵阵爆鸣中化作灰烬残骸,难逃沉入海底的结局。 “倒是有情有义,也不好全杀了。”近乎是悄无声息地摸进储酒室的敦煌,如今正是倚在最边缘,最不起眼的角落位置,以至于其左手上所泛起的淡淡银光,也是很难被人察觉。 “反正之后也不会再见了,就当我大发慈悲,留你们一条命吧。”微笑之间,一节浑身散发着深紫色的木头不知何时出现在敦煌的掌心,同时,其点缀着银光的五指悍然收拢,轻而易举地将那看似坚韧的紫莹木捏个粉碎,炸起漫天光粒,四散于这烈香刺鼻的储酒室中。 “好好地睡一觉吧,这节玄灵梢,就当是我送给你们的告别礼吧,再见。”在敦煌奇眸的注视下,那一圈毫不起眼的紫光却是在酒香中回旋起一道道如漩涡般的影子,倒扣在那一众充满死志的水手头顶。 作为始作俑者,敦煌自然是知道这节玄灵梢究竟能够带来什么样的作用,所以,在一路看着那道如漏斗般的光晕步步走向成形的同时,他的左手则是泛着浓烈银光,一直掩在其口鼻前的。 当那众本是挺立着身子的黑影出现了第一位倒下去的人,敦煌便是轻轻点头,原本仅是局限于左手掌心中的银光猛然透亮,于顷刻间绕上他的身子,并向外散出璀璨。 “快!点....”当那一抹毫不起眼的银光顿时化身成皎洁之光,充斥在这一片阴暗之中时,自然而然便会被人留意到,只是,还没等那一位吼出命令之时,顷刻爬上脑海的眩晕感便是轻松夺去了他的意识,换来一声扑通滚地,令他们的身子尽数瘫倒于地面。 “只可惜了这剩下的一节玄灵梢,本来应该还能有其他用处的。”夜色笼罩下的巨船上,一道浓烈的光芒顿时显现于船头,在那个瞬间,仿佛连皎洁的月光都被其给比了下去。在那银光的簇拥下,一道伟岸淡然阔出大步,不点烟火地从中走了出来,剑眉微蹙,一双蓝紫奇眸中稍有可惜之色,来者正是敦煌。 随着其身姿的淡出,那一抹圣洁而璀璨的银光便是戛然而止,迅速向中心收拢溃散,最终化成一点飘渺的光粒,散落在这甲板之上。至于那正伫立船头的敦煌,如今则是扒着边,极目远眺,遥望着那海平面上稍显朦胧的岛屿轮廓。 那儿是整个七星洲的核心,是七星联邦的所在地:七星主岛。当敦煌的眼神稍稍瞥过这无比重要的岛屿,其心神间却是不可遏制地泛起一阵又一阵的绞痛,如不祥之兆,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间。 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敦煌晃了晃脑袋,将脑海中浮现出的万千遐想尽数驱散,最终汇聚成一句祈祷,虔诚而细声地奏在静夜的汪洋之上。“雪儿,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雪儿,是哪个人啊?”在敦煌低头祈祷之时,一声略显俏皮的清脆却是冷不提防地响在他的左耳边,无数碧绿发丝的轻飘,衬托着一张嘟嘴的俏脸,满是好奇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那一脸沉重的敦煌,微笑着。“看样子,你好像很关心她呢。” 敦煌抬起左手,掌中拱起两根手指,敲了敲满脸闪烁着希冀神光的碧尔额头,佯怒道,“你不是睡了么?什么时候爬起来的,居然还偷听我说话?” “这能怪我吗!”碧尔捂着额头,一张小嘴嘟囔着不满,“我这才刚醒,就看到你一个人好像有心事一样跑到船头,刚想过来问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你在那里自言自语,说话又说那么大声,不被人听到才有鬼呢。本来是想来关心一下你的,你居然还打我,哼,信不信我不理你了。” “哈?听你这么一说,难道还是我的错了?”敦煌撇了撇嘴,神色中流露出一抹无奈,侧眸间,他瞥见了那不再是人身蛇尾的碧尔,仅仅过膝的短裙令一双白皙的大腿就那样暴露于涩涩海风中,看上去有些颤抖,似乎并不能很好地支撑她的身子。 “当然咯!”碧尔义正言辞地点点头,眼神中满是郑重,“不过话说回来啊,这个雪儿究竟是谁呀?是你的爱人吗?” “爱人...”敦煌的心神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两道银发倩影,左边的那一位高挑的身材流露出纯情温柔,她牵着右侧女生的手,两人差不多一样高,同样的银发飘扬,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型令二人看上去就像是姐妹一样;唯右侧女生的俏脸线条多了几抹棱角感,令其看上去要比左侧女生那种似仙子般浑然天成的容貌多了几分真实感。 当然,不同点还有更多,譬如两者的眼瞳颜色,一者纯银,另外一人则是蓝紫双色占主,银色为辅的瞳孔,里面满满的都是依赖与娇柔之色。 “敦煌?敦煌?”碧尔的呼唤让完全沉浸在回忆中的敦煌慢慢苏醒,翻滚的思绪与想念最终汇聚成他嘴角的甜蜜微笑,静静地挂在脸上,让碧尔看的有些不知所措,好半晌这才调侃地说道:“在想什么呢,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 “有吗,我有吗?”敦煌呆呆地挠了挠头,赶紧擦去嘴角残留的水渍,若无其事般强作镇定。 “怎么,被我说中啦?真是你爱人吗?”见敦煌逐渐从近乎呆滞的沉醉中缓缓走出来,碧尔也随之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逼迫着敦煌将事实全盘托出。 “姑且...算是...算不是吧....”敦煌支支吾吾地说道,尽管看上去答复给得不明不白一样,但实际上却很是准确地描述了“雪儿”这个名称对于他的意义,毕竟那两道几乎占据了他全身心的倩影,她们拥有着同样的爱称——雪儿。 “啊?就不能给个准确点的答复吗?”碧尔还想深追,然而敦煌却只是保持着微笑摇头的姿势,一张小麦色的脸庞上难得地流露出几分红晕,不以言辞,婉拒了碧尔的刨根究底。 碧尔原本还想再打探几下的,可结果不远处的一声呢喃却是让两人的注意都随之被吸引了过去,这短时间的插曲,也终究是在不了了之中告了一段落。 “嗯....头好晕...这是什么味道...怎么怪怪的...”一直沉睡的辰凌终究是在夜色渐去的凌晨缓缓苏醒过来,经过此前的历练,她本人的气质仿佛多了一抹出尘的味道,本是毫无亮点的五官在稍加修缮后,也变得十分立体突出,虽还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美貌,但也起码具备了回头率。 伴随着苏醒,最先动的却并不是她的一双眼眸,而是初生的白皙鼻子。在鼻尖的微微颤动中,她似乎在体验着某种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新奇与些许害怕交杂,一并涌上心头,最终促使着她有些吃力地打开了一直紧闭的眼帘。 “这是...海?”眼帘轻启,展现在她眼前的就是一片汪洋大海,在夜色尚浓中,其波光点缀着深邃的紫意,于起伏中荡起轻微的白浪;轻柔的海风不时拂过她的脸庞,于清爽之间,又带来一阵别样的感觉,那是来自于鼻腔的躁动,也是前所未有的感触。 “闻到了么?这就是大海的味道。”听着一阵脚步的逼近,辰凌微微转过头去,所看见的则是那一道伟岸的身影,如今正带着满足的微笑,俯视着自己。“姑且算是五味当中的咸吧,当然,不是最正宗的。” “这就是大海的味道么?我闻到了!我终于闻到了!”感受着那由海风吹来的咸涩,辰凌本是有些萎靡的双眸顿时燃起精光,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无奈地发觉自己的双腿似乎根本使不上劲,只能坐在原地,但这也丝毫不减其神情当中的欣喜若狂。 辰凌一次又一次地做着深呼吸,期间间隔很短,但每一次吸气都卯足了劲,似乎要把这种咸涩的感觉牢牢地锁在心底。这种激动的神情几乎持续了足足有两三炷香的时间后,才有了渐渐缓和的势头。 “别着急,你的味觉与嗅觉已经恢复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去感受,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敦煌俯下身,轻轻地揉了揉辰凌的头,温柔地说道。 “嗯..”辰凌乖巧地点了点头,在侧过脸望向敦煌的眼神,已然是充斥着无限而纯粹的感激之情,当然,还依稀掺杂着其他的一些东西,譬如,些许不解:“只是...我们为什么会在船上?” “嗯...这个说来话长了...”敦煌挠挠头,在与辰凌隔了一个身位的距离缓缓坐下,开始解释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致就是这样了。” “呵呼...呵呼...”但敦煌好不容易才将事情捋清楚,换来的却是辰凌沉沉睡去的鼾声,这无疑是让敦煌显得有点尴尬,但看在她是一个病人的份上,也只能是一笑置之。解下自己披着的风衣,慢慢地为她盖上,淡然道,“好好睡一觉吧,等明天起来了,世界就不一样了。” “你还从来都没有对我这么好过。”一声幽怨从敦煌的头顶响起,那是来自重新化作蛇形的碧尔声音。 “你又没有受伤,而且,从明天开始,她就是我的徒弟了,师傅对徒弟好,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敦煌轻笑道,宛若闲庭信步般走到船舵之处,欣然握住把手,对巨船的前行做着微微调整,好让其能够全速奔向那逐渐清晰的岛屿轮廓。而此时的船舱,则在紫光缭绕中,传着一阵又一阵呼呼大睡的鼾声。 在温煦的太阳撕破夜色的宁静,向汪洋投射出第一缕金光之时,七星主岛,已然近在咫尺。 第八十五章 观测 “要是这艘船被其他人看见了,可就有点麻烦了呀。”当那岛屿的轮廓逐渐清晰,敦煌的身影却不知何时登上于最高的那一根桅杆,在其左侧,迎风飘扬的黑旗正扬出凛凛,映照着他的身姿。 “就算是去掉这个旗帜,被人盘问也是不好的,算了,还是老方法省事。”说着,敦煌飘身越下桅杆,衣摆于风中轻荡出飒爽,直落而下,却又在即将点地的那一刻如凌冽全无,顷刻化作一片黄叶,轻轻地扫在甲板之上,不做半点声响。 看着那两位哪怕沐浴在那天边洒下的和煦金光中也不曾有苏醒意识的辰凌,敦煌则是略显无奈地挠了挠头,抬手之际,他精准地找到了那隐藏于在自己华发中的碧尔,两指合拢,轻轻一握,便是将那一条化身成为小蛇的碧尔给捉了下来。 “干什么干什么?”一直处于平坦安稳的碧尔,眼下却是突然悬空,这才下意识慌慌张张地说出疑惑,可当她的一双竖眸瞥见了敦煌眼瞳中的深邃,恍惚间泛起的慌张,也是在瞬间烟消云散。 “嘭~”一声清爆微响,连带起一团朦胧的青烟,于烟云缭绕之中,一道倩影娓娓成形,光是看着那模糊的身体线条,其婀娜的身姿也是格外傲人。 “要找我就好好叫我不就行了,犯得着动手动脚吗!”氤氲渐去,让一位杏眸圆瞪的女生得以从中显现,她叉着腰,披着一身青碧色的裙子,一路延至膝盖,至于那暴露在外的小腿,则是在过分白皙中流转着一阵如水晶般的剔透质感,给人一种尤为不真实的感觉。 “啊,抱歉。”敦煌耸耸肩,同时微微弯腰,看上去就像是为碧尔鞠了一躬一样,同时前探的左手,也在无声无息中握住了碧尔白嫩的右手。 “你干嘛...”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难得对自己有如此正经姿态的敦煌,碧尔却是全身泛起鸡皮疙瘩,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开始在心底蔓延。 “你先把尾巴弄出来吧,等你把尾巴弄出来我就告诉你我要干嘛。”敦煌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双奇眸中点缀着认真的光芒,灼灼地凝望着碧尔。 “干什么啊,神神秘秘的。”话虽如此,可碧尔还是照着敦煌的指示办了,只见其流转着水晶质感的双腿逐渐靠拢,那阵萦绕在白皙之中的透明便是顿时泛起璀璨的青光,连带而起的氤氲朦胧了其身下的所有景象。 等到烟云退散之际,一条鳞甲有质的巨尾已然被碧尔盘踞于身下,比起那不真实的双腿而言,这一条尾巴则多了几分凝实,最起码没有了那种如水晶般剔透的观感。 “真是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化身之后,借助一条巨尾的增幅,碧尔成功地比敦煌高出半个脑袋,再加上后者现在还保持着半躬身的姿势,所以现在她是俯视着敦煌的,也正因如此,她才没能留意到自己被敦煌握住的右手的一些变化,譬如,那一道缠绵而上的微光。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敦煌依旧维持着话中的玄机,一副不愿意把事情讲透的样子。“这一件事,你之前也已经经历过了。” “之前?”碧尔歪了歪脑袋,心海中的不安反倒是随着心跳声而变得逐渐沉重。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错开了眼前躬身的敦煌,飘向那不远处的岛屿,“该不会是....” 刹那间,一阵近乎于不可匹敌的掌控力从碧尔的右手中轰然爆发,在那一瞬间,只见敦煌以腰身为引,旋出一道完美的半圆,同时银光遍布的左手悍然甩出大力,又一次将碧尔送上腾飞的旅程。 “敦煌!!!!我一定要杀了你!!!!”只听一声破空的嗡鸣,本是呆呆地盘踞于甲板上的碧尔,如今俨然化作破晓时分的一记璀璨之星,朝着那偌大的七星主岛飞驰而去。 “没办法呀,毕竟,我可不想惹麻烦。”目送着碧尔的身影那逐渐消失于蓝天之中,敦煌像是自言自语般诉说着自己的难处,同时欣然走到昏睡当中的辰凌身旁,俯下身,轻轻地抱起了她那算不上沉的身子,脚尖凝出银光,于跨步之间在这木制甲板上踏出一个大坑,将二人的身影一并推向高空。 当三人悉数离开之后,一位水手却是慢悠悠地推开了甲板通往船舱的门,摇头晃脑地走到了掌舵的位置,本该是微白的双眸,如今却是呈现出深邃的紫意,显然是被控制了。只见他有条不紊地将这艘正朝七星主岛的战舰调转方向,令这艘巨船得以迎着初升的太阳一路东走,于海浪飘飘中,走向某个不知名的彼方...... 无论是什么事情,一旦到了极致,总会让人心生恐惧。譬如说,在一片灰蒙蒙的空间里,四下无阳,无风,无雨,什么声响都没有,在这极致的宁静面前,战栗感势必油然心生。 然而就在这近乎于死寂的氛围之中,却有一张尤为格格不入的木床置放于正中央,在那吞噬一切的灰光侵染下,已经看不出这张木床究竟是由什么打造而成的了。 柔软的床铺之上躺卧着一个人,柔顺的银发轻扫在紧闭的双眼前,一张俏脸上如今血色全无,有的只是截然而纯粹的苍白,干涩的小嘴隐隐有着开裂的意思,似乎是很久很久没有喝过水了。 尽管是静静地躺在床铺之上,可她的双手却是紧紧搭在一起,前置于含苞待放的胸口,再加上那一张微微抿起的唇瓣,不难看出她在昏迷前,正做着虔诚祈祷的动作。 “哒...哒...哒...哒...”在绝对的寂静面前,任何一点声响都像是被放大无数倍一样,清越而引人注意,更别提是接连几次的脚步声了。 在这回响于整个空间内的脚步声中,一道人影翩然到来,她同样留着一头拖地的银发,柔顺中散发着熠熠光晕。她拥有着一双纯银色的眼眸,在眨眼之际流露出无限柔情,如上天眷顾般的容貌堪称倾国倾城,再加上浑身上下所泛起的出尘气质,让她一下子便成为了这个空间的焦点所在。 如果有人在此将那躺卧于床上的女子跟那踱步走来的女子做一个对比,他会惊讶地发现二人竟然长得有七成相似,就像是姐妹一般,只不过前者的面庞线条,要多一些分明的棱角感,比起后者浑然天成的精致线条,要稍微逊色一点点。 “都这么大了啊。”只不过是一阵恍惚的功夫,本是远在彼方的倩影如今已然来到了那张木床的边上,她轻轻地坐在床沿上,白皙而冰冷的右手轻轻拂过那昏睡中的女生额头,为其扫开随性披散的银发。 “没能陪在你身边,陪你长大,真是对不起。”含情脉脉的纯银眼眸散发着母性的光辉,无限的深情从中流转,目不转睛地凝在那苍白脸庞之上,似要将其恒久烙印于心底一般。 “你得好好休息一下了呀,不然,你的身子可吃不消你这样挥霍啊。”凝视了好久,好久,直到她的双手中逐渐流转出晶莹的光芒映照在那卧床女子身上,勾勒出无数条血痕,有的甚至还深可见骨,这些伤痕遍布于其身体的每一寸,正以无言诉说着后者的痛苦遭遇。 这些叫人触目惊心的伤痕,对于她来说,却像是司空见惯一般。只听她轻言说出些许不掺责备意思的劝阻,同时双手合十,五指间流转的晶莹顿时合二为一,汇成一道深邃的流光,尽数飘向那卧床女子的身体。 律动之中的流光就像是为那女子额外盖上了一层贴身的透明衣物一样,流光所及,那些本是叫人骇心动目的伤痕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开裂的肌肤顿时并拢,在流光的帮助下,甚至跳过了结痂的过程,直接重汇于一体,凝出一道更显白皙的肌肤。 “雪儿,妈妈要先走啦。”当卧床女子的全身伤痕在那流光衣裳的帮助下尽数愈合,一直伴在其身旁的女子终是不舍地站起身来,纯银的眼眸中弥漫着万千柔情,但却也没能成为留住她离去脚步的理由。“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一定还有的。” 刹那间,在这片灰蒙蒙的空间中,一记凌冽裂开天地,就像是有一只独眼赫然开眸般,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刚站起身来的女子身上,于电光一闪中,带走了她曼妙的身影...... “哼!以后我都不理你了!”一路走来,从码头到素来有天音城后花园的桃花林,碧尔永远重复着这一句话,听得敦煌甚至耳朵都有些起茧了,所以他只是一直赔着笑,也没有多做任何表示。而且,尽管碧尔口头上是这样说的,可实际上她却依旧在任劳任怨地帮着敦煌背辰凌。 “你还真不劝我啊?”碧尔努着嘴向左靠了靠,眼神中不乏希冀之色。 “你不是挺开心的吗?为什么要劝你啊。”敦煌轻笑一声,在这芳香四溢的桃花林中深吸一口气,沁人的甜美顿时充斥于肺中,带来一阵心旷神怡的感触。 第八十六章 再会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开心的?”碧尔一脸黑线,虽然说刚才落地的时候有凌冽相随,为她除去了轰然陨地的疼痛,然而那种俯冲的急速,却依旧让人心有余悸,回味之中亦满是苦楚与恐惧。 “哈。”敦煌淡淡地哼了一句,左手微拱,轻轻地敲了敲一脸怨怼之色的碧尔,故作抱歉地安慰道:“好啦,到时候请你吃好吃的,就别生气啦。” “好吃的?什么好吃的?”提起吃,碧尔倒是一下子来了兴致,佯装的怒火顷刻消散,化作满满的期待,闪烁于那一双青碧色的眼眸之中,正灼灼地凝望着敦煌。 “你想吃什么就带你去吃什么吧。”敦煌很是敷衍地应和一声,云淡风轻的脸上不起任何波动,平静的双神始终凝在前方桃花林的落英缤纷,但在那抹平静的最深处,却隐约点缀着一些忧虑。 “嗖——”在几乎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之下,一声极其细微的破空声却是突兀地奏出凌冽,于敦煌身后的缤纷桃花中拉出掠影,向着敦煌一行人长袭而来。 细微的声响搭配上几近透明的光影,虽说凌冽难以完全内敛,但只有当那抹掠影已然近在咫尺的时候,其中属于刀剑的锋锐才能为人所清楚感知,从这几方面来看,这一道浮光掠影,无疑是有备而来的袭杀。 然而,这柄光影浮掠,遇上的却偏偏是敦煌——这样一位登峰造极的存在,与此同时,他也是这柄匕首的造物主。 “我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早在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流转身后之际,他本前探的目光早已受到牵动,顺着侧眸而瞥向身后,凭借超乎常人的眼力,他在那散落的粉红桃花之中,轻松觅来了潜藏于透明之中的幽光,也仅仅只消一瞥,他便已完全掌握了那记匕首的运转路线...... “嗡!!”猛然旋起的飓风配上阵阵刺痛,让本是沉浸于美食遐想中的碧尔激激灵打了个寒颤,转过头去,她看到了稍稍歪脖的敦煌,与他上延至右肩的左手,还有那一柄被其牢牢钳在两指之中的剔透银匕。 “看样子,你还是有下功夫的。”敦煌整体神情不变,依旧淡若止水,但眼神中却稍有波动。正与匕首之凌冽做着亲密接触的两指内侧如今正染着徐徐凌光,从中流转着骨头都能感受到的震荡与刺痛。 “你是什么谁,为什么要来这里?”一道略显稚嫩的低沉悠然奏响,在这片空旷的桃林中却是荡起一阵又一阵的回音,仿佛冥冥中自有共鸣。 “怎么,就几天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看来,我这师傅在你心里,还真是当得不怎么样啊。”敦煌苦笑一声,钳住匕首的双指微松,将凌冽的刀尖握入掌心,而匕柄则是暴露在外。 没有任何犹豫的,左手从右拉回原处的同时,那柄不带任何锋芒的匕首也是顺势而飞,向着正前方的桃林袭出肉眼难及的高速,在残影隐约中,依稀可见那柄匕首不单是一直保持着匕柄前指,甚至还在半空中暗自转出一圈如弯月般的轨迹,精确无比地朝着敦煌内心锁定的方向震出并毫无威胁之意的单点迅猛。 “啊!”一声痛呼顿时回响林间,紧接伴随着一阵树叶的沙沙作响,一团通体黝黑的物件扑通落地,而这一切,正好被早已运筹帷幄的敦煌看在眼里。 “我们走。”敦煌轻笑一声,向碧尔勾了勾手指,示意其跟上自己的脚步。随后悍然前踏,唯闻一记嗡鸣,他的身影便是于瞬息化作一缕流星,朝着那既定的方向暴起急速。 “欸!等等我啊!”看着敦煌那叫人望尘莫及的速度,碧尔颓然而无力地干喊一声,却根本无法逆转现状,所以,她只能施施然摆起巨尾,循着敦煌的残影轨迹追了上去。 “额...好疼啊...”姜乐冥如今四脚朝天地倒在一棵桃花树下,正额一片红肿,在他的身边,一柄几寸长的匕首正静静地躺着,刀柄朝向正直指着他自己的脖颈。 躺了好一会,他这才捂着自己的额头,颤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强撑着那一阵头晕目眩,姜乐冥正想动身离开,在转过身的那一刻,却直接撞上一道结实的身影。 “啊...”又是前额遭殃,本就一片红肿的额头再次遭重,这一下可谓是火上浇油,再起的疼痛让姜乐冥直接就地蹲了下来,两只手搭在一起,护于额前。 “用太大力了呢。”一声轻笑就当着姜乐冥的面响起揶揄,在那低沉之中,后者仿佛听见了一抹熟悉的感觉,还没等到他来得及去细品之时,一只温柔的大手却是轻然抚上了姜乐冥的额头,于微光闪烁中,将那一抹红肿彻底消除。 “我走的这几天,看来你有听我的话好好练习嘛,不错。”早一次回旋而起的低沉响在姜乐冥的耳畔,再无头晕目眩的干扰后,他总算是捉住了那话语当中的熟悉,猛然仰起头,那一张沧桑依旧的脸庞果然沐浴在阳光之下,果然展现在自己的眼前。 “师傅....”姜乐冥难以置信般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于浑身颤抖中说出了这个在他生命中早已占了相当一部分比重的名词。“您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您不可能这么容易就...” “你原来对我这么有信心啊。”敦煌嘴角微勾,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不为人所能轻易察觉到的欣慰,只见他轻轻抬了抬左手食指,那平瘫在地表的匕首便是顺势而起,轻盈地落在他的掌心,同样是匕柄外露,直指那比敦煌矮了两个头的姜乐冥。 “看样子,你已经可以远程操控这柄有灵匕首了,但还不够。有灵兵器的优势存乎于变化莫测,如果只是单纯的直线操作,那么你就白白浪费了有灵兵器的潜在优势,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需要练习的,只有这个。” 说着,敦煌用握柄轻敲姜乐冥的额头,于须臾间暴起的光辉席卷而上,在他的额头与握柄交接的那一点震慑出灿然的光晕,恍惚间,姜乐冥发现自己的神识仿佛与那柄匕首合而为一,完全落在敦煌的掌控之中。当一切准备就绪后,只见敦煌猛然朝着正前方甩出匕首。 掠影长袭,在半空中勾勒出残影的同时,更是一股脑扎进桃花林的身处,于左右划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圆弧,优雅而轻飘地避开一棵又一棵的桃花树。 在那无尽的摇摆中,初始所附加的凌冽却是半点不减,甚至还有着隐隐的增幅,呈阶梯状向上攀升,本透明的凌烈光晕于这精灵般的悦动中染上深邃的银光,并为匕首带来突破音障的急速。 酷似炫技般的流转律动让那全身镀上银白的匕首兜过这桃林中所有笔挺的桃花树,却永远都是在即将撞上的那一刻侧出凌然,看似险之又险,实则尽在掌握般避开所有的桃木,在绕林一圈后,又重新稳稳地回到了敦煌的手里。 “体会到了么?”敦煌轻咳一声,令姜乐冥与匕首融为一体的神识得以“重回故里”,在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后,姜乐冥却是满心激动地站起身来,一脸崇拜地望向敦煌,却不可避免地看见了他早已冥飞鸿鸿的右臂。 “师傅...您的右手...”敛起眼神中的激动与崇拜,姜乐冥的语气于此刻却是满溢着不可思议的情绪,“究竟发生了什么?您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都是一些小事,无足挂齿。”敦煌耸耸肩,言表中根本没有半点对于自己右手消失而感到的悲凉,反倒是一身的轻松。 “先不说我,你接下来的修行目标,就是做到刚才我所做到的那样,控制匕首去绕林一圈,必须绕过每一棵桃树,匕首的威能也不得有任何衰减,最低限度,也必须保持着刚投出时的威力,当然,如果能做到向上攀升,固然是最好的。” “我会给你六个月的时间去练习,在这六个月里,你必须做到且精通这一门技巧,如果不行,那么你的境界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与谈论自己时的轻松写意不同,在论及姜乐冥的时候,他的脸色则是一脸严肃。“我给你一个基准,当年,我做到这样的程度,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 “两个月?”姜乐冥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回想起刚才化身为匕首的轻盈悦动,对于两个月做到如此程度,他打心底里不敢相信。 “之后的六个月,我会外出一趟,你就留在这七星洲上,等什么时候练好了,就告诉朝阳,现任李家家主,他会带你去我那里的。”敦煌揉了揉一脸茫然的姜乐冥,淡然道,“只要你努力,我给你的时间就绝对足够,在走之前,我还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一旦有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来问我,如果机缘巧合的话,说不定你还能打破我两个月的记录呢。” “打破师傅的记录?您别开玩笑了吧。”姜乐冥额头上的冷汗直冒,心神中满是惊诧。 “你当然有机会,我说的没错,我花了两个月练到这种程度,但唤灵的时候,我却花了整整三年。你手中的兵器虽然只是匕首,但其品质却与我的有灵兵器相差无几,而你的唤灵,却只花了一天的时间,单凭这点,你的前途便是不可限量的。当然,前提是你得努力。” 第八十七章 叔叔 沐浴在那充满肯定的眼神注视下,姜乐冥内心当中对于自己的否定与胆怯逐渐消除,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坚定而高亢的精光久久回荡。 “嗯,师傅,我会努力的!”姜乐冥从敦煌手中接过那一柄早已与其心神一体的匕首:忆寒,将其紧紧攥在胸前,同时,眼眸中昂扬的光芒亦是洋溢着自信的神色。 “嗯,加油吧。”看着姜乐冥眼神中的坚定不移,敦煌终是满意地露出一抹微笑,左手生疏而僵硬地拍了拍这位“首席大弟子”的头,缓声说道。 “师傅,这几天你都去哪了?白雪和李家主他们都很挂念你呢,而且,您的右手真的没事么?”不消片刻,姜乐冥很快便将眼眸中的激动稍加收敛,重新浮现的担忧情不自禁地落在敦煌那唯一显得狼狈的右侧身体。 “不过是遇上一些事,被送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而已。”敦煌轻言道,言语中满是淡然,“而且,只是断了只右手而已,没有什么大碍的,以后,有的是方法恢复。” 说话之间,一道气喘吁吁的倩影错开一柱桃木,显露出一张略泛红晕的俏脸,拖长的蛇尾流转晶莹。她一脸幽怨地出现在敦煌的身后,于旁人看来,就像是一位偷袭者,正以凶利死死地盯着毫无防范意识的敦煌。 “师傅小心!”敦煌是背对着那道人身蛇尾的倩影的,但姜乐冥却不一样,与敦煌面对面的交谈以致其足以观望到敦煌背后的一切动静,所以,但那一抹看上去满含凶煞的竖眸从树后兜出的那一刻,他握于右手中的匕刃便是毫不犹豫地腾飞而出,于空中拽起凌冽,冲着还没能缓过气来的碧尔长啸而去。 “欸!等等等!我不是敌人啊!!!”一路上的狂奔好不容易才让碧尔追上了敦煌的步伐,可还没等到她捋顺自己的喘息,那一阵冰凉的锋芒赫然倒头袭来,那根本不留余手的爆发于风驰电掣中甚至直逼她的心脏要害,显然是冲着灭杀而来的。 “铿!”就在匕刃即将得手的瞬间,一道黑影却是雷打不动般出现在那道倩影的身旁,依旧是宛若铜浇铁铸般的两根手指,轻而易举地捏住了那猛然爆发的匕首,只不过这一次,连护体的银光都没有用出来。 “自己人,别太草木皆兵了。”敦煌转过脸,向着惊魂未定的碧尔满怀歉意地点了点头,随后轻曲两指,将那柄匕首甩回给了不远处的姜乐冥,“她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不是敌人。” “朋友?”姜乐冥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般揉了揉双眸,甚至连落在跟前的匕首都没来得及去捡,人身蛇尾这种独特的象征,很明显只有妖才能拥有,难道师傅还跟妖做朋友么?他这样想到。 “是是是,我跟他是朋友,好朋友,特好特好的那种。”那悍然爆发的凌冽攻势所带给碧尔的震慑丝毫不亚于敦煌有个妖精朋友所带给姜乐冥的,甚至犹有过之,以至于大惊失色的碧尔在片刻的呆滞后,连忙挽起敦煌的左臂,装出一副跟他亲密无间的样子。 “对,是特好那种。”一脸无奈地看着碧尔,敦煌轻叹一声,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左手从其右臂环绕中挣脱出来,同时向着姜乐冥招了招手,问道:“我走的这几天,应该没有什么事吧?” “啊,啊?”似乎是还没能从讶异中走出来,姜乐冥的反应显得有些慢半拍,等到敦煌再一次重复了他的问题之后,这才恍然过来,支支吾吾地说道:“大体上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只是白雪她...” “雪儿怎么了?”姜乐冥的含糊宛若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敦煌的心脏,带起一阵牵连全身的悸动,仅一个闪身的功夫,他伟岸的身影便已然出现在姜乐冥的眼前,灼灼的眸光正凝视着那比起自己要矮上不少的徒弟,略微颤抖着问道。 “师傅,”仰起头,姜乐冥迟疑的眸光刚好跟敦煌急切的眼神撞击于空中,好一阵子,前者才缓缓开口道,“据我所知,白雪好像受了特别严重的伤,到现在还没清醒过来,但具体是怎么受的伤,我就不清楚了...” “严重?有多严重?”敦煌藏于袖中的左手此刻已然是死死攥紧,四指深嵌肉中,带起一阵不足挂齿的疼痛。 “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听见那个前来看病的医生跟李家主说,白雪的身上有七道致命伤。”姜乐冥努力地做着回忆,希冀着能从脑海中捕捉到任何有用的资讯。 “七道?”敦煌的声音逐渐冷了下来,本是云淡风轻的脸色如今变得十足凝重,甚至还不乏愧疚流转其上,在下个眨眼瞬间,他的身影已是化作一抹流光,于腾飞中消失无踪,唯留下一句低沉回响:“你帮我把这两个人带回李家,如果有人问起你来她们是谁,就把这个给他看。” “嗖——”一副通体幽紫色的令牌飘然而落,取缔了敦煌原本站着的位置,令牌之上,唯一的花纹呈现出一柄长剑的模样,从头到尾贯穿了整个长方形的令牌,并以别样的寒光熠熠,于深幽中绽放出冷冽。 在泛着浓浓药香的李家家主寝室中,李又珊正小心翼翼地捧着盛着被熬成药糊的汤碗,慢慢舀起一勺,同时向那弥漫着腾腾热气的药糊轻呼出冷风,待一切准备就绪后,才慢慢地递上前去,喂给那一位瘫软在大床上的雪儿。 在经过几天的休息过后,雪儿的意识总算是在昨天晚上恢复过来了,尽管她四肢仍旧乏力,任何不必要的动弹亦会引起全身的刺疼,但最起码她终于是清醒过来了,不再像以前一样,仅仅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 “烫吗?”李又珊摆下勺子,右手拿起一旁的白布,为雪儿擦去了嘴角流淌而下的药水,同时轻声问道,母性泛滥的语气中洋溢着她对雪儿的关切之情。 “不烫...”雪儿的声音很轻,特别轻,如若不细心聆听,还很难听出其空灵中所表述的字样。她本就是个美人胚子,现在又病怏怏的,以至于看着她的娇弱模样,任何人都会心生怜惜之情。 “一会欧阳神医还会过来一趟,他还会再给你做一次检查,等过了这一次,你的伤应该很快就能好了。”李又珊温柔地扫开随意披散在雪儿额前的银发,露出叫人无比心安的微笑。 “嗯...”雪儿苍白的俏脸上逐渐流转出一抹希冀的神光,蓝紫色的奇眸稍稍转向李又珊,“姐姐...敦煌叔叔他...什么时候才过来啊......” “啊...敦煌啊...”李又珊眼神深处闪过一抹难色,但很快便被平静自若所取缔,依旧保持着微笑的她,拂了拂雪儿稍显冰冷的脸庞,柔声道,“敦煌他为你跑去抓药了嘛,等他把药买回来了,自然而然就会来看你的。” “嗯...”雪儿乖巧地应了一声,小嘴微张,喝下了李又珊再一次递上来的药剂,属于药材的苦涩对于雪儿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敦煌,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李又珊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看上去古井不波,但心底却是早已刮起了惊涛骇浪,敷衍的解释或许现在还有用,但等雪儿彻底恢复过来之后呢?如果到那时候,敦煌还没回来呢? 想到这儿,李又珊只能在心底暗暗叹息,祈祷着那早已音讯全无的敦煌能够尽快回来,虽说机会渺茫,但只有等到他回来了,雪儿心中的牵挂才能真正放下,才能真正地走上完全恢复的路。 “雪儿。”一声低沉的温柔仿佛自某处幽冥中旋然而起,于这仅有两人的寝室中荡出空灵,对于李又珊来说,或许这声突然响起的低沉有些陌生,但对于雪儿来说,就是这样的低沉,却让她暗淡的双眸陡然泛出精光,微微仰身,灼灼地凝望着那大门的方向。 “叔叔...”在她无限依赖的轻柔呼唤中,一道通体黝黑的掠影在不动门面的前提下淡然而显,勾勒出一道虽仅有独臂,却依旧伟岸的身影。 烟云渐去,令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得以形显于两人的眼前,一双蓝紫双眸中流转出深深的愧疚与忧虑,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朝着雪儿大步走去。来到跟前,看着那只能瘫软在床上的雪儿,敦煌心里可谓是百感交集。 “敦煌?”望向那转瞬间便来到跟前的黑影,李又珊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尽管之前她无时无刻不希望敦煌早点回来,可事实上,她与敦煌却仅仅只有一面之缘,所以当她再次亲眼看见敦煌,其眼神当中难免会有些警惕。 “你是又珊吧,我听朝阳说起过你,”敦煌虽然是对李又珊说着话,然而一双忧虑的眼眸却是时刻未离开雪儿寸步,“这些天以来,谢谢你照顾雪儿了。” “啊,没事的。”短暂的呆滞过后,李又珊立马回过神来,冲着那一脸焦急的敦煌点了点头,轻言说道,“现在雪儿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并无任何大碍,而且今天下午欧阳神医还会再来一趟,为她检查一下恢复的程度,所以你也不用太过担心雪儿了。” “嗯,麻烦你们了。”敦煌点点头,唯一的左手悬在雪儿的额头上不断起伏着,不知是该放下去还是不该放下去,一番纠结过后,最终还是选择了退避,重新垂在身侧,以满心关切,凝望着雪儿苍白的俏脸。 “叔叔...你的右手...”当敦煌凝望着雪儿的同时,雪儿也在打量着许久未见的敦煌,所以,当一双美眸扫在那空荡荡的右袖上时,她的瞳孔便是不由自主地收缩几分。 “只是一点点小事,不会怎么样的。” 第八十八章 苏醒 一点点小事。 直到雪儿自受伤以来的轻言轻语突然加重的那一刻,一直守在她床边的李又珊这才留意到如闪电般赶来的敦煌右侧身体的空缺,那儿空无一物,整条右臂齐根断去,黄白色的绷带在残破不堪的衣袖中若隐若现,勾勒出初伤的轮廓。 这还能叫一点点小事?李又珊在心里暗叹一声,无论是对于常人,抑或是修者而言,人体的四肢永远是属于他们的无价之宝,稍有大程度的损伤便可能对基本生活构成极其深远的影响,更别说是整个断去了。 也正因如此,李又珊才会对敦煌话语中对自己伤势描述的平静自若而感到震惊,但那毕竟是他人的事,加上自己与敦煌的关系其实也拉不太上关系,李又珊这才没有追问下去而已。 “是不是...之前那个爆炸...”对于敦煌的伤势,雪儿眼眸泛出的神采中并不像李又珊那样仅仅充斥着单纯的同情,而是有更加关己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俩俩交织下,在她那镀着银层的蓝紫奇眸中凝出三分水雾弥漫。“叔叔...对不起...是我的错...当初我们不该跟你走散的...这样...你就不会受伤了...对不起...” “好了,雪儿。”雪儿的泫然欲泣看在敦煌眼里,却是实实在在地揪住了他的心脏,一直无处安放的左手此刻终是缓缓地搭上了她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为其接下了那不断滚落的泪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了,保护你们,保护我的家人,是我必须履行的责任,没有谁对谁错的。至于这伤,无所谓的。” “可是...可是...”在泪眼的朦胧中,雪儿凝望着那一张棱角分明的带笑脸庞,心中的波动却并没有因为他的一番话语而有所收敛。在她心目中,敦煌向来都是那位顶天立地的绝世高手啊,就是这样一位巅顶的存在,却因为自己而断了右臂,修为大损,这对于身为一向冠绝天下的敦煌来说,又岂能是轻描淡写地就能接受得了的? “好了,别可是了。”如果换做以往的敦煌,或许雪儿在心里的忧虑便可能成为事实,但如今的敦煌,在经历了几次大变之后,其境界早已不再局限于实力的框框里,对于很多事物都看开了,“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儿。” “....嗯....”雪儿应该还有千言万语的,可在那一双古井不波的眼神中,她并没有捕捉到任何不甘,那儿有的,仅是对于自己的怜惜与关心,单纯而清澈,如一道暖流,将卡在喉咙里的无数言语给推了回去。 “又珊,麻烦你照顾雪儿了。”转过头,那点缀着感激之情的温柔眼神落在了早已盛上新一勺药的李又珊身上,在敦煌深邃的注视下,虽不含任何敌意,可李又珊还是觉得自己好像被看透了一样,好一会儿,才从那种别扭中走了出来,向着敦煌微微颔首。 “这是我应该做的。”李又珊轻声回答道,一双巧手小心翼翼地将勺子递到雪儿的唇前,稳稳地倾出弧度,将那泛着浓稠芬芳的药水喂给了雪儿。 “朝阳他,现在在哪里呢?”与那回响在整个寝室的低沉不同,这一次敦煌的声音流露出空灵的意蕴,直接响在李又珊的脑海之中。 “现在来说的话,他应该在主殿中处理事务吧。”李又珊神念微动,将答复同样以空灵的方式为敦煌送了过去,“雪儿的一些情况,他会跟你详细说的。” “好,那我就先过去了。”答谢过后,敦煌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呈现出淡蓝色的丹药,约莫一个指甲盖大小,将它放在了雪儿的枕边,“雪儿,我先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嗯...”在敦煌面前永远表现得十足乖巧的雪儿轻轻点了点头,对于敦煌的离去,她的眼眸中或有不舍,但她从来都不会为了这抹不舍而强行留下敦煌。 “又珊,等你这副药喂完了之后,就让雪儿服下这个丹药吧。”敦煌满意地点点头,略显粗糙的左手扫了扫雪儿柔顺的银发,转过身,大踏步地离开了。 “欸...那个...你能不能...把尾巴收一下啊...”姜乐冥与依旧维持着人身蛇尾的碧尔同行,涉世尚浅的他,对于妖精这一身份显然还是没能完全释怀。“虽然...我是不介意啊...但是...如果撞上了李家那些人...就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吧....” “哦,这个呀,可以是可以的,但是,我会有点不习惯啦。”碧尔稍加思索后,努了努嘴回答道,“既然你说会惹麻烦,那我就还是变过去吧,你帮我背一下她。” 说着,她十足小心地将倚在身上的辰凌放了下来,双手抱着递给了有点懵的姜乐冥,同时,一条蛇尾泛出晶莹剔透的光芒,于透亮中萦绕出团团氤氲之气,朦胧了一条强而有力的蛇尾,将其缓缓一分为二,汇作一双笔直白皙的大腿,取缔了蛇尾,支撑起碧尔的身体。 “哇,这还真的可以啊。”对于从小就在街边摸爬滚打的姜乐冥来说,背辰凌这样一位娇弱的女生倒不算什么难事,反倒是妖精这种让人倍感新奇的物种着实让他瞪大了双眼,在那氤氲渐去的清晰中,一道青碧色的长裙悠然而下,盖住了那一双有点透明质感的双腿。 “哎哟..”从唯一的支撑转换为两点支撑,刹那的不适应感让碧尔稍稍崴了崴脚,几个趔趄过后才稳住身形,拂开眼旁的青丝,她冲着那一脸呆滞的姜乐冥微微一笑,“怎么啦,不认识啦?” “不...不是...”姜乐冥支支吾吾地应了声,将眼神中的惊讶瞥向别处后再做收敛,重新凝出一脸正经的样子咳了两声,说道:“李家府邸就在前面了,我们走快点吧。” “哦,好的。”碧尔无忧无虑地前跨一步,乐得一身轻的她,在前方蹦蹦跳跳的,那欢脱的样子可以说是很久都没见到过了。 “喂喂喂!!”看着那漫步在桃花林中的青碧倩影渐行渐远,好半晌,姜乐冥才反应过来,冲着不远处的那位喊了几声。“难道这个人你就让我背了吗?” “当然啦,你看我这样还能背的起她吗?”说着,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只见碧尔脚下一滑,险些跌坐在地,得亏是身旁有一棵桃树得以被其支撑,不然真的得一屁股摔到地上去。 “欸,小心一点啊。”姜乐冥轻而易举地背起了那比自己还要高了半个头的女生,疾步走到碧尔的身旁,有些忧心地提醒道,“好吧,我帮你背她。” “就知道敦煌的徒弟是最好的了。”碧尔微微一笑,陡然直起身子,重新迈出轻快的步子向着姜乐冥所说的前方走去,唯留下仍是一脸茫然的姜乐冥呆呆地站在原地,思索着是不是自己被骗了。 “嗯...”恍惚间,一声闷哼从他的背后缓缓响起,轻微的呻吟与耳畔近在咫尺,让姜乐冥顿时浑身一颤,向右微微侧过脸,刚好跟那睁开朦胧双眸的辰凌来了个四目相对。 “你是谁?”久睡的朦胧在那一双如漆如墨的眼眸注视下荡然无存,汇成一抹惊诧流转,害羞于瞬息攀上双颊,汇成一抹淡淡的羞红。 “欸,那个..我额...我不是...我...额...”姜乐冥还从来没有跟女生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尤其还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生,一下子的尴尬让姜乐冥顿时感到语无伦次,支支吾吾中倒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们是敦煌的朋友,他刚才有事先走了,但当时你还没醒,所以他便让我们照顾你,等你醒后,就带你去找他。”本已经走在最前头的碧尔在眨眼间又跑了回来,俏美的脸上流露出真挚,正不遗余力地向刚刚苏醒的辰凌释放着自己的善意。 “我好像见过你。”辰凌稍作挣扎,从姜乐冥的背上下来,由于久久的昏睡所带来的双腿麻痹感暂时挥之不去,所以她也只能在姜乐冥的搀扶下勉强站立。“虽然我也不太清楚是在什么时候了,但我的记忆里有你的气息。” “对对对,当初敦煌在给你治病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的。”碧尔连连点头,笑着说道,“只不过当时你在经历试炼,所以就没看见我而已,但我的气息一直都在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一直指引我的,也是你了?”对于“空”中的轻柔声音,辰凌可谓是记忆犹新,撇去那不可能插手干预的敦煌,也就只有碧尔能够充当指路人的角色了。 “嗯,算是吧!”在辰凌苏醒过后,碧尔就已经取缔了姜乐冥的位置,成为了搀扶辰凌的“拐杖”,而身为外人的姜乐冥,对于两人所说根本没有半点头绪,所以干脆走到前头引路去了。 辰凌在呼吸中闻到了那一阵沁人心扉的气味,显然是这片桃花林中所特有的气息,在那一阵不可言喻的气味中,辰凌只觉自己的头晕脑涨大有舒缓的意思,“或许这就是书中记载的,花香吧。”她这样想到。 “敦煌现在在哪呢?”半晌的功夫,辰凌这才从那一阵沁人的花香中走了出来,向一旁默默搀扶着自己的碧尔询问道。 “就在前面了。”走在前方的姜乐冥轻轻地拨开了拦路的树枝,令那一栋栋隐藏于桃源之中的建筑得以展现在众人眼前,在其正中广场上,由玉雕制而成的雄狮正栩栩如生。 “哇哦,这里真是漂亮呢。”碧尔由衷地赞叹道,身为天生天养的妖精,对于这种世外桃源般的美景,心中自有无限向往。 “啪嗒...”正在三人还没来得及涉深呢,一声竹篮落地的清脆却是迎面响起,紧接着,就是男生哽咽的难以置信,“欧阳辰凌...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第八十九章 纷争 “欧阳辰凌....真的是你吗....我没有在做梦吧...”再次来到李家府邸的欧阳神医恢复了普通中年人的样貌,他斜挎着腰包,手里还提着一篮以青绿为主色调的草药,刚从大门悠然走进来,却迎面撞上了那个叫他影响深刻且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端详过那高高挂在自己家中的画卷,对于画中人物的长相几乎烂熟于心,也正因如此,当眸光下意识地瞥向那迎面走来的三人时,那道被人搀扶着的倩影便被其于第一时间认了出来。 “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姓欧阳...”刚刚苏醒的辰凌依旧顶着一个意识不算清楚的脑袋,眼眸中的光芒与话语中的断断续续,都彰显着她现如今的虚弱不堪,但也丝毫掩不住其内心深处的震惊。 “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了...实在是太好了...”欧阳神医浑身都在颤抖,那是激动的颤抖,两行清泪更是毫无征兆地飘然而下,顺着他化好妆容的脸上徐徐落下,带起两条朦胧的虚影。 “你认识他吗?”望着那不远处跑出来的拦路虎,碧尔压低声音,轻轻地在辰凌耳边吱了吱,将满心疑惑递送给那一样是满头雾水的辰凌。后者也是在片刻思索过后立马摇头,不论是很久以前的记忆还是近几年来的记忆,她都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看似与自己有着莫大交集的人,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原姓欧阳。 “喂,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见辰凌也是当机立断地摇了摇脑袋,碧尔便是仰起头,冲着那站在雄狮前的男子喊了一声,“她都不认识你,是不是弄错了啊?” “不...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的....就算是容貌变了...气息却也依旧没变...”欧阳神医抿了抿嘴,暗自轻声说道,随后猛然抬起头,深邃的眼瞳中精光流转,带起无比坚定的神色,“没错!你就是那个我要找的人,那个我找了好几年的人——欧阳辰凌!” 说着,他迈开大步,朝着那仍是糊里糊涂的三人疾步走去。在激动的心跳声中,他的每一步都显得尤为迫切,就像是找到了某个稀世珍宝一般,想要将其据为己有。 “别再靠近了。”只可惜,还没等到他走到可以接触到辰凌的距离,一柄凌冽的匕首却是横空出世,拦在了两者之间,顺着凌烈追寻而去,欧阳神医看见的是一位个子不高的男生,他正握着一柄匕首,稍显稚嫩的双眸中根本不吝啬威胁之意,于咄咄注视下,将属于刀剑的锋芒之意尽数传达给欧阳神医。 “躲开。”感受着那满是威胁之意的银光闪烁,欧阳神医的语气亦是顷刻转冷,一双大手偏偏不躲不藏,在席卷而上的温润玉光的包裹中,直接冲着那柄拦路虎似的匕首拍了过去。 “撕拉——”近在咫尺的破空声于瞬息响起,眨眼间,本是指在欧阳神医腹前位置的匕首却是脱离了那稚嫩男生的掌控,带起一道迅猛掠影,再现之时,已然架在了他的脖颈之处。 “我说,别再靠近了。”保护这两个人,是身为师傅的敦煌嘱托给姜乐冥的事情,所以,哪怕是会得罪一些人,姜乐冥也依旧要尽上自己的责任。如今的他,左手握拳而扬在前身,右手则如虎爪般置于下巴前一寸的位置,掌心蓝光流转,正闪烁着跟那柄匕首刃身上一模一样的光芒。 “小子,我现在可没心情陪你闹,闪开。”哪怕是银刃架脖的威胁,也没能让欧阳神医的立场有半点改变,反倒是姜乐冥这看似主动挑衅的威慑,让其眉宇间的冰冷更显浓郁。 “我只会重复第三遍,不准再靠近了,不然,后果自负。”欧阳神医成年人的身材要比姜乐冥高出足足两个头,但此时此刻,两者间所迸发出来的气势却是分毫不差,隐隐中的较量甚至不分伯仲。 “哦,后果自负?”欧阳神医怒极反笑,稍显颤抖的语气中弥漫着箭在弦上的紧急,置于身侧的双手如今已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背后,掌心翻转之中,数根银针已然蓄势而发。“我倒想看看你这个小屁孩,拿什么拦我?” 语毕,只见其身后的银针转瞬间拽起细微的掠影,如天女散花般顺着各个方向翻转而出,以凌冽前指朝着分毫不退的姜乐冥袭杀而去; 后者也是不遑多让,只见其右手悍然前推,存于虚空中的推力让那悬而不前的匕刃顿起嗡鸣,于转瞬间不留半点情面地抹过了那男人的脖子。 “这就是你说的后果么?”利刃抹颈,却没能带起任何鲜血泼洒,反倒是响起一连串如同金属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在阵阵清脆中,姜乐冥看见了欧阳神医那化作纯玉色的脖子,剔透而纯粹,却又像钻石一般坚硬无比。 冷笑声中,那铺天盖地的银针已是包围了姜乐冥脆弱的肉体,凌冽前指,同样是手无轻重地悍然而落,在姜乐冥稍显惊诧的注视下如雨般呼啸而来。 “要输了吗...我要输了吗....”被那漫天银雨笼罩其中的姜乐冥已然垂下了双手,似乎放弃了抵抗。然而,就在转瞬间,他的右手却是猛然将两根手指绷直了,凌冽的幽光刹那漫于指尖,于挥动中牵引其那朝着他方飞扬而出的匕首,“不能输!这是师傅吩咐我要做的事,绝对不能输!” 横向抹过欧阳神医如钻石般坚硬无比的匕首原本保持着前冲势头,朝着莫名的方向突袭而去,如今却是在半空中如游龙般摆尾,来了个完美的漂移,竟是转了回来,又一次朝着欧阳神医呼啸而来,只不过这一次,是冲着他的眼睛去的。 在匕刃调转而炸出气爆的同时,如雨点般坠落的银针也是即将砸在姜乐冥脆弱的肉体之上。两人的攻势一旦完全作用于彼此身上,换来的结局势必为两败俱伤的惨烈。 “危险啊!”在碧尔焦急的高呼声中,一道独臂掠影却是悄然而至,他就像凭空出现在漫天银雨中一般,光是站在那,就带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 在黑影出现的那一刻,时间的流逝仿佛被降至冰点一般缓慢。处身在那银雨中的他,缓缓抬起自己仅存的左手,从中取下一枚银针,并于瞬息的打量中,作出了他的判断。 那一枚枚细长的银雨与其说是针,倒不如说它是一根细长的铁棒,双头皆是圆钝模样,就算是以刚才的势头悍然而落,也根本无法刺穿人体肌肤,顶多就是砸得有点痛罢了。 反倒是那一柄朝着欧阳神医眼瞳长袭而去的匕首,那才叫真正意义上的竭尽全力,如果真的被刺实了,就算他有能够强化自身肌肤的能力,恐怕也得吃瘪。 “看来,他对于辰凌,是真的很在乎啊。”黑影挺了挺身子,将手中的铁棒凝于指缝中,摆手之际,将其悍然掷出,朝着那一柄匕首径直飞去,令其偏离了正确的飞行轨迹。 当这一切结束之后,只见黑影再闪,时间流逝顿时恢复正常,蓄势而落的银雨如期而至,砸在姜乐冥的身上,荡起一阵阵如同被鞭打一般的疼痛,但却并没有血液流出;而欧阳神医那边,一柄凌冽几乎是擦着脸颊飞了过去,在他的左脸上带出一道细微的血痕,也仅此而已了。 “你们在干什么?”铿得一声清脆,只见敦煌左手夹着那一柄倒飞而出的匕首,正朝着陷入纷争的二人徐步走来,眉宇间流转着些许不满,“想打架也别在这打啊。” “师傅!”眼瞅着敦煌的漫步而来,姜乐冥倒是激动地喊了出声,却在运气中引动了一身的痛疼,于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尽管那些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银针,但它的每一处落点却都有所讲究,都是冲着姜乐冥身上的穴位砸去的,所以它引致的疼痛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消除的。 “没事吧!”一直处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碧尔与辰凌二人如今总算是回了神,彼此搀扶着来到匍匐于地上的姜乐冥身旁,关切地问道。 “你就是欧阳神医吧?”左脸上的锋锐仍在造次,所带起的阵阵刺痛也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陷入呆滞的欧阳神医,自己刚刚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也就在他茫然的时候,敦煌低沉的嗓音却是悠然响起。 “额,对,我是,你是?”从板滞中回过神来的欧阳神医转过头,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双蓝紫奇眸,在与李家打了一阵子交道过后,他明白这蓝紫奇眸所象征的,正是李家的直系子弟。 “我是敦煌。”依旧是平静自若地回答,响在欧阳神医的耳朵里,却像是晴天霹雳一般。 “敦煌?剑圣敦煌?天下第一的那个敦煌?原来江湖上流传的是真的,敦煌真的是七星李家出身的啊!”刹那间,欧阳神医的脑海中闪过无数感叹,就连他自己的身子,也在听到这平静的自述中而微微颤抖着。“啊...你...你...我...额....” “谢谢你救了那个银发女孩,”比起欧阳神医的语无伦次,向来云淡风轻的敦煌则要显得更加自信,也更加有头脑,“帮了大忙了。” “哦...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或许在其他人面前,欧阳神医还能维持住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可在敦煌面前,在他心目中的偶像面前,他却怎么保持不了自己身为神医所应有的神情。 “感谢的话,我就说到这里。然后我想问你,你跟辰凌,又是什么关系?”道谢过后,敦煌一步直接跨到了引起刚才争端的原因,尽管有些猝不及防,但欧阳神医还是很快便适应下来,眼眸中因亲眼遇上偶像的激动也迅速暗淡下来。 “我跟她么...”他侧过脸,望了望那个一脸茫然的辰凌,轻叹一声,“其实,辰凌她,是我师傅的女儿。” 第九十章 往昔 “师傅?他是父亲的弟子?怪不得我没有关于他的半点印象。”就在不远处听着敦煌与欧阳神医对话的辰凌,虽是被碧尔搀扶着,但也不妨其心神的跃动。“如此想来,也是我自己无能,才让父亲需要收徒来传承医术的啊。” 思绪翻滚至此,一阵颓然便是油然而生,尽管不久前的试炼让辰凌得以在被赶出家门的窘境中涅槃重生,但无论怎么样,辰凌始终还是他的女儿,也依旧会为自己给父亲带来的过失而感到愧疚。 “师傅...你认识他?”浑身穴道的酥麻在碧尔纤纤玉手的轻拂下尽数消除,不一会儿的功夫,再度变得生龙活虎的姜乐冥便是从地上一跃而起,双眸警惕依旧,横挪到敦煌的身旁,丝毫不掩饰声音地问道。 “你呀,别老是动手动脚的,迟早吃亏。”敦煌拱起两指,如敲木鱼般在姜乐冥的脑袋上铿了几下,“这位是欧阳神医,是专门来给雪儿治病的。” “神医不敢当,叫我林枫便可以了。”头顶神医冠冕的他,如今却是朝着敦煌微微躬身,以无比尊敬的口吻客气道。“您的大名在我还在修行时便有所耳闻,您是前辈,晚辈又怎么可能让您如此称呼我呢?这样,我不就占您便宜了么。” “唉,都是些名讳,讲究这些干什么?”敦煌摆了摆手,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反倒是一旁捂着脑门站着的姜乐冥,如今眼神当中却是流露出一抹惊讶之色。 “欧阳神医,怎么不姓欧阳啊?”无头无脑的他大大咧咧地问出一句,作为口无遮拦的代价,这一句话所换来的代价便是又一记脑崩儿,清脆地响在他的额头正中央位置,送来一阵疼痛。 “不好意思啊,野孩子,不知道什么是礼数,莫怪。”敦煌一方面赔笑着说道,另一边,他的独臂却是张出轻微难见的弧度,将姜乐冥的身子掩在他的背后。 “没事的。”林枫表面上亦是早早从激动中平复了心绪,变得儒雅随和,但他的心跳在这一刻,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速度,撇去与欧阳辰凌重逢所带来的激动外,更多的,是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对那个小孩子下杀手,如若不然,就凭敦煌曾经出了名的护短,自己还有可能站在这儿么。 “我之前不是说了么,我是欧阳心莲的关门弟子,所以才会继承了欧阳神医的称号。但实际上,我并不姓欧阳,我是在九岁的时候被师傅赏识,带回这边学习医术的。”林枫有条不紊地回答了姜乐冥的困惑,但每每当他提及师傅两个字的时候,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眸中却总会闪过几分悲意。 “欧阳心莲?”敦煌眼眉轻挑,不自觉地便转向了那站在一旁的辰凌:如今的她,双眸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里有泪花绽放出剔透的光芒,噙在框内,似乎随时都有决堤的可能。 她之所以会这样,背后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欧阳神医的名讳专属于欧阳家,是代代相传的至高称谓,只有当上一任欧阳神医去世以后,才会出现继任的那一位,也就是说,既然林枫继承了欧阳神医的称谓,那么自己的父亲,欧阳心莲他,已经驾鹤西去了。 “爸爸他...”辰凌哽咽的声音就响在林枫的背后,无需转身,他都能感受到那颤抖之中的伤感,依旧是背对着辰凌,他黯然叹了一口气,僵硬地点了点头,为辰凌送上了肯定的答复。 “师傅他,七年前去世了。”林枫的眼眸中染上一层落寞的绯红,虽然没有泪珠流转,但也不妨其中悲意涌现,“去世前,师傅只向我交代了一件事,找到你,他的亲生女儿,欧阳辰凌。” 说着,林枫伸手探进自己的白袍内,取出一张已经有点泛黄的卷轴,侧过身子,将其递给了浑身都在颤抖中的辰凌,“这是师傅亲手画的。这几年来我一直都把它带着身边,而现在,也总算可以交给那位命中选定的主人了。” 在碧尔的协助下,辰凌稍显艰难地拉开了那一张卷贴在一起的泛黄宣纸,在那褶皱的纸上,一张巧笑嫣然的俏脸栩栩如生,手里拿着一个卜浪鼓,凸显出一副纯真可爱的模样。 在那张俏脸的额头上,有一道心形的淡红色胎记,就像是两片桃花花瓣贴在一起一样,那儿是整张黑白画中,唯一的色彩。整张画行云流水,人物的线条几乎都是一笔到底,根本没有半点停顿;更甚者,连那女孩的头发,也是一根一根地画上去的,从这便不难看出作者对这位女孩的观察入微与画作时的良苦用心。 当辰凌打量的神光一遍又一遍扫过这张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的画卷时,那一道一直潜藏于刘海之下,早已有所暗淡的胎记,如今,却是再一次转起淡红色的光芒,从乌黑的秀发中透出柔和,也梳理起那一段被人为尘封的记忆。 冥冥中的牵引让辰凌于转瞬间回到了曾经那一段已经记不太清的美好时光。那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跟在父亲背后,拿着卜浪鼓,一边走,一边敲来敲去,父亲也不恼,大多数时候还转过头来抱起辰凌,陪她一起玩,一起疯,直到她玩累了,睡着了,这才会去忙自己的事情。 当初的父亲一直都是这样的,对于女儿的宠溺与爱护几乎达到了顶点,可这一切都在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突然变了,那一个晚上,性情大变的父亲对着睡眼惺忪的辰凌没由来地便是一阵破口大骂,一直骂到第二天的凌晨才作罢。 紧接在第二天,辰凌便发现自己的味觉和嗅觉尽失,一下子便失去了对这个世界味道的感知,而父亲他就像是早有预料般,于当天晚上便处处刁难辰凌,要求她分辨各种药材的味道,可无论她怎么尝试,到了嘴里,却永远只有干涩的口感,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所以,在那天的凌晨,如同扫地出门般,父亲不留情面地赶走了她,在暴雪的夜里流放了她。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额间的淡红胎记消失了。 直到现在,当辰凌看见了那画卷上小时候的自己额间所点缀的淡红胎记,消失多年的两片桃花花瓣,这才有了重见天日的一天。 “爸爸....”随着那一抹胎记的重现人间,她的记忆也是逐渐清晰,脑海中关乎于父亲的回忆终究不再局限于当初雪夜的无情,而是有更多细节得以被一一呈现,譬如,在家的大门被轰然关闭的那一刻,一直站在门框后的父亲眼眸中席卷而出的不舍与无奈。 “换个地方再聊吧,这儿开始有点冷了。”敦煌轻轻咳了一声,将沉浸于思绪中的辰凌暂时拉了回来,“就去主殿吧,那个...林枫,你不是准备了雪儿的药么?给我就行了,你们俩好好叙叙旧。” “哦,好的,药草就在这里。”听着敦煌的提醒,林枫也是迅速反应过来,赶紧跑向那被他遗弃在地上的竹篮,双手捧着将其递给了敦煌。 刚一接过竹篮,一阵极其熟悉的味道便是扑面而来,于芳香中带着轻微的酸腐味,后者有点刺激的气味让嗅觉向来敏感的敦煌不由得轻蹙眉头,但很快便已重归正常。 “走吧。”敦煌叹了一声,示意姜乐冥走前带路,紧接着便是林枫,然后就是碧尔和辰凌,自己则是负责殿后。看着手中一片青绿色的竹篮,敦煌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感叹一声,“七星莲莲心,怎么到了这两个人手里,就跟个大白菜一样,一抓一大把呢?” “师傅!”姜乐冥的呼唤从稍远的地方悠然响起,让醉心于感慨的敦煌得以从中醒转,不再停顿,他迈开大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已经追上了那一行,并肩朝着主殿的方向走去。 李家主殿其实并不在那一众环绕着玉石狮子的建筑群中,而是在靠近后山的位置,孤零零地立着,那儿是整个李家的圣地,同时,也是最清幽的静谧之所。而从建筑群走到李家主殿,则大概要走半柱香的时间,当然,是一般的漫步。 “辰凌。”自打看见那幅画以来,便显得浑浑噩噩的辰凌,如今耳畔却是响起了一声低沉,那是近些日子以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声音,微微转过头,敦煌的独臂身影就伴在她的一侧,一如既往,只不过这一次,倒映在他伟岸身形中的光芒,却多了几分为难之色,“关于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 “嗯...”辰凌点点头,眼眸中的失落与悲凉依旧。 “额...那个...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敦煌一直都不擅长于劝慰安慰,思前想后,也只能从脑子里东拼西凑出一些俗套的客气话,“请你节哀顺变吧,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到忙的,尽管提。” “嗯...”依旧是单字回复。 “额...嗯...就是这样...对...能帮到忙的我一定会帮的啦...你知道的...嗯...” “噗!”看着在战场上无人能敌,叱咤风云的敦煌,如今却是在言语的艺术上吃了大瘪,一直无声搀扶着辰凌的碧尔早就在心底里笑开了花。 眼瞅着自己客套性的安慰似乎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敦煌索性也不再说话了,就这样静静地陪在辰凌身旁,朝着主殿的位置踱步走去。 “到了。”当那高不及两层楼的房屋出现在眼前之际,姜乐冥的声音也是适时响起,唯见光影一闪,那小鬼的身影便是直接出现在敦煌跟前,朝着他鞠了一躬,道,“师傅,没有其他什么事,我就去修炼了。” “去吧去吧。”敦煌摆摆手,听似不耐烦的语气却难掩眼眸中的欣慰,在目送着姜乐冥没入桃花林之后,他转过头,冲着辰凌与林枫轻声道,“主殿的后花园不会有人去的,你们就去那里谈吧,雪儿的药就交给我来处理,放心吧。” “嗯,那我们就先走了。”林枫向着敦煌点头示意,随后侧过眸,在深邃的注视下,将其心神中的担忧传递给那几近呆滞的辰凌,“欧阳辰凌,走吧。” “嗯...”一如既往的单字回复,没有人知道现在的辰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就像是一个机器人,向前迈开碎步,颤颤巍巍地从碧尔的搀扶中走了出来,投向了林枫的扶持。 第九十一章 隐情 “应该,快来了吧。”透过镂窗望向外空的骄阳变得愈加闪耀,正坐在寝室当中的李又珊却是盘算着时间。而躺在她身旁床铺上的雪儿,也再不是那种病怏怏的虚弱模样了,尽管双颊依旧苍白,但起码睁开的双眸逐渐变得有神起来,不再给人一种将死的韵味。 出现在雪儿身上的变化更不限于此,自从李又珊喂她服下了敦煌所给的一枚丹药之后,那本是镌刻在圆球上的淡蓝色就像是复制一般,重现在雪儿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于环绕中,隐隐流转着些许氤氲之气,将其映衬得宛若仙子下凡一般神圣。 “只要这一次检查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就算彻底康复啦,雪儿。”李又珊转过头,对上雪儿那镀着透亮银光的眼眸,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温柔地说道。 “其实,我觉得我自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当雪儿心中的忧虑伴随着敦煌的回归而彻底消除之际,原本紧绷的神经反而是一下子松弛下来,连带着本不稳的气息一并沉凝,让雪儿得以放开身心地接受治疗,恢复速度自然而然便提了上来。 当然,敦煌给得那一枚丹药也是功不可没的:那一枚仅仅掺了约莫一颗七星莲莲心分量的丹药,便足以引动雪儿自身的恢复力,甚至予以强化,这才令其得以更迅速地从虚弱中调整状态。 “但你可不是医生呐,身体这方面的事情,还是得听听权威的嘛。”李又珊直起身子,踏了两步便来到了雪儿的身边,修长而白皙的食指轻轻地刮了刮雪儿高挺的鼻梁,轻笑道,“可不能什么事都自己说了算喔,不然很容易忽视一些只有专家才能留意到的毛病呢。” “知道啦,又珊姐姐。”雪儿吐了吐宛若蛇信子一般的小舌头,重现水晶光泽的大眼睛如蝴蝶一般扑闪几下,表现出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不过话说回来呀,昭苒姐姐最近都去哪里了,我好像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她了。” “昭苒啊...”李又珊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下巴,一想起那自打回来之后便浑浑噩噩的李昭苒,心中便有无限感伤与同情一并奔腾而出,“她现在应该在后山吧。从你们回来之后,除了前几天昭苒因为过度疲倦导致昏迷,在她的房间睡了两三天之外,其余清醒的时间,她都静坐在后山上面,听朝阳说,她好像是在悼念某个人吧。” “哦...这样啊...”李又珊话语中明显的保留让雪儿明白自己的问题略有逾越,所以在礼貌性地点头回复之后,她也懂事地放开了这个话题。 话题一断,两人似乎同时进入了断片的尴尬情况,彼此对视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共同的语言。眼看着双方气氛即将步入冰点之时,一阵飓风卷起恶臭,猛然吹开了大门,宛若尸体一般的腐臭味偏偏如同水银泻地,在这相对封闭的寝室中来回穿梭,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是彻底将这里填满。 “呕——好臭!”雪儿和李又珊不约而同地用一只手死死地捏住鼻子,另外一只搭在其上,于顷刻间来了个全副武装,奈何那阵腐臭实在太过刺激,以至于捂住了鼻子,也无法完全掩盖这股气味的席卷。 大门外,一道顺风而行的黑影则迈开大步,潇潇洒洒地跨过门槛,满头黑丝随风飘扬,隐约其下的蓝紫奇眸凝着深邃,在他扬起的左手掌心,有一碗深黑色的药水,就是那散发出阵阵恶臭的罪魁祸首。 “雪儿!你醒啦!太好了,刚好我把药给你带来了!趁热喝了吧。”当那一双奇眸扫见了那用着被子捂脸的雪儿,顿时光芒大放。随着身影一闪,他已然从门槛位置来到了床边,一脸正经地坐了下来,“吃完这副药,你的伤就能完全恢复了。” 从被子中探出来的小眼睛看着那一碗仿佛索命一般的药糊,瞳孔不断收缩着,它的每一步寸进,从中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恶臭便是更加浓郁几分,又偏偏极具穿透力,强到连绵被都有点盖不住了。 “敦煌,这是...呕....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么..呕...这么臭啊...”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雪儿,李又珊好说歹说还是有点修行经验了,一察觉不对的那一刻便已封住了自己嗅觉,然而,有点技术不到家。 “哦,这是七星莲莲心熬得药糊,用来加速伤口复原的,欧阳神医费了好大的劲才找来这么珍稀的药物的。光是这一碗里面,便足足有三十颗,一喝下去,什么伤都会瞬间治好的,雪儿,赶紧喝了吧!”敦煌依旧是一脸肃穆,还不时地将那碗药糊递上前去,一遍又一遍地蹂躏着雪儿的嗅觉。 “欸...叔叔...你没搞错吧,你要我喝这个?”雪儿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着,里头满是央求的可怜之色,任谁看了都会心生三分摇曳,只不过,此时此刻的敦煌,却并不吃这一套。 “嗯,这样你的病才能完全好,并且不会留下任何隐疾,是最优的方案,所以你必须喝,没得商量。”敦煌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以决不让步的态度,回绝了雪儿的可怜兮兮,对于后者而言,剩下的,也就只有... “不要啊!!!!!!”一声高呼过后,一直都躺在床上的雪儿竟是如同金蝉脱壳一般,从被窝里直接窜了出去,一双长腿迈开大步,朝着门外狂奔而去,速度之快,怎么看也不像是刚刚从伤病中恢复的病人所应该具备的。 “雪儿!跑是没用的!你必须喝!”敦煌也是不甘示弱,同时跨出步子,紧跟着雪儿的掠影一并向外追去。 “这两个人...”望着那两道一边打打闹闹,一边朝外奔去的身影,李又珊只能是无奈地摇摇头,紧随着二人远走的步伐,离开了这个臭气熏天的主殿寝室。 与寝室这边欢腾的气氛不同,在主殿的后花园那边,虽只有两个人,但彼此间的气氛却是无比凝重,压抑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比起前院靠水依林的清秀与仙境之美,主殿的后花园却要显得有些寒碜,这儿一没流水,二无池塘,就连唯一称得上美景的桃花树如今也是变得光秃秃的,实在令人享受不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李家府邸的桃花林中,最先掉光花瓣的,永远是靠近主殿,临近后山那边的桃树,然后才是前院;而那片有一条流水小溪的桃花林,当中的粉红桃花则是一年四季无时无刻不在盛开,永远不会有掉尽的一天,这也称得上是李家府邸才独有的奇观了。 在这萧条的后花园中,有一副镌刻在大石上的棋盘,纵横各十九条线,专为围棋而生。大石的前后两侧有两块被削得极其光滑的小石头供人静坐。 如今,正有两人对坐于这纵横交错的棋盘两侧,一男一女,男的正抵着下巴作沉思状,女的也是沉着头,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乍一看,两人就像是在对弈一般。 “欧阳辰凌...”一直做沉思状的林枫率先开口了,虽然直呼全名显得有点不礼貌。 “叫我辰凌就可以了。”彼方的女生并没有扬起脑袋,而是低着下巴小声说道。 “哦...好...辰凌...”林枫挠挠头,嘴巴里不时发出像蛇一般的嘶嘶声,似乎在挣扎着自己究竟应不应该把那一件事交代了。 “爸爸他...是因为什么去世的?”这一次,辰凌抬起了她的头,随着额间的粉红重现于天地,她的眼眸亦是随之染上了一层摄人心魄的绯红,叫人挪不开眼。 “呼...”林枫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借此稳住了自己一直拿不定主意的心神,再开眼之际,他那一双深邃的双眸已然蒙上了猩红之色,“师父他是病死的。但我不这么想,我认为,他是被人害死的。” “被人害....”宛若一记惊雷轰在辰凌早就乱成一团的脑海中,几乎炸停了她所有的思绪涌动,等回过神来之时,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辰凌...”林枫拉过自己一直别在身侧的腰包,从中取出一封信,信面完整且无半点缺口,显然是从来都没有被人开过封的。“这是师傅交给我的,他让我在遇见你之后,把他转交给你,里面所写的东西我从来都没有看过,现在,它是你的了。” 双手颤抖着从林枫那儿接过这一张由牛皮纸裹好的信封,噙着泪花取出了那由爸爸亲笔写给自己的信件。 “辰凌,我的女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经死了,但请不要悲伤,也不要为我感到难过,因为我并不配你这样做。” “身为父亲的我,却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自己的女儿,像我这样的父亲,又怎么能够奢望子女的关怀呢?” “但有些事情,辰凌,你必须知道。当初,你的味觉和嗅觉于一夜之间消失,其实是我一手操办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跟你断绝关系,把你赶出欧阳的家门,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保住你的命。” “爸爸...”读到这里,辰凌的泪水已是流淌而下,止不住的水雾翻滚在眼前,朦胧了她的视线,却也因此盖住了信件后半段字体的一些细节上面,如字体的别扭,让辰凌没能留意到。 “尽管我们欧阳家世代行医,所做之事皆为正义之事,但也正因如此,我们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无数濒死的人被我们救活,其中不乏家族斗争中被认定为牺牲品的人,然而,却因为我们的存在,让这些人得以重生,让整个家族的命数悄然改变,虽然我们只是履行了自己身为医者的责任,却也不可避免地惹来了那些阴谋家的怨恨。” “尽管我们欧阳家得罪的人不在少数,但他们大部分都算不上是有权有势的存在,对于破坏了计划的我们,也只能在心里暗骂罢了。可我的一次外出救人,却得罪了七星洲上一个几乎堪称霸权的大家族。他们针对我的报复,是完全的倾覆,先毁灭我的一切,最后,才是我。” “他们的势力之大,绝非一般人所能比拟,是能够在七星主岛上只手遮天的存在,对于他们的报复,我根本无力反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把我的家人安顿好,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我的所作所为会伤到他们的心,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够保护我的家人的方法了。” “所以,我才会装作癫狂,装作绝情的样子,把你赶出去。我不敢央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这封信的话,不要忘记那个家族的名字,不要忘记这一切背后的罪魁祸首,那个家族的名讳为:李。” “至此,欧阳心莲。” 第九十二章 阴谋 当辰凌与林枫对坐之时,一道黑影早已于急速中没及桃花林边缘,不过是几次呼吸的功夫,他悄无声息地爬上了高耸的城墙,并于翻越中,刹那无影无踪。 “尊上,已按照您的吩咐,将信件掉包了。”当低沉响彻于臻凌城中的无名府邸时,那一位被万众敬称为尊上的男子正负手而立,站在一塘锦鲤旁,双眸微闭,像在沉思。在他的左肩上,一只雄鹰亦是傲然而立,锋锐的爪刃扣在尊上的肩膀,英姿飒爽。 在他们的背后,一道冲天而降的黑影在落地的那一刻前滚半圈,荡起些许土尘翻滚,待朦胧退散,他已是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向尊上行着敬礼。 “嗯,干得不错。”尊上点点头,抬起左手在那雄鹰的喙前晃了晃,后者也是顿时明意,振振丰满的羽翼,于瞬息攀上云霄,消失在碧蓝之中。 “这是从那儿替换下来的半截信件,敬请尊上审阅。”摸索之中,那名黑衣人从衣衫中取出半截牛皮纸,双手捧着前递,行为举止无不透露着他对尊上的无限尊敬。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看看吧。”负于身后的右手食指轻挑,瞬息间拉起一道无形的引力,牵着那切面平整的牛皮纸飘飞而来,“一木,这一次你干的不错,先退下吧。李家那要是再有什么动静,立马汇报。” “是!尊上!”得到尊上称赞的那一刻,一木整个人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过了好一阵才再一次郑重地作出回应,顷刻间微风舞动,带散了他单膝而跪的身影,于片刻间冥飞鸿鸿。 “没想到,十几年前留下的斩草不除根,到了现在,居然还能够派上用场。”尊上轻笑着拎起那半张牛皮纸,上面仅仅写着不超五行端正的毛笔字,一笔一划中,流转得皆是怨恨。 “呵,没想到当初大哥们的争端,居然还牵连了不少无辜的人呢。”一目十行的速度让尊上很快便读完了这封仅剩下一半的信件,带着蔑笑随手一抛,纸张于飞舞中燃出金光,并在刹那间化成灰烬,飘零在池塘之上。“也罢,既然她与敦煌有关,不用白不用。” “没想到,向来无比谨慎的你,居然会失算在自己的徒弟手上,真不知道该说是可悲呢,还是可笑呢。”轻挑的嘲讽久久回荡在这无名的府邸之中,伴随着那悠长回旋,尊上的身影亦是破碎而散,凭空消失了。 泛着金焰的碎纸落于池塘,上头只有两个端正的毛笔字依稀可见:夜阁。 时间回到不久前的清晨,当敦煌和姜乐冥一行人伴着微风出现在那片桃花林之时,一直徘徊在暗处的一木便已经发现了他们。 并不是说敦煌行事不谨慎,相反的,当他重登主岛的时候,早就预料到李家将有人监察了,所以在那一刻,他已经隐去了他们一行人的气息,为的就是悄无声息地摸进李家,不惹不必要的麻烦。 之所以会被发现,其罪魁祸首倒与姜乐冥有着莫大干系,或者说,就是姜乐冥的存在,才让敦煌的运筹帷幄付诸东流。正因为从他手中飞出的匕刃流转,让敦煌不得已分出一点凌冽以作抵挡,这才使得本完全封锁的气息外泄,虽只有电光一瞬,但对于一木来说,也足够了。 在那个瞬间,一木已经写好了怀中信鸽所需要带去的讯息,为了掩人耳目,那本是纯白的羽鸽甚至还染上了一层近似桃花的颜色,又为了掩盖其气味不被敦煌察觉,一木沉着气,一路等到顺风的那一刻,这才放出羽鸽,向远方汇报。 不久后,一木的脑海中,便响起了尊上的声音,这是身为血士的他们必须与尊上建立的单向联系,不论是什么时候,只要尊上想,他都能通过这种媒介,随心所欲地与每一位血士进行交流,同时间,共享血士的视野。 当时尊上带给他的讯息并不是继续盯着敦煌,而是转换目标,去监视那一位看似柔弱的女生:辰凌。其原因大致有两个,一,继续监察敦煌并无大用,甚至还有被发现的风险,得不偿失;二,在延绵几百年的家族历史册中,尊上记得自己曾经看到过辰凌的脸,在那独一栏的欧阳中,清清楚楚地记载了一张辰凌的画卷。 而至于接下来的事,便都是尊上一边透过一木的眼睛,一边盘算着计划下来的,包括了那信件的调换。一木之所以会被尊上器重,其主因还是他得天独厚的能力,时间停止。 这种时间停止并不是真正意义上地完全停滞时间的流逝,而是放长时间——放长人们眨眼所需要的时间。对于身处其中的人们,他们眨眼的动作或许与寻常无异,但在一木手中,这一小段眨眼的时间却是可长可短,最长,甚至可达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 正是借助这样独特,泛用面极广的能力,趁着那对坐交谈的二人眨眼的同步时间,他调换了那一张黄皮信件,完美地完成了尊上所嘱托的任务。 尽管一木临摹的本领很是高超,但想要彻底复刻他人的风格,对他而言也是一件苦差事,哪怕他拿出了百八十加的努力,所写出的字却仍与原体有些出入,但好在辰凌早已哭成泪人,对于某些细节上的关注不尽人意,这才让一木的调包蒙混过关了。 而且,那由尊上专门配制给每一位血士的墨水,几乎都拥有同化的能力,在写落纸张的那一刻,如果该纸之前被人写过汉字,这样,那些之前存留的汉字便会在潜移默化中,逐渐转变成跟血士所写一模一样的字体,可谓是调包冒信的绝佳神器。 尽管同化的过程需时不长,但也不是一瞬间就能完成的,最起码,也得等上几次呼吸的功夫才能彻底完成同化冒充,而辰凌的哭泣,却恰好为这同化争取了充裕的时间。 “李家......”那一张黄纸如今已被辰凌攥成麻花,对于父亲留下的最后名字,她没有半点怀疑,相反,只有深沉的怒意熊熊燃烧。 “师傅说了什么?”看着那双眸喷火的辰凌,林枫一脸茫然地歪了歪脖,心神中稍有不宁渐起。正等着答复呢,那一张黄皮纸便被辰凌攥成一团给丢了过来,林枫勉强接住了,只是刚仰起头,还没说什么呢,便瞥见辰凌泪腺崩塌的双眸于泉涌中散着愤恨。 “你自己看吧!”辰凌冷哼一声,那陡然拍案而起所带出的凶狠与狂躁,着实吓了刚刚喂完药,从主殿那边走到这头的敦煌一跳。 “怎么了?脾气怎么这么大?”敦煌一心好奇地走了过来,打量着浑身颤抖的辰凌,语气中不乏疑惑之感。 “这不可能...”没等辰凌回复,坐在旁边的林枫倒是捂嘴惊叹起来,这一下子,便勾起了敦煌心中的好奇之色。“这不可能...怎么会...” “什么不可能,什么东西?”顺着声音转过头,单手攥纸的林枫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眼眸之中,如今的他也是浑身剧颤,但与辰凌的愤恨不同,弥漫在林枫全身上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触。 或许是感受到来自敦煌眼神中的关切,林枫微微扬起头,眼神稍稍错开了一旁的敦煌,落在了对岸的辰凌身上,当中的疑惑像是在询问着她的意见。 当辰凌点头表意后,林枫这才将手中的黄皮纸递给了仍是一头雾水的敦煌,他用单手接过这张撰写着劲爆消息的黄皮纸,一双奇眸上下扫视着,脸色也是从初来乍到的跳脱转换为沉凝之光。“这是...你父亲写的?” “是。”辰凌哽咽着说道,虽仅有单字,但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怒火却是让敦煌感到一丝丝无奈,对辰凌被情感左右了大脑所感到的无奈。 “那你怎么看,信吗?”敦煌叹了一声,眼神中并无任何多余的情感波动,唯一有的只是沉凝如渊的深邃,于注视中投向处于极端愤怒的辰凌。 “我能不相信么?”辰凌抿着嘴,在她如今的心神中,有的,只是那熊熊燃烧的怒火肆虐,至于理智,已经不知被抛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你呢,你也信么?”得到辰凌反问的答复,敦煌幽幽然叹了一声,心目中对于辰凌的印象也是在这瞬间骤降三分,转过头,望向那看起来要显得更加理智的林枫,他轻言问道。 “这一封信...是师傅亲笔写的...我一直带在身边...直到今天才拿出来...里头内容虽然很难相信...但师傅所写的...应该是事实才对吧...他没理由欺骗我们的吧...”比起辰凌武断的坚决,林枫的回答要显得更有脑子,毕竟他作了分析,也得亏是这些只言片语的解释,才让敦煌总算理解了为什么辰凌会如此相信这样一封破绽百出的信件。 “难道只是因为你一直把它带着身边,所以对于里面所写的一切,就可以完全信任了吗?”敦煌耸了耸肩,眉宇间流露出几分说教的神色,“难道你就不怕这种东西被人调包了么?” 第九十三章 否决 “调包?这不可能,这封信一直都放在我的腰包里面,而我的腰包基本不离身,睡觉吃饭我都会带着,怎么可能被人调包了?”林枫瞪大了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满溢着不明所以的惊诧。 “这只能说是那人手段高明,能够在不惊动你们的前提下,将信件调包。”敦煌耸耸肩,改握为夹,两根手指以信件正中为界,将这封黄纸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随后银光流转,迎着两人目光,那回旋于指尖的凌冽顿起,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一分为二。 “你这是什么意思?”看着那被敦煌刻意撇下的另一半黄纸随风飘扬,本就怒上心头的辰凌如今更是再添三分火气,噙于眼眶中的泪花早已凋零,所剩下的,只有对敦煌所行之事而感到的极度不满。 “我的意思很简单,只是为了证明这一封信纸被调包过,同时,也表明李家的清白。”敦煌语气中不掺半点波动,如止水般念叨着,可不知怎么的,这种平淡的声音听在一旁林枫耳里,却显得格外渗人。 “我这个人不会无的放矢,做人做事,我只有一个原则:有做过的,我会认,而我没有做过的,就算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一定不会认。夹在指缝中的黄纸如剑飞舞,于瞬息冲入毫无防备的林枫怀中,却并没带起任何凌冽,也没有伤到林枫分毫。 松开的五指如鬼魅般袭入半空,不偏不倚地钳住了那随风飘零的余下半张黄纸,淡然侧过身,眼眸中泛起三分寒色,“如果你认为因为我是李家出身,就会袒护他的所作所为,那么不好意思,我会让你们失望了。” “辰凌。”那一双蓝紫色的眼眸无论在什么时候看,都显得那么摄人心魄,当辰凌的眸光与其在半空中相撞的那一刻,一抹流光在敦煌的双眸中闪烁,传出的冰冷迅速冲上她的脑海,于瞬间凝滞了她延烧不止的怒火。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不可能凭借单方面便能做出准确判断,尤其是一张纸,一张很容易便能被调换的纸。”说着,敦煌手中银光乍现,回旋在那半张黄纸上,竟是牵起那早已干涸的字体开始扭转,不过片刻的功夫,已经掀开了它们的伪装,令其原本模样得以形现于世。 “这张纸是别人写的,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他是怎么在你们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换上去的,但我可以肯定,这就是别人写的,在准确一点地说,这张纸就是夜阁的杰作。”敦煌眸中捎出几分火气,“也就只有他们才会发明这种无聊的东西——化形墨水,好像当初还卖得挺贵的。” 敦煌转过脸,示意傻站在一旁的林枫将手里的正统拿来比对,三人同行至那一张棋盘侧,并肩而立,而其中,又以辰凌和林枫最为激动,他们的脖子探得老长,两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本是一体的黄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做着比对。 “我用剑气暂时摧去了它的化形能力,如果这样还不能看出端倪的话,我会释放剑气,让你们亲眼看看它的转化过程,这样,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会那样说了。”敦煌仅存的双手弹出两指,压着那一分为二的黄纸,锁住了那一个同时出现在两张纸上的名字:欧阳。 在林枫与辰凌极其细致的打量下,他们总算发现了当中的差异,上半张纸的欧阳比起下半张纸,整体要显得更加端正,一字一顿中,也更为有力;而下半张纸,虽然极力维持着端正的字体,但也不难看出几分仓促,连在一起的笔画也比前者多了不少。 但敦煌深谙这样的细节显然还是不够的,毕竟任何人在写字的时候,其字体都会有些偏差,所以,他的指尖银光渐起,将那一缕蔓在下半张黄纸上的无形剑气抽了出来,刹那间,黄纸上的黑字竟是开始转变,于辰凌和林枫惊诧的注视下,转换成跟上半张一模一样的字形。 “这是...”在亲眼看见这种转变之后,林枫总算是在朦胧的脑海中剖析出了敦煌口中所谓的化形墨水模样:那是一瓶盛在紫色水晶中的墨水,外表华丽,其内部也是活性十足,之所以有相关记忆,也是因为他在很久之前,还用过这种化形墨水作为研究。 “夜阁的小发明,我倒觉得没什么用。”敦煌挪开自己张开的手掌,轻然耸了耸肩,一双奇眸很自然地微阖,于眼前带出一阵本该是极其短暂的黑幕。 “恩?”眨眼的停顿不应该是这样才对,当敦煌合上双眸,想要再开之际,他却发现自己的眼皮像是紧紧黏在一起一般,无论敦煌怎么努力,都根本无法撼动其分毫。在这个瞬间,自己的一双眼眸仿佛已经不属于他了。 “原来是有关精神的特殊能力啊,怪不得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信件。”见开眼不成,敦煌也索性放弃了这一念想,沉下心绪,自广阔的精神海中延出万千银丝,讲四周围的桃花林以素描的方式,重新展示在他的心神之中。 或许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样因外力而导致的双眸深锁配上精神力的掩护,便能够暂时屏蔽他们对于外界最直观的视觉感知,这不失为一种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任务的最佳选择。但奈何这一次,其使用者却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向敦煌动手,要知道,对于后者而言,其精神力早就可以取代眼睛的地位了。 无形的银丝铺天盖地般蔓延在这片桃花林中,当辰凌和林枫的思绪仍沉在那一分为二的黄纸时,属于敦煌的精神力却已经遍布整个地界,将周围的一切尽数完善在其脑海之中,不过是瞬息间的功夫,那本是素描般的黑白,如今在他的感知中,已是成为了一副栩栩如生的七彩画卷。 遍布于各个角落的银丝对于任何风吹草动,皆是无比敏感,透过那远超自己视野范围的银丝,拜其所赐,让敦煌看见了在林中努力练习着唤刃的姜乐冥,望到了那趴在小溪边捂嘴欲呕的雪儿,瞥见了那盘在一棵粗树上呼呼大睡的碧尔。 “原来在那啊。”当一道黑影正小心翼翼地在极远方向的桃木上轻挪一步,银丝的反馈旋即让敦煌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于顷刻间勾勒而成的身形汇出一道黑袍飘影,他头戴一张苍白的面具,上面只有三道夸张的弯痕,分别置放于双眼与嘴角处,凝出一张奇葩的笑脸。 “真是不小心呢。”沦于自我心境的敦煌轻笑一声,垂在身侧的左手悍然弹出两指,于半空中点出一道透明的光圈,所有经临此圈的无形银光,几乎都是在转瞬间从轻柔蜕变成如剑刃般的锋锐,在炸出一声气爆后,浩浩荡荡地朝着那黑影所在的远方长袭而去。 “呼....”如今的一木只有扶着那一根粗壮的树干才能勉强保持住站立的姿势,在笑靥面具的遮掩下,他的五官此刻早已血涌,流出的猩红细如小蛇,顺着双颊直流,最终汇成下巴上的晶莹。“只是对他使用了一次能力,居然带来了这样严重的反噬,还差点要了我的命,敦煌,他究竟有多强啊...” 心有余悸的一木还没来得及理顺自己慌张的气息,一记响雷却是冷不提防地轰在他的心神,在那满怀威胁的警告中,他没有犹豫,右手顿作虎爪状,掌心转起深邃的猩光,狠狠地拍在了自己的心脏上。 “咚!”只听一声低沉,他本勉强站立的身子顷刻消逝无踪,也几乎是同一时刻,肆虐的剑光悄然而至,于凌冽中将这一颗大树切成漫天碎粒,飘飘洒洒地扬在半空之中,随风而落; 唯有那一道从匆忙中跌下的惨笑面具,在被剑光穿刺后并没有破碎,反而是被钉在最前,于半空中回旋出一记完美弧度,朝着其发源地腾飞而来。 “被他跑掉了啊。”作为一直在远处引导着银光的敦煌,对于攻击是否击中目标自然有着最为准确且直观的判断。在袭杀未遂后,他倒也没有穷追不舍的打算,心念微动,收回了那遍布天地的银丝,并于开眸间重归以往的平静淡雅。 “研究的怎么样了?”重新开眸的敦煌瞥见那依旧是沉思着的两人,沉在一侧的左手微张,还不时地做着后伸的动作,像是在牵引着什么东西一样。 “如果真是这样如你所说,那么究竟是谁在故意离间挑拨我们的关系呢?”比起那几乎已经沉沦在迅速的急速转变中,一时半会还回不过神的辰凌而言,继承了神医衣钵的林枫则要显得更加成熟老练,他揉着下巴,若有所思般念叨着。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特别简单。”敦煌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微笑着,在其面前,一记苍白的掠影正带着惨笑,朝着他递空的左手长追而落。“挑拨离间的小人,其实就是这个想方设法都想弄死我的人,夜阁唯一的幸存者,双笙。” 林枫与辰凌凝望着那一张惨白的笑靥面具,眼眸中却在同一时刻泛起如冰霜般的寒意,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他们的意识却是瞬间陷入空白,连带着他们的身子一起,呆呆地伫立于原地。 “好了,我现在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拾你了,双笙。” 第九十四章 双笙 骄阳所释放出的光辉平静地散在臻凌城上空,将这一所喧闹的城池免费送上一层华贵的金色长纱。至于当中那被抹出的偏隅一角,如今已然被清理干净,正有不少工程在上面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轰!”平地响起一声惊雷,让整个喧嚣的臻凌城瞬间凝滞,勾起所有忙碌之人的注意,令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望向那声响所奏起的地方。 这一道嗡鸣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而且还是转瞬即逝,只是轰了一声便匆匆沉寂,再也没有任何回响了,这就像是调皮的老天爷为这个彻日彻夜都处于忙碌的臻凌城所打出的玩笑,突如其来却又转瞬即逝。 “切,还以为什么事呢,干活干活!”交错的街道顿时嘘声四起,这微弱插曲的翩然而过对于人们来说,还不足以成为收工回家的理由,所以,大家的注意也只是尚滞片刻,又重新回到了一如往常的工作上。 而位处喧闹正中心,也是最为接近那一声雷鸣响起位置的一所无名府邸,却是在惊破轰彻中,接来了一道从天而落的黑影,在他的左胸上衣绸尽毁,稍显坍塌的胸膛因而暴露,在其鲜血淋漓的胸脯上,正烙印着一记清晰无比的掌纹。 他平躺在由自己砸出来的土坑中,微弱的气息短促而无力,勉勉强强地悬住了他的一条命,一双眼眸光泽尽散,流转其中的唯有接近于死人般的浑浊。 “一木,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去招惹敦煌?”彼时,宛若鼓点般一个接着一个的脚步声响起,在那一位苟延残喘的男子眼眸中,勾勒出一道穿着白净长袍的身影;后者左手前架于腹前,横着的前臂上,一匹雄鹰傲然挺立,奇特的璨金竖眸中正闪烁着属于至高掠食者的寒芒。 “尊...尊上...”在连喉咙都充满温热血液的情况,一木的每一次说话,除了开口艰难与声音微弱以外,还伴随着几乎是喷涌而出的鲜血从嘴角滑落。 “如果他是那么好动的,你以为我还会这样小心翼翼地布局么?”尊上左手一挥,将那傲立的雄鹰驱入空中的同时,粗袖当中泛起点点猩光,宛若粘稠的血液般从中缓缓滚落,不偏不倚地降在那男子坍塌的左胸,并于接触的瞬间烁起璀璨。 “这一次的擅自行动,谅你先前有功,而且还是为了保证计划的顺利进行才出得手,所以我姑且饶过你,但我不希望还有下次,听明白了么?”待袖中蔓延而出的猩光逐渐覆盖了一木除头外的全身,尊上便是立马收手,不浪费一点一滴。 “谢...尊..尊上...不杀之恩...”置身在那宛若沼泽般的粘稠血光中,一木本人却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窒息的压迫感,反倒是他一身的疼痛在温热光芒的浸染下逐渐消散。 “你动用了秘法,所以恢复周期得有上一些时日。在此期间,尽量不要动气,也不要使用你的能力,安心养伤,等你彻底恢复了,我会给你另外的任务的。”尊上微微颔首,一双睿智的眼眸中隐有流光闪烁,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样。“你就在这躺一会吧,等吸收完这些星芒后,自然会有人来接你去休息的。” “遵命...”一木仰着头,逐渐回光的双眸中转起感激的光芒,也就是在这种感激的注视中,尊上的白袍身影已然渐行渐远。 走在那宽阔的后花园中,尊上的右手正捏着左手手腕,轻轻地转着,其眉宇也是时而紧蹙时而松弛。如果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时候的尊上,绝对是在想事情,而且还是大事。 “这种小把戏果然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啊。”走着走着,尊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那流水潺潺的池塘旁,因时常更换而流转着青碧透亮的池水中,一条条靓丽的锦鲤正自由自在地游着。 凝望着那宛若光滑镜面的水面,一道尤为细微的银芒却是在尊上水中倒影的背后一闪而过。刹那间,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触伴随着如触电般地颤抖而遍及全身,牵着他的身子向后转去,一双深邃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空旷的蓝天,四围扫视,正做着地毯式搜查。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再也找不到那一点银芒的踪迹了,流星一般的银光转瞬即逝,错过之后,就再不会出现了。 “该死...这里不能呆了...”虽说是借助湖面的倒影,尊上这才留意到那一点银芒的存在的,但这种不经意间的匆匆一瞥,却是让其顿时心悸,尤其是当他感受到了那于空气中极力隐藏自身存在的凌冽剑气时,其内心的忧虑便在此刻抵达巅峰。 当机立断,他轻嘘出口哨,招来了那盘旋于半空中的雄鹰,后者翩然降临,稳稳地抓在尊上前探的左手前臂,脑袋微沉,像是在静候其主人的吩咐。 尊上也没有任何拖沓,只见其右手五指同时凝出如血液般鲜红的光芒,直接扣在那雄鹰的脑袋上。 在那瞬间,本是凝于五指的星光尽数转移至雄鹰的头骨,将其本洁白的羽毛染成猩红的深邃,一双璨金竖眸的变异更是独特,先是瞳孔的消散,紧接着便是整体转换为如火焰般的橙红,点缀在周遭的深红中,显得格外引人瞩目。 “去。”尊上振臂而挥,那匹雄鹰便是于顷刻间翱翔天际,速度之快,甚至拽起一道道所能被人为视及的鲜活残影流转,火光熠熠的双眸于高飞的轨迹中拉起清晰的痕迹,久久回旋在碧蓝的天空中。 “必须得走了啊,没办法,这一次就算是你赢了吧,敦煌。”尊上侧过眸,心有所思般望向那风平浪静的天空,那万里无云的祥和中在旁人看起来没有半点异样,但在尊上的眼中,却似乎别有一番天地。 “我们还会再见的。你对我所做出的一切,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从你身上夺回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白影迎风而扬,渡出无限洒脱,尊上甚至张开了双臂,轻阖眼眸,在这蓝天之下摆出期待的模样。 片刻之后,一道道从无名之境席卷而出的凌冽自半空回旋,凝聚而出的剑气虽是无形,却让空气都为之扭曲,扭曲的空气一路上沿,大概游走了一至两米的距离,单靠轮廓,可以勉强判断出那抹无形正是一柄长剑的模样。 光是描述的功夫,那柄无形长剑便已凝聚成形,向着那看似放弃逃跑意思的白袍直坠,凌冽的剑气常伴左右,于半空中勾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直接洞穿了那道白袍的身影...... 此时此刻,在李家主殿的后花园中,尽管敦煌,辰凌与林枫同时围坐在石质棋盘旁,而对于后两者来说,其周围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有且只有敦煌,现在尚能移动。 “结束了。”当远在他方的思绪带起洞穿肉体的反馈时,敦煌幽然叹了一口气,左手轻屈一声响指,解除了自己神不知鬼不觉间施加在那两位身上的枷锁。 “夜阁我知道,毕竟在十多年前的时候,它还是世界上赫赫有名的组织呢,虽然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一夜倾覆了。”瞬间恢复神识的林枫并没有显露任何对于莫名被锁在原地的不解,他就像是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刚才的时间静止一般,一开口,便是续上了敦煌所抛出的话题,“可这双笙,我却从来都没有听过啊,他又为什么想要想方设法杀死你呢?” “可能是因为一些往事吧,也可能是因为他把我当作颠覆夜阁的元凶了吧。”敦煌耸了耸肩,眼眸中本是相安无事的蓝紫双色中,却在其提及颠覆夜阁的那一刻,由当中紫意掀起波动,竟是向左蚕食起那较为柔弱的蓝光,但伴随着一记剑芒闪烁,紫光很快止住了这凶厉的势头,双色因而得以重新泾渭分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不会吧,”林枫惊叹一声,根本就不掩饰对于敦煌随性地回答而感到的诧异,“我不是说您的本领不好啊,只是当初夜阁可是号称能只手遮天的存在,想要颠覆它,怎么说也得要一组实力超群的人才能成功啊,以一人之力撼整个组织,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是啊。”敦煌轻笑一声的同时,眼眸微阖,尽力在不被人察觉的前提下减少暴露在外的眼镜面积,以避免他人瞧见其眼神中的波动。 “唉,话说回来,如果真是按您所说的,那么这封信真正的下半部分,应该也会在您口中的那位双笙手里了吧。”林枫转过身,望了望双手紧紧攥着两张黄纸的辰凌,轻声叹道。 “应该是吧,但如果我是他,我应该会毁了这下半张信,毕竟这样一来,除非有人能像我一样成功破解化形墨水,不然的话就根本没有证据去证明这封信的虚假了。”眯了一阵子的眼,敦煌总算是调整好当中的眼神波动了,再开眼之际,当中旋即泛起几阵无奈,“所以,我觉得你们也不要对拿回下半张信抱有太大希望了。” “可是...如果没有这下半张信...我就永远都不知道当初那件事背后的原因了...”经过无限次的对比,无限次的比照,尽管有万般不情愿,可辰凌依旧不得不接受这摆在眼前的事实,她摆下了那经由他手伪造的下半张黄纸,语气僵硬而稍显哽咽地说道。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好。”敦煌轻言道,“知道得越多,所要肩负的责任就会越多,到头来,还不如现在过得轻松。” “而且,辰凌,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当初父亲将你扫地出门,是是为了保护你才不得已而为之的么?这样不就足够了,至少你知道了,你父亲还是爱你的啊。” 第九十五章 决定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敦煌轻缓的语气中透着感同身受的善意,温柔地安抚着仍徘徊在崩溃边缘的辰凌。“多的我也不再说了,反正我也不会,节哀顺变吧。” 不知为何,自打敦煌提及双笙过后,在林枫眼中的剑圣便仿佛整个人变了一样,尤其是一双奇眸,从以往初见时的略点深沉,到现在反而是时有轻松的滋味接连闪过,就好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整个人都散发着如释重负的感觉。 “节哀...顺变么...”辰凌低下头,红肿的双眸泛着深意,再一次扫过那一张已经差不多被她碾成榨菜一般的黄纸,吞吐之中虽仍有不甘,但比起初逢信纸那一刻,也已少了冰冷的对外敌意。 “爸爸...您到底...是想告诉我什么呢...这下半张信...您又写了些什么呢?”在她如今翻滚的思绪中,终是自十多年以来,第一次主动地浮现出父亲伟岸,他站在辰凌脑海最远处的那一点晶莹面前,璀璨的光芒在其身前闪耀,映衬出其威风凛凛的背影。 他的手中怀抱着一个小女生,亦是背对着呆立原地的辰凌,正欢天喜地地把玩着手中的卜浪鼓,于咚咚鼓点中,奏着属于儿时的纯真。 “爸爸!”辰凌想要呐喊出声,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哪怕憋红了双腮,也根本无济于事,她的呼唤终究只能顺着咽喉而落,最终响在自己的心里。 可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心灵感应,只见远在他方的父亲却是缓缓地转过身,让自己消瘦而古朴的脸颊得以再一次栩栩如生地展现在长大的辰凌面前。一双深邃的眼眸中所洋溢的,终于不再是萦绕辰凌内心十多年的严苛与责骂,反而是身为父亲对于女儿的无限宠爱与温柔。 在辰凌近乎呆滞地注视下,远方的父亲一只手托起那乖巧的小女生,一边扬起他的左手,在无言中向那已然长大成人的辰凌挥动着。 足有臂长的温柔与不舍从他久久地挥动中翩然而出,瞬息越过了那远超百米的距离,将属于他的心绪借着肢体,传达给不知不觉又一次泪流满面的辰凌。挥动中,他本凝实的身影随之逐渐变得模糊,可他却根本没有停下手头的动作,依旧坚持着。 至于那坐在男子臂弯上的小女生,此刻虽是嘟囔着嘴巴,但瞅见爸爸的动作,也是仿效起来,小手带着卜浪鼓,一并探入空中,便开始摇动上半身,在略显浮夸的动作中,冲着辰凌挥出咚咚作响的告别。 “爸爸.....”泪腺的再一次崩溃已然不可避免,在那近乎于泉涌的泪花中,在无数晶莹的烘托下,辰凌目送着那两位的逐渐远离,从凝实化为虚影,再从虚影慢慢溃散,最终消失在那璀璨的幽光之中,再不见半点踪影...... 对于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辰凌,无论是敦煌还是林枫,都没有打扰属于她一个人的清净。一左一右,静静地站着,就像是两尊门神,默默无言地将辰凌护在正中心。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半晌的沉寂之后,敦煌率先以轻言轻语打破了这唯有啜泣作音的静谧,仅存的单手托起自己的下巴,蓝紫双色的眼眸中泛起些许好奇的光芒,正望着那坐在自己对面的林枫。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前几天还起码有师傅的嘱托等着我去完成,可到了今天,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做的了。”林枫轻叹一声,言语中不难听出几分迷茫,“未来可以做的,或许是去寻找师傅那件事的真相吧,如果有可能的话,也尽力找找这封信的下半部分吧。” “这样啊,”敦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于林峰的回答不置可否,唯一自由的大拇指正百般聊无地来回中敲着耳垂,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开口道,“三天后我会去一趟亚土大陆,你有兴趣跟着一起来么?” “去亚土大陆?您突然想去那边干什么?”林枫不解地问道,“现在可不是去亚土大陆的好时候啊,毕竟那边的四位正彼此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开战的可能。万一过去的时候突然打起来了,那样可就麻烦了啊。” “也不会有多大的事的。”敦煌耸耸肩,一脸毫不在意的轻松惬意,“我只是去那里的海边城拜访一下老朋友而已,并不会深入亚土大陆的。就算前线打起来了,战线也不会那么快拉到边境的吧?而且就算有什么意外,这不还有我在呢么?所以你放心好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听您这么说,看来您是很想让我去呀?” “你别误会。”林枫那故作受宠若惊的羞涩模样,看得敦煌是眼眉直跳,赶紧摇头说道,“只是我想收辰凌为徒,见你又是她爸爸的徒弟,这才问的。” “什么?”当敦煌用着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阐述出自己的理由时,不光是对坐的林枫惊大了嘴巴,就连一旁刚从泪崩回忆中缓缓醒转的辰凌,也同样呼出一声惊讶。 “我没听错吧,您想收辰凌为徒?”林枫左手拍了拍自己险些合不上的下巴,一脸诧异地凝望着敦煌,而后者也是正经无比地点了点头,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立场。“这我肯定不会有多大意见的,只是,这种事情得看辰凌她自己愿不愿意啊。” 说着,林枫的注意便是不由自主地飘到那双眼仍然红肿的辰凌身上,那可是冠绝天下的剑圣啊!如果能当上他徒弟,几乎就等同于坐上了一飞冲天的直达列车啊!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所受者换做是林枫自己,恐怕想都不会想就直接一口答应下来了。 “当然了,收徒拜师这种事情,肯定是得看当事人自己的。”敦煌抿了抿嘴,深邃的眼眸从林峰身上游离,同样是汇在那站定不动的辰凌身上,在双人的注视下,额间恢复了桃红的辰凌,已然成为了现如今焦点中的焦点。“所以,辰凌,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呢?” 这个对于千万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机会,如今正活生生地摆在辰凌的面前,甚至只需要她的一个答复,便能拜这曾经天下第一的剑圣为师,这样的待遇,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享受到的。 “不好意思,我现在心有点乱,这个问题,我没办法立刻回答你。”可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是,辰凌的回答,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肯定,甚至还隐隐带着一抹婉拒的味道。 “什么...”林枫内心的激动促使着他想要直接拍案而起,可还没起到一般,就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是这件事情中的主角,又灰溜溜地坐了下来,直勾勾地凝望着辰凌的眼神于瞬息间染上不解。 “没事的,反正还有三天的时间,你再考虑考虑也是可以的。”比起林枫显而易见的激动,敦煌则要表现得更加稳重,眼神依旧沉凝,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动,缓缓站起身的他轻轻地拍了拍双眼依旧泛红的辰凌肩膀,轻声道,“这三天你们是要留下来住还是想回去啊?如果留下的话,朝阳会给你们安排房间的,当然,想回去我也是理解的,毕竟十多年没回去过了。” “谢谢你的邀请了,但是,我还是想回去看看。”从心神中回转而醒的辰凌在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再有啜泣时的哽咽了,似乎经过了那段时间的沉寂后,她的心境有了很大程度的改变。 “那好吧,三天之后,我会在码头等你们,如果到了正午午时你们都没有出现的话,我就会知道你的答复了,辰凌。”敦煌洒脱地笑了笑,蓝紫色的双眸中写满了随意。“还有就是,谢谢你当初的救命恩。” 电光火石间,敦煌的独臂身影顷刻化作流光远遁,在那肉眼难追的速度下,本是伴在他身边的两人也是没能捉到其分毫,只觉眼前一阵恍惚,先前还在原地的敦煌,就已经凭空消失了。 “走吧,带我回去看看。”对于敦煌的离去,辰凌并没有多做表示,反而是冲着林枫摆了摆手,将其从满脸震惊中给唤了回来,同时迈开步子,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疾步走去。 “辰凌啊...你刚刚是不是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啊...”眼见辰凌已经走远,刚回过神来的林枫赶忙跨出大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追上了先行的辰凌,一脸讶异地在其耳畔惊叹道,“那可是天下第一的那个敦煌欸...我是怎么也没想过你会这样回答他啊...厉害...佩服...” “尽管他待我有恩,甚至帮助我恢复了味觉和嗅觉,但无论怎么说我还是欧阳家的子弟,所传承的技术,也应该且只能是欧阳家的,虽然有点对不起他,但我也只能这么回答了...”辰凌一边走着,一边叹息着说道。 “我想,你也犯不着这么快就下决定的,这不还有三天的时间么,再好好想想吧。”走着一侧的林枫双手抱头,眉宇间略带遗憾,轻声说道。 交谈之中,他们俩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中,在那飘零芳香的沁人心扉中,游离他方十多年的游子,终于是再一次踏上了回家的道路,待那雪白的城墙再现于明眸之前,辰凌的心跳,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回家去,回家去。”光影消散前的呼唤如今正久久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哟,这不是敦煌么?”虽然敦煌身化流光游走在这片桃花林之中,但始终都会有人留意到他的踪迹的,而这一次,捉住他的,正是一直懒洋洋地挂在树上的碧尔,恢复蛇身的她,对于这种能够充分感受到大自然气息的地方,可谓是分外喜欢。 “你怎么在这?”看着那一条沐浴在阳光下的青碧鳞蛇,敦煌轻而易举地止住了自己前冲的势头,本凌冽的冲劲蓦然化作春风般的轻柔,凝于脚尖,将他的身子不偏不倚地送到了大树的主干上。 “我一直都在这里呀,这儿风景又好,又有花赏,还有芬芳闻,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这儿,我还看到了一向运筹帷幄,号称天下第一的敦煌,居然在收徒的时候遭人拒绝,这打脸看得我那叫一个爽。”碧尔阴阳怪气地说道,满是嘲弄的语气中不乏针对敦煌的毒舌。 “不是还有三天么,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被拒绝了,说不定她到时候回心转意了呢?”背靠树干,敦煌哼了一声,却不免有色厉内荏的滋味。 “难啊难。”碧尔吐了吐自己的蛇信子,发出拟人的啧啧声,“辰凌那么明显的应酬你都听不出来,敦煌呀敦煌,没想到你也是个理想主义者。” “你怎么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敦煌眼眉微挑,看着那约莫有七八米长的蛇身子,眼中泛出三分不满。 “那我是的确挺开心的,毕竟某个人浪费那么多心机搞得什么测验,到头来却是白忙活一场,还浪费一截弥足珍贵的玄灵梢,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呀。”碧尔依旧俏皮地吐着蛇信子,满心坏笑地戳着敦煌的痛楚。 “你信不信我给你大卸八块然后拿去熬粥啊,我反正是有很就很久没有喝过蛇粥了,倒是挺像回味一下的。这么大一条蛇,应该能熬个十几二十盅吧。”听着碧尔那嘲弄的笑声,敦煌咬着牙吐出一段威胁,直接让她收了声,碧绿鳞片上立马泛出氤氲,将她七八米长的蛇身子直接化作一道身披青色长裙的女子倩影。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我错了,我错了。”碧尔郑重其事地用右手放在在自己的嘴角前,从左到右拉了过去,以表自己的立场。 “唉,其实在当初我窥探辰凌记忆的时候,就有设想过她的身份。只是没想到她背后的故事,竟然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真是的。”敦煌幽然叹了一声,远眺的眸光中无奈乍现。“搞得我现在也就只能听天由命咯。” 第九十六章 故居 仰望着那倚在大树上,一脸苦闷的敦煌,尽管碧尔已经拉上了所谓的“嘴链”,甚至还在其上盖了两层小手,但仅凭其脸上辗转弯成月状的眉宇,再加上欢脱的眼神与不时颤动的脸颊,也不难看出她强忍的笑意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你再笑,我就真把你拎去煲汤,你信不信。”敦煌轻阖双眸,用着最简单最不起波动的平稳,向近在咫尺的碧尔送去玩笑话似的威胁,显然,这种程度并不足以威慑到胆大包天的碧尔,倒是这一举欲盖弥彰,更助长了碧尔的气焰,令那本就弥漫在敦煌左右的笑意变得更加浓郁了。 “唉,你有这闲功夫笑我,倒不如跟我提提有关亚土大陆的一些事情算了。”见不知天高地厚的碧尔对于自己根本毫无惧色,敦煌倒也没什么办法,毕竟他根本不可能对碧尔动手。所以他幽幽叹了口气,语气中无济于事的威胁转为无奈,借此带出了另外一个话引子。 “你还真的...要过去啊...”听着敦煌言语中的自然,一脸巧笑嫣然的碧尔顿时收了俏皮的神采,一双美眸中淡起几分忐忑,小声地嗫嚅道。“我觉得...要不然...还是算了吧...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而且...断我尾的罪魁祸首也已经死了...” “怎么了?”敦煌眉毛轻挑,于悦动中牵出些许好奇,“难道那个人在你心中比我还厉害么?” “不...不是啊...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碧尔连忙晃了晃脑袋,柔顺的青丝在空中飞舞,时不时透出的几根透绿还随风而飘,点在了敦煌的鼻尖。 “那为什么你敢当着我的面嘲笑我,甚至还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而一提起那个人,就变得畏畏缩缩的?”敦煌一边拈下鼻尖的青丝,将其把在左手中,一边故作不解地问道,“既然我比他厉害,你应该更怕我一些才对的啊。” “不...这不一样...”依旧是晃了晃脑袋,只不过这一次,碧尔的幅度更大了。“你是我可以交心的朋友,而那个人却是...却是...啊!反正你们不一样就对了!” “你也知道我是你的朋友啊。”当碧尔还杵在原地晃脑袋的时候,敦煌却已然顺着粗枝来到了她的身旁,轻盈的身子仿佛不掺半点重量,连枝桠都未曾压弯。左手高抬而落,轻轻地拍了拍碧尔低下去的头,淡然说道,“既然我们是朋友,那件事情,我就一定会插手的。那个海盗充其量算个帮凶,而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没得到其应有的惩罚呢。” “可是...可是...”碧尔仰起头,一双美眸中满溢着担忧的光芒,吞吐中的思前想后却怎么也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反倒是把自己的脸颊憋得老红。 “别可是了,这件事帮不帮,又不是你说了算的。”敦煌洒然一笑,轻松写意地耸了耸肩膀,“而且,这一次去亚土大陆,只是在我拜访老朋友的时候,顺道给你报个仇,一箭双雕,也算是一桩好事嘛,省得以后麻烦。” “你也别多想了,那些事情交给我去处理就好。”语毕,敦煌仰起头,透过那万千婆娑的树影,依稀捎见了那灿然而温热的金光熠熠,轻笑着说道,“好啦,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是时候得去看看雪儿了,喝了那么多七星莲莲心,现在也应该完全恢复了吧。” 说着,碧尔就只看到眼前一阵恍惚,此前还位处原处的华袍男子,却是直接消失无踪,仅留下一根飘洒的秀发,于空中舞动中,朝着碧尔打开的手掌徐徐而落。当轻柔触及掌心,一道宛若触电般的感觉顿时油然心生,几乎是瞬间沿着手臂攀上脑海,汇成一声坚定,更无比叫人心安的深沉,“一切有我。” 走了约莫两柱香的时间,踏上归途的林枫与辰凌总算是亲身来到了那亮白城门的正下方,期间,他们还撞上了正匆匆忙忙从城内赶回李家的当代家主:李朝阳。辰凌虽是不认识他,但林枫却不一样了。 两人在路上稍作寒暄,林枫向李朝阳透露了雪儿的情况应该已经好转,同时有其故人回来的消息,光是这两则,就让李朝阳更加无心停留,他向着其心目中的欧阳神医微微行了个拜礼,便立马迈开步子,直勾勾地冲进了那兜转不清的桃花林。 而话说回来,整个天音城,也就只有这一扇对着桃花林,通往李家府邸的城门是没有任何人把守的,也正因为无人把守,这才省去了盘查的功夫,林枫与辰凌二人很轻松地便踏进了古色古香的天音城境内。 一入境内,熟悉的气息便是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而置身其中的辰凌也丝毫没有因为其十多年来的远离而对于那些街道感到任何陌生之情,她的脑海中更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一条归家的道路,并在归心的催促下,化作一枚流星箭矢,径直扎进了七拐八拐的巷道之中。 “喂!这边才对啊!”当林枫反应过来的时候,辰凌的身影却已然是消失在街角的尽头了,一声呐喊瞬息间从高转低,变成闷在口中的几声支支吾吾。他长叹一口气,踏着脆响的落叶,自顾自地走上了他所熟悉的道路。 “快开门。”等到林枫沿着所谓的正途回到了那早已不挂任何牌匾的栖身之所时,却惊讶地发现那一位看似兜上远路的辰凌,如今却正是盘着手,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自己,毫不客气的言语中不难听出急迫,但也很让人不爽。 “好的好的。”林枫本身也不算是个喜欢斤斤计较的人,再结合起辰凌十多年都没有回来过的经历,虽然心有不满,却也很快释怀了,只见其从腰包中取出一柄全身铁锈斑斑的钥匙,稍显艰难地穿进那门锁里头,一阵倒弄后,这才打开了锁着的大门。 当木门在嘎吱作响中缓缓开启,掩在其身后的景象也是逐渐在辰凌眼中掀开了属于它的神秘面纱。那多年未曾见过的景象到了如今,自然是无可避免地在她的心神中带起几分陌生的感触,但大致上,却都跟记忆中并无太大分别。 推开大门所呈现出的景象与其记忆中一模一样,都是一片花园,有池塘,有榕树,只不过在其记忆中的池塘与榕树,并不像现在这样,一个干涸,一个枯死; 花园的正左边,是一排连在一起的平房,一共七座。在那儿,曾住着七位专职侍奉欧阳家的仆人,而如今,也已是空空如也,唯有蜘蛛所结的网遍布其中。 而在花园的右手边,则是由辰凌的父亲——欧阳心莲——亲手开辟出来的一方药圃,专门用来培养药物,当中以阴阳为设计理念,阴为水,阳为土,对半而分,刚好填满了整个圆形的药园。在那阴阳交汇的界限,一株株高挺的莲花正悄然而立。 那个药圃,是唯一一个与辰凌记忆中保持高度一致的存在,显然是被人悉心打理过的;而从花园往北走,便是一栋大楼,从表面看上去楼高两层,其建筑风格也是最为传统的一套流派,即用四根柱子充当支撑房屋的重要支柱,同时拥有两片屋顶,一面朝北,一面向南,以正三角的模样盖在四根柱子的最顶端。 那样的双层楼,便是辰凌曾经居住的地方,也是她父亲所居住的地方,整个欧阳府邸最重要的建筑:欧阳主府。在那儿,第一层是用来住人的,第二层则收揽了众多医药古籍,皆是辰凌的父亲从四海八方找来的。 而在那常人所不知的第三层——有且只有欧阳家的直系子弟才能够知晓存在的地下一层——则收藏了众多关于整个欧阳家的秘辛,里面所蕴藏的东西,是连当今继承了神医衣钵的林枫,都不曾知晓的。 当辰凌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时,那由光丝勾勒而成的父亲似乎是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的,只不过无奈于时间与规则所困,最终才只能汇成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回家去。而如果父亲真的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那么,辰凌能够找到这番话的地方,也就只有那个地下室了。 “这边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住了,所以有些事情管不过来,只能舍弃一部分,注重保养另外一小部分了。”林峰尴尬地挠挠头,就算自己再怎么受到师傅的重视,但骨子里流淌着的始终不是真正意义上欧阳的血脉,所以在这儿的真正主人面前,对于这儿看上去的破旧,身为神医的他也是难免有些愧意翩然而起。 “没关系。”辰凌摇摇脑袋,眼眸中流转着不在意的神色,“只是爸爸住的房间,你有打扫吗?” “当然有。” “那就好,你跟我来。”说着,辰凌就像是东道主一般,毫不避讳地拽起林枫的手,踏上那遍布黄叶的院庭,朝着那双层的主府跑去。在微风拂面的过程中,辰凌额头上的粉色光芒倒是随着脚步而变得愈加璀璨。 “凌凌,在爸爸的房间里,你要记住两个地方,一个是东墙上从下向上数的第三排,再从左往右数的第七个砖;第二个就是地板上从下往上数的第六排,再从左往右数的第四块陶瓷地板。” “这两个地方是打开通往我们欧阳家奥秘的钥匙,把它们依次摁下去,就能在爸爸的房间里打开一个暗层,那儿通向我们欧阳主府的地下室。” “先是墙...后是地板...”在粉色光芒的牵引下,此前已经模糊的记忆如今终是逐渐清晰,回响在辰凌脑海中的慈爱让她不由自主地念叨起这七个字,让一旁听着的林枫顿觉满头雾水。 当通往父亲房间的门户被辰凌颤抖着推开之时,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尘不染的整洁空间:叠好的被褥置放在枕头下方,一旁的书架也是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将整整有三格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不起半点灰尘的地板陶瓷隐约透出晶莹,在窗外阳光的映衬下勾勒出光鲜而又靓丽的美好。 “哇...”看着那一个整洁房间,仿佛带给辰凌一种屋主人只是出去了还没有回来的错觉,让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叹。 “师傅有一点点洁癖,喜欢干净的东西,所以我基本上每天都会给这个房间打扫,也好让我怀念怀念当初跟师傅相处的日子。”听到了辰凌那一声轻轻的赞叹,林枫倒是没有半点骄傲流转而出,反倒是以真挚的情感向辰凌解释起自己之所以这样做的用意。 林枫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正是因为他这样一番发自肺腑的真挚表达,才让他有幸得以窥探到欧阳家的秘辛。 “嗯,林枫,你让开点。”辰凌第一次叫出了林枫的名字,响在他的耳朵里,竟让后者有些发懵,好一阵的功夫,这才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地朝着大门退了两步。 紧接着,他便看见辰凌两只手贴上了毫无异样的东墙,半蹲着身子,正在从下往上数的第三排砖上做着横移的动作;还没等林枫搞懂她在干什么呢,辰凌却已经站了起来,飞奔至那个早就已经确认好在哪儿的陶瓷,将其一脚踩下。 刹那间,整个房间就像是活过来一般,突然开始剧烈地抖动。在阵阵嗡鸣中,那被塞得满满的书架已然不见踪影,将其背后的一道暗门暴露在辰凌与林枫的面前。 当暗门渐渐开启,透出一个仅仅能通人的隧道之时,那响彻整个房间的嗡鸣也总算停了下来。 “来,林枫,跟我过去。”还没等林枫发问呢,他就看见辰凌向着自己招了招手,随后便直接走进了那道暗门之中,沉在一众黑暗中,辰凌被推送中通向某个未知的地方...... 第九十七章 日记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中,只有来回一条道,阵阵阴冷伴随着水珠得滴答声而回响在这隧道之中,为其徒增诡异的氛围。 对于行走其中的辰凌与林枫来说,虽然共处于同样的昏暗中,但前者的步履却是异常稳健,在额间桃红愈发明亮的指引下,让她的每一步都走在相同的直线上,速度也因此没有受到藏匿于暗处的石块阻拦而有所减缓; 但反观匆匆跟进来的林枫,其步伐却是磕磕碰碰,显得异常艰难:他时不时踩在一块滑溜的原石上,险些被甩个人仰马翻;有些时候该转弯却没有转弯,一头撞在湿润的墙壁上,把额头磕出大片通红;如此反复,在林枫尝了不知道多少亏后,辰凌终于是看不下去了,向他递去了那堪比救命稻草的右手。 辰凌的手不再像当初置身孤岛一般粗糙,在经历了珥腔草和七星莲莲心的重塑之后,不光是她的味觉与嗅觉回来了,其原本的肌肤也是得益于七星莲莲心的药力而变得更加紧实白皙。在林枫的潜意识中,甚至将辰凌略泛冰冷的手当成了一块温润的宝玉,光滑而让人爱不释手。所以,他下意识地紧了紧,也果不其然地换来了辰凌的一声不满。 “老实点。”一路走在前头的辰凌哼了一声,让林枫顿时从逾越的举动中醒悟过来,顷刻间,他四指皆收,仅留单独一根食指勾着辰凌的手,以便后者为其引路之余,也避免了自己的过分逾越。 旁人眼里显得无比深邃的幽暗,换到辰凌眼里,虽然也不会像是光天化日之下那般敞亮,但借着额间粉红的光芒,她还是能依稀看清隧道内的大致轮廓,包括该什么时候转弯,什么地方有大石头之类的,她都能洞悉,所以,这才没有像抹黑走路的林枫一样,四处碰壁。 那一条单向的隧道足足有十米长,其中东拐西转的,倒还花了两人不少的时间,这才来到了那隐藏于隧道尽头的密室,在那一面石门前,这才有了整个昏暗中的第一盏灯火。 那是一根通体呈现出紫色的深木,在感受到辰凌额前所点缀的桃红之时,竟是自己点燃了。其所释放出的光焰则与通体紫色不同,而是明亮的橙黄色,以圆形的摇光将二人裹在其中,为他们照亮了那石门上奇特的纹路。那是一朵被拦腰折断的莲花,含苞欲放的枯萎模样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当林枫尚在惊叹这欧阳主府之下竟是如此别有洞天时,一旁站着的辰凌却是仿佛受到牵引一般,向着那一朵枯萎的花骨朵伸出了自己白皙的玉手。 在那个瞬间,本是点缀在其额间的桃红化作流光,在律动中勾勒出一朵与那石门上近乎一模一样的花骨朵纹路,汇聚在辰凌前递的右手掌心,只不过,这一次所勾勒出的莲花,则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嘭——”鲜活与枯萎相撞的那个瞬间,只听见一声低沉的闷响刹那回荡,为这本就幽暗阴森的诡异之所中更添几分惊悚。在那石门上的枯萎之花中,如今却是对外散发出近乎无穷无尽的吸力,贪而无厌地吞噬着那来自辰凌掌心的生气。而在这个过程之中,辰凌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摁在石门上的手却是纹丝不动,就像是被牢牢钉死在上面一样。 “没事吧!”眼瞅着辰凌怎么样都不能把手挪下来,一旁的林枫刚想上去帮忙,却是看见了辰凌善意而又坚定的摇头。 “我没事,这是我必须要做的。”辰凌淡然道,宛若烙在石门上的五指绷得笔挺,每一寸每一缕都完美贴合在那冰冷而贪婪的石面之上。 整个吞噬的过程大约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等到辰凌掌心中的桃红悉数渡到了那单调的石门上时,那一抹无解的牵引力这才有了溃散的意思,辰凌也终是得以将自己的右手从那无尽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在挪下右手的那一刻,那本该是永世不变的石雕莲花,如今却是在染上一层桃红后悄然转变,从之前死气沉沉的枯萎模样,瞬间飞跃至如今即将绽放的傲然;伴随着并拢的花瓣在旋转中逐渐盛放,那一扇沉重的石门也是缓缓打开了。 当那一朵莲花于石面上彻底盛开之际,掩着神秘的石门也是被完全打开了。自内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本足足有人前臂竖起来那么厚的书,平躺在一尘不染的陶瓷地面上,皮革造的书面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四界药纲。 穿过石门,正式展现于两人眼前的,则是一道仅仅只有五乘五的正方形空间,但由于所置放的物件不多,以至于这本不大的空间,走起来却是宽阔有余。 这五五正方中,除了那一本摆放在室内正中间的四界药纲以外,所剩下的物件也就只有分居两侧的书台和架子了。先说那在石门左边足足有五米长的架子吧,其整体虽是由木头打造而成,但其外貌所呈现出的却是一种奇特的颜色,为雪白中透着淡淡的金黄,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盒,有的大,有的小。 “这是...行天大陆最高峰——触天岭才能产出的凌霄木...怎么会有这么多...”对于那塞得堪称汗牛充栋的药架子,还没等这儿的主人有任何反应呢,一旁沾辰凌的光才能够来到这儿的林枫却是早已惊掉了下巴,在失声中,其眉宇间的震惊已然攀至顶峰。 凌霄木作为行天大陆上最具代表性的植物,其价值大多数时候都体现在药用方面,当中最为明显的一个好处,莫过于其对于药效的完美保留。有它在,哪怕是储存周期只有一天的即时药,也绝对不会因为过了最佳服用时间而药效受损。 而凌霄木本身也可以作为药物服用,其药效与七星莲莲心类似,但也仅仅只是类似而已。比起七星莲莲心单纯的加速伤口复原,凌霄木的功效则要更为强悍,服用之后,不论是伤口抑或是消耗的体力,灵力,均可在五次呼吸后恢复到巅顶的状态。因此,由凌霄木炼成的丹药又被称为五息丹。 尽管许多修者都知道凌霄木的赫赫大名,但却甚少有人将其当作疗伤药物食用,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它的生长周期极其漫长,平均算下来,每十年才会长高五厘米。而要做到五息丹的功效,则需要大约二十厘米的凌霄木,也就是说至少要等四十年,才能够产出一枚五息丹,这样换算下来,其有价无市的昂贵便可想而知了。 而据行天大陆的官方消息,现如今所生长于触天岭上的凌霄木,只有大约五十棵,当中超过五米的仅有两棵,超过三米的仅有七棵,其余的则都是在一米以下。在这种凌霄木无比稀缺的年代,又有谁能够有那么大的手笔去挥霍,来炼造五息丹呢? 判断凌霄木的方法其实特别简单,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种树干由内而外都是呈现出雪白色的大树品种,在其年轮的最内侧,则点缀着一道贯穿整个树干的华贵灿金,这就是其与众不同的特点,也是拿来判断凌霄木最直接并强而有力的证据。 对于这种堪称传奇的植物,林枫也只是在为数不多的一些古籍中才略有涉猎,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够亲眼看见这只应天上有的奇珍异宝。此时此刻,看着那足足有五米的凌霄木架,他心中的激动自然是难以言喻的。 比起几乎瞬间陷入呆滞的林枫来说,对凌霄木没有半点耳闻的辰凌来说,那五米长的苍木架子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架子,倒不如右手边的书台来得更具吸引力。趁着林枫仍在惊叹的功夫,辰凌便已经匆匆跑到了那相比起雪白木架要逊色不少的幽木书台旁,瞪大了眼睛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 书台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供人写字的地方,笔墨砚样样齐备,差得也只有一张宣纸或是一本空纸的;而在上层,则是摆放书籍的地方,约莫一米宽,从左到右共计摆了十八本书,每一本书的侧边都用毛笔端正地标好了序号,让这十八本书看上去摆放得井井有条。 当中的前十七本都大概有一根中指那么厚,光看厚度,也能够大致猜想到其中究竟写了什么,而到了第十八本,其中页数便是迅速减少,以至于其整体厚度也就只有一个指甲盖的大小,这种显而易见的变化,自然而然地引来了辰凌的瞩目。 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那第十八本书取了下来,轻轻拍去凝在书皮上的灰尘,让上面的四个字得以清楚地显示:欧阳心莲。 几乎是瞬间,辰凌的双眸再一次化作一片通红,凝视着那苍劲有力的四个端正大字,不争气的泪花又是顷刻绽放,朦胧了她的双眸,还险些滴在那不耐水的书上。 “爸爸...”心中的急迫让辰凌打开了那一本尘封了足足有七年的日记,当中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简简单单的时间描述:七星叁拾玖年玖月陆日...... “我的女儿终于在凌晨时分出生了,她妈妈想给她取名叫做夜莺,因为她是伴随着夜莺的啼叫而呱呱坠地的,但用鸟做名字是不是不太好啊?所以我并没有听她妈妈的话,而是擅自做了个决定,取了她的单字辰,在配上个凌晨时分的凌字,用来当我女儿的名字:辰凌。希望她会 第九十八章 寄托 “爸爸...”双手捧着那一本就厚度而言相形见绌的日记本,可辰凌的浑身却是止不住地颤抖着。父亲苍劲有力的书法点落黄纸,于一笔一划中透着无上柔情,光是将这简单的描述扫过一遍,都不难从那略显歪扭的字体中看出其父亲的欣喜若狂。 短暂的放空后,辰凌把自己激动的神情略作收敛,纤纤玉指掠过眼角,带起水雾流转之余,也顺势牵走了碍事的朦胧模糊,紧接着,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下一页,满蕴希冀的灼热眼神深锁其上,生怕错过任何细节一样。 接下来的每一篇日记有长有短,长得最多有三页纸,而短得却只有匆匆两三句话便已草草收尾。但不论长短,其中语句却无一例外地泛着他对女儿浓郁的欢喜与宠爱。 在日记当中,有的时候,他会装模做样地以主观视角抱怨几下,说:“小魔女又去惹了谁谁谁家,害得我要给她抹屁股,真是个不省心的小怪物。” 有的时候,他仿佛充当了一位画家,以好词佳句描绘着所谓小魔女的动与静:女儿喜欢蹲在池塘边,上半身倾在前头,好让自己肉嘟嘟的小手指探进水里,招来一帮误以为开餐的锦鲤争相跃起,然后她又迅速收回手,看着那一群锦鲤幽怨地散开,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 还有的时候,他又成为了言简意赅的哲学家,用点到即止的句子形容着身为人父的不易,譬如是“带女难”,又譬如是“不知从何而来的老鼠屎坏了我的一盅好药”,在这些句子的正下方,都有一个小小的半身图,是一个女生俏皮地吐着舌头,摆出一副鬼脸,无数箭头便从这些句子拉出一道弧线,尽数指向那个看上去便调皮捣蛋的女生。 但无论他怎么写,写什么,其日记的大致内容却永远都围绕着一个主题来写:女儿的成长。从七星三十九年的九月六日开始,他便一直续写着这篇日记,从中呈现给现今辰凌的,也只有父女之间的融洽与欢欣。 但这种和谐,却仅仅只是持续到了七星四十五年的八月六日,也就是辰凌六岁前的一个月。在那一个月里,这向来风雨无阻的日记,却是唐突地空出了很多页。除了日期以外,这些黄纸的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也没有半点图画,光秃秃的样子像极了逢上严冬的森林,树叶落尽,唯有枯枝挺立。 当辰凌看到了这足足有三十多张的空白页时,她便已经明白了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正是那一个月里,她先是额头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道暗色的莲花花纹,随后又丧失了她的味觉与嗅觉,而父亲对她的态度也因此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亲对待辰凌,不再是以往无时无刻的关怀宠溺了,反而是转换成动不动的破口大骂,甚至还在辰凌六岁生日前的那一天,以无能为由,将她永远地赶出了家门。那一个月内,父亲近乎判若两人的变化,便成为了辰凌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存在。 哪怕是因为那朵莲花的出现而显得有些紊乱不清的记忆,可辰凌却仍然记得当初父亲将她扫地出门时所说出的那一句话,那一句几乎粉碎了她内心所有的话:“我们欧阳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嗣!” 在记忆还没有因遇上林枫怀中的那封信而恢复的那段时间里,每每当辰凌回想起有关父亲的影子,脑海中首当其冲的便是这样一句话,紧接着席卷内心的便是近乎无穷无尽的不甘与愤恨。直到现在,哪怕以往与父亲相处的甜蜜记忆回归了,辰凌也没能对这句话感到完全的释怀,当初它所带来的冲击,便可想而知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爸爸...”一个月的空缺,换来足足三十多页的空白,辰凌不断地翻阅着那些空白的页码,希冀着能够从中找到关于过去哪怕只有一丁点的线索。然而,当这三十多页空白的纸都快被辰凌翻烂了,所谓的线索却仍是没有半点踪迹。 辰凌有点感到绝望了,捧着薄书的手开始颤抖,并在其过程中,逐渐变得无力,到最后,甚至连一本轻飘飘的日记都抓不住了。 只听见一声啪嗒,那本日记便是斜着掉在了书台上,清脆顿时回响,将一旁沉浸由凌霄木所带来的震撼的林枫给打醒了,后者连忙转过头,顺着回响找到了那道落寞的身影,心中暗叹,同时迈步而行,不一会儿的功夫,便赶到了辰凌的身旁。 “你没事吧?”林枫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光是从那极其轻微与温和的语气中便不难听出他的小心翼翼。林枫的眼神如今约莫分为两段,当中最主要的部分均落在垂泪的辰凌身上,而余光,则是在律动中落到那平摊在书桌的黄纸书上。 当林枫眼角的余光碰上那空空如也的日记时,在这几乎完全密封的地下室中,却是刮起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其势不大,却足以让那对开日记自动翻篇,一路直到它翻到倒数第二页的时候,那阵微风这才停了下来。 这倒数第二页其实跟前面没什么大的不同,也仅仅只是写了个端正的日期而已,虽然时间跨度显得有点大,直接跨到了七星六十七年,但依旧还是空空如也的。 “七星六十七年...”对于离开大陆长达十多年的辰凌来说,这些日子的变化她自然不会有所留意,但对于自打被收为徒弟后便一直生于斯长于斯的林枫来说,这七星六十七年,却是一个不得不被铭记的日子,因为在这一年的九月六日,他的恩师——欧阳心莲——因病而驾鹤西去了。 不知为何,当林枫看到这由毛笔所写的日期时,一种冥冥中的牵引正促使着他将手递上前去,向来随心的林枫虽有些不解,但却还是选择了顺应那一种呼唤,将自己右手缓缓抹上了那依旧空白的黄纸。 而当那马纸的粗糙与其五指相撞的那一刻,神奇的事情便发生了。只见那本一直维持着土黄色模样的日记竟是顷刻泛起璀璨的金光,并于瞬间将整本书渲染出相同的颜色。在金光的映衬下,本是空无一物的倒数第二页,如今却在辰凌与林枫两人惊诧地注视下,缓缓映出笔挺的文字,默默地躺在金洋之上。 “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菱华冥散的毒,我终究还是攻克不了啊,能够侥幸多活个十几年,已经是万幸了。”开头的句子如是写道,当中流露的不是绝望,而是惋惜,对于无法攻克奇毒的惋惜。 “林枫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对于我传授给他的东西,不论是技巧还是知识,都能够完美吸收,只要他能够改正自己有些偏激的作风,做到绝对的中正醇和,假以时日,他的成就也应该不会在我之下的吧。” “离当初的异变已经过了十多年了,不知道辰凌她还好么,老四应该把她安顿好了吧。唉......哪怕她无比记恨我,哪怕她已经不愿意认我,我还是想看上她一眼啊,就算是远远地,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啊。” “事到如今,我再谈这些奢望也没有什么用了吧。我只希望她能够快快乐乐地,简简单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被世俗所困扰就好了,至于其他的,都让我这个当爸爸的给她一并抗了吧。毕竟父辈的仇恨,可不能波及儿女啊。” “时间不早了呀,我也该睡了。不知道明天林枫看到我,会是什么样子呢,哈哈,真期待呢...真期待呢...” “七星六十七年九月六” 至此,在金光渲染下得以重现人间的日记来到了属于它的尾声。在那最后落款日期的颤抖笔划中,在那未尽的日字中,无不倒映着其作者心中浓浓的不甘与难舍。 而在这一次阅完日记以后,便不光是辰凌独一份的泪流满面了,林枫的眼角如今也是挂着豆大的泪珠,他死死地抿着双唇,竭尽所能,为的就是不让那抹晶莹滴落,因为一旦有了先例,他的眼泪便会瞬间决堤。 “爸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里,傻站在原地的辰凌嘴角呜咽得只有这两个字,在这金光璀璨的日记上,她终于知道了当初那个接走自己的黑衣人究竟是谁,也总算知晓了父亲对于她亘古不变的关照,也终于是在这个瞬间,她内心的一切芥蒂顷刻烟消云散,并在腾飞而出的过程中,汇成朦胧却真挚的水雾,凝聚在她的双眸两侧。 久晌,久晌。直到辰凌眸中打转的泪珠流干了,林枫眼眉轻垂的晶莹消散了,他们这才从悲伤中缓缓走了出来。辰凌郑重其事地端起了那一本仍是金光璀璨的日记,用自己修长的右手食指点在了那开头第二句的四字词语,向一旁的林枫低声问道,“什么是菱华冥散?你知道么?” 林枫的答复也是简单明了,只见他晃了晃脑袋,用一声略带颤音的无奈说道,“我不知道,哪怕是在有关毒的古籍上,我也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一种毒药,但我觉得应该有一个人会知道。” “谁?” “剑圣敦煌。” ...... 敦煌站在小溪边,一身偏暗色调的长袍正迎风飘扬,空荡荡的右袖扬起潇洒,可就算是看上去如此逍遥自在的他,浑身上下却几乎布满了幽怨与后悔之情。 就在不久前,他被雪儿骂了,还被送了句狠话,说的是“再也不理你了”。在那个瞬间,敦煌仿佛石化了一般,整个都变得跟行尸走肉无异。比起收徒当场被拒,被雪儿讨厌显然是要更牵动敦煌的心的。 这样一来,搞得他干什么都没有心机,就连跟匆匆忙忙赶回来的李朝阳对话,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久而久之,也就变成现在这个站在河边思考人生的颓废大叔了。 “啊...雪儿不理我了...”敦煌满脸黑线,郁闷地自言自语道,对于后面悄然到来的二人根本没有半点警惕。“该怎么办啊...该怎么办啊...这次她好像真的生气了...不会真的再也不理我吧...” “剑圣敦煌,你没事吧?”看着那深陷漩涡中的敦煌,林枫好心地问了一句,却换来一道如剑刃般锋锐的眼神扫视。 “是你们啊...”见来者就是不久前才离开的辰凌与林枫一行,敦煌稍加收敛了自己颓废的样子,轻咳两声,缓缓道,“这第一天都没过呢,你们就回来了,是想通了吗?” “额...这个...其实是我们有事情想问你...”林枫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知道什么是菱华冥散么?” “你从哪里听回来的?”刹那间,敦煌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单臂猛然抬高,狠狠地敲在了林枫的肩膀上,一双奇眸寒芒尽显,正闪烁着极其不稳定的神念。 第九十九章 同行 敦煌事出突然的咆哮与悍然而起的拍击显然是把林枫震慑住了,凝望着那一双起伏不断的异色奇眸,林峰堂堂一个八尺男儿,周身上下竟是有点骇然色变的意思,连说话都变得断断续续起来,丝毫不见利索。 “说啊!你从哪里听来的!”敦煌是磨着牙说出这样一句话的,菱华冥散这个名字为其带来的冲击,也因而可见一斑。 “我...我们...”慌乱中,林枫却怎么样也不能在咄咄逼人的敦煌面前凑出一句完整的话,一双眼眸不时瞥向后方,带着求助的光芒直勾勾地望着那寂然而立的辰凌。不一会儿,那稍显沙哑的救命稻草终于是响应了他的呼唤,以略微的颤抖,将敦煌想知道的一切说了出来。 “...菱华冥散就在爸爸写的日记上,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所以才会来问你的。”无论是什么时候,每当辰凌提起父亲,她总会下意识地哽咽两声。 “你父亲的日记?”一边听着辰凌约莫半柱香时间的描述,敦煌一边调整着自己内心井喷的情绪,待来龙去脉逐渐清晰之时,其充血的双眸也是重现明亮,不再如刚才那般摄人心魄,紧紧抓着林枫肩膀的左手,也在轻微的抖动中,慢慢地垂了下来。 “恩,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伴随着敦煌眼眸中的杀意崩显徐徐消散,林枫的肩膀也再没有了那势大力沉的压迫感。蓦然长舒一口气,他轻轻点头,用仍泛着三分后怕的语气,对辰凌所说作了个肯定。“看您如此反应,这所谓的菱华冥散,应该与您颇有渊源吧?” “菱华冥散...菱华冥散...”看着神中透着期待的辰凌与林枫,敦煌以极其细微的声音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两遍,同时还伴随着一阵悠长而无奈的叹息。奇眸当中的双色光芒不时波动,就像是他挣扎着的思绪一般。 当敦煌仍在纠结之时,有求于人的辰凌与林枫也是识趣地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两对泛着好奇的眼眸,正锁在那浑身上下都绽放着明显情绪波动的敦煌,静静地等待着他或是肯定,或是否定的答复。 “菱华冥散,天下奇毒榜中排名第九。”不知等了多久,连辰凌和林枫内心都开始有些许动摇的时候,那平稳而低沉的语调终是不负众望地响了起来,带着浓浓的悲凉之色,诉说着属于他一个人的过往。“是前十名的奇毒中,唯一一个非即时致命的毒药。” “菱华冥散本体为深紫色的丹药,磨成粉后即是无色无味,除了可以漫于空中,随着呼吸进入内脏之外,它还可以透过皮肤传入人体,一旦入体,便会进入潜伏期。其毒性发作的时间大致为六到八年,换而言之,一旦摄入了这种毒药,人的寿命就只会剩下六到八年而已了。” “不同于其他的毒药,菱华冥散是唯一一个天下无解的毒药,排名在其前面的奇毒,不论其毒性究竟具有多大的杀伤力,亦或是发作时间有多么的短,只要有所准备,都是一定有解的。譬如排名第一的息弥,其毒性便可用由凌霄木所炼造的五息丹来化解。”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都是这样一物降一物的,唯独只有这菱华冥散,则是超脱了这项规则,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的异类。没有任何一种所谓的解药能够化去这菱华冥散的毒性,只要一入体,人的寿命便会锐减至六至八年。”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菱华冥散本身,却可以被当作一种药物来使用。对于平常人来说,它是剧毒无比的毒药,但对于有些已经时日无多的人来说,菱华冥散却能让它们多活六至八年。”话至此,敦煌眼眸中的深邃却是下意识地投向了那一脸诧异的辰凌,稍作停顿回气,一会儿后才重新开口道。 “也就是说,菱华冥散的本来功效,就是以六至八年这样一段时间,来取缔人体的原有寿命,对于原有寿命长的人来说,则是缩短了其能够生存的时间;但对于风烛残年的人来说,却是为他们从死神那多争取了六至八年的时间。” “至于你的父亲是前者还是后者,我就不清楚了。”敦煌叹了一声,在勉强用着中正的语气为二人阐明了这样一种颇为奇特的丹药之后,他的下一次开口,便已是充斥着怒火中烧的韵味了。“但有一点我敢肯定,不光是我,你的父亲与那夜阁,绝对也有交集。” “夜阁?”林枫与辰凌同时呼出一声,在那比平常略高的声调中,分别流转着几分难以置信与不明觉厉的神采。 “因为菱华冥散这种从上古流传下来的秘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夜阁才掌握着它的配方。”说话的功夫,敦煌的左手攥得更死了,五指几乎要嵌入肉中,似乎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是不是...您也曾吃过这菱华冥散的亏...”凝望着那宛若被点燃引线的敦煌,林枫正以尽量轻柔的语气作着询问,但他的脚却是不动声色地向后倾了一步,同时左手下意识地搭上了右手,仅露出五根手指在外。 “呼......”敦煌深吸一口气,用周围清新而冰凉的桃花香充满了整个胸腔,随后透过嘴巴将其缓缓吐出,那本该是透明无形的气息,如今却是点上了一道薄薄的蓝层银线,当中凌冽毕露,光是瞥过一眼,双眸都会隐隐发痛。 “可能吧,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记不太清了。”浊气渐出,敦煌紧攥的左拳也是缓缓放松了下来,虽仍然有着轻微的颤抖,但至少也不像刚才那样失控了。 对于敦煌的答复,说实在话,在场的每一位都不会去相信的,但凡是个人,都能听得出这样一句所谓“记不太清”的洒脱,只是为了绕开这个话题所找的借口罢了。 “哦...好的...我明白了....”而既然敦煌有心这样做,那么再三追问只会适得其反,所以林枫点点头,识趣而迅速地收了自己询问的意思。 一方问毕,自然而然就会轮到另外一个人了。 “你的意思是说,爸爸他,有可能是自愿服下菱华冥散的?”对于敦煌后来提及有关夜阁的事情,其实辰凌本没有听得太清楚,对她而言,最为印象深刻的,只是那一句有关菱华冥散是毒是药的描述。 “是有这个可能性。”敦煌点点头,语气当中的愤然此时已经消散无踪了。“但至于这个猜测究竟是不是正确的,答案恐怕也就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 “恩...”辰凌应了一声,便重新低下了头,自打回到主岛以来,低头沉思似乎成为了辰凌的一贯做法,尤其是当额间桃红重现人间的那一刻,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哪怕是味觉和嗅觉都恢复了,辰凌也没有心情携着它们来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我之前听师傅无意间提起过,说他有个深交住在亚土大陆上,说不定他会有一些关于这件事的线索呢。”沉寂了好一阵子,林枫却是突然想到了这几年前的一幕,便立马脱口而出,将辰凌的注意直接从闭门不开的沉思中拽了过来。 “你说真的?”在辰凌那双因哭泣而略显红肿的眼睛里,如今却是泛起了别样纯粹的精光,当中充斥着近乎满溢而出的希冀与欢欣之色。 “恩,那个人还来过师傅家里做客,好像是叫..叫...郑昇来着。”林枫蹙着眉头,做出一副努力思索的样子,憋了老久的劲,这才唤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郑昇?”这回,开口的就不再是辰凌了,而是那位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牵涉到有关欧阳心莲一事中的敦煌,“日升的昇么?” “恩,好像是的。”林枫颔首道,“那时候他来师傅家住了大概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有时候会写信,落款时的名字写得就是那个昇。” “这可真的巧了啊。”敦煌若有所思般揉了揉下巴,伴随着郑昇名字的确认,在他的脑海中旋即浮现出一道肥肥胖胖的身影,四肢有点短,单看身形的话还是有点可爱的。“我有一个在亚土大陆的朋友,就叫郑昇,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真的么!你真的认识他么!”只是一个箭步的功夫,辰凌便已来到了敦煌的身前,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得敦煌竟是略微有些发慌。 “我跟那个人已经大概有十多年没有来往了, 对于他的私生活,我也不太清楚。”敦煌一边耸着肩膀,一边微微侧开了身形,无声无息地避开了辰凌灼灼的注视,“不过,我不是说我三天之后要去亚土大陆么?如果你真想亲自去找真相的话,就跟着我一起去吧,我给你们安排一下见面呗。” “恩!我去!”这一次,辰凌的答复出奇得快,而且坚定,比起不久前敦煌想要收其为徒时的扭捏婉转,这一次的回答不知道直接了多少。 “额...那行...那你就跟我们一块去吧...”敦煌本来还想说你去了就等同于愿意做我的徒弟了,但看着那双眸溢光的辰凌,这一番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几经辗转,最终也只是说出了欢迎的话。 “恩!” 看着那一个劲点头的辰凌,一直在这侧位的林枫嘴角却是勾起一抹玩味的微笑,在他负在身后的右手上,一朵莲花伤疤正若隐若现...... 第一百章 亚土 时间飞逝,转眼间,便是到了敦煌一行人相约启程的第三天清晨。 专属李家的桃花林傍水依山,高耸而闪烁着同桃红有别的绿茵山峰淡然伫立在一片沁人心扉之中,成就了这方圆之中最为显现那一座地标。 蜿蜒而上的山路呈阶梯状,以绕山体一周的方式,盘踞在最边缘的位置。不算陡峭的台阶左侧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森林,里面大都是笔挺却不算高的矮木,枝桠肆意而生,上面还挂着许许多多的紫色令牌; 山路的右边,则是没有任何护栏的悬崖。尽管山峰不算很高,只有几百米,但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任何莅临于此的旅客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心惊胆战。 如今,在那初生羞日含蓄的微光中,一道浅色的身影正疾步走在这蜿蜒而上的山路,他的步履尤为沉稳,每一步的落点均踩在同样的位置,不偏也不倚。一双有神的眼眸时不时捎向右侧,俯视着那逐渐渺小的光景,流转而出的却不是一丝胆怯或是后怕,反而是浓浓的担忧。 凭借着他的速度,在初日还未能完全升起,仍嵌在不远处的地平线时,这几百米的山峰却已然是被他踩在了脚下。即将登顶的他兜过了最后的拐角,终是来到了那一片龟裂依旧的平地。 在那被人为扫清的平地最右侧,零零散散地种着几棵松树,对比起那些遍布山腰的矮木,坐落于山峰顶端的苍翠,要纵向高出很多很多。 凭借着来人的眼力,就算是松木笔挺而入云,他亦然能从那如针般的婆娑叶影中捉住几缕别样的光彩:在那每一棵松树上,都挂着与山腰上差不多的令牌,只不过这里的牌匾,乃是点缀着翠蓝如天般的明亮光泽。 从左往右数的第六棵松树下,如今正跪坐着一位女子,瀑布般的黑色长发随性地披散在身后,当中不时有绿茵的树针若隐若现,一身纯白色的长裙如今亦是缀上点点土黄,光看是望上一眼,就有一种悲意从那邋遢潦倒的背影中扶摇而上。 她的背影有些佝偻,但却并不是因为苍老而自然形成的,双肩也是无力地耸向前方,疲惫之意无不清晰显现。 “她究竟在这里呆了多久啊?”遥望着那浑身散发着颓丧的女子,凌晨便开始登上之旅的敦煌心中油然飘起一抹怜惜,黯然长叹一口气,他缓缓迈开步子,旨在轻柔地走向那孤寂的身影。 “昭儿。”宛若深潭中突然亮起的一抹明光,它几乎在瞬间席卷了李昭苒早已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神念,一双蒙尘的眼眸顿起剔透晶莹,将当中的一切萎靡倾颓尽数洗涤,令过往的神光得以重现片刻。 “哥!”颤抖中,李昭苒化作一抹掠影,直接扑进了那唯有单臂的敦煌怀中。虽仅有单臂,但敦煌还是极力将李昭苒的身体紧紧揽入坏里,感受着自己逐渐被浸湿的胸襟,他微叹一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回来了。”敦煌垂头,轻轻地在李昭苒耳边吹出暖流,用言语当中的亲切,竭尽所能般抚慰着她的黯然神伤,尽管他知道,这样做有可能于事无补。他一双蓝紫的奇眸微微上扬,飘飞的思绪扶摇,投于那一棵苍穹的树冠,锁在当中那一枚天蓝的令牌,上面印刻着一匹栩栩如生的巨龙,正仰天长啸。 “你的手...”李昭苒的双手环在敦煌的腰间,也因此或多或少地扫过了那空荡荡的衣袖,那无力的空洞感不由得让她心神一滞,连一路奔涌的泪花也是戛然而止。噙着晶莹,她看见了敦煌那几乎干瘪下去的右袖。 “因为一些事故不小心弄断了,不过我没有什么大碍的,不用担心。”敦煌探出五指,就像是重回小时候一般,稍微有些粗鲁地揉了揉她的长发,顺带拉下几道有些扎手的松叶,将其掷于空中飞舞。“你在这儿,陪他多久了?” “哥...”有些时候撩拨起一人的泪腺决堤,往往只需要一句简简单单却直入心扉的话,从敦煌口中淡然而出的那个他久久回荡在李昭苒的耳畔,更是在其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一位比起同龄人要略显矮小的身影,他身披黑袍,一双冷眸唯有在扫过李昭苒的那一刻才会泛上几分情动之色。“末笙他...末笙他....” “他已经很厉害了。真的很厉害了。”敦煌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唯一的左手又一次揽上李昭苒颤抖中的双肩,将自己的感同身受透过强而有力的臂弯尽数传达给李昭苒。“在那个时候,如果不是有他在,就算是我,也很难在四面埋伏的情况救下你们。” “如果不是我要带着雪儿四处走的话...如果不是我的话...末笙他..他就不会...”听着敦煌的安慰,李昭苒脑海中的那道身影却是更加凝实了,而身为凝望者的她,眼眸中除了泪光以外,更是添上了近乎无穷无尽的愧疚。“是我害死了他...都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的话...” “这不能怪你,毕竟谁都不知道居然会有人敢在臻凌城对我们动手。”敦煌轻言安慰道,一双奇眸藏于深处,在不被李昭苒发觉的情况下,流转出冰冷如锋芒般的杀意。“末笙他已经尽力了,他把自己能做的做到了最好。对于这种事情,你真的没有必要过分自责。” “可是...可是...”李昭苒抓着敦煌衣襟的手捏得更紧了,拉出的皱褶以其白皙的手掌为中心,转起一圈圈螺旋状的纹路,定格在敦煌的身上。 “末笙他也绝对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吧,他拼死救下了,本身的愿景肯定是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颓废而过分自责。”对于肉上传来的阵阵刺痛,敦煌根本不以为然,待眼神中的锋芒减退,他轻轻推开了一直埋在自己怀中的李昭苒,用深邃而直入人心的眼神,静静地看着那已经是哭红了双眼的李昭苒。“你觉得,现在的你,真的是那个末笙拼死想要救下来的你么?”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自然定律,我们没有办法去干涉。”敦煌嘴角微勾,带起一抹平静而安抚人心的弧度,“所以,与其在死者坟前哭诉自己的过错,倒不如让有实际行动来令他们的死亡更有意义。这才是身为生者的我们,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情。” “我知道在我走后,末笙就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我也知道,是他的出现才改变了当时的你;所以我明白,他的离去对你的打击究竟有多大。”话至此,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眸中荡出无上的温柔。 “但是昭儿,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末笙一个人关心你,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心系着你。就算是再怎么伤心,但为了他们,你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这一次,他抬起的手为李昭苒捋开了早已乱成一团的刘海,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这样的你才好看嘛。” “哥...”看着那脸带笑意的敦煌,李昭苒波澜起伏的内心终是渐渐平静下来,但在此之余,她的心中更是流转起一抹震惊之色,那是对于他口中淡然而出的事实所感到的惊讶:原来,他一直都在我的身边么... “好啦,我就不打扰你了。”敦煌一边笑着,一边在李昭苒莫名其妙的注视下向后踏了两步,“我相信你能自己调整过来的,毕竟李昭苒一直都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女生,永远不会转死一个牛角尖的。一会儿我就要启程去亚土大陆啦,到那时候再见吧!” 说着,敦煌左手高抬至额前,食指与中指绷得笔直,擦着太阳穴朝外划了一道圆弧,蓦然间,一道银光撕裂天地,带着呼啸长袭而来,不过须臾,便吞噬了敦煌的身影,待其涣散,他的伟岸也是跟着一并消失于微风之中。 彼时,一直嵌在地平线上的太阳,终于是克服了千辛万苦,从那深坑中爬了出来,不留余力地对外散发着灿金色的温热,用专属于它的和煦,点亮了整片大地。当中分出的一抹流光穿过树影婆娑的松树,在歪歪扭扭的破碎中,却是映照在呆立原地的李昭苒身上,就像是有人从背后抱住她一样,带起一阵轻柔却又有些生硬的温和。 “末笙...”感受着那属于太阳的温热,李昭苒缓缓转过身子,仰起头,她看到的是镌刻着龙影的令牌在太阳下熠熠生辉的那一幕,在金光的沐浴下,那娇小的苍龙却仿佛活过来一般,正顺着微风舞动着身子,当中,似乎有一抹略显焦急的催促流转。 “我懂了...”半晌过后,微风依旧不止,依旧充当着配角,随着那条巨龙一并舞动。在这栩栩如生的龙影之下,李昭苒浑浊的双眸渐渐有了明亮的神采,虽然依旧红肿,但当中行尸走肉般的僵硬,却是渐渐褪去了...... “这次走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海岸的码头城便早已热闹了起来,此时此刻,一艘巨船正静静地停于浅海,上面还有不少身披黑袍的男子在四围走动,正忙着搬些什么。 第一百零一章 汪洋之上 碧蓝的汪洋之上,波光宛若晶莹璀璨的龙鳞般熠熠生辉。流转的白浪徘徊在一艘巨船左右,在其航行的平稳中不时送上根本不足挂齿的起伏波动,在桅杆上飘扬的那面桃花旗帜于环伺的碧蓝中显得格外引人瞩目。 甲板之上,除去掌舵的舵手以外,还有不少水手在忙里忙外,本是颇为宽裕的甲板地域在他们四围奔波的脚步声与到处转移的身影映衬下,却显得仿佛只有几米宽一样。 带有巨帆的船体主杆有且只有五根,沿着其对称的中心排成一条直线,彼此相距六米。其中又以正中的桅杆最为浩大,呈十字的重木扬起共计三面稍有泛黄之意的船帆,于此起彼伏的海风中充当着整艘船的主要推手。 每一个桅杆的顶部都有一小个平台,呈圆形模样镶在上面,向外扩出半米的距离,再配上一些栏杆扶手之类的琐碎物件,令整个平台仅仅只能够站上一人。 此时此刻,五位身着黑袍的男子就戒备于平台之上,他们的长袍上均绣着一朵小小的桃花,彼此斜挎着一把长弓,从左肩一直搭到右腰,足有钢丝线那般粗的弓弦光是瞥上一眼,就能大概得知其开弓所需要的气力究竟得多大。他们的背后还兜着满满一筐箭羽,隐约的凌冽正从箭筒中婉转而起,蓄势待发的样子似乎早已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 “雪儿啊!对不起嘛!我错了还不行嘛!”在这披坚执锐的严肃之中,突然响起的一声恳求男音倒是直接打下当头一棒,将这抹严阵以待的警戒彻底粉碎了。 转眼间,两道身影几乎是前脚搭着后脚从船舱中跑了出来,前者一头银发披肩,秀丽的光泽哪怕是在波光粼粼的汪洋之上,也是最为吸睛的存在。而紧跟着其后面的,则是一道仅有单臂的男子,虽有九尺高,但那点头哈腰的狼狈之色,却怎么也看不出半点属于男子的威严庄重。 “哼!”那抹银发一路跑上楼梯,转瞬间便溜到了那船舵所处的平台之上,而作为几乎是目睹着那女生跑上来的掌舵人,对于她表情的变化可谓是看得一清二楚:虽然听上去像是生闷气的一声娇哼,但其嘴角却是挂着怎么也掩饰不了的笑意,古灵精怪的模样,似乎把欺负后面那位勉强跟上的男子当成玩乐了。 “这就是家主的大哥么...”在瞥见那独臂男子一脸的苦苦哀求后,掌舵人不禁汗颜,同时于心底暗叹一声,对于眼前这几乎颠覆了他所设想的景象感到满心惊诧,当然,还有一点点不可思议。 “雪儿啊!我那都是为了你好啊!良药苦口利于病,这我也没办法呀!”自打上了船以来,敦煌就一直努力着想要和雪儿所谓“摒弃前嫌”,可后者却怎么也不给他机会,甚至连理都不理他,但凡碰上面,就是故意躲起来,搞得敦煌就像个瘟神一样。 “略!”跑到船尾的雪儿转过头,冲着左边那扶着把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敦煌吐了吐俏皮的小舌头,一双透着银白的美眸同时转向右边,在扫见那一道略显虚弱的倩影时,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阵欣喜若狂,顿时迈开步子,欢天喜地地朝着那位刚从船舱出来的女子跑了过去。“昭儿姐!” “欸!”李昭苒应了一声,在敦煌几乎羡煞的注视下,张开双臂,迎下了那跳脱的倩影,将其揽入自己怀中,低下头,红唇轻扫过她的额间。 “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啊...”在无比羡慕的眼神中,敦煌凝望着那相拥的二位,许久之后,才一脸悲愤地转过头去,对着那连天接地的碧蓝抚膺喟叹道。 “哟,这不敦煌呢么?怎么,感慨人生呢?”不知什么时候,一道碧绿色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楼梯一侧,以谐谑的语调调侃着正长叹的敦煌,“真没想到,堂堂一代剑圣,居然连小女生都搞不定,啧啧啧,传出去怎么得了呀。” “船长,今中午我亲自下厨,做蛇羹给大家吃好不好?”转过头,敦煌并没有去理会那青碧倩影的冷嘲热讽,反倒是向着那掌舵的黑衣说道。“那种活了几百年的老蛇,不仅味道不错,吃了还能改善气血,增强体魄,修为突破瓶颈也说不定喔。” “喂喂喂!有你这样的吗!”听着敦煌那平淡中的威胁,碧影一闪便是晃到了那相拥着看热闹的两位人儿后头,修长的五指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牵起雪儿白皙而精致的右手,一脸委屈地说道,“雪儿!你叔叔他欺负我!” “碧尔姐姐别怕,有我在,叔叔他不敢拿你怎么样的。”雪儿轻声说道,同时还刻意朝着敦煌那边扬了扬下巴,摆出一副傲然的架势,如护短般将碧尔挡在身后。 “好...好啊你们...这就统一战线啦?”瞧着那三位紧紧黏在一起的女生,尤其是那个似乎高了不少的雪儿...等等...雪儿又长高了? 或许之前还没能留意,但当雪儿,碧尔还有李昭苒三人站在一起时,雪儿身高上的变化便是一目了然。本身仅仅直到李昭苒胸口的雪儿,如今却是已经到了后者的鼻尖位置,虽然容貌上仍有童稚之色,但其身形上,却已经几近成年女性了。 敦煌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当初在后山上的情况,在雪儿唤回敦煌父亲灵魂的时候,她的身高也是长高了不少,但也仅仅只是从敦煌腰间的位置,升至约莫前半臂的高度。可现在,她却是飙到几乎快跟李昭苒一样高了,再结合上雪儿每一次接触灵体都会受伤的特点,敦煌似乎已经猜到了她之前几乎濒死的原因了。 “雪儿,在我离开的这几天,你是不是又跟灵体接触了?”敦煌的语气中再没有了玩笑话似的无所谓,此时的他正以无比严肃的眼神,紧盯着雪儿那一双镀上更深沉的银色的眼眸,“实话告诉我。” “叔叔...”雪儿喜欢调戏敦煌的兴趣爱好固然不假,但这一切也是建基于敦煌心甘情愿陪她玩才行,一旦后者变得严肃认真,雪儿旋即便会收敛一切的戏谑跳脱,甚至有点瑟缩起来。 “说。”敦煌冷然命令道,对于雪儿楚楚可怜的哀声根本不予理睬。“这种事情我决不允许你瞒着我。” “哎呀,哥,你这是干什么啊?”眼瞅着局面僵住了,李昭苒连忙插了一脚进来,一边将正瑟瑟发抖的雪儿揽入怀中,一边有些不解地说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用得着这样吗?别一会吓到雪儿了。” “这种事情关系到她自己的命,要是我的态度还是放之任之,那就是对她不负责任。”虽仅有单臂,但敦煌认真起来,依旧是威严不减。 当下双方的对峙仍在持续,但其中最可怜的却并不是被敦煌步步紧逼的雪儿,而是被夹在中间的舰长,他想走,却偏偏得要掌舵,一时间的进退两难,只能让自己屏住呼吸,尽量不发一声,免得挑到双方任何一人的神经。 “对...我是跟灵体接触了...”在敦煌的瞠目怒视下,雪儿慢慢地从李昭苒的保护下探出头来,美眸挂泪地嗫嚅道。 “为什么?你明知道自己的身体再每一次接触灵体之后,就一定会有反噬出现,这种情况稍有不慎就能要了你的命,你为什么还要冒险?”敦煌话如连珠,一字一顿中均带着深切的责备,那不是恨铁不成钢的不满,而是关心至极的激动。 “我那样冒险,还不是为了保护叔叔你吗!”或许是受到了敦煌如连炮般的质问刺激,雪儿猛然大吼一声,几乎破音的尖锐顿时回响在这寂静的汪洋之上,将整个甲板上所有人的注意全都吸引了过来。 就连还想再说什么的敦煌,也在这一刻愣住了,还没等缓过神来,雪儿便是直接跑了出去,向着通往船舱的楼梯狂奔而去,一股脑扎进了那幽暗所在,并于半空中牵起一连串晶莹剔透的泪珠。 甲板之上的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李昭苒对着敦煌的一声幽叹,这才打破了这突如其来的死寂:“哥,你说的太过分了啊,不论雪儿再怎么长高,她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而已啊。” 说完,李昭苒便再没有多做停留,她紧跟着雪儿的倩影,回到了船舱里头,碧尔也是如此。 “看什么看,都回去做事!”瞅着那一众水手仍将自己好奇的眸光投向这船舵所在,掌舵的舰长轻咳一声,用低沉将他们重新斥回了属于自己的工作岗位。 “...”再没有任何人的注视了,敦煌他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一直抬在胸前的左手也是宛若机械般僵硬地垂了下去,不知所措般捏了捏自己的衣角,深邃的眼眸更是瞬间放空,变得呆滞而无神。 “为了我...”他在心中念到,翻滚的思绪再一次踏上穿梭的旅途,只不过这一次,它没有再追溯到很久的从前,而是当初他在岛上,与那匹不知从何而来的巨龙战斗的情形;在当初那险些丧命的千钧一发,敦煌他自己却是突然去到了某个陌生的世界,因而躲过一劫。 难道说,那一次,就是雪儿在保护我么...... “雪儿!雪儿!雪儿你在哪!”在船舱中不时传来李昭苒忧心的呼唤,可无论她怎么叫喊,却始终没能招来一声回应。哪怕是泛着令人心碎的哭腔也好啊,李昭苒这样想着,然而却是什么也不曾听见。 直到... “李家大小姐。”那是另外一个女声,听起来有些沙哑,顺着声音找过去,出现在李昭苒眼里的,是一位留有乌黑长发的女子,额间隐隐有淡红色的光芒闪烁,此时的她,正抬起左手向着李昭苒做出噤声的动作,同时朝着自己的房间努了努嘴,说道,“雪儿她在我这里,刚才是发生了什么事么?她怎么一过来就哭了?” “在你这里就行,在你这里就行。”李昭苒拍拍酥胸,如释重负般长叹一口气,好一会,这才简短地向那位女子解释起来龙去脉。 “...事情就是这样,我想雪儿她现在也应该不愿意见我的,所以就麻烦辰凌你帮忙安慰一下了,拜托了。”李昭苒向着辰凌拱了拱身子,语气中尽显恳请之色。 “原来是这样啊。”辰凌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敦煌他也是因为担心雪儿才会那样说的呀,唉,好吧,我试一下,看看雪儿她愿不愿意听我的吧。” “麻烦了!” 第一百零二章 亚土大陆 “雪儿?我可以进来吗?”辰凌试探性的沙哑透过门缝悄悄地爬了进来,响在拿被子盖住头的雪儿耳畔,却没能带出半点理想之中的反应。她依旧扑在那于汪洋中摇晃不停的木床上,一动也不动。偌大而柔软的被子整整掩住了她的上半身,也勉强盖住了她的啜泣声。 “雪儿,你不回答我我就当你默许了啊,那我进来了。”门嘎吱嘎吱着被打开了,一道显得有点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外头探了半个脑袋进来,一双明眸四处张望着,最终落在了那仅有两个白皙脚丫子对着自己的雪儿身上。 “你这是在干什么呀?捉迷藏嘛?”辰凌微微咳嗽两声,从门后的夹缝中抽出一张小小的板凳,将其平稳地放在床头边。同时间又是眉宇带笑地坐了下来,纤纤玉手似撩拨般挑了挑雪儿紧紧盖在头上的被子,但无一例外的,那床被褥都在即将拉开的瞬间被雪儿又重新裹了下去。 “雪儿呀,我知道你很委屈,但也犯不着这样吧?”见起被不成,辰凌囔了囔嘴巴,正歪脖凝视着那床头鼓起的一个小包,轻声道,“敦煌之所以会那样说,也都是为了你好呀,再怎么说,他都只是想保护好你而已啦。” “...”对于辰凌的轻柔安慰,雪儿并没有做出任何言语或是行动上的回应,她依旧把自己困在那密不透风的鼓包中,时不时奏出几声抽噎,委屈的哭腔更是显而易见。 “雪儿,你知道吗?”辰凌拍了拍雪儿暴露在外的大腿,以稍显沙哑的声线诉说着和煦,“在我眼里,敦煌他可以说是把你当成亲生骨肉在养育的喔。也就是说,在他的心里,你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女生,而是他的女儿呢。” “女儿对于任何一位爸爸来说,都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别说是受伤了,就算是仅仅蹭破了皮,他们也会心疼的不得了。这一次你伤得那么重,又不肯告诉敦煌背后的原因,这样一来,当敦煌弄清楚了事情缘由后,变得那样激动,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嘛。”说着说着,辰凌的眼底却是自己涌出几分泪花,连话语当中的沉稳也是不由自主地波动起来。 “做父亲的,最担心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子女的安全呀。”悄然抹去眼角即将垂落的泪珠,辰凌她定了定自己波动的心神,尽量沉稳地重新开口道,“这一次如果不是欧阳神医及时赶到的话,你的伤很有可能就要了你的命。这种险些天人永隔的危机,对于敦煌来说是最不愿意接受与面对的呀。” “为人父母的,总会放弃很多很多的东西来护自己孩子的周全,为此他们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但这一次,对于你的岌岌可危,敦煌却没能尽上半点气力,你认为他心中的自责又会有多大呢?”辰凌的手再一次递上被褥,捏着边角轻轻下拽,却是无比轻松地拉下了那裹成一团的“土包”,让一头银发得以重现眼前。 “正是因为他对自己无比深切的自责,才会让他说出那样的话啊;正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没能力保护你,害怕有一天你会离他而去,这才会对你大吼大叫的呀。但反过来说实在的,他之所以这样做,还不都是出自对你的爱么?”辰凌耸耸肩,捋了捋雪儿柔顺得宛若丝绸一般的银发,儒雅地说道。 “当然,我也不是说他完全没有错,毕竟他的反应实在是有点过激了,所以我也理解你这样做的原因。”话至此,辰凌的嘴角旋即勾起一抹淡然而又玩味的微笑,“想让你们尽快和好到是不太可能的啦,所以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敦煌对你的心意,不要钻死牛角尖了。再不然,如果你还是气不过的话,大不了,想个法子玩一下他,怎么样?” “辰凌姐...”一直把头深深地埋在属于辰凌枕头之中的雪儿,如今终于是抬起了她的头,一双可怜兮兮的水汪大眼晶莹剔透,里头满溢着委屈的神光,红唇微抿,勾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细线缀于双唇之间。本就是个美人胚子的雪儿,在如今委屈巴巴的神采加持下,看得辰凌不禁一愣,在那个瞬间,甚至连心都要化了。 “啊,不哭不哭,雪儿别哭啦。”所谓美人,不论是对同性还是异性,她能够带来的杀伤都是巨大且深入的。光是一个对视的功夫,本自问还能保持镇定的辰凌,一下子便是慌了阵脚,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僵硬地把双手探上前去,拥住了雪儿的身子。 雪儿对于外人的杀伤与吸引,横向对比起敦煌来说,已经不知道超过后者多少个境界了,不论是初见抑或是久处,雪儿的任何一个动作总能够融化他们的心,光是这一点,就够敦煌追上十几条街了。 听着雪儿的啜泣由低走高,再从最嘹亮的悠扬缓缓降至冰点,一阵起伏过后,倒是辰凌的胸襟被完全打湿了,但对于这样一位男女通杀的小精灵而言,她却没有任何的怨言。 “刚刚你说的...”虽说雪儿将自己埋在心里头的委屈全都借由放声哭泣给排了出去,但啜泣的哽咽却是依旧徘徊左右,一时间还难以消除,所以她的支支吾吾,对于辰凌来说,还得费上几分心力才能勉强听出来雪儿究竟在说些什么。 “啊?我说的?”辰凌顿时一愣,思绪略遁,很快便找到了雪儿口中的刚刚所指,“你是说想个办法去耍一下敦煌?” “嗯...”雪儿点点脑袋,尽管依旧是泪眼汪汪的模样,但眉宇间却已经有了狡黠的光芒流转,“辰凌姐...你得帮我....” “额....好....我帮你。”在雪儿那望眼欲穿的注视下,辰凌略作犹豫过后,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但同时也伴随着一小点要求,“只不过,你可不能说是我提出来的啊。” “嗯...雪儿不会的...” 汪洋之上的航行是枯燥而乏味的,遥望着那周遭几乎一模一样的海景,就算是再怎么水天一色的祥和,单一过头也是会腻的啊。 可站在船尾的敦煌却偏偏是从下午一路杵到了晚上,跟块木头一样傻傻地站在那,目光呆滞地眺望着靠东方向的汪洋,目睹了它从碧蓝逐渐转紫,然后缓缓染上深邃黝黑的全过程。 “雪儿她是才会冒险的...是我的缘故才把她置于危险之中的...我刚才那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这三个无限循环的念想不断地出现在敦煌的脑海之中,而它们每一次的轮转,总会伴随着自责与后悔,几个轮回下来,堆积在他脑海中的负面情绪都足够让他怀疑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艘巨船一共有两位掌舵者,其中一位是船长,同时负责白天的航行,而另外一位则是专门负责夜间航行的,他们每个人分别掌舵六个时辰,透过轮换的方式,确保航行无休。 在换了另外一位掌舵人驾船超过一个多时辰之后,敦煌却仍是伫立在那里,动也不带动,若不是他的眼皮还会在海风的刺激下眨个一两下,恐怕就会有人当他死了吧。 “啊...我又惹雪儿不开心了...”等敦煌好不容易有了另外一个心绪浮现之时,其一直流转于海面上的眼神却是扫见了一道银白倩影的跃动,几乎是瞬间便投进了白浪翻滚的大海之中,还没等敦煌从呆滞中回神了,一声几近破音的呐喊却是直破云霄。 “雪儿跳海啦!!!!!” “什么?!”电光火石之间,敦煌眼眸中的一切呆滞尽数退散,取而代之地泛起深沉的急切,只见他的单臂悍然震在那稳固的船尾栏杆上,荡出一声嗡鸣的同时翻身而过,毫不犹豫地追着那道银白倩影坠入海中。 落入水中的敦煌早已卯足了劲,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便已经追上了那此前跃然入海的银白之影,仅有的单臂如抓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将其牢牢地怀于胸前,同时双腿猛蹬,朝着那深邃的海面长驰而去。 “雪儿!你干什么啊!”不消一息的功夫,敦煌已然是携着跳海的“雪儿”冲出了幽暗的海洋,在月光下,他用仅有的单手死命托着“雪儿”,竭尽所能般将其半个身子露出海平面,同时扬起头,蓝紫的奇眸中刚扬起愤怒的光泽,却在扫见“雪儿”真面貌之后,彻底愣住了。 那哪是雪儿啊?只不过就是一个披着衣服的人偶架子,甚至连五官都没有,全身上下唯独一头银发模仿得栩栩如生。正当敦煌一脸茫然之时,已然离自己有近百米远的巨船上却是突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敦煌的眼眸中于顷刻间镀上一层如剑芒般锋锐的光芒,顺着笑声望去,他所看见的,是那批一字排开的女生,彼此正扒着栏杆,像看猴一样眺望着自己,最中间的那一位,一头银发正在皎洁的月光中熠熠生辉。 “碧尔!!你再敢给我笑,我就拿你来煲汤!!!”敦煌一下子便是醒悟过来自己被人耍了,旋即怒火中烧,奈何那一批女生中:李昭苒,雪儿,辰凌,他是个个都惹不起,所以也就只能将报复的对象,锁在那一脸无辜的碧尔身上了。 “欸!不关我事啊!这是雪儿的注意啊!!!”解释的功夫,敦煌的身影便是如同踏浪一般,轻而易举地追上了这区区只有百米的距离...... 在第六天的航行,那一直以来都是一望无际,水天一色的汪洋大海,如今总算是多了一道连绵起伏的碧绿光影,静静地卧在远端。 “总算是快到了啊。”敦煌站在船头,眼眸中的平淡如今总算是攀上了几分期待之色。 在他的左手边,雪儿正跟李昭苒下着围棋,而右手边的碧尔,如今正是头顶一个大包,可怜兮兮地趴在栏杆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至于辰凌嘛,她则是在船舱内部与同样结伴而来的林枫聊着关于欧阳心莲的一些事情呢。 第一百零三章 邯沧 当大船临岸,泊入那码头中特意留下的一道海口,这时候,船上人才惊讶地发现,如此偌大一个码头之上,其周遭却是寂静无人,一字排开的船只除了他们这一艘从别地来的尚在忙碌以外,其余的则都抛下重锚,静静地靠在岸边,无一人立于甲板之上。 亚土大陆的整体特点用一字概括的话,就是平,在它上面,只有蜿蜒千百里的平原,若撇去在其中茂密生长的树林与那四个鼎立的国家不谈,横穿整个亚土大陆,根本就不需要跋山涉水,只需要认准一个方向走到底,便能够完成这样一个周游大陆的成就。 所以当敦煌一行站在高出海平面几米的甲板上,放眼眺望这样一片颇为平整的大陆之时,很轻松便留意到了那耸立于码头之外不远处的一面厚实城墙,整体呈现出深灰色,是最标准的城墙颜色,普通之余,其上面简陋的装潢也根本不具备抢眼的特点。 或许其他人很难看见那面正对着自己的大门上究竟写了些什么,但凭借敦煌自身的眼力来说,那几个小字却如历历在目一般,工整地写着:邯沧。 其中的邯,是当今分割亚土大陆的四个势力中,实力剧中的一位,名为邯国,而沧则指大海。此城即是以邯为首作名,其于整个国家之中的地位便是不言而喻。 同时间,邯国也是四大国中,唯一一个傍海立国的势力。也正因这种地形上的优势,才让邯国得以在这一马平川的亚土大陆上稳如磐石,毕竟相对于其他在内陆割据的国家而言,邯国最起码不会有腹背受敌的危机出现。 当敦煌锋锐如剑的神光锁在那城门上的邯沧二字之时,一旁的几位女生倒也没闲着,尤其是雪儿,镀上银层的大眼睛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从城中缓缓升起的烟云缭绕,高挺的鼻子也是动了动,像是在细品当中的气味一般。 “昭儿姐,那边在干什么呀,怎么这么大烟?”在精神全集中的情况下,鼻子特别灵的雪儿很快便闻到了阵阵郁白当中呛鼻的烟熏味,眸中顿显三分厌恶,她赶忙晃了晃脑袋,一边抄起左手李昭苒的袖子,略带好奇地问道。 “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好像是邯国特有的中元节,那些烟云,应该是当地人为了追忆先人所烧的纸钱导致的。”低沉的突然冒出代替李昭苒,解决了雪儿心中的困惑。 雪儿转过身,第一时间看见的便是那负手而立的中年舰长,紧接着便是其身后忙着走下船舱的一众水手,仅是眨眨眼的功夫,本还是人头攒动的甲板上,现在却只剩下了他们自己加上一个孤零零的船长。 “大家为什么都要下船舱啊?”雪儿的大惑不解汇成实体的问题脱口而出,直接叫停了本也是要下船舱的舰长,后者转过头,倒不是率先看向雪儿,而是仰起头,望了望那正背对着自己的敦煌。 或许是感受到了源自后方的视线,敦煌脚尖微转,带动起全身向后侧去,仅有的独臂向面露难色的船长摆了摆手,示意其赶紧回船舱,与此同时,他也是迈开步子,三两下的功夫便走到了雪儿的身边,揉了揉她的脑袋,淡然道:“邯国的中元节是很神圣的,在这一天,整个邯国对外封闭,其国土境内也是不允许有外人出现的。” “当然,在这一天外人依旧可以自由进出邯国,但最重要的是不能被发现而已,一旦被发现了,惹来的麻烦可就大了。”看着那仅比自己矮了一个半头的雪儿,一抹悸动在敦煌的心底转瞬即逝。“所以,为了避免招惹不必要的祸患,在这一天来到这儿的船只,其上水手都会回到船舱内呆上一天,等到第二日才会选择进城。” “虽然邯国中元节的规矩不可破,但当地人也不好上船来搜索有没有外人的出现,大多数情况下也是凭借肉眼去判断的,所以只要确保自己不被当地人看见,就躲开麻烦了。”语毕,敦煌这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挪开了埋在雪儿一头柔顺银发中的左手,又一次侧转的同时,却是猛然翻身下船,在雪儿的注视中,稳稳地落到了那金黄色的沙滩上。 “来,不是很高,直接跳下来就好,别麻烦他们设船板了。”身先士卒的敦煌如今陷在金黄温热的沙中,冲着船上围栏后的众人轻呼道。 “欸!不是说不允许有外人的出现吗?”当雪儿还是一头雾水的时候,自打登船以来便是一直沉默寡言的林枫倒是第一个跟着敦煌跳了下去,紧接着就是头顶淤青的碧尔,然后就是辰凌。 “我是说过不允许有外人啊,可我们又不是什么外人。”敦煌一脸悠哉地耸了耸肩,左手的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椭圆形的木板子,目测其厚度约有两寸,两头还分别系着一根红线,并于半空相连,形成一条松弛的把手,供敦煌抓握。 “放心吧,在来之前,二哥都已经把我们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不会有太大问题的。”一路陪在雪儿身边的李昭苒拍了拍此时仍有些茫然的雪儿肩膀,笑着架起她的胳膊,将其往边缘处推了推。“走吧。” 稍是眨眼的片刻,那唯二立于甲板上的女生也是化作倩影直落,平稳地点在了敦煌的身边,至此,一行六人总算是告别了枯燥且乏味的海上航行,正式登上了这焕然一新的亚土大陆...... “大人他为什么要让我们跟着这些人?”自六人走远以后,重现幽静的海滩上却是莫名其妙地响起一声不解的空灵。 “大人这样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另外一声空灵紧接着响起,横向对比起先前的声音,除去话语当中的内容以外,两者的口吻与语气几乎一模一样。“当初大人把这项任务交托给我的时候,好像说过在这六个人里面,有一个能够与‘那儿’建立联系,甚至拥有使用的权限。” “什么?区区人类,怎么可能与‘那儿’建立联系?这不可能啊,以人类的肉身,不被吞噬就不错了。” “说实话,我也不太相信,但既然是大人的判断,其背后十有八九都是正确的。好了,别说那么多了,赶紧跟上,争取早点找到那个人,把任务完成了,好回去喝酒。” “唉,真不太可能我跟你说。” “行了。走了。” 空灵的交谈渐渐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两道扭曲了空气的虚影自金沙上一闪而逝。它们既没有残影,也没有声音,更没有带起任何微风轻拂,那两道虚影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又毫无征兆地在原地消失了...... “站住!什么人!”不论去到哪里,来到了哪一座城墙的正门,那些守门的士兵们总会举起双矛,以看似威武的架势,将来人拦在外头,同时间的询问也是如出一辙。 “自家人。”身为六人领袖的敦煌一脸坦然地打开了自己的左手。 随着那一道圆形令牌的映入眼帘,刚才还是威风凛凛的两位士兵,其强横的态度一下子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只听盔甲撞地所奏起的两声铿锵悦耳,本还是站着的士兵已然是单膝而归,双手交叉置于胸口,异口同声地说道:“恭迎长老。” “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吧?”敦煌撅了撅下巴,眼神中转起一抹不耐烦的神色,其言虽然没有过于直白,但表情上,却是充满了怎么还不给我们开门的埋怨。 “当然可以!属下这就为您开门。”两位士兵悍然起身,根本不敢有所犹豫,虽是身披重甲,但他们却仍然跨出大步,来到那厚重的红门前,彼此在外人看不见的掌心中渲出内聚一心的光晕,一人一面,将大门轻松推开了。 “麻烦了。”随着大门渐启,属于邯沧的古色古香总算是得以展现在他们六人的面前,奈何如今街道上可谓是青烟弥漫,浓郁的烟味几乎扑面而来,呛得人眼睛生疼,泪水直流,再怎么样秀丽的城市面貌,对于他们来说,也是根本无心欣赏。 “咳咳...”习惯了大口大口呼吸的雪儿,在莅临此城后的第一次深吸却是抽来一嘴的刺激,险些没咳个半死。“这种味道怎么这么呛啊...” 与此同时,一直沉默寡言的林枫总算是有了表现的机会,只见他从腰包中拿出一个长条的玉盒,并从中取出了一朵纤细的花儿,花生七瓣,全都挤在一枝纤细的茎上。 当这七瓣花形显于世之际,笼罩在六人周围的白烟缭绕竟是瞬间溃散,像是凭空捏出了一个未受任何侵蚀的空间,将六人尽数包裹其中,为他们隔绝了那些呛鼻的烟熏烦恼。 “七瓣罗兰?这你都有?”突然之间的变化自然是逃不开敦煌的法眼,回过头,旋即出现在其眼皮子底下的,就是那被林枫如稀世珍宝般捧在掌心的七瓣紫花。 “碰巧摘到的。”林枫笑着敷衍道。“那时候外出采药,无意间撞见了,刚好有个身边有玉盒子,就把它带在身边了。” “那你运气也太好了点吧。”敦煌的眼神游走在那一朵七瓣罗兰上,当中的打量之色尽显仔细,却不知为何,看得林枫心头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慌乱。 第一百零四章 边城缘者 “也好,有七瓣罗兰在,也省的我再花什么气力。”一阵的端详过后,敦煌敛起了眼眸中羡煞的打量之意,耸了耸肩,一脸释然地拍了拍林枫的肩膀,便是转过头去,没有再多问些什么了。 也就在敦煌转过头去的那一刻,一直屏住呼吸的林枫总算得以松下一口气,却又偏偏不敢在人前表现出自己的情绪变化,唯有在心间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声,又一次重归平日里示于人前的沉默,带着自己的七瓣罗兰,安静地走在六人中排,让那属于罗兰的幽香始终覆盖六人。 “好香呀。”就在林枫放下警戒的那一刻,一个披着银发的脑袋便是冷不提防地从一侧冒了出来,神光熠熠的银层双眸流转着满心好奇,正竭尽所能地把鼻子靠向那娇弱的花蕊,感受着属于大自然的沁人心扉。“这是什么呀?” “啊?”唐突而来的银发着实是吓了林枫一跳,尤其是当雪儿的双手缠上自己的右手,将罗兰朝着她那边掰了掰的时候,这一稍显强硬而唐突的动作,让林枫顷刻间绷紧了心弦,直到他扫见了那银发倩影的双眸中所点缀的单纯好奇,心中如惊弓之鸟般的恐慌这才缓缓褪去。 “哦,这个啊,这个是七瓣罗兰。”林枫勾起一抹善意的微笑,凝望着那满门心思扑在紫色柔花的雪儿,轻声解释道,“天生自带清香,也就是你闻到那种芬芳。这种芳香最远能够蔓延到五米,其所及之处可以隔绝一切外来的东西,包括是烟味啊,毒气啊,基本上都能被排斥在外。也正是因为七瓣罗兰如此的特性,我才会把它拿出来的。” “哦!是这样啊!”宛若醍醐灌顶般的雪儿一脸正经地点了点脑袋,银眸的注意始终流转在那小小的七瓣花上,好半晌的功夫,才依依不舍地从中抽离,回到了李昭苒的身旁。 “这么好的防毒品,居然被拿来隔烟,真是暴殄天物啊。唉!”诚然,林枫关于七瓣罗兰的解释被走在前列的敦煌听得一清二楚,所以他才会用着近乎嗫嚅的语气说出其心中的无奈与些许嫉妒之情。 得益于七瓣罗兰隔绝外物的特性,敦煌一行六人的邯沧街道之旅也总算不需要行走在呛鼻的烟云弥漫之中。他们一路舒畅地走到底,心中也是渐渐升起了欣赏古城四周景色的雅致。 撇开那减分不少的烟云弥漫,点缀在邯沧街道两侧的建筑物其实还是挺好看的,虽不及溟海城的荣华富贵,但横向对比起有些参杂着各式建筑的七星联邦首都,臻凌城来说,邯沧街道两旁的风格则是突出着统一二字,路两旁的建筑全都洋溢着几乎如出一辙的古色古香。 从打桩的深红杉木,楼宇之间的斜瓦,再到其建筑风格,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以很形象的说,如果不是每家每户上头挂得牌匾不一样的话,整个邯沧城几乎就是被镜面复制出来的。 于邯沧城中,如果是单从建筑的外观作出判断的话,这儿没有农家草根的茅屋,也没有过分高尚的青楼,就连坐落于此的皇室,其建筑风格也没有别具一格的念想,对外开放的宫殿依旧也是四柱擎天,顶着两面倾斜的瓦片,只不过其内部的占地面积要大得多而已。 纵观整个邯沧城,其楼宇全都只有三层,不会高,也不会低,完全统一。虽然选用的木材实属精品,每一栋建筑也都镌刻着其独一无二的花纹,但大体上的高度一致,却依旧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过分重复的审美疲劳。 这不,敦煌一行人中,本是满心好奇的碧尔和雪儿两位女生,在观赏了无数栋叫人难以分清差别的建筑过后,眼中满满的希冀如今已然变成萎靡之色。 加上今日正值中元节,路的两旁几乎都没有什么行人,连小贩都没有,时不时出现在路边的,也是扎堆烧纸的群众,全都身披统一的纯白衣裳。烟云缭绕中,却是把整个邯沧城搞得死气沉沉的,一点属于首都的热闹都看不见。 从仔细端详,到后来的匆匆掠过,雪儿和碧尔两位现如今甚至巴不得赶紧去到目的地,就算是坐着听敦煌谈正事,也比这种百般聊赖强到不知道哪里去。 至于敦煌和李昭苒,早在人生的前半段,他们就已经不止一次到过这里了,尤其是敦煌,曾经还在这邯沧城内住了大半年的时间,所以,在这高度一致的街道中,他也能够穿梭自如,轻车熟路。 而辰凌和林枫两人则是相对应的各怀心思,辰凌的心神中如今满溢着跟那所谓父亲挚友——郑昇相遇的期待,这种心思从她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的动作与嘴巴的碎碎念便可显而易见; 但林枫却不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其本人除了在刚开始拿出七瓣罗兰之时跟众人聊了会天以外,就全程保持着沉默,安静地端着手中的罗兰花瓣,如一叶落入水中的黄叶,随波逐流,跟着其他人的步伐走遍邯沧。 他一直低着头,像在沉思,然而一双黯淡的眼眸却是给人一种空洞的感觉,整个人看上去跟放空了一样。加上在这六人当中,林枫比起辰凌,要更显得像一位陌生人,因此也没有多少注意愿意停留在他的身上。就像是被摒弃了一样。 当为首领着众人东奔西走的敦煌终于停下脚步之时,众人都已经不知道掠过了多少栋一模一样的三层楼宇了。 “到了。”敦煌轻叹一声,微微让开身子,让后面的其余几位得以看见耸立于正前方的建筑物,虽然其风格并没有打破常规,依旧是已经有点让人倒胃口的杉木顶瓦片,但其大门上所镌刻的图像却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光从外貌上看,那是一只由龙,狮,鹿,蛇相结合而构造出的动物,其主要躯干是属于麋鹿的,而脖间点缀着如狮一般的鬃毛,可它的头却又偏偏是栩栩如生的龙形,两撇龙须看似随意,却营造出一抹随风舞动的错觉动感,到了尾椎的位置,所伸延而出的则是遍布鳞片的蛇尾。 它四脚踏地,雄赳赳地傲立在众人面前,尽管它看上去是多种生物杂糅在一起的产物,但却出奇的没有任何唐突或是不搭的感觉。属于龙的竖眸形若有光,正灼灼地注视着前方。也或许只有离得最近的敦煌才能勉强留意到,现如今那一双眼眸当中,极其细微的神光流转。 也正因为留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敦煌跨前一步,从那一圈由七瓣罗兰构成的保护罩中踏了出去,顿时,无数早已等候多时的烟熏味扑面而来,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便已经将敦煌团团围在当中了。 不知有人刻意为之,还是因为七瓣罗兰的存在,这向着敦煌席卷而来的烟云比起初入城时要浓郁不少,当中的呛鼻呛眼程度,也要高出一大截。 但敦煌似乎对于这种情况早有预防,尽数拥下烟云的他,除了刚开始有些轻咳以外,现在已然是完全适应了当中的刺激,重现了其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也没有多犹豫什么,只见敦煌仅存的单手探出两指,在其身后五人稍显讶异的注视下,径直捅进了那奇怪生物的双眸,没错,是捅进去了。 那看起来像是实体镌刻在木门上的生物,其双眸位置实际上是两处机关所在,而且还是与人有着紧密联系的机关。所以当敦煌摁下它们的时候,大门内的某些人便能够立马感应到。 稍作片刻停顿,一声低沉便是不慌不忙地响在敦煌的耳畔,只有摁下机关的人才能够听到这一则声音。“行天行地行五极。” “达空达明达真理。”敦煌对答如流。这种早已印在脑海中的答案,往往只需要前置一点,便可脱口而出。 “果然是你,怎么,找我有什么事么?”得到答复后,那抹低沉停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已然换了另外一种听起来较为圆滑的声线,当然,其语气当中还有一点点嫌弃的韵味。 “怎么搞得好像我每一次找你都是有事相求一样?难道就不能是我想拜访一下老友吗?”敦煌眼眉轻挑,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微笑。 “得了吧,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还不知道你?”那头的声音没有丝毫留情的意思,对于敦煌的苦笑,他根本就没有放到眼里去。 “是是是,你最懂我,你最懂了。”听着那不留情面的声音,敦煌也没有那个心思跟他去争论些什么,只是催促地说道,“赶紧开门,外头熏得很。” “看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有事才会过来找我的。”那头的声音肯定地说道,对于敦煌的催促,却并没有产生任何的反感之意,反倒是在稍息片刻过后,乖乖地打开了那一扇紧闭的大门。 当大门开启之时,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位中年男子,整个人圆滚滚的,看上去就像是个被放大无数倍的球一样,已经是无比宽松的衣服披在他的身上,却还是穿出了紧身的效果。 “好久不见,你又胖了啊。”敦煌揶揄地说道。 “切,你还不是一样,怎么,又添新伤了?”那胖男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那仅剩下单臂的敦煌,一抹惊讶从眼底转瞬即逝。“这一次还是断胳膊啊?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吗?这种小事还用得着麻烦我?你自己不就能搞定了吗?” “谁说我来找你是为了治病来了。”敦煌无奈地耸耸肩,同时让开了自己的身子,让早已紧贴在其后方的辰凌得以显现在那胖男人的视野之下。“是这个女生想来找你,我顺便给她带过来而已。” “我这儿什么时候成了谁都能来的地方了?我怎么不知道?”胖男人眯成缝的眼睛凝视着那早已憋红了脸的辰凌,不屑与轻蔑充斥在他的话语之间。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是不是你,郑昇,你认识欧阳心莲么?” “你来就是为了这个?”胖男人的注意并没有因为敦煌的提醒而转到后者身上,相反的,他依旧凝视着正前方的女生。“我是认识他啊,怎么了?” “真的?您真的认识我爸爸?” 第一百零五章 世界观察者 “你爸爸?”挺着大肚子的郑昇若有所思般揉了揉自己有些扎手的下巴,眯成缝的眼睛上下扫视着那一脸洋溢着期盼之色的女生,除去刚刚稍显诧异的感叹以外,他的嘴角之后依旧微张,却再没有发出一声,眼神中的警惕更是毫不掩饰地投射在辰凌的身上。 “是不方便说么?”久晌的沉寂让众人只能呆呆地陪站在这烟云缭绕之中,郑昇单方面的保守几乎滴水不漏,不仅是给一脸迫切的辰凌当头倒了一盆冷水,也让领着众人前来的敦煌脸上略显尴尬。所以,在双方即将僵死的那一刻,他连忙插了一脚。 “是不太方便啊。”郑昇仰着几乎看不见的脖子,冷冷地说道,话里有话的意思很明显是针对着那满心急切的辰凌。“有些事情,可不是所谓的女儿就能知道的啊。” “你的疑心啊,永远都这么重,是不是该改改了?”敦煌汗颜,眉宇间稍有无奈流转,“那你说,要怎么证明她的身份,才能换来你的金玉良言呢?” “不,你不懂我的意思。”郑昇摇了摇头,根本分不清是睁着还是闭着的眼睛隐隐有凌冽之意闪烁,“我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不相信她的身份,而是有着其他令我难以启齿的原因。” “小女娃,现在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是,你爸爸欧阳心莲的死,其实是必然之事。”郑昇郑重其事地叹道,“倘若想要改变当今世界的格局,则必须有牺牲品的出现,而你的父亲,就是这命运选中的牺牲品,改不了,也别想着去报仇了。” “前辈,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被命运选中的牺牲品,前辈!您说清楚一点啊!”郑昇叫人一头雾水的发言着实挑足了辰凌心神之中的迫切与好奇,在其心中本就难以释怀的父亲之死,如今更是染上了一层令人欲罢不能的神秘色彩,让辰凌怎么也无法就此放弃。 “等到时机成熟,你自然会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凝望着辰凌那似乎就要踩到脸上来的焦急,郑昇却是一点阵脚也没有乱,不慌不忙地挺了挺肥硕的身子,嘴唇轻启,诉说着绝佳的隐瞒之词。 紧接着,他转过身,大步跨进那扇木门,举止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要接待敦煌一行人的意思,反倒是有种闭门送客的感觉,“而且,如果我的预感不错的话,这个所谓的时机,也快要到了。” “前辈!”辰凌猛然窜前一步,那前冲的势头显然是冲着郑昇去的,好不容易才近在咫尺的真相,如今却是在木门的缓慢闭合中渐渐远去,如此,辰凌怎么接受得了?可还没等她跨出第二步,摆后的左手却是被一阵宛若铁钳般的大力死死拽住,任由她怎么努力,都根本无法从中挣脱。 “辰凌,冷静点。”敦煌的淡然回荡在辰凌耳畔,尝试着用轻然的魔力,去抚慰她心中的急切,“如果是郑昇他自己不愿意说的事,无论你怎么央求他,怎么逼他,你都是得不到答案的。” “可是!”辰凌悍然回过头,一双明眸中如今又一次充斥着如血般的猩红,在那灼灼的注视下,就连敦煌也不禁受到了其眼神中的情绪影响,虽说仅有片刻的恍惚。“如果连这一次我都把握不了的话...” “不会的。”本该离去的郑昇,其深沉而又肯定的声音却是在冷不提防中蓦然响起,回荡在一行六人的耳畔,“你很快就会知道真相的,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并不会因为这一次的错过而永远错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整个欧阳家,就是整个世界的命运推动者,一切早已既定,既不会提前,也不会错过。唯有在正确的时间,你们才能知道有关的事实。 “所以,你压根没有必要去担心这件事,好好地活在当下就行,你的命数已织,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会为了你而自主变化的。”郑昇转过头,一张胖脸上流露出一抹饱含深意的微笑,再回身之际,唯感清风吹袭,挂起的清尘砂石暂时朦胧了众人的视线,等到眼前再次清晰之际,他那肥胖的身影便已然冥飞鸿鸿了。 “又像是那样早就把一切都算好了么?呵。”当众人都处在一脸茫然之时,一直死死抓着辰凌的敦煌却是慢慢地垂下了自己宛若铜浇铁铸般的左臂,蓝紫双色的奇眸中亮起回忆的念光。 顷刻间扭转的光晕在敦煌的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副相逢的画卷,当中对立的两位主角,正是他自己和郑昇,只不过,当初的郑昇身形还不像现在这样丰满,一双透亮的大眼睛也是别具认知度。 两人相逢之时,大家都是二十出头的岁数,正该是锋芒毕露,年少轻狂的年岁,可那时候的郑昇,双眸中却早已染上了饱经岁月洗礼的深沉与沧桑。那仿佛看破红尘一般的深邃,正是吸引敦煌前来搭讪的主要原因。 两人的对视泾渭分明,一方是深沉的百般聊赖,一方是灼热的好奇尚异,交互的神光在空中碰撞,并悉数落在对方身上。 当年轻的敦煌正尽量释着善意之时,彼方的郑昇却是不留半点情面,待深沉落尽,敦煌惊觉自己仿佛被某种利刃洞穿了一般,顿时陷入半昏半醒的窘境,足足有半晌之后,才在郑昇的惊呼声中苏醒过来。 “你是谁?为什么,我看不清你?”时至今日,敦煌仍然清楚记得与郑昇结交时,后者口中这样一句怪异无比的话。也正是从那时起,通过双方的渐渐熟络,敦煌才在不久后了解到原来郑昇的家族,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一脉单传的预言师。 郑家的直系子弟永远都只会有一个,而且必须是在在上一位死亡之后的第六个月才会诞生下一位。仿佛天生天养的他们自打出生便可识字走路,同时也会继承上一位郑家人的全部记忆,而且生来便具有一对慧眸,能够看穿世间所有人既定的命运。 得天独厚的能力换来的是一辈子的孤独,他们不会拥有任何的情感,也几乎不会与人结交关系,可以说,郑昇与敦煌之所以能够以朋友相称,更多的,是敦煌在郑昇眼里的独特性。 无数人在经过郑昇一扫过后,其从出生以来一直到死亡所经历的一切事情便能被其尽数洞悉,不论是发生了,还是将要发生,事无大小,全都会自然而然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但他并不能将这一切告诉那位当事人,一旦身为预言者的郑昇作出了任何更改他人命数的事情,换来的结局不仅仅是他这一脉的灰飞烟灭,更有可能因此动荡整个世界的命运,造成无法挽回的恐怖后果。 这是郑家所受到的眷顾,也可以说是诅咒。凭借这种从来都不会失效的能力,郑昇已经在悄无声息中看遍了无数人的命运,他们有的在下一秒便会迎来死亡的结局,有的则是在片刻后得以发家致富,但他却从来都没有见过一个人的命运之路,居然是一片虚无景象的。 这就是与敦煌初见时,后者所带给郑昇的感觉,也只有在那一刻,早已情感尽失的他,才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震惊。 但毕竟敦煌这样的人,纵观天下苍生,也恐怕只会有他一个了。所以,当郑昇见上辰凌的那一刻,其心神中旋即出现的,还是那一如既往的丝线所牵引而成的命运,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那样语气平淡地说着叫人颇为不解的话。 “敦煌,你知道前辈所说是什么意思么!”郑昇已经不在了,因此辰凌唯一的希望也只能寄托在敦煌的身上,她转过头,双手颤抖着抓住敦煌垂下的左臂,一双红彤彤的眼眸中闪烁着无数希冀,正以灼灼之势将敦煌包围其中。 “其实挺简单的吧,就是时机未至的意思。”在来自外力的晃悠中,敦煌才从对于过往的沉思里回过神来。而旋即迎上眼帘的,就是辰凌热切的注视,在后者充满信赖的眼神席卷中,敦煌耸了耸肩膀,脸庞上流露出一抹无奈,“既然连他都这么说了,那你就再等等吧,说不定很快就会知道真相了。” “我怎么感觉他像个神棍一样呢。”雪儿小声的嘀咕在那七瓣罗兰的光罩中幽幽响起。“说什么时机未至时机未至的,就感觉跟街边算命的一样不靠谱,就差没收钱了。” “雪儿,话不能这么讲。”敦煌抬起头,望了望那躲闪在李昭苒背后的银发倩影,柔化的眼眸中转起淡淡的宠溺,“虽然我也觉得他是个神棍,但他的预言向来都是很准的,毕竟整个郑家都是天生天养的存在,其在世职责就是观察者,所以,一般来说,他都不会撒谎的。” “诸位客卿,我是郑大人派来接待各位的,如方便的话,请跟我来,大人已经为你们安排好了居住的地方。”一声唐突响起的毕恭毕敬带来了一道身披黄袍的男子,他的脚步轻盈,于无声中来到了众人的身旁。 “大哥,怎么办?”李昭苒先是上下把那抱拳行礼的黄袍男子打量了一番,再转眼望向敦煌,逼音成线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跟着走呗,人家的心意,还能不受不成?”敦煌笑答道,随后转向那黄袍男子说道,“带路吧。” “好的。”黄袍男子得到肯定的指示后,根本没有犹豫,当即转过身,便是领起六人朝着不远处的拐角走去。 “一个是我看不清的人,一个又是与世界格局命运相连的人,两者的相遇,是必然吗,还是偶然呢?”退入木门中的郑昇如今正负手而立,在他面前,一面硕大的明镜正于微光中熠熠生辉。“或许不久之后,这一切就会有答案了吧。” 第一百零六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郑昇他还会收仆人的么?”走在黄袍男子身后,敦煌不禁怀揣好奇地囔了一声,嗓音很轻,尺度把握在刚刚好能让前方领路者听到的范围。“我还以为他是一个独行者呢,看来世俗待久了,果然什么人也会变啊。” “郑昇大人并没有变。”黄袍男子连头都没有转过去,对于敦煌的疑惑,他同样是回以轻微。“是我执意留下服侍大人的。当初是郑昇大人他救了我,才导致了他现在臃肿的身形,此番大恩大德,我不可不报。” “哦,原来是这样啊。”敦煌颇具象征韵味地叹了声,敷衍地答到,同时神念稍转,于茫茫心海中荡起无声无息的涟漪微波,那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看来,这个小孩子还不知道郑昇的真正能力呀,也罢,不知道也好。总归还是得对人生有点期待才对,要是知道全部都被规划好了,那还有什么乐趣呢。” “但这种欲言又止,却又是苦了另外一些人啊.....”想着想着,敦煌的注意却是不由自主地飘到了那蛮不情愿地跟在身后,一脸愤懑的辰凌身上,凝望着其一双因澎湃而通红的双眸,敦煌的心间就难免有几分过意不去。“唉...” “辰凌姐姐。”在一行六人彼此无声的行走中,一只稍显清冷的小手却是悄无声息地探出了那阵淡紫的光晕,钻进了毫无防备之意的辰凌掌心,后者为此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收回自己轻垂的右手,却发现那阵幽冷竟是无比紧实,似乎压根不想让自己从中挣脱一般。 辰凌那遍布猩红的双眸勾起几分不满的神光,于周转中觅到了那阵幽冷小手的真正主人,在周遭的烟云缭绕中,那道秀发飘扬的倩影,拥有着一双外镀着柔媚银光的蓝紫色眸,如今正颇为忧心地凝视着自己。她,可不正是之前一直停留在七瓣罗兰中的雪儿么?“辰凌姐姐,你没事吧?应该不要紧吧?” “啊...姐姐没事...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而已,没事的,没事的。”在雪儿一双单纯而绚丽的眼眸中仿佛携着无尽的魔力,沉浸在它的注视之下,让辰凌得以从之前的愤愤不平中渐渐恢复,一双通红的眼瞳,也慢慢褪去了表面的那层猩红。 “真的嘛?”雪儿眼眉轻挑,闪成缝隙的眼眸中涟起几分质疑,“真的没事吗?有什么事情可不要藏着掖着哦。尽管说,我们都会帮你的!” 七瓣罗兰的对外隔绝,也相当一部分地扫去了外界声音的干扰,而一直以来都是处在最后方的雪儿,自然没有聆见之前那个胖子叔叔与敦煌的交流,更没有听见来自辰凌的歇斯底里。她只看见了辰凌双眸中泛起的猩光,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嗯嗯...”瞅着那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的雪儿,辰凌的嘴角勾起一抹勉强的微笑,微微放在银海中的左手稍是无力地揉了揉,强引气力地点头道,“谢谢你,雪儿。” “呵.......”当雪儿踏出幽兰之时,其实敦煌便已经留意到了她的动向,原本想着把雪儿送回七瓣罗兰中的他,其任何动作却是悉数停滞于雪儿绕上辰凌轻垂右手的那一刻。 在那个瞬间,敦煌的心中却是没由来地隐起抽动,他的眼眸更是转瞬闪过一阵朦胧,雪儿倒映在其眼眸中的身影,更在那模糊中,从如今的稍显稚嫩,瞬息转换成为那让敦煌魂牵梦绕的温柔。“无论是待人还是处事,她真的好像你啊。樱雪,你在那边,过得还好么?” “好了各位,我们到了。”当黄袍的平稳逐渐停滞,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栋别开生面的建筑,在这个地方,敦煌一行总算是看到了除统一外的别样景色。 在这偏居一隅的角落中所挺立的建筑不再是双柱顶斜瓦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平开的围墙,横向蔓了七米有余,以最简单而突出的方式向外人彰显着属于它的领地。在石墙正中位置,一扇有些掉漆的红门静静地置在那儿,那破旧材料所带来的年代感,让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待人接客所应该有的东西。 “这儿是诸位暂居的地方,位处邯沧城边界,府中有地道可直接出城去。虽然有些破旧,但这都是郑昇大人的安排,还望各位海涵。”黄袍男子转过身,朝着为首的敦煌深施一礼,语气中的淡雅泛着三分歉意。 “照你这么个意思,邯沧城有事要发生了?”被打破朦胧幻想的敦煌眉眼轻眯,不知是在上下打量着那府邸的破旧,还是在藏着自身因美梦破碎的不满,向来云淡风轻的语气中,如今更是添了几丝渗人的冰冷。 “鄙人的职责已经完成,就不再停留了。”对于敦煌的询问,那黄袍男子可以说是充耳不闻,不仅仅是答非所问,就连动作上也丝毫没有回应的意思,只见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便是转过身,踏着大步离开了。 “嘿,什么人啊。”碧尔一脚踩了出来,望着那有些目中无人的黄袍背影,轻啐一声,刚要追上去,就被敦煌一声低喝给拽住了。 “行了,他这样做,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不必追究。”说着,敦煌一掌推出清风,以柔和的劲力打开了那扇嘎吱作响的大门。他本可以用手推开的。 打开的木门让三件房舍得以悉数展现在众人眼前,那是被完全分配好的,两人一间,刚好够六个人使用。“先在这儿将就一天吧,反正今天中元节,整个邯沧城也没有什么好逛的,倒不如早早休息,明天再出门探探。” “辰凌。”侧过的蓝紫双眸在扫过银发倩影后,第一时间落在了情绪已经逐渐回稳的辰凌身上,“你也得好好休息一会了,几天来都没怎么睡过,别没等到找到真相,就把自己的身体累垮了。” “而关于你父亲的事情,其实也犯不着去理郑昇那个神经病所说的话的,反正知情人肯定也不止他一个,明天我陪你周围去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今天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就行了。” “哦...好...”听着敦煌善意的提醒,辰凌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自打从林枫手中得知了有关于父亲的消息过后,自己就一直保持着神经绷紧的状态,时至今日整整十多天,都没怎么好好睡过。如今受其不经意一点,顿时疲意攀上心头,很快便将其强撑出来的精神彻底瓦解。 “昭儿,今天你陪着她,好好照顾一下她。”辰凌眼神中的变化自然逃不开一直将注意锁在她身上的敦煌,眼瞅着她逐渐蔫了下去,敦煌便是向着那一旁原地“待命”的李昭苒提到,而后者也是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然后林枫,你跟我住一起,雪儿,你跟碧尔住一起,就将就一个晚上吧。”敦煌耸耸肩,以无比自然的口吻诉说着最合适的分配,除了那一位自打登陆以来,就一直表现得有点奇怪的林枫以外,其余四人也是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分配。尽管雪儿仍只有十几岁,但因为几次变故,其身体早已变得跟成年女性无异,也压根不方便再跟敦煌住一起了。 “就先这样安排着吧,天也不早了,晚上大家想吃些什么?我给大家抓点东西回来吃算了,反正上街也买不太到了。”敦煌耸耸肩,双眸中的神采平均散在其余五人身上,正侧耳等待着他们的答复。“而且,那个死胖子也不太可能给我们安排食物,毕竟他畏手畏脚的,什么都不敢做。” “我想吃鸡肉!”雪儿第一个响应,同时也是最积极,要求最多的那一个,“我还想吃鱼肉,还有还有....” 来回说了一大串荤菜,还基本上全都是些户外常见的野味,雪儿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她并不是想故意刁难敦煌,而是真的想吃这些东西,当然,兔子除外,那可是她最喜欢的动物。 “要这么多你吃得完么?”敦煌嘴角轻勾出一抹尴尬的弧度,可一当他看见雪儿稍显幽怨的眼神转过来的时候,便立马装作无事发生一样,望向一旁站立的李昭苒。 “我呀,我随便吃点什么就行,没有什么要求的。”李昭苒掩着笑意,以故作正经的答复响应了敦煌的眼神。 “林枫你呢?” “我自己有干粮,不用什么的。” “辰凌呢?” “无所谓。” “行,那我走了。”得到了众人的答复以后,敦煌点了点头,旋即转身,脚尖微光萦绕,忽闻一声嗡鸣,他的身影已然登上虚空,朝着远方直奔。在呼啸风声中,一道近乎歇斯底里的呐喊隐隐夹杂其中,那是来自碧尔的声音。 “诶!我呢!你还没问我呢!” 敦煌走了,剩下的五人也在有条不紊中各自分好了房间。 当辰凌扶上被褥之际,早已攀上眉头的疲倦便是催着她立马进入梦乡,不过是眨巴眨巴眼的功夫,熟睡的微鼾便悠然奏起。李昭苒小心翼翼地拨开棉被,调整好辰凌不安分的睡姿,蹑手蹑脚地为她盖好了被子,随后拉开房门,回到了三房对开的那片花园之中。 雪儿和碧尔已经在那里了,她们玩着捉人的游戏,十几岁的雪儿配上心智年龄也差不多的碧尔,倒也算是绝配。相互追逐中,映照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谁都没有留意到的是,就在众人倾心于娱乐之时,两道光影却是迅速扫过了即将垂暮的天空,扭曲了那夜橙的晚霞。而与此同时,在邯沧城的另外一边,一支严阵以待的士兵也是在悄无声息中摆好了阵型。他们正踏着整齐的步伐,朝着不远处的邯沧行军。 第一百零七章 奇袭突至 “咯咯?”丛野之间,一道披着黄纱羽衣的跳脱振翅而动,从一顶满树枝桠中翩然而落,轻飘飘地踩在一块大石头上,雄立的鸡冠于清风中微然抖动,点缀两侧的黝黑此时正流转着些许警惕,小心翼翼地用喙戳了戳在草叶中的绿毛虫,发觉后者对自己并无威胁之际,便是小口一张,将其整个咽了下去。 “咯咯!咯...”感受着那虫子在食道之内的滚动,它心满意足地叫了两声,但还没等最后一声奏响清越呢,一阵几乎是从虚空中杀出的大力瞬息绕上了它的脖颈,仅是向后猛然一转,唯闻一声咔嚓,此前还生龙活虎的野鸡彻底没了生气。 “总算找到了呀。”那三根架在鸡脖子上的纤细手指长提,将那只掩于草丛中的野鸡给拎了出来。迎着渐去的斜阳光辉,一道仅有独臂的长袍身影正弯着腰,蓝紫双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意得志满的光晕。在他的腰间系着一根长绳,一头串着四条鲈鱼,而另外一头,显然是为了这只野鸡留下的位置。 “好,这样就齐了。”敦煌笑了笑,虽仅有独臂,但异常灵活的手指打起结来,仍是绰绰有余,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圈刚够鸡头过去的圆套就已然成型。他挑着那野鸡的嘴巴,向上一拉,圆套便已落在纤细的鸡脖上,小拇指在微微一勾那刻意留下的绳尾,轻而易举地便将野鸡完全固定在右侧。 “倒是没逮着兔子给雪儿带过去,算啦,差不多够吃了,也该回去了。”敦煌长袖一挥,微弱的银光便是扶摇而上,紧紧贴合在野鸡与鲈鱼的身上,形成一道纤细的隔层。被刻意震起的长袍如今翩然而落,盖在它们的身上,却没有染上半点污渍。 望着婆娑树影中渐渐落下帷幕的橙红,敦煌淡笑一声,刚要起步离开呢,背后却是突然响起一声无比低沉的男音,伴随而来的,是重甲碰撞所带起的铿锵。 “喂!前面的,你在这干什么?”气息凝实,如渊如狱中还不免泛着浓郁可见的锋芒寒意,这是敦煌初听时当即给下的判断,所以,他断定这些人来者不善。 “哦,我呀,我只是来这打点野味而已,没干什么别的事。”敦煌一边转过身,一边陪笑着说道,眉眼中似村名一般的淳朴淡雅几乎浑然天成,再加上腰间别着的野鸡与鲈鱼,这样的解释配上相对应的事实,因而很难让人心生怀疑。 如今展现在敦煌面前的,是一片黑压压的重甲兵,皮革连甲,金属的光泽被一层厚厚的墨水给盖了过去,显然是刻意而为,目的就是为了不引人注目。 他们都带着包裹整个脑袋的头盔,在正向的那一面有着条条竖钢,让内部得以看清外面,而外者却很难透过这间隙瞥见当中景象。 在他们每一个人左肩,分别都有一条绷得笔直的长线一路拉到右腰,又有肩带从右至左,交错置于胸前。暴露在外的腰带上也是全副武装,右手边的长剑配上遍布左身的短匕,显然是为了应对狭窄与宽阔两种不同地形的对抗。 为首的那一位气息最为明显,他的头盔尾部系着一条如凤尾般的红线,在微风中荡起潇洒。而站在他左手边的那一位,就是刚才开口叫住敦煌的那个男人。 “你是从哪里来的?”他又一次开口说道,在敦煌眼中,这一位比起其他人的重甲,要显得轻盈不少,一没有兵器,二没有武装,只有一身零零散散的皮革,似乎并不与那一支重甲兵卒师出同门。 “我啊?我从邯沧来的啊。”敦煌耸耸肩,眼神泛起一阵慌张,栩栩如生地临摹着一般农民见到一支如此规模庞大的重甲兵时应有的反应。“你们又是谁?”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只需要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行。”那乐得一身轻的男子发声喝道,这样突然的暴起,着实“吓”了敦煌一跳,以至于好半晌,他才幽幽然叹道。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如此霸道?” “想活命就闭上你的嘴。”那男子再一次冲着敦煌吼道,语气中的威胁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了,待啸完这样一句,他转过身,仰望着那个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脑袋的伟岸,毕恭毕敬地细声问道,“您看,这该怎么办?” “既是来自邯沧,那就很简单了。”他们的对话是背着敦煌进行的,所以当重甲兵的领袖抬起左手,在脖子前来回比划之时,也同样只有那一支隶属于他的士兵才能看见。“尽量快,别耽误了时间。” “是。”两位几乎等高的士兵从列阵中一步跨出,浑身锋芒不敛,不退不让地大步朝着敦煌走去。而同时间,其余的士兵们则是统一左转,在铿锵而沉稳的步履中,向着那早已既定的目标奔走而去。 “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敦煌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一双明眸看似凝视着那两位身影的压近,但实际上却是错开了这两道伟岸,投向后方逐渐远去的重甲兵群。 “抱歉,你的出现将有可能干扰我们的计划,所以你必须死。”不打任何弯路,简单而直率的解释从那两人当中一位的口中冰冷吐出,没有半点拖沓,只见开口的那一位从左腰抽出一柄短刃,并无半点花哨,只是凭借实打实的气力,将之悍然掷出震鸣,毫无征兆地轰向呆立原地的敦煌。 爆发的速度对于常人来说,是肉眼难捉的,但放到敦煌眼里,却跟一片轻飘落叶无异,直到其将临胸前的那一刻,他的注意仍然放在那逐渐消失在远端的重甲兵团身上,直到那婆娑的树影掩住了那最后一位的身影,敦煌涣散其后的瞳孔这才侧重于当前情形,此时,那柄断刃已经到了胸前一寸的位置。 “就凭这样?”敦煌的念想淡起一声不屑,如在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掠然,荡起一声无坚不摧的铿锵,恍然间,敦煌宛若铜浇铁铸的左手,已然捏住了那匕刃的尖端,不换寸进。 “小心!唔!!”当韬光养晦的敦煌轻而易举地捉住匕刃之时,一直将注意游连在他身上的那位士兵便是顿然高呼,可还没等心字出腔,经由敦煌之手,再染璀璨银光的匕首却是回旋而出,快若闪电的锋芒倾出暴戾,于瞬息间刺透了那人的脖颈。 “林兄!”先前出手的那人倒不是第一个遭到报应的,于是乎,当那歇斯底里的咆哮响彻周遭之时,他迅速反应了过来。一声悲鸣从其口中喊出,同时左手从腰间拎出两把冷匕,置放于双手掌握。 紧接着,他一脚踏出震鸣,全身重甲于这一息间荡起万分刺耳的铿锵,一身漆黑悉褪,换来银光璀璨,以双管齐下的方式干扰着敦煌对外界的感知。两抹利刃横空,借由他一双灵活的长臂,于空中晃起诡秘多变的行径,一息间竟是难以辨识出双刃究竟攻向何方。 他的速度极快,加上双方距离尚短,仅一步的功夫就已然近在咫尺,也就是说,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仅是在瞬息间完成。 如此驾轻就熟,想必是经过长时间训练而成的吧。敦煌瞥出三分心念打量着那一身明晃晃的男子,于心底欣然道。 尽管敦煌在心中暗赞,可其手头上却是丝毫不留手,仅留的左臂于一次呼吸间渲染上与之相仿的银光,但其光泽却要更加深邃,尤其是五指上的光芒,甚至已是超脱了银色的范围,步入暗芒的行列。 当深邃的隔层成形之际,那两道鬼魅般的掠影也是保持着行踪难辨的架势闪到了面前,不知道他是不是用了什么秘法,这两道掠影带给敦煌的感觉,其实并不是属于剑刃的锋锐,而是如同长鞭般的凌冽。 心中讶异,但也丝毫不影响敦煌手上的动作,只见其一直垂落身侧的左手赫然而起,转瞬遁化为闪电,以一力降十会的方式,不顾那双刃的飞舞,轰然砸向那一身重甲的男子。 不论是速度还是威力,敦煌所站的高度都不是这些重甲兵所能企及的,唯当双刃将要入身之际,快若闪电般的重拳便是赶在其前,以简单的暴力打飞了卯足劲冲过来的重甲士兵,两柄飞舞的匕刃也因此倒飞而出,连敦煌的一点皮都没能擦破。 “噗!”那深邃的电光不偏不倚地印在重甲士兵的左胸,在那个瞬间,他惊觉浑身经脉寸断,本还能掌控的身体顷刻间仿佛不属于自己一般,喉咙一甜,甚多的鲜血便是喷薄而出,透过那一根根铁竖之间的缝隙,飞扬在深紫色的夜空中。 敦煌可没有把事情闹大的意思,虽说那些重甲兵已经寻不见踪影,但为了保险起见,他依旧不想让这个人砸起太大动静。于是乎,他脚尖微转,仿佛凭空消失后又再度出现一般,轻而易举地追上了那倒飞的身影,左手于其腹部轻轻一摁,便是将其仰面轰进泥里。 “噗!”又是满满一口鲜血,若非匿于主要心脉位置的余劲在敦煌的刻意控制下尚未爆发,他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觉得,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们是谁了。”翩然而落的长袍身影让那一双潜藏于头盔中的瞳孔不由得猛然收缩,敦煌那一张看似人畜无害的淡然神情,如今却仿佛是某种最恐怖的东西,活生生地映在他的眼前。 “咳...咳咳...”他强撑着周身的疼痛想要直起身来,然而除了剧痛以外,腰腹部根本无法做出其他的反应,他只能躺在那,用颤抖不已的左手,慢慢摸向腰带上硕果仅存的最后一柄匕首。 “你...去...死...吧...”无比微弱的声音换来的是最后一缕回光返照,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促使着他伸出了自己的左臂,连着那柄暗刃,奋然砸向踩在自己胸上的男子。唯独可惜这回光返照仅足够支撑其丢出匕刃,却无法调整准头,所以敦煌轻而易举地避过了属于他最后的挣扎。 “彭——”一声低沉回响在敦煌的脑海之中,那是他留在这重甲士兵体内余劲爆发的声音。 “真是个汉子呢。”敦煌轻言叹道,俯视着那一位倒在自己脚下的重甲兵,眼神中幽起几分敬重之意。他蹙着眉头让开踩在那人身上的步子,同时一边思绪滚动,尽力回忆着那一批重甲兵卒身上的全部细节,“那些人究竟是谁?” 思绪翻滚的功夫,一声爆鸣却是惊破天地,远方蔓延而出的金焰更是将深紫的夜霄瞬间点亮。 “不妙!” 第一百零八章 以一敌千 肆虐的火光瞬间灼红了整个暗黑色调的天空,滚滚而起的浓烟带来无数人的撕心裂肺。在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中,属于邯沧的平静终究是被打破了。 城楼外的箭雨悉数带火,从那黑夜笼罩下的茂密森林中宛若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守城的众将虽是早已全副武装,奈何箭雨之势,唯有在袭天之际才能被他们观测到,至于究竟谁才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他们压根就找不到,只能被迫挨打。 当活靶子还不算完,那些绷得笔直的箭矢每一支都足足有半米长,有别于平常的橙红色火焰萦绕其上,带着极强的黏附与扩散能力,哪怕是纯石制的城墙,在那橙红光焰的面前,竟也跟一般木材并无两样,不过是三波箭雨的功夫,正面城墙便已沦陷于火海之内,当中不乏没能及时退下城墙的士兵自中被活活烧死。 当处于保险起见的第五波箭雨再临之际,一直打着游击的丛林兵终是踏出了那茂密的隐匿之所。他们踏着划一的步伐,排出一列整齐方阵,当中十八人为一横排,全身凝于黝黑之中,于沉稳中紧跟在唯一作首的男子背后。 “停!”当作为首领的那位男子扬起右手之际,中正而低沉的嗓音便是如洪钟般奏响整个方阵,仅是下一瞬间,本是带着十足压迫感的士卒于同一时刻止住脚步,左手摁住右身长剑,做好了随时出鞘的准备。 与此同时,又是一个方阵从偏右的位置列军走了出来,同样是十八列,同样拥有一个大步开前的领袖。紧接着便是左边的队伍,他们是唯一一个缺了两人的行军队列。 “大人,你要求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吧。”最后一批行出丛林的队伍偏偏拥有着两个领头的人,其中一个跟另外两位别无二致,同样是一身重甲,而另外一位,看上去却要寒碜得许多,周身上下无一把兵器,唯一有的防装还仅仅是双肩上拿来充数的皮革甲子而已。 “哦,是啊,你是可以走了。”从封闭的头盔中传出一阵毫无任何波动之意的低沉,紧接着,忽闻一声利刃出鞘的凌冽,此前还是毕恭毕敬的男子便是僵着身子倒了下去,鲜血从其前身的豁口中喷涌而出,不过一瞬,便将整个草地染成血红一片。他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险要从框内跃出一般,当中点缀着满满的难以置信。 “我们可不养废人,等过了这一次,你也没多大价值了,到时候死得还会比现在惨,与其等到那时候,倒不如现在给你来个痛快。”银光瞬闪,对外泼去一阵腥涩的浓血,随后应着那为首男子右手的舞动,霍然入鞘。 “准备!”当这一幕小插曲在冷血无情中结束之后,坐镇中枢的那位男子原扬起的右手顿时五指皆弹,直指苍天之时,后方也是迅速传出一声昂扬。浸渗其中,三列方阵的重甲士兵同时前错右脚,于悍然震地中踩起如擂鼓般的声响,置放于右身长剑上的左手也是轻轻后拉,令那一抹透亮的银光得以展现于世间。 “动手!”一声雷鸣转瞬轰下,换来的是一阵齐刷刷的铿锵之音,无数的清越汇成一点悠扬,扶摇在天地之间,在那一瞬,本是身披黝黑重甲的他们,已然换上一身璀璨的银甲,透亮之中还回荡着刺耳的声响,伴随着他们每一步的跨出而更显凌冽。 相隔百米的距离在他们的全力冲锋之下,不过是几次呼吸的功夫,就已然近在咫尺。待兵临城下之际,杂糅成一团的三批士卒瞬息分成两道主流,一方稳扎于城墙斜下架起重弓,近一米长的箭矢宛若流水作业般被一一摆上那柄重弓,并于收放之间,向着那耸立的火海城墙内部长啸而去。 而另外一批士兵则是凝成一道道竖排,他们的肩上如今俨然扛起了三根重木,对着城门的原木顶端为一层厚实的铁甲所团团包裹。这足足有十米长的实木圆柱需要整整三十个人的力量才能被扛起来,其恐怖的重量便是可想而知。 “进攻!”一柄银色的长剑高举,于月光之下映照出凶利的光辉,一声令下过后,被扛起的重木终是踏上专属于它一位的征程,朝着那紧闭的城门呼啸而去,倘若这三柄重木一一轰实在了,这面看似厚重的城门也一定会被彻底破开...... “报!!!!!!”自中元节以来就一直静悄悄的皇府,如今却早已被各式各样的焦急禀报所充斥,坐于高位龙椅上的邯国国君:萧厉,如今正是一个头两个大,看着眼前那时不时赶来单膝下跪的黑衣兵卒,一双浓眉大眼中满溢着无力之色。 “来自煜弓国的重甲兵已然兵临北门城下,并做好了强行破门的准备。”这是实时战况的禀报,响着众臣耳中,正如惊雷横劈耳畔,无不叫人感到震惊。“南宫大将军如今率兵三千,正于北门作好了防御措施,但大将军托我告诉大王,他仅能做到拖延的作用,对于他们的强攻,很难阻挡。” “我们其他的士兵呢?”萧厉咽了一口口水,色厉内荏地问道,“我们的士兵应该不止这么点才对的啊,他们人呢?” “回报大王,如今守城的士兵仅有南宫大将军手下的三千人,其余士兵已被悉数外派,要他们赶回来,也得要整整一天的时间。”那黑衣人双手抱拳,颤颤巍巍地回答道。“要想等他们回来解决眼下的危机...已经....已经来不及了...” “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邯沧城的位置所在,除了邯沧城内居民和皇室以外,根本就不应该有其他外国人知道才对的啊,煜弓国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萧厉愤而起身,一双明眸中的难以置信根本无法加以掩饰。 在亚土大陆的四国鼎立之中,又以邯国的国土最为辽阔,因其国境内拥有着整个亚土大陆中最大的森林:千里迷森。而邯沧城,就处在这迷森的内部某处。 对于一般的国家来说,京师所处之地往往是需要重兵把守的。但对于邯沧城来说,其外围包裹的一圈天然屏障就已经是最好的防御手段了。千里迷森之所以被称为迷森,最令人啧啧称奇的便是当中的构造,如果对此处没有半点熟悉的话,只会在迷森那一模一样的景象中来回兜圈,落得一辈子都走不出迷森的下场。 而邯国本身的政策就规定了不将千里迷森对外开放的一点死规矩,因此,纵观四片大陆而言,真正熟悉且精通千里迷森中一切道路通向的人,也就只有居住在邯沧城中的皇室与民众了。 在这纯天然的壁垒之下,邯国对于京师的驻兵也因而减少了不少,士兵大多被派遣至边城看防,常年守邯沧的士兵,算下来也很少有超过两千人的时候,因此现下能集出三千人,已经是莫大的走运了。 但这三千人真的能敌得过向来骁勇善战的煜弓国士兵么?想到此,萧厉不禁再次咽了一口唾沫,在四国鼎立之中,邯国的军事力量一向是最弱的,而顶峰的那国,就是如今兵临城下,以铁血政权闻名于世的煜弓国,最强对最弱,三千人真的不算多。 但最让萧厉感到不解的,还是他们是怎么样兜过千里迷森来到邯沧城下的。 “启禀大王,煜弓国的人之所以能够知道邯沧所在,似乎是有领路人的帮助,而那些领路人,应该是邯沧内部的居民。”黑衣人低头陈述道,“有守城士兵亲眼看见煜弓国的将领将一人处死于行军之前,如果我没猜错,那人应该就是领路人。” “煜弓国不养废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对于他们而言,把他们带到邯沧城下,就是那人的价值,等到了邯沧城,那人的价值也就没有了,所以他们才会杀了他。大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完了,一切都完了。”萧厉双脚颤抖着坐回龙椅,大殿之外的火光依旧璀璨,凝望着它们的肆虐,他的双眸已然呆滞了。“这是天意,是天意啊.....” 当皇室整体陷入如漩涡般的绝望之时,他们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一位从外地赶来的男子,竟是成为了那力挽狂澜的救世主,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因为伴之而来的另外六人所居,恰好就靠着北门...... “嘭!”第一声重响如期而至,轰在那扇双面巨门之上,光是一击的功夫,道道龟裂便是转瞬遍布其中,甚至不需要第三锤,只要第二锥的轰然,这扇看似稳固的城门便会彻底不复存在。仰望着那骇人的裂痕,早已在城门后做好准备的南宫将军也是手脚发软,根本无心战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凌冽仿佛破晓的第一缕光芒,刺穿了那深紫色的天空,携着无与伦比的煊赫气势,俯冲向那已然备好的第二锥重锤。 “轰!”谁都没有想过,这样看似不起眼的凌冽竟是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那厚实的重锥,并在瞬间为其染上透亮的蔚蓝光纹,还没等扛着它的士兵们有所察觉,迅速蔓延开去的光纹顿时震出爆鸣,将整条实木重锥彻底粉碎成渣,紧随其后的爆炸冲击更是横扫而出,将一众绕于城门之下的重甲兵卒彻底掀翻。 在煜弓国士兵稍显讶异的注视下,他们找到了那道凌冽的来源所在,那是一柄通体黝黑的长剑,在其周围,隐隐有微光缭绕,前半段虽是没入泥泞之中,但却丝毫没有染上半点尘埃。 等众人想要上前一探究竟的那一刻,唯见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翩然而落,轻飘飘地点在那剑柄之上,荡起一阵长发飘扬的潇洒。“我们还住在这里呢,所以,你们可别乱来啊。” “是你?”扫见那黑袍长影腰间所挂着的野鸡与鲤鱼,位处左侧的那位将领便是于寒盔中吐出一声有些讶异的冰冷,“你居然还活着?” “如果你指望那两个小孩子就能杀死我的话,那你的心可就真的大了点。”黑影翻身下剑,同时脚尖微勾剑柄,将其从泥泞坑中轻松挑了出来。“听我一句劝,赶紧走吧,要打,也等我们走了以后再打。乖乖听话昂。” “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敢命令我们?” “我只是给你们一个忠告而已,不采纳就算了,反正到时候后悔的也不会是我。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是走,还是打?” “走?哈哈哈哈哈!给我上!砍死这王八蛋!” 第一百零九章 将对将 “给我上!”什么将对将,兵对兵,在真正的战场上如此仁义只会费心费力,所以,银甲压阵,在威赫中跨出惊天一步,向着那如若螳臂当车的敦煌震慑出凶赫之威。眼下的重任是陷城,哪能让如此之路人拦下势不可挡的冲劲? “真不怕死啊。”敦煌淡喝一声,左脚悍然震地,当初的爆鸣推送着他的身子,宛若一枚炮弹般轰然炸进那银甲圆玄之中,携身的长剑肆意轻拐,尚未出鞘,却已然斩落当中数位手臂。 “布防!集中归阵!”对于同伴的创伤,早已无所畏惧的他们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回身的功夫迅速侧后一寸,让敦煌顺利陷入敌阵之中,在此银光四溢之中,敦煌仿佛置身聚光灯下,成为了当中绝对的焦点。几乎无穷无尽的光芒凌冽聚点,在众将刻意地引导之下,统一汇在敦煌的身上,为其送去一阵阵目眩的感觉。 与此同时,在那旋转的阵脚喧闹中,一声极其细微的机璜弹声悄然响起,得益于外界的掩护,让这声微小如成春风,于不经意间翩然而逝。 “就只是这样吗?”敦煌眼眸稍眯,单垂的左手耸拉一侧,黝剑下倾,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正在其嘲讽之际,已然上好机璜的弓弩顿起清越,在那银甲的背后,无数道颜色各异的银针袖剑飞扬,宛若铺天盖地般扑向坐镇中心的敦煌,仅消一瞥,后者便已然能够看出那席卷天地的箭雨中所点缀的恐怖毒素。各种灾毒汇聚,倘若挨上一根都不会好受,更别说吃实在了,那样恐怕真的连尸骨都不剩了。 这样一波恐怖的弩箭攻势对于整个煜弓国的重甲行军而言,也仅仅只有两套配额,也就是说,他们一共只能发出两波如此的攻势,唯二消一在敦煌的身上,由是可见他们对于敦煌的重视程度。 敢于单人御敌同时自破敌营之人,要么就是狂妄的自大,要么就是源自于对实力的高度自信,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不小心对待的话,总会为士卒带来或多或少的损伤,这是煜弓国不愿意看见的。所以他们一出手,当即就是倾囊而出,根本没有丝毫犹豫。 “原来如此,本身我还好奇不过是百余人的军队,为什么敢这样大张旗鼓地进攻他国首都,原来是有如此精良的装备伴身啊,凭借这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就算是面对千人万人之军,也可以轻松抗衡吧?”位处包围圈正中的敦煌仰首而望,有神的双眸丝毫不惧,直对那漫天箭雨而闪烁出几分恍然之色。 此时此刻,一众围绕其左右的士兵早已退开数米有余,唯恐被那不分敌我的箭雨所波及到。尽管看上去胜负已分,可那些重甲兵却仍抱有警惕,一个二个接连架起重弓,向着坐镇当中的敦煌射出缕缕米长的掠影,以刁钻的角度,专攻其各个关节所在。 敦煌本想着借助这一手闪电般的突袭彻底打乱那一众重甲兵的阵脚,可没曾想到这些重甲兵的应对居然是如此从容不迫,哪怕是自己的手臂被其悍然斩落,也没有一声痛呼响彻其中,在此默契之下,这才共建出敦煌眼下四面楚歌的窘迫之情。 当然,这抹窘迫,也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敦煌,何许人也?那是一位曾经沐浴倾盆暴雨中却不沾半点雨水的男子,哪怕是如针细如光密的雨滴,也没有一滴可以浸湿他的衣服,更何况眼下仅是形若绵延春雨一般的各色长针呢? “一式,屏风,开。”当敦煌再度于人前开口之际,他本身仿佛就成为了这一方天地的主人,冥冥中的回响荡在浩瀚之中,却是震出空灵,紧接着,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敦煌以左手中黝黑长剑为引,在即将于箭雨相撞的那一刻剑影横空,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虹弧。 幽刃所及之地,一道天蓝的光芒旋即停留其中,没有人看清敦煌的动作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们只听见那一声空灵,旋即,那天蓝的弧度便已然凭空出现,将敦煌挡在内部,隔绝了外部铺天盖地的箭雨。光弧的成型恰到好处,不多不少的时间把控让其得以在现形的那一刻直接撞上花哨的箭雨,宛若雨打琉璃,拍出接连的铿锵。 可无论怎么说,那层光弧始终是为了应对上方倾盆而下的银针所准备的,对于平面射来的无数米长箭影,敦煌仍需要费上一些功夫去处理,当然,这一阵功夫,不过是手起刀落的迅捷轻松罢了。 真正的鬼魅之影其实不在乎阴晴不定的诡秘,最重要的反而是不为人所视及的精准极速。毕竟无论再怎么样诡秘难寻的动作,其大体上总会有轨迹可循,而快若闪电般的迅猛则是最能够削减这一距离的方法,也是敦煌一直浸心的战斗手段。 所以,当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箭影交错之时,在外人看来,敦煌上半身如泰山般沉稳未动,只是微动右脚,那米长的钢箭却是自行断成两截,无力地垂落黄尘泥沙之上。 重甲士兵们惊呆了,对于眼前这颠覆性的一幕,哪怕是再怎么久经沙场的老兵,也不曾见过能够以一己之力挡下无数凌冽的存在,或许传闻中的大能有可能做到,但亚土大陆的邯国不过是将衰的残烛,又哪能孕育出如此强大的存在呢? 就在众人仍于惊诧之时,灵动的蔚蓝光弧却是自顾自地动了起来,生来无骨的它此时宛若一匹韧性十足的丝绸大布,迎着众人的目光,剔透流转而弯,将那最后一抹银针也一并吞噬其中,随后于空中重叠,汇成一道大大的水滴模样,稍有倾斜的小角直对银甲重兵,似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一般。 “不好!大家防御!”眼瞅着水之将倾,虽然仍不知道它究竟会带来如何震惊的攻势,但出于经验的判断,那三位领袖中身形最为伟岸的那一位当机立断,身高两米有余的他大臂一挥,荡起漫天瑕彩便是席卷而来,将一众士卒轻而易举地扫到自己的身后,同时银光回旋,汇成实体的屏障,横立于身前,将方圆五米以内封得水泄不通,生怕那水珠的悍然破裂一般。 “怎么,怕啊?”敦煌轻笑着松开了一直握剑的左手,黝黑旋即直落,却在即将蒙尘的那一刻盘旋而起,静悄悄地悬浮在他的身后,就像是位忠心的守卫一般。 敦煌也没有闲着,只见他高举左手,以掌心轻抚上那半透明的巨型水珠,顷刻间,本还能一窥当中景色的透光顿时大亮,渲染出极度刺眼的光芒,叫人不得已从上移开目光。而在那炫目之中,本是身形巨大的水珠却是一个劲地缩小着,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变得跟一般牛皮袋子无异的大小了。 水袋入手,敦煌当即作势欲抛,吓得远处一众士兵不由得悉数倒退一步,就连首当其中的将领,也是浑身一颤,刹那绷紧了心弦,围绕左右的光罩也是愈加明亮了几分。 然而,如此的动作,却并没有任何实质的攻击产生,敦煌只是向前倾了倾身子,左手顺势将那已然呈现出实体模样的水袋挂上腰间,戏谑地说道,“我才不会用这些打你们呢,这么好的宝贝,当然得留着自己用。” “你耍我?”为将者顿时怒上心头,对于敦煌包含挑衅意味的行为感到无比愤恨,一双藏于寒盔下的炽热红眸此刻更是如有熊熊烈火燃烧一般,险要吐出的火舌洋溢着想要将眼前人生吞活剥的迫切。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光是耸耸肩的功夫,静候于身后的长剑已然飘至右侧,虽仍未入手,但当中的锋芒之意却已然是清晰可见。“我只是想再多给你一次机会,毕竟当下你也已经亲眼确认过了。告诉我,你现在,还要选择不知好歹么?” “狂妄!”挑拨的话语彻底催起了为将者心中的火苗,顺着鲜血延烧至全身的暴怒让其猛然踩出一脚爆鸣,转瞬间,本是平整的土壤上竟是出现大片大片的龟裂,以其落脚为中心点,四散蔓延。“我欧阳墨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狂妄之徒,不过是纳了暗器而已,竟敢如此嚣张。倒要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几斤几两!” 说罢,欧阳墨顿时踏出迅影,每每跨出一步,其遍布全身的重甲便会少许部件剥离,待到其彻底达至极速时,浑身上下的银芒重甲,就只剩下了最贴身的那一层轻甲了。 快若闪电般的身影鲜有的没有半点声音相伴,待其杀进敦煌米近之时,低沉的破空声这才匆忙响彻。 借助冲劲,欧阳墨奋而一跃,却在着力控制之下没有一飞冲天,仅是将一双长腿达及敦煌头顶的高度,随后半空横出,扬出一记漂亮的月牙扫,以煊赫袭向敦煌的脖颈。 宛若迅雷般的身影从起身再到出手,期间需时不过眨眼间,当旁人还在破空爆鸣中寻觅着欧阳墨的身形之时,却何曾想过他早已杀到敦煌近前,并为之送去了一记致命的横扫呢? 至始至终,敦煌都没有动过,在欧阳墨眼中,他更是与常人无异,对于自己的迅猛根本无法反应过来,然而,当横扫命中之时,一阵酸痛却是从胫部冷不提防地传遍全身,那仿佛踢上一块钢板般的疼痛感,将是欧阳墨这一生人都不会忘却的事。 本呆若木鸡的敦煌,其银光毕露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然形显于来人与自身脖颈之间,同时凭借着近乎无坚不摧的牢固,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这蓄势的猛攻。“怎么样,这样够了吧?” 轻笑声中,敦煌宛若水蛇般的左手幽然缠绕,银光最为凝厚的五指轻松破开了那外层的银甲,将欧阳墨亲身送上门的小腿牢牢锁死。随后向下悍然发力,以无比简单的方式将其直接拍进地表上由他自己踩出来的龟裂之中。 “你我的差距,现在认清了么?”七荤八素之际,悠然响在欧阳墨耳畔的,是敦煌轻佻的鄙视。“我劝你们赶紧撤吧,要打,也至少等我们走了以后,再来打邯国的主意。明白么?” “将军!”远处的不安同样回旋,扬在欧阳墨的耳畔,却是带来不一样的羞辱之感,在此窘迫之下,他藏于寒盔内的嘴巴猛然收拢,将那一枚一直抵在牙尖的丹药彻底咬碎了。 “可恶啊......”恍然间,欧阳墨的全身竟是亮起深红色的光芒,单从视觉角度来看,就像是熊熊血焰泛于其身体表面一般,外转的凶煞之意,光是轻瞥一眼,都能从中感到无限心悸。 “爆血丹?!” 第一百一十章 紊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自低沉再到高亢的邪笑三番波折,最终伴随着血焰的燃烧而卓越于天地之间,欧阳墨仍旧四肢向地,但此时此刻,他的气势却是远超之前的总和,在那近乎焚尽一切的夺目之中,他缓缓扬起了自己的头颅。 “啊!”还没等欧阳墨彻底恢复作战之态呢,一旁的敦煌却是狠狠地扬起一脚,于地表擦出一道光滑的洁面,奋然轰在欧阳墨一身的软劲甲上,将其如一颗炮弹般直接炸飞了出去。他向来沉凝的脸庞上,如今却是鲜有地泛起寂然之火,于熊熊燃烧中,将眼眸中紫光的深意推上巅顶之位,不消片刻,本是分明的双色,如今却已然呈现出纯粹而熠熠的幽紫。 此时飘扬的黑袍俨然沾上了那层血焰高燃,但蓦然间,唯见一道银光转瞬而逝,横切出的凌冽以目不暇接轻松切断了那洒脱的飘扬,为敦煌换了身短衣,当中若隐若现的腹部肌肉正巨幅收缩着; 远观一旁的欧阳墨,则是在飞转的过程中丢了自己盖住整个脑袋的头盔,换来一头微红长发飘扬,朦胧其中的五官棱角分明,尤其是一双为鲜血所浸满的眼眸,当中不见瞳,稍是一瞥,就给人一种渗人之感。 “敦煌!你气息乱了!”悬空的宝剑前梢幽光猛起,却又在昙花一现后戛然而止,刹那间响彻敦煌心神的低沉充斥着不安与担忧,却怎么也没能将那一团久抑的火花彻底熄灭。 “让我们来好好地打一架吧。”倒飞而出的欧阳墨不再是狼狈坠地,反倒是调整起他那滞空的身形,遍布光焰的双手洒脱而随意地扬了扬,便是轻而易举地稳下飞旋的身子,并在利落的空翻之后,以满脸的热切直视着那已然火上眼眸的敦煌。 霎那,只见火影转瞬,拉拽出的残墨于夜空中绘出洒性而迅疾的一笔,朝着早已对其翘首以盼的敦煌直扑而去。 “本来我还是想放过你的......”对于那残影之光,敦煌反是攥紧了自己的左手,微颤中连本覆盖其中的银光都褪去了原本的光泽。垂于身侧,它看上去跟普通的拳头无异,可偏偏当中点缀的凌冽,却是千百把剑刃所不能及的。 “轰!”待呼啸的狂风荡起轩然,敦煌的左拳已然扬起,不差分毫地轰在那猩红掠影对出的匕刃之上,顷刻间,以其为方圆的五米内,一切残箭破雾尽数消失不见,就像是有一道极度排外的作用力膨胀而起,将所有东西一扫而空。 “但现在,我不确定了。”那一瞬间,敦煌口吻中的冰冷随着猛然瞪大的双眸悍然暴起前所未有的凶悍,铜浇铁铸一般的左手化拳为掌,须臾炸出的爆裂将那同样镀上猩光的匕刃裂成漫天碎光。在那嘌呤的星雨之下,只见敦煌身形稍转,一道绷得笔直的迅捷便是须臾高扬,不避不躲地砸向眼中略泛失神的欧阳墨。 “可以啊,肉搏什么的,我最赞成了。”故作尖锐的低沉悠然起,恍惚间,本应因为顿空而无法反制的欧阳墨却是借势用力,早已与血光融为一体的双手悄然点了点敦煌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左手,换来一阵微跳,随后翻身一蹬,右脚以半月的架势陡然下劈,刚好跟敦煌扬出的左脚来了个空中对碰。 “嘭!”仅是肢体上的碰撞,如今响起的声响却是远超兵刃相撞时的铿锵,如光环般四散而开的璀璨尽管只是平面,但也势如水火般扶摇而起,以半弧为界,一面红一面银地席卷出让人难以直视的夺目。 微扬的风埃稍稍掩住了两人的身形,待一人从中不情不愿地翩然而出之时,这才顺手驱散了那淡淡的黄沙尘埃,而那个人,却不再是上来就接连吃亏的欧阳墨了,反而是从出手那一刻便呈现出无敌之姿的敦煌! 只见他脚尖点地之后,却依旧是步履不稳地后倒两步,这才站住身形,仰着那不远处的深红,一双紫眸阴沉得足以滴出水来。 “怎么,不是嚣张么?不是说要把我打趴下么?只是简单的一碰就不行了?老爷子?”调侃之余,欧阳墨还顺手空摘下一道从背后袭来的掠影,那是一只米长的箭矢,也是专门属于他手下行军的兵器。 “咔!”一声清脆,在其猩光四溢的掌心之中,那米长的箭矢却是如同被油炸过一般脆弱,只需欧阳墨稍一用力,便是从中拦腰折断。他没有转过身,语气中的狂热稍衰,反是流露出几分至寒之意,“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们可以动手了?这是我和他的战斗,谁都不许插手,不然,斩立决。” 此言一出,整个银甲部队顿时噤若寒蝉,不久,在那些接踵响起的喧嚣中,所有本是架好弓箭,随时准备支援战局的士兵此刻已然双手负后,前额稍倾,乖乖地站出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就连那两位看上去与欧阳墨平起平坐的将军,也不例外。 “敦煌,恪守本心,别让情绪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力。”剑锋上的幽蓝再起,而这一次,其停留的时间要更久一些,言语之中的忧愁也是伴随着三分怒吼的架势攀上顶峰。 “呵呵...”可是,不论是怎么样的低沉,是怎么样的忧心,响在如今的敦煌耳畔,却是鲜有作用得以发挥出来。在他那一双幽紫剔透的眼眸当中,浴着红焰的欧阳墨早已经不是他了,而是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不,确切来说,是另外四个人。“给我....去死吧!!!” 轰然一踏,整个地表仿佛承受重击一般彻底粉碎,在溃塌中崩出巨型深坑,烟云轩起,朦胧出无比浓郁的霾气,一道扭曲的紫电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长袭而出,以近乎瞬移的速度,瞬息拉近了两者间的十米之距。 “敦煌!”呐喊中的不甘一如剑锋上回旋的幽蓝,久久盘旋而挥之不去。 面对着敦煌如若闪电般的突袭,欧阳墨只是做了一个尤为简单的动作,合上双眼,以自身精神力取缔眼眸,作为对外界的感知而存在,这是针对极速战最稳妥也最保险的做法,也是欧阳墨最拿手的伎俩。毕竟纵观整个煜弓国,单论精神力之浩瀚,无人可以出其左右。 所以当银光闪电扬起的左脚如横刀般侧压而来,他的左手也是恰到好处地出现于那个地方,凭借着爆血丹所赋予的极强防御力,轻松接下这一击爆袭,随后抬拳重轰,朝着其那暂时停留的左腿关节猛然砸去。 银光再闪,自外划出一道圆弧,避开欧阳墨攻击的同时又起凌冽,尽管敦煌已经快若闪电,可欧阳墨偏偏总能对任何方位的攻击有着清晰的定位与巧妙的时机把控,往往还能作出让敦煌不得不重视与规避的反击,让本该是战情主导者的敦煌隐隐吃了一亏。 尽管在外人看来,置身于银光闪电中的欧阳墨像是被动防御的那一方,每一次挥出的重拳往往也没能带来多大的反响。但实际上,整个战斗的节奏,却已经渐渐从敦煌手中脱离,落到了欧阳墨的手上。 “该死的,说是释怀了过去的回忆,到头来心智却还是跟个不成熟的小孩子一样,这次恐怕真的遭重了啊。”悬空幽蓝的注意一直落于战情之中,看着那跟无头苍蝇般随意乱窜的银雷,哀叹道。 “就算这次遭重了,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反正我都被封印了这么久,说不定这次,我就能出来了呢。”隐隐之间,一道暗红却是从剑柄中转起点星氤氲,不多,却格外引人注目。“毕竟一直都缺了半个人,怎么样都会有所缺陷吧,哪怕是天下第一的剑圣,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呀。” “你可别说风凉话了,一旦真的那样,也就意味着敦煌死定了,这点你我心知肚明。难不成,你还想看着他死么?”同样的低沉撞于虚空,唯一之别不过是一方冰冷,一方稍温。 “其实吧,敦煌他死不死跟我也没有太大关系吧,我唯一关心的,只是我什么时候能从这剑鞘中出去而已。”冰冷依旧,但其言语深处却暗藏着一抹难以为人所察觉的难堪之色。 “好说歹说,你也是敦煌他第一个孕育出来的剑灵啊,你这样说,就不怕被敦煌听见么?”稍温的幽蓝语中轻点颤抖,像是一边流着冷汗,一边说道。 “怕什么,反正这么多年了,能够跟我说说话的也就只有你了,难道你还要打小报告不成?”那抹暗红游走于剑鞘以外,并在漂浮中缓缓绕上鞘刃前端的幽蓝,对于不远处正如火如荼的战斗,仿佛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唉,比起这个,我倒是更想知道你对于这一场怎么看?”比起暗红的乐天,幽蓝则老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相比之下,谁更关心敦煌,已然不言而喻。 “你认为,仅凭本能去战斗的剑圣,那还配得上剑圣这个名讳么?”那抹暗红倒是反问起幽蓝的意见,其中的注意也终于是在不情不愿中投向了远方,遥望着那烈光的肆意运转,于心底暗骂一声,“空有蛮力而毫无章法,就凭这样的他,除非对面是之前那几只杂鱼,否则,他只有挨揍的份。更何况,那人吃下去的,可不是一般的爆血丹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一般的爆血丹?难道.......”幽蓝人性化地传出一声口咽唾沫的声音,语气中的不解也是很快就被震惊所取缔。 “你不会真的以为,夜阁,亡了吧?”暗红轻笑道,“这个发源于亚土大陆的组织,其背后的底蕴要远超你我想象,当初敦煌的所作所为,也只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退居幕后的理由罢了,算算日子,现在也差不多是他们重现江湖的时候了。” “结束了!”欧阳墨爆喝一声,右拳猛然砸向空处,轰出一声气爆的同时,也将那烦人的苍蝇彻底打停。 “噗!”灼红的鲜血顿时高扬,一直流转的银光此时戛然而止,从中飞出一道狼狈的黑影,在一圈又一圈的空翻中砸向大地,携起一整横排的烟云弥漫。 第一百一十一章 鬼神 “噗!”多少年没有像这样一样焦躁不安,像这样一样不择手段了。置身于口溢鲜血的狼狈中的敦煌,一双紫眸却是隐隐变得更加透亮,当中洒满近乎暴怒的味道,让原本的深遂与睿智越行越远。 单臂长拖,在泥泞的沙场上拽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纹路,笔直的双腿上银光才刚刚消散,显露出一对稍显怪异的腿型,扭曲着搭在一起。黑发飘扬之间,点缀着无数道血影流光,于垂落中朦胧了敦煌的眼帘。 “哈,就只是这样么?”原处欧阳墨将高抬的左手微收,沉气凝神中吐露出一团厚实的红雾,在胸前回旋,一身激燃的血焰也在此刻隐下原有的炫彩夺目,以半透明的方式悬于其身旁。但比起光焰的收敛,更为人所震惊的,是欧阳墨接下来的一番嘲讽。 “我原本还以为所谓的剑圣,能给我带来什么惊喜呢?可惜啊,可惜啊,不过才只是断去一臂而已,敦煌,你怎么就狼狈成这个模样了?” “什么?!”身为当事人的敦煌还没做任何反应了,一旁悬浮的幽剑却是顿起惊诧,那是属于幽蓝的惊讶,也是近乎难以置信的感慨。 “还是找上门来了么?看来当年的余锋未爆,果然还是不明智的选择啊,既然都选择那样做了,偏偏不斩草除根,也该被人算计。”比起幽蓝的震惊,冰冷的暗红则是道出宛如运筹帷幄般的冷嘲,“我倒是很想看看,在对面有备而来的前提下,就凭现在的敦煌,该怎么渡劫。” “混蛋......”敦煌用自己颤抖的左手勉强撑起上半身,随着深嵌大地的五指传上脑海的阵阵刺痛,他一双明眸中的寒意倒是更甚几分,凝望着身下的那一滩鲜血,近乎乱成一团的脑海在暴怒中,却怎么也寻不出一点理智。 “啊,很奇怪吧,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的名字?”欧阳墨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丝毫没有因为爆血丹的暂时性而追求速战速决,反倒是盘起手来,眼眉跳跃中散出几分戏谑之色,“怎么说呢,我们之所以会在今晚出兵,你难道真的以为是冲着这小小一个破城来的么?就凭邯国那怂娃子样,根本就用不着我们出手。我们都是为了你才来的啊,腊月屠夫。” “我靠,这都知道。”这次轮到属于暗红光芒的大惊失色了,在焦急的注视下,只见不远处本是横躺在沙坑中的敦煌已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唯有在其眼中才能窥见一二的绚丽紫光正隐隐流转在他的左手掌心,并以鳞甲的模样上攀而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覆盖了敦煌整个前臂。“这个人,莫非是......” 翻滚的思绪化作流光,奔回数十年前的那个四月夜晚,在那皎洁月光映照中的高塔,凄厉的惨叫几乎不绝于耳。刀光剑影转瞬杀上塔顶,又在回旋中翩然落地,无数人横死其中,而唯一幸免的那一位,才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 “你...叫我什么...”重新爬起身的敦煌没有当即展开攻势,一方面是颤巍巍的双脚还没能从虚脱中走出来,另一方面,则是源自那同样是长发飘扬的男子所称呼自己的名号——腊月屠夫,能够知道这个名讳的人很少很少,就算是知道的,也完全不清楚这所谓的四月屠夫究竟指的是谁。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一个人跟欧阳墨一样,敢指着敦煌鼻子说出这样名讳的。 “腊月屠夫啊,难不成,你忘了么?”欧阳墨耸耸肩,尽管微勾的双神中对外散发着浓浓的笑意,可他本人却在着力掩藏着点缀其深处的寒芒,“啊,上上下下整整八千人,八千人呐,只不过是腊月中的一个夜晚,除了一个小孩子以外,其他人全都死了。你说,这个凶手,不是屠夫是什么?” “呼...呼....”听着欧阳墨言语当中的锋芒,敦煌却是缓缓喘起粗气,那并不是什么因为用力过度而造成的喘息,反而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东西,这一点,从敦煌那红紫蓝三色来回变换的眼瞳便能够一窥究竟。 “你说,对付这样的屠夫,该怎么做呢?”欧阳墨在原地蹦了蹦,摆出一副拭目以待的架势,周身本是剔透的光焰如今再起璀璨,于顷刻的功夫化作外盔凝甲,潇潇洒洒地遍布他的全身,“如果是按我的方式的话,那你可真是死一万遍都不够啊。” 轰!这是自吞下爆血丹以后,欧阳墨第一次主动出击,单脚轰出的气爆须臾带起尘埃四溢,一如漫天浓雾席卷,将周遭一切景象瞬息朦胧。土黄中,一道尤为显眼的猩光偏偏毫不掩饰,在笔直的行径中,冲着位处浓雾中心的敦煌直扑,速度之快,甚至赶超敦煌此前如电雷般的爆发。 “不好!”剑锋上的暗红大骂一声,刚有移动的念想,一声清脆的铿锵却是如雷贯耳,刹那间,一种仿佛灵魂被搅碎的疼痛感出现在那暗红的感知之中,以蛮不讲理的威胁将其焦急的心念直接压了下去。“这个该死的封印...喂,你能帮敦煌么,这样下去,情况不容乐观啊!” “作为后来者,我可没有你这么大的权限啊。”尽管幽蓝的语气中同样焦急不安,但更多地泛着无奈之色。“而且,上一次因地玄硫金而受到的创伤到现在也没能完全恢复,我现在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真的玩大了,这个敦煌,为什么敢跟他肉搏啊,不过是一枚爆血丹,至于连理智都不要了么!”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深邃的眼瞳形显于悬空剑锋上侧,那是一双深红色的眼眸,正灼灼地望向那硝烟弥漫的战场。 “嘭!”宛若一颗高爆的炸弹,擎天的血火顿时带起足够接天连地的灿然,因高温而回旋的烈风飒然,吹散了所有蒙人眼的浓烟,令那宛若置身于角斗场的两位得以在夺目红光的陪伴下重现于世。 “敦煌!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啊!”欧阳墨的质问伴随着每一记重锤的挥出而响彻这封闭的空间,毫不留情的重击如雨落般轰在敦煌的身上,让仅有单臂的他难以加之抵挡。 那一双拳头上所点缀的劲道本可以轻松揍飞敦煌,却是在欧阳墨刻意地引导下以半分汇于表面,剩下的那一部分则是通过爆血丹的加持而凝入敦煌体内,并在其中暴起悍然,正尝试着去搅乱敦煌的经脉。 这是他曾经亲身体验过的生不如死,那血剑中残留的凌冽虽然仅有一点点,却让当时只有五岁的他尝尽了苦头,哪怕是到了现在,在他的左胸上仍有无数道虬结在一起的经脉,汇成一个如盆地般的小坑。 难以压制的杀意,伤心欲绝的痛苦,以及极其微弱的理智,三者以红紫蓝三色变化,在敦煌的眼眶中相互厮杀,本身因痛苦而主导的紫眸,如今却是在欧阳墨如骤雨般的攻势下渐渐偏向了猩红的烈光,至于那抹深邃的幽蓝,却是早已不知所踪了...... “哈哈哈...都给我死,都给我死吧!你们从我手中夺走了她,我就要让你们所有人为她陪葬!死吧!全都死吧!”敦煌那在连击中逐渐麻木的神识,却是冷不提防地响起了这样几近癫狂的声音。 恍然间,一道浸身于鲜血海洋中的背影仿佛实打实地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人的手中拿着一柄天蓝色的长剑,尖端垂着浓血。而他就在这样的滴答声中,缓缓转过头来,显露出一只病态的眼瞳,当中所渲染的,正是无比纯粹的深红。 对视的那一刻,同样的红光仿佛跨越时空,从那虚影的眼眸中赫然绕上敦煌自己的眼睛,成为了三色对峙中,那抹猩红的强劲助力,仅是一息,本还能勉强与之抗衡的紫光,竟是已然被其吞噬殆尽,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成就极致的深红了。 “如果,敦煌体内那鬼神般的杀意真的觉醒了的话......”暗红的气韵凝望着敦煌左手上逐渐由紫转红的盔甲,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可就真的再无回头路了。” “回答我啊!敦煌!”最后的一记横扫轰然砸在敦煌的脸庞上,再不是留有余力的欧阳墨仅凭一击便是把他打上半空,随后左手悍然成爪,对准那倒飞而出的敦煌便是来了一记抓捏,虽然隔空,但敦煌体内所残留的拳劲却是成为了两者间互动的桥梁,将他的身子顿时凝于夜空之中。 “呼..哈...”欧阳墨深吸一口气,原本呈鹰爪般的左手赫然收拢,刹那间,伴在悬空敦煌身侧的空气仿佛内陷一般,以当中人心脉为中心,向其碾压而去。在那近乎不可抗力高压中,敦煌的身子正被强制蜷缩着,一点一点朝着一个球形蜕变而去。 在那被外力碾压的迫力之下,敦煌眼眸中的红光也是彻底完成了属于它的夺魁,双眸一开一合之间,漫漫杀念终是再临人间,他的嘴角,也因而勾起一抹不明所以的微笑。 “结束了。”欧阳墨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看着那高悬一侧的敦煌被碾压,他一直剧烈跳动的心脏也是渐渐平静下来,一身血焰也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消退,不再是如半透明的流体一般伴在身侧。 “呵呵....啊...多么美好的夜晚啊...如果能有一点鲜血...就更棒了呢...”突然响起的男音虽然听起来有气无力,但却隐隐带着一抹叫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完了,这下全完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终焉舞曲 在那被迫蜷缩一团的扭曲中,敦煌的双眸再也不是什么绚丽夺目的深邃紫光,相反的,那是一对点缀着无限实体杀意的猩红,宛若两撇圆润的宝石,静静地躺在他的眼眶之中,伴随着他病态的微笑而一并勾起叫人不寒而栗的毛骨悚然。 不过是片刻之间的转换,此前还是被欧阳墨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敦煌,如今却是在轻松写意中破然挣脱了那一阵经由他手,亲自藏于心脉之中的拳劲锁,在如若玻璃破碎般的清越中翩然而立,悬浮的长袍无风却自行飘动,烘托着一抹决战前夕的宁静。 他不时舔着自己干涩的嘴唇,早已通红的双眸就像是根本坐不住一样来回悦动,时而流转于那扎堆退避一处的银甲士兵,淡漠的冰冷中鲜有地泛起几分戏谑的满足之色,时而回望,蓦然的神光落在那悬空的剑刃之上,带出浓郁的可怜之色。 可无论敦煌究竟在望谁,他的注意却始终没能落在那真正意义上与其展开决斗的欧阳墨身上,孤高的红眸像是刻意忽视了他本人的存在。 “就是这双眼睛,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仰望着那一双目中无人的红眸,欧阳墨的手指俨然深嵌双掌掌心,以强硬的握力将皮肤拽起旋纹,轩起的回忆荡出漫天夜影,绘出当天那个浑身浴血的鬼神之影,银刃在右,一双足以让人铭记终身的血眸点缀其中,勾勒出凶残之光。 “混蛋!”爆鸣伴着怒吼在这已然千疮百孔的大地掀起轩然大波,轰然爆发中再起尘烟,隐然褪去的猩光在暴喝中重现盔明,却比刚才的血影要更为虚弱,甚至还泛着阵阵扭曲的波纹,尽管他本人看上去无所畏惧,但盔甲之上的波动,却是让人感到一抹隐隐的恐惧之色。 “哦?你就是把我释放出来的那个人么?哎呀哎呀,我还以为你要更有存在感一点呢,譬如灵力更强一点,或者体格更壮一点才是。”敦煌先是动了动右肩,却惊觉无物,这才转成左手揉了揉下巴,眼神轻蔑。“真搞不懂为什么那个人连你都打不过,还真是废物呀,啧啧啧。” “多说无益,来战吧!”欧阳墨大喝一声,伴身的盔甲血影流转,于眨眼间汇聚掌心所处,随后以着托天之势,向着那选空而立的敦煌推出百米苍龙,扭转中的吟啸几乎震慑九天,那直入心扉的刺耳不禁让在场所有人都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哦,这样来看,还是有点乐子的嘛,但是,也算不上棘手啊。”敦煌轻笑一声,微抬的左手淡起血光,如若丝带飘扬般拉向远方,以无限之柔和,迎上了那呼啸而来的龙首。苍龙凌冽,在那近乎百米的身形之下,敦煌不过九尺的身子要显得相形见绌,就连那近乎同色的丝带也在龙影的猩红中黯然失色,怎么看,前者都无法阻止这巨龙的震慑九天才对。 然而,那巨影的席卷,却偏偏停滞在与敦煌相撞的那个瞬间。更准确来说,它是在那柔和的丝光面前寸步不进,偌大的龙翼仍在奋力扑腾,可无论其如何向地拍出呼啸的狂风,都再无法让其本身突破那抹形若天地法则的限制,只能乖乖地停在敦煌掌前,用一双不甘的竖眸,死死盯着嘴角带笑的敦煌。 “空有其表,虚有其荣,强装镇定的攻击根本无法掩饰你自己心中的恐惧,又怎么可能打出什么威力呢?”敦煌轻蔑地笑着,白洁如玉的左手掌心中丝带化雷,从飘柔的优雅顷变袭杀的刺光,以无与伦比之威赫然打进那形若霸天的龙体,须臾间,那凝实而完整的虹影龙体顷刻蔓延出更加耀眼的光辉,以破碎的裂影,缓缓贯彻它的全身。 “轰!”如雷般的碎光顷刻嘌呤,在漫天柔和下落尽人海,衬托着敦煌高浮的身影,恰如一尊优雅的杀神,绯红的双瞳中单溢着轻然,正蔑视着世间的所有,也鄙视着那站在地表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欧阳墨。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的气息充满了对我的恐惧,就算是第一次见我,那也不该是这样的。”敦煌若有所思地卷了卷自己的鬓角,双膝浮空而盘,丝毫没有半点针对战场的警惕,“究竟是在哪里呢?哎,被封印太久了,连记忆都有些紊乱了。让我捋一捋哈。” “给我去死吧!!”一阵恍惚之后,欧阳墨终是从出龙的虚弱中恢复过来,他的嘴巴正做着咀嚼,似乎是刚吃下什么东西。紧接着,本是化龙褪去的血焰再临,以更加深邃的光芒遍布他的全身,恍然之间,一阵浓厚的血腥之气回旋,萦绕在众人的鼻尖。 “爆血丹吗?”敦煌笑着错开身形,下一瞬,一道无形的凌冽便是贴着其错开的面颊高飞而去,留下一条细长的红纹,“一下子吃这么多,你的血够用么?要是燃尽了,可就不好玩了啊。不过嘛,通过这一枚丹药,我倒是想起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你就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孩子吧?那个夜阁主殿中的幸存者。” “混蛋......”欧阳墨嘴唇抿得死死的,锋齿咬在柔软的唇瓣上,带出有些冰涩的血液,那是半透明的流体,而不是鲜血所应有的眼色。正如敦煌所说,爆血丹之所以称之为爆血丹,其仰仗的正是服用者自身的鲜血,吃得越多,耗用的鲜血也就越多,一旦抵达极限,服用者便会因为体内鲜血流尽而亡。 “哦,我明白了。既然你都吃了这么多爆血丹,我要是不赏脸的话,就是我的不好了啊。”敦煌点了点头,凭空挥出一道细微的裂隙,左手淡然前伸,自中取出一柄尤为普通的银光长剑。同时间,在那银甲士兵中,一位将士的佩剑竟是在转瞬间消失无踪。“那么,来吧,让我看看十几年的时间,你究竟能够成长成什么样子。不过看这样子,你也过不了几招啊。” “放马过...”虚张声势的话还没能说出口,欧阳墨只觉一阵寒风吹过,在那拂面的微风中,他的肉眼,包括他的精神感知,都没能察觉到哪怕一丝丝异样,但转眼间,一阵莫名的大力竟是轰然作用在他的腹部,于血盔上震起空灵之响,带起一道道血色的破碎之纹。 “噗!!!”在那人仰马翻的痉挛中,欧阳墨的身子宛若一枚闯入人群的炮弹,于夜光之下泼洒的朦胧水雾掩住了皎洁而白皙的月华,也为那一群刚从兴奋中回过神来,面对现况根本不知所措的银甲重兵们送去嘌呤的腥水雨雾。 “队长!!”为首的两道银影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无需对望的犹豫,他们猛然跃起,在统一的步履中以肉身接下了那凝上剑光凌冽的欧阳墨。唯有当他们在这一刻真正直面剑影锋芒之时,二人这才明白刚刚那个仅出一剑的男子究竟有多可怕。 光是靠近,那肆虐的剑光便是扶摇而上,如蔓延在枯木中的野火一般,不由分说地沿着两人的身躯一路缠绵。他们没有能够用来护体的血盔,仅能凭借银甲与肉身硬抗锋锐,也最终落得遍体鳞伤的惨况,待三人落地之时,两位将帅之才的银甲俨然剑痕遍布,每一道横切的锋锐中,均有鲜血自中流淌。 而被他们拥入怀中的欧阳墨虽是借助爆血丹凝出了防御力堪称一绝的血盔,但也没能在敦煌手下拿到什么好果子,受下锋锐的腹部如今已然是出现了一道几乎横穿整个腰部的巨大豁口,当中猩光淋漓,再没有血液的遮羞之下,就连其中内脏都似乎能看得一清二楚。 欧阳墨的双眸依旧睁得很大,当中虽有不甘,但更多的却依旧是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的恐惧,发自肺腑的,难以言喻的恐惧。躺卧于银盔簇拥下的他,凝望着那个跟自己角色互换的敦煌,嘴唇颤抖着,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 “真是失望呢,原本还以为你能起码接下两招的,没想到一下就不行了。”敦煌耸了耸肩,手里随意取来的银剑如今已然是承受不住自己所输出的猩光而轰然破碎,垂落的刀刃碎片轻然落地,却又在一阵刻意的晚风中扶摇而起。敦煌就背靠着这些漫天的散粒,微勾的眼眸中写满了无需掩藏的不屑与轻蔑。 “好了,该玩的也玩完了,接下来,就该办正事了。”敦煌冷笑着驱起左手,五指微开间,身后本是毫无章法的碎粒也是随之调转,悉数以染上猩红的锋芒剑指那一批紧密蜷缩在一起,摆出防御架势的银甲重兵,“那么,就用你们的死,来欢迎我的回归吧。毕竟,我已经十几年没能再临这个世界了。” “那么...去死吧!”敦煌的掌心瞬间暴起如太阳般耀眼的红光,刹那间,由一柄破碎之剑所产生的完全碎片,竟是在那星光的作用下,一个个变得锋芒毕露,就像是一把把悬空飘零的实体剑锋一般,响应了敦煌的意念后,迎着众人惊诧的眼神,向前俯冲而去。 “叔叔!你在干什么!”刹那间响起的一声清越如春雷轰然,在轻柔中为整个尘埃落定的战局带来几分变数。 在那清越之中,本已显露杀心的敦煌,却是不由自主地愣了愣神,手中掌控着无数剑芒的红光顺风消散,那漫天飘零的剑雨也因而垂落,化作根本没有威胁的碎片,哐当砸在重兵团中,带出一声声铿锵。 此时此刻,一直被人压着打的幽蓝,终于是在敦煌的眼眸中,拥有了属于它的一席之地,虽然不大,但却位处猩红的正中。 不过是一个愣神的功夫,一道银发的倩影已然俏生生地出现在敦煌的面前,差不多有自己肩膀高的她,正嘟着嘴巴,叉着腰,杏眸圆瞪地怒视着自己。“敦煌叔叔!你在干什么!” “我...”低头望着那宛若天外来客一般的银发,敦煌一时半会居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吞吞吐吐之间,也让不远处的士兵们看到了生的希望,根本没有犹豫,他们抱起已然陷入昏迷的三位将领便是朝着森林深处跑去,眨眨眼,便已然不见踪影。 “说好的打猎呢?说好的晚餐呢?什么都没有!这都快第二天了,你想饿死我吗!” “抱...抱歉...”听着女生的抱怨,敦煌眼底的幽蓝却是更加深邃,言语之中,虽仍有杀意流转,但也已不再像刚才那般浓烈了。 “抱歉就有用吗?!雪儿我可是饿了整整一个晚上!说!你该怎么补偿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双存 或是刀光剑影,或是流雨轰然,无论是外面是怎么样的情形,对于处身偏隅的雪儿她们来说,其实并不能够造成太大影响。唯一的喧闹,不过是街上时常奏响的哭喊与奔跑声,为这夜晚的宁静送上凄厉之色。 “外面发生了什么啊,怎么这么吵?”眼下,雪儿已经依偎在李昭苒的怀中睡着了,她的眉眼稍稍蹙在一起,娇躯还不时地蹭了蹭李昭苒的腹部,虽是在浅睡当中,却有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点缀其中。而碧尔如今仰着头,一双青碧色的眼眸空望着不远处紧锁的大门,红唇微动中吞吐着不解之色。 她掩在垂落长裙中的笔直双腿,如今正有透绿的氤氲萦绕当中,就在那阵朦胧里,她白皙的双腿正渐渐融为一体,汇作一条蜿蜒的蛇尾,静悄悄地耸拉在草坪之上。 现如今,碧尔已经能够不受时间控制地维持完整人形了,但她依旧无法以人身运用妖精的天赋能力,当其要发挥实力之时,往往都需要重演回蛇形模样,这样才能保证其真实实力不会有任何衰减。 而碧尔之所以会在现在重化蛇形,当中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在于那木门后轰然而起的爆鸣,仰望着那直上云霄的火舌,碧尔明白,如今整个邯沧的情况绝对是不容乐观的。 “在我回来之前,就麻烦你照顾一下其他人了。”那个宛若深潭般的声音依旧回旋在碧尔的脑海之中,虽然有点讨人厌的韵味,但再怎么说,这也是敦煌再三嘱托的事情,而身为朋友的自己,也一定要履行这项义务才可以。 “嗖!”一声宛若长啸的凌冽悄然而攀,或许响在别人耳里一如银针落地,但在碧尔耳中,却是如雷轰然。 没有半点犹豫,只见她早已蓄势的蛇尾猛然震地,在李昭苒震惊的注视下探入夜空,随后纤手轻拨,似随意洒然却又迅疾无比地渗入夜空,自中拦下一道迅雷之影,那是一支整整一米长的箭矢,光是银色的箭头就足足有十寸长,以呈三角形的锋芒寂然而来。 更诡异的是,它的行径并非像一般脱弓的箭矢,沿用直上直落的方式飞袭而来,反而是有种莫名的灵性,当察觉到碧尔青鳞遍布的右手前来阻挠之际,竟是冷不提防地凭空抖了抖,错开了那宛若铜浇铁铸一般的五指鹰爪,而是直勾勾地撞向她的前臂,以寒芒在其坚硬的蛇鳞上留下一条十几厘米的光纹。 “额...”碧尔轻噎一声,将咬在牙关的痛呼强行憋了回去,形若无骨的右手同时反向翻折,在那箭矢直坠之前勾住了它尾部的箭羽。随后青焰蓦然,将那米长的箭矢焚成灰烬,可那十寸长的箭头,哪怕置身在这高温中却仍然是纹丝不动,其强韧程度便可见一斑。 也是拜着这一次腾空所赐,碧尔这才能够一览整个深陷火海之中的邯沧城惨况,在那橙光四溢火光流转的城镇中,无数居民正四散奔走,哭喊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横梁倒塌的巨响,同时间,在北门方向,正有无数似刚才那样米厂的箭矢如雨般朝着自身所处袭来。 “昭苒!带着雪儿进房!赶紧从通道出去!”当机立断,碧尔冲着那一脸担忧的李昭苒大吼一声,一刹那的尖啸呐喊吓醒了睡眼惺忪的雪儿,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呢,便忽觉自己仿佛被某个人抱了起来,在颠簸中冲进了那静然耸立的主殿。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碧尔暗叹一声,望着那直入云霄的箭雨,心中不免有些慌张,哪怕是现在,那由凌冽留下的光纹也是依旧存在并悬于她的青鳞之上,一阵阵刺疼正从中点着温热向外流转,那是鲜血的温度。 “呼.....”碧尔深吸一口气,同时轻阖双眸,于吞吐之间平复着自己的心境,待再开眸时,类人的眼眸俨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对威然的竖眸,在那凶光毕露的注视中,她淡然驱开双臂,由内而外地扩出一记如风般的轻柔,瞬间迎上了正有下坠意思的漫天箭雨,却没能加以阻止。 “凝!”轻柔出袖也只是第一步而已,待那半透明的微幅浸入箭雨,碧尔当即娇喝一声,冥冥中勾勒出天地之共鸣,将那先前空若无物的氤氲瞬息化实,一道璀璨的青色水晶旋即形显于空中,如被定格的波涛,在夜幕之下绘出壮阔的景色。 漫天来袭的箭雨此刻终是被暂时止住了步伐,它们保持着垂落的势头,静静地嵌在那青碧色的水晶之中,箭头的锋芒不时寒光流转,光是一瞥,就让碧尔不禁深咽一口唾沫。不过是一支箭就能划穿自己的鳞片,倘若这么多箭矢同时飞驰而下,恐怕自己就得被扎成筛子了。 “额......”自打断尾以来,碧尔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大肆挥霍自身灵力储蓄,这一下的过度透支,所带来的后果也是极大的: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她已然无法再支撑自己悬空的身子,于头晕目眩中直坠而下。在这好说也有约莫七八米高的半空,如果摔实在了,以碧尔如今的身体情况,恐怕也是不太好受的。 不过好在,碧尔并没有摔在冷冰冰的泥土地上,反而是一头撞进了另外一个温暖而伟岸的怀抱之中,已然是强弩之末的碧尔根本无法再说出一句话,只能是稍稍歪了歪头,便在迷迷糊糊中昏了过去。 临晕前,最后流转在她眼帘之前的,是一道印有莲花的手掌。 “那是.....爆血丹?不,怎么可能呢,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人知道爆血丹的制作呢?这不应该啊,除了我,就应该没有其他幸存者了才对,难道说.....”林枫如今正双手捧着已然昏死过去的碧尔,一双寒眸满溢着难以置信的神光,遥望着不远处的夜空,正自顾自地说着什么,直到...... “林枫!你在干什么呢!赶紧走了!”辰凌的呼唤从背后响起,打醒了陷入沉思中的林枫,后者连忙抹去脸色上的怀疑,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那早已被安排好的主殿跑去...... 这偏居的一隅所拥有的暗道实则从地底横跨了整个邯沧城,一直从南方拉至北方的某片森林之中,同入口几乎一模一样,这暗道的出口也依旧是口废弃的水井,旁边的石墙上嵌着铁梯,让沉入深井中的人得以向上攀爬。 待到雪儿一行人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中爬出来的时候,他们便是迎面撞上了敦煌以一敌众的那一幕,确切点说,是敦煌突破欧阳墨架空封锁的那一幕。仰望着那一对血色的瞳孔,除了昏迷的碧尔和雪儿以外,其他的人都无不从中感到一丝丝惊恐,就连李昭苒也不例外。 谁曾想过,一向以平淡示人的敦煌,竟会爆发出如此滔天的杀念,蒙上血影的长发飘扬,将其映衬着宛若死神降世一般,那傲然而狂放的表现与言辞,与原本的敦煌简直判若两人。 远望着如此的敦煌,除去昏迷的碧尔,在那剩余五人中,最为震惊之人莫过于率先出井的林枫,他如今正背仰大树,望着那浮空而立的血影,心神中常有的运筹帷幄竟是第一次有了起伏;而当他扫见地表上身负血盔之人时,眼眸中的震惊更是明显,“这是...这真是爆血丹....不...不是一般的爆血丹...爆血丹不可能能够唤起血盔...这是改良过的...一定是...可是...那配方他又是从哪得来的...明明应该在那一夜就全毁了才对的啊....” 在林枫发呆的瞬间,远方的战斗却已然在出鞘锋芒的铿锵中高下立判。待回神之际,此前还勉强能和敦煌临渊对峙的欧阳墨,如今却是在众人惊呼中倒飞出去,与此同时,宛若杀神附体的敦煌已然踏出轻盈,在漫天剑影中以一敌千。 “雪儿!”在众人恍神的功夫,一道银发倩影便是窜了出去,在李昭苒的惊呼声中,雪儿根本无所畏惧,迎着杀念崩显的敦煌便是冲开大步,一双长腿每每迈出一步,都仿若如有神风为伴,在急速之中,她已然冲到了敦煌的面前,张开柔弱的双手,悍然骂道。 “雪儿...我...不好意思...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没能及时回去...你别生气啊...”看着那半路杀出的银发倩影,敦煌眼眸中的深红便是在支支吾吾中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许久未现人间的幽蓝深邃。 “哼!你害的我一个晚上都没东西吃!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的!”雪儿冷哼一声,盘起双手置于胸前,一双星眸中俨然点缀着灼灼怒意,看的敦煌一阵心悸。 “抱歉抱歉...我马上给你....”话还没说完,敦煌却觉眼前一黑,倒头便昏了过去。 “叔叔?叔叔?”瘫软的伟岸轻然落在雪儿张开的双臂之中,这是雪儿第一次抱起敦煌的身子。他很轻,比起一般成年男性要轻上不少,以雪儿的臂力,也不至于抱不动。 原本尚在气头上的雪儿,在确认敦煌真的昏死过去之后,一双银眸中的不满顷刻散去,汇成浓浓的担忧,当中还夹杂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感慨。 “还好...还好...”她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在轻柔中说出不明所以的话语。 届时,李昭苒也已经赶了过来,一副美眸中尽显对敦煌的忧心,当然还有对雪儿的责备,这不,一上到近前,她就扬起一掌,看似狠狠地拍在雪儿的头上,噙着泪训道:“雪儿!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啊!” “昭儿姐...”转过身,没等属于雪儿的委屈说出口,她便迎面撞上了一道温暖的胸脯,在环绕的臂弯中,两点晶莹清凉滑落,滴在雪儿的额头,在其心头荡出歉意。 三人就这样,相依偎在沙场之上,如一道别样的风景线点缀在那满目疮痍的城前阵地,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也没有人敢这样做。 “怎么样,看出什么端倪了么?”一声阴沉正徐徐流转,尽管置身在同一片夜幕之下,他的声音却仿佛响在另外一个时空,寻常人更是连听都听不见。“我倒觉得目标已经很明显了,应该就是那个男的吧?你怎么看?” “我看未必。”波光粼粼间,一道虚影若隐若现,以比前者要上几分清越的嗓音,诉说着他独树一帜的看法。“虽然说将人格分成三份并加以封印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能力,但也不代表他和那儿就有关系,再看看吧,我倒是觉得,那个银发女生就有很大可能。” “你开玩笑呢?怎么看那个女生都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正是因为她太普通了,我才会有这种看法。” 第一百一十四章 鼎立 “太普通了么?”虚光微皱,像是在无形中蹙紧了眉头一般,若有若无的眼神运转,轻轻地扫在了那银发女子的身上。“唉,反正我是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既然连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多留个心眼吧。至于那男的?” “之后见机行事吧,如果可以的话,就把他也一起带回去,让大人下判断吧,我们只负责监视就好。”语毕,一阵翩然若风徐徐掠过夜空,淡散了位处虚空中的人影光晕,也终止了这短暂的二人交流。 “行吧,就好好看看他们吧,真搞不懂,为什么区区人类而已,居然能够跟那儿建立联系,照人类的说法,还真是得天独厚,毕竟——那儿——可是连我们冥界都趋之若鹜的存在啊,真是的,如果这个人是我该多好呀。”后散的虚影在半空中清幽地叹了一声,便是紧跟着前人的步伐,一并消失于风中...... 滴答——滴答——滴答—— 宛若山洞中垂落的水珠,每一次坠陨,总会泛起悠扬的空灵,萦绕在自中沉睡之人的耳畔,那是一道仅有单臂的蓝袍身影,棱角分明的脸上稍显狰狞的痛苦之色,似正在经历某种尤为不善的回忆。 在他所躺卧的地方,左手边,是一方偌大的湖泊,浅浅的湖水盖住了他半边身子,呈上冰冷的刺骨霜意;而右手边,则是一座笔挺的高山,宛若刀削一般的平滑山体近乎垂直于地面,让攀登者不禁望而生却。 就在那湖泊的中心,有一栋大石,就像是嵌在镜面般的湖水之中,裸露在外的椭圆上,如今正站着一位男子,与躺在泾渭分明处的那位黑袍不同,这一位男子则是穿着深红劲装,腰间披落的丝带轻然跃动,带起潇洒之意。 而在那垂直山面的顶峰位置,如今也是盘膝坐着一位男子,他披着惬意的紫袍,蓬松清闲中却是一副泪眼汪汪的模样,近乎死气沉沉的双眸光是撇上一眼,自中流转的绝望便是叫人难以忘怀。 不论是三人的容貌,体格,甚至于右手上的伤都是一模一样的,唯独每个人所散发出的气质却是截然相反,一者主悲哀的绝望,一者主漠然的杀念,而居中那位,则是以平和调停着两者间的微妙平衡。 就像是他们的不同衣着,从左到右,就连天空也是红蓝紫三色排序,彼此泾渭分明,于相交处总会有一抹若隐若现的银白流转,以很难被人察觉的方式将这三色彼此独立起来,避免了他们的混色。 “我这是....在哪里...”居中的男子如今睁开了他紧闭的双眸,显露出一对深邃的幽蓝,光泽渐起,伴随着不解一并扶上云霄。躺卧在冰冷的河水中,他仰望着那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异样天空。 “哟,你醒了?”左边传来一声轻挑的男音,紧接着便是一阵阵踏水的轻盈,还没等蓝袍男子从中坐起,在其左手边便已然多出了另外一道伟岸的身影。“都睡了半个时辰了,不愧是我啊,还真喜欢悠闲自在的懒散生活呢。” “你是?”稳坐中心的男子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却是看见了一道跟自己完全一模一样的面貌,让其不由得心里一惊。 “别紧张,我跟你还有那边那家伙,是同一个人,我们都是敦煌,只不过是不同人格的代表罢了。”红袍男子耸耸肩,一副随意的样子,“说来,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自从那一天过后我就被封印了,刚刚解封,这才得以跟你们见面呢。” “封印?解封?”拥有着一双蓝眸的敦煌眉头稍蹙,同时间捋起自己乱成一团的脑海,在三番努力之后,这才刚勉强拼凑出几道破碎的光景,就在一阵头痛欲裂的作用下不得不放弃。“我好像,不记得有封印人格这一件事啊......” “哦,你不记得也很正常,毕竟我跟那个人一样,是你内心疯狂的映射,只不过,他偏向绝望的悲情,而我则是狂怒的复仇而已。”红袍男子就像是一早知道敦煌会这样问,于对答如流中,回答着他的疑问。“这么说吧,我们之所以会被外力封印,其主要目的也只是为了保证由我们三者共建的人类个体,也就是‘敦煌’这一肉体不会走向偏激的道路。” “因为一些变故,在‘敦煌’这一个体所经历的一些事件中,我和绝望的情绪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分别占据过主导地位,而这种主导,是具有极强侵略性的。不论是我还是绝望占据了‘敦煌’这具肉体的主导权,我们都会去蚕食其他部分,以达至并巩固我们对‘敦煌’的领导权,如果真的成功了的话,那么在人间的‘敦煌’,就会彻底走向偏激的路线。” “如果是我成功了的话,敦煌就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魔;而如果是绝望成功了的话,敦煌就会彻底沦为一个疯子,不论是哪一个打破了我们三者间的平衡,带给人间体的改变都将会是灾难性的。” “所以,在‘敦煌’这个人间体的不同阶段,曾有外力对我和绝望加以干预,封印了一部分的我们,让身为理智的你得以一直牢牢稳坐三角之首,这才让人间体的‘敦煌’得以留存。” “但毕竟我们俩依旧是这个人间体的共建者之一,所以我们被封印之后,一些记忆上的缺失便是无可避免的,除非当人间有一天得以破开并融合这两道封印之后,所有被深藏的记忆才能够再一次出现,而这些记忆当中就包含了将我们两个人格独立化并封印的那个人的身份。” “本来这种封印是极其稳固的,不至于会因为外界的一些挑衅或是相关物件而动荡,然而,近几年,这种封印却好像松了几分似的,一些跟封印有关的物件便足以激起我和绝望的共鸣,让我们得以暂时取缔你的主导权来操控这具身体。” “我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或许是我们三者间真正融合到来的前兆,抑或是人间体步向毁灭的凶兆。但不管怎么说,一旦我们取缔身为理智的你的次数过多,封印被破开的几率就会更大,如果到了那时候,你没能完美吸收并融合我们的话,身为人间体的敦煌,便会走向那早就预定好的两条道路的其中之一。这么解释,你明白嘛?” “一点点...”看着那滔滔不绝的男子,呆坐在湖水之中的蓝眸男子仍然蹙着眉头,俨然一副一头雾水的模样。“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仨原本是同一样东西,只不过是因为一些事情而导致了分家封印么?”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此前那位男子点点头,一双宛若红宝石般璀璨的眼眸中泛着几分不明所以的神光。“你,是理智的化身,而我则是杀念的化身,至于那个自闭的,就是绝望的化身。” “你是杀念?”蓝袍轻眯双眸,上下打量着那一副温润儒雅的红袍男子,难以置信几乎写满了他的脸庞。 “怎么,不像么?”迎着蓝影的眸光,红袍男子轻笑一声,“怎么说呢,我们都只是化身而已,并不是说一定就会有相应的情绪伴生,只是负责去控制那一种情绪而已。当然,除了那人之外,因为当初那一件事,对敦煌的打击实在太大,以至于绝望的情绪在那一刻几乎溢出了,这种溢出的情绪没有外来媒介吸收,也就只能让他自己咽了下去,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原来如此。”蓝袍点点头,单臂轻触冰凉的湖水,将自己从镜面般的浅水中撑了起来,两人对立而站的那一刻,本是一直若隐若现的银光霎时间光芒大放,将二人本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再度隔开。 “这就是封印么?”忍着那强光所带来的刺痛感,蓝袍男子把握每一分每一秒,将那璀璨的银面完全记在了心里:厚实的银光中隐隐约约透着一道诡秘的花纹,就像是无数只手缠绵在一起。 “你看到了吧?”依旧平和儒雅的语气从银幕的背后传到蓝袍男子的耳畔,然而此时此刻,这抹声音的主人,却是早已眼露凶光,锋芒毕露的红眸中,隐隐透着极致的疯狂,尽管转瞬即逝,却实实在在地出现过。 “嗯。”对于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一直被银幕给隔绝的蓝袍男子自然是无法留意到,只是本能地应了一声,随后倒退一步,那璀璨的银镜便是瞬息消失无踪,令那红袍男子的身影得以重现在其眼帘之前。 “既然该解释的我都给你解释清楚了,那我就先回去睡会了,你也是时候回去了,等什么时候你有能力彻底且完美地解除封印,我会来找你的。就这样吧。”轻然中,红袍淡然一跃,转瞬飞跃千里的波光粼粼,稳稳落在那深嵌不远处的大石之上,盘膝而坐,一下子便睡了过去。 “哦,谢谢了。”目送着那人的远去,蓝袍男子轻说一声,转过身,他刚想要驱步走向那近乎垂直的山面时,却惊闻一声清脆的响指,在紧随而来的莫名牵引中,他直接凭空消失了。 “你认为,光这样做,你的计谋就能得逞么?”直到这时,一直独霸山头的紫袍男子这才开得了口说话。“等他知道真正被封印的只有你之后,你以为,他还会放你出来么?” “如果是以前的话,我心里不会有底,但现在的封印既然已经松动了,那我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我已经被关了整整十几年了,还不拼一拼?难道就让我跟着这副躯体一起老死么?” “你不会得逞的。”高山上的男子轻阖双眸,谈吐中流露着对于那红袍男子的不屑与否定。 “那我们就走着瞧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邯国皇宫 “哐当!”车轱辘磕在石头上荡起的晃动惊破了厢中人的美梦,重染蓝紫双色的眼眸微睁,在迷迷糊糊中将这封闭的古典车厢给扫了一圈。 “我这是,在哪儿?”敦煌下意识地吭了吭声,刚想要坐起来,其后脑勺处却是顿时传出宛若撕裂一般的疼痛,让其不得不放弃这一念想,无可奈何地倒下去,乖巧安静地躺在那稍显僵硬的床板上,用一双渐起光泽的眼眸四下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他发现,如今其自身所处,正是一个足有八米长的马车车厢,四周围以昂贵的檀香木所组建,因而弥漫着一股沁人心扉的香气,镂空的车窗勾勒成飞舞的凤凰模样,令车内之人勉强可以一睹窗外风景。 这是敦煌对于马车的第一印象,可还没来得及再次细细做出观察,一道尤为巨大的脸谱却是赫然出现在其眼帘之前,柔韧的肌肤吹弹可破,婉若凝脂般的白皙配上精致的五官,活生生像是一个受尽老天宠爱,而被精心雕刻而成的娃娃。 同样是一对蓝紫色的眼眸,可在这基础之上,却又多了一抹淡淡的银光,如一层轻轻的薄膜,熠熠的光泽流转其上,映照出炯炯有神的模样。而如今,这一副炯炯有神中,则是满溢着对于眼前人的担忧。 “你醒啦?”比起此前沙场之上的叉腰责备,如今雪儿的语气听上去却是无比柔和,如若天籁般抚慰着敦煌仍有些疲惫的内心,“叔叔你都睡了快四个时辰了,连打回来的野鸡和鱼都臭了。现在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么?” “除了头还有点痛以外,应该没有什么事了。”敦煌晃了晃脑袋,心海中所浮现的光影却是不久之前三人对立的场景,那蓝红紫三色的拟人化,象征红色的杀念化身所说的一切,都形如一枚细长的银针,深深地扎进他的心里,让其根本无法释怀或是忘却。 “雪儿,我们这是在去哪里?为什么会在马车上?”半晌,敦煌这才勉强抬了抬左臂,轻柔而僵硬地拍了拍雪儿凑上前来的额头,干涩的双唇微张,用着虚弱的口吻问道。 “还不都是因为叔叔你嘛。”雪儿一边盘腿坐上由敦煌为她腾出的位置,一边用无比轻松的神态回答道,“几个时辰之前,你为邯国化解了主城首都被破的危机,当代国君正极力要求见你,似乎是想当面报答你对于邯国的恩情呢。” “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在乱成一团浆糊的思绪之中,敦煌勉勉强强地寻回了几分关于对战的朦胧轮廓,可关于那场决战中的细节,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而这种记忆上的缺失,或许正是那杀念化身口中的人格独立化所带来的副作用吧。 “那其他人呢?昭儿她们呢?”既然这抹记忆无论怎样擦拭都不能使其变得更加清晰,所以敦煌干脆放弃了回味,转而向雪儿打探起有关其他人的现状。 “昭儿姐和碧尔姐都在另外一台马车上呢,但辰凌姐还有林枫哥哥似乎是有事情要办,所以他们并没有跟我们一块儿去皇宫。”雪儿的答复来得尤为迅速,也恰到好处。“叔叔,这一次你可威风了喔!你可是救了邯国整一个国家呀!不知道那国君究竟会怎么报答你呢?是很多很多钱,还是一些爵位和封地呢?真是让人期待呀!”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头仰着枕头的敦煌一脸无奈地看着那醉心沉沦于美好幻想的雪儿,轻笑着问道,“小小年纪,却尽想着这些报酬,怎么,难不成你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花么?” “那肯定啦,叔叔你可是活活饿了我几个时辰呢,难道就这样算了么?”雪儿侧过脸,嘟囔着的红唇佯装出嗔怒的模样,银眸圆瞪,摆明故意做做样子的她,看得敦煌不禁泛起一阵恍惚,朦胧间,他似在那银帘前瞥见了另外一位女生的模样。“如果是很多很多的钱,我肯定要拿来买超多的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还有好看的!但如果是爵位和封地的话,我还宁愿不要呢,都没啥用。” “如果是很多很多的钱,我会拿来买很多很多的材料;但如果是其他有关地位的东西,我宁愿不要,因为那限制了我的自由。”当雪儿的如意算盘伴随着清越奏响在敦煌的耳畔,下一瞬接踵而至的,却是另外一声空灵的温柔,两者相比之下,竟有七分相像。 “她还真是像你呀,不过似乎比你还更贪心一点呢。”敦煌轻声感慨道,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出那一道银发飘扬的温柔倩影,在那比起雪儿更显柔和的面庞上,无时无刻不挂着甜蜜的微笑,叫人如沐春风。 “叔叔,你在说谁呢?谁比谁更贪心啊?”雪儿的耳朵并不是盖的,哪怕是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都能听见。所以,敦煌自以为仅他一人能够听闻的沉吟,果不其然地被雪儿逮个正着,不过是转眼的功夫,本沉浸在自我世界的雪儿已然凑上前来,用满溢着好奇之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敦煌。 “我吗?”迎着雪儿递上来的面庞,自其额头上垂下的银丝刮了刮敦煌的鼻尖,带来一阵瘙痒之感,所以敦煌微微向后退了退,用一种无比宠溺与缅怀的情绪,轻轻诉说着有关过往的记忆。“我当然是在说你妈妈呀。身为她的女儿,雪儿,你可真是青出于蓝呢。” “妈妈......”眼瞅着敦煌提起有关妈妈的回忆,本是一副跳脱模样的雪儿却是顷刻间安静了下来,她稍稍挺了挺自己弓着的腰板,危坐在敦煌的左手旁,用几分茫然的眼神凝视着敦煌,“我妈妈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你妈妈呀。”无论自我人格怎样被细分,怎样被封印,有关白樱雪的记忆却永远形若烙印般深刻在敦煌的心底,但凡是他想要想起,有关她的回忆便会井喷而出。“你妈妈她是个很节省的人,当初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她正在一家包子店前面买包子,本来是五个铜板一个的包子,却被她给砍价砍到两个一个。” “别看你妈妈长得老实,忽悠起人来却是一套一套的,本身是店家亏的买卖,却被你妈妈给忽悠到跟他赚了一样,还真的把包子用两个铜板一个的价钱卖给了你妈妈。” “哦,妈妈这么厉害吗?”静静地聆听着敦煌的描述,雪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一双银眸中泛起若有所思的神光,似乎正假想着某些不得了的东西。“看来我也得向妈妈靠齐呀。” “我觉得你这样做不好。”无意间听见雪儿的坚定,敦煌嘴角一抽,转起一抹苦涩的尴尬,但联想起自己曾经连钱都不给的所作所为,似乎自己也没有资格去劝说雪儿不该这样做。“你妈妈之所以会这么节省,其实也是因为她当时的处境。” “她本性善良,当初买包子的时候,也是专程为她收留的那些孤苦伶仃的孩子们买的,当时她全身上下也就只有约莫五十枚铜板,可她却是从中拿出了整整三十枚用来买包子,买回来的包子她自己也是一个不吃,全都给了那些孩子们吃。” “哇,妈妈好伟大。”尽管看上去已然跟成年女性无异的雪儿,其心智上的年龄却也只有十几岁的样子,所以才会在得知妈妈的善良之后,发出源自肺腑的感慨。“可是,叔叔,你好像还没跟我说过,你是怎么跟妈妈认识的呢。” “我跟你妈妈认识的过程么?”敦煌飘飞的记忆一路流转,回到了那七拐八拐的小巷之中,“嗯,应该是我的见义勇为吧。” “你的妈妈跟你一样漂亮,加上一头银发,所以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是很亮眼的存在。”迎着雪儿稍显鄙视的眼神,敦煌却是自顾自地讲起往事。“但过于亮眼的女生也很容易惹来他人的歹意,加上你妈妈本身是个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人,当时住的地方又是偏僻的巷子,所以便招来了一些人的不怀好意。” “有一批当地的痞子正看中了你妈妈独自一人的这一点,所以一路尾随她,想要抓住机会侵犯你妈妈。”讲到这里,敦煌藏于被褥中的左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攥得老紧,语气中也是出现了明显的颤音,似乎是在因此而愤怒。 “正当他们打算对你妈妈下手的时候,我刚好路过,便顺手打跑了那些痞子,救了你妈妈。我们因此而相识,成为了朋友。”在雪儿面前,敦煌一直没有说的是,当初的他之所以也会跑进那偏僻的小巷中,也是因为被人一路追杀。 当时的他好不容易才把那帮人给甩远了,就撞上了一群土匪调戏良家妇女的一幕,出于内心的正义感,他便是当即出手,救下了那宛若仙子一般的银发女生,也正因这一次的见义勇为,这才永久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将这个世界的命运,就此与其本人命数相互纠缠起来。 “原来是这样么?”雪儿点点头,一双美眸中同样流转着深深的怒意,尽管自己并不是当事人,但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有这样的遭遇,也势必会引起她本人的不满。 “两位尊贵的客人,我们到皇宫了。”当雪儿还想要再三做出询问之时,一声不晓时趣的毕恭毕敬却是从车厢外悠然奏起,伴随着车门的缓缓开启,展现在敦煌与雪儿面前的,居然是以一位身披锦袍的男子为中心,一字排开的人群。 “邯国国君萧厉,在此恭迎邯国恩公大驾光临。”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下格局 以王为首,一字排开的朝臣几乎同时间做出拱手作揖之势,朝着刚入大门的敦煌直接拜了下去,毕恭毕敬地鞠了个尤为标准的躬。在异口同声的整齐划一中,敦煌听出许许多多的东西,有激动的哽咽,有欣慰的淡泣,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无法言喻的感激。 如果是换做其他人,面对着一国之君所行的帝王之礼,很有可能就一蹦蹦得老远,说什么也不肯受下如此珍贵的道谢。 但敦煌毕竟是自由惯了,加上自己真的算是救了这整个国家一命,也没有客气什么,在雪儿的搀扶下静静地看着若干人等从下腰再到挺直腰板。一直等到到国君萧厉也终是起身之时,这才以微弱的声音淡然道:“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对于您的举手之劳,鄙人真是感到无比庆幸。”很难想象,身为一国之君的萧厉,究竟是把自己的身段放得有多低才会有鄙人称呼自己,这样稍显做作的谦卑,却是让敦煌对这国的君王心生好感,最起码,他不会像某些帝国的君王一样,永远高高在上,哪怕是别人有恩于他,也依旧摆着大架子。 “还请恩公快快入内,鄙人已设宴席招待恩公,还望您能够赏脸与鄙人一同用膳。”每逢开口之际,萧厉总会向敦煌轻轻弯弯上半身,同时左手置腹,克恭克顺地说出每一个字。 “吃的?”早就饿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雪儿听到有东西吃,一对美眸直接变得锃光瓦亮的,贪婪到足以垂涎三尺的眸光远递,落在挂着一脸和煦微笑的萧厉身上。在那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中,雪儿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化作一匹脱缰野马,直接冲进皇宫之内大快朵颐。 “雪儿,矜持一点行不行?”感受那近在咫尺的热切,敦煌颇为汗颜,一边用回上力气的左臂轻轻拽着雪儿的衣袖,一边缓声在其耳边诉说到。“你是萧厉,对吧?” “是,萧厉正是鄙人的名字。”以陌生人的身份直呼国君之名,纵观天下芸芸,能够做到这样境界的恐怕也就只有敦煌一个人了。但彼方站立的国君对之却没有半点反感,反倒是如松一口气般连忙肯定地回答道。 “跟我同行的另外两位女生,你可曾看到?”敦煌若止水般的眼睛无时无刻不锁在萧厉的身上,至于其他为伴者,似乎已经被他忽视了。 “当然,恩公的两名同伴比起您要更早入殿,由于当中有一名女生陷入了昏迷,所以鄙人擅自请了御医为其进行医治,如果恩公不放心的话,大可随鄙人一同前去探望。”萧厉的话语间无不充斥着他对敦煌的无上感激,就连如炬的双眸之中所闪烁的光泽也是泛着同样的情绪。 “一同前去探望就先缓缓吧,这个小女孩饿了,先带她进去吃饭吧。”见萧厉言行合一,敦煌便收了眼神中的打量之色,于一闭一睁浮现出淡淡的无奈之色,“你也不必恩公恩公的叫我了,就叫我敦...叫我李寒便可。” “谨遵您的旨意,李寒大人。”不知道是该说萧厉听懂了吧,还是没有听懂,反正敦煌也没那个心思去再三纠正他对自己尊贵的称谓了,因为早在得到敦煌许可后,雪儿已然脱弦之箭飞进了众臣背后的皇宫,仅留下一道银光掠影伴着几根轻飘发丝停滞于半空中。 “走吧,都进去吧,有什么事,一会再说。”敦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才刚前走一步,一阵无力的酥软之感便是从脚踝处顷刻席卷全身,在那个瞬间,他便感觉自己似乎暂时性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毫无征兆地向前倒去。 “恩公!”萧厉的反应不可谓不快,敦煌才刚有不适产生,他便已然一个箭步冲到近前,以自己的身躯撑起敦煌无力的身子,黝黑的瞳孔中满溢着担忧之情。“您没事吧恩公?要不要我请御医替您看看?” “啊,没什么事,只是还没完全恢复而已,等过了这一阵就应该好了。”敦煌晃晃脑袋,勉勉强强地挤出一抹微笑,“只是恐怕得让你帮个忙,把我架进去了。” “愿意效劳。”萧厉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右手一跨便是将敦煌垂落的左臂架在自己的肩膀上,两人的身高原本差不多,但为了让敦煌靠得舒服一点,萧厉还刻意弯了弯膝盖,故作佝偻地带着敦煌回了皇宫主殿。 期间一众大臣都有上前顶替的意思,但统统都被萧厉以亲自报恩的理由给谢绝了,就这样,两人在互相搀扶中,缓缓走进了飘香四溢的主殿皇宫之内。 一进皇宫,展现在眼前的便是一条笔直的长桌,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有肉香浓郁的乳猪,有沁人的美酒与粒粒饱满的水果,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整整一大盘置于正中位置,呈现出星光纹路的牛肉,那可是邯国真正意义上的国宝——月光牛——身上的里脊肉。 这种堪称天下一绝的美食,就连邯国国君也只能在无比盛大的节日中才能享用,据说,邯国月光牛的里脊肉,但凡吃上一口,就足以延寿一年。虽是夸大的说辞,但也从侧面交代了其他人对于这样一种绝世佳肴的趋之若鹜。 就连这样珍贵的月光牛都拿出来了,可见整个邯国对于敦煌的感激之情究竟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而且,这样一大桌的美食,其中用餐的算上敦煌,也就只有四五个人而已。可以说,这样稍显浪费的一餐,是萧厉为了一饱恩公口福所特意制作的极致享受。 “月光牛,这样真的好么?”早年周游天下,敦煌自然知道邯国养殖着这样一种奇特的牛类,它们天生下来额头上就有如月亮般的纹路,而且一生无需进食,成长所需要的养分均是依靠晚间汲取月光所提供,也因此,它们的成长周期要比一般生物慢得多,一般来说,每四年才能长三斤,四十四年才能算成熟。 “没什么不好的,这是恩公...哦不...李寒大人您所应得的。”萧厉的脸上挂着真挚的微笑,他搀扶着敦煌走到一旁早已备好的软凳上坐下,在他的身后,有两位靓丽的佳人正站得笔直,盈盈秋水般的眼眸落在敦煌身上,清澈而纯真,一身长裙映衬着她们凹凸有致的身材,叫人不禁会去多望上两眼。 “这二位是?”敦煌回过头,仰仰双眸,看了看那两位虽算不上倾城,但也十足养眼的美女,眼神中淡起几分不解。 “哦,这两位女生是专程来照顾李寒大人的,为您端食物和拨拨扇子这样的,如果您觉得这样会妨碍到您,我这就请她们离开。”萧厉的解释永远是那么及时,也尤为让人满意。 “不必了,让她们跑来跑去的也不是很好。”敦煌耸耸肩,这才刚露出的微笑,却在瞥见那直接趴在长桌前暴饮暴食的雪儿的那一刻,直接化作一丝震怒,“喂!雪儿!注意点形象行不行!别跟个饿死鬼一样啊喂!” “呜呜呜(你管我!)”雪儿腮帮子鼓得大大,转过头来,一双银眸中泛起俏皮的光芒,同时两只手还各抓了一大把水果捧在怀里,看得敦煌额上冷汗直冒。 “啊,抱歉啊,没教好,没教好。”幽叹一声,敦煌望向那尚站在原地的萧厉,一边赔笑一边说道。 “没事没事。”萧厉摇摇头,也是笑着回应敦煌的歉意满满,“令爱能够如此喜欢鄙人所准备的食物,是鄙人的荣幸。” “你是不是有点太谦虚了?”敦煌小声嘀咕几下,却刚好把萧厉的注意给勾了过来,于是乎他赶忙咳嗽两声,故作正经地问道:“那个,萧厉啊,能不能跟我讲讲现在亚土大陆的格局究竟是怎么样的,之前那些来攻击你们的又是哪一国人呢?” “李寒大人想必是从别的大陆过来的吧?”萧厉先是提出一问,得到了敦煌肯定的点头,这才接过由那两位侍女递上来的蒲团,在其身侧跪坐下来,缓缓说道:“现在的亚土大陆如果在外人看来,姑且还算是四国鼎立的局面吧,但是,其背后的真正局势,却早已经一边倒了。” “本来,整个亚土大陆是由我们南方的邯国,西方的煜弓国,东方的瑾峡国以及北方的圣盟国四者各盘一地,以相互制衡并发展。西方的煜弓国崇武,其本身国家的战斗力要远超于较为弱势的邯国和瑾峡国,只有北方一直主张和平发展的圣盟国能够与之抗衡。” “索性我们邯国具备有护国之林之称的千里迷森作为防御,东方的瑾峡国也有一条巨大的峡谷将其隔绝于主场纷争,加上圣盟国的居中调停,这才让煜弓国没能如愿一统亚土大陆。四国也分别仰仗着国力与地势,彼此相安无事,一直在默默发展着。” “然而,直到有一天,一直居中调停的圣盟国居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之下,跟煜弓国签订协议,结成了盟友。” “失去了居中调停的圣盟国,煜弓国对于我们邯国以及瑾峡国的进攻便是更加猖狂起来,加上唯一能够与之抗衡的圣盟国的加入,煜弓国的国力达到了空前的鼎盛,本就仅仅能勉强抗衡煜弓国的我们,这一下更是压根无法阻止煜弓国的铁骑,只能一直且战且退。” “原本,我们邯国的国土并不是像如今这么小的,只是因为无法抗衡煜弓国,这才委曲求全,放弃了中原地带的国土,将城市收窄,一路缩进甚至深入千里迷森,以求自保;而东方的瑾峡国也是如此,他们也放弃了属于中原的土地,大举迁徙至峡谷的对面,希望能够仰仗地势来阻挡煜弓国。” “我们邯国跟瑾峡国也是签订了同盟协议,但如果对方是圣盟国和煜弓国那如洪水猛兽般的攻势,我们的同盟协议就跟纸糊的一样,一碰就碎,根本无足挂齿。我们只能像这样借助天险默默发展,博得一日是一日罢了。” “你们难道从来都没有设想过,如果有一天煜弓国像前一阵子一样突破了这样的天险,到时你们该怎么办么?”敦煌皱了皱眉,对于邯国和瑾峡国所选择的方案感到满心的不解,在他看来,与其选择避让的慢性死亡,倒还不如拼死一搏,这样至少还有点机会啊。 “如果没有我的话,今天恐怕就再也吃不到月光牛肉了吧?” “恩公所言甚是。”萧厉哀叹一声,眼神当中充满了对于将来的迷茫与惆怅。“我曾经尝试过很多次变革,但最后的结果却总是不尽人意。煜弓国与圣盟国的强强联手,单凭我们两个小国,根本无法撼动,就算做再多的革新,到头来,却还是只能寄希望于苍天,哎......”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兵鬼 “难道你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就只能望天做人么?”听着萧厉的丧气话,敦煌不禁摇了摇头,“天是不会变的,无论人们怎么样去迁就天,它始终都会有一个雏形在那里。而一旦有了雏形,就等同于有了破解之法,要想长久仰仗着天时地利,根本不可能。” 萧厉此时的眼神有些颤抖,看着那一脸正经的敦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几番吞吐含糊之后,却只能无可奈何般道出一句客气话:“恩公所言极是,鄙人也深谙这样下去并不可能长安。但是,比起煜弓国和圣盟国来说,我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无论怎么样变革,都很难起到作用,除非我们的国家能够出现像您这样实力一等一的高手,不然的话......唉......” “寄希望于外援么?”敦煌挑了挑眉,看着一脸惆怅的萧厉,心中却是暗自打起算盘来,“你应该知道,我之所以会出手,其背后原因并不是为了邯国的吧。” “鄙人当然知道。”萧厉点点头,深邃而萎靡的双眸不禁飘向那仍在大吃特吃的雪儿,古朴的脸上浮现出庆幸的神光。“您只是为了保护她们而已,如果她们不在我邯国之内,您便不会出手相助的。” “嗯。”敦煌端起桌上已然被侍女斟满的酒杯,面不红心不跳地仰头一饮而尽,藏在飘扬发丝下的蓝紫双眸若隐若现,当中流转着几分思索之色:“说实在的,我这个人是挺自私的,如果与我本人无关或是没有报酬的事情,我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去理会。所以我想知道,如果我帮助了邯国,你们又能给我什么?” “如果恩公真能帮助邯国度过这艰难的处境,不论恩公想要什么,哪怕是要倾全国之力,鄙人也一定会加以满足!”本已放弃纳贤之意的萧厉一听敦煌看似协商般的话语,立马便来了精神,斩钉截铁般肯定道。 “倾全国之力么?”敦煌的嘴角勾出一抹淡然而随性的微笑,微抬的左臂轻轻晃了晃,故作飒然般说道:“其实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我只是想要从你们这儿打听一些情报而已,这些情报如果对我有用的话,帮助你们,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 “额...”萧厉先是愣了愣神,漆黑如墨的双眸目不转睛地锁在敦煌的身上,像是在做着内心博弈一般,毕竟天下的报酬并不是以实体的珍贵程度为先的,反而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如现今敦煌口中的情报,这些才更加难以满足。好一会儿的功夫,萧厉这才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回过神,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如果是鄙人知道的事情,定将全盘托出,恩公请问。” “欸都,你们听过爆血丹么?”得到了身为国君的萧厉许可,敦煌索性也不再多做客气功夫,干下又一杯酒的同时,直接切入了正题。“就是那种服用之后可以以自身精血为引,调动比自身所能掌控还要多的灵力的丹药。听说过么?” 现如今的敦煌或许对那场单方碾压的战役细节并无过多印象,但在其彻底丧失意识之前,还是看见了那身披轻甲的欧阳墨服下爆血丹的那一幕,也恰是因为那一幕,才让他内心中的绝望人格瞬间占据顶峰主导之位,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爆血丹,可是一手铸就了敦煌命数之中最大悲剧的物件啊。 如果不是因为那整整八枚爆血丹,区区四名所谓的“巅顶”老头,又怎么可能拖得住正值全胜时期的敦煌?如果不是他们,白樱雪又怎么会因要保护自己而死?一切的一切,都跟这万恶的丹药与其背后的发明者有着莫大干系。 而今,这种本该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的丹药时至今日,却已经是第二次再现于世了,倘若第一次还能称之为是残留物的话,那么这第二次又是什么呢?是侥幸?是存货?抑或是,新生的丹药呢?对于敦煌来说,最后选项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爆血丹的话.....嗯....”萧厉揉了揉下巴,斜着投向天花的眼神中流淌着思索的光芒,半晌,这才有了更进一步的答复。“如果单说爆血丹的话,我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的;不过结合上恩公所说的功效来看,我倒是想到了一种相似的丹药。” “说来听听。”敦煌的眉头不由自主地蹙紧了,如果欧阳墨所服下的真是爆血丹的话,那么,光凭这个理由,就足够敦煌与整个煜弓国为敌了。 “通过利用自身精血来放大自身灵力,有着类似效果的恐怕就只有煜弓国所特产的盔丹而已了,我也不知道恩公在城外作战时有没有见到过啦。但凡是服下盔丹的人,都能通过将自身精血气化成绕身一圈的血焰,并任服用者随意差遣使用,可以为护体的盔甲,也可以成为克敌的兵器。而之所以称其为盔丹,原因也是在于精血气化后化作如盔甲一般的血焰萦绕在服用者的身旁。” “盔丹么?”敦煌不经意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平稳的蓝紫双眸中此时隐有紫光涌动之意,但没等其彻底发作时,偏左的蓝光便已然放出更为璀璨的光泽,将那涌动的紫意直接扼杀在摇篮之中。“虽然功效不是一模一样的,但还是很在意啊。看来真的得去一趟煜弓国了呢。” “恩公,您还有其他需要打探的情报么?”眼瞅着敦煌从自我沉思中逐渐回过神来,萧厉忍不住启齿问道,虽仍是毕恭毕敬的语气,但其中却也多了几分焦急与期盼之色。 “暂时没了,这一则情报够用了,谢谢。”敦煌微微侧脸,瞥了瞥那跪坐于一旁,毫无帝王之象的萧厉,微笑着说道。 “那您看......” “我看看吧,能帮我就帮,但更重要的是你们本身的努力,不论对方再怎么强,他们也依旧是人,他们能达到的境界,你们也一定能达到,只不过是需要一点指引罢了。” 听着萧厉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敦煌索性率先开口回答道,“我会请人过来,为你们指导一下有关军队的一些修行方式,来提升你们军队的质素。但事先说明,我本人绝不会插手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不论将来你们打成什么样都好,除非影响到了我或是我家人的安危,不然我一概不会出手,你懂了么?” “是,鄙人明白。”萧厉侧转,以正身面对着抬起酒杯的敦煌,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深深地拜了下去,“能得恩公如此大能的两次协助,鄙人已是感激不尽,在往后的日子里,邯国将永远视您为救世之主,永世膜拜。” “永世膜拜什么的就不至于了。”看着那俨然一副摆出庶民见天子时恭敬模样的一国之君,只见沐浴在一众侍女惊诧注视下的敦煌轻然耸了耸肩膀,微笑着以单臂扶起了萧厉的身子,“我能做的只是尽量提升你们军队的质素,至于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应对战局,需要依靠的主力其实还是你们呐。” “你们这儿有纸笔么?我写一封信给那个家伙,让他过来当一阵子将军吧,反正都闲了十几年了,应该也倦了吧。”前一句话是对着萧厉说的,而后面那句话,则是敦煌自己嘟囔着说给自己听的。 “速速取笔来!”萧厉大袖一挥,一位侍女便是匆匆忙忙放下手里的扇子,朝着门外待命的侍从跑去。不消片刻的功夫,纸和笔都被人用双手给捧了上来。 “嗯...这样就行了。”接过笔,敦煌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了寥寥几个字便将其卷成一团,同时嘬起一声轻哨,一道灰黑的掠影顷刻撞进这开着三人盛宴的宫殿,一双竖眸寒立,很快便找到了那自己许久未见的主人,欢欣地叫了句,便扑腾着落在了敦煌的右肩上。 “好的,把这封信带给那个老家伙,他也该出山了。”虽仅有单手,但敦煌绑起结来却一点也不含糊,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把那张如卷轴般的黄纸牢牢捆在了利爪之上,随后右肩轻跳,撩起了那掠影的一声不舍哀啼,但尽管如此,敦煌也是毫不留情地送走了它。 如迅雷般的掠影振翅而飞,横翅达两米的丰茂羽翼推送着它的身影翱入长空,并在转瞬间消失不见。 “这下就行了。”敦煌重新端起再次酒香四溢的玉杯,在包括萧厉在内的一众不解注视下将其一口闷掉,“安心吧,只要你的将士好好跟着那人练的话,我用这条命担保,不出五个月,你们的士兵实力将不下于昨天那一批煜弓国来的重甲兵,毕竟,兵鬼这一称号,可是吹出来的。” “兵鬼?兵鬼绮山?”萧厉的眼睛瞪得老大,当中写满了不可思议的神光,“您说的,莫非是那个传闻中的练兵狂魔,兵鬼绮山?” “嗯嗯,就是他,现在想来,他当初还让我吃了不少苦呢。”敦煌轻笑着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稍稍侧过眸,却在无意间瞥见本是满满一盘的月光牛里脊肉,如今竟是在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里,被雪儿一个人吃得只剩下寥寥几片了,凝视着后者那鼓得老大的腮帮子,敦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喊了声,“喂!别跟个饿死鬼投胎一样啊!好歹给我留点,我也很久没吃过了啊!雪儿!!给我把那块肉放下!!” “我不!!这是雪儿的!!” “尊老懂不懂啊!” “爱幼你懂不懂!” 就这样,在萧厉与敦煌双方的交涉完成后,这专属于三人的盛宴便彻底变成了敦煌和雪儿两者间的互相“抢掠”。 “哦吼吼,那个敦煌居然会来找我帮忙,还真是少见呐。”与此同时,一栋坐落在亚土大陆某个角落的木屋,如今正有一张嘎吱作响的摇椅在微微晃动着,其上坐着一名须发皆白的长者,额间隐有符文流转,刻出一个扭曲的兵字。 “练兵?哦吼吼吼,是啊,想来我也挺久没出过山了呢。嗯嗯,行,那我就去看看敦煌提供的兵崽子,究竟好不好玩吧,可别让我失望了呀。”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东方灵 “大人好。” 已经在邯沧皇宫内住了三天了。这三天里,回荡在敦煌耳畔的,永远都是这样一句毕恭毕敬的话。不论男女老幼,不论官职尊卑,但凡看见一双蓝紫双眸在长发飘扬中徐徐走来,哪怕是仍有十米开外的距离,他们都会鞠躬呐喊,生怕敦煌听不见一样。 如此尊贵的地位到了敦煌这儿,却是换来周身的不自在,尤其是当其他人那宛若端详稀世珍宝一般的仰慕神光落在他身上,直令其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当然,这些还并不是最令敦煌苦恼的事情,真正令敦煌感到无所适从的,还是另外的一些人。譬如说...... “李寒大人!”宛若银铃般的嬉笑声从敦煌背后的长廊中悠然传来,直接刺进他的耳畔,带来一阵触电般的颤抖。 僵硬着转过头去,敦煌的嘴角如今正强装微笑,看着那几位素袍女子的巧笑嫣然,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啊,原来是你们啊,找我有什么事么?” “大人!”见敦煌停下脚步,本还是佯作矜持的几位女生刹那加急步调,如入海的鱼儿般迅速游到了敦煌的身前,几张俏脸娇红,正扭扭捏捏地欲言又止。“这...这是我们献给大人的一点小心意..还请大人务必要收下...拜托了...” “邯国现在都流行这么送礼的么?还可以强行要求别人收下的吗?”心里头是这么想着,敦煌却依旧是微笑着接过了那几位女生递上来的彩盒,彬彬有礼地颔首点头,微笑道:“既然是各位的心意,那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感谢大人!”本是身高各有差异的女生们却是在整齐划一的脚步中弯下了如柳条般的腰肢,冲着敦煌行了一番大礼。“这些都是我们精心准备了的,希望大人会喜欢。” “啊啊,一定会的。”敦煌一边用极其正经的语气敷衍着那几位顾盼生姿的女生,一边眼泛银丝,在不为人所轻视的情况下淡出灼灼,将怀中那一摞礼箱全部透视了一遍。 “板栗,卡纸,瓜子,手帕,还有几卷丝绸.....还真的都是些挺小的东西嘛。”敦煌在心底幽然叹道,现实中也是用左手稍稍颠了颠那有些歪歪扭扭的彩盒,将其正着靠在自己的手臂上,道谢过后,便再次转过身,朝着由萧厉亲自安排的住所大步流星般走去。 至于那被其落在身后一处针锋相对的好戏,也就自然而然被他错过了: “你们说,大人会喜欢谁的礼物多一点啊?” “这还用说么?当然是我的啦!为了这份礼物,我可是花了很长时间准备的呢!” “切!得了吧!炒个板栗还花很长时间,真为你感到羞耻。” “那我起码有努力过呀,不像某些人,直接去街边买几卷丝绸装起来就献给大人,一点诚意都没有。” “你说什么!板栗婆!” “哈,丑八怪你恼羞啊?说你还不乐意,大人那样的人物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样的了,略略略。” “你!” “我什么我,你什么你?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么?三妹,你来评评理,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不知道大人会不会喜欢我给他织的手帕呢......”比起前两者宛若针尖对麦芒的较量,一声更显娇柔且细腻的忧情却是如天籁般顷刻回旋,尽管很快就被再燃的战火给盖过去了。 “霄儿......”暗处,一道伟岸身影却是早已攥紧了自己的双拳,潜于黑暗中的双眸隐有寒光崩显,并在转瞬之间,赫然消失在这拐角之处,踪迹难寻。 回到住所,敦煌将吃的彩盒全都丢给了早就翘首以盼的雪儿,后者当即捧着一摞大盒子朝着屋内跑了过去,李昭苒为了照顾刚刚苏醒的碧尔,两人现今还不方便出来,加上都是女生的缘故,所以雪儿便应征成为了敦煌与那二人之间的代言人。 等到雪儿捧着大部分箱子离开之后,剩在石桌上的彩盒已然屈指可数,其中还混进了一个仅有巴掌大小的盒子,以高檀杉木所打造而成的盒身呈现出深邃而沉稳的暗红,在其最中心的那一点上,一颗外凸的玉石正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这是什么?”敦煌不以为然地打开了那封得死紧的小盒子,旋即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洁白如雪的手帕,那看上去平整而光滑的面料之上,如今却有无数道煞坏风景的小凸起,它们在手帕的背面彼此纵横交错,以生疏的手法勾勒出一道隐约可见的人形之影。 “哈?原来我长这样的么?”似打量玉石般,敦煌用食指钩住手帕的一角,随后手掌稍翻,本是以背面对着自己的洁白手帕便很轻松地调转了身形,将自己的正面展示给敦煌看。 在那无数交错的针线背后,实际上却是纹出了一道仅有单臂的潇洒身姿,在圣洁的纯白背景之下,那一位男子左手托天,一柄银刃正悄然悬浮于他的掌心正上方,展露出一副无上傲然的神采。虽然那只是用简单的针线所勾勒出的粗糙人物轮廓而已,但却能依旧从中隐约看见当时敦煌以一敌千的威风凛凛。 “我还以为我已经是个油腻的中年大叔了,没想到在这些小姑娘眼里,我还是挺帅气的嘛。”打量着那很明显是自己的人影轮廓,敦煌的嘴角总算是勾起一抹发自肺腑的笑意,尽管这样的微笑,很快便被某位不速之客给彻底毁了个干净。 “飒!”呼啸的风声几乎是切着敦煌的耳垂边上掠过去的,如刀光般的凌冽正是从中流转,并于毫不留情中带走了敦煌鬓角处的一缕头发。 “怎么,难道现在连邯沧皇宫都不安全了么?”敦煌幽然叹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将掌心中的手帕折好放回了那高檀杉木盒的保护之中,同时为自己满上一杯清茶,缓声道,“出来吧,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恶意,不然的话,刚才那枚银针就已经冲着我的正额去了。” “你就是救了我们国家的人么?”铿锵声中,一道全身覆盖着轻甲的士兵已然从天而降,与那一身张扬做作的铠甲相对的却是如燕子般轻盈的落地。 不过是恍然间的功夫,一道银甲将士便已然出现在敦煌的面前,与煜弓国的全副武装不同,如今这一位并没有戴上头盔,浑身上下除了右腰上的一柄长剑以外就再无其他武器了。 “我想我们应该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吧?”敦煌如止水般的眼眸中散发着毫无敌意的打量之色,望着那脸型十足陌生的男子,他淡然道。 “邯国三将之一,东方灵。”那位轻甲战士挺直了自己的腰杆,以言简意赅的方式向敦煌介绍了自己的来历。 “邯国三将当中的东方灵么?如果按照萧厉的说法的话,那么你就是守邯国西域的主将咯?”敦煌回想起前些天萧厉跟自己讲起有关邯国现状的事情,就曾提及过这所谓的邯国三将,他们分别是坐镇邯沧主城的南宫月羽大将军,守卫西域的东方灵大将军以及同时面对东北两线的刘昌德大将军,他们三人即代表了整个邯国的最强战力,也是邯国得以偏居一隅的主要依凭。 “如果我是你的话,绝不会直呼大王之名。”东方灵一双剑眉稍蹙即可连成一线,深锁的眼眉配上消瘦的脸庞,带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那是你们做臣子的才需要遵循的礼数吧,我又不是这儿的臣民,干嘛要遵守?更何况,你们的大王都不介意我这么叫他,就别斤斤计较了。”敦煌从一旁的茶具中抽出一个空出来的茶杯,于滚烫开水清洗之后满上了芬芳扑鼻的茶水,将其轻然放置在了对桌方向。“来,喝点茶,谈谈心不是挺好的么?” “出手吧。”东方灵紧了紧自己把在剑柄上的右手,眼眸中的坚定与战意丝毫没有因为敦煌的让步而有所衰减,反倒是更加浓烈了几分。“让我看看所谓的救世主,究竟有几斤几两。” “什么?原来是来找茬的么?”对于东方灵的不知好歹,敦煌倒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自顾自地端起清茶,在腾腾热气中将其一饮而尽,“不好意思啊,现在没那个心情。” “哼。”一声低吟荡出肉眼难追的锋芒,于转瞬间斩碎了敦煌环于双指之间的茶杯,“如果你不出手,那我就只好逼你出手了。” “我说你是不是有毛病啊?为什么一定要没事找事呢?”敦煌大袖一甩,将那本就碎成漫天颗粒的陶瓷再度碾落粉尘的行列,顺风而扬。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一,我不相信你有那样的实力可以从煜弓国手中凭一己之力保下整个邯国;二,我此次前来,也是为了我的女儿。” 话至此,东方灵悍然拔剑,将那一柄全身透着赤红色的剑刃暴露于阳光之下,刹那间,本是和煦的太阳仿佛受到挑衅一般,更显猛烈的烈阳光芒携着夸张的高温,将周围的一切尽数吞噬其中。 “喂,你在说什么呢?第一个我很理解,第二个是什么东西啊?什么叫你的女儿?我连你女儿是谁都不知道好吗?”感受着周围火元素的跃动所带来的夸张温度,敦煌不敢怠慢,左手手掌一开一合之间,已然汇出一道晶莹剔透的小玉珠,并顺着他五指的悍然弹出而掷飞远方,以极速将两人背后无辜的木屋尽数包裹其中,同时也从内隔绝了那熊熊燃烧的怒焰高温。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东方灵眼角轻眯,满是沧桑的眼神中如今却是颇有几分老丈人看女婿时的不满。 “什么啊?”敦煌仍是一头雾水之际,一道掠影圆刃却已然自前方不由分说地呼啸而来,本该是透明的光弧如今却在浓郁的火元素跃动下,渲染起纯粹的艳红之光,以更显凌冽的方式朝着敦煌脖颈袭来。“你还来真的啊老头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灭尽斩 “真是个有毛病的人。”敦煌冷哼一声,飘扬的长袖顺着左臂振挥而荡出漫天光星银芒,以铺天盖地之势封锁了那憾天剑芒的寂然前冲。 正当敦煌先松一口气,准备跟老头子解释自己呢,灵魂中恍然升起的一阵悸动却是让他激激灵打了个寒颤。没有半点犹豫,敦煌脚尖轻轻一扭,携着自己纤细的腰肢向右错开约莫三寸的身位,下一瞬,一道苍穹之剑赫然斩落那席卷天地般的月刃剑芒,以迅猛之姿踩出流星般的迅猛,朝着敦煌原本的位置轰然而落。 几乎擦着肩膀过去的凌冽让本还有意好商好量的敦煌彻底沉下脸来,在那连自己都没有十足把握捉拿其速度的高速掠影中,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便是无穷的杀气,腾腾翻滚之中,显然是冲着敦煌的命来的。 “本寄人篱下,不好惹是生非,岂料你如此刁难,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敦煌冷然振袖,散落天际中的光粒顷刻受到牵引,彼此缠绕于一处,汇成一柄通体黝黑的长剑,剑刃未曾出鞘,鞘首还绕着三圈洁白如雪的绷带,待其落入敦煌掌握之时,隐有微光自上流转。 “来吧,让我看看,你究竟有怎么样的本事。”火影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依旧挺立的腰肢,余焰未散的长剑剑尖轻垂点地,以灼热渐渐融化着地表的泥土。飘扬的淡白长须静静地扫向边侧,一双寒眸中奇色渐起,将本就淡红色的眼瞳染上更能彰显出狂热的绯红。 “老爷子,这儿可不是你的地盘,想弄就能弄的。”敦煌冷哼着将手中长剑前半段泛着流光幽影的剑身没入大地之中,顷刻间,一道外扩的柔和席卷而出,将二人彻底笼罩其中。自外人看来,原本还是针锋相对的二人,如今却像是突然凭空消失一般,泯灭在这花园之中。 “嗯?”当彼此双方的气息顷刻全无之际,一直在偏房跟李昭苒下着围棋的雪儿这才意识到外头稍有不妥,她仰起头,透过镂空的窗户向外观望,却什么异样也看不见,外面的一切风平浪静,顺风轻摇的芳草在坪上点着脑袋,浓郁的茶香伴着热气腾腾翻滚,只是唯独少了那位品茶之人罢了。“叔叔去了哪里?” 雪儿心神微动,荡起的思绪在其五脏六腑中汇成一条银白色的细纹融入血流,并在转瞬间被运送至全身上下的不同脉络。紧接着,她的美眸稍稍闭拢,待其再开之际,一道俨然蓄势已久的银光如雷霆般瞬闪而逝。 本是处在虚无空间对峙的二人刚有交锋之意,却在那一瞬间彼此骇然,同时揪起二人心弦的不是什么实体化的东西,而是一种仿佛被人完全洞悉于眼底的透明之感,位置,样貌,甚至于心思,在那无形的精神力中似乎根本无所遁形,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开在虚空的正上方一样,叫二人连藏都无法藏。 “这是什么...”东方灵纵横江湖数十年间,还从未有感知过如此庞大的精神波动,本身结界类法术的诞生,便是建基于对精神力的完全剥夺之上的,迄今为止,还未曾有人能够单凭精神力破解结界,如此一来,他的震惊便情有可原了。 “这难道是...雪儿发动的么?”比起东方灵语无伦次的震惊,敦煌的心思则要显得更加沉稳,虽然同样惊诧,但也不至于完全丧失判断能力。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以极快的速度凝神去感受那抹庞大却又无形的精神波动,直到其悄然淡去的那一幕,这才从中读到了些许熟悉的关切之感。 但感受到这抹念力波动的,却不仅仅局限于置身虚空结界中的二人。在这亚土大陆之上,早有外来者深谋远虑,以无形之姿态洞悉并监控着全局。 “感受到了么?”沐浴阳光中的青瓦之上,如今却有两道如人形般的光影缓缓出现,与过往唯见形不见人不同,如今的他们,已然在温煦中编织起属于自己的五官。伴随着阵阵金光的扭曲,两道消瘦得不成人形的脸庞这才得以形显于天下。 他们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唯独一人留着利落短发,而另外一人则拥有着宛若瀑布一般垂落地面的长发。倘若细看两人的眼眸,依稀可见其透白的瞳孔中隐有七色交织。 “有人在使用‘那儿’!”短发男子嘴角未动,震惊之色却是冷不提防地响彻云霄,转瞬间,其本如人貌的眼瞳宛若一颗气球般迅速膨胀起来,变成两个巨大的球体嵌于框中。本是交织在一起的七色旋即分离,化作一条条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丝带,流转在那两颗巨球之上。 “怎么样,有收获么?究竟是谁?是谁得到了那儿的认可?”与短发男子不动口便能发出声音不同,长发男子的震惊完全是通过舌腔诉说出来的,也没有空灵的陪伴,才让其语气比起前者更显几分急切。 “...没有...”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感悟,短发男子膨胀到跟西瓜一般大小的眼瞳却依旧一无所获,霎时间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瞬间便蔫了下去,变得干瘪且毫无光泽可言。“那人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神念,是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么?” “行了,至少我们能够确定人间真的出现了一个能够与那儿共建联系的人,这样便足够了。我们先回去把这则消息禀告给大人,让大人去判断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吧。”说着,长发男子朝着虚空悍然踏出一步,竟是稳稳地踩在了上面。 在踏空而行的那个瞬间,一道白幕悄然而落,不由分说地将二人本似人形的身影纳入其中。沐浴着那看似柔和的白光,两人的身体却是渐渐被扯成肉碎,而后又在莫名牵引之下,拼凑成两具更加壮硕,也更加庞大的兽形躯壳,尽管同样是以双脚站地,但那夸张到令人牙酸的肌肉却与人形态相差甚远...... “是意外么?”尽管那阵精神波动着实骇人听闻,但也仅仅只是持续了短短一个瞬间后便淡然而逝,不再如初生那般波澜壮阔,甚至连其原本的影子也是不见踪影,整个带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是一次虎头蛇尾的准备进攻。“亦或者说,是他的杰作么?” “结界的本质在于封锁精神力,一般来说,外界的精神力是绝对无法干扰到已经成立的结界才对,照这么说,难道那恐怖的精神力,就是他故意给我的下马威么?”遥望着不远处一脸淡然的敦煌,东方灵在内心中对于他的判断一下子便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就连自己惯用的以势逼人,到现在也是隐隐有些动摇。 如果说,刚才的那阵精神波动真的出自敦煌之手,那自己说什么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就算是三大将中主攻精神力的南宫将军在此,也不能说一定可以凭借精神力稳压敦煌一头。 但毕竟事已发酵至此,再想临阵退缩,对于东方灵一个注重正面武技的将军来说,将是一辈子无法忘却的耻辱,其关键的克敌手段——自信——也会因而受到动摇,再不复巅峰之所。面对着如此得不偿失的交换,东方灵倒宁愿背水一战。 “喝!”短暂的凝滞过后,只见东方灵猛然咆哮一声,本就通体灼红的剑刃顿时扬起熊熊烈焰,那淬火之刃的每一次挥舞,总会在空中留下一道无比绚丽的剑芒,以完美的弧线悬于高空之中,像是蓄势待发的士卒,等待着其主人的一声令下。 共计八十一次挥击,勾勒出八十一道完美的月弯高悬于苍天之下,仿若有灵的排序依稀可见一匹翘首昂扬的麒麟正圆瞠邪眸,以凶煞之光俯视着不远处微微张大了嘴的敦煌。 “倘若你能接下我这招,就算你赢,此后,我东方灵便唯你马首是瞻。”待麒麟成型,本与斩击融为一体的东方灵伴着空灵之音翩然而落,稳稳地踩在麒麟的脑门上,双手捧柄竖于身前,一双眼眸中的狂热绯红如今悉数褪去,剩下的只有最为纯粹的深棕色,在目不转睛的凝视中流露着对于手中剑那发自肺腑的爱戴。 “此乃鄙人登峰造极之作,小心了。”赫然间,本是高举过顶的剑锋瞬息下劈,本是无比简单的动作,却给人一种宛若千百枚万斤大石同时压身的沉重感,随着剑刃轰然挥出震令,早已化身为麒麟一身鳞甲的光刃顷刻流转,那匹巨型麒麟也因此悦动起来,以突破音障的速度朝着敦煌奔袭而来。“灭尽斩!” 待麒麟一跃,本该紧紧贴合其身的鳞甲光刃却是猛然脱落,又在即将点地之时回旋出更为夺目的光晕,以交错的方式行若雷霆,不过是瞬息的功夫,已然杀到敦煌跟前。 在这开路先锋的背后,本呈现出虚影模样的麒麟却是在褪去一身光刃鳞甲后彻底变得凝实伟岸起来。那傲然而立,有血有肉的样子仿佛真的麒麟再世一般,在额前犄角所闪烁的雷影重重加持下,再度跃出急速,向那仅有蝼蚁大小的敦煌怒吼着疾驰而去。 “麒麟么......”在即将被开路先锋吞噬之际,敦煌的嘴角却是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握着剑柄的左手饶有兴趣般转了转,紧接着,那如狼似虎的光刃应约而至....... 第一百二十章 刀轻剑一念 “吼!!!”在激昂的咆哮声中,不远处通体因烈焰熊烧而染上金红光色的麒麟踏步前冲,强而有力的四肢相继震地,践在虚无的光影上,却是硬生生地踩出如破镜般的裂纹,相伴如影的彭拜冲击更是异常惊人,若刀削般的肃风凛然托着远方红刃流转,将万千震撼汇入一体,成就了敦煌眼前的灭尽斩。 “那么,就来吧。”在璀璨的磷光流影面前,敦煌却是缄默无声地环上自己别于腰间的未鞘长剑,轻然而淡雅地勾起一抹微笑。眼神中,幽蓝的深邃第一次走上了盘踞的巅峰,以毋庸置疑的主导彰显着敦煌现今所处的极致冷静。 随着象征着理智的我幽蓝攀上唯一,他的双眸再度燃起阔别十几年之久的悠然淡静,未等近光的凌冽贴上自己的脖颈,敦煌却是不耐烦般前踏一步。不过刹那,拔地而起的锋芒似若氤氲,以缠绵的方式蓦然绕上万千流光。来势汹汹的鳞甲片刃,这一下子竟是连氤氲之气都无法切断,在毫无反手之力的狼狈下,被直接引牵至高空,炸出靓丽的烟花。 在那氤氲气场之中,敦煌的左臂微张,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究竟是如何出手的,便忽闻一声雷鸣瞬爆,如芒的黝黑轻划,拽出一道尤为细微的横纹流连,转眼直拉百米,贯穿了麒麟固若金汤的四肢,也震慑了仍在回力的东方灵。 微风轻柔,带走了那已经留了整整五年的长须,也打醒了自从登上风云榜前五十名后,便向来以孤高为征的东方灵。 “挺不错的,继续努力。”平静到听不出任何波动的声音淡然响在东方灵的身后,以敷衍的语气肯定着东方灵的努力,转过身,唯有单臂的身影就站在那儿,拂袖轻垂,长剑腰别,就像是从来没有出过手一般。 “昂!”一声悲鸣从不远处如雷轰顶,将东方灵从震惊中点醒过来,仰起头,他看见的是本魁梧的麒麟因四肢皆断而倒的狼狈,以头着地,散成满天金光嘌呤。前一刻还趾高气扬的它,如今却碎成了轻柔的光粒,四散纷然。 “你...你莫非是...大陆风云榜前十的人物....”当麒麟开始溃散,那外扩的虚无空间亦是随之一并瓦解,不过是恍神间,那一片湛蓝而无云的天空终是重现江湖;伴随着蔚蓝再现,东方灵心中的骄傲彻底崩盘,碎成一块块根本无法复原的拼图,瘫软在心海之中,也汇成其口中的语无伦次。 “大陆风云榜?”敦煌没有回过头,甚至连脸都没有侧过来,因此,没有人能够看见他眼底一闪即没的深切厌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介草民,仅此而已。” “能否告诉我...您曾经的排行...是多少...”东方灵卑微地问着,他同样没有转过头去,似乎是害怕自己现如今因诧异而扭曲的五官会吓着敦煌一般。 “曾有幸登上第一,被人冠以剑圣之名。”敦煌耸耸肩,自诩放下过往的他,对于东方灵如此卑微的请求,也不会有拒绝的意思。 “剑圣...您就是...剑圣敦煌么...没想到...真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竟能亲眼一睹剑圣尊容...实在是三生有幸啊...”东方灵的哭腔尤为明显,那不是因为自己输了,或是绝技轻松被人破解而感到的委屈与难以置信,相反的,他的语气中满是骄傲,为能见天下第一而欣喜若狂。 “旧名而已,如果没什么其他事,你就先走吧,我还要喝茶等人呢。”敦煌笑吟吟地说道,腰边剑上亦是浮现出淡淡的幽蓝氤氲,其凝实的躯体自其中缓缓消散,嘌呤在蔚蓝之下。 “愿赌服输。”当敦煌这才刚刚走回自己的茶桌,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满上一杯清茶,就瞥见东方灵那伟岸的身子宛若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地转过身,看的敦煌一阵莫名其妙。 “你这是?” “愿赌服输,我现以东方家家主身份起誓,东方家上下一百七十六人,今后将以您为主上,唯您马首是瞻。”东方灵的头埋得很低很低,甚至一度抵到了跪地的双膝上,彰显着他对誓言的重视。 “啊?”敦煌挑了挑眉,顺带端起独一的茶杯淡饮,“你不是说你是邯国三大将之一么?这样直接改主不好吧?” “这是我和您的赌约,而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所以我必须遵守契约,从现在起,您就是我的主上了。至于皇室那边,我会亲自去解释的。”东方灵没有抬头,他以卑微的低沉解释着敦煌的忧心。 “至于么?再说了,我可从来都没认同那个赌约,而赌约的成立得在双方都承认的基础上才能得以进行,现在只是你单方面的一厢情愿而已,没有必要的。”敦煌悠哉悠哉地说道,潜于宽袖中的左臂轻摆,唤起一缕轻柔,把东方灵跪坐于地上的身子给扶了起来。“就这样算了吧。” “不可!就算您不认同这个赌约,我也必须要遵守,这是我的责任,也是对我不知好歹的惩罚。”东方灵的立场十足坚定,对于虽然年老,但可谓是老而弥坚的他,敦煌倒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总不能将其连人带刀地一起轰出去吧? “真要这样吗?”敦煌反手从袖中变出一个崭新的茶杯,轻轻地放在自己对边的位置,慢慢悠悠地为其中倒上早已浓厚的绿茶,同时用微微抬手的方式示意一旁站立的东方灵坐下。 “只有这样。”虽是响应敦煌的邀请坐下了,可东方灵的立场却丝毫没有因为敦煌所给予的善意而有所动摇。“这是我的无知所带来的冒犯,也只能通过这样才能加以赎罪。”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说什么也没用了吧?”两人对坐,彼此的眼神在空中碰撞,半晌过后,敦煌只得无奈地耸耸肩,选择成为让步妥协的那一位。“那我以后,就是你的主上了?” “是的,主上。以后您的指令,我东方家不敢不从。”说着,东方灵又要拜下去,却被敦煌匆忙拉住了。 “那好,既然是这样那就好办了。”敦煌轻笑着,脸色上原因东方灵无比坚定的立场而倍显的无奈此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那么作为你的主上,我命令你,继续在邯国当你的三大将,保护邯国不受外敌入侵,可能做到?” “这...”说实话,当身为家主的东方灵决意将整个东方家都归入敦煌手下之时,他就已经做好了与整个邯国为敌的准备,哪怕是背负上背信弃义的骂名,他也一定要跟着敦煌,跟着这个曾经的天下第一。然而,眼下其主上所提出的命令却是如此,一下子就打乱了东方灵所有布局与想法。 “怎么?做不到么?”敦煌将陶瓷茶杯轻轻地咬在嘴边,恢复为蓝紫双色的眼瞳随意地扫了扫正一脸冷汗,不知如何是好的东方灵,语气不变地问道。 “不...不是...”尽管敦煌眼神与语气平淡如初,可看在东方灵眼里,却似乎成为了某种要命的东西,让他急急忙忙给出了自己的答复:“既然是主上所要求的,属下不敢不从。” “那就行了嘛。”敦煌摆下自己已经见底的茶杯,同时举起对桌的清茶,将其递到东方灵的面前晃了晃,“来,喝茶,喝完之后,你就先走吧,我一会有客人要来谈谈事情,你在的话可能会有些不方便。” “是,主上。”东方灵接过由敦煌亲自递上来的茶杯,微微颤抖的语气中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只得捧着茶杯一饮而尽。随后他站起身来,遵循着敦煌的命令跃然出墙,眨眼不知所踪。 眼瞅着东方灵的身影由近至远,最后消失无踪,敦煌这才松了口气,浑然双色的眼眸中微微泛起几分为难之情:“呼,他可真是个怪人呢。不过话说回来,刚才那阵精神波动,真的是雪儿发起的么?她什么时候有这样强大的能力了?看来我得找个时间去问问她才行。” 想着,敦煌的眼神却是不自觉地飘向了那依旧闭门不开的偏房之中,一阵阵此起彼伏的轻微鼾声正从中流转,光从声音方面来看,似乎当中的人儿正携手做着白日美梦呢。 “如果那个人真的有如此强大的精神力的话,不加以调整与利用,而是放任不管的话,你所说的那个雪儿,很有可能会有危险啊。”一道沧桑的声音从天边翩然落下,响在敦煌耳畔中,先是挑起了后者的一丝警惕,但又很快被一阵不知是欢欣还是厌恶的复杂情绪所取缔了。 “哟,这不是传说中的兵鬼大人吗?你可算是来了啊!幸会幸会。”仰望着那踏空而来的长者,敦煌嘴上是这么说的,但实际上却根本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行了,你别跟我在这阴阳怪气,就算是你近几年翅膀硬了,我也依旧可以揍到你生活不能自理。”尽管长者身形佝偻,长须长发皆白,几乎快要垂到地上了,但话语里的锋芒却是一点儿也没有收敛。 “唉唉,这不是十几年没见了么,怎么一见面还带威胁别人的?怪不得你没多少朋友,谁受得了你这样啊。”是不是挚友老友,光看见面时相互损得程度到底有多深就能洞悉一二。而从敦煌与那兵鬼老人的交流,完全可以看出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了。 “得了吧,老夫有没有朋友老夫最清楚,犯不着你在这瞎操心。”兵鬼老头也不多做寒暄,直接一屁股坐在敦煌对桌方向,用两个指头敲了敲自己空空如也的茶杯,“说吧,你信里说的那些兵娃儿在哪呢?” “你愿意教啊?我还以为你会拒绝的呢。”敦煌眼神稍稍一凝,当中闪烁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神采。他一边以开玩笑的方式说着,一边为兵鬼老头的茶杯满上了热气腾腾的清茶。 “这不闲了好久了么,我这把老骨头正愁没啥事干呢。”兵鬼老头笑起来的样子并不像一般老人家那样仁慈,反倒是有种阴森的效果掺杂其中。“你的信就来得恰到好处,还不用我去主动找事情做,多好。” “我怎么感觉是你想重温一下当初魔鬼式操兵的快感了?”听着兵鬼老头的平静淡然,没由来的,敦煌浑身倒是泛起一阵寒意。 “看破不说破,朋友有的做。” 第一百二十一章 出人意料的来信 围桌上的清茶不知何时被兵鬼老头反客为主的行径给强行换成了一大盅烈酒,飘香四溢的猛酒弄得二人双颊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酡红。借着酒劲,两人不仅完成了有关培育士兵的重要话题,还谈起了自分散后两人不同的境遇,当然,有些特别忌讳的,敦煌并没有全盘托出。 “哈哈!这个酒带劲!真带劲!”兵鬼老头一面大笑着拍动自己带来,已经快要见底的酒盅,一面眼露精光地看着那脸色不变,唯有双颊挂上些许绯红的敦煌,“你的酒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的?居然变得比我还能喝,真是丢脸啊!” “之前遇到了一些事情,借酒消愁,喝着喝着就成这样了。”敦煌稍作回忆,悬浮的记忆微微定格在那一所孤零零坐落于垂直山面之上的木屋,在那暗无天日之中,他可是整整过了十多年与酒共舞的邋遢生活呢。 “能把烈酒喝成这样云淡风轻的样子,没几十年的功夫也绝对不可能吧。”兵鬼老头打着具有逼人酒气的响嗝,眉眼轻眯着打量起看似一脸平静,实则眼有微波的敦煌,“这十几年来,你是不是经历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啊。” “如果没有什么其它事的话,你就先去准备一下吧,之后几个月还要麻烦你呢。”敦煌丝毫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只是简简单单地捧起酒杯一饮而尽,便直接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向着寝室走去,只留一道随风而飘的衣摆映衬着那潇洒却又有三分孤寂的背影。 “哟吼!看来踩到地雷了呢。”目送着敦煌的寂然离去,兵鬼老头倒也没有几分挽留或是反省的神色,只是弯下自己本就佝偻的腰,用双手环抱着那一盅烈酒,一下子把它捧得老高,将里头硕果仅存的陈酿彻底灌入自己口里。 “看来最近这十几年来,对于我这个老徒弟来说,并不是很太平呢。”兵鬼老头心满意足地说着,只是眉眼中略泛苦涩。 “哒哒——哒哒——”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他的背后响起,打碎了他本沉醉于回甘的美好,不过一阵子,兵鬼老头本酡红的双颊竟是瞬息变回原本稍显病态的苍白,就连口中弥漫的冲鼻浓香也是眨眼不知所踪,整个人就像是从来没喝过酒一般,静静地负手而立。 “阁下想必就是传说当中的兵鬼大人吧,末将南宫先霖,恭迎大人。”不过恍惚间的功夫,一道身影已然单膝跪倒在兵鬼老头的身后,抱拳的双手高高举起,稳稳地遮住自己半垂的脑袋,让自己躬身而敬的谦卑相得益彰。 “南宫先霖?”兵鬼老头背对着单膝而跪的南宫先霖,因而后者没能留意到他的眼角微动,只见其原是涣散的瞳孔突然一凝,赫然流转而出的光晕如海面上的粼粼微波,洋溢着几分深切。 至于那原本跪坐在石子地上的南宫先霖,倒是感觉四周围本与自己无限亲和的空气像是恍然间有了主观的排斥意识般,将自己隔绝在外。顷刻间的窒息感宛若铺天盖地般袭来,化作一团浓厚的烟云萦绕在他的心海,可实际上,他本人的躯体却仍在正常呼吸着。 “精神操控...”南宫先霖几乎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而随着这四个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几乎要把自己碾成齑粉的窒息感瞬息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老人所发出的几声憨笑。 “不错不错,居然能够在被人先手控制的情况下判断出这是精神控制,是个可塑的将才。”大笑声中,兵鬼老头展着笑颜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一脸冷汗的南宫先霖,眼神中满是欣慰,“然而,过度的偏向发展却限制了你为将的前路,这样可不好呢。” 不过是一瞥的功夫,南宫先霖的一切几乎都被这看似邋邋遢遢的兵鬼老头晓透了一般,也正因如此,才让南宫先霖的头埋得更深了。既然他选择了主攻精神力这一条路,其精神修为之高深自然不言而喻,然而这兵鬼老头却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轻而易举地操控了自己,这无疑说明了一点——后者的精神修为,要远超南宫先霖本身。 “为将者,作士卒,无非也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兵鬼老头一面揉着自己的下巴,一面沉声道,“一,偏于全能而不在某方面过于突出,这样的兵团胜在均衡,面对任何情况都能有一定的反制手段,战略安排也可更加全面,但其缺点也尤为明显,一旦遇到某方面如精神力,剑术等极其优胜的天才,很容易便会因上克下的缘故而全军覆没。” “当然,这种士兵团也有理想之中的最佳方案,也就是所有士兵都是能够专精这个世界上全部技艺的天才之辈,不过,这样的天才,纵观芸芸众生,也就只有那么一两个,更别说组军了。”说到这,兵鬼遗憾满满地叹了一声,语气当中尽是对夙愿无法完成的忧伤。 “而这第二种,想必就是你们这邯国所选择的路线了。”半晌,兵鬼老头这才从自己的壮志不能酬中缓缓走了出来,同时稍稍勾手,允许了一脸茫然的南宫先霖从单膝的跪坐之中解放出来。“将士卒以能力作出划分,培育出专攻某项技艺的兵团,并培养各个兵团之中的团队合作默契,令整个士兵团足以达至全能,对吧?” “虽然这样的士兵团比起真正全能的天才团,当中的差距仍然不小,但结合上现实的状况来说,无疑是这第二种方法更有可能培养出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全能士兵团,毕竟,找单科状元比起找全科状元,要简单得多啊。” 兵鬼老头如是说道,听在南宫先霖的耳中却如同醍醐灌顶,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新登基的国君萧厉会选择大刀阔斧地改变军队之政,将原本的元帅主导改成如今三将分立。 “不过这个方法好是好,却也有它的弊端。”兵鬼老头的发言顺序其实很简单,也很容易被人摸透,先解释后优劣,这就是他的习惯。 “除非领军者只有一人,而且是一位全才,要不然的话,则很难培养出一支配合默契的兵团;而如果是分了多个领军者进行多线培养的话,却又会因争权夺利而相互制衡,同样是很难组建出一支十足默契的兵团。” “大人所言极是,如今我们邯国的情况,更是与大人之辨如出一辙。”南宫先霖深咽一口唾沫,脑海当中原本还对这样一位老头所存在的芥蒂,如今也已是烟消云散了。 “当然要与我的判断如出一辙。”兵鬼老头轻笑着说道,眼神当中鲜有地燃起了几分热切之色,“不然我的到来就会显得毫无意义,走吧,带我去见你们的国君。” “是!”南宫先霖再一次屈膝躬身,但这一次却不再是出于礼貌,而是发自肺腑。“大人这边请。” “这倒是继十八星之后,我第一次这么兴奋呢。”走在路上,兵鬼老头的思绪却是悠然远走,飘向了曾经那一片繁星高挂的悬崖边上,在那上面,赫然站着十八道人影,以九九对立的方式,彼此簇拥着坐在正中位置的那位男子。 在那男子的左手边,是一道长发飘飘的飒影,手中长剑通体黝黑,鞘首之上,有三圈白洁如雪的绷带缠绵。“就让我来亲眼看看,这第二种方法,究竟能不能以专才胜全才,以数量胜质量吧。究竟能不能,复刻当初十八星的辉煌吧。” 在那楚河汉界上,红黑之军相互厮杀,最终却都只剩下了两个孤零零的将与帅,以及几个根本无法左右战局的废子,彼此隔岸相望,谁也奈何不了谁。 “又平手了...”雪儿幽怨地嘟囔起嘴巴,看着敦煌的眼神可谓是凶恶至极,似乎想要即将其生吞活剥一般。截止到目前为止,一直以象棋百战百胜自居的雪儿,却已然被敦煌给逼得下了整整十六盘平手局了,加上后者在对局中稍有放水,这样反复的蹂躏着实让雪儿的自信有些濒临崩溃。 “加油!下一次你肯定能行的。”与雪儿的毛躁不一样,敦煌的嘴角始终挂着餍足的微笑,对于他来说,能够跟雪儿在一起,不论干些什么,都会是一件特别值得开心的事情。 “不下象棋了,改围棋!”雪儿冷哼一声,银眸之下闪烁着几分狡黠的神光。 “你这,想虐菜也不用这样吧?我可不会下围棋啊,要真的想下,就去找你昭儿姐去。”敦煌汗颜,并不是说他不想跟雪儿下围棋而故意瞎编的理由,而是他真的不会下。前段日子,他曾经尝试着跟雪儿进行几场对弈,可结果都是他被雪儿全程摁着打,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就输掉了对局,比起平局来说,这样反复被无可逆转的失败所蹂躏的滋味更加不好受。 “你叫我吗?哥?”说曹操曹操到。 李昭苒如今不再是散披着自己的一头长发了,而是扎着辫子将马尾侧于肩膀之前,看上去跟一位普通的农家妇人几乎没什么两样。 “来得正好,快,雪儿想跟你下围棋。”眼见着李昭苒从门外进来,敦煌直接从蒲团上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李昭苒身后,连推带哄地把她摁在了雪儿的敌对面。 “哎呀,哥,等一会儿。”李昭苒抖了抖肩膀,将自己从敦煌的一双大手中挣脱出来,同时纤手自腰间一抹,取出一封微黄的信件,递给了有些云里雾里的敦煌。“这是我回来的时候,一个大臣给我的信件,说是一定要交到你的手上喔。” “大臣给我的信件?”敦煌眉眼轻眯,双色的瞳孔中稍稍泛起几分不解,“我可从来都没有跟什么大臣打过招呼啊,为什么会有信给我呢?” “不知道,不过看他的样子是挺着急的,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拜托你吧?”李昭苒在耸肩的同时下出了自己的第一步黑棋,坐正西点。 “我可不是什么大圣人啊,什么麻烦事都拜托我的话,也会被烦死的啊。”敦煌一边眼露怨光,一边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拆开了密封的信件,将其中被折得无比严实的白纸信取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煜弓国 “致伟大的剑圣敦煌: 您近来可好?我是来自煜弓国的,您的一名小小崇拜者。听闻您已然抵达亚土大陆的邯国,故写信邀请您前来一访煜弓国。 为表达我们的诚意,我们将派遣专人于邯国国境之外三米庭院处接您一并前往煜弓国。同事,也为了表达我们的善意,我们已经将您的两位伙伴带回了煜弓国,如今正好吃好喝的招呼着他们,您大可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危,暂时。 请您务必要接受这番邀请,为此,煜弓国已做了完全准备,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担保,这份厚礼绝不会比邯国差。 祝一路顺风。 欧阳凌霜。” “冠冕堂皇之辈。”敦煌冷哼一声,五指稍屈,一阵回旋的银光顿耀,在声声撕拉中将那一封读起来就令人作呕的信件粉碎成渣。 待飘零的碎纸翩然而落,撒在那已经百军齐整的棋盘之上时,两双颜色不一,神情却又出奇一致的眼眸便是被吊了起来,以不解与好奇,直勾勾地望着嘴角稍有抽搐的敦煌。 “辰凌和林枫他们呢?他们去哪了?”敦煌的询问是冲着李昭苒去的,因为在他们那一行人中,只有李昭苒和他们二人的关系尚算亲密。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只跟我说要去探访一些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到有关辰凌父亲的事情,仅此而已。”李昭苒歪头回忆着,可无论记忆的海洋如何翻滚,对于辰凌所行的目的地究竟位处何方,却始终维持着浓雾缭绕的情形,没有半点思绪。 “探访有关辰凌父亲的事?探着探着就探到煜弓国去了么?真是麻烦啊。”敦煌长叹一口气,眉宇间闪烁的无奈几乎毫不掩饰,“看来,这一趟我还非去不可了。” “煜弓国?”趁着李昭苒分神望向敦煌的功夫,雪儿先是悄悄咪咪地换掉了前者刚下的一步棋,这才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用轻呼的口吻将敦煌此行的目的地重复了一遍。 “啊,辰凌和林枫两个人跑去煜弓国没拿通关凭证,被人扣在那儿了,我得去把他们赎回来。”不过是转个神的功夫,敦煌已然为那被凌冽撕成粉碎的信件内容来了个翻天覆地的革新,与其原本的真正含义也是相行甚远了。 “哇唔,辰凌姐真是太马虎了呢。”对于敦煌眼不跳脸不红的说辞,雪儿倒是一点怀疑的意思也没有,抬手伸进棋罐中随意揉起几枚润滑的白子,放在手中预备着下一步的行法。 “昭儿,雪儿她们就先拜托你一下了。”敦煌眼带深意地看着李昭苒,唯一的左手看似随意般微微弹出一指,点了点那一枚依旧坐正西方的黑子上,随后大步跨出门槛,向着那坐落于正西方的煜弓国飞驰而去。 “放心吧,哥,我会的。”李昭苒响在心底的答复呼应了敦煌隐晦的嘱托,凝望着那一枚圆滑的黑子,她的眼眸中却是缓缓倒映出一副钢铁之城的画卷,巍然而冰冷。 那是李昭苒意识之中有关煜弓国的全貌。可谁都没有留意到的是,如今雪儿看似潜心于棋盘之上的双眸,此刻却已然银光熠熠,深幽的寒芒不时闪烁,竟是在其脑海中勾勒出同李昭苒心神中的煜弓国一模一样的国家面貌。 “原来,是这样。”奏在雪儿心海中的声音不再稚嫩如童音,而是没有半点情感波动的空灵...... 邯沧城外,是一片连绵的森林,浓厚的气雾不论早晚均为终年不散,一如浑然天成的屏障,将邯国命脉的邯沧城护在其中。向来不对外开的城门此时却拥满了翘首以盼的群众,他们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分成两流,一左一右,让开了最中间的一条平整大道。 大开的城门外,如今正有一座看似是马车的物体置放在那儿;之所以称其为像马车,并不是因为那座木车长相奇特,而是拉车的动物并不是马,是一匹全身披着闪光鳞甲的动物。 直到走近了看,这才发现原来这一只长相奇特的动物,乃是一只全身披着银色重甲的壮牛。牛高三米,光是前额的一对大角就足足有半米宽。呈现出幽紫光芒的犄角弯而前指,几近磨砺才能绽放出的锋锐刀芒如今正倒映在牛角最尖端的位置,这要是挨上一顶,恐怕连参天的大树也会瞬间拦腰折断。 尽管全身被银甲所包围,但其中却仍有紫意依稀可见,那是这头牛原本皮肤的颜色。这样的紫光在牛头位置则更加明显,尤其是在那一对犄角的簇拥中心,在壮牛额头的正中间。在那儿,万千紫意汇入一体,呈现出一道半弯的缺月之形。紫月悬于牛首,伴随着牛的每一次呼吸而放出月华,更是为这样一头壮牛增添几分神秘色彩。 在牛车的旁边,如今正站着一位老人,须发皆白,长髯虚浮于空中,正随风舞动着。尽管满身的酒意未退,一双眼眸却是愈加明亮,可不正是才被委以重任的兵鬼老头么? 而在这兵鬼老头的身后,则有三名同样是全副武装的男子并肩而立,他们全都身披象征着军团至高的红色披风。这三位向来都是桀骜不驯之辈,彼此互相看不顺眼,也很少愿意尊于人下,但此时此刻,他们三个却是心甘情愿地站在那佝偻老人色身后,一句话也不敢放。 他们从左到右依次是镇守邯沧主城的南宫月羽大将军,守卫西域的东方灵大将军以及同时坐镇东北两线的刘昌德大将军。一般来说,三人的排位其实没有什么好讲究的,但依现在看来,他们三人似乎是按照惨烈情况进行对位的。 首先,最左边的南宫月羽作为最先感受到兵鬼老头威力的人,自然不会兴起挑战的意思,所以他外表看上去,其实并没有太多损伤,至少没有鼻青脸肿;而中间的东方灵,则是在与敦煌的交手中被斜向削掉了自己的长须,加上灭尽斩的消耗,如今他的脸色以及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看上去都不好,甚至面如金纸,但至少依旧没有鼻青脸肿。 而至于那刘昌德将军,可就叫一个惨了:他的左右两只眼睛高高地肿起,同时眼眶外还染着一圈深沉的紫晕,本高挺的鼻子被打塌了下去,人中处甚至还残留着鼻血的深红。他的左脸上有一道横切至耳根的疤痕,如今依旧隐隐泛红,似乎才刚刚止了血。刘昌德将军抿紧的双唇也丝毫不敢有开启的意思,因为当中的四颗门牙已经被打掉了。 就算是他看上去完整的四肢,实际上也在银甲中微微颤抖着,几次临近骨折的边缘,这才反复的锥心之痛让他的四肢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能够勉强站定就已经很不错了。 而这一切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一位看似人畜无害的佝偻老头。正因为刘昌德在初初得知兵鬼老头将要成为统率三军的元帅时所流露出的不屑与轻蔑,才让他落得如此下场。 本来综合能力算是最高的刘昌德,在兵鬼面前却根本没有半点反手之力,全程被摁着摩擦,老头子甚至还没用上双手,仅仅使用着不算惯用的左手就将刘昌德打得找不着北,如此一记威力十足的下马威,直接震慑三军,就连两位同等阶级的将军也不敢出手救援,最终才导致了刘昌德的惨样。 也得亏刘昌德本身就是兵家世代出生,自己的地位也是一步步打上来的,所以,对于老头针对自己单方面的蹂躏,他倒没有心存任何怨恨,一双高高肿起的眼眸中甚至还闪烁着希冀的光芒,期盼着兵鬼老头能够将邯国军队带上一个新的高峰。 而事实也是如此,当兵鬼老头被委以重任后,他当即展开了一系列变革,其中最为明显的,无疑就是马车变牛车。月光牛本身作为邯国国宝级动物,其奔跑速度却是丝毫不亚于一匹好吃好喝招待的骏马,加上月光牛堪比宝剑的犄角,更让牛车具备了马车所没有的强大攻击力。 而月光牛本身性情温和,却又属于那种不怕事且暇眦必报的动物,对于挑衅与外力伤害,它都会选择报复,不死不休的那种,这样一来,比起时不时就有可能临阵逃脱的战马而言,月光牛的稳定性与可依赖性也就更高了。 但月光牛战车也有它的弊端,毕竟月光牛的成长周期实在过于悠久,而只有成年的月光牛才能具备相对应的作战能力,这才导致了战车不可量产的情况,为数不多的月光牛战车,也只能作为奇兵出战了。 而如今之所以会抽出一匹宝贵的月光牛战车在城门外等候,一是今天有重要的客人将要远离,二是兵鬼老头想要借机测试一下月光牛战车的可行性究竟能走多远。 “大恩人!大恩人!谢谢你!!”当单臂的身影出现在那被让出的康庄大道上时,人群沸腾了,不论男女或是老少,就连被征召来维持人群秩序的士兵们,在见到这样一位伟岸的身躯时,都压抑不住地呐喊出声了。 “大哥哥!请您收下这个吧!”就在士兵呐喊的疏忽中,几个小孩子倒是趁机钻了出来,跑到了一脸无奈的敦煌面前,将手中的小东西全都递给了他。当中有小水果,零食,几块闪闪发光的小石头还有很多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敦煌叹了一声,大手一挥便将所有小朋友递上来的礼品照单全收,纳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同时间,他宠溺地揉了揉每个孩子的头,护送着他们退回人群后,这才重新迈步前行。这一次,他没有再做任何停留,而是直接奔向了那早已备好的牛车。 “没想到,第一个实验我的发明的,居然会是你呀,我们可真是有缘呢。”兵鬼老头捋着长须,轻笑着说道。 “那我是不是该祈祷你这破车不会半路出问题?”敦煌淡哼一声,对于兵鬼老头话里有话的讽刺报以冷笑。 “怎么会?我虽然是把老骨头了,但手艺还是一流的,你大可放心。”兵鬼老头胸有成竹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依旧在轻笑着。 “就是你这样一直笑,我才不放心。”敦煌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一记翻身便登上了一米多高的木车,随后接过了由东方灵亲自毕恭毕敬递上来的地图,那是通往邯国境外的地图,也是唯一能够走出千里迷森的指定路线。 “主上万事小心,如有需要,请您随时联系我们。”东方灵小声说道。 “看来你还真把誓言看的特别重呢。”看着那恭敬无比的东方灵,坐上木车的敦煌幽幽地长舒一口气,随后微微点头,为东方灵的叮嘱送上了自己的回应。“行,有需要就联系你。” “那么,我就先出发了。”敦煌从镂空的木窗中探出自己的左手,头也不回地冲着群众挥手告别。随后长鞭轻挥,一直嚼着嫩草的月光牛顿时哞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迈开了步子。 “一路小心!”兵鬼老头呐了一声,看着那上下舞动的鞭子,他的心海中却不知不觉地浮现出另外一道身影,那是十八星中,与那银色长剑对立的另外一位男子,在他的手中,有一条蜿蜒如龙的艳红长鞭...... 第一百二十三章 路上 “哞!”月光牛庞然的身躯如今正慵懒地瘫在嫩草群之上,早已被卸下的头部装甲总算让它得以大肆咀嚼一番,不再像之前一样束手束脚。所以,它毫不犹豫地从草坪上揪了一大把绿芽塞进嘴里,开始了属于月光牛自己的饕餮盛宴。 “喂喂,这才走了多远啊。”眼瞅着那一脸安逸地躺在草坪中的月光牛,敦煌汗颜,这所谓的千里迷森如果按照地图指示来看,其实也才只走了一里的距离,就这样对人对物都不算远的距离,可这月光牛却是累成这样,看着着实让敦煌感到无奈。“看来,老头子的愿望基本是要落空了呢,月光牛的耐力是真的不太行。” 得亏现在时间还早,还能允许月光牛自顾自地吃会草,不然的话,敦煌估计就得把它杀了当零食,直接一个人上路了。月光牛的肉,反正敦煌在上次宴席也没能吃上多少,嘴巴里的馋劲还在呢。 “趁着这机会,上来看看他们给我准备了些啥吧。”敦煌轻叹一声,不再倚在木架上,反而是站起身来踏进米高的车身。这一脚本身不带任何多余且刻意的劲力,踩在坚固的木板上,却是直接踏出了一个破口,一下子便把敦煌的脚给卡在里头,还顺带引起了一声女子的惊呼。 “夹层么?”低头打量着那破口的狼狈,敦煌慢慢抬起了自己深陷其中的右脚,同时五指微微勾住稍显尖刺的板块,一扬便将整截车板轻而易举地掀了起来,从中露出一个足有四十厘米高的隔层,虽然不算很大,但却刚好能够容纳一个人。 “你是谁?”夹层之中,一道散乱的衣摆十足吸睛。敦煌用两指勾住了那柔顺的衣摆,轻轻地向外拨了拨,同时轻声问道,似乎对于这样一位不速之客并没有多加防范之意。 “嗯唔......”幽怨的轻哼从中回旋,随着一阵窸窸窣窣,那丝绸衣摆的本体也是一寸一寸地出现在敦煌的眼帘之下,直到... “唔...卡住了...”那位不速之客露出了半边脸蛋,看起来精致无比:半边笔挺的鼻梁配上单边有神的漆黑色眸,薄厚适中的双唇透着淡淡的粉红色,恰似精巧地点在鸭蛋脸的最正当位置。白皙的肌肤在飘飘长发下若隐若现,可以说,如果不是仅能露出半边脸,她的容貌绝对也是当世排得上号的,至少在敦煌见过的女生中,凭借如此协调且精致的线条,她也足以名列前茅。 只是,哪怕是漂亮得足以让人浮想联翩的身材,在某些情况下,却也会成为十足的负担,譬如说,现在:她高挺而丰满的胸脯放在平日,绝对能够成为吸引无数男生想入非非的存在,但在面对非人的狭窄夹层时,却根本于事无补,反倒化身累赘,将她本灵活的身子死死地卡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到底是怎么钻进去的?”敦煌一脸无奈地看着那保持s形蜷缩于夹板之内的女生,稍作吐槽之后还是在不情不愿中选择了出手相助,本就被雕成空心的牛车地板主要拼接手段也只是粘贴,随着一块木板因外力被毁,其余的长条板子也很容易就被敦煌连着一并揭开了。 “谢...谢谢....”随着无辜的地板被敦煌悉数掀开,被束缚的女生总算是得救了。她连忙从横躺中爬了起来,双颊通红地瑟缩在一角,嗫嚅着向敦煌道谢。 “你是...”女生站起来比一米九几的敦煌矮了两个头,瑟瑟缩缩加上点头哈腰的害怕样子,却让敦煌不由得回想起某个曾在皇宫有过一面之缘的女生,而后者,似乎还送过一个绣着本人威武模样的手帕给自己。 所幸敦煌一直都没有换过衣服,对于他人送的东西也只是随性地塞在自己的口袋里头,所以他毫无防备地将左手伸进自己别在一侧的口袋,希冀着能够把那副手帕取出来,然而,前探的左手却在一阵触电般的抽搐后迅速拔出,连带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一并从中甩了出来。 “小屁孩怎么还带送活螃蟹的?”敦煌眉眼轻眯,望着自己被蟹钳夹出几点血痕的虎口位置,幽怨地叹了声,想要抬脚踩死那不知好歹的东西吧,却发觉那精明的螃蟹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唉,跑的真快。”敦煌无奈地耸耸肩,摆了摆自己被钳的左手,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虎口上的伤痕,随后再入口袋,将那一方绣着伟岸威武背影的手帕取了出来,在那满脸憋得通红的女生面前晃了晃。“是你送这个给我的吗?” 女生瑟缩的眼神微微上挑,瞥见那完好无损的洁白手帕,顿时眼内精光大放,却又很快被娇羞所取缔,支支吾吾地说道:“对...对...是..是我送...送的...” “手工还不错,是挺漂亮的。”敦煌为人实诚,在表扬或是批评他人制作的工艺品的时候往往实事求是,不会因为客套而加以夸大或是委婉,所以,能够让他说出漂亮二字的,那个手工品就算是真的漂亮了。“嗯,那你这次偷偷地跟着我,是为了什么?” “嗯唔......”女生再度陷入沉默的呜咽,一双漆黑的瞳孔时而望向正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自己的敦煌,时而沉下去看着毫无美感可言的地板,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是不方便说么?”几次呼吸的功夫都没能换来女生的交代,敦煌倒是不抱希望地长舒一口气,蓝紫双色的眼眸中虽有怀疑,但却没有半点敌意,毕竟,对于这样一个根本没有半点修为的女生,他要是还待之如敌,那就真的有点小题大做的意思了。 “不...其实不是...”在敦煌主动让步之后,女生却是颤颤巍巍地开了口,“我..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爸爸...爸爸他让我来的....” “爸爸?”敦煌微微蹙眉,转悠的眼瞳重燃仔细之光,打量起那一位乖巧地缩在角落的女生,随着几次眼神的回流,他总算是从那旖旎身姿中隐约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脸。“是东方灵派你来的?” “嗯...”女生先是四处望了望,眼见四下无人,这才慢慢地,弧度极小地点了点头,似乎对于敦煌口中的东方灵很是忌惮。“我叫东方颖霄,是爸爸的三女儿...” “哦。”敦煌敷衍性质地应了声,同时垂下身将掀起的甲板一一放好,至于那被一脚踩得破碎的木板,他则是手绘银光,以凌冽的剑芒锁住了那层破口,剑芒缠绵而聚,汇成如同玻璃一般的实体,将口子封了个严实。“既然被我发现了,那就请你回去吧。” “啊?”东方颖霄歪了歪头,尽管双颊依旧通红,却也掩不住其眼眸中闪烁的诧异之色。 “我说,请你回去邯沧城吧,我可不是出去旅游的,跟着我并不安全,还是跟着你爸爸好一些。”不知是敦煌会错意,还是故意而为之,聆着东方颖霄不解地呜咽,他倒是不厌其烦地解释起来。 “诶?这个..不对...不对吧...”东方颖霄哽咽着说道,漆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就连气息也是逐渐因紧张而变得急促起来。“那个...这个..我..我不会给你...带麻烦的...而且...而且...我对煜弓国也是很熟悉的...可以为你指路的...所以...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带着你一起去,是吗?”来自敦煌的及时解围,拯救了险些被自己要说的话给憋死的东方颖霄,后者也借势像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光从无比重复的动作中就能看出她对于一并前行的迫切希望。 “那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去吗?”敦煌屈指一弹,一道淡然的幽光状若丝绸,翩然落在那流连忘返的月光牛身上,顷刻间,本还是一脸陶醉之色的壮牛就像是被洗脑般猛然站直了身子,原是透亮的牛眼睛,如今却是染上深邃的银芒,在浑浊不清中彰显着对于敦煌的言听计从。 “你要去拜访煜弓国...对吧...我能帮得上忙的...我对那边很熟的...我还会说那边的方言..还有朋友住在那边...绝对能够帮得上你的...”东方颖霄的语速在眼见敦煌有了再度起航之意后明显加快了很多,用许多例子尝试证明自己对于敦煌此行的帮助乃是利多于弊的。 然而... “我其实不是去拜访煜弓国,而是被人强迫邀请去煜弓国的。”敦煌故意加重了强迫二字的语气,“所以此行不用我说也会是凶多吉少的一趟,你跟着去会很危险的,还是乖乖听话,回去找你爸爸比较好。” “既然是这样,我就更要去了!”敦煌本想着通过交代事情真相来说服东方颖霄,可却从来都没有料到后者居然会因为‘凶多吉少’四个字而变得更加热切。 “啊?你没听懂我说什么么?”敦煌将上下眼皮的间距缩了缩,露出一副严肃的模样,“这一趟去煜弓国,可是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的,这你还要跟着去?” “如果连你都认为这一次去煜弓国等同于羊入虎口,再也回不去的话,我就必须跟着你一块去,因为有我在,我绝对能够把你完完整整地带回去。”说着,东方颖霄郑重其事般从怀中取出了一张被封得严严实实的卷轴,而展现在敦煌眼前的那一面,则是用苍劲有力的笔吻写着东方两个大字。 “这是?传送卷轴?”敦煌的语中稍显诧异,连那一对蓝紫眼眸也是不由自主地锁在了那一卷黄纸之上。 “你只说对了一半喔。”东方颖霄第一次展露出自己的笑容,因为从敦煌那一句饱含疑问色彩的语句中,她听出了动摇的意思。 “这是只有我们东方家才能使用的传送卷轴,一旦使用,不论使用者在世界的什么地方,都能直接回到邯国西域的东方世家,而每一位东方家的使用者,在一次传送中,都能携带不超过三名同行者一起传送。整个过程需时不过三秒,有了这卷卷轴的话,绝对能够让你从煜弓国全身而退的。” “看来,你还是做足了准备呢。”敦煌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掩住了自己的嘴巴。 “所以,我能跟你去么?”东方颖霄小声问道,尽管她自诩自己给出的价值已经足够了,但其实最终的决定权,仍在敦煌手里。 “我想我应该没有理由拒绝吧,跟着来吧,等到了那边,切记不要远离我就行。”敦煌轻叹一声,跃下车厢为月光牛带好了头部装甲,也顺带把车厢门给一并锁上了。 “嗯!我会努力不拖后腿的!”东方颖霄的欢欣雀跃从车厢内悠然响起,却带起了敦煌嘴角的一丝苦笑。 “你努力的方向是不是错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设局 金色的耀阳高悬于蔚蓝苍天之中,纷然而落的和煦柔光四散,垂落在寂然中严阵以待的邯国边城,也点缀在不远处全副武装的重甲士兵身上。两者临渊对峙,看似彼此氛围势同水火,可实际上双方却全都选择了按兵不动。 这儿是邯国的边境所在,也是邯国中唯一与中原相邻的一座城池,名为障风城。作为邯国唯一人为的对外防御手段,整个障风城的组成其实就只有蜿蜒的城墙而已,而紧接着墙后的风光,便是那延绵千里的烟云弥漫——邯国赖以成国的天障:千里迷森。换而言之,这所谓的城池,其实不过是邯国为了双重保险所建立的防御手段而已。 障风城对内是千里迷森,对外同样也是一片森林,只不过这片森林褪去了一身朦胧的纱影清濛,隐去了杂乱无章的排序,反而是井井有条地伫立在一条由石砖所砌成的康庄大道的两旁。 从这马路向前走约莫百米,越过那坐落于分水岭的亭台,就是那一批列成方阵的士兵所处之地,与之前奇袭时的银芒毕露不同,如今的士兵们正披着朴实无华的黑色盔甲,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军姿立在原地。 而那亭台之中,现在亦有一人正襟危坐,本作饯别之用的圆形餐桌上,今却有一只生龙活虎的螃蟹像是邀功般举着自己的大钳子,在那男子的面前四围走动,偌大的钳子上却是粼转着绝对不应该出现的深蓝幽光。 “嗯,看来是成功了呢。”男子悦然起身,站直的身子足有九尺高,两侧利落短发衬着在一对淡金眼瞳前飘扬的刘海。 鼻梁高挺,然而却在左鼻上有着一道像是被利器划成两半的缺口,同样的伤口也出现在他的下嘴唇处,一路长垂至下巴的淡白纹路,似在诉说着某个无比惨烈的往事。 凄惨之处却并不止步于此,在他的左半边脑袋,理应出现的耳朵如今却是被一层空洞所取缔,唯一外扩的,只有仅仅残留的半边耳垂而已。 他的双臂很长很长,不做刻意调整也能够轻松摸到自己的膝盖,活生生的一头长臂猿。肩膀亦是极其宽大,本该是蓬松的长袍穿在他身上,却是在上身位置被硬生生撑起一个倒三角形。 长垂的双臂微微舒展,像是在顺毛一般宠溺地抚了抚那高举着钳子的螃蟹,感受到来自那男人的欣慰,螃蟹就像是通人性般放下了自己幽光四溢的大钳子,八足轻收身下,趴在原地,尽情享受着来自其主人的宠信,一对小眼睛里流转的满是餍足。 “你干得很不错,来,这是赏你的。”男子轻笑道,从一直放在台面的锦囊中倒出一枚纯白色的丹药,圆滚滚的药身隐约闪烁着似鱼鳞般的甲片。单凭肉眼判断,它理应是坚硬如石的,但其被人真正握在手中的时候,当中触感却又是出奇的软嫩。 “嗯嗯...”小螃蟹哼哼两声如人音般的呻吟,一双大钳子如视珍宝般把那枚小小的白色丹药捉了起来,关节微微扭转,将其送到了自己的嘴边。 直到服下丹药的那一刻,一直汇在螃蟹大钳子上的幽光顿时褪去一身深邃的光芒,取而代之的璀璨银光扶摇而上,自其体外聚成一枚如若放大千百倍的光球,将螃蟹连同其身下的餐桌一并吞噬殆尽。 “来,摆菜上酒,我们的客人马上就要到了。”男子弯起自己颇长的双臂,在脸旁拍出两声脆响,顷刻间,几位身着便衣的侍从便是端着各式各样的菜品自行军中走了出来,静静地候在银球一侧。 也没让这些侍从等多久,待菜品泛起的腾腾热气翩然绕上银光之际,一直维持着饱满姿态的银球顷刻奏响铿锵,道道裂痕瞬息攀上光滑的表面,更是在一息间遍布整个光球。 “轰!”爆鸣顿起,刹那倾盆的银雨外散,以半点如锋落在各人的身上,带来些许刺痛之感。恍惚过后,那原本是螃蟹盘在餐桌上的景象,如今却已是变成了一位身无寸缕的女孩子以四脚朝天的姿势,无力地瘫软在桌子上。 “你身上的诅咒已去,以后就再也不需要以螃蟹的形态示于他人了。”男子微笑着脱下自己的长袍,一边满眼宠溺地为那赤身裸体的女孩子穿上,一边将其慢慢地从桌子上抱入怀中,左手轻轻地把玩着她顺风而飘的长发,温柔地说道:“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情,现在我做到了。” “谢谢...谢谢恩公...”在穿上大到根本不合身的长袍后,小女生隐隐恢复了一些力气,至少能够抬起双手,环绕在男子的脖颈,为其送上了自己的芳吻。“此身今后...便将属于您了...” “呵呵...好,既然是你自己选的,我也不好改些什么,就收留你吧。”男子摸了摸仍有少女余香流转的嘴唇,淡金色的眼瞳中淡然依旧,“来人,把这女生给我带回去吧,刚好缺一个端茶倒水的仆人,她正好胜任。” “是。”话音刚落,一道身影如电光瞬闪,悄无声息地单膝跪在那男子的身前,一身黑搭上淡褐色的兜帽,看似朴实无华的着装上却隐有符文烁影,为整套装束添上几分神秘色彩。 “这套衣服看来还挺适合你的。”男子双眸稍稍一凝,将来者仔细端详了一番,随后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无比亲密地揉了揉来者藏于兜帽之中的头。“以后就好好照顾一下这个小女生吧,拜托啦。” “是,主人。”或许前音低沉,以致不能听出男女,那么现在这一句满怀欣喜之意的清越出口,就足够判断出来者乃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女生了。 接过由男子亲手捧来的女孩,那兜帽女生旋即向着长臂男子深鞠一躬,随后轻催五指,面朝虚空荡出一道涟漪,没有犹豫,她当即抱着怀里的女生踏入那似水的阴柔中。看着波动的背影,两人竟是凭空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影无踪。 “现在差得,就是我们翘首以盼的嘉宾了呀。”男子挽起袖子,满眼轻松地扫过那一桌热气腾腾的菜品,随后扬起双眸,凝神远眺那已然逐渐降下的吊桥,嘴角笑意随之变得更加浓厚。“嗯,看来我算的还是挺准的,菜应该不会凉了呢。” “降冬桥!!!”在不明所以的惶恐呼唤中,障风城一直高悬的吊桥第一次伴随着齿轮的滚动而主动落下,待湍急的城门河上终是多了一道坚固的桥影之际,身披银光重甲的壮牛便是带着震撼,形显于严阵以待的兵卒之前。 “哞!”像是黎明前的战吼,那头宛若人间兵器的壮牛昂起头颅,以浑厚的嗓音扬出丝毫不亚于龙吟般的高呼,凭借着深厚中的灵魂震荡,便足够威慑众将。 “我说,尊敬的剑圣大人,不过是初次见面,大可不必如此刁难吧?”点缀着深沉震荡的声浪在每每经过那稳坐亭中的男子时,却总会化成如春风般的温和,轻拂在一众冷汗直冒的士卒额间。 “呵。”一声不屑的冷哼顷刻回旋天地,恍惚之间,一团黑影自那傲立桥头的牛车中一跃而起,化作天边的一记流星,不减半点威慑地直入云霄,随后赫然斜坠,宛若威力无穷的炮弹,朝着那亭台之处轰然砸去。 “轰——”烟云顿起,崩然的劈头盖脸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尘埃中,只有一道剑芒璀璨依旧,在鬼魅的掠影中跃然而起,并稳稳地停滞空中。 “就是你写的信么?”大作的狂风卷走了那碍眼的朦胧,同时也携来了一声质问的空灵。 消退的尘烟中迎来了另外一位男子的翩然而至,单臂长袍,深邃的蓝紫双眸流转着如天下最锋锐之剑的凌冽,被这样的目光灼灼注视,自身的一切仿佛都将无所遁形。 但倘若一个人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在敦煌如剑般的注视下,早已静候着前者到来的亭中男子却是不躲不藏,反而挺了挺腰,轻笑道:“正是在下——欧阳凌霜——亲自为尊贵的剑圣大人写的信。” 凝视着那一双蓝紫奇眸,欧阳凌霜却是心如止水,生死危机前却是表现得如此平静与淡雅,这样的大心脏也博得了敦煌的一丝欣赏之情。后者回收剑芒,傲然的长剑于回勾中化作满天飘絮的柔影须臾消失无踪。 “说吧,找我什么事?”敦煌以空出的左手拎起了早就备好的茶杯,凭借着他本身在医药界高深的造诣,根本不用担心来自煜弓国的众人会下毒的可能,毕竟,他所亲身试过的毒药,已经数不胜数了。所以敦煌端起茶杯,看似毫无防范之意般将其一饮而尽:“如果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你的命就有可能保不住。” “真暴躁啊,剑圣大人。”欧阳凌霜微笑着为敦煌兑满了新一杯清茶,神情上根本没有流露出半点在面对敦煌的威胁时所应该感到的恐惧之色,依旧是淡然微笑着。“您的伙伴还在我们这儿,您就不担心杀了我之后,他们也同样小命不保么?” “说实话,我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威胁过。”敦煌勾起一抹深意的浅笑,毫不客气地夹起一块火候刚刚好的清蒸鲈鱼肉,送到自己的嘴里。 “能够成为第一个威胁到尊贵的剑圣大人的人,我真是倍感荣幸呢。”欧阳凌霜两指轻敲台面,淡金色的双眸有意无意地扫了扫敦煌的左手,在那虎口位置,一道浅浅的血痕历历在目。“这清蒸鲈鱼的味道怎么样?好吃么?” “有点咸呢,不过七瓣罗兰的芬芳还是挺加分的。”敦煌仰起头,眼露深意地凝视着那臂长惊人的欧阳凌霜,沉声说道:“真是麻烦了厨师专程为我烹制这样一道菜呢,应该挺不容易的吧?你说对吧?林枫。” 话音刚落,本是被敦煌握在手中的双筷霎那瞬成流影,向着那一直负手站立于亭台柱旁的男子突袭而去,却在即将临身的那一刻,被一道金芒以柔劲轻松拦下。 “果然还是瞒不住你么?”无奈的叹息声从那人口中悠然而起,伴随着朦胧的虚影逐渐褪去,显露出一张敦煌尤为熟悉的脸庞,长发飘飘,深沉的黑眸微微凝神,汇出一抹像是早有预料的彩芒。“剑圣敦煌,还是该叫你鞘圣敦煌呢?毕竟你都已经立誓不再出鞘了,对吧?” “称谓而已,顺便你怎么叫都行,只不过我很好奇的是,原本那个真正的欧阳神医,那个真正的林枫,究竟去了哪里呢?”敦煌摇了摇头,眼神中的寒意根本不加掩饰,悉数陨在那头顶厨师帽的“林枫”身上。“从登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消失了吧?” “哦不不不。”直到现在,林枫的脸上才第一次展露出笑容,“我可不像某些人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我的报复,只会针对一个人而已,其余的,我一概不会碰。所以那位欧阳神医,现在应该还在家里睡大觉呢吧。” “多说无益啊,尊贵的剑圣大人,请跟我们走一趟吧?您可是我们整个煜弓国期盼已久的贵客呢。”欧阳凌霜负着手站了起来,一双淡金的眼眸中此刻邪魅毕露。 “那辰凌呢?她又去了哪里?”对于欧阳凌霜的催促,敦煌根本就不予理睬,一双同样奇特无比的蓝紫双眸紧紧锁在林枫的身上,虽然话音平静,但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却是异常明显的。 “啊,你是说那个女人吗?”欧阳凌霜抢着回答了本该属于林枫的问题,“她只是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回家了而已,作为偏门子弟,回到了真正的家里,来侍奉她真正的主人而已。如果你想见她的话,好办。” 说着,欧阳凌霜屈指一弹,荡出的一声清越勾来虚空中的流波,自那阴柔的涟漪中,一位身披兜帽的女子从中缓缓走出,慢慢地躺进了欧阳凌霜的怀抱,一脸陶醉地说道:“您呼唤我?主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命运 “一个是与世界命运相连,一个我却看不透,期间的联系究竟是什么呢?” 身前剔透的琉璃荡起清波,无声无息中绘出一条不见终焉所在的蓝绳以及一枚短而尖锐的银针。 “这是?”扶手而立的长袍男子眼露思索之色,半晌后随着蓝绳线头穿针,转而成为恍然:“引导者?可是单凭世界命运的联系,又怎么牵引那个我看不透的人...慢着...如果敦煌就是世界命运本身...那么我看不透他,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么...既然两者必有联系,此般相逢也就说得通了啊...” 怅然的醍醐灌顶浇在他的脑海,携着迟到的恍然大悟一并流转,终如流水汇江入海,聚成双眸中稍显暗淡的光晕...... 兜帽盖不住那身长发翩然,额间的粉粉红今幻深红,翠在那朵似心般的桃花上,却洋溢着尤为陌生的感情,那是下尊上的谦卑,也是不顾一切的,惘然的爱慕。她很自然地侧身躺进了欧阳凌霜的怀抱中,一脸陶醉地索求着来自后者的爱抚。 如受惊的猫儿一般,敦煌一身寒毛浅浅耸立,一对蓝紫眼瞳微微收缩,但很快又重归正常。 “辰凌?”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却没能牵起任何反应。 “啊,你是在叫我的爱仆吗?抱歉哈,一般情况下她除了我的呼唤,谁都不会理的,是我管教不严所致,见谅,见谅啊。”欧阳凌霜纤长的手指撩拨起怀中女子如丝绸般顺滑的头发,戏谑地说道:“来,辰凌,跟尊贵的剑圣大人打个招呼吧。” “小女辰凌...见过剑圣大人...”形同陌路的问候寒了敦煌的心,曾经费神费力为她所博得的一切,如今却是被一声声呜咽给搪塞了过去...... “刹——”黑刃长袭,横切的锋锐当仁不让,在猝不及防中逼向欧阳凌霜的脖颈,这本该是必死的棋局,却在双光的霎然璀璨中僵硬在原地。 双光一是柔金,如布帛般柔顺的光幕轻然流转,化作一面清镜凝滞于掠影长袭之剑前,凭借着坚如磐石般的硬度,竟是生生扛下了首势最为强劲的锋芒; 二是敦煌独存左手虎口上莫名亮起的幽光,原本只是毫不起眼的几道血痕,如今却是锃光高亮,如水蛇般妩媚的光晕沿着肌肤向上游走,为之带去宛若千万斤的重量,径直将敦煌拍案而起的身子以一边倒的劲头向左带塌了下去。 “噗...”冥冥间攀上心头的灼烧感顷刻遍及敦煌的五脏六腑,终汇出喉间一团甜腥的堆积物,从颤抖的齿间喷然而出,飞扬的红丝洒在一桌美味佳肴之上,也将彼此兴许还能座谈的和谐彻底瓦解。 “这是...”敦煌缺了一臂的右半肩膀如今死死卡在桌沿,勉强撑住了被灌铅左手带偏的身子,微倾的蓝紫双眸将震惊之色尽数聚在那已然变得一片通紫的左臂。在那蜿蜒而上的流光中,敦煌的左臂就像是一条巨蟒的猎物,被其死死缠绕。 “大胆。”清越的嗔怒轰然,数千枚银针顿时带着冰冷杀意,从欧阳辰凌的一对纤纤细手中倾盆而出,诡异的针影自空中回旋,转出各样轨迹,扑向敦煌浑身上下的一切穴道。 如今的辰凌已然从一脸陶醉中走了出来,神情如冰般凝视着那一位胆敢侵犯其心目中至高权威的男子,额间的桃心微微波动着,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准备要从中破出一般。 “铿——铿——铿——”劈头盖脸的银针最终没能落在敦煌的身上,它们都被那面随时都可以转变形态的金光拦下了。 虽柔软如布,却坚硬比铁,一旦熟练掌握了这样的特性,就足够成为一颗粘牙的牛皮糖了。这是敦煌在银针奏响清脆时,所给予欧阳凌霜的主观臆断。 “主人...”眼见向来运筹帷幄,心平气和的欧阳凌霜如今却是眼露凶光地站起身来,作为突袭的始作俑者,辰凌的语气中竟是隐隐多了几分颤抖之意。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动手了?”尽管是轻声说道,但欧阳凌霜的语气中却泛着不容置疑的神威,叫本就双膝而跪的辰凌更是直接匍匐在地,微贱如鼠般乞求着其主人的原谅。 “主人....他...他...”或是因脸埋双臂而导致的口齿不清,在辰凌满是恐惧的口吻中,根本就听不出一句完整的辩解。 “你记得我让你叫他什么么?”欧阳凌霜幽叹一声,手臂极长的他只需要稍微弯一下腰就能够握住辰凌的纤细玉手,轻轻用力,便是毫不费劲地将其抬了起来,重新运进自己的怀抱之中,随后自问自答道:“他是连我都要尊上一声大人的存在,可不是你能随意冒犯的啊,这一次就这样算了,但如果还有下次,我决不轻饶哦。” “感谢...感谢主人...”重投主人怀抱中的辰凌此刻终是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就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狗般用头轻轻蹭了蹭欧阳凌霜的胸膛,细声细气地说道。 “真是的。”欧阳凌霜以右手食指探入虚空,从中纳出一点金光,轻柔无比地抚在辰凌额间躁动的桃心,将其不住的波动逐渐稳定下来。而后转过头,一脸歉意地注视着刚才从重力中勉强起身的敦煌,轻声道:“家奴有眼无珠,得罪了剑圣大人,还望大人莫怪呀。” “奉承的话从小人口中说出来,还真是意外得搭呢。”哪怕敦煌此刻已经是勉强坐回原位,可一直受到巨蟒流影纠缠的左臂却依旧抬不起来,仅能无力地垂落,连带着他的身子一并左倾些许。 “啊,大人这么说,还真是伤我心呢。”欧阳凌霜无奈地苦笑一声,满脸尽显无辜之色,“看来,大人已经断定了您左臂上的伤,是我们造成的呢。” “既是事实,你们也只能百口莫辩。我唯一没想到的是,居然连邯国的小孩子,都会是你们的帮凶。”待左身惊起异变之际,敦煌的脑海便当即浮现出那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轮廓。“所以我很好奇啊,你们煜弓国究竟安插了多少人在邯国,不,你们究竟安插了多少人在这亚土大陆之上啊?” “大人,您的判断大抵没错。”欧阳凌霜邪魅一笑,“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要纠正您,我们煜弓国尚武,至于其他帝国各种勾心斗角的卑鄙手段,我们是不屑于去尝试的。因此,这一次下套设计,其幕后主使并不是我,并不是煜弓国,而是他。” 说着,他抬起修长的左臂,歇力拍了拍静站一旁的林枫,后者会意,立马接过话权,以不苟言笑的口吻提起另外一个话题:“敦煌,我想你应该能够猜到我的身份了吧?” “说实话,我一天要见的傻瓜多了去了,根本没那个心思特意去记某些人,所以抱歉啊,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前有虎后有坑,面对着眼下腹背受敌的尴尬处境,敦煌倒还有余力嘲讽他人,一双奇眸稍稍转悠,不经意地瞥过静候一旁的辰凌,亦在其额间的桃心稍作停留。 “哦,是这样么?”林枫冷哼一声,从腰间的口袋中取出一枚通体呈现着金光熠熠的莲花,将其放在那一盘染着鲜血的清蒸鲈鱼身上。“那这个,我想你应该没有那么快忘吧?毕竟,距离你断去右臂的日子,这还没过一年呢。” “原来是你。”凝望着那一朵栩栩如生的金莲,敦煌的脸色却是逐渐阴沉下来,飘飞的思绪仅是匆匆掠过自己孑然一身却力撼金光的惨烈,反而是流连在其他的一幕幕:跃然而起的苍龙,万千怪客的奇袭,雪儿与昭儿互拥的娇躯,还有后来宛若行尸走肉般的李昭苒。 井喷的情绪汇成一抹电光自天际嚣然而落,炸在这无辜的亭台中。在这一次的悍然爆发中,就连那相性奇特的金光也是无能为力,仅能竭尽所能般凝成一体轻柔,赶在最恐怖的暴烈前送走了当中以欧阳凌霜为首的几位。 呼啸的银光如雷,待最后一缕烬落,无与伦比的爆鸣啸然,将周围的一切碾成齑粉,哪怕是那一朵在之前给敦煌带来些许麻烦的金莲也不例外。 回旋的银芒遍及百丈,一圈又一圈的余威堪比狂风,于浮光掠影中倾泻着属于敦煌的怒火。直到成为了风云中摇摆的嫩草之后,东倒西歪的众人才从一身盔甲上的伤痕中意识到这位剑圣的恐怖之处。 唯一镇定的金球在欧阳凌霄尚有余力的支撑中维持着完好无缺,浸身其中的三人彼此互相对望,交接的眼神中均闪烁着不同的彩光。 “哎呀呀,你好像触到了某种禁忌呢?”欧阳凌霄一脸无奈地看着林枫,稍显庆幸地说道:“也得亏他没有凝力,不然连我都无能为力呀。” “所以我才会向你们提议智取,敦煌若是毫无顾忌的话,其实力无疑早已凌驾于世界之上。”林枫俯视着地表肆虐的尘烟,一双深眸却是出奇的明亮。 在两人短暂的交流中,一柄短长的银光却是冷不提防地拉出破碎音浪,直冲还来不及防御的欧阳凌霜眉心。 “主人小心!”在那几乎能够贯穿世间所有硬板的凌冽银芒面前,欧阳凌霜必死无疑。然而,一道倩影的舍身相救,却改变了这一切。 本是翩然而上的银芒在感受到那一道倩影的扑身后旋即收力,擦着她额间的两瓣清花垂直向上。虽然避免了锋芒相接,但依旧叫人心悸的余威却仍是刮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纹,不由分说地将那枚桃心一分为二。 “嗯...”一声闷哼顿起,以肉身撼动剑芒的辰凌当即昏了过去,无力的四肢再也无法支撑她悬浮的身子,若没有那一对及时环绕的手臂稳住其下坠的身形,辰凌就得当场摔成一滩肉泥了。 “看来,我养了一个好奴仆呢。”欧阳凌霜有些沙哑地感慨道,指尖微芒,轻柔地抚上辰凌额头上的鲜血淋漓,刹那间,本是骇人的伤口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已重现原本秀丽的模样。 只可惜辰凌额间本为一体的桃心,如今却是自中线多出一条无论怎么努力也再无法缝合的皙白长纹,将一颗桃心永远分成泾渭分明的两瓣。 “成功了。”对于身旁的异变,林枫根本不感兴趣,他下放的眼神始终凝在尘烟四起的中心,待转向的银芒落入湛蓝,崩起满天光辉灿烂之时,他才悦然开口道。 但他也没想到的是,位处于昏厥边缘的敦煌脑海中最后出现的那句话,也是一样的三个字。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二 “没事吧!”因山崩地裂而高扬的灰烬中传来心有余悸的恐慌,若隐若现的金属光泽徘徊其中,正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如野鬼般寻觅着早已失散的幸存者。 区别于地表的惊慌失措,从天而降的金色光球倒是异类,在不慌不忙中翩然垂落,以运筹帷幄的自信,降临在已成修罗的龟裂之中。 金轮临身,本是四泄的尘埃顿时凝滞,紧接着,宛若鲸吸长空般的吸力喷然,将所有的灰朦聚于一点后升空而爆,原本的朦胧顷刻化作满天焰火,嘌呤中照亮了一众摸不着北的士兵的眼前路。 在建法精细的亭台如今面目全非,悉数瓦解的碎粒腾空,成为了天际放明的艳丽中的一员;沉陷的地基呈出半圆之形,黯淡无光的剑芒自中隐隐流转,萦绕在坑中男子的身旁;在那男子仅存的左臂上,本就深邃的紫意再度攀上新一轮巅峰,本仅见其形的巨蟒如今已是栩栩如生,缠绵在褪去血色的肌肤上,勒出暴起的青筋。 至于独自承受这一切变数的男子,如今正瘫倒在原地,深沉的眼眸轻合,微现的瞳孔从中散着复杂的情绪,或是不甘,或是无奈,但更多的却是计谋得逞的窃喜。 “哎呀呀,以后不能得罪你呀,不然的话,指不准会给我喂些啥吃,到那时候,我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呢。”瞅着几近丧失意识的敦煌,翩然如仙的欧阳凌霜一边徒手裂空,将晕至怀中的辰凌送了进去,一边稍作震惊地打趣道。“不过,这一切还真跟你算的一模一样呢,看来你为报仇,真的准备了很多很多呢。” “别说的跟事不关己一样,你们欧阳家跟他不也是仇敌么?”林枫盘起双手,冷眼看着那被巨蟒缠绕的敦煌,语露寒芒,“而且,如果我不做准备,你以为单凭我们就能够抗衡敦煌了吗?” “别较真嘛,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欧阳凌霜耸耸肩,一对长臂轻轻撩了撩犯痒的膝盖,“但我想说的是啊,我们欧阳家其实只有墨儿那一脉跟这剑圣大人有着血海深仇而已,而其他人包括我在内,可都不愿意惹上这样一只怪物啊,虽然我们尚武,但比武和加速死亡的分别,我还是搞得明白的。” “既是如此,那你为什么要选择主动帮我?”林枫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询问,“毕竟比起那愣头愣脑,一心只知道杀杀杀的蠢货来说,身为国君的你,考虑的东西应该更全面才是。” “虽然我很赞成你对于墨儿的看法,但还请不要说的这么露骨,他毕竟是我们这儿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了,只不过是脑子有点缺根筋而已。”欧阳凌霜苦笑着说道,象征着皇室的金眸寒意微波,但很快便趋于平静。“而且,我之所以会愿意帮你,其背后的原因并不在于你给出的条件有多好,而是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才让我宁愿得罪剑圣大人,也要出手帮你。” “另外一个人?”不论是林枫还是欧阳凌霜,他们都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落地去检查敦煌的情况,反而是维持着悬浮之姿,开始了他们短暂却意蕴深刻的对话,这样的行为一方面是自大,却又从另外一个方面说明了二人对缠绕在敦煌左臂的“巨蟒”的自信。 “嗯,另外一个堪比剑圣的恐怖存在。”欧阳凌霜向来跳脱的脸庞第一次有了深沉的气色,“再准确点说,我们煜弓国能有如今的战力,都是多亏了他的存在;因此,就算是我,也不敢得罪他。” “这么说,你话里的他,就是那个要求将敦煌活着带回去的人了?”林枫挠痒似地扣了扣自己的下巴,从平整的肌肤上撩起一道小小的仰角,随后五指紧锁,将其猛然拽了下来——那是一张肉色的人皮,五官皆有,细节满满。 就算是丢了一张面具,林枫暴露出来的却仍不是其本来的面目,人皮下的又一副金纹面具成功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唯一露出的明眸漆然深邃,当中转悠着毫不避讳的肃杀之意。 “没错,就是他。”欧阳凌霜总算是想起了早已不省人事的敦煌,粗袖轻挥,打散了脚边的空影之力,好让自己得以从半年中飘飘落下,脚尖另坠,奏不出一丝微声,眨眼的功夫便已伴在敦煌身侧。“听他的语气,他对于剑圣大人的执念,似乎也不亚于你哦。” 趣说且止,欧阳凌霜的长臂一如龙爪撕扯,自无形的虚空中拽出深邃的裂纹,竖长二米有余的黑雾流转正散发着贪得无厌的吸力,邃波荧光,牵引着敦煌早已无力反抗的身躯向上飘浮。 “唉,如果天下第一的剑圣都能够为我所用的话,那么在这四片大陆上,还有谁能敌我大煜弓国之手呢?”欧阳凌霜心有不甘地感慨道,为君者的金眸中蒙上了一圈淡淡的忧愁,“奈何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唉!” 自顾自的感慨放到一旁,欧阳凌霜转过头,以平静注视着匆匆赶来的林枫,轻言道:“我们的合作到此也就结束了,至于针对剑圣的处置,七天之后自会有人去通知你,到时候,你再来拜访便可。这是我们说好了的。” “啊,那就这样吧。”林枫点点头,很是随意地同意了欧阳凌霜的说法。此后忽闻一声清脆,裂缝中早已按捺不住的暗黑便是扬起铺天盖地的深沉顿时倾巢而出,将除去林枫之外的一切悉数吞并。 待再见光明之时,本热热闹闹的亭台美景,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林枫,独自一人站在废墟之中。“七天之后么?不论怎么想,我都感觉不是很放心啊。” 反手中,林枫从怀里取出了一枚晶莹剔透的金色莲花,本栩栩如生的花瓣上如今却是多了几道象征着瑕疵的缺口,这让它那完美主义的创造者不禁皱了皱眉。 “咚——”仿佛响在灵魂深处的嗡鸣牵着林枫的注意投向不远处的桥头,在那儿理应杵着一匹载着敦煌前来的牛车,但现在却不见了。 “哼。”同样以林枫自我心扉为起点的冰冷对外蔓延开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两道掠影不知从何而来,却是稳稳地坠在脸带金纹面具的林枫面前,保持着捧手而单膝下跪的姿势,异口同声地说道: “尊上,有何吩咐?” “去一趟煜弓国,时刻监视皇宫动静,一有情况便向我汇报,切记不可惊动皇室,亦不可惹是生非,这件事至关重要,如果成功了,你们必有大赏。”林枫平静的语气荡在那两位黑袍男子的耳畔之时,却如同惊雷轰然,令二人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但如果失败了,你们两个就成为血祭开启的第一品吧。听明白了么?” “属下明白。”颤抖中的异口同声散发着一模一样的恐惧。待林枫粗袖微摆,两位当即再次躬身,随后轻盈点地,再度化成一团朦胧的虚影,一跃入空。 “夜阁的仇,还是得让我亲手报了才成啊,要想依赖外家的帮助,保不准还会弄出什么乌龙来,真是麻烦。”最后的垂音伴随着消散如烟的身影一并悠扬,顺风远飘至西方的钢铁之城:煜弓国。 坐落于中原正西的煜弓国不赖天险,不依地势,虽是建基于随时都有可能面临四面楚歌的危机的平原地带,却凭借强大到令人发指的军队实力稳居一隅,甚至通过不断的外扩以及与圣盟国的盟约,将三分之二的中原土地纳入囊中。 煜弓国没有特定的首都,但每一位亚土大陆上的居民都对其都城的所在了如指掌,因为它的首都,永远都只会在国境最边缘的位置。 至目前为止,煜弓国还没能攻克仰仗天险苟延残喘的邯国与瑾峡国,所以它的首都仍然呆在原来的地方,已经呆了有三年多了。这是一个记录,一个相对而言较为耻辱的记录。 随着国都的迁移,其内居住的皇室也不得不与之一同奔波,所幸每一位煜弓国王上都会继承一项极其特殊的能力,由那一双代代传承的淡金眼眸所赋予的能力:群体传送,这才让整个煜弓国长久以来的传统得以慢慢流传下来。 煜弓国的建筑风格大体倾向于深邃且偏现代的钢铁风格,在这儿,炼钢、锻铁等重工业以及建筑业可谓是空前兴盛,而常年的征战与不停的迁都就是这些职业兴盛背后的原因。 嗡嗡作响的蒸汽机,形态诡异的交通工具,在煜弓国可以说是随处可见,这些仰仗着各项重工业的发展而诞生于世的“副产品”,从某种意义上成为了跨时代的作品,让煜弓国本身的科技实力冠绝世界。 当然,截至到现在,煜弓国依旧没能通过这些发达的工业,制作出任何骇人听闻的人间兵器,对外扩张的手段,仍停留在短兵相接的肉搏战,这一方面是因为没能完全摸透科技背后的潜在能力,另一方面则是源自煜弓国自古以来的传统:尚武。 如今,在那三年首都的城门外,正有一批狼狈不堪的士兵勉强保持着自己挺立的身姿,静静地排出阵型。本该是完整的方阵,如今却因少了许多人而变得残缺。这样一支队伍对于煜弓国来说,是足以称为辣眼睛的存在。 但在那人满为患的城墙上,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嘘声,只因这支队伍的带领者,乃是当今煜弓国的王上,欧阳家族的第一家主:欧阳凌霜。 “二,你要的人我带回来了,开门吧。”欧阳凌霜轻声哼道,同时五指微张,从指间升起的黑雾托起一旁深陷昏迷中的男子,将之如同玩物一般抛向空中,随后稳稳接住,一连三次。 “呵,真是好久不见呢。”没有人能够看到那位留着足以垂到地面的长发的男子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们只感觉到空气在经历王上的呼唤后突然传出一阵扭曲之感,随后那道掠影便已停在欧阳凌霜的身前,用怪异不堪的白皙手掌,抚摸着自己消瘦的下巴,一脸阴沉地说道:“我的老伙计,一。” 第一百二十七章 凝冥城 煜弓国的连年征伐,让亚土大陆的半壁江山皆陷其手。当中也涵盖了许许多多属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譬如:世界上的唯一永夜之境:凝冥城。这是属于煜弓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那位大人的领地,也是整个国家中,唯一一座不需要服从欧阳皇室的城池。 那位大人的真正名号至今无人知晓,连贵为王上的欧阳凌霜,也只能以代号与之相称,再加上大人平日并不轻易露相,因而,哪怕是在凝冥城这一座最接近那位大人的城市,他的身份依旧犹如鬼神般神秘莫测。 但比起他神秘的身份而言,其功绩却是要显眼得多。煜弓国在亚土大陆上的扩张在几年前与圣盟国签订契约后得到突破性的进展,没到十年便已如风卷残云般夺得这片大陆之上逾越半壁的江山,其背后的推手,就是这位大人。 没有人知道这位代号为二的大人究竟从何而来,但是,这样一位身份不明的神秘客,却让本就尚武的煜弓国蓬荜生辉,他所带来的练兵之法与战略搭配可谓走在世界前列,充分利用了每一位士兵的潜在能力并加以放大,让煜弓国本身几近止步不前的实力再度乘上腾飞的列车。 煜弓国威名的再响天际,乃是透过几年前与圣盟国的秘密战争而成功的。在那一场名不见经传的战争中,本来能与煜弓国抗衡的圣盟国惨遭大败,而煜弓国则是以一比五十的伤亡数粉碎了圣盟国一直居中调停的愿景。如果不是当时圣盟国有贵人相助,力挽狂澜,拯救了急转直下的战局,恐怕现如今的亚土大陆就不会出现煜弓圣盟这项契约,而是煜弓国一枝独大的情况了。一手造就这一切的就是代号二的大人。 一般的君王唯恐功高盖主,唯独煜弓国的王上根本不用操心这方面的相关事情:其一,二的威名在军队中早已根深蒂固,贸然行事会造成军队哗变,酿成无可挽回的恶果,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其二,直到目前为止,这位名唤二的大人还未曾展露过半点对于权利的流连,按照欧阳凌霜其本人的说法就是,二只是一个沉醉于军事的狂人而已。整个世界于他而言,唯有军事战略才能真正意义上打动他的心,像现如今一样主动觐见王上,提出将敦煌带给自己的情况,放在往昔也是少之又少的。也正因如此,欧阳凌霜才会立马答应二的请求,在活擒敦煌后,第一时间将其交给了翘首以朌的二。 在城门口谢过王上之后,二旋即吩咐部下抬来一副通体由玄冰打造而成的冥棺,冥棺全长两米有余,宽亦有一米,在棺盖上还特地刻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缺口,让外人得以一窥其内部构造:在当中有两对呈现出极致碧绿的玉链,以一左一右的方式分布四角。每一条玉链的前沿都有一个镂空的圆环,刚刚好够卡住人的脚踝手腕。人躺在里面,则可呈现出一个大字。 二小心翼翼地将深陷昏迷中的敦煌亲自抬进了那一口冥棺之中,随后五指轻轻放华,凝出与其内部皎洁碧绿同样的光泽,挥动之中奏出四声清脆,完好无损的圆环顿时裂成两半,咬住了敦煌无力的双腿与单臂,在彼此拼凑,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待冥棺横移,敦煌的五官得以从那早就凿好的缺口中露出之时,二转过身,第一次主动向身为王上的欧阳凌霜深施一礼,紧接着,在他身后如虎豹般的深邃光芒化成漩涡,将冥棺,二,以及其与之同行之人一并纳入其中,转瞬消失不见。 等到他们再次形显于世间之时,众人已然来到了那永夜的代名词:凝冥城,在这个仿佛被光明抛弃的地方,人们可以看到名为阴阳界的奇观,即左手为深邃的永恒夜幕,右手为蔚蓝无云的明亮天空,彼此以一条蜿蜒缠绵的蓝黑丝线为界,互不相侵。 凝冥城的大门就开在这条界线的位置,整个凝冥城以椭圆形的方式建设,方圆百里,刚好沾满了整个永夜的空间。能够在这居住的“人”,其实大多数都不算是真正的人,而是亚人种或是得以化形的妖人。 如果你想要在凝冥城中找到一个拥有纯种血统的人类,且不说难如登天,也等同大海捞针。因为一般人根本无法适应永夜的生活,暂住还好,如果是长期居住的话,总会有一些疾病伴生。 而亚人种如兽人,以及化身为人的妖族,他们的适应能力要远超一般人,对于永夜的生活也是如鱼得水,加上煜弓国内其实有不少这样的种族,因此他们才会被王上安顿在这个由二管辖的凝冥城内。 但那一枚大海中的银针,其实也不是特别难找,因为这座城的管理者:二,其本来面目就是一般人类而已,只不过是修为极其高深的人类,高深到水火不侵。 “开城门!”当守城的将士们俯身望见了那一团由星星之火燃成巨大漩涡的黑影,如洪钟般的声音便是悠然响彻这向来寂静的夜空,紧接着,万千铿锵作响的锁链之音匆忙响起,厚实的城门被缓缓打开了。 当巨大的城门升入高空,一群人影伴着偌大而剔透的冥棺也刚好从那扭曲的暗影中慢慢走了出来,为首之人浑身散发着显而易见的波动,那是一抹点缀在冰冷杀意中的欢喜情绪,同时却也有老友相见时的感慨掺杂在其阴沉的脸庞上。 “恭迎大人!”出门迎接的将士那两米有余的身高绝非一般人能比,宛若小山般的肌肉哪怕是掩在量身定制的盔甲中,都有呼之欲出的感觉。头顶的银盔偏偏缺了护住耳朵的两角,这是一项无奈之举,原因只在乎于那一对耸拉在肩膀上的,毛茸茸的大耳朵。 是的,他是一名兽人,一名兽人士兵。尽管周身上下除了一对毛茸茸的耳朵以外就再无其他的兽人特征,但他的的确确是个兽人,获得赐福加护的兽人。 所谓的赐福加护,就等同于妖精化身为人时所需要的契机。由于兽人本身拥有人的血脉,因此他们的化身为人根本不需要像妖精一样大费周章,只需要一枚历经四十九天炼造的化形丹即可做到。 但是,由于兽人体内的血脉不纯,他们的化身因而不能像妖精一样完全蜕变成如同一般人一样的存在,在化人之后,兽人类总会保留部分作为兽的特征,这有别于能够完全化作人体的妖精。 “把这副冥棺给我抬回主殿,麻烦了。”比起之前初见欧阳凌霜时的阴沉,二在面对着兽人士兵时,他的声音显得尤为清越平静,似乎还隐隐带着几分关切的柔和。 “包在我身上!大人。”狗耳士兵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用健硕到足以用夸张来形容的双臂稳稳地接过由七位早已累到气喘吁吁的士兵递上来的冥棺,脚下顿时生风,眨眼间掠出一道碧绿色的残影,在逍遥中冲向凝冥城的最高峰。 “大家都辛苦了,回去休息会吧。”二转过身,向着那一众勾肩搭背的士兵轻言道,与之前一脉相传的幽暗延烧出比肩夜幕的深沉,流转中仿佛凝成一根悠长的绳鞭绕上腰间,以稍显粗鲁的方式将二拖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黑之中,踪迹难寻。 煜弓国很欢迎外来的特产,尤其是食物,而凭借着多年征战所培育起的不杀平民,不杀商人,不杀投降者的良好信誉,就算是尚武的煜弓国,每日前来拜访的商户却仍是络绎不绝的。所以,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一位领着月光牛前来贩卖的女人的身份,要知道,作为钟爱食物的国家,月光牛这类绝世佳肴,可以说是有价无市,一进市场当即成为爆款的存在。 趁着整个主城街市为这样一只天外来客竞价之时,其主人却是早已遁入人群中,悄然隐去了身形,在她裹着衣襟的掌心中,一道如利剑般的蔚蓝光影正微微散着亮光,指引着她应该前行的方向...... 凝冥城的最高峰在世界上其实压根就排不上号,仅仅只有几百米高的山峦也就是在平原上才能变成无比显眼的存在。但既是生于永夜之域,它必然也拥有着独到之处,譬如:一窟千年玄冰凝而不化的洞穴。 但凡不作任何准备,不论人或兽进入这千年冰窟,一层厚厚的霜会立即结在肌肤表面,外在的寒气便利用着一层洁白的霜作为媒介,融进他们的体内,先是冻结血液,再由内而外地将他们转换成亘古不化的冰雕,长久伫立在这冰窟之中。 千百年以来的神话传递,致使没有一个人胆敢涉足此域,直到二的横空出世,这维持了神秘面纱长达千载有余的冰窟,才第一次迎来了属于它的访客。 只不过这一次,二还多带了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凿冰棺。 “呼......”深沉的睡意终是被近乎无孔不入的寒意所打破,昏在冥棺中的敦煌挣扎着睁开了自己无力的双眸,刹那万千如利刃般的寒芒削着他初开的眼眸,带来阵阵刺痛。 “你终于醒了?”低沉的呼唤回荡在这冰窟之中,听似平静的声音点缀着深沉的杀意,只不过是跟周围的寒气融为一体了,这才有所隐藏。“一。” “这都是多久以前的称呼了,到了现在,居然还有人记得,真是有点感动啊。”置身冰棺中的敦煌完全处于动弹不得的尴尬处境,锁住自己四肢的玉链似乎是专门为了抑制剑气流动所打造的,几番挣扎未果后,他索性也就放弃了,开始回应起那盘腿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只不过,当年的十八星早就散了,就算你用代号称呼我,那个一也回不来了,你懂么?哲阳。” 第一百二十八章 曾经 冰棺之外的朦胧隐隐遮住了敦煌的视线,让眼前之人的容貌稍显模糊,在依稀中,他只是看见了一位留着宛若瀑布般的长发男子,身着偏暗色系的休闲长袍,蓬松的衣摆落在坚冰之上,向四周围滑开,形如捧月般衬着坐正中央的男子。 比起国君欧阳凌霜来说,常年征战在外的二,抑或是敦煌口中的哲阳,其浑身上下却无任何一道堪称显眼的伤疤,苍白到足以称为病态的端正脸庞上形如镜面般光滑,本该是属于女生的吹弹可破,如今却落在了这样一位男子的身上,为其无可避免地多添几分阴柔之美。 一条由血红雕琢而成的鳞甲长鞭正环绕在他的腰间,一连三圈,将其纤细的腰部线条得以完美勾勒,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名男生应该拥有的。 在那长鞭的尽头处,两颗若隐若现的深芒颗粒不时散发着无可收敛的凌冽,哪怕是浸在这千载不化的坚冰之中,这满是敌意的锋锐依旧明显,让被锁在冰棺中的敦煌不由得轻轻皱了皱眉头。 “看来,你已经完全放弃当初作为十八星中一员的身份了啊。”哲阳稍稍隐在刘海之下的一双丹凤眼微凝,猖獗的狂怒当即染上双瞳,“既然如此,那就得让我想想究竟该叫你什么了,是剑圣呢,敦煌呢,还是李寒呢?” “随你怎么叫都好。”置身冰棺中的敦煌对于现如今人为刀俎的局面根本无能为力,但既然能够以语言做出回应,他的语气便往往不失剑的锋利。 蓝紫双眸微泛银光,于飘忽不定中锁在了那男子左侧脸庞的一道红纹之上,那道红纹通长只有一寸,以头重脚轻的水滴模样挂在哲阳的脸上。 “不过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可没想到你居然还是童子身啊,怎么了,是没能够跟你朝思暮想的姑娘在一起么?” 轰——一声爆鸣紧接在敦煌的调侃之后,那蕴藏着粉碎之力的声浪几乎是擦着冰棺的边上掠过去的,点在其身后的亘古坚冰之上,竟是硬生生炸出一个深达二米有余的坑洞,宛若惨叫一般的嗡鸣伴着回旋的余波顿时荡漾在这仅有二人的千年冰窟中,胁迫着敦煌收回放肆的言论。 “你还没搞清楚状况么?”哲阳的语气本身还有点人的温情,但在此时,却完全蜕变成与周围坚冰一模一样,甚至更胜一筹的极致寒冷,响在人的耳畔,恰如前来索命的死神一般令人恐惧。“现在,我随时都能要了你的命,如果你还是像这样口无遮拦的话,我保证你会死的特别难看。” “这样的话我听多了啊,耳朵都起茧了。”敦煌一脸轻松地微笑着说道,轻佻的欢脱丝毫没有因为哲阳的威胁而有所减免,反倒还来了几分好奇的波动:“不过我是真的很奇怪啊,我这都走了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没跟那女生在一起呢,难道是当初我给你打的助攻不够么?” “她死了。”终结一个人的好奇,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简短而冷漠的回答。所以哲阳倒吸一口凉气,挣扎着说出了这三个字。 “哦....啊...是这样啊...”如此冷峻的回答竟是让敦煌心生共鸣,轻浮的心境顿时沉凝下来,甚至还有几缕心神无可避免地回到了当初那个夜晚,令其眼眸中的紫意更显光芒。“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呵,即是将死之人,关心这么多干什么?”哲阳冷声说道,似乎根本没有与敦煌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的意思,“更何况,我和她都不稀罕你的假仁假义。” “哲阳...”自打两人开始对话以来,敦煌的语气还没有像现如今一般沉重,然而,这抹深沉的关切却没能越过眼前逐渐朦胧的寒霜之意。在那连血液都可以转瞬凝固的极致冰冷中,被玉链剥夺剑气的他根本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冥棺中一步步走向剔透冰雕的结局。 “你就这样化作冰雕,为她陪葬吧。”哲阳从盘腿的跪坐中缓缓站了起来,拂开自己蓬上凝霜的长袍,以不掺任何情绪波动的冰冷道出最后一句,便在呼啸的寒风中悄然隐去身形,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哲阳......”置身于这千年冰窟中吸尽天地精华所化的致寒之气中,再无一身护体剑气的敦煌又哪来与之抗衡的资本呢?感受着逐渐僵硬的躯体,他的双眸中却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绝望,倒是关切更甚...... 那是一条黄昏下的街道,四周围的商户已然匆匆赶在太阳落山前收了摊,生怕要是迟了,指不准会惹上什么大麻烦一样。 在这条单向的宽阔街道上,如今正有两批人分居一头一脚,站在街尾的那一批人全身穿着统一的服饰,长袍掠影,彼此赤手空拳,显露出一道烙印在他们掌背的翱翔凤影。 他们自称火凤,以宗门的形式存在于这座城市中,但其行径却跟一般土匪无异,烧杀抢掠,无不丧尽天良。 火凤拥立一人为一宗之主,也就是那一位走在最前列的壮汉:莫泽,他是长袍掠影中唯一一位赤膊的男子,浑身上下以纹身的形式镌满了栩栩如生的凤凰之影。伴随着每一次呼吸,莫泽那一身的凤凰竟是隐隐泛起微红的光芒。 而在街道的另外一边,只是站着一位形单影只的男子,他拥有着高挑的身材,一头秀发扎成马尾,在背后顺风飘荡。在他的右手中,一根无力的长鞭如今正静悄悄地倒在地上。 “小子!你不想混了?还敢放此狂言!”街尾的莫泽冲着那轻阖双眸的男子喊道,同时将一团被拧成咸菜一般的纸团暴射出去,呈直线的行径带起呼啸狂风,不过瞬息已然跃过百米,来到了毫无反应的男子面前。 “哒——”忽闻一声沉闷,那高飞的纸团便是毫无征兆地垂落地面,甚至还在轻落的过程中,逐渐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 尽管褶皱遍布在这一张黄纸之上,但上头所写的一行血字却是无比明显:今日,火凤亡期。简单的六个字伴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直接寄到火凤头领的莫泽手中,当即成为了宣战的檄文,在后者的暴跳如雷中,双方便是迎来了此时此刻的临渊对峙。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把别人寄的信揉成团,再重新丢给别人,是很不礼貌的一件事么?”那站在街头的男子冷哼一声,本是红润的脸庞顷刻化作病态的苍白,由脸颊上褪去的红光顺着右臂一路传上黯淡无光的长鞭,将其同化成一道浴血的鬼魅蛇影。 “小子!你找...”莫泽眼神中的情绪波动是很夸张的,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双眸之中的暴怒先是转成震惊,再化作如死人一般的黯淡无光。 “轰...”没有人知道在那个瞬间发生了什么,就连一直站在莫泽身后摩拳擦掌的火凤成员,也根本不理解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是以无敌著称的宗主居然会在还没开战前就跪倒在地,直到他们透过莫泽左胸上那骇人的豁口望到彼岸的男子时,这才恍然大悟。 只可惜,恍然大悟并不能成为挽救他们的救世主,反倒是成就了即死的征兆。本来由莫泽带来参战的火凤成员共计有一百七十二位,是整个火凤的全部战力。但现在,这一百七十二位青壮年,却成为了一百七十二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街道上。 火热的鲜血从每一具尸体的左胸处流淌而出,在那洞穿了前胸后背的伤口中,就连心脏也是冥飞鸿鸿。翻滚的血液染红了泥泞的大地,将本是祥和的街道融成鲜血的海洋。 “不过如此。”手握长鞭的男子依旧保持着苍白的脸色,对于不远处的惨况,他只是简单地哼了一声,随后轻转脚尖,一跃登上身旁的楼阁,再一跃,便是消失在烧红的晚霞之中。 向来行事都崇尚着事了拂衣去的他,行踪都是飘忽不定的。也正因如此,他很少会被其他人洞悉行踪,毕竟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去哪里的人,其他人又怎么可能事先预知其目的地并加以埋伏呢? 但这一次却是例外,当他涉足于一片从未来过的森林之时,没等入场,便有一声清冷响在他的背后。“骆哲阳。” “煞——”一条血蛇电射而出,定点一向的蛇头锐不可当,以肉眼难捉的速度直扑向那一位初初落地的男子左胸,恍惚间,那条血蟒似乎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自中垂落的贪婪将本就快若雷霆的速度进一步提升,力求一击毙命般,杀向那身着白袍的男子。 “仅是初见,何必下如此杀手呢?”一声幽叹奏出空灵,转瞬之间,一直都是所向披靡的血蛇却是被牢牢地钳住了锋芒毕露的蛇头。捉住凌冽的是一只人手,没有护体的光芒,没有厚实的铠甲,就是一只简简单单的手而已。 “怎么可能!”看着那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如同一挥而就般轻松接住了理应无法为肉眼所见的血蛇,这一次,该轮到骆哲阳震惊了。 “我是来谈事情的。”长者轻言叹道,握住血影的手稍一用力,便粉碎了那一条凶神恶煞的巨蟒,“你的修为不错,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十八星啊?” “我难道还有拒绝的选项么?”骆哲阳寒声道,看着那一位笑里藏刀的长者,以反问的形式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看来你还是挺聪明的嘛。”那长者笑着拍了拍骆哲阳的肩膀,是的,本是远在数十米外的长者,如今却是已经来到了骆哲阳的身前,以慈祥注视着他。“你的修行方向并没有错,但速度还是不够呢,多加努力吧,这一朵迅疾之花,就当是见面礼了。十八星,欢迎你。” 至此,骆哲阳二十三岁,成为了兵鬼麾下的十八星中一员,代号:二。 整个十八星的排位其实很简单,最开始的一次排位就是兵鬼本人单纯地按照各人实力进行排行,之后,下位者可以向上位者发起挑战,战胜则晋升,战败无惩罚。在这十八星中,一和三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三是唯一的女生,也是一位兽人族的女生;而一的位置则是一直待定。 一的空缺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骆哲阳二十九岁的那一年,一的位置,这才有了定数。那一年,兵鬼带回来的,是一位二十七岁的男子,天生蓝红双眸,以剑锋为舞。 第一百二十九章 保二争一 十八星的汇集地点是一片空旷的花海,在那儿开满了洁白的彼岸花,微风扫过,在那花叶永不可及的纯白上荡起清波流转,柔和中,却又点缀着神话故事中属于花妖叶妖的凄美沧桑。 纯白的海洋一路延伸至悬崖尽头,至高的陡峭山峰上,一座龙椅正悄然静卧,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背垫蓬在王位后面,以锋芒剑指苍穹。在那朵全身泛着钢铁之色的莲花上,有人用妖娆的鲜红以连珠的形式在上面点了十九个点,蜿蜒一圈后又重新汇集在那向天的尖锐刃角处。 擎天的刃角上共居两点,与周遭的妖娆之红不同,这两点分别以璀璨艳丽的银和深邃清幽的蓝所组成,彼此散发的犀利与内敛几乎毫不相干,却又偏偏平行而立,补全了这莲花上的最后两点。 这开遍彼岸花的悬崖到如今已然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位置究竟在哪里了,一如昙花一现的十八星,仅在出世的那一刻威震群伦,却在之后的两年间销声匿迹,再无踪影可循了。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关于这十八星的故事,就算真的有那些凤毛麟角般的存在,也只是知晓一点其中的皮毛罢了。 尽管十八星这一整体的故事迄今为止已再无依据可跟,但参与其中的一部分成员在现今的江湖上,却是属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其中最典型的那一位,莫过于二十七岁加入十八星的一,也就是后来的剑圣敦煌。 正因有了他的加入,十八星才得以横空出世,但敦煌加入十八星,其背后的原因只是一场交易而已,一场为期两年的合作寻物契约。所以,一时间威风凛凛的十八星却仅能短短维持两年,与这契约到期,敦煌的主动退出也有着剪不断的关系。 而在十八星解体之后的一个月内,敦煌才一战成名,铸就了威震四片大陆的剑圣美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敦煌的剑圣之威是透过那一次转瞬灭杀千年修为的蛟龙而扬名海外的,但实际上,他的成名之战其实早在二十七岁时便已完成了。 那时候,骆哲阳二十九岁,是十八星中被兵鬼钦定的二,在得到迅疾之花的加持后,其本身实力突飞猛进,加上当时兵鬼鼓励十八星众将闯荡江湖,等到一的人选落定后才再聚首。所以,骆哲阳便选择了闯荡由四片大陆联名的群英榜。 不过两年的功夫,凭借着出神入化的诡秘与迅雷不及的速度,他从十余万人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了群英榜上前二十甲的存在,当时官方给他的称号是血鞭诡影。 骆哲阳本来以为,凭藉着如此的成绩,身居首领之位的兵鬼理应将一的位置破格颁给自己才是,可在两年之后,他的美好愿景却并没能成功,反倒是被兵鬼召回那彼岸花开满的悬崖上,见证了一的加冕。 彼时的敦煌只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而已,在十万余人的群英榜上也根本找不到他的名字,就是这样一位籍籍无名之辈,却被兵鬼力排众议,保上了向来空缺的,象征至强的一位。这不容争论的保送,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而首当其冲的那一位,自然便是已经闯出一片天的骆哲阳。 所以,在兵鬼宣布十八星正式出道的第二天,骆哲阳和敦煌,便迎来了宿命之中的第一次碰撞。 那日雷雨,倾垂的水滴为历经冬燥的大地领来春日的水冷微寒,令稍显泥泞的山路上波光隐粼。清雨滋润大地的同时,却又把可行的路酌情减少了许多,令原本可以肆意奔走的人们不得不变得警惕起来,每走一步都得不得不三思。 刚刚被任命为一的敦煌如今正走在下山的路上,平底草鞋的不时打滑让他几次险些扑倒在地。如此重心不稳的模样,放在有心人眼里,却是根本看不出半点与一这个位置相般配的实力。 “哼——”一记冰冷轻奏,一条通体剔透如水晶般的狂蟒便是呼啸在那朦胧的雨中,那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袭杀在突击中向来无往而不利,哪怕是有加以提防,也保不准会吃上一记大亏,更别提眼下这个懵懵懂懂的小子了。“如果连这个你都承受不了,你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一?” 肃杀的冰冷被雨点打成破碎的呜咽,紧接其后的轰隆雷鸣更是将还能勉强辨识出是人声的寒意彻底掩盖,蓝电雷霆流转,将天边烟云轻雾染上同样的花边,却没能为那早已融入雨水中的巨蟒渲上同色。 “哎呀,我摔倒了。”与周遭深沉截然不同,宛若醉酒的敦煌却是脚下一滑,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倒在了地上,伴着一声格外戏谑的嘲讽,他索性蜷缩起身子,顺着那一条滑溜的泥地以滚的方式直接溜下了山。 这看似突如其来的一幕却让腾飞的巨蟒一下子失了目标,因急速而根本无法转向的锋芒径直咬向了巍然的山峰。只听砰得一声巨响,无辜的山体顿时被轰出一记尘土飞扬的大坑,从中滚落的山石还未曾落地,就被万千凌冽剑气粉碎成灰,翩然散在风雨之中。 “哇,好险啊,这雷打的,差一点点就遭殃了呢。”敦煌心有余悸地爬起身,抬头望了望斜坡上那深及一米的坑洞,甚至还没来得及拍去身上的泥泞,便是由衷地感慨道。“得赶紧完成任务,好回家休息啊,在这破天气里,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挨劈了啊。” 潜藏于暗处的骆哲阳不禁眯起了眼睛,如果没有之后剑气的霎然而起,对于敦煌这无比随意的躲避方式,他有九成会认为不过是巧合罢了,但既然那万千凌冽几乎是跟在巨石腾空的那一刻并起的,这样一来,如果还是巧合,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反应力还行,但还不够。”骆哲阳的嘴角微微上扬,本是负手而立的他如今已然抬起了自己的右臂,白皙而纤长的五指虚空一握,恰好捉住了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长柄。刹那间,他一脸血色尽褪,顷刻变得苍白的脸庞流转着磅礴杀念,伴着一道血鞭蜿蜒,唯闻一声爆鸣,骆哲阳的身子已如炮弹般飞了出去。 “哎呀呀,得加速了呢。”自狼狈的滚落山坡之后,敦煌就像是摔醒了一样,步履不再呈现出东倒西歪的样子,反倒是以沉稳的节奏快走进山下的森林之中。恍然间,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在自顾自地点醒之后,更是带来再一次提速。 本还姑且称得上常人步速的敦煌,眼下却像是化身成为一缕飓风,认准一个方向便是猛然前冲,速度之快,甚至连铺天盖地的雨水都很难再点到他的身上。 但就算是这样,处于后手的敦煌,仍然很难逃出早已翘首以盼的骆哲阳掌心,毕竟先发制人的优势就在于此。 “既然你都来到了十八星,难道还不知道这儿的规矩么?”当敦煌拨开眼前碍事的灌木之后,展现在眼前的却是森林中难得一见的草坪空地,在那方圆数十米的空地上,正站着一位拥有着跟幽鬼一样脸色的男子,缠绕腰间的长鞭猩光四溢,鲜艳到足以出水的绯红恰如活体,转悠在那长达七米的鳞刃鞭上。“你不会天真地认为逃跑就能避开规则吧?你这只是在白费力气而已。” “啊,你是...”对于骆哲阳冷淡如霜的嘲弄,敦煌倒是一脸轻松地皱起眉头,上下打量起那脸色苍白的男子,有些举棋不定地说道,“二,对么?” “这个称谓从你嘴巴里吐出来,还真是不好听啊。”骆哲阳右手轻轻一拉,将那完全依附在自己腰间的长鞭给取了下来,漆黑的眼瞳中镀上血芒之光,怒视着不远处写满一脸茫然的敦煌。 “那既然是同一家人,就别挡着我了,我还要去做任务呢。”听着骆哲阳不情不愿的承认,敦煌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似乎根本就没把前者敌意尽显的动作放在眼里,“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你这是...在鄙视我么?”身为一介武者,骆哲阳最讨厌的就是不受重视,所以,当敦煌在如今剑拔弩张的形势下却用惬意的语气说出请求之时,骆哲阳一直压着的怒火便是顷刻井喷。 “轰!”早已脱身的血鞭毫无征兆地长啸而出,尽管是直袭的步调,但周遭的光影却在那疾驰的掠影中遭到扭曲,血光的流转仿佛排空了周围的所有空气,将所有汇聚一点,以登峰造极的锋锐,冲向毫无防备之意的敦煌。 “铿!”同样源自虚空的长剑翩然,以剑侧的锐不可当横住了直向封喉的血影,尽管及时,却还是逼着敦煌持剑向后滑行足有十余米的距离才勉强停下,就连长剑的银身也出现了骇人的裂痕。 “真的有必要吗?”敦煌向来平静的蓝紫双眸中第一次浮现出阴沉的杀念。 “哼,多说无益,来战吧!” 第一百三十章 倾? “轰!”银红相接,顿起的圆心带起弧状凌冽,荡平了周围纷纷扰扰的雨滴。恍惚间,无与伦比的斥力席卷而出,竟是将这坪草地之上的所有杂物尽扫,徒留几近被抽空的死寂徘徊原处。 交错而过的银影当即抛下手中再一次破碎的利刃,右臂马不停蹄地向虚空揽出又一把完好无缺的长剑,但结合之前的碰撞来看,这样一把平平无奇的长剑,压根就奈何不了那宛若猛蛇一般的鞭形抽笞。 不论敦煌本身实力与剑技究竟有多么出色,在兵器方面的硬件差距,却完完全全限制了他应有的发挥,每每唤出的银刃锋锐还未曾击在攻势迅猛的骆哲阳身上,就被那如雷扭转的长鞭摧枯拉朽般咬个粉碎。 “就算是它的主人没有用上全部力气,那条鞭子却依旧可以轻松摧毁我的兵器啊。”闪电战中的碰撞已经回过十载有余,敦煌手中的武器也顺势更换了十几次,剑锋破碎所带出的满天星辰取缔了原先雨点的倾盆,纷纷散落在这空旷的草坪之上。 “如果你只有这样的水准,”不知多少次在碰撞中与敦煌擦肩而过的骆哲阳终是稍稍停下了迅猛的攻势,一对漆黑如墨的眼眸正深深地注视在不远处眉宇轻蹙的银影身上,大为失望般哀叹道:“你又有什么资格骑在我的头上?” “我说啊,我是真没搞懂我究竟哪里找惹到你了,从本质上来讲,我们都是十八星中的一员,又何苦为难彼此呢?”敦煌攥了攥握在手心中的剑柄,凝视着不远处性情乖张的骆哲阳,轻声道。 “何苦...”骆哲阳冰冷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更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病态的微笑,再配上他那如幽鬼一般的苍白面色,光是看上一眼,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你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不过有些小手段罢了,凭什么能够戴上一的称号?” “这两年以来,为了配得上一,我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打败了多少强敌,可为什么最终成为一的不是我,而是你这个不论哪个方面都完全不如我的毛头小子!” “轰!”随着骆哲阳逐渐昂扬的情绪波动,一道没有半点前兆的血芒从天而降,恰似电光劈在蜿蜒向上的长鞭尖头。刹那间,本在屡次交锋中稍有褪色的腥色蛇影又一次绽放出璀璨夺目的亮红光芒,毫无收敛之意的致寒杀气凝若实体,化成草坪之上的瑟瑟冷风,刮削着敦煌的脸颊。 “所以我要在这里干掉你,然后向老爷子证明,我才是真正配得上一的那个人。”又是一记灿紫的雷霆悍然而落,但这一次却并非染在悠扬的长鞭之上,而是当头劈在骆哲阳的脑袋上。 哪怕是沐浴在那纯粹的电光之中,骆哲阳看似虚弱的身子却根本没有半点不适,一对漆黑如墨的眼眸更是印上一层专属雷霆的扭曲。待惊雷掠过,骆哲阳已然穿上了一道专有闪电铸就而成的裟袍,紫意荡漾成披风模样,静静地悬浮在他的身后。 “动真格了啊。”远眺着那宛若天神下凡一般的身影,敦煌用只能让自己听见的音量小声说道,“我本来还想留点神秘感的,真是的,这才第二天而已啊。” 敦煌的应对很简单,他只不过是把一直用右手握住的银剑荡进了自己的左手而已,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一直以来平平无奇的长剑,染上了一层绝对不应该出现在凡夫俗子之兵器上的天蓝光泽。 与此同时,在深呼吸中,敦煌慢慢闭上了自己的双眼。随着双眸轻阖,无数道洁白的莹丝却是在他的脑海中倾巢而出,不一会儿的功夫,已将外围的一切景观,包括那位全身沐浴在雷电之中的男子如同烙印般刻进了敦煌那本是一片蔚蓝的脑海中。 就在二人相继蓄势之时,殊不知早已有另外两双眼睛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这强强对决的场地之中,其中一对是沧桑的微棕,而另外一对则是格外沉重的粉红。 前者的拥有者如今正一边抚着洁白如雪的长须,一边踏空而行,掩在茂盛须发之下的嘴唇正挂着满足的微笑:“迅疾之花配上雷霆芝,不仅补足了速度上的缺失,还增加了自身的攻击力,看来这两年里他真的很努力啊。” “只可惜他的不足实在有点多,无论怎么改,也根本不可能达到完美的啊。”沧桑的老者自顾自地说着叫人满头雾水的评价,“仅凭纯粹的速度,在这天才云集的世上,永远都只能是次人一等的存在啊。” “胜负已分,也准备要到我出手的时候了呀。”老者摆了摆手,这才刚有起步的意思,却在无意间瞥见了那一道正在丛林之中穿梭自如的倩影,“得,看来我连出手的功夫也省了,还是回去喝我的酒吧。” 叹息之中,长者的身旁隐隐浮现出团团氤氲之气,从轻微不一会儿便化作朦胧,最后更是凝出一张血盆大口,将他佝偻的身子直接吞了进去。 得享“美食”之后的氤氲迅速内陷,从膨胀到约有二米多高的气团缩小成一个仅有指甲盖大小的宝珠,紧跟着一声清越,那枚通体灰白的宝珠便是悍然破碎,化作齑粉飘荡于人世间,至于被其吞噬的长者,也已寻不见半点存在过的痕迹了。 “没有在蓄势的过程中攻击我,也算你有点道义。”当幽冷到宛若从冥府度来的声音深响之时,蓄势完毕的骆哲阳终是猛然睁开了自己早已被雷霆侵蚀的双眸,仿佛由一块块碎片拼凑而成的瞳孔正死死地盯着不远处气息内敛的敦煌。“即使如此,那我就给你留个全尸吧。” 毫无征兆地,在那翩翩的草坪之上,却是于瞬间出现一条笔直的火纹,一路直通闭眼静候的敦煌面前。升腾的火焰看在他人眼里,就像是一团团扭曲虬结在一起的火球,以万分诡异的方式熊熊燃烧着。 那不该是火焰的本体,只不过是因为周围的空气遭逢极速而被彻底扭成一团后所造成的幻象而已。至于造成这一切的那道雷影流光,如今却临在敦煌身后,宛若瞬移一般不讲道理的极速赋予了骆哲阳先手的机会,也让同样蛮横无理的长鞭有了绝佳的发挥。 染上血芒的长鞭今已然披上了一层如同龙鳞般的甲刃,各层凸起的锋锐配上尖端处的主锋,就连磐石也能轻易地破开,更别说敦煌的区区一介凡胎肉身了。 自空中宛如莲华一般旋转而落的长鞭固然逃不开几分炫技嫌疑,但在几乎接近光速的移动中,这样的旋转手法也压根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反倒还增加了甲刃横过敦煌肉体的范围,将其杀伤得以最大化。 仅凭一介长鞭所造就的荆棘囚笼一旦落实在敦煌的身上,在那肉眼难捉的旋转中,后者虽不会即死,但重伤也是在所难免的。毕竟,当宛若倒钩一般的刃甲钉入肌肤,借着剧转的凌冽,从敦煌身上扯下一块肉绝对是绰绰有余的。 但这一切,却全都建基于奇袭成功之上。骆哲阳不可谓不小心谨慎,在群英榜上摸爬滚打了少说也有两年的时间,极速的天敌究竟是什么他心知肚明。哪怕是光速,在不做任何变通的情况下,想要凭借正面碰撞取得胜利,在高阶的战斗中近乎痴心妄想。 所以,在面对着由兵鬼钦点的一时,他也提防了这一点。凭借着雷霆芝与迅疾之花的完美结合,骆哲阳现如今的速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而在此前提下想要作出任何诡异的步伐变幻,显然超出了他当前的身体负荷,但哪怕是会伤到身体,他也没有选择直接正面拼上轻阖双眸的敦煌,而是强催身体绕了一个大弯转到了他的身后,这才发动了自己的攻势。 可骆哲阳千算万算,却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不过这也不是他个人的过失,毕竟,谁能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其精神力竟是匹敌群英榜前三甲的存在呢? 不论是突破音障的速度亦或是肉眼难捉的光速,速度的变化始终都是很单一的,要么增,要么减。或许人的肉眼很难捕捉到保持原速的光的飞跃,但当其被放慢无数倍之后呢? 精神力的作用就在于此,在修者的脑海中随心建出一个与外围世界一模一样的光景,并因应修者心愿而随意变化,其中流速可增可减,也正因这一点,才完美克制了以速度著称的一众修者。 当然,使用精神力将外物浓缩进自己脑海中的高阶操作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这种堪称天下至决的能力只有在机缘巧合下才能获取,而获得了这样能力的人,无不都成为了天下赫赫有名的怪才之辈。 而敦煌之所以能够成为一,其背后的依靠就是这种能力。 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一次任务 “死吧。”因雷霆的围绕而稍显颤抖的冰冷响在敦煌的耳畔,紧接着幽光瞬杀而落,将看似毫无防范的敦煌困入其中,千万利刃伴着旋转倾啸,在目不暇接的极速下,却是钉入弥留的残影之中。 “如果我没有这种能力的话,或许输的就是我了吧。”刀光剑影的危急时刻,一声自揄的轻笑却是宛若凝滞了时间般悠然响起,待那个瞬间的到来,世间万物悉数遁入黑白双色的单一色调,迅疾的掠光,也在此被打回原形,转而成为一圈圈扭转向上的长鞭甲刃模样。 在这唯我独尊的世界中,唯有敦煌一人乃是这方的主宰,一对蓝紫奇眸淡然扫视着周围的黑白,最终落在那侧身而立,毫无留手之意的骆哲阳身上。 在这儿,没有所谓的时间暂停,只是单纯地将本是秒速若光的长鞭强行打回了仅凭肉眼即可辨识的程度而已。 “但可惜了,这一把,是我将军了。”敦煌轻笑着跃出一步侧身,空出的右手在那银刃之上稍稍一拨,顿时间一记暗影自外迎着长剑奔袭而来,与两者相接中崩出一声铿锵,再眨眼之时,原先银光熠熠的剑身,已然被一圈厚实的皮革团团包围,将所有锋芒尽收其中。 敦煌没有犹豫,通体落回单调深棕的剑影在其手腕的带动下,在半空中划出一记完美的圆弧,凝出的风声呼啸伴着以厚实沉重为攻敌手段的剑鞘一并流转,在敦煌的刻意调整下,错开了嘴角正洋溢着得逞微笑的骆哲阳的脖颈,而是山岳之力,轰在他的腹部。 一瞬间,万千缠绵的黑白双丝尽数崩解,争先恐后般归入那高升天空的裂隙之中,待万物重新拥有了其原本的基础色调,一记姗姗来迟的爆鸣终是如期而至般响了起来。 “嘭!!!”那是有东西撞断无数高枝的声音,尘烟四起中,本是发生在空地之上的战斗却是无可避免地波及到了一旁无辜的森林。在那宛若地震般的惨烈中,数不胜数的参天巨树为之倾倒;如炮弹般倒飞而出的罪魁祸首,最终是被一颗陈年巨石以玉石俱焚之姿给强行拦了下来。 “噗...”直到鲜血在空中飞洒的那一刻,骆哲阳却仍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败得,他挣扎着去抗衡极力想要垂下的眼帘,以吃力的模样,一边颤抖,一边扫视着周围的狼藉:巨树坍塌,直径近乎三米的巨石却是被他自己的身体给轰出一个几近半径的深坑,至于深嵌其中的骆哲阳,想要凭借自己的力气爬出来,眼看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怎...怎么可能....”若不是亲眼看着弥漫在长鞭上的猩红雷霆之光逐渐化作星粒飘上垂雨的灰濛天空,骆哲阳也根本不可能去接受自己失败的事实。 在全面占优的前提下却在最后被人强势逆转,如此虎头蛇尾的结局对于向来好强的骆哲阳来说,几乎等同于把其信心揉碎了还放在地面上猛踩。 骆哲阳如今已经在竭尽所能地遏制着欲要涣散的眼眸,他帘前的朦胧至今不知是四周围飞扬的尘土所致,还是体内五脏六腑几乎被移位一般的痛苦所带来的。直到一道持剑的黑袍身影缓缓逼近,骆哲阳眸前的景象这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如何?你现在觉得我够格了么?”最先驱开朦胧的,是那一对晶莹剔透的蓝紫奇眸,在那炯炯有神的注视中没有唏嘘,没有揶揄,更没有对骆哲阳现状的同情,只有平淡充斥其中。 棕刃幽转,于恍惚间点上嵌入巨石的男子脖颈,可还没等落下的那一刻,就被一只纤细的玉手给牢牢锁住了。 那是一只泛着小麦色的手掌,纤细无比的同时,掌上的指甲却是出奇尖锐,而且还与一般人截然不同,在那玉手的指甲位置,只有五个宛若菱形一般的黑色隆起,锐不可当的锋芒正是漫在最为突出的尖端之上。 “够了。”属于女生的清越娇喝吹散了蒙在其面庞之前的最后一缕尘茫,将一对异色瞳形显于敦煌的眼前,一灰一橙的双色瞳闪烁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色,一为寂然的死亡,二为炙热的火焰,其奇异程度丝毫不亚于敦煌的混色眼瞳。 那名女生留着一头垂至腰间的棕色长发,如今正在微风中翩然扬起,虽是女生,其身高却跟骆哲阳这样一位大男人差不了多少,也到了敦煌的眉间位置,若是算上那一对缀在头顶的挺立猫耳,甚至还要超过敦煌一些。 伴随着颇为惊人的身高一同而来的便是傲然的身材,一双笔直的大长腿几乎到了敦煌肚脐眼的位置,由贴身裙摆所衬出的臀部曲线更是动人,若要说她有哪点美中不足的话,兴许也就只有胸前的平平无奇了。 精致的面庞配上奇异的双色瞳,近乎于完美的动人曲线,放到敦煌眼里,实际上也就是个娇滴滴的美人胚子而已,对于这样一位弱女子所能爆发出的力量,他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麻烦你让一让,这是我跟他俩的事,还没解决呢。”敦煌哼了一声,左手稍稍一转,想要依靠挣扎,将套上剑鞘的银刃从女生擒拿中取出来。 “我说够了,你们之间的挑战到此结束了,二输了。”女生反是一点也不退让,捉着剑鞘的右手在其瞥清敦煌有点依依不饶的态度后悍然发力,竟是轻而易举地将其连同剑鞘一并捏个粉碎。“按照规矩,挑战之中有一方再无法进行任何形式的攻击后,即为失败,对决也应立刻终止。” 敦煌一边捏了捏尚留在左手中的孤寡剑柄,一边用略带深意的眼神看了看一脸坚定的女生,随后洒然一笑,大大咧咧地说道:“原来是挑战啊,怪不得他这个人一直要找我的麻烦呢,哎呀哎呀,这种事情应该早说才对的嘛,我又不是不会接受。” “既然挑战也结束了,是不是说明我可以走了呀?”敦煌丢掉了已成废品的剑柄,挠了挠自己犯痒的头皮,略带疑惑地问道,“也别嫌我烦啊,毕竟我这才刚到第二天呢,什么事都不太懂,以后就请你们多多指教啦。” “是,您可以离开了。”感受到敦煌话语中原先的警惕与敌视之情逐渐消失的女生,也是大松一口气,还顺带将对敦煌的称呼从原本的你,改为了如今敬称的您。 “欸?你为什么要用‘您’来叫我啊,我看上去也不算老吧。”敦煌一脸不明所以,但也很正常,毕竟他是被兵鬼老头用合约忽悠进的十八星,对于什么是十八星以及自己在其中司职何位均是一概不知的。 “啊,您不知道么?”女生同样是眼泛疑惑地挑了挑眉,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以沉稳的清越为敦煌解释起来:“您是被兵鬼先生钦定的一,也就是这十八星中除兵鬼先生之外身份最大的存在,而我名唤唐灵东,在十八星中的代号为三,既然您的身份比我高,我自然要用尊称啦。”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一的身份这么高的吗,我还以为只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代号而已呢。”敦煌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袋,比出一个理解了的手势,苦笑道:“行吧,我知道了。” “还有就是那个人,”一阵沉寂之后,敦煌弹出一根食指,向着唐灵东的身后点了点,将那一位已然半只脚踏进昏迷的男子注意引了上来。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好听啦,但是,如果你认死速度这一条路走下去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成为最顶尖的那一天的,我相信那个老头子也看得出来这一点。” “但既然你能成为二,就说明你有其他方面的潜质,你不妨去尝试发掘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或者直接去找那老头子聊一下,我相信他既然能够将你钦定到这么高的一个位置,绝对不是因为速度这种前景堪忧的技能的。” “额都,唐灵东,对吧?”向骆哲阳交代完之后,敦煌转头望向了身前的女生,不确定地哼出了她的名字,直到得到后者本人的肯定后,这才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为灼红色的丹药,递给了唐灵东。“这个药你帮我喂给二吃吧,他受得只是些皮外伤,吃了这个药很快就能好的。我就先走啦。” “嗯。”唐灵东接过丹药,只不过是轻轻点个头,敦煌的身影却已是冥飞鸿鸿了...... 暮雨中的闹剧终是以森林中的狼藉落下帷幕,远去的黑袍身影如若流星,在起伏中来到了一处登山的斜坡,不过是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他已然登上了至高峰,在那儿开满了白色的彼岸花,柔和的花瓣拥着一张孤零零的王座,上面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 “你给的任务还真是恶心人啊。”敦煌冷笑着走到了那名长者的身边,“不过就是一句话的功夫,却偏偏要用这么一个方法,你就不怕等他知道了真相,过来找你麻烦啊?” “得了吧,我看你演戏不演得很过瘾么?”佝偻的长者将敦煌的嘲弄一笑置之,缓缓站起身,用满布皱纹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哎呀,我摔倒了’说实话真是戏超级多,我佩服。” “而且,我这也是为了骆哲阳那个小崽子好,纯粹的速度放到千百年之前或许还能成为一等一的高手,可到了现在,充其量也只是个二流,要是让他继续沉沦下去而埋没了其真正才能的话,那才是得不偿失啊。” “我就没搞懂,你是从哪里看出来那个人适合学兵法的?脑子笨笨的,做事也有点意气用事,还有,他的嫉妒心理很严重啊。”敦煌将撇在眼前的刘海撩了上去,一对奇眸中闪烁着从来没有在人前显现过的情绪。 “唉,他怎么说,都还只是个二十九岁的小孩子而已,心智还没成熟,受点打击自然就好了,难道你以为天下个个人都跟你一样早熟么?”兵鬼一脸笑呵呵地说道,“而且,这天下还没有人敢质疑我的看人能力的,说到这,你倒是独树一帜的。” “我是该感到荣幸么?”敦煌轻哼一声,盘起双手说道:“算了,只要你答应我的事情能够做到,跟你混个两年也不是什么难事,还能蹭吃蹭喝。” “拜托,拿点气魄出来好不好,吃软饭算什么男人?” “那你给不给啊?” “给,我给还不行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救援 “这么想想,原来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啊。”至寒的冰窟碧然,一座幽棺静悄悄地躺在这儿,以几近能封锁一切的手链,铐住了当中男子的所有反抗手段,也将其固定在那碧光流转的寒霜刺骨中。 “自我离开后,他们彼此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丝丝婉转的怨念嘌呤,透着周遭逐渐遁入深邃的棺面,轻轻荡在这杳无人烟的死寂中。道来也奇怪,虽是置身于足以冰封鲜血的极致幽冷,他的话语间却没有半点绝望之感。“搞不明白,但看来,这也是我今后要努力的目标了呀。” 在他微睁的蓝紫双眸之前,在那淡开的山洞洞口之前,如今正有一道浑身近乎于无力的倩影正扒着自己的双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在她的掌心之中,一柄闪烁着剔透蓝光的短剑正直指困住敦煌的冰棺。 “是什么拖了你这么久啊?”敦煌饱经风霜的声音本该穿不透那厚实的棺材板,可不知怎么的,他的沧桑却是如同响在那女生耳畔一般悠然奏起,以戏谑的轻呼诉说着玩笑。“在什么指示都有的前提下,还花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的功夫才找到我,这样的效率可经不起夸啊。”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个女生头顶带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就像是狗的耳朵一样耸拉在前额两侧,一头长发不经修缮,随意地垂落四围,再配上其红晕尽褪的苍白脸颊,将狼狈的形象轻松映衬出来。“光是这个山...你就想爬死我...” “就当锻炼身体了嘛。”来自敦煌的嬉笑声毫不掩饰地再度响起,期间还带着几丝不合时宜的赞美之词:“不过,我倒是觉得这狗耳朵挺适合你的,要不然就别取了,一直带着怎么样?东方颖霄?” “才!不!要!”东方颖霄嘟起嘴巴,用一字一顿的方式将自身坚定的立场吼了出来,搭在膝盖上的双手猛然抬起,揪住那一对飘忽不定的茸毛耳朵就想往外拽,可奈何刚一用力,与其交接处的肌肤便会立马倾出痛苦。 “这么说来,还真的得感谢一下那个老头子呢。”敦煌唯一留下的左手下意识地想要摸上自己早已胡子拉碴的下巴,却在铿锵中被制止住了。 尽管行动上因受到暂时性的外力而无法动弹,但远飘的思绪却是一点也不受影响,淡然的旅途中,敦煌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蓬牛车之中。 在车内夹层初见东方颖霄的那一刻,与之一同被敦煌“拔”出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盒子,那个盒子长不过十二厘米,宽也只有四厘米,当中交错搭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也正是东方颖霄如今带着的那一对耳朵。 除了这彰显着其拥有者的怪癖的耳朵以外,还有一封仅是被对折后便草草塞进盒子里的信,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二在煜弓国的凝冥城,那里是兽人的聚集地。”落款是:曾经的天下第一——你最尊敬的兵鬼大人。 “好你个死老头子,都快嗝屁了,还这么骚。”这是敦煌在第一次看见这封信时的心理活动,至于他明面上的动作,也只是唤来如电光闪烁一般的剑气,为那页包装寒碜的信纸呈上了一出免费的千刀万剐而已。 “接下来就是这对耳朵...”凝视着那一对质料拟真的狗耳朵,敦煌的视线却是下意识地飘向了满脸红晕地坐在一旁的东方颖霄...... “别介意嘛,如果不是因为这对狗耳朵,你想要进号称兽人天堂的凝冥城,还没那么简单呢。”淡笑之际,一直停留在东方颖霄手上的蓝剑终是腾飞而出,以凌冽透入厚实的冰面,精准无误地破开了仅仅只有三寸长的链条。“但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你的话,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想要脱身,也得费上一番功夫才行呀。” “快走吧,这里不安全,那个人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再回来的。”遥望着极寒阴冷中的敦煌那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东方颖霄的眉头却是深锁在一起,忧心忡忡的美眸不时地瞥向四周,正警惕着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惊变。 “你说的很对,这里不安全,所以,你得赶紧走呀。”在不明所以的叹息中,敦煌恢复自由的左手在冰棺那尚算宽裕的空间中弹出修长的食指,在半空中微微勾出一道偏抽象的椭圆,紧接着,一枚与之一模一样的光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东方颖霄的脚底,在不容分说的前提下将其直接抬入夜空,朝着远方腾飞而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全身沐浴着鲜红血焰的长鞭呼啸而至,看上去足有百米长的掠影如同蓄势已久的巨蟒,朝着既定的猎物扑袭而去,呈直线的行径不再作任何刻意地调整,倒是一股脑地撞进这千年冰窟之中,轰在固定着敦煌的幽棺之上。 “咔咔——”那是冰块上泛起裂隙的声音,是即将崩碎的前兆。待长啸的血芒渐渐褪去凶煞的敌意,于摆动中回到不知何时出现在洞口的男子手中时,本咔咔作响的冰棺终是迎来了轰动的爆鸣。 “嘭!!”四围碰壁的巨响扬成回音,久久回荡在这向来清冷的冰窟之中,却没能掩住那一记故意而为的落地声。 “二十几年前,你就已经打不赢我了,这种既定的事实,难道你以为我断了一只手,就会有所改变么?”当漫天嘌呤的冰雾渐渐散去,自冰棺中彻底解放的敦煌已然握上了通体黝黑的长剑,那是他此身唯一倾心的宝剑:念杀理之剑,不过,他更愿意称它为老伙计。 主打黑色调的鞘身如今正散发着丝毫不亚于一般利刃的深邃幽光,波光粼粼之中所点缀的剑芒甚至要远超一般剑刃能够带来的锋锐。“现在,我们有机会可以好好谈谈了。” “谈?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骆哲阳的嘴角扬着愤怒的微笑,落入其右手掌控之中的,正是当初那条长鞭,如今甲刃全开,显然是做好了对敌的准备。“就算是打不过你,我也要撕你一块肉下来。”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敦煌架起轻点在冰面上的佩剑,一对蓝紫双色的奇眸中弥漫着肃杀的神情,“我说的好好谈是必然的结果,至于你的选项,也只有乖乖坐下跟我好好谈,或者是被我打到想跟我好好谈为止。这二十多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很想知道的。” “你就少在这里跟我演戏了,闭嘴来战吧!”咆哮过后,转瞬而来的便是骆哲阳不计代价地怒火倾泻,在那掠影的流光极速中甚至带起了如雷霆一般的细纹波动。一上来便是这样不留余力的爆发,着实让才刚刚“解封”的敦煌吃了一惊。 “就连台词也一样啊,看来我二十多年前也没有看错啊。”敦煌冷笑一声,反手横出自己的剑鞘,恰到好处地拦下了那快若闪电般的攻势,随后手腕轻动,以剑身与长鞭触碰的地方为定点向上旋转,行云流水般用剑柄挡出下斩而来的匕刃。 招架过后的反击誓要以报之迅猛,所以敦煌干脆地释开了把住剑柄的左手,以腰身为引,泛起银芒的右脚为利刃,向上划出一记半斩的月弧,哪怕是隔着弹出足以轻松划开肌肤的匕刃的长鞭,起出的右脚也是怡然不惧,径直砸向了跃腾半空之中的骆哲阳...... “我说,你就这样把那个人交给你的大将军,真的好么?”当“林枫”再度拜访欧阳凌霜之时,后者正浸泡在专属一人的温泉中,享受着难得的休闲时光。那一脸陶醉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介国君所应该具备的神采。“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我相信你也是知道的。” “正因为我知道他们俩的关系,所以我才会放心把那个人交给二啊。”欧阳凌霜微微睁开一只淡金色的眼睛,于雾气升腾中向不远处站立的林枫诉说着安心之情,在他的身边,一位身着白袍的侍女正静静地跪坐在欧阳凌霜的身旁,用人的双手充当起衣架,撑着王上的浴袍与毛巾。 “你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呢?”林枫俯视着那一位全身裸露在雾气升腾的温泉中的欧阳凌霜,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几分怀疑之色。 “因为,有她。”轻轻屈响的指尖在温泉背后的竹林中唤来一道缓缓浮现的身影,一对挺立的猫耳点缀在她脑袋上,无神的双色眸中唯一洋溢着的是对欧阳凌霜的言听计从。“只要我的手上有这样一张底牌,我永远都会占据主动权的那一方。” “既然如此,那我就祝你好运吧。”打量着那一对颇为奇特的双色眸,从一灰一橙中点缀的茫然,林枫看出了欧阳凌霜手中的底蕴,但也看出了更多其他的东西,更多的,不应在人前,尤其是欧阳凌霜面前提起的东西。“再会。” “不送。”目送着林枫的淡然消散,欧阳凌霜重新一脸享受地闭上了眼睛,修长的左臂顺带勾了勾就伴在身旁的侍女下巴,揶揄道:“就算是夜阁的真主,他还是过于年轻了一点啊。” “不过嘛,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再开眼,一对淡金色的眼眸已然蒙上了深沉既阴冷的光晕,倾转中望向了身后一直待命的猫耳女子。“到你出场的时候了,就委屈你去一趟凝冥城吧,好吗?” “遵命,我的主人。”清越却仿佛失去了本我一般的声音响起,虽是话音动人,可怎么也撩动不了他人的心弦。一灰一橙的眼眸再扬首的那一刻唤来一圈萦绕在那翩翩身姿的金色氤氲,于呼吸之间,将倩影彻底吞噬。 “路上小心喔。”在外界景物尽数被璀璨的雾气笼罩之前,来自欧阳凌霜的一声提醒蕴着别样的尖锐,回荡在那位女生的耳畔。“你可是我最依赖的王牌呀,唐灵东,可不要出意外了喔。”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主人。”唐灵东从怀中取出一个面具,简单的线条由雕刀所刻,分置几角,极大程度地减少了女生暴露在外的五官。“保证完成任务。” “我看好你哟。” 第一百三十三章 陌路 “飒——”音若悲鸣般的铿锵伴着席卷而出的凌冽一并奏起,瞬间便将这定格千百年的坚冰之窟搅了个天翻地覆。亘古不化的坚硬在那宣泄而出的剑芒面前却是不堪一击,但凡碧色的寒冰染上一丝流转的锋芒,旋即将在顷刻间碎成漫天光粒嘌呤,以自我的牺牲衬出刀剑的无情。 在那崩解中的冰窟中,一黑一红的掠影正踏着漫天飘絮的光晕,以各自的兵器撞出不绝于耳的铿锵,哪怕是随意从那仅有残影留停的光景中截下一面,对撞中的二人动作也是千变万化的。 黑鞘凝在敦煌的手中,顺着他似鬼魅般的动作,斩出道道凌冽,每一次的剑芒释放速度虽然不及红鞭狂蟒,但却总能寻来极其刁钻的位置逼入骆哲阳的死角,让其不得不放弃进攻,转而用鞭刃荡出那根本不可能用肉身硬憾的锋利。 经由敦煌的手所劈出的一招一式不点半分花哨,其中泛滥的,只有娴熟到令人发指的技艺。面对着敦煌那不光是攻势上的咄咄逼人,还有防守上的滴水不漏,就算是因愤而红眼的骆哲阳将自身速度推上了又一巅峰,却也根本伤不到敦煌分毫;且若不是后者隐有留手的迹象,道道锋落均是点在红芒之上,骆哲阳压根不可能还能像现在这样看上去毫发无伤。 “结束了。”由敦煌亲口道出的冰冷仿佛超脱了这个世界的范围,刹那间便从周遭的坚冰幽寒中脱颖而出,直入怒发冲冠的骆哲阳心塘。 源于灵魂深处的悸动还没来得及让骆哲阳作出任何下意识的反应,只见敦煌手中一直维持着偏暗色调的剑鞘顿时燃起璀璨的银光,当着骆哲阳的面轰出一记内陷的月牙弧,径直震在那盘旋于空中的红纹上。 “嗡——”须臾之间,本还能与黝黑剑鞘斗个旗鼓相当的红纹鞭刃竟是发出一声极度人性化的痛呼,在那几近破碎的光晕中,它第一次脱离了骆哲阳的掌控,主动褪下了一身的红盔,重回毫不起眼的本体。 可这还不算完,就在那与银刃相撞的蜿蜒间,一记细微的裂痕却是悄无声息地印上了鞭身,将这陪伴了骆哲阳多年的鞭刃彻底一分为二。 这一击不光斩碎了骆哲阳所依赖的兵器,当中隐掩的精神冲击还一并冲散了他心神中拼命的念头,改以一阵强制性的恍惚取而代之。 “轰!!!”待由黑转银的掠影牵着另外一道失去所有反抗能力的残影从雪窟中腾飞而出之时,千百年来屹立不倒的雪洞终是坍塌了。 “咳......”骆哲阳是被敦煌用剑尖挑飞出去的,就跟二十几年前一样,他的身影撞在了一蓬巨石之上。顷刻间,阵痛从后背传上喉间,汇成一道高飘的血影泼洒,同时间也荡开了暂时踞在其脑海中的空白。 “我想现在,我们应该可以谈谈了吧?”敦煌的脚尖碾在枯燥的落叶上,拉出一连串脆响,“跟我说说吧,在这二十多年里,你们俩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装疯卖傻了.....”骆哲阳先是望了望被丢在一旁的长鞭,那陪了他足足大半个人生的有灵兵器如今却是断成两截,静静地躺在草坪之上,以无言诉说着疼痛。再将注意转到了已经莅临跟前的敦煌身上,不屑地啐了句:“这样的你,只会让我更加恶心而已......” “好说歹说我也当了你几年的大哥啊,被你这么说,我也是会伤心的啊。”俯视着骆哲阳眼神中的愤怒,敦煌无奈地摇了摇头。“而且,我又不是在刻意地装疯卖傻,我是真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呵呵...你不知道...真是好笑啊...”骆哲阳咬紧牙尖,费力地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唯一铮亮的眼眸中洋溢着在看待背信弃义的人渣时才会有的轻蔑。“如果...什么事都能够用不知道糊弄过去...你的人生过得还真算轻松啊...”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在表达对我的不满而已啊。”敦煌微微眯起眼睛,握着幽鞘的左手有些不耐烦地转了转剑柄,“你如果什么都不肯说,我就算是想帮你,也根本做不到。” “如果你真的想帮我...”直到现在,骆哲阳的嘴角这才勾起了勉强的弧度,他用一对高抬的明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敦煌,一字一顿地说道:“一剑杀了我,就像你当初对东儿做的一样。” “...”骆哲阳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向敦煌解释了为何他会如此仇视自己的原因,也正因这近乎扭曲的语出惊人,才让敦煌一霎那怔住了。 “怎么了?是不敢了?”骆哲阳的嘲笑萦绕在敦煌的耳畔,却怎么也驱不开其脑海中的迷雾。“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会有你不敢的事么?” “你的意思是,我杀了唐灵东?”与骆哲阳希望看到的不一样,敦煌并没有被其言语中的轻蔑所激怒,反倒是松开了一直攥住剑柄的左手。失去支撑的鞘刃并没有径直垂落地面,而是静静地浮在半空中,为其主人警戒着四周围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异变。 “不是你...还能有...”还没等骆哲阳的责备说完,敦煌便是以毋庸置疑的坚定直接打断了他。 “这绝!对!不可能!”敦煌将左手举入半空之中,蓬在腕间的粗袖顿时向下滑落,将之前臂露了出来。在那小麦色的肌肤上,无数道伤疤纵横交错,当中有嫩白的初愈,也有久远的坑洞,但这些伤疤,却怎么也比不上点在腕下的黑字显眼。 在那儿的黑纹不多,只有短短三排,当中的组成也全都是浅显易懂的数字,是对敦煌本人来说,尤为重要的三个日期。而首当其中的那一排所透露的讯息,就是骆哲阳和唐灵东成亲之日。 “我与你们二人最后一次的碰面,便是在你们俩成亲的那天。自那以后,我就一直没有主动找过你们,也没有跟你们碰过一次面,这种事情我很清楚。所以,怎么可能是我杀了唐灵东?”对于骆哲阳没由来的指控,敦煌矢口否认道。 “如果不是你的话...在这天下,又有谁叫敦煌,又有谁能够拥有胜过东儿的剑技?”骆哲阳此时也是眼泛泪珠,每每回忆起当初唐灵东卧在自己怀中含笑而逝的场景,每每想到她临终前饱含各样情感所喊出的那一声傻瓜,他的心就会痛到不行。“东儿...东儿是死于剑伤的...在她临死前...她从那个人的身上取下了这个...” 啪嗒一声,一枚被雕成圆盘状的令牌便是顺着骆哲阳摆动的右手砸在敦煌跟前,他低头望去,打量着那正好面对自己的令牌,他看到了五个字:十八星敦煌。 那做工精细的令牌正是出自兵鬼之手,是他专程花费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亲自为每一位十八星的成员雕刻而成的令牌,以纪念两年间的同甘共苦。 至于这个令牌为什么会出现在骆哲阳口中的那个人身上,敦煌是可以给出一个解释的,尽管没有半点说服力,但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因为在二十多年前,他把这个令牌,弄丢了。 “你告诉我...如果不是你...还能有谁?”聆着来自骆哲阳有气无力的控告,敦煌却是在那一枚横空出世的令牌前丢了一切说辞,只能干着嗓子,半晌吐不出一句话。“如果不是你...还能有谁...你告诉我啊...” “哲阳...我...”眼看着晶莹的泪珠一大滴一大滴地从骆哲阳脸颊上滑落,纵有千言万语,可敦煌却也只能支支吾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二人的经历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敦煌同样背负着丧妻之痛,所以他很理解骆哲阳那种想要将罪魁祸首千刀万剐的心情,那种咬牙切齿的愤怒,那种理智全失的癫狂,敦煌全都切身体验过。 “...我也希望那个人不是你啊...可为什么...为什么啊...”骆哲阳背仰巨石,一边捂着自己的心脏,一边痛苦地蹙起眉头,“为什么那个人偏偏就是你啊!大哥,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告诉我啊!那可是你的弟媳啊!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哲阳,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敦煌想要安慰临近崩溃边缘的骆哲阳,可无论他怎么样做,最终汇到嘴边的,始终是毫无说服力的哽咽。 直到... 在那永夜的紫帘深幕,一记橙红的光束掠过幽深,如众星捧月般萦绕其外的灰光缠绵在那近乎横跨整个天际的靓丽,朝着那唯一的山脉直奔而去。看似相隔千里的距离,对于光来说,不过转瞬。 “小心!”感受到来者不善,本就站在骆哲阳面前的敦煌当即扬起右脚,将已然无力再做任何抵抗的骆哲阳直接踢成滚地球,随后抬手凝剑,刚一摆出架势,来势汹汹的双色光束也已如天罚般降临人间。 “轰!!!”翻滚的气浪席卷而出,以璀璨的橙光驱散了本该属于永夜的深沉,将夜幕用绚丽夺目的光芒彻底升起。 在敦煌被彻底吞噬之前,他的眼帘前,却是倒映出一对双色的眼瞳。凝视着那一灰一橙的奇异,敦煌愣住了。 “唐灵东...你还活着...”在感慨中,毫不留情的光芒倾泻而下。 第一百三十四章 碎面 震撼的气旋轰然,伴着高耸入云的璀璨成为了烧开永夜的第一缕光,灰橙双色的缠绵一度吞噬了敦煌形单影只的身形。一云间的高温瞬息焚尽衣摆,随后,敦煌便是彻底消失在骆哲阳的注视之下,生死不明。 眼见仇敌被天外之物打了个近乎灭顶的无妄之灾,骆哲阳的心中确实没能泛起任何波动,料想中手刃仇人的快感没有半点萦绕心头的迹象。仰着因翻滚而显得风尘仆仆的身子,骆哲阳竭尽所能地撑着几近封落的眼帘,用呆滞的神光观望着不远处的双色缠绵。 “那...那是...”因为难以置信,骆哲阳用染上鲜红的唇瓣结结巴巴地吐着震惊,这一灰一橙的完美搭配,这盘踞了他心中半壁江山的惊艳,已经有二十余年没有出现过了。 “东...”回光返照的气力没能支撑到他说出最后一句虚弱中的惊诧,早该垂落的眼帘如期而至,为骆哲阳送上了昏阙的黑幕。而后者却只能裹着心海中的不甘,沉沉睡去了。 “吼——”届时,一声激昂的啸吟直抒威壮,自空回落的寒芒凝若笔直龙影,携着第三者银光悍然闯入了唯有灰橙二色缠绵的光柱之中。 锋芒毕露的庞龙之影仿要劈开天地一般,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看似苦情缠绵的双色光晕一分为二。得益于光柱的退散,被吞噬其中的敦煌才可再一次形现于世,他的样子不算狼狈,一身衣袍唯有原本飘逸的长摆化灰飘零,其余地方也只是隐隐多了几分无伤大雅的破口而已。 左手中,一柄横举入天的幽剑不退不让,稳稳地架住了一道瞬身而来的凶煞掠影。后者长发飘飘,额前带着的那一面苍白,遮住了她的容貌,却没能盖住隐在轻雕的微弧之下的一对异色瞳眸。 如今的她,正以双手力撼锐不可当的剑锋,点落十指前的隆起菱形如若苍龙的指爪,一时间竟跟敦煌的念杀理之剑斗了个旗鼓相当。本该削铁如泥的剑刃划在那看似白皙轻嫩的肌肤上,却是压根烙不下半点印记。 女生用双手撑在剑面之上,双脚原是向天,却在其近乎无骨的扭动下倒着转出一记半圆,朝着敦煌当头砸去。 “破。”眼看着女生的玉足即将临头,敦煌却是用着极其沉闷的语调道出不明所以,刹那间,本在划开缠绵后消失无踪的龙影再度浮现,以一个缩小了足有百倍的身子,领着锋锐划开了女生面具的一角。 “咔——”如果女生没有去计较这一声由面具传出的悲鸣,而是选择继续凭借自己夸张的柔韧性斩落一脚,那一柄隐于鞋面的涂毒匕刃势必能洞穿敦煌的天灵盖,甚至直接将其置于死地。 然而她并没有选择这么做,反而是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全部动作,剑面上的双手改抓为推,带出一阵后倾的劲力,携着她的身影飘落一方。 她匆匆忙忙地用手捂住了面具上缺失的一角。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是成为了催动余锋的钥匙,在清冷掩上俏脸的那一刻,原本还能撑一会的苍白面具便是猛然开裂,在转瞬间炸成漫天碎片,从中显露出一张惊慌失措的俏媚脸颊。 她头顶的猫耳如今正一颤一颤的,一对异色的眼眸也是止不住地扑闪着,看着周围散落的白粒,她的神情正诉说着一种极其不安的情绪。那副白面,对她而言,似乎尤其重要。 但这些都不是敦煌关注的焦点,持剑而立的他,眸内如今又何尝不是异彩连连?猫耳兽爪,一灰一橙的双色眼瞳,这种纵观天下也不一定能够寻出第二个的特例,就算是二十多年不见,敦煌也不可能忘记。 “唐灵东?”眺望着那‘死而复生’的唐灵东,敦煌的脑海中却已然是开了花,如果说骆哲阳所说是真的,那眼前之人的出现又究竟该作何解释呢? “你...必须死...”不过是思索的功夫,那无比形似唐灵东的女生却是不知道从哪儿取出来一副新的面具重新戴上,下挎的面具再度遮住了她国色天香的俏脸,同时也为敦煌带来了两人自见面以来,女生所说的第一句话。 聆着话语中的杀气,敦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珠子还不时地转向了后方已然陷入昏阙的骆哲阳,暗骂道:“还真有夫妻相啊你们,连杀气都是一模一样的。” 回掠的长剑随着手腕微转而轻轻点在敦煌的胳膊上,一对不亚于双色的奇眸烁着寒芒却不显杀意,正平静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女生。 两人虽是相隔足有十米的距离,但这样的距离充其量不过是一步的功夫而已。只见重回苍白拥抱的女生率先发难,裹着紧身裤的长腿微抬,随后悍然刺入平整的土地,炸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 眼睛刚闭,一对足以撕碎金属的爪刃却是已然凌驾,修长的五指如今悉数呈出倒钩之状,瞄着敦煌的额顶就是一记不留情面的下劈,速度之快,甚至还超过了骆哲阳的全力爆发。 古语有云:兽人之爪乃天赐灵物,可摧天下一切坚不可摧。 这样的江湖说辞固然逃不开夸张的成分,毕竟兽人在这个世界上少说也有万来的人口,若他们每一个都拥有这样所谓的天赐灵物,这个世界还轮得到纯种人类指点山河? 但凡事总要有先例才能创造出一传十十传百的谣言才行啊。而对于敦煌来说,他之所以会相信这样一句古语,其背后的原因就是因为唐灵东这个异才。 毫不夸张地说,在敦煌见过的所有人里头,有且只有唐灵东能够凭借自己的爪子,不掺任何花哨,捏碎兵鬼,那个厚颜无耻却又是名副其实的曾经天下第一的佩剑。 哪怕是现如今属于敦煌的念杀理之剑,这样一把在神器榜上都是常年位居榜首的神器,都在之前的碰撞中被唐灵东留下了十道蠕动的口子,其威力便是可见一斑了。 既然锐不可当,那就避其锋芒。再加上心有顾忌,敦煌索性没有再次用剑锋硬憾直取自身头骨的利爪,而是改用剑柄上挑,朝着唐灵东的肘关节来了个精确打击。 然而,不论是唐灵东的主动攻击还是敦煌的被动防御,最后的结果却都是彼此落了个空。不是说敦煌的反击没能奏响,也不是说唐灵东临时变卦采用了第二种攻击手段,这一切的背后推手,不过是另外一道更加璀璨的金光闪烁而已。 那化成巨形流体的金光不由分说地将如猛虎般前扑而出的唐灵东直接纳进那柔韧的空间中,而后瞬间崩解,带着她的倩影奔入无云的天空,一去千里,不知所踪。 “看来这一切,远没有那么简单啊。”金光的璀璨引着敦煌的注意向后转去,可尽管他是立马转头了,却也依旧没能赶上金光消失前的最后一幕,这叫他有些遗憾的同时,也将其心中的疑惑提到了顶点。 在这一切尘埃落定之时,高耸入云的光束也总算是收敛了下来,一度被驱散到没有半点生存地位的深邃紫意终是小心翼翼地拾回了属于自己的领地,也将一众隐匿在丛林中打着寒颤的士兵身影给带了出来。 他们全副武装,披着厚实的铠甲,奈何放在敦煌眼里却是形同虚设。他们彼此握着各式各样的刀枪棍棒,正用色厉内荏的眼神盯着已然松开剑锋的敦煌。 “你...你究竟是谁?胆敢...胆敢侵犯凝冥城之威...不...不想活了!”为首的那一位纵然身材魁梧肌肉虬结,凶煞的狼头光是瞥上一眼就足以吓破一众小朋友的胆子,然而在敦煌的面前,他却是跟一只小狗无异,就连说话也是底气不足,用支支吾吾的结巴吐着没有半点意义的威胁。 “去照顾照顾你们的城主吧,他受伤受得不轻。”敦煌故意让开一步,将那被他挡在背后,仰卧在草坪之上的骆哲阳展示给一众兽人士兵看。“至于我的身份,就不要打听了。只需要记住,我是你们城主的大哥就行了。” “城主!”两声更显娇嫩尖锐的女音从一众兽人士兵的簇拥中响起,眨眼之间,两道身披轻甲的女生便是从一群大汉中脱颖而出,她们拎着大包小包,争先恐后地赶到了不省人事的骆哲阳身旁,以默契的配合迅速调制着最为适宜的药品。 “既是如...”率先开口的狼头将军大松一口气,刚想要跟敦煌再多说两句呢,就发现本是持剑而立的潇洒男子已然冥飞鸿鸿,在悄无声息中隐去了有关自己的全部踪迹,如此的神出鬼没,再一次让全副武装的士兵们陷入沉默的哑然...... 凝冥城中最繁华的街道距离那座最高峰少说也有千米多的距离,所以对于那边产生的异变,除了刚才燃尽幽紫的绚丽一幕外,居住在这头的市民们其实都是很无感的,充其量也就是象征性地惊叹几声,随后再度投入日常生活之中罢了。 在那人头攒动的街道上,最为常见的反倒不是人类,而是长得千奇百怪的兽人。至于那些与人类一模一样的‘人’,在这儿大多也都是由妖精幻化而来的。 能够化形成人的妖精,其修为自然是有一定的保证的,在这永夜的凝冥城中,其地位也是相对而言属于较高的那一批。 所以,当东方颖霄维持着她的本我形态出现在这永夜的凝冥城时,大多数行人对她投来的目光都是敬重而礼貌的。尽管她本人的双眸已然深陷呆滞之中。 那不是因为看到如此多的兽人而感到的震惊,毕竟作为东方家的一员,她自幼饱览群书,对于兽人这一奇特种族也是十分熟悉的。她之所以会双目无神地伫立街角,只是因为她过来的方式实在是过于惊悚了。 毕竟东方颖霄只是一个普通人,虽然出身东方家,但一身娇柔的气却跟修行八竿子打不着边,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人,却是突然腾空而起,在空中以极速滑翔千米之后俯冲落地,这样的刺激对她来说着实有点太过了。没当街呕吐就已经很不错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隐晦 “真的是个破人,什么累死累活的事情都让我做,结果还这样对我,我咒死你。”在那人来人往的街角处,东方颖霄一心幽怨地不知杵了多久,一双失神的美眸这才在颤颤巍巍中恢复原有的光泽。 原本被其顶在头上的一对毛茸茸的可爱耳朵此时掉到了她自己的粗袖之中。它们毕竟是身外物,就算粘得再怎么严实,于狂风呼啸中,还是耐不住冲击,揪着几根头发一并跌落。得亏是东方颖霄的头发浓密,这才让她从外表上看还瞧不出几分脱发的端倪。 “疼死我了...”只身一人站在街角,她却是噙着泪花,用双手抚摸着头上两角,那狗耳朵的脱落就跟猛地撕下一块陈年虎皮膏药一样,虽是延时的痛楚,但后劲十足,无比持久。 女生正揉着头呢,背对的小巷中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浮现出一道全身藏于暗色斗篷之中的身影,约莫九尺高的伟岸蓬着松垮垮的蓑衣,蹑手蹑脚地朝着仅是咫尺相邻的东方颖霄走去。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我可是女孩子耶!就算是把我送走,也不可以这么暴力啊!要是在让我看见他,我一定要...”东方颖霄的嘀咕还没愤完,一阵清幽却是冷不提防地出现在她的肩头,轻飘飘的凉风顺着呼吸擦过脸颊,让东方颖霄一下子绷紧了周身所有的神经。 “你一定要怎么样啊?”那充满戏谑的幽冷中泛着显而易见的虚弱,虽是勉强打起了调侃的精神,但却怎么也掩不住近乎脱力的疲惫。 “我当然是要感谢他啦...”东方颖霄本身就是一个怕事的主,背脊发凉的她强撑出一抹敷衍的微笑,缓缓转过头,仰着头望向那全身潜于斗篷之中的男子,嗫嚅着说道。“如果没有他...我就危险了...” “这还差不多。”敦煌抽了抽嘴角,作势欲笑,却是在无意间动了动垂落的左手。所谓十指连心,左臂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刺疼瞬间打上心间,叫其脸上顿时闪过一抹疼痛的扭曲。 届时东方颖霄已经转过身来与其四目相对了,尽管是转瞬即逝的勉强,对于一直将注意锁在他那不算英俊的脸上的东方颖霄来说,也是很容易被能捕捉的。 “你受伤了?”随着眼中余波流转,东方颖霄原本藏在深层之中的幽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满满的忧心。在仔细端详之中,她瞥见了敦煌左臂那有意无意向后闪躲的动作,借着高灯洒落的零散星光,她终是看见了敦煌掌心之中的一滩小血泊。 “唉,小事小事。”敦煌故作潇洒地说道,原本是想要抬手挠挠头的,可还没等到这垂落的左臂弯出小弧呢,如撕裂般的疼痛便是直攀脑海,令他立马打了个寒颤,匆匆放弃了这一念想。“既然选择在江湖上走,那有不湿鞋的道理嘛。” “谁能伤得了你啊...”东方颖霄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在她的心目中,当初在邯沧城外一剑退群师的敦煌俨然是天下最强大的存在了,可就是这强大的代言人,却在他国落得这样狼狈,这一来一回的转折,倒是颠覆了毫无道行可言的东方颖霄的认知。 “这天下的一花一木均,乃至于清澈的流水都可轻易伤我,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敦煌轻笑一声,稍稍侧过身,在避开东方颖霄的同时将自己从封闭式的小巷中解放出来,望着周边热闹无比的街道,他深吸了一口气。 “看来药房还是挺近的嘛,那个小谁,我让你带的东西你带了吗?”敦煌头也没回地哼了声,换来的旋即便是东方颖霄的冷眼。 “我叫东方颖霄,不是那个小谁。”那个小谁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取下了一直挂在左腰带上哐当作响的小锦囊。拎着沉甸甸的小袋子,她将其高举过顶,似显摆般在敦煌的眼前来回晃了晃,发出乒呤乓啷的脆响。“我都带着呢。” “全都带着?”敦煌隐在兜帽下的单瞳难得地转出一抹严肃。 “当然。”东方颖霄重新将锦囊别回了自己的腰间,同时还刻意用一对玉手拍了拍自己的波涛汹涌,美眸中轻挑得意之色。“全都带着呢。” “你这都是带在哪里啊...”敦煌嘴泛苦笑地回过头去。在他浸淫药道数年的时间里,率先有所成就的便是这灵敏的嗅觉,作为一名半吊子的神医,想在街道上判断药香浓郁的店房在哪里,倒也不是一件难事。 在确定了方位之后,敦煌轻叹一声,由于左臂的麻木与刺痛,他只能靠着转头点头示意东方颖霄跟在自己的身后,紧接着大步流星,一头扎进了攒动的人群之中。 说来奇怪,当敦煌与东方颖霄同行在这人潮涌动的街道上时,却没有半点拥挤的感觉。周围的人仿佛被某种外力操控了一般,在即将与二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都会尽可能地向外避让。也正因如此,才让二人通向药房的路显得畅通无阻。 “......这副药冲热水,每天吃三次,不出一个月,你的伤就能痊愈了。”黄凤临已经在他的医馆中整整忙活了六个时辰了,从开馆的那一刻起,前来看病的人便是络绎不绝,这好不容易才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正要闭馆休息呢,刚关上的大门便被一脚给踹开了。 来者一身草衣,由粗布织成的兜帽盖在额前,压低的刘海掩住了一对蓝紫色的奇眸,左手僵硬地垂落在身旁,浓郁的血腥之气便是从中流转而出;而他的右袖中则是空无一物,干瘪地耸拉在一旁,随风舞动。 正是这位男子一脚踹开的大门,毕竟扬起的右腿还没来得及收,就被黄凤临看在眼里了。后者眼中稍稍泛火,还没等发作,另外一道娇小的倩影却是从那粗犷男子的背后窜了出来。 长发飘然,小巧的脸庞上挂着由苍天精心雕刻而成的靓丽五官,一对美眸神采非凡,傲人的身材更是让人浮想联翩,完美的身体曲线被贴身长裙勾勒得淋漓尽致,叫人一时间竟是诺不开眼睛。 “抱歉抱歉抱歉。”出人意料的是,这后脚跟进来的女生却是毫无征兆地双手合十,对着眼泛不满的黄凤临一连作了几次揖,每一次的躬身都随着歉意十足的说辞,这才慢慢消了黄凤临心里头刚有燎原之势的怒火。“我说你啊,能不能稍微斯文一点,不要这么粗鲁行不行,要再这样下去,你有钱别人都不做你生意啊!” “事情有点急,拖不得,这才稍微粗鲁了一点而已。”敦煌无奈地挑了挑眉,向着不远处身披纯白丝绸袍的男子微微颔首道。 敦煌游走的目光在黄凤临的脸颊上稍作停留,这一位男子长相不算特别英俊,但却有着其独特的出尘气质,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如竹林深处的一壶浓茶,乍一看稍显苦涩,后回甘却又无穷。 黄凤临留着一头仅仅扫在肩膀上的黑发,一根尤为明显的呆毛却是一路垂到腰间位置,他拥有着一对不似人眸的青蓝色眼瞳,一枚小小的,如同瓜子一般的墨黑色则是躺卧在眸中正心。 作为身居兽人天堂中的黄凤临,在敦煌眼下却没有半点似兽人般的特征,不光是身材还是面貌,他都跟寻常人类无异,唯独气息浑厚,不像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 “你是来看病的吗?”黄凤临的声音很轻,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轻柔,可其声线却偏偏像是直接点在他人的耳畔一样,倒是格外醒神。 “如果你愿意看的话,你可以这么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帮我抓几道药吧。”在人世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敦煌还是有的,所以他也识趣地没有强求黄凤临为其看病。 “帮你抓药?怎么,你也是个医生么?”黄凤临盘起双手,脑袋上的呆毛如有神一般跳了跳。 “半吊子,半吊子,不算好,也称不上医生之名。”敦煌苦笑道,自打他医术大成之后,纵观天下芸芸,敦煌在医学上的造诣实际上也是排得上号的。只不过,就算是这样高超的技术最终都没能实现他学医的目标,正因如此,才让他一直认为自己算不上是一个济世救人的医生罢了。 “挫骨伤,左手上经脉断了这么多,而且你还没有右手,就算我给你抓药,你又能让谁给你煮呢?”黄凤临轻叹一声,微眯的双眼此时总算放开了,“总不能指望那个小女生吧?愣头愣脑的,又没什么道行,指不准药没煎出药性来,反倒烹出毒性来了。” “愣头愣脑?是说我吗?”站在一旁的东方颖霄囔着嘴巴,抬起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红唇前,先是傻傻地呆了几秒,而后才暴跳如雷。“你会不会说话啊!有你这么样的医生吗!” “行了。”敦煌哼了一声,眼眉轻挑中挥出一道虚幻的光带,封住了东方颖霄作势欲骂的嘴巴,随后转过头,看着那一脸沉重的黄凤临,稍显惊讶地说道:“没想到你能一眼看出我的伤势啊,我还以为在这里开馆的人都跟我一样是个半吊子呢。” “半吊子是有,而且还很多。”黄凤临耸耸肩,不骄不傲地说道:“在这凝冥城内开馆的医师一般只有一种人和一个人之分,一种人就是那些专看小打小闹的病的医生,这种人一遇到什么疑难杂症,就会极力推脱;至于剩下的一个人,就是专门帮着一类人擦屁股的,什么疑难杂症啊,致命创伤啊,都是这一个人负责的。” “但我觉得,你口中的一个人,好像不是人,而是一匹鹿啊。”敦煌轻笑着指出了黄凤临背后的身份,这让后者眼神顿时一凝,却又很快重归平静。 “你夸我眼力好,你自己的眼力倒也不差嘛。”对于敦煌的淡然,黄凤临同样报以一抹微笑,没有犹豫,他转过身,从一旁足足有三米多高的架子上寻来一个贴着黄条的格子,拉开的瞬间便是药香四溢。“你受的伤应该是灵气所致吧?既然如此,就得先把灵气逼出来,之后才能再作文章才是。” “那就麻烦你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请君 良久。 当敦煌那惨不忍睹的左臂上逐渐散出升腾的双色氤氲,一直屏着呼吸的黄凤临这才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用早就备好的凉帕擦了擦自己的额头,深邃的青蓝色眼眸中疲意虽是更重,但却多了几分不曾出现过的好奇。 一切治疗的开端对于黄凤临来说,最重要的便是一个把字。不管是人还是兽,眼睛都是具有迷惑性的存在,不能久依。所以,哪怕敦煌身负用肉眼都能轻松辨出的重伤,他却依旧选择了先诊后治的方针。 当黄凤临递出的两根纤细指头碰上敦煌腕处,率先冲进他脑海的不是经脉因寸断而发出的哀嚎,反倒是宛若洪水猛兽般凶悍的凝实气息,那一下子的震撼着实惊了黄凤临一跳,也在他心中留了一道深刻的坎儿,哪怕是耗时足有两个时辰的治疗结束的现在,他也依旧没有忘记。 “好了,侵入你体内的灵气已经被全部逼出来了。”黄凤临拍了拍咔哒作响的背脊,不过三十出头的样貌却点缀着一种形若长者的佝偻,此番诡异的搭配若是让一旁的东方颖霄看见了,保不准还得被她嘲讽一阵子。 索性一旁的女生耐不住枯燥乏味的治疗过程,如今已是横躺在长椅上,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才避免了可能令人尴尬的情况出现。 “看样子,你在来之前吃过不少的七星莲莲心吧?”看着敦煌手上那迅速愈合结痂的伤口,黄凤临虚抚着自己想象中的长须,在极欲休息的渴望中强打精神,“如此夸张的肉体恢复力,不应该出现在人类身上才是。” “如果你也有一个把七星莲莲心当大白菜的朋友,我相信你吃的应该比我还多。”敦煌打趣道,随着此前一直在他左手经脉中作怪的双色灵气如今化作朦胧的氤氲,在盘旋中逐渐褪去原有的光泽,那一牵便痛的煎熬也总算到了头。“毕竟是这天下鲜有的,超脱在是药三分毒外的绝世珍宝嘛。” “你说的对。”黄凤临耸耸肩,随手抽来一张枕着软垫的椅子便在敦煌正对面坐下,同时左手微微一转,自粗袖中翩然飘出的幽冷便是拂着敦煌的脸颊来到门前,将门上挂着的牌子给取了下来。“七星莲莲心这种美药,自然是要备多点的。” “既然我的伤已经治好了,那我也是时候走了,那袋钱你就拿去吧。”敦煌拍拍大腿,适应着初初从无力中醒转过来的左手,站起身,食指轻轻一勾,便是将那叮当作响的锦囊从熟睡中的东方颖霄身上取了下来,毕恭毕敬地放在了案台之上。 “你不是看出我的真实身份了么?所以你要是想给我钱,倒还不如自己留着。比起我,人类才更需要这种交际手段才对吧。”黄凤临轻驱右手,在半空扫了一圈,用一面柔和的透明墙挡住了欲要大步离开的敦煌。 “那你想要什么呢?”敦煌抬头望了望那乃是天花板上回落下来的透明墙,暗叹一声的同时又规规矩矩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与黄凤临对坐。 “只是想让你陪我聊聊天,找找看会不会有我感兴趣的东西罢了。”黄凤临打起一声响指,一位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便是从那偌大的药架后走了出来,她端着一盘茶具,一丝不苟地将其放在敦煌与黄凤临之间的桌子上。 浓郁的茶香从瓷壶中飘然而出,散发着沁人的芬芳,光是这么简单的一嗅,黄凤临眼中的疲意已是荡然无存。 “放心,我没有恶意,就算有,我也不可能打得过你,虽然你的年龄比我小很多,但修为却是一点也不落下,反倒还超了我一大截,就算我是趁人之危,最终获胜的也只会是你。所以我只是想跟你谈谈罢了。” 黄凤临眼见敦煌一脸警惕地坐在自己对面,为破僵局,这才率先开口说道:“这壶茶是我只有在招待贵客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的,尝尝吧,对身体好。” “取自世界至北的雪茶,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敦煌端起茶杯,毫不客气地将其一饮而尽。茶水入口,却没有半点湿润之感,就像是直接在嘴巴里蒸发掉一样消失不见。而后,甘涩伴着回香直冲大脑,以柔和的刺激荡平了大病初愈的疲惫与无力,也加速了其左手气力的回归。 “说吧,你想聊点什么?”一杯入肚,敦煌颠了颠自己的肩膀,用一对奇眸注视着一脸淡然的黄凤临,后者长垂腰间的呆毛如今正一跳一跳的,就跟个松垮垮的天线似得。 “嗯...让我想想啊...”黄凤临摆下手中仍是烫手的茶杯,青蓝色的眼睛稍稍望向天花板,再垂之际,茫然已褪。“说实话,我倒是挺想知道你是怎么受得伤的,毕竟以你如此深不见底的修为与内力,在这小小的煜弓国里,应该很少有人能够伤到你才对。” “偷袭。”黄凤临的问题最终换来的却是敦煌最为言简意赅的答案。 “偷袭?”黄凤临若有所思般挑了挑眉,“我承认灵气用来偷袭比正面进攻的杀伤力是要强那么一些,但如果把你伤成这样的原因归咎于这一点的话,倒是很难让人信服啊。” “一般的灵气,就算是偷袭也不可能把我逼成这样。”敦煌幽幽地叹了一声,脑海中浮现出一对灰橙双色的奇特眼眸,一时间,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好半晌,才续上了下一句话。“但那时候用来攻击我的灵气却是异常凶险,加上我应对不及时,才会伤成这样的。” “异常凶险?”黄凤临眯起了一只眼睛,心海中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之前天空高亮的那一幕,小声嘀咕道:“原来不是在放烟花啊。那个人居然能够将外放的气息做到完全收敛,看来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啊。” “还有什么其他问题么?”对于黄凤临那几乎是诉在心里头的声音,就算敦煌耳朵再怎么好使,也不可能听得见。眼瞅着黄凤临半晌没有下一步动作,他便再度抿了口雪茶,看似随意般提了句。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偷袭你的人有什么样的特征呢?”黄凤临把自己心神中的考量暂且摆到一边,重新将注意放回了两人的对话之中。 “这个的话...我只能告诉你一点有关那个人的东西。”敦煌像是在故弄玄虚地说道:“那个偷袭我的人,是名兽人。” “什么?兽人?”向来平静淡雅的黄凤临在听到这个劲爆的消息后,却是险些将口里的雪茶直接喷出去,青蓝色的眼睛如今睁得老大,当中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神采:“不是...兽人居然能够调动灵力?而且还是这样纯和的双色灵力?你确定你不是在开玩笑吗?” “我是认真的。”敦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一对蓝紫混色的眼眸中洋溢得满是真挚:“你没听错,就是兽人。” “这不应该啊...不应该啊...”黄凤临用牙齿轻轻地咬着自己的拇指,努力地尝试着去平复自己激动不已的心情。同时间,他那尘封了长达千年之久的记忆也终于开始了流转。 “除非...除非那个人是它的直系后代...”当记忆的涡轮逐渐停靠在一具庞然大物之前时,黄凤临的眼眸中便是旋即泛起一丝明悟。“你可知道那名兽人的血脉比例是多少?就是在他体内究竟有多少成是兽,有多少成是人?” “我怎么可能知......”敦煌本还想接着向黄凤临隐瞒有关唐灵东的事情,眼瞅着答案在下意识的情况下就要脱口而出了,却是在最后一个字硬生生地刹住了。 关于唐灵东的血脉比例,他曾经也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听到过,那个人便是十八星的真正首领,旧时代中绝对的领军人物,以全知全能霸榜天下第一长达九十余年的男子:兵鬼。 那时候,兵鬼曾跟敦煌讨论过有关唐灵东的特殊性,这一位十八星中唯一的掌上明珠。那时候的兵鬼告诉敦煌的,也是这不明所以的血脉比例,按照兵鬼本人的说法,唐灵东自身拥有的血统比例为三七分,三分兽,七分人...... “你知道么?”黄凤临焦急的催促让敦煌连忙从记忆中赶了回来。 面对着黄凤临的疑问,敦煌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三七分...三分兽,七分人。” “三七...真的是三七....”黄凤临的呆毛发根如今俨然镀上了一层剔透的光纹,宛若水晶般的质感甚至还能反射周围那昏暗的煤油灯火。“原来...它真的在凡间留下了自己的子嗣啊...” “那个它,是谁?”对于黄凤临的自我陶醉,敦煌着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到前者逐渐恢复了理性,他这才按捺不住地开口问道。 黄凤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正如火山爆发般一发不可收拾的情绪,颤抖着说出了那个名字:“曾经的奇兽:瑞麟。” “世界的诞生仰仗于两位至关重要的人物:人类始祖(无名氏)以及奇兽瑞麟。” “若从外貌上看,瑞麟是一只由龙,狮,鹿,蛇相结合而构造出的动物,其主要躯干是属于麋鹿的,而脖间点缀着如狮一般的鬃毛。它的头则是栩栩如生的龙形,两撇龙须看似随意,却营造出一抹随风舞动的错觉动感,至于到了尾椎的位置,伸延而出的便是遍布鳞片的蛇尾了。” “瑞麟是诞生在混沌初开的那个年代的,称其为最初生命体也不足为过。它的传承最终在时间的演化中逐渐转变成以妖精为首的其他种族,与人类共处于世。” “但由于瑞麟的诞生不比人类始祖早,且实力还要稍逊于人类始祖。在三月激战落败之后,瑞麟只得规定其后代分支若想实力更进一步,则必须彻底成为人类的一点。这才慢慢有了如今的化形为人。” “与人类始祖不同,瑞麟在消弭之前,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自己最为纯粹的火种,以作为传承之用,目的是要让奇兽这一脉得以纹丝不动地继承下去。” “而人类始祖仙逝之后的选择却是化身机缘,将自身修为彻底打散并零落人间,若人间修者有一天能够达到同人类始祖一样的高度时,那个人就将成为下一代人类始祖。” 至此,经由黄凤临口诉的世界秘辛结束,而后,他再做一次深呼吸,用无比凝重的口吻说道:“继承了瑞麟血脉的人,只会是兽人,其血统比例也只会有三七之比。” 第一百三十七章 倒戈 “龙,鹿,蛇,狮...怎么感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生物呢?”黄凤临针对瑞麟的描述已尽全面,这才让敦煌微微眯起双眼,于脑海中绘出一副稍显朦胧的门板模样:在那紧闭的大门上,两匹栩栩如生的奇兽恰在仰天长啸,威震群伦。 “原来郑昇家门口那两位门神乃是上古奇兽啊....”敦煌苦笑一声,不禁回想起当初第一次造访郑昇家时,自己指着那两匹神兽,大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贴两尊怪物在门口。毫不夸张地说,当时郑昇的眼神就如同在看待弱智一般,到头来,他也没有为敦煌解释什么,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推门进了花园。 直到今天,借着黄凤临的嘴,敦煌总算是知晓了这两尊奇兽背后的故事,虽然颇有几分玄乎,但最起码也解决了他心中一件长期悬而未决的案子。只可惜案件环环相扣,奇兽的身世姑且算是了结了,然而,有关唐灵东的事,却才刚刚开始。 “为什么兽人有了三七的血脉比就代表他们是上古奇兽的继承者呢?这两者之间是有什么必然联系么?”敦煌食指引着手中见底见底茶杯悠悠地转了起来,幅度不大,却足够显出他的思考之意。 “三七血脉比这个概念对于包括你在内的凡人来说可能有点陌生,但我相信你绝对听过什么叫最佳血脉吧?”黄凤临微抿一口甘茶,睿智的光芒久久悬挂于眼帘之前。“不论是人,妖精,兽人等等,这个世界上所有物种的先天强大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血脉的纯度。” “血脉越纯粹,修行者的实力与天赋就会越高。”敦煌点点头,用无比简单的解释向黄凤临阐明了自己对血脉的认识。“所谓最佳血脉,实际上就是拥有着血脉纯度无限接近于百分之百的人,而这类人无不都是天才中的天才,后天稍加努力便可冠绝世界。” “果然,人类还是喜欢用实力来做衡量标准啊。”黄凤临小声嘀咕一句,随后微微颔首,肯定了敦煌浅显的说明。“大抵是这样没错,而按照常理来看,血脉纯度最高最高也只能是无限接近于百分之百罢了,这是上苍在创世时带给世间万物的限制。” “然而,瑞麟作为开辟混沌的先祖级别的人物,它本身便是凌驾于上苍的存在。所以瑞麟的血脉传承根本不会受到任何源自外力的限制,其继承人的血脉均可复刻瑞麟本身的血脉比例,以达至完美血脉。” “三七的兽人血脉比例,实际上就是瑞麟本身的血脉比例。自打它在与人类始祖的对决中落败之后,它的体内便被汇入了七成的人类血脉。”黄凤临振振有词地向敦煌揭示起世界秘辛,饱经沧桑后才会出现的深邃如今正萦绕在他青蓝色的眼瞳中。 “这么一说,汇入另外一人的血脉,就是那场对决中失败一方必须承担的代价了?”敦煌用指甲敲在茶杯上,接连荡出一声声清越盘旋在两人耳畔。“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么?” “人类始祖和瑞麟作为世界先祖,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对后世产生巨大的影响。”由敦煌提出的问题似乎是搔到了黄凤临心中的痒处,这才令其不厌其烦地为他诠释起对决的意义。“不管是人类始祖还是瑞麟,他们的体内一旦汇入了另外一方的血脉,就变相决定了往后日子里究竟是谁的后代能够成为世界的主宰者。” “所以,人类这一族群之所以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者,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当初人类始祖的大胜。”谈及此,黄凤临的话语中却是隐隐多了几分落寞:“正因人类始祖胜了,所以现今不论是兽人,妖精,抑或是其他种族,想要在修为上更进一步,就必须先成为真正的人才能继续向前迈进,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化形成人。” “原来是这样。”敦煌若有所思般感慨到。“话又说回来,传承了瑞麟血脉的人最终又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在敦煌眼里,这本该是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可到了黄凤临这边,却用了简单且随意的五个字回答道:“不论是瑞麟血脉的传承,还是人类始祖的选择,到头来都只是一个机缘而已,充其量也就是强化那些人的能力,使他们能够鹤立鸡群罢了。” “就这么简单?”一脸难以置信的敦煌忍不住挑了挑眉,所发出的声音也比平日尖了不少。“我还以为会有什么记忆的传承啊,同化啊,成为新一代瑞麟之类的事情呢。” “你邪教武功秘籍是不是看得有点多啊?夺舍这种东西无论是对于人类始祖还是瑞麟来说,都是很不齿的行为啊。”听着敦煌话语中的遗憾,黄凤临的额头倒是冒起几滴冷汗。“之所以会有这种传承,实际上不过是他们二人一时兴起并加以实行的想法罢了,至于借此为媒介进行复活什么的,我想他们俩应该不会那么闲的吧。”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啊。”敦煌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一对混着蓝紫双色的眼瞳隐有坦然的氤氲流转。心中针对着此前双色光束的耿耿于怀,如今也是慢慢放了下来。 “不过嘛,既是传承了瑞麟血脉的兽人,他们或多或少都会拥有一些原本属于奇兽的特征,其中最突出的几点包括。”讲了一大轮,黄凤临终是盼到了端茶细品的时机,三杯清茶入肚,伴着回甘的芬芳,他闭起一只眼睛,随意地点拨道。 “一:澎湃如惊涛骇浪般的灵气,我想你已经感受过了;二:强悍的身体素质,以肉身力撼有灵兵器不在话下;三:夸张的恢复能力,深可见骨的重创能够在三次呼吸中完全恢复;四,也是瑞麟败给人类始祖的最主要原因:有关精神力方面的缺陷。” “按你们人类的话来说,瑞麟作为奇兽,在同等境界下就是一个只晓得横冲直撞的匹夫罢了。它的精神修为尤其薄弱,人类始祖与之对抗并最终取胜,仰仗的也是精神力方面的碾压。先祖尚且如此,它的继承者自然也是无一例外,我想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精神力么?”不知为什么,在听到黄凤临有意无意间提起的补充时,敦煌脑海中浮现出的景象却是那一道终止战局的金色光芒,虽是仅仅维持了电光火石的瞬间,可他还是从中读到了几分熟稔。 短时间内不停地奔波让敦煌还不曾有时间闲下心来细品一路走来所发生的事情,难得现在有如此之契机,他又怎么可能错过呢?顷刻涌动的思绪汇成一道道翻滚的浪涛,拍醒了敦煌久沉于心的记忆。 不消一刻,敦煌便已找出自己对那金纹的熟稔究竟从何而来。当初自己在凉亭中的悍然爆发,似乎就是被这样一道柔和却诡秘多变的金光给挡了下来的。 “又是他么...”敦煌轻咬下唇,眼神中的寒意更显森然,“看来这二十多年的变故,与这个欧阳凌霜有着莫大干系啊。” “哎呀呀...休息时间结束了呢...真不爽。”敦煌将滚动的杀意用低吼的形式叹了出来,而黄凤临则是拍了拍手,在敦煌不明所以的注视下站起身来,正对着半掩的大门。 他似乎在等人。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颗黑色小点便是突兀地出现在门面的琉璃之上,随着时间流逝,那枚小点急剧扩大,从原本不值一提的珍珠眨眼变成一团厚实的凝雾,最终伴着一记爆鸣,那团“黑屋”便是卡在了门框里头。 “嘭——” “额嗯嗯嗯额?发生什么事了!”东方颖霄本身就睡在靠门的一边,眼下突然打起一声宛若惊雷般的巨响,直接吓破了她的美梦。一跃足有三尺高的她,在回落中惊呼出声。 回过神来,东方颖霄所看见的则是一道无比魁梧的身形,尽管,他狼狈地卡进了门框,进退两难。那个人虎背熊腰,上半身赤裸在外,于旺盛毛发之中配着令人倍感牙酸的肌肉,光是一臂,便足以媲美东方颖霄一对美腿搭在一起的大小。 “这......” 飘逸的秀发似乎是沿着脊椎生长的,就像是马的鬃毛一样,整体呈现出靓丽的灰白色。至于他的面貌嘛,一个标准的白色狼头如今正气喘吁吁地扫视着屋内三人,最终落到了身穿黄袍的黄凤临身上,一对锃光瓦亮的大眼睛当即幽幽地转起歉意。 “黄医师莫怪我粗鲁,现时是二大人有请,耽误不得,我才会这样的。”狼人挣扎着想要将自己从门框中解救出来,可无论怎么努力,完全镶入其中的身子却是纹丝不动,一下子便叫他寒了心。 “得了得了,不光有没有大人请,你哪一次来不是这样的?我都习惯了,下一次我干脆给你改个大点的门算了。”黄凤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轻飘飘地来到了一脸苦闷之色的狼人面前,抬起自己相比之下更显纤细的右手,以柔劲将之从门框中轰了出去。 “既然是二大人有请,那就带路吧。”黄凤临对于出手的力度把握相当好,既没有毁掉被健硕狼人撞出万千裂隙的大门,又没有让狼人因而成为滚地葫芦,不过是一个踉跄的功夫,便将其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也带上我们俩吧。”眼看着那两人就要启程离开了,敦煌一把抓过满脸呆滞的东方颖霄,不过三两步便赶上了黄凤临。“如果真是二找人的话,我相信我也在邀请名单里吧。” “你是?”健硕的狼人眯起稍微不符其身的水汪大眼,上下扫视着刚把兜帽取下来的敦煌,直到瞥见其眼眸中闪烁的双色光芒,这才顿时醒悟,往后猛跳一步,连忙对着敦煌行出一个凝冥城特有的军礼。 只见狼人先是用双拳拍打着最低一块肋骨的所在,一连二下;紧接着交叉双拳点落在肩膀之上,奏起一声沉闷;最后再将交错的拳头搭在肚脐眼上,向着敦煌深鞠一躬,拉出一道完美的直角。 “凝冥城骑兵一队大将军,苍风见过大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夙愿 位居深邃之下的凝冥城大抵划分了两种不同的城市面貌,第一是前街那边繁华的灯火通明,无数人汇成动感十足的水川,在大街上四围游走,渲染出永夜中难得的热闹一面;至于永夜中最为常见的森冷,则是由建在繁华都市另外一头的一方方练兵场所继承。 推开前街的大门,敦煌一行人在苍风的带领下走出了凝冥城中鲜有的舒适区。一出外,当即映入眼帘便是一片紫意盎然的茂密森林。 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种不需要依赖阳光生长的树木,夜杉的树干高挺入云,直至到了离地约莫七米的位置这才开始向两侧蔓出短小的枝桠。而那真正蓬起的擎天帽,则无不是开在二十多米外的位置,凭借着如此蛮横的行径,它们强占了永夜中最后一点月光,将整个林间小路彻底蒙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 穿梭在旁人眼里与万丈深海几乎没什么两样的幽深,对于从小便在这永夜笼罩下长大的苍风来说,根本就是轻车熟路,就算没有手中的一盏明灯照耀,他也能准确地判断出自己究竟该往哪条路走。 苍风作为狼人年轻辈中实力最强的那一位,与生俱来的急性子也是远超一般同族的。所以,要他一路走走停停,领着另外一批悠哉悠哉的‘大人’前往目的地,简直就是一种心智上的煎熬。 如果换做是其他人的话,苍风或许会直接撒手不理,再不济也会转过身一把抓住那几个倒霉玩意儿向前狂奔,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那坐落于小山丘之下的殿堂。 但眼下不行。且不谈敦煌的身份与实力,光是对待黄凤临,苍风也不可能有如此不敬的行为,毕竟,那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兼养父啊。 所以苍风只能颓然地拼命摁死骨子里想要飞奔的冲动,乖巧地拎着散出柔和橙光的小灯,陪着众人慢慢向前走。 “苍风啊,现在那个人的情况怎么样?”黄凤临仰望着那比自己足足高出三个头有多的狼人,向来深邃无情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些许如慈父般的神光。 “二大人身上的伤已经让我给治好了,但他似乎还没能够从打击中彻底恢复过来,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就跟个...”说着说着,苍风抬手用尖锐的指甲轻轻戳了戳自己的脑袋,大嘴也是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说实话,心智这一方面的治疗,我是真的不在行。” “我们这又没外人,又何必那么警惕呢,想说他跟个白痴一样就说吧。”黄凤临耸耸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而且,心智治疗这方面的东西,就算是我也不敢说自己在行啊。数尽天下药,能治心病的,除了心药别无他法,这不怪你。” “真的假的?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连黄医师都治不好的病吗?”水汪汪的大眼睛不论是放在谁身上,本该都是十分添色加分的存在,可如今点缀在苍风狼头的身上,却是显尽违和之感。 “就算是万年,百万年乃至于千万年的医师,也不可能打包票说自己能够治好这天底下所有的病,而我只是一个仅仅活了千年的鹿精,又哪里有那种自信称自己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呢?”黄凤临张开五指,就像是抚摸家中小狗一般扫了扫苍风背脊上的柔顺鬃毛,一脸宠溺地说道。 “原来你活了千年啊。”敦煌冷不提防的深沉将自己送进了二人近乎于忘我的交谈之中,前者正把玩着自己垂于颔间的鬓角,一对奇眸中泛着些许惊讶。“那岂不是...” “还没呢。”黄凤临似乎是提前预知到了敦煌挂在嘴边未出的问题,摇了摇头,否定道:“截止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活了整整一千零二十三年,还差一年才要渡天劫呢。” “能成功么?”敦煌放下了转着鬓角长发的手,以严肃的神情正色道。 “怎么,你很关心我么?”黄凤临嘻笑一声,想用这样的方式避开这个话题,可借着灯光,他看见了敦煌那毫不退让的正经,稍稍一愣,经过一番挣扎,这才抿着嘴说道:“应该...很难吧...毕竟我并没有选择在早年化形成人,身为妖精的修为已经固化了,凭我现在的修为去渡天劫,十有八九都闯不过的吧。” “需要帮忙么?”早在二人开始对话的那一刻,敦煌便是悄无声息地从袖中荡出四团通体透明的氤氲,温柔无比地盖住了东方颖霄与苍风的耳朵,好让这秘辛级别的交流得以顺利进行。 “我想不必了吧。”黄凤临轻笑一声,释怀的神情中看不出一丝遗憾。 “我已经活了太久了,千年以来的孤寂实在难以忍受,得亏是在行将就木之年遇见了苍风这个孩子,才让我的老年生活多了几分乐趣,现在他也长大了,我该传授给他的东西也已经教完了,我也是时候要离去了。虽然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但毕竟只有当旧时代的人全部退出了舞台之后,新时代才能绽放出最耀眼的华彩啊。” “你已经想好了么?”敦煌左手翻出一朵通体呈现出洁白色的圣洁之花,长茎微垂出一道弯弯的弧度,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就点在其前端,配上收敛于一处的两片树叶,将这朵花映成天鹅一般的模样。“真的不需要么?” “洁天鹅之花,这种仙品你都有?”黄凤临眉头稍蹙,眼眸中一闪即逝的贪婪与羡煞被敦煌逮给正着,但他毕竟是做好了觉悟的,所以眼中的躁动很快便又重复刚才的平静。“罢了罢了,就算被我侥幸渡过了天劫,再多活个千百年,又有什么用呢?生而为人的意义已经没有了,飘荡在世上的我也只是空壳罢了,还不如赶紧投胎,下辈子再来努力一番算了。” “真的是这样么?”敦煌意味深长地眯起了自己的眼睛,就算黄凤临表面上的说辞显得天衣无缝,但精神上所产出的波动却依旧是不可避免的,这种细微波动放到平时根本不会被人所察觉,但当敦煌个人的精神力悄悄地染指于这一方天地,成为暂时主宰的那一刻起,周围的一切,就再也逃不开他的法眼了。“既是如此,为什么你的精神上面会出现不甘的波动呢?是有什么夙愿未达成么?” “嗯?”听着敦煌的疑问,黄凤临的神情也是渐渐变得凝重起来,青蓝色的眼睛在一开一合之间染上一层琉璃般的角质膜,将周围隐匿的所有物件尽数展现于他的眼底,从那漆黑一片中,他瞥见了无数条若隐若现的狭白光线,而这光线的起点,正是敦煌微张的左手掌心。“精神感知?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别人东西,尤其是人情。”敦煌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不单止为我治病,还将有关奇兽的告诉了我,这些东西都是你对我的人情,我不能不还。所以,不论你想不想渡过天劫,这朵洁天鹅之花都会是你的;这是你为我治病的人情。而如果你还有什么愿望没达成的话,我也会尽力去帮你的,这是你告诉我有关瑞麟的人情。” “.......”黄凤临凝视着敦煌倒映着星光的眼眸,好半晌,才悠然呼出一口清气,用颇为无奈的语气说道:“千年的生命,我却依旧没搞懂为什么人类之中总会出现像你一样的傻子,万一别人救你是为了利用你,你不就把自己陷入危险之中了么?” “傻子也会有自己的判断,对于什么该报什么不该报,傻子心中都有自己的数。”敦煌微笑着说道,真挚的神情中尽显对黄凤临的信任。 沐浴在敦煌灼灼注视下的黄凤临,嘴角倾动却又半晌吐不出一个字,语无伦次的最后,他再一次呼气,用咬牙切齿的方式,道出了经久未曾形显于人世的三个字:“万军陨......” “天下奇毒榜榜首,仅消一点便可转瞬化人为浓水,甚至还可以摧毁灵魂,叫人永世不得超生的万军陨?”天下的排行榜众多,可其中真正能够吸引到敦煌的,却只有寥寥几个而已,这天下奇毒榜便是其中之一。 作为当之无愧的霸榜帝王,万军陨可以说是在奇毒榜诞生之前就已经便被世界公认为至尊毒药,这种一滴灭一城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世界历史上仅仅出现过一次便名留青史,成为旧时代乃至新时代人心中不可磨灭的恐怖回忆,其威力可想而知。 没有人知道如此恐怖的毒药究竟是谁研发的,也没有人知道当初究竟是谁发动的攻击。因为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那一座原本有着十余万人口的帝国一息倾覆,当中的一切被悉数腐蚀,家禽,人抑或是兽,都在转瞬间化成一滩脓水,就连惨叫也发不出来。 时至今日,那座帝国的旧址仍是荒芜之境,静静地躺在世界占地面积最多的行天大陆上,是连杂草也不愿意生长的死地。 “你可知道万军陨是怎么制作而成的?”黄凤临的语气第一次满上了锋芒毕露的寒意,冰冷的杀机流转于谈吐之间,让敦煌不免有些侧目。没等后者回答,他便自圆其说:“万军陨总计结合了七千四百八十二种毒药,两种分别来自极寒之境与炽热之境的泉水,以及一种不明加护。” “包括两种泉水在内,当中每一种毒药都需要一个指定的解药才能化解毒性,而经过我长达百余年的努力,我已经凑齐了这七百五十种解药,并将其炼制成丹。只是,那一种不明加护却始终无解,如果不能破开这加护背后的玄机,无论付出了多少努力,到头来全都白费了。” “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之所以会救你,并不是因为医者仁心,而是因为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那加护的气息,虽然不在同一量级,尽管微弱得不可量计,但它们的气息是一样的。所以,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你将会是这解药的最后一块拼图。”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冥界万军陨 “你果然还是有所图啊。”敦煌的语意沉重,但很快便转成和煦的微笑。“不过嘛,如果真的能够研制出治疗万军陨的解药,不仅算是积德行善了,还能报人恩情,对我来说,又何乐而不为呢?” “先别把话说得太满,你体内虽然拥有那种气息,但却十分微弱,根本不足以让你成为解药的最后一门偏方。”黄凤临凛然一叹,为意气焕发的敦煌当头泼下一桶冷水,“我只是从你的身上看到了渺茫中的一点点希望而已。” “不是我,可我的身上却有着跟万军陨同样的气息加护,难道是我身边的一些人么?”听到黄凤临毫不留情的打击,敦煌倒也不骄不躁,沉着性子咬起嘴,摆弄出一副思考的模样。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地狱一说么?”看着敦煌踱步中的若有所思,如此认真的态度似乎触动了黄凤临内心中的某个隐弦,只见他轻压干唇,几番纠结后还是选择了抛出话引子。 “地狱?”敦煌轻侧眼眸,深意满满的流光回落,垂到嘴边化作一句肯定:“我相信是有的吧,如果没有的话,那些漂泊的灵体有该何去何从呢?” “这么说来,你已经可以用心眼看见灵体了?”黄凤临的语调波动着惊奇之色,就连原本故意压低的声线也是不由自主地拔高几分。“既是这样,或许破解万军陨的希望就不会那么渺茫了吧。” “什么意思?”对于黄凤临自说自话的不明所以,敦煌皱起了自己的剑眉,“难道说这万军陨和地狱有关系么?” “准确来说,那个地方不叫地狱,而是冥界。”黄凤临清了清嗓子,用无比郑重的语气向敦煌递出了这个世界上的又一秘辛。作为存乎于世上长达千年之久的老妖精,他的见闻与知识仅能用深不见底来形容,“而万军陨这一超脱世界法则的毒药,实际上就是在冥界的产物。” “冥界,作为一个依附在世界阴暗处的另外一层位面,与我们的世界平行之余,也管理着在主世界死亡之物的灵魂。能够在那里生存的人或物,无一例外,全都是以灵体的形式存乎于世。” “简单来说,冥界其实就相当于这个世界上的第五片大陆,在那儿,除了生活的人物不一样之外,其他的很多东西都跟这四片大陆差不了太多。在那儿也有掌管整个冥界的帝王,有卑贱的下等灵体,也有位高权重的一些富贵人家。” “通往冥界的入口一般来说是单向的,只有当主世界的人物命数走到尽头之时,才能够拥有前往冥界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进入冥界开展新一轮生活的,所有死去的人的灵体都会在之前进行筛选,只有符合了相关标准的灵体才有资格进入冥界,至于其他的,则会被摒弃在主世界,成为凡人口中的孤魂野鬼。” “在这些被抛弃的灵体中不乏强大的存在,凭借着自身修为的高超以及一些机缘,他们便能够化身为这个世界上的一些怪物,譬如镇魂妖,死灵等等的妖怪,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诞生于世上的。” “但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主世界生活的人物其实是可以选择主动通往冥界的。这种情况一般分为两种,一是精神假死,二则是冥界内部的呼唤。前者危险程度高得突破天际,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得万劫不复的惨况,而后者则更加注重机缘,有时候等了一辈子也盼不到。” “在我千年的漫长生命里,我曾有幸体验过一次精神假死,在冥界度过了约莫一天半的时间。尽管整个过程痛苦无比,甚至命悬一线,但这一场刀剑上的冒险,却给我带来了极其完美的回报——知识。” “主世界和冥界彼此是平行发展的,但后者的发展速度与进程显然要比前者快上不少,也要高深很多很多。由于被选中的灵体会适当地保留一些前世的记忆,他们为整个冥界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这才让冥界的发展得以超过主世界。” “但冥界同时也存在着它的弊端,物资方面的极度匮乏。正如我之前所说,冥界掌管着主世界一切逝亡之物,在那儿的生活环境,其实就是一片死地,当中并没有如同主世界一般丰富的物资。也正因如此,冥界的很多知识都只是存在于理论阶段,至于在实际情况下是否有效,就很难说了。” “而这万军陨,就是冥界理论知识的实体化,也是整个冥界中寥寥无几的成功发明,作为毒药,它本身针对其实是在冥界生活的群众。但想要依靠毒药来摧毁早已无肉身的灵体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所以在万军陨的研发过程中,才会加入那一种来路不明的加护。” “加护的效果很简单,就是赋予了万军陨摧毁灵体的能力,仅此而已。但谁都没有想过,这样一种本应烂死在冥界的处决手段,有朝一日居然会穿过平行的时空,出现在主世界位面。” “本身针对冥界居民,看起来无足轻重的毒药,一旦到了主世界,便成为了惊世骇俗的天下至毒。由冥界加护所带来的灵体摧毁,这种完全归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能力,叫天下人根本无力与其抗衡。” “虽然说在整个主世界的历史上,万军陨的出现仅仅只有那么一次,但在我精神假死的那一天半的时间里,我却从冥界的卷轴中看见了有关万军陨的记载,那个卷轴是这样写的:‘四枚成形万军陨被夺走并被传送至主世界位面,其下落至今不明。’” “当年的一丹屠城实际上也只是用了一枚万军陨罢了,换而言之,在我们身处的这个主世界上,至今仍有三枚万军陨存在。而我,应该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局外人,这种堪比天灾级别的兵器一旦被释放,在没有足够反制手段的情况下,将会是三场质变性的灾难啊!” “我已经不想再看见那死域的重演了。”话如连珠的同时,黄凤临的眼角也泛起了晶莹剔透的泪珠,微亮的橙红光芒穿透,从中绘出一座荒城,城内血水纵横成川,于恶臭中泛着撕心裂肺的哀嚎;无奈的火焰升腾而起,将这一座曾生活了足有十万余人的帝国焚成灰烬。 那可是十万多条鲜活的生命啊,就这样消亡在身为医师的黄凤临眼前,而后者却连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远远地凝视着火焰翻滚,在捶胸顿足中怒斥着自己的无能。“所以,我才会在这往后的数百年间,拼命研制能够抑制,甚至将万军陨无效化的解药,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三枚存乎于世的万军陨,不再成为威胁。” “冥界...三枚...坊间传闻原来都是真的么...”当黄凤临的介绍伴着失落与坚定步入尾声,敦煌的瞳孔却是稍稍锁紧,当中流转的难以置信几乎满溢而出,但却并不都是出自对黄凤临有关冥界的说辞,而是响在不久之前的清越闲谈。 在那个时候,挽着一头如瀑布般的长发的雪儿,正跳脱在偌大的草坪之上,时而欢腾,时而静坐于鱼池旁,欣赏着花色各异的锦鲤畅游其中,而敦煌就坐在她的身边,对着一盘不知该从何下手的围棋发愁。 好半晌才度下一步吧,飞奔回来的雪儿却是一秒应对,将敦煌思愁半天的棋子直接封死,如此一来一回,一个下午七盘棋,敦煌七连败。 为了不再自取其辱,敦煌便随便扯了个话题,拉着雪儿从这叫他颜面无存的围棋盘中脱身而出,那时候他们谈得恰好是天下至毒榜,而出乎敦煌意料的是,对十大奇毒一点也不熟悉的雪儿,居然对至毒榜榜首,堪称天下最神秘的万军陨颇有了解。 敦煌之所以能够知道万军陨的一些事情,很大一部分也是仰仗着雪儿所提供的资料。尽管后者常常摆手说:“这些都是在小姨家的时候,我听一些坊间杂谈听到的,毕竟之前万军陨的肆虐点就在行天大陆上,所谓近水楼台,身为当中的一份子,我们自然是有所耳目的啦。” 当时的敦煌纯粹是把有关万军陨的事情当成故事一样过耳便算,可如今,等到千年鹿精黄凤临以另外一种严肃且认真的态度将雪儿曾说过有关万军陨的事重复一遍时,前者这才醒悟,原来雪儿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难道说...那个气息...就是雪儿的么...” “黄医师,大人,我们到了。”苍风略显萎靡的声音悠然响起,将黄凤临与敦煌的独处空间彻底打破了。包括东方颖霄在内的三人同时仰头,当即展露于眼底的便是一栋六楼高塔,在永夜的深沉中对外散着橘红色的光芒。 高塔大门前是一片偌大的空地,中间隆起一条架空的石砖路面,而两旁则是镂空的沙坑,如今正有一排排兵阵傲立其中,他们大都裸露着上身,将虬结的肌肉连同汗水暴露于空气之中,就算是衣着整齐的寥寥几位,如今也是一副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的模样,似乎刚经历了一场不太好的历练。 而在那高塔正门底下,如今正有一位男子在他人搀扶中面墙站立,一对漆黑如墨的眼瞳在紫意天空下熠熠生辉,灼灼地望着阔步前来的一行四人。“敦煌......” 第一百四十章 各方 再一次见面,敦煌与骆哲阳之间形如针尖对麦芒的较量已经弱化不少,究其原因不过是那震撼了二人心神的缠绵幽光,一灰一橙的尘落飞扬,不单止险些废掉敦煌硕果仅存的左臂,还荡碎了骆哲阳与敦煌为敌的理由。 这一次的重逢,敦煌一行人是被骆哲阳请进府内的。上好的茶点配着数不清的珍贵药材,如同不差钱般一个接一个摆到了他们面前的横桌之上。自从见面以来便针锋相对的敦煌与骆哲阳,如今也是摒弃前嫌般并排坐下,一左一右,将横桌主位一分为二。 被宴请来的黄凤临也是难得的享了一回福,作为东道主,负责此番饮宴的厨师似乎对他口味有着独到见解,所以,在别桌都是大鱼大肉的饕餮盛宴时,正对黄凤临面前的一方小隅,则是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斋菜佳肴,调味清淡,非常适合鹿精出身的他食用。 望着满桌绿油油,黄凤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正捧着一整只鸡大快朵颐的苍风,感受到来自养父的注视,苍风囫囵咽下刚刚撕下的一块鸡胸肉,满嘴油渍地向着黄凤临咧嘴一笑。 “你这家伙。”不管黄凤临在与敦煌独处时摆出的架势有多么严肃郑重,一旦他面对着那虽然高大威猛,行径却满富童真的苍风之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洋溢出宠溺的语调,这是在经年的陪伴下所慢慢养成的习惯。 按照人类的标准来算,苍风现在应该也有大概近百岁的高龄了。但对于身为兽,而且还是传承了暗影狼血脉的他来说,不过百岁的年龄其实仍算青年。 是的,苍风是兽,纯粹的兽,而不是凝冥城中常见的兽人混血。暗影狼作为兽族中颇为奇特的一脉存在,当中是不会有兽人诞生的。 因为人类的血液天生向阳,而暗影狼则是纯粹的阴,虽然两者完美结合后可以达至阴阳平衡,进而衍生出极其强大的双生血脉,然而,在结合的过程中,碰撞却是不可避免的。 由于暗影狼血脉过于蛮横,想要凭借着人类婴孩的脆弱身体去承受必定发生的冲突,无疑是天方夜谭,能侥幸降世就已经不错了,更别奢望活过一年。正因如此,截止到现时,纵观四片大陆,还没有一个兽人能够继承此类纯粹的暗影狼血脉。 不论是兽还是妖,由于它们的顶上命脉都是传承于天下奇兽之首的瑞麟,师出同门,所以它们都可以化形为人。 两者间作主要区分的关键乃是每一脉族人的数量与实力,数量多且扎堆生存的即为兽,此类兽大多数情况下实力弱小,因而才会选择部落式的群居生活;而数量稀少并倾向于独立的即为妖,它们能够突破兽性扎堆而活的框框,所仰仗的便是自身实力的强劲。 当然,这只是一个偏整体的概念化描述而已,实际上,并不是聚众生存的兽其实力就一定弱于妖精,也不是说能够独立生存的妖精往往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存在,存乎其中的特例也是数不胜数的。 兽中聚众且实力强劲的存在,最典型的例子便是这暗影狼一脉。作为少有的得到了世界宠幸的一脉兽族,暗影狼不仅被赋予了天下最为诡秘的阴属性,还破天荒地被免去了强大族群的通病——族人稀少。 得益于这两个得天独厚的恩赐,暗影狼曾一度据地称雄,将整个亚土大陆牢牢地锁在自己的掌控之下,横行霸道,一时间将整片大陆搅得天昏地暗。 暗影狼这种泛滥式且不讲道理的强大很快便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所以,由一众有识之士所组成的讨伐队因而成立,其中成员均为群英榜上赫赫有名的存在。他们耗费了约莫二十四年的时间,牺牲了十三名成员的性命,才将暗影狼群从神坛上硬生生扯了下来。 至今,四片大陆上总计的暗影狼数量至多也才刚过百只,已然再不复当年那足有十万开外的空前盛大了。 每一支暗影狼队伍至多会有三十名成员,其中一名为王;十支队伍则能组成部落,其中实力最为强横的那一位则为王上;三个部落或以上聚集在一起,则是已然不复存在的国,‘国’的领袖不再是单纯地依靠实力选出,而是从中加添了血脉的定义,只有拥有被多数暗影狼认同的皇族血脉,才能从近百只暗影狼中脱颖而出,成为万人之上的皇。 黄凤临当初因一时心软所救下的小黑狗,实际上就是当今硕果仅存的百余只暗影狼中,唯一的一位皇族血脉传承者——苍风。 现如今,黄凤临已然将化形为人的口诀与心法教给了苍风,而天资聪颖的他也很快便能将其融会贯通,进而才有了现如今半狼半人的身形。而实际上,如果他想的话,他是完全能够彻底化为人形的,只不过因为体内流淌的皇族血脉会被动排斥人形化身,加速其灵力消耗,苍风才会选择如今半狼半人的面貌。 而当他化身成为真正的暗影狼时,他身上所点缀的则不会是现如今黯淡无光,毫无神采的灰发,而是灰中透着高洁金光的如针毛发,那是高贵的皇族象征,也是暗影狼中至高能力的体现。 皇族血脉的出现,将暗影狼一脉单传的纯粹之阴改变了。从极致的阴,过渡为阴阳平衡。形若太极的双生血脉,放眼整个世界也是一等一的存在了。 可以说,虽然苍风外表看上去无比粗犷,但其实力却是不容小觑的存在,如果他是真正的人类,他的名字也将会出现在群英榜的前十位置。再加上兽族的身体素质,哪怕是遇上了人类中的究极大能,只要不是实力过于悬殊,苍风也完全能够与之过上两招。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基于苍风完全长大之后的美好愿景。现如今的他,其实还只是一个总是会依赖于黄凤临的孩子而已。 偌大的餐桌实际上只坐了五个人,其中四人为两两分坐,分别交谈着不同的话题,唯有身处其中的唯一一位玲珑,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望着摆放在身前的一众美食犯愁。 东方颖霄作为敦煌此次前来煜弓国的唯一搭档,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的,如今却是遭人冷落,还是在救人于水火之中后被人冷落,这样的落差说实话,放在一个女生的心里,着实不太好受。 但奈何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任性所致,敦煌本身也没有乞求什么人一起跟着走,是她自己再三央求父亲,费尽千幸万苦才登上了这艘贼船,如今就算再苦再难,自己也只能将其一并囫囵吞枣地咽下去了。 索性,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位同样是女生的兽人姑娘为伴,作为侍女的她本不应该干预这场酒宴的,却被东方颖霄硬生生地拉了过来,与一众大人同坐于一张方台之上,这一下便把她吓得花容失色。 但现下身为城主的骆哲阳正醉心于与敦煌的交谈中,也没那闲工夫跟一个小小的侍女计较些什么。 “...你对于那道光束怎么看?”一阵寒暄过后,敦煌率先扯出了此番酒宴的主题。“我知道你是在战斗结束后才昏过去的,就实话实说吧。” “...那个人...可能是...不...一定是...一定是东儿...”骆哲阳的语气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过度的震惊。“没有人会拥有跟她一模一样的双色瞳与双生灵气,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对于你的这个看法,我不置可否。”敦煌耸耸肩,从万千佳肴中取出一杯泛着浓厚酒香的瓷杯,将其一饮而尽。“但是,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那个人都和我们印象中的灵东一模一样,这件事是不可否认的。” “恩...”骆哲阳点点头,鲜有地认同了敦煌的观点。 “但除开这一件事,还有另外一个东西使我不得不告诉你的。”敦煌轻轻咳嗽一声,直起腰板,探手入虚空,在骆哲阳的面前揪出一点淡淡的金色星雾。“你可曾见过或是感受过这一种气息?” “这是...这是....”骆哲阳看着在眼前逐渐消散的星光氤氲,语气中渐渐蒙上了一层颤栗的深沉幽然...... “我不是说过要一切小心么?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冒险?”欧阳凌霜负手而立,站在一名五体投地的女子身前,神情冰冷。 “那个人打破了您所赐予的面具,我才会...”拥有双色瞳,曾给敦煌带来一阵棘手的女生,如今却是嗫嚅道,就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点燃那根引线。 “算了,幸好没有什么不可逆转的事情发生,这样的情况还可以接受。”欧阳凌霜微微点头,修长的双臂绕上那位女生的酥肩,将她扶了起来。“下一次记住我的吩咐,不要再意气用事了,好么?” 当唐灵东的奇眸与欧阳凌霜金眸相撞的瞬间,一层深邃的光芒竟是悄然攀上前者的眼底,将其本澄清的眼白搅为浑浊。 “是...我的主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落尘 “没什么别的事,你就先离开吧。”待朦胧彻底取代了唐灵东眼眸中的清澈,其始作俑者这才收了共建的深沉金光,改为冷冰冰的平淡:“如果没有我的命令,千万不要擅自行动。” “是...”唐灵东拜身弯腰,用毕恭毕敬的动作向欧阳凌霜展现了其如赤子一般的忠心耿耿,但尽管如此,她的语调中,却少了一份曾经不讲道理的遵循。“主人...有一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欧阳凌霜耸耸肩,语气尽管显满随意之色,但其一对修长的双臂却在唐灵东看不见的位置稍稍攥紧,伺机而动。 “从您所指定的那个目标身上,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点若即若离的熟悉感。”唐灵东眼角微眯,伴着眉头紧蹙,摆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架势,“尽管很微弱,但却直入心扉。冥冥中,我感觉那个人与失忆前的我有着莫大关系。” “哦,是这样啊。”欧阳凌霜轻哼一声,肃杀的冰冷压抑成线,却是伴着言不由衷的语句一并涌出。“那可真是恭喜你了,距离恢复记忆又近了一步。” “主人,您可知道在我失忆以前,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么?我想,如果是全知的您的话,应该会对我的身世有所了解的吧。”一句带过的引言之后,唐灵东干脆利落地切入了这一次对话的主题——这是唐灵东自归顺欧阳凌霜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出问题。 “你原来是这样看我的啊。”被冠以全知的欧阳凌霜轻声道,在那伤疤纵横交错的脸庞上,如今正有一道苦涩而寓意深长的微笑高挂,映衬着其内心中阴险的诡异。“但这一次,我可能会让你失望了,因为,我也不太清楚在你失忆以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与我的缘分,是在我们黑市相逢的那一刻才展开的,在那以前的事,我也一点主意都没有。” “是这样啊。”唐灵东眼泛遗憾地点点头,识趣地收了追问的意思,再次向她命中注定的主人深施一礼,诚心道:“我明白了,谢谢主人愿意为奴婢浪费您宝贵的时间。” “哪有的事。”欧阳凌霜摆摆手,轻描淡写地避开了唐灵东言下那重如泰山般的恩情,“既然你问了我一个问题,作为交换,我也要问你一个。” “主人请问,奴婢定会知无不言。” “你的忠诚,真的值得我去相信么?”欧阳凌霜眯起了自己淡金色的眼眸,用深意满满的打量上下扫视着那绷得笔直的倩影,静候着她的答复。 “自那夜起,奴婢就是您的人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一点。我对天发誓,如果我对主人存有一点点二心,则必受万剑穿心,形神俱灭。”对于这个问题,唐灵东在短暂凝滞后给出的答案则显得尤为坚定。 “好,很好。”听完唐灵东的回答,欧阳凌霜心满意足地露出了寒意满满的微笑,在那一方除了他自己就再没有其他人能够听见声音的小天地中,一记狡猾的低吼响彻:“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你走吧。”粗袖微摆之间,唐灵东那双色的眼眸深处却是分别烙上了一柄细长的垂剑,以毫不起眼的颜色浸在那一灰一橙中,也自然而然地被后两者盖过了神彩。 “是,奴婢告退。”微雾渐起,将唐灵东纤长的倩影纳入其中,不过眨眼的功夫,这片绿意盎然的竹林,就只剩下了孑然一身的欧阳凌霜。 “我正愁该怎么处理这个迟早都会成为叛徒的人呢,却没想到她却是自己道出了自己的结局。万剑穿心,好一个万剑穿心,哈哈哈哈!!!”阴险的大笑顷刻回荡在这茂密的竹林间,久久挥之不去...... 永夜下的高塔,在敦煌抬手抽出一片金光的那一刻,便已不再寂静;餐桌上的美食,在骆哲阳难以置信的惊呼后,便再没减少。 一片金光雾气无所依附,悬浮在空中,很快就四散而开,归入虚无。但由它一手造成的震撼,却是久久萦绕在桌上,将本该其乐融融的一桌盛宴渲染出阴沉之气。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么?”提出疑问的同时,骆哲阳却是一个劲地晃着脑袋,言行不一的举止无不诉说着他内心之中的讶异——如果这一切背后的始作俑者真是那个人,那么,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他不敢相信。 “你们是什么时候遇险的?”敦煌的单臂巍然落在骆哲阳稍显颤抖的左肩,一对混色奇眸如今正坚定不移地注视着内心躁动不安的他,“灵东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九年之前。”骆哲阳深吸一口气,涌动的思绪再一次回到了那个他永世不想再遇的黄昏,在那烧成绯红的云霞之下,凌冽的剑影划破祥和。 待田中的骆哲阳牵着老牛,挂着几条肥美的鲈鱼回来之时,展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唐灵东那早已冰冷的尸体,贯穿左胸的伤口历历在目,右手之中,一块圆形的令牌正被她攥死在掌心,敦煌的名字,就写在上面。 “九年...九年?”咀嚼着这看似毫无用处的年限,敦煌的眼神之中却是流转出一抹明悟的神采。 诚然,在敦煌前半生的江湖游中,他得罪了不少人,也因而树敌无数,但随着他在十年前从江湖隐退之后,此类恩怨便很少与之纠缠不清了。而在他这十年的隐退间能够与敦煌有着血海深仇的,也就只有那一个人了。 “欧阳墨,这个人你认识么?”敦煌敲了敲桌子,唤醒了沉浸在痛苦回忆的骆哲阳,后者仰起头,看着一脸凝重的敦煌,同样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认识他,他是欧阳凌霜的亲兄弟,也是整个煜弓国中,最受欧阳凌霜照顾的人。”尽管有些不明不白,但骆哲阳还是把他所知道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了敦煌。“虽然他做事一根筋,很容易捅篓子,但欧阳凌霜却始终很纵容他。” “也就是说,欧阳凌霜很喜欢他这个兄弟了?”敦煌揉了揉下巴,眼神中的茫然此刻已然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澄清的明朗。“我想,我应该明白了他之所以会对你们出手的理由了。” “明白了?”骆哲阳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注视着那一对出奇明亮的蓝紫奇眸,不解地问道:“那他的理由是什么?” “报复。”敦煌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尽管他竭尽所能地向骆哲阳证明了暗杀唐灵东的始作俑者不是自己,但到头来,这件事背后的隐情却依旧与自己脱不了干系。“欧阳凌霜为了帮欧阳墨报仇雪恨,这才会冒充我的身份,向你们出手,以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希望能够借你的手削弱我,甚至除掉我。” “报复你?为什么?你做了什么事得罪了欧阳家?”骆哲阳语泛茫然,对于敦煌的解释可谓是完全摸不清头脑。 “这个...我不方便透露啊...”若有若无的神绪一旦回飘至十年前的血色之夜,总会在敦煌的眼底染出猩红色的光芒,虽然一闪即逝,却无一例外。“反正,你只要知道欧阳墨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就行了。” “这样么...好吧...”尽管仍有些不甘,但见敦煌已无意继续这个话题,骆哲阳也只能干脆作罢。 “话又说回来,这个欧阳凌霜,你对他的了解多么?”驱散了眼中绕梁的猩红,敦煌立马将话题转入了当今的煜弓国王上,有关这个人的情报,敦煌知道的可谓是少之又少。 仅凭寥寥几次交锋后,敦煌对他的主观判断,也只是停留在善用防御术式,拥有传送物件的能力以及城府极深这三者间。 而时任煜弓国大将军的骆哲阳,有关这一位煜弓国大权执掌人的认识,理应远超敦煌才对。至少,后者是这么想的。 当然,骨感的现实往往不会是如此一帆风顺的。身为大将军的骆哲阳,面对着敦煌抛出的问题,却是默默地摇起了头:“虽然我帮他练兵操兵,但要说我对他的认识,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你可是将军诶。”敦煌汗颜。 “将军怎么了?”一直在大快朵颐的苍风如今终是填饱了咕咕作响的肚子,有了闲情便是一脚踏入敦煌与骆哲阳的对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二大人和那个皇上是两权分立的,那个皇上管治整个煜弓国,而二大人则是执掌这凝冥城,除了对外战事之外,在平时,彼此也是互不相干的。所以,二大人不了解那个皇上,也是很正常的嘛。” “原来是这样么?”敦煌挑了挑眉,对于这煜弓国内的特别之处表现出些许惊讶之色。“既然是这样的话,又有谁知道有关欧阳凌霜的事啊?” “咳咳.....”故意的咳嗽声从桌角响起,顺势将众人的注意一并吸引过去。只见那一身蓬松长袍的黄凤临如今正不紧不慢地擦着嘴巴,一对深邃的眼眸中流露出几分傲然之色:“要说这欧阳凌霜啊,我倒是有些认识的。” “你认识他?” “恩,几年前曾被他找上皇宫为其治病。”黄凤临摆下手中的一块方布,侧眸望向正坐主位的两人,耸肩道。 同样有着医学经验的敦煌一下子便理解了黄凤临言中之意,对于医生,尤其是妙手回春的神医来说,治病实际上就是了解一个人底细的最快捷方式,只消一记把脉,很多事就已不言而喻了。 “他那个人很奇怪,本身的灵气向阳,乃是纯阳之火,却偏偏逆着大势,强修阴气,居然还能有所成就;而且,在我为他治病的过程中,我还发现了一点——他的三魂七魄竟是少了一魂这是极其少见的情况。你本身也有相关医学知识,应该明白少了魂魄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吧?” 后来一番话是黄凤临冲着敦煌说的。 “如果是普通人,少了魂魄就等同于成为废人,但对于修者而言,有些时候少了这些魂魄,只会导致修行受损或是情感缺失罢了。”敦煌当即续上了黄凤临的话尾:“少了胎光这一太清阳和之气,他会选择修行阴气也无可厚非。” “恩。”黄凤临满意地点点头,缓声道:“除去魂魄的缺失之外,欧阳凌霜还有一点很特殊,七情中,他少了怒和恶这两情。” “摒弃七情对于修者来说不是很正常也很简单的一件事么,这有什么好特别的?”敦煌微微皱眉,眼神中蒙上一层淡淡的不解。 “不不不,不是摒弃,而是‘少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殊途同归 “修者摒弃了七情六欲,以达至空。简单点来说,他们只是主观地忽略了这几种感情而已,它们实际上仍会出现在修者的内心,只不过无法对其情绪构成任何影响罢了。” “然而,欧阳凌霜的情况却很不一样,他的怒与恶是完全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就像是被人从外界直接抽走了这两种情绪一样。”黄凤临寒声道,眉眼中尽显严肃之色。诚然,在他千年的妖生里,还从未亲眼见证过如此罕见的情况。 “被抽走了?”在近几年间,敦煌皱眉次数最多的记录,恐怕非此次亚土之行莫属。在遇上这真正意义上纵横千年的老妖精后,敦煌这才明白到自己距离明悟世界的境界,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这怎么可能?仍由外力施加至精神海,他就不怕稍有不慎,直接变成半死不活的植物人么?” “如果他的情况真的是因外力而造成的,那么他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才对。”黄凤临顺手在空中比划出一个零,“我这千年来有所研究的东西不在少数,其中最令我痴迷的不过两者,一是万军陨,二便是精神海。” “身为医者,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不论一个人的精神力如何中正,如何柔和,一旦侵入到他人的精神海中,总会或多或少地为后者带来一定量的伤害,这种事情,我想身为江湖人士的你应该比我很清楚。”黄凤临随手一挥,无名的星辰顿时泼洒入空,在众人眼前开出一片绚丽的光彩。 只见他抬手捏住当中一小块星芒,仅是简简单单地向后一拉,本是完整的星海顿时炸出一大片一大片的裂纹,就像是被一块巨石砸在正中的琉璃,碎得不堪入目。“而一旦外力想要强取一人的精神力,那人就会是这样的结局。” “而情绪作为精神力中占了很大比重的具象化表现,这七情六欲一旦少了一个,带给那人的冲击都会是毁灭性的,更别提像欧阳凌霜这样少了两种情绪的人。如果真是外力汲取了他这两种情绪,率先崩解的一定就是他的精神世界,而精神世界一旦被毁,基本就是死人一个了。” 黄凤临随手一挥,驱开了那裂在半空中的碎光残影,盘下腿再次坐上蒲团,微品一口浓得发黑的红茶,缓声道:“所以,他的两情缺失,应该是自主造成的结果。” “这世上还有如此之法?”一直无闲插嘴的骆哲阳此番终于找到了横跨一步的机会,便是立马扬声感慨道,眉宇间洋溢的难以置信比起倒映在敦煌眼眸中的要深沉得多。 “如果没有那一次命中注定的游历,我想我的反应应该跟你们大同小异吧。”黄凤临诡异一笑,看似玄机满满的话语响在敦煌的耳畔,却是一点即通;至于向来没有跟黄凤临打过多少交道的骆哲阳,此刻则仍是满头雾水,一脸不明所以。 “你是说......”敦煌倒吸一口凉气,如果欧阳凌霜真的跟黄凤临一样,也都曾造访过那个处于世界阴暗面的地方,那么这一切的背后,势必会有另外一番天大的隐情等着他们去深究。 “对。”黄凤临的答复很简单,也很坚定。他的头是一厘米一厘米地点下去的。“这种堪称禁法的存在名字叫做血傀。血傀向阴,中分二式,一是通过分化自身情绪,记忆,乃至于魂魄以构建分身,二是以鲜血为引,收纳他人为傀儡供己所用。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想我应该不用在解释其他东西了吧?” “傀儡供己所用...”骆哲阳那漆黑如墨的眼睛如今却是圆睁,近乎跃出框内的瞳孔点缀着大惊之光。若果真如黄凤临所言,那么,唐灵东兴许真的没有死,然而...... “黄医师,你说的这血傀之法,有解么?”待敦煌仍在细细品味着血傀二式中的第一式时,骆哲阳却已然一个箭步冲到在骆哲阳的身前,迎着后者稍显慌张的注视,像是揪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直接拜了下去。 “二将军你这是干什么啊?”黄凤临苦笑一声,匆匆让开一步的同时用双手止住了他下拜的势头。 不论年纪再怎么高,在这凝冥城内,黄凤临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居民而已,现如今堪称城中真皇的骆哲阳却是不计较身份地向自己行跪拜之礼,这要是传出去了,于他于自己都不太好。 “能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法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无解之法。虽然这血傀之术归属于颇为另类的一脉分支,但它毕竟还是法术,所以一定是有解的。只不过这个解法究竟该如何操作,这我就不得而知了。”黄凤临无能为力般幽叹一声,用希望搅和着绝望,为骆哲阳送上一个颇为敷衍的答案。 “嗨,你们苦恼这么多干什么,直接给那.....”一直侧耳聆听的苍风此刻大大咧咧地开口说道,看似信心满满的建议却遭来黄凤临的一记精准手刀劈在肚子上,力度之大,险些让他当场把刚吃下去的美食全都呕出来。 “任何法术,在没搞清楚它背后的运作原理究竟怎么样之前,盲目地认为杀死施法者就是解决之道的,往往只会自取灭亡。”黄凤临凛然道,眉宇中捎上的肃杀之意让刚想抱怨的苍风立马噤若寒蝉。 “难道就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骆哲阳把双拳攥得死死的,生要将指甲嵌入掌心才肯罢休一般。 而就在此时,一直陷入沉思中的敦煌却是冷不提防地开口道:“如果,血傀一式是将自己的一部分划出去以建分身,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欧阳凌霜和欧阳墨,实际上并不是什么亲兄弟,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 “这正是我想说的另外一点。”黄凤临与敦煌相视一眼,旋即展露出一抹欣赏的微笑,“与欧阳凌霜近乎是一样的情况,欧阳墨的体内,只有胎光之阳气与怒恶两情,所以,他的行事套路才会永远一根筋,根本没有脑子可言。” “可即便如此,血傀的解法,我们仍然无从得知啊。”虽然泼冷水着实败人兴致,但骆哲阳此时也顾不得这些琐碎的东西了,对他而言,血傀一日不解,与唐灵东的再会之日便是遥遥无期。 “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想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吧?”黄凤临顺手扫开摆满一桌的奇珍美味,从粗袖中取出一卷已然泛黄的地图,转悠着置放于案台之上。 在那煜弓国的国情地图上,只有两个大点用红笔给注上了名字,一是此刻敦煌一行所处之境,象征永夜的凝冥城,二则是位于煜弓国最内部的一处偏远小城,在那儿的长居人口不过千余人,活脱脱的一个乡下地方,却有着无比神圣的名字:触龙域。 只有真正的煜弓国国内居民才能知道,一直以来挺立于战争最前线的皇城京畿从来都不是当代王上定居之所,只有这一方偏僻小域,才专得欧阳凌霜的欢心。 “这血傀究竟该怎么解,恐怕只有这里才会有方法了。”黄凤临面色沉重地扫视着身旁三个大老爷们,眼露难色,“只是,该派谁去一探究竟呢?”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中不免都有各自的难处,敦煌自然不用多说,一旦出城,保不准无数精练铁骑就得伴着千百高手压身,行路之艰难,不言而喻; 而身为将军的骆哲阳,若无要事,平日上访触龙域也要经过重重审查才可放行,期间还会有专人不计日夜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别说研究血傀破解之法了,就是想近欧阳凌霜的身,都难如登天。 而且,当唐灵东戴着面具形显于这偌大的凝冥城内之时,恐怕敦煌未死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欧阳凌霜耳边了,这样一来,要想不打草惊蛇地潜入触龙域,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如今这一情形,在这张长台上,恐怕也就只有一个人的存在姑且还没被欧阳凌霜察觉到了。 所有人的思绪不约而同地被一阵清越笑声所引了过去,在那方长台的偏僻角落,两位女生正并肩而坐,彼此正聊天聊得不亦乐乎。 左边的那一位有着一对长长的兔耳朵,线条动人却不夸张,给人一种邻家女孩的乖巧可爱;而右边的那一位则是瀑布长发散落一地,柔顺中映衬着其婀娜多姿的身体曲线,一颦一笑之间尽显桃李年华之美,她是人类女孩,也是众人视线的聚焦点。 “你们看我干嘛?”或许是感受到了一众目不转睛的眼神,东方颖霄微微转过头,一脸不解地望着不远处的四位男子。 “再过几天刚好就到了欧阳凌霜收婢女的时间了。”骆哲阳轻声在敦煌耳畔道起一句。“如果真要如此的话,就尽快下主意吧。” “我明白了。”敦煌点点头,大步向着一脸茫然的东方颖霄走去...... 触龙域,登天台。 谁都没有想过,外表看上去高可凌云的万级台阶,其中奥妙却是深埋在这登天台地下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中。 与对外保持一致的万级台阶一路下沿,最终引着提灯人来到一处大鼎所在之境,那全身由精铜所铸的炼丹鼎自打建成以来便从未开过火,当中躺卧的丹药,近十几年来也始终只有一枚。 那一枚丹药通体呈现出灰暗色调,不光是丹药本身如此,就连其周围的光景,也是将就着这层灰白而一并褪去原有的色彩。 若细细留意,大可注意到这枚丹药竟有如同呼吸般的一张一合,每一次“呼吸”,总会伴着无数死亡之气倾泻而出。 此番前来的男子手里提着一盏燃出碧绿色光焰的煤油灯,他的全身披着艳丽的红袍,完好无缺的脸上此刻也是化满了浓妆,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放到如此幽暗的环境中,也是颇为渗人的存在了。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么?”他的声音很轻,很淡,但却泛着极其浓郁的血腥味道。“从十几年前开始,我就一直盼着这一天。” “是啊,我的好兄弟,这一天,终于要到了。”说着,一道人影从那盅大鼎背后饶了出来,修长到可轻易触膝的双臂如今轻侧身旁,伤痕累累的脸上点缀着冷冰冰的笑意。“到目前为止,那个人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布局什么的,我不清楚,我只求那最后一击。”化着浓妆的男子冷哼一声,倒是迎着那长臂男子走了上去。“到时候,你可别忘了这件事。” “你即是我,我本是你,我们殊途同归,这件事,是无可否认的。”长臂男子轻笑着扬起双手,将那主动迎上来的男子拥入怀中。 霎那间,耀眼的灰白光芒席卷天地,在那蔓延而出的死寂中,两人的身体却是逐渐融成那唯一的存在。 “正因为你的存在,才让我无数次折返死域,游走在支离破碎的边缘,受尽万千折磨。”待光芒退散,原先垂下膝边的长臂缩短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常人的臂展;邪气凛然的英俊面貌取代了原本伤痕累累的脸庞,一对深棕色的眼眸如今已然镀上了纯粹的灰白,死亡之息正源源不断地从中蔓延开来。 “你曾对我做过的,如今,我将千百倍奉还。”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内线 永不停歇的时间流逝在那暗无天日的深坑中,却是显得毫不起眼。等到合二为一的身影踏着稳步重现于登天台之下时,本是万里无云的心旷神怡,如今却已遁入夜幕,再垂深沉。 没有半点收敛之意的灰白眼瞳不掺任何情感地将天地万物扫视一圈,紧跟着一记不屑的冷哼,男子抬脚踩入虚空,踏出一声四跃的嗡鸣。唯见长袍如流光,不消一息便是无影无踪。 “你说,这个人算不算是个奇才?”静谧的登天台顶端,两片扭曲的光影彼此隔出一个手掌的距离,似乎正仰着注意,搜寻着那早已消弭于缭绕中的身影。“不过是一介人类之躯,却能掌握我们冥界的两大秘法,怪不得大人这么器重他。” “大人是何等身份?又怎么会器重这样一个人类?”满是敬佩之意的低沉悠然响起。“充其量,也只是在利用这枚棋子罢了。要说真正意义上能让大人看得入眼的,纵观整个世间,也只有那一人一剑而已。” “要不是受到结界所限,大人暂时还没办法亲身降临人间,不然,我还真想看看那人与大人的切磋呢。虽然胜负已定,但困兽斗永远都是最好看的啊。”结伴的空灵跟在低沉之后,谈吐中满溢期待,同时还有些许遗憾之色。“你说,要不然我们趁机去闹一番?” “虽然人类近几年来没有一步仙阶的存在出现,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掉以轻心了。大人的万年之计,绝对不能因为我们的鲁莽而失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那时候再庆祝也不迟。”低沉的嗓音所展现出得永远是一种深谋远虑的军师风范。 “拜托,要一天到晚都这样下去,你就不怕无聊死啊?”相比之下,清越的空灵则更显轻率,两位虽然均是隐匿于等高的扭曲光晕中,但从各自的言辞中,却感觉像是沉稳的爸爸带着调皮的孩子一样。 “他们来了。”位落左手的低沉没有与那抹轻率多加争论些什么,反倒是散发出自身独有的气息,牵引着夜空中那另外两位与其拥有着同样波纹的光影。 眨眼片刻,本是两人为伴的登天台,如今却是聚上了四团炫彩夺目的灰白光球,尽管彼此间气息相同,但其周围萦绕的光圈却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融洽,反而是在相互排斥中,逐渐显露出那四人的本来面目。 两位面垂古朴的中年大叔,一位青丝无风自动的靓丽佳人以及一位满脸稚嫩的小正太。纵使四人性别年龄均不相同,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色却是一等一的苍白,就跟死了大半年,血都流干了一样。 他们的眼眸也颇为奇特,两位大叔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彼此在正中位置似有毛笔笔尖轻轻地点了一笔,勾出一颗根本无法引人注目的银色小点;而那靓丽佳人的眼眸则是粉红色的,她眼中的银芒集中在右瞳周边的位置,比起那两位大叔而言,虽然稍稍明显了一点,但总得而言仍不及雪儿那一对彻底镀银的美瞳来得绚丽夺目。 而看上去年龄最小的正太,在他的脸上却唯有一只能够睁开的眼睛,眼眸之色为彻底的银光,虽然有着败笔一般的杂质流转,但总括而言,仍是四人中最为亮眼的存在。 “怎么样,你们的任务完成了么?”出人意料的不仅仅是那正太的独眼,反而还有他那年近古稀般的深沉嗓音,很难想象,如此沧桑的音色竟是从一位看上去不过七岁的小男生口中说出的。 “一半一半吧。”两位大叔一如连体婴般同时间开口说道,紧接着,便由其中位居右手的那一位消瘦男子续上了话题。“我们至少确认了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够与‘那儿’建立联系,但却没能找出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样啊...”正太抬起自己纤细的左手,故作苦恼般揉了揉脑袋。电光火石间,他的右臂毫无征兆地炸出一拳轰然,直接将那消瘦男子打出百米,出拳力度之大,甚至给人一种空间扭曲的错觉。“这样就算一半一半?我看你们真是活腻了啊。” “队长恕罪。”一下子便成为孤寡老人的微胖男子立马双膝下跪,向着那怒上心头的正太连连磕头,每一次撞地,总能感觉到整个地面都为之震颤。 “抬起头来。”正太露出一抹人畜无害的微笑,可就是这样一道弧度,却让那位中年男人浑身泛起鸡皮疙瘩。他颤颤巍巍地仰起头,喉结在口水的润滑中上下滑动,伴着不紊的呼吸,暴露了他现如今的胆怯。 “你们的时间到了。”正太用左手揪起那中年男人的头发,唯一的银眸凑上前去,将倒映其中杀意深深印刻在那中年人的心里。“然而你们带给我的答案却根本无法让人满意,还给我一种你们不相信大人判断的感觉。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怀疑大人究竟会有什么后果。” “队长...我错了...再给我一个机会...”或许是感觉到死亡正在逼近,那中年男子此刻已然是泪流满面,颤抖的牙尖还不小心咬中了自己正欲求饶的舌头。 “我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机会的。”正太轻叹一声,无奈地弹出一根手指,示意中年男子向后望去。在百米之外,先前被一拳轰飞的另外一位在此刻已然烈火焚身,再有一会,估计连尸首都不会留下。“只可惜,我忘记给那个人一个机会了,出于公平的原因,你还是死了比较好。” 语毕,正太左手向上猛然发力,只听见肉体的撕裂伴着骨头破碎时的脆响,此前还是泪流满面的中年人,如今已然身首异处。仿佛被猛兽撕咬过的伤口没有一滴鲜血涌出,取而代之的则是顷刻肆虐的光焰,萦绕在残尸周围。 “所以我说,你这个人就只适合单独行动。要什么人都跟你一样杀伐果决,那恐怕整个应鸟就没人可用了。”女生咯咯地笑着,对于刚才的一幕幕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现在正值用人之际,你还是收敛一点比较好,就算是未来的炮灰,也经不起你这样耗啊。” “他们该死。”正太挠了挠头,用毋庸置疑的口气回应了女生的揶揄。“你也不瞧瞧,都这么多天了,他们带回来的是什么?一个重复了大人要求的答案,这是想敷衍谁呢?” “这不刚才才敷衍完你么?”女生囔了一句,紧接着奏出一连串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听得正太一脸黑线,却又偏偏不能冲她发作,只能盘着手,冷哼一声,将头转到右边去。 “哟哟哟,生气啦?”女生一把揽过仅仅只到自己腰间的正太,调戏般刮了刮他的鼻子。“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了。别生气了昂,这样才是乖宝宝。” “切....”向来代表着铁血无情的佞队长如今却是被一个女生治得服服帖帖,一点法子都没有,这要是被应鸟中的其他人看见了,估摸着一下子便能传遍整个冥界。“好了好了,放开我。” “不生气了我就放开你。” “好好好,我不生气了,赶紧撒手。”一挣二就的,佞这才从女生的双臂环绕中逃了出来,他没有去看脚边逐渐成灰的尸体,而是将注意投向夜色深沉的天空,一脸凝重。 “如果让你去挑战那个人,你觉得你的胜算有多少?”女生踏出一步,来到佞的身旁与其并肩而立。 “我能接下一招就已经是万幸了。”佞的答复十分诚恳,并没有做任何的夸大。“但一般来说,我会被他一剑斩成两段。” “才两段而已啊,我还以为会大卸八块呢。”女生用戏谑的打趣掩盖了她谈吐中的大惊失色。要知道,在冥界,拥有着单眸银芒的佞几乎已经算得上是只手遮天的存在了,能够排在他前面的寥寥无几,可就是这样实力超群的他,在谈起那一人一剑时却依然眼露无奈,后者的卓越,已然不言而喻。 “在冥界,能够制住他的,恐怕也就只有那两个包括大人在内的存在了。”佞暗叹一声,对于语气中的无力感毫不掩饰。“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唯一需要我们关注的,只有这场斗争的走向了。” “这还用关注么?”女生比出一记手刀,在自己的脖子前晃了晃。 “虽然十有八九都是输,但至少也得看看那欧阳凌霜在输的时候能为我们带来什么有用的东西啊,能耗一点是一点,这样一来,等到大计来临之时,我们的胜算也会高一些。”佞屈指弹出一声清脆,本退散的光晕刹那从脚边升起,瞬息便将二人彻底笼入其中。 “毕竟,欧阳凌霜可是拥有着万军陨的,如此致命的毒药,我相信早已摒弃杀心的他,是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 “但愿如此吧。”重归空灵的声音远遁而去,不过是眨巴眨巴眼的功夫,那两团扭曲缠绵的光晕已然荡然无存,唯一落在这登天台上的,就只剩下了两团黑漆漆的碎粉。风一吹,便已扬灰。 触龙域的后界是一片四季常春的葱郁竹林,在其深处有一所简朴的房子,虽然外表看上去不显华丽,甚至还有些残破,但其内部的装潢却可谓是格外有讲究,光是那一大块一大块的黑玄木地板,就已然显尽奢华之气。 在房内的最左边是一张大床,床上此时正有一位女生安详地睡着,在她的前额上,有一处塌陷下去的位置,伤口周围则是散发着若隐若现的粉红光芒,像是在苟延残喘一般。 “呼......”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女生费力地慢慢睁开了自己已经不知道闭了多久的双眸,霎那的头疼欲裂让她本还惺忪的睡意顿时荡然无存,仅一个翻身的功夫,便是直接坐了起来。 “我这是...在哪里?” 第一百四十四章 造访 拼命闪回的记忆根本不考虑初醒的欧阳辰凌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了,一个劲地凭借撕扯,在她的脑海中强占一席之地,如此蛮不讲理的行动,所换来的必然是令辰凌眉眼紧蹙的头疼欲裂。 几乎完全不能连成一线的记忆仗着破碎的形式一块接一块浮现在她的神海中,就像是一位口齿不清的人拼了老命想要同时把几件事解释清楚,到头来却是顾此失彼,非但没能把最简单的弄明白,还把听者搞得一头包。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辰凌那大梦初醒的脑袋瓜子逐渐不再因狂涌的回忆而感到头晕目眩,她总算是有了定下心来细细品味那属于记忆碎片的“朦胧美”。 当然,既成事实的东西是怎么样也改变不了的。辰凌脑袋里头装着的记忆大抵分为两个部分,以与林枫一同造访煜弓国的那一刻为界限左右划分开来:左边的来龙去脉一如川流不息的江河之水,绵绵不绝,无悬断之处; 可唯独右边的却像是一块玻璃被人用大铁锤狠狠地招呼了一番,飞溅的琉璃洒得到处都是,除了几句在懵懂中奶声奶气喊出的主人二字萦绕耳畔外,几乎就没有更多的线索了。要说最值得庆幸的一块琉璃,当中所展现的也仅仅只是一个全长不过一米多的黑鞘罢了。 “额...好疼啊...”当内在的头疼欲裂逐渐退居二线,肉体上的物理疼痛便是重新占据上风,首当其冲的便是辰凌额角的一块塌陷,虽然已经止血并结起凹凸不平的硬痂,但一时半会儿还褪不去的酥麻与刺痛仍叫辰凌倍感难受。 撇去额角真切可见的伤疤不谈,紧随其后的便是辰凌周身上下泛起的酸痛,那种几乎虚脱的无力感让初初落地的辰凌猝不及防地摔了个头着地。只可怜刚刚结起的硬痂瞬间开裂,一时间血如泉涌,染红了她本就如白纸一张的脸色。 “嘭”的一声巨响对于幽静的房间乃至于外围沙沙清风的竹林来说,都算得上是极其惹耳的声响了。所以,还没等辰凌捂着血疤缓过神来呢,一道倩影便是伴着匆匆脚步,双目无神地来到了辰凌身前。 “没事吧?”她的声音尤为稚嫩,正配得上她那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童真面貌,在这本该是最天真浪漫的年纪,她那软糯的声音中却偏偏少了属于孩童的空灵之气,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眸更是如此。 她机械式地俯下身,用双手不费吹灰之力地托起已身为成年女性的辰凌,顺手从怀中搂出一块手帕,在桌边长期备好的热水中轻轻一拈,便是小心翼翼地为辰凌擦拭起又一次开裂的伤口来。 “谢谢。”辰凌应了声,看着那哪怕是她坐着也才只到了自己下巴左右的单薄身影,眼中不免流露出几分担忧与同情之色。 “我是主人钦点过来照顾您的,这是我的责任,您不必道谢。”唯有当小女生谈起那对辰凌来说显得有些陌生的主人时,她那无神的双眸才会难得亮起一圈由衷的崇拜与敬佩之情。 “主人?”不知为何,当辰凌的脑海中有意无意地浮现出这两个字时,总会一阵触电般的感觉直接断去她刚有起色的思维,哪怕是她开口想要说这个字,她的声音都会情不自禁地变得十分细微。 “血止住了,我在帮您敷上药,在此期间,您只需要静养,等到伤势痊愈便可。”小女生彬彬有礼地向辰凌深鞠一躬,随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将其中的粉末倒在一方准备好的纱布中,轻轻地摁在了辰凌的伤口上。 一如春风拂面般的清爽顿时顺着辰凌的伤口流经全身脉络,微微泛起的暖流滋润着更是全身肌肉,无力的酸疼渐渐缓和,气力的慢慢回暖,对于现如今的辰凌来说,便是言之不尽的舒坦。 就这样,小女生为辰凌摁了差不多有一炷香的时间,等到白纱落下的那一刻,辰凌额头上的黑痂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嫩白如雪的肌肤,相比于周边健康的小麦色,则更显得出众。 “怎么会?”不经意间瞥见那一块洁白的肌肤,小女生下意识地惊呼出声,等到惹来辰凌不解的眼神后,这才发现自己僭越了,连连弯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贱婢的错,贱婢不该多问的。” “欸?你这是干什么?”辰凌眉宇间的不解更重了,以至于深锁的额间皱纹更显,可这看在那小女生眼里,却如同一口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火山一般,吓得她连忙倒退三步,跪在地上。 “都是贱婢的错,都是贱婢的错。”小女生不由分说地扬起巴掌,毫不留情地打在自己脸上,一声一声清脆响耳,本是吹弹可破的脸蛋儿,如今却是肿的跟猪头一样,看得辰凌一阵可怜。 “你快别打了!”辰凌伸出手,仗着酸疼隐退,一把抓住了即将落在女孩左脸的手,“我都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又为什么要打自己啊?” “这件事大人没有跟我交代过,因此我不能说。”哪怕是绯红的双颊传来一阵阵炽热的疼意,小女孩无光的眼眸却是连一片泪花都不曾见到。“如果您原谅贱婢了,那就请让贱婢离开吧;如果您还没有,那就让贱婢继续。” “你别打自己了。”辰凌一甩右臂,将小女孩那动起来不知轻重不分敌我的手丢到一旁,纵使眉眼困惑依旧,但既然小女孩都这么说了,自己也不可能从她嘴里套出什么话来,所以还是干脆放她走好些。 “我原谅你了。”尽管连辰凌自己都不知道小女孩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让她如此大动干戈。“你走吧。” “感谢您。”小女生不顾双颊的红肿,站起身来,脚下生风,似乎根本不愿在此多做停留,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辰凌幽叹一声,右手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额头上的那块疤痕,似乎在敷上药粉之后,那看上去触目惊心的伤口竟是完美恢复了,非但疼痛不再,就连塌陷也是重新隆回了本来的面貌。 可辰凌却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高兴的情绪,反倒是一头朦胧的雾水伴着小女生的出现而更加浓郁了几分。 “在我跟林枫遇到那个头戴面具的女生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啊?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就在辰凌一筹莫展的时候,冥冥中的牵引却是撩拨起她那已经不知何去何从的思绪主动朝着脑海中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游走而去。 辰凌是可以拒绝的,再准确点来说,辰凌本应该拒绝这种任人鱼肉的牵引方式,可她并没有选择这样做。她相信了那来自无名却又点缀着几分熟悉感的牵引,所以她才得以来到位于其脑海中的一处分岔路口。 转左与转右的两条路分别对应着一柄通体幽蓝的长剑以及一团粉红色的球体,前者不减凌烈,剑锋加身的微风刮在辰凌脸上形若剔骨;相比之下,那团粉红色的球体则更显亲和,在那上下律动中,它所展现出的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而是敞开胸膛的欢迎。 若从主意,右边的温和势必会成为辰凌的首选;但随心意,辰凌却是想都没有多想,迎着剔骨的烈风,奔向了那一柄悬于半空中的长剑。那儿才是熟络传入心扉的地方,也只有那儿,才点缀着辰凌被扫地出家门后,唯一值得信赖的气息。 踏步入蔚蓝,如沐春风般的和煦完美为辰凌诠释了什么叫做苦尽甘来,身上那几乎被剑芒翻了层皮的肌肤沐浴其中,却是弥漫着说不出的舒适与安然。外界流转的剑锋在此刻却化身为一枚精确的银针,领着身后的那一条细长丝线,正有条不紊地为她串联起早已破碎成渣的记忆。 “你终于醒了啊,我还以为那时候我下手太重了呢。”低沉的戏谑悠然奏起,雷落的霹雳轰在辰凌眼前三寸的位置,从中浮现出一道伟岸却仅有单臂的身影——敦煌。 “敦煌?!你怎么会在我的脑海里?”再见故人,辰凌尖声呐了一句,便是接连甩出一大堆问题等着象征全知的敦煌去解答,譬如:发生了什么啊?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啊?为什么会有别的光芒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中啊之类之类的,问题之多,就连化身为精神体的敦煌也情不自禁地擦起了额角不该存在的冷汗。 “你问的这些东西,其实也就只有第一个值得我为你解答而已。”敦煌撩开挡住自己眼帘的刘海,故作神秘地说道:“其他的答案,等你从这里离开后,自然就会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快说!”辰凌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一把年纪的敦煌耍帅,弄得后者是一脸无奈。 “我之所以会在你的脑海里,是因为当初你在恢复嗅觉和味觉时所经历的‘试炼’,在那里头融入了我的精神力。你通过了‘试炼’,不光吸收了药效,也把我的精神力一并吸收了,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敦煌解释道。 “至于其他的事情,等到我帮你把记忆全部串联到一起之后,你自然明了。” “那你来找我干嘛?就纯粹是跟我打个招呼?”辰凌挑了挑眉毛,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当然不是,此番前来,是有要事要跟你交代一下,毕竟在这场博弈中,你的角色可是重中之重呢......”敦煌顺手一招,示意辰凌来到了自己身前。 待辰凌照办,他便是贴着她的耳朵,开始窸窸窣窣地说些什么,而作为敦煌唯一的听众,辰凌的眉目却是从紧蹙慢慢舒展开来....... 亚土大陆表面看上去四国鼎立,可实际上却是煜弓国一家独大的局面。原先常年居中的圣盟国还能与之抗衡一二,可随着歃血之战的惨败后,圣盟国的地位与实力却是一落千丈,沦落为一个徒有国名的煜弓国藩属。 如今煜弓国王上欧阳凌霜亲自来访,连圣盟国卧病在床的皇帝都叫人搀扶着来到了城门口,其余人等又岂有不来的道理?于是乎,圣盟国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出城迎接,毕恭毕敬地候着那一位传奇人物的到来。而这其中,有多少人想要手刃仇敌,就不得而知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云涌 圣盟国那金玉其外的皇帝表面上看起来也不过是四十冒头的样子,可那一脸病恹恹的苍白却实在是不敢恭维,瘦到皮包骨的身架子更是弱不经风,要是没人搀扶,指不准就飞到哪里去了。 被这样一个弱到骨子里的皇上所统治,偌大个圣盟国偏偏没有一个人企图造反,不论是朝政上的文武百官抑或是一般的庶民百姓,对于这样一个如不胜衣的皇帝却是心悦诚服。 在众人五味杂陈的翘首以盼中,那一位单枪匹马驾临圣盟国的天下之君终是悠哉悠哉地来到了圣盟国敞开的城门前,以近乎完美的姿态展现于众人眼前。 眺望着那显然已经重回巅峰状态的欧阳凌霜,这位圣盟国的皇帝瞳孔不禁剧烈收缩几分,微一躬身便是咳个不停,一直等到欧阳凌霜来到跟前才勉强止住。 “怎么?看到现在的我,你很意外么?”自与欧阳墨融合以来,欧阳凌霜那金色的眸子里便是多了一抹邪气凛然,一头足够扎起长鞭的灰发飘飘再配上毫无收敛的肃杀冰冷,将其映衬得仿佛刚才死地重生一般。 “是挺意外的吧。”圣盟国皇上的身子骨虽弱,但每逢开口必是中气十足,响亮的阳刚之气与欧阳凌霜浑身上下萦绕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但也仅此而已了。 “我一直以为当年的歃血之战,是你棋差一着才输给了我;可现如今仔细想想,当初的胜利对我来说,却是实属侥幸啊。”欧阳凌霜耸耸肩,不再弯过膝间的左臂似显摆般撩起灰发,将完好无损的左耳暴露出来。“如果我没有在决胜时保持任性的话,恐怕现在的情况就得对调了啊。” “呵,输了就是输了,也没有其他什么好解释的。”圣盟国皇上有意无意地瞥见了欧阳凌霜恢复如初的左耳,语气中淡然不变,唯独一对光彩熠熠的眼眸中蒙上了层不轻易为人所觉察的绝望。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啊。”欧阳凌霜啧啧舌,金眸轻眯,看着那虽然身形佝偻却毫无惧色的藩属国皇帝,轻轻地咬了咬下唇,像是在琢磨着究竟该拿他怎么办。“也罢,我此前来就是想告诉歃血盟规定的时间到了,你也是时候该履行一些义务了。” “切,我还从来没有见识过有人敢在血中混毒呢,这样前无古人的歃血盟,还有什么值得去履行的义务?” 不屑的轻蔑从百众群中微奏,可就这样细微的嘲讽仍没能躲开欧阳凌霜的耳朵,仅一个闪身的功夫,原先还跟个木头一样杵在圣盟国皇帝面前的他,此刻却已然深入人群,用单手轻描淡写地架起一个年龄约莫在二十左右的青年男子,将之高举过顶。 人群在惊呼声中连忙散开,为这不知何时突阵的煜弓国王上让出一个小方圆。那二十左右的青年男子如今正用手中的匕首拼命刺着欧阳凌霜的胳膊。 然而,不知是锋芒不利还是欧阳凌霜的皮肤铜浇铁铸,不管青壮年如何努力,匕首的锋芒却永远只是擦着欧阳凌霜的胳膊向左右划去,鼓弄许久,愣是半点伤口也搞不出来;反观欧阳凌霜那缓缓收拢的五指,如今已是勒得那人脸色发紫,眼看就要咽气儿了。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孱弱的圣盟国皇帝却是不知从哪借来了几分气力,奔着小步赶到了即将酿出血案的现场,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止住了欧阳凌霜的动作。“关于那歃血盟的义务,我答应你便是,但也请你不要忘了我的条件。” “姬胤,在那歃血之战中,你曾有不下百次的机会取得胜利,可你却偏偏都放弃了。”欧阳凌霜依旧保持着高抬手的动作,如铁钳般的五指也是停下了进一步的压榨。“永远只为他人着想的你固然能成为一代明君,但也仅仅只能是明君而已了。” 欧阳凌霜一把将手里头早已失去意识的男子高抛进人群,微微扬起下巴,傲然冷视着那孑然一身的圣盟国皇帝——姬胤。“没点私心却想要成为这天下的主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的时辰已经到了。”姬胤显然没有跟欧阳凌霜争辩的意思,他只是低下头,轻柔地说道:“早在当初我侥幸存活的那一刻,我便料到了今天的到来。我死可以,但请你千万不要忘了与我的约定。得以留存在圣盟国中的都是好人,他们没有参与过那场纷争,所以...放过他们吧。” “你...”欧阳凌霜的金眸中难得一见地闪过暴怒之色,可在扫过那满脸释然之色的姬胤后,却又很快偃旗息鼓了。 目睹着姬胤认命般缓缓闭上双眼,向来杀伐果决的欧阳凌霜如今却是双手微微打着哆嗦。他深吸一口气,拿回了堵在喉间的千言万语,也收住了右手上的颤抖不已。 “我答应你。”肯定的答复伴随着银芒纷起,欧阳凌霜的右手在横切而出的瞬间仿佛化作一柄已然开锋的宝剑,抹过姬胤的脖颈,也轻而易举地带落了他那病怏怏的头颅。 灰色光芒笼罩的右手未曾染上泼洒的鲜血,托着那一位与之争斗了大半辈子的宿敌人头,欧阳凌霜的心中并没有多少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是万千失落弥留。看着那至死都保持着淡淡微笑的姬胤,欧阳凌霜明白,自己这辈子,已经彻底败给了他。 伴着姬胤一同出城的文武百官加上圣盟国上下不超十万的庶民如今噤若寒蝉,纵使姬胤的死一如万箭穿心,也没有人敢于发出一言或是一字悲呼,他们都只是噙着泪花,注视着那已然身首两地的一国之君。 至此,亚土大陆四国鼎立的局面终是伴着圣盟国的覆灭而拉开了崩解的序幕。 在解决了姬胤之后,本该是单枪匹马来到圣盟国的欧阳凌霜也有了他麾下的猛将前来作伴,万千铁骑带出的尘土飞扬一时间遮天蔽日,掩住了一众草民的视野,同时也迎来了一位乱挥银枪的将帅之辈。 一路袭杀而过,倒在他枪下的无辜群众不过片刻已然逾百人,在这血流成河的惨状中,唯独当中病态的狂笑仍然不止,挥舞的银枪更是加快了速度,如割草一般收着廉价的性命。 “王上!”那身骑骏马的将军大喊一声,招惹来的却是一对宛若死神般的冷峻之眼。转瞬间,本还意气昂扬的骏马已然炸成漫天肉块飞舞,坐在马鞍上草菅人命的将军也因而摔了个狗吃屎。 头晕目眩地爬起身来,他率先撞上的便是一只由五指深勾所组成的鹰爪,还没等将军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无坚不摧的鹰爪便是轰然扎进了他的前额,向外一翻,一块完整的脸皮便是被直接剥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快若闪电般的五指却已然落尽在他身上的各个角落,待五指前最后的鲜血连串扬天起之际,那名将军已然变成了一个淋淋血人蜷缩在沙场之上。 他仍有呼吸,一身的银甲却是连着人皮一起被完整地剥落下来,倒在一旁。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至今仍托着姬胤头颅的欧阳凌霜。 “找死么?”欧阳凌霜冷眼打量着那瑟缩在自己脚边的血人。纵使这样一位将领曾在歃血之战中带兵有方,同时又坑杀降卒十万以涣散圣盟国兵心,最终才让煜弓国一转颓势,进而逆袭圣盟国,如今却仍是为他的嗜杀付出了惨痛代价。 “吭——”这位将领气仍未绝,所以欧阳凌霜毫不犹豫地再赐上一脚,如踏鸡蛋般踩碎了血人奄奄一息的头颅。 “传我命令,围剿凝冥城!不论投降与否,一概杀无赦!”欧阳凌霜大喝一声,打醒了远处那一批已经看傻了的士兵,几经辗转,他们这才匆匆催起马匹,向着凝冥城的方向奔去。 “我终将无法跟你一样成为一个大善人啊。”欧阳凌霜用双手捧起姬胤的头颅,染上灰濛的金眸第一次变得无比平静。“或许早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注定了无法跟你一样吧。记得别走太快啊,要等着我,等我把一切了了,仇报了,我就下来陪你喝酒。” 欧阳凌霜不顾身份地跪坐在泥泞的地面上,将姬胤的头颅如视珍宝般置放在原本的身体上,为这位已逝之人磕了三个响头。 吹来的黄风裹着飞沙,不消半点气力便是隐住了欧阳凌霜的身影,消散之际,也一并送走了这一位霸主级别的人物;至于那叫人心惊胆颤的血尸,或是连欧阳凌霜都觉着恶心,便让飞沙走石将其敲碎了,焚毁了,再顺着大作的狂风飘向南方...... “...我明白了。”敦煌苦口婆心的解释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原先还是一脸茫然的欧阳辰凌,如今的双眸中却是写满了恍然大悟四个字。“既然是这样,那我应该怎么做?” “继续去扮演欧阳凌霜的侍女,我想他对你的信任应该是特别高的,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他应该发现不了。”因过长时间的停留,身影逐渐变得模糊的敦煌抬手虚空划符,点出一道同辰凌原本额间印记一模一样的花纹,掌心微微前推,便将这花纹重新烙在了辰凌的前额。 “再加上有这一层保障,只要你行事谨慎一点,就不会有太大问题的。然后就是,尽量趁着四下无人的时间去周围看看有没有什么密室之类的存在,我会长期与你保持联系,一有发现,随时向我汇报。”连五官都已经模糊的敦煌,声音偏偏还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看来事情有变啊...辰凌,这边的事情我就全权托付给你了,记得不要勉强自己,一切都以安全为重。” “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看样子好像很危险?”辰凌蹙了蹙眉,却突然感觉到身后浮现出一抹根本不可抗力的牵引力吸拽着她本人往回退去。 “有人要对凝冥城下手了,你不用担心我们,尽好自己的本......”至此,“敦煌”彻底销声匿迹。随着那抹蔚蓝的远遁,辰凌也没能抵挡得住那无形牵引的霸道,一路回退的飘飞中,她又重新来到了那方坐落于竹林间的草屋。 “你醒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阵地 眼缀着轻狂邪魅,却掩不住当中浓悲。消瘦而苍白的脸庞静静地倚在床头木架,隐约可见的水雾弥漫在两眸之侧,悲从中来不言而喻。 对于辰凌来说,尽管记忆的碎片已随穿针引线而完全恢复,但初见眼前人容貌之时,她却不免晃了晃神,微微蹙起柳眉,疑问刚要出口,便在一阵若有若无的气息惊起后识趣地给咽了下去。装腔作势的依赖甜腻顺其自然地脱口而出:“主人...您回来了?” “嗯。”欧阳凌霜疲倦满满地点了下头,右手自然而然地抬起来,像是宠信般揉了揉辰凌的头,顺带而勾的拇指有意无意地撩起她额前秀发,一抹历历在目的粉红旋即暴露出来。 “我回来了。你的伤怎么样?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吧?”再三确认之后,欧阳凌霜一改刚才言简意赅的冷酷态度,尽管疲惫依旧,但语气中却是溢了溢忧心忡忡的韵味。 “感谢主人挂心,除了仍有些不足挂齿的头晕外,奴婢现已无大碍,可以侍奉主人了。”辰凌倒是脸不红心不跳,似乎已经完美融入了奴婢的角色。如此生动的演技哪怕是身为授命者的敦煌在此,估计也挑不出什么刺儿来。 “不必勉强自己的。”欧阳凌霜强撑出一记微弯的笑弧,轻柔却散发着浓浓冰冷之气的五指顺开那一道墨黑色的瀑布,辰凌那长期浸淫于药海中的清香旋即流转,带出阵阵沁人心扉的芬芳。“你好好休息便是,我稍作停留便要离开了,如果觉得能下床走路了,就叫莺儿带你到处转转。” 说罢,欧阳凌霜深吸一口气,将溢于言表的疲惫彻底纳入永不见天日的深渊,再回眸,一双蒙灰的金眸已是熠熠生辉,闪烁着无与伦比的坚定之色。 “主人您这是又要去哪里呢?”辰凌咬牙撑起自己平躺在软垫上的身子,可还没扬起半边,就被欧阳凌霜以柔力重新推了回去。 “有些事情还等着我去解决呢,在我把该解决的东西全都处理之前,你只要好好地待在这个触龙域便可,其余的事情,我都会给你安排妥当的。”欧阳凌霜挺直腰杆,一吸一呼中吐露的满是强烈的自信心。回身一步如越十米,眨眼便到了不远的大门敞开处。 迎着那门外斜进的璀璨阳光,他微微侧过脸,向着那仍是满头雾水的欧阳辰凌送去一抹饱含深意的笑言:“等到大事了了,我就会把这个煜弓国国君之位禅让给你,让你成为这儿的第一任女王。” “主人?这是什么意思?”辰凌不解地挠着头,待欧阳凌霜远遁,强施其身上的柔劲也是瞬息支离破碎,她拱起身子,困惑不堪的深眸眺望着那即将一步入光的欧阳凌霜。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欧阳凌霜留下一句颇吊人胃口的悬念,便是一脚踏出,如同跨越长空般,朝着那煜弓国内唯一奇观奔驰而去...... “锵——”嘹亮的鹰击伴着圣洁羽翼一并振翅翱翔于天际,碧空之下的邯国大都——邯沧城,如今却是严阵以待,身为君王的萧厉正伫立城头,本该陪在他身边的文武百官如今已被一名须发皆白的佝偻长者给替掉了位置。 仿佛从天堂降下的圣洁稳稳落在那长者递出的前臂上,锋锐的爪刃并无任何留情之色,却偏偏没能划破老人那仅仅只是皮包骨的手臂。 “看来,有的忙了啊。”老人从鹰爪上取下一小张白纸,仅是食指微微一转,被褶皱成如同咸菜一般的卷纸便是腾空飘起,在微光的簇拥下恢复原状。在那白纸上,只有仓促潦下的几笔黑纹停留,看似毫无章法的笔触,却在老人眼中勾勒出一个小小的“防”字。 “兵鬼大人,您看如今我们该怎么办?”自打遇上以一敌千的敦煌,又以真人面对面的方式撞上这位百年前便已名声鹊起的兵鬼,再具帝王相的九五至尊,也不敢在这两人面前摆出任何架子,生怕两人回头便是一记手起刀落,更别说还是有求于他们的萧厉了。除了毕恭毕敬以外,他真是一点别的态度都拿不出手。 他的双眸是病态的深红,显然是几日无眠所导致的结果,而事实上,早在兵鬼驾临的那一天起,萧厉就基本上没怎么休息过,一天的睡眠时间仅仅只有约莫四个小时,而在昨夜得知圣盟国亡国之后,他更是一宿没睡,趁着夜色便是登上城楼,眺望着那延绵不断的千里迷森,独自一人愁。 作为不晓歃血之战背后隐情的邯国国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萧厉一直把圣盟国作为与煜弓国武力对等的存在看待,就算两国签订了盟约,双方的实力差距也不应过于悬殊才对。 可煜弓国却是出人意料地和圣盟国撕破脸皮,并将后者一夜亡国,就连其国君姬胤也是被当今煜弓国王上欧阳凌霜亲手斩下了脑袋。 这一夜的雷厉风行,轻而易举地震慑了妄图依靠天险苟且过日的萧厉,也再一次向整个亚土大陆宣示了属于煜弓国独一家的强盛武力。 “以我们的兵力,能敌得过煜弓国的大军压境么?”萧厉的语气是颤抖的,当中或有几分是因为彻夜不眠,但更多的是对邯国前程的忧心挂虑。“连圣盟国都在一夜倾覆,我们真的有胜算么?” “啪!”干净利落的巴掌不减劲道,直接反手抽在萧厉的脸上,磅礴的内力顿时牵着他的身形朝天跃起,在空中转了几圈才以脸碰硬地,狼狈至极。 “为将者,最忌讳的便是未战输阵,堂堂一国之君,更不应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可有九五至尊之风范?”兵鬼的双手依旧负在身后,就像是从来没有动过一样。 可一旁趴在尘土飞扬中的萧厉,左脸此时却是肿得跟猪头一样,就连嘴里也是接连冒血,毫不留情的突袭似乎拍断了他的几颗牙齿。可偏偏就是吃了如此大瘪,萧厉也不敢多嘴一句,只是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静悄悄地站回了与兵鬼的并肩之处。 “圣盟国的一夜倾覆,你不会真的以为是煜弓国凭借大军压阵,用铁骑千万直接踏平的吧?”兵鬼冷不提防地开口,道出的话语却是针对萧厉此前脑海所想:“不论何国何地,只要是土生土长的天下兵卒,在面对亡国之危时,难道还会一味地选择逃避退让么?”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为将者从兵者是感悟最深的。所以,就算煜弓国的实力已经碾压了圣盟国,但当后者将帅面临着如此严峻危机之时,又怎么可能撑不过一个晚上?又怎么可能闹不出极大动静?” “如此想想,恐怕圣盟国早在当初和煜弓国签订契约之时,就已经是个半死不活的国家了。如今正式亡国,不过是煜弓国挑起亚土大陆全线战争的一个体面理由罢了。”兵鬼耸肩淡然,眉眼中的傲气反倒是随着逐层分析而攀上巅顶。 “您的意思是...圣盟国早已名存实亡?”萧厉的左脸肿得厉害,每每开口也是剧痛难忍,可他还是咬着牙续上了本该属于兵鬼一人的独角戏。 “不管它是不是名存实亡,反正都已经覆灭了,再去考量也没有多大意义。”这一次,兵鬼抬出了他的右手,摁在那坚硬城墙上,却是轰然炸出一道直落地表的裂缝。“各军听令,布阵,型为防!” “是!”待延绵千里的高呼轰然,潜藏在千里迷森中的漫天银甲终是显露在苍天之下。个把月以来的苦修,练兵有道的兵鬼仅凭一己之力便是整顿邯国军容之威。 他们行事干练,彼此分工明确,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便已排好了由万军元帅兵鬼所下达的防阵。这样一只仿佛身经百战的队伍,哪还看得见曾经孱弱的影子? 转瞬间,三道伟岸的身影一如神出鬼没般悄然出现在兵鬼的身后,身为曾经大将军的他们,如今却是心服口服地向着兵鬼献出由衷一拜,齐声道:“防阵部署完毕!请元帅审查!” “比之前慢了一点啊...”兵鬼一声幽叹却是让三位将军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激灵寒颤,索性前者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实事求是地顺道指出这一问题而已。“不过大体还行,接下来,只需等那人回来便可。” “是!臣等告退!”三位将军异口同声地喊道,齐齐遁入深影,消失的无影无踪。 邯国原本的三军加镇约莫有十万人,可兵鬼接手以来的一个月里,这个数字便是急剧下跌,到了现在,能够留存下来的士兵算上三名将军,也不过只有三万余人;而反观煜弓国,其所拥有的士兵数量在歃血之战成功后便得到激增,到如今已逾四十万。 面对着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每一位得以“幸存”下来的邯国士兵们却是无所畏惧,反倒是他们的胸腔中充满了强烈的自信,以及对于胜利的渴望。而这些,都赖于兵鬼这一个月以来对他们所采取的魔鬼训练。 至于魔鬼训练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一时半会很难讲的清楚。举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兵鬼曾不知从哪里捉来一只未经驯化的百年蛟龙,将其直接抛进了一个万人团里。 蛟龙作为凡间第一兽,其实力光是百年就够群英榜前百名头痛许久,而一旦抵达千年,更是妖孽级别的存在,若非如此,敦煌又怎么可能靠着剑斩千年蛟龙而一举闻名于天下? 连高深的修者都会感到头疼的存在,虽然是被打了个遍体鳞伤,但也不是一般士兵所能抗衡的存在啊。 可偏偏兵鬼已然画地为牢,将这万人与那蛟龙锁在一处,誓要双方拼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一开始,士兵们还想着找机会逃跑,在牺牲了千余人作为代价后,他们发现这无形的壁垒完全水泄不通,这才放弃了逃跑的念头,转而跟那重伤却依旧生龙活虎的蛟龙拼命。 最后,万人营只剩下十三人存活。而这十三人,也在现如今的兵阵行列中,成为了佼佼者的存在。 至于阵法方面,兵鬼自接手邯国如一盘散沙的士兵后,他为这些士兵设计的阵型与兵法也只有两种而已,一是“防”,二是“攻”,与其说它是阵型兵法,倒不如说它是完美地利用了千里迷森这一天赐宝贝。 不论是防还是攻,他们的共同点都只有一条:神出鬼没。既然外围有这么好的一个游击场地,不加以利用便是暴殄天物。所以,在闲暇之余,兵鬼也领着一众士兵来千里迷森中“闯荡了一番”,而这番闯荡的结果便是,所有在伍的士兵,没有一个人不记得千里迷森的全部路线,这是以一万六千人的牺牲所换来的惨痛记忆。 而攻防二者最大的差别也只是在于离主都邯沧的距离远近罢了;近处布防讲究相互配合,远处进攻则是追求个人实力,这简简单单的一攻一防,便是兵鬼专门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为邯国士兵们所设计的。 至于效果如何,也得等到那些人来了才知道。 “我们这边准备好了,倒是不知道他们那边好了没有,敦煌啊敦煌,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天起,你就老是喜欢捅娄子。”兵鬼拂着长须,眺望着远方那一片若隐若现的紫云缭绕,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放箭!”又是新一轮火箭齐射,永夜的凝冥城如今火光连天,箭头上特制的锋芒专门用以杀伤非人族生物,不过是三下五除二的功夫,本还是人潮涌动的街道,一下子便已尸横遍野。 “入城!”铁骑奔驰,撼出的嗡鸣一点也不亚于地震,不过是刹那的功夫,早已无力反抗的凝冥城便被直接破开了大门,数万银甲士兵从四面八方悉数涌进兽人的天堂,彼此手持利刃,正虎视眈眈。 第一百四十七章 冥法 纵使兽人相较于寻常人类,其体魄有所增益,但这种天赐之品却不足以成为两军对垒中制胜的条件。面对着有所准备的刻意针对,再强韧的身体,到头来也仅仅只是一滩烂肉而已。 由于象征奇兽玄祖的瑞麟自败北后仍心有不甘,导致了后世兽人的两种血脉无法完全融合,这看似无伤大雅的处境,却为兽人衍生出一个致命的弱点:夜阑灯花。 在那天昏地暗的战场上,唯一能够见证这场圣战的,却只有路旁的夜阑灯花。紫红的花蕊缀着浸心芬芳,在天崩地裂中傲然挺立。 传说中,那返璞归真的人类始祖随手一拈,摘下一朵无辜且娇柔的夜阑,似轻描淡写的挥动却将之化作利刃,深深地扎进了瑞麟那宛若铜浇铁铸般的头颅,一击制胜。 自此,夜阑灯花便成为了兽人一族的命中克星。向来人畜无害的小小灯花,一旦混进了兽人的伤口里,那毫不起眼的紫红便会化作洪水猛兽,外向蔓延中,它不仅能够完全抑制兽人强大的肉体恢复力,也会一直扩大伤势对他们的影响,直至其死亡为止。 而如今,散满天空各处的箭雨正携着肆虐的紫意芬芳笼罩在整个凝冥城之上。染满紫红的剑刃不见银芒却锋锐依旧,在冷酷无情的挥舞中,轻而易举地斩杀一个又一个仍不明白为何会遭此大劫的普通市民。 近乎扫荡式的重甲行军在街道上不由分说地见人就杀,当中每一位士兵的盔甲上都或多或少地点缀着一颗明亮夺目的星形标志——那是煜弓国首席兵列的象征,也是整个煜弓国最精锐的部队——御星。 在煜弓国四十万大军中,却只有这由十万人组成的御星才真正配得上核心力量这四个字。不论是实力,装备,资源乃至于战术,他们都是煜弓国,乃至于整个亚土大陆,最为顶尖的存在。 御星本身分成内外两阶,其中人数按八二分,内阶由煜弓国皇室欧阳家亲自操练,而外阶则是作为奇兵,由二亲自操练。 至于御星之下,仍有其他许许多多的队伍,而首当其冲的那一支,便是倾尽二的心血所培养出的兽人军。可以说,在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支兽人军才是整个煜弓国实力的代表之作。论对外战斗力,这支人数仅仅只有三万多的队伍却是丝毫不比御星差上多少,加上兽人与生俱来的身体素质与血性,在背水一战的情况下,兽人军的威慑力甚至还要远超御星。 然而,每每提起兽人,夜阑灯花却是他们永远绕不开的命门,随着整片大陆都掌握了这一强而有力针的针对手段,他们的地位便是一落千丈,这才会被御星给盖住了风头。 而除去这两支奇兵之外,剩下的二十多万士兵,充其量也只是炮灰罢了。 正是御星与兽人军两者间近乎无缝的衔接,才让煜弓国的威名得以传扬天下。然而御星这样一支本该对外,骁勇善战的队伍,如今却是出现在煜弓国的领地中,残杀着自己的国民,纵观这天下,又哪来的先例可言? 由于兽人军大多都被外调至战场边缘随时备战,加上凝冥城位处煜弓国中央地带,因此驻守城中,可供调派的士兵很少。面对着御星毫无前兆的突袭,待火雨连天之际,凝冥城便已落于下风。 “后面便是城主的领地了,决不能放他们过去!”在四面楚歌中被打得溃不成军的守卫一路后撤,在最终贴上城中山的那一刻,他们这才醒悟,承认了无路可退的事实。几乎是每退三步,他们的脚边便会多出一具同辈的尸体,算上繁街那边的尸横遍野,一条横穿整个凝冥城的血河俨然成型。 领着残兵的败将是一位浑身浴血的狗头人,他的左胸已然被炸出一个贯穿前后的伤口,本该涌溢而出的鲜血现已近乎流干。从鼻尖横切上右眉的剑锋夺取了他一只眼睛,而幸存下来的左眼,如今也仅能将就着备上随时都有可能消散的回光返照。 “你还活着呢?哪怕是兽人,如此顽强的生命力也着实让人赞叹啊。”刹那间,一记席卷的红芒扫清了帘前碍事的茂密森林,煊赫的光焰呼啸,正准备为那狗头将军送上绝笔。 就在狗头将军准备坦然面对之时,数道身影却是一左一右从他身后冲出,凭借着视死如归的气焰,悍然扑向了那凌冽无比的光刃高锋。 “噗!噗!噗!”接连十几记如气球爆开一般的声响带着血雨纷飞,为在场所有人呈上一副悲壮惨烈的画卷。由狗头人领来负隅顽抗的士兵只有不足五十人,而这剑芒的高挥,却是瞬间抽走了当中二十几条鲜活的生命。 “混蛋!”兽人最重感情,眼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士兵们却是为自己一个生命如倒悬的败将甘愿赴死,他顿时红了眼睛。 “啧啧啧,如此情义真是叫人潸然泪下呢。”铿锵嘹亮,清越响耳。一浪银色重甲形显地平,在永夜的簇拥下排成一道靓丽却又残酷的风景线,仅供那独存小队咬牙欣赏。 踏足前列的是一位身高不差兽人的壮汉,全身裹在定制的盔甲中,唯一外露的猩眸隐泛杀意,一柄宽刃剑全长一米有余,此时悍然凌空,正牵引着黑幕中的红魅精灵。 “然而情义永远只能感动人,想要借此获救,莫不是天真了些。”直指苍穹的宽剑横扫而出,顷刻间咆哮的血红鬼影再次龇牙咧嘴地奔向苟延残喘的将军。 这次的明攻不点空灵,眨眼飞身已是近在咫尺,速度之快,就连做好牺牲准备的幸存者也没能如愿为将军尽上这最后一分薄力。 “兄弟们,等到了那边,我们再续!”仿佛亡者的眼中,世间万物仿佛都变慢了。因此,狗头将军愤懑的脸上才能慢慢勾出一抹微笑,才能在袭杀中留下最后的遗言。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么?相信如果没有那一柄飞剑驾临,以锐不可当的气势镇住了呼啸的鬼影缠绵,这名危在旦夕的狗头将军连开口说遗言的机会也不会有。 黝黑的剑鞘一如奇兵落定,不费吹灰之力般震开了看似猛烈的鬼魅血影,激荡的余波轰然平地起,将已然认下死局的狗头将军连带其手下士兵一下子崩飞数米,直接送到了那一行刚出山的人手里。 一跃而起的黑影轻松拦下了那些个受到波及的倒霉孩子,那是一匹拥有着灰白毛发的巨狼,凶煞无比的眼眸中点缀着阴阳双色。他一边怒视着不远处的那一浪晃眼银甲,一边撑着腰杆上的倒霉孩子,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黄袍披身的黄凤临身旁。 接过已然陷入昏迷的伤患,黄凤临只是向着远方微微颔首,手中柔和绿芒浓郁,慢慢贴上了狗头将军左胸上的空洞。 至于那不远处风轻云淡的天外来客,则是穿着一道蓬松的长袍,单袖悬空而顺风舞动,仅仅露出的左臂自然而然地绕上黑鞘剑柄,纵使千军作势,来者却是怡然不惧,甚至还目中无人般稍稍打了个分神的哈欠。 “不过是为了一个人,你们却颠了一座城,而且还是自家城。这就煜弓国的风土人情吗?还真是叫人不敢恭维呢。”仅需一剑在手,敦煌倒还真的没有把眼前这么些个杂鱼放在心上。 “凝冥城之所以会死这么多人,我想是谁的责任也不用我来说明吧?”哪怕是面对着曾经贵为剑圣的敦煌,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御星将领倒是口吐狂言,丝毫没有身为后辈的觉悟。“如果我是某些人的话,我应该会乖乖束手就擒才对,这样才算是给那些亡魂一个交代。” “我觉得,把凶手全杀了,才算是一个切切实实的交代吧。”敦煌轻蔑一笑,只见其左手手腕稍稍一转,那柄通体暗黑色调的剑刃便是瞬身如闪电,眨眼间划过那壮汉的脖颈。这记袭杀不洒鲜血,不扬华丽,只是在片刻的停顿后,让那口无遮拦的壮汉人头落地。 本距离银浪还是百米有余的敦煌,此刻却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深入一众身经百战的士兵包围圈中,在他身旁作伴的,除了那轻垂向地的鞘锋以外,还有脚边那一颗不知何时蒙上深灰的人头。 “既然来了,就赏脸陪我一支舞吧。”鄙夷尽显的蓝紫双眸掠过那一众严阵以待的士兵,随性洒脱地松了松唯一的肩膀,刚有起身动作,灵魂深处的悸动却是让他连忙腾空,向后翻滚三周后翩然落地。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团朦胧的灰光便是携着鬼哭狼嚎扑向了敦煌原先站着的位置,正如一块冰遇上了炙热的火,那方土地只不过是稍微蹭到了一点灰濛,便是化成一滩恶心的泥水,深涧在足有三四米深的坑洞之中。 “我说了,如果我是你,应该会乖乖束手就擒才对。”那名本该命归九泉下的无头将领如今却是悠哉悠哉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脖颈上那光滑的切面依旧,就连头颅也是乖乖地躺在地上,可他就是这样爬了起来,用不知从哪里来的嘴巴,诉说着冷言冷语。 “这是...”潜心疗伤的黄凤临突然扬起了头,眉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冥法...” 第一百四十八章 白昼 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灰光涌现,一凝化作浓厚的尘烟,当着敦煌的面,连同宽刃剑一起,把那名将军彻底裹了起来。 不消片刻,那四手的高大鬼影便是破茧而出,寻不来半点人形的脸颇为惊悚,纵使是一张了无血色的大嘴,也是尖牙林立。外露的獠齿上扬,其生长比起一般的野猪还要浪荡,虽说没直接插进眼眶里,但两者间的距离也已是近在咫尺。 与兽类獠牙不同,此番鬼影的双齿昂扬,其锋锐并不集中在前端两点,反而是中挺的那两面光滑。作为用剑好手,敦煌自有办法不以切身碰撞为前提来判断出某些利器的锋锐程度。眼下不过一瞥那两道灰白,他的心中便是赫然敲响警钟。 “复活?”敦煌稍稍歪了歪头,云淡风轻地避开了自身后放出的暗箭,同时食指轻点,一抹锋芒偏起,扫灭了最左边的银浪。 敦煌这随意的一击却如惊涛骇浪,摧枯拉朽般捣毁了御星一众士兵心里头的坏点子,他们持剑而立,却没有一个再敢抬手握弓,去不自量力地挑衅那一座宛若火山般的存在。毕竟,不是每一个御星成员都能够像那将领一样幸运,得到当今王上的宠信加持。 泯灭在敦煌剑气下的一众银甲真正死去得多半连尸首都没有留下,而还能勉强站立的,则全都浸上了一身的浓雾,并在转瞬间化作形态各异的怪物,张牙舞爪地怒视着位处正中的敦煌。 这便是欧阳凌霜为这御星内阶八万人所准备的底牌,他的第二个冥界秘法:借灵回魂。至今为止,已有不多不少,共计四万九千人得以享受这种来自于异世的能力。 这种能力形容起来其实特别简单,就是给了人复活的机会而已。掌握借灵回魂的人能够随时随地存储一些无记忆,无自我,无情感的漂泊野魂作为自己灵魂的下一个载体,当肉身死去时,他们便可借用这些幽魂重塑肉身,继而完成复活。 复活的次数在于幽魂的存储数量,而幽魂的存储数量则在乎于一个人的修为与对借灵回魂这一秘法的感悟程度,毕竟冥界法术千千万,能够成就一方秘法,其潜能自然非一般的复活法术可比。这点,从欧阳凌霜能够把该项能力分享给其手下士兵便能看出一二。 “这世界复活的法术这么多,但能够把人弄得这么难看的法术,我倒还是头一次见啊。”明面上敦煌仍是满脸戏谑,可他暗地里的动作却是郑重得多。撇开那一圈护体的无形剑气不谈,光是那如铺天盖地般笼罩了整片森林的精神力,就足以看出他对眼下处境的重视。 “这是圣上的恩赐。”不光是体型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就连其原有的浑厚嗓音,此刻也转化为做作的空灵,一如魔音贯耳般飘到了敦煌的身边。 “那我应该说什么?感谢么?”敦煌用脚尖盛起一滩泥砂,眉眼缀着嘲讽的笑意,直视着不远处那一脸陶醉的四手鬼影。“还恩赐呢。所以说啊,我最看不起就是你们这些甘心做狗的人,尤其是你们脸上那些个表情,看得我恶心。” “你,必须由我杀死。”或许是触碰到了四手鬼影的心中禁忌,只见他悍然踩出一步,庞然的身影却是快若闪电,拎着宽刃剑便向敦煌当头劈下,一气呵成的动作伴着大地的龟裂而收尾。 “有意思。”待鬼影驾临,敦煌这才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死亡气息,虽然很淡,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判断,毕竟这种气息,在雪儿的身上也有。 手腕向上一转,一柄垂刃高挑,恰到好处地架住了那率先斩落的宽刃剑,伴着清扬的铿锵,敦煌猛然踢出左腿,备好的泥砂顷刻四溢,如同一柄柄特立独行的匕首,纷纷扎向那看似飘渺的鬼影。 就算镀上了剑气,可泥砂本身的人畜无害却依旧没能改善多少,再多的锋芒到了那鬼影身上,也是不痛不痒;而且,后者毕竟是有四只手的存在,纵使是双手架剑,剩下那两只也不可能安分。 看似僵持下来的局势,立马就被鬼影多出来的两只手给破了僵局。缀于肋下的双手就像是蟹钳一样张开,在敦煌眼角余光的注视下生长出一根根细长且锐利的尖刺,收拢的速度甚至快出了残影,以这架势来看,但凡挨实在了,敦煌必然被一刀两断。 “呵。”眼看着死局将临,敦煌却是不紧不慢地哼了一声,刹那间,早已做好万全准备的隐形剑光终是向冥界露出了人间的獠牙,密不透风的剑影先是于转瞬间将那鬼影推送上青天,待其重重落地之时,俨然变成了一滩碎光蠕动在地面上,一枚毫不起眼的豆大米珠就躺在其正中位置。 “看来,我真的有必要去跟雪儿多聊会天了....她的身份,不,樱雪的身份,恐怕都没这么简单啊。”直到现在,敦煌这才后知后觉般叹了一声,垂落的鞘首精确砸在那一枚米珠的身上,将其彻底碾成齑粉。 待圆珠破碎的那一刻,本还略有起色的蠕动灰光也是彻底断了气,转而褪成满天星辰,飘散在紫暮之下。 “哎呀呀,看样子,我是来晚了呢。”当御星全军噤若寒蝉之际,一位锦袍加身的男子却是翩然而落,一头金发随风扬起,再配着浑身上下都突出了神秘二字的气息,愣是将其衬出漫天仙气。“虽然是错过了一场表演,但就结果来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这借灵回魂背后的秘密了吧?” “借灵回魂?”敦煌转过头,仰望着那徐徐而落的男子,一阵违和油然心生,虽然仅有一面之缘,可他仍认得出来者就是欧阳凌霜,但敦煌毕竟习惯了他满目疮痍的面貌,如今重回颜值巅峰,怎么看都觉着有些奇怪。“实不相瞒,我还是第一次听这个词呢。” “哦?第一次?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灵体弱点位置的呢?”欧阳凌霜耸了耸肩膀,一脸期待地看着不远处的敦煌。 “眼力啊。”敦煌皮笑肉不笑地敷衍道,“这不瞅见一枚珠子掉出来了么?看得我心烦的很,就给它砸了。怎么,这就是弱点啊?如果是,那还真是谢谢你告诉我了。” “呵,真不实诚呢。”欧阳凌霜啧啧嘴,无奈地说道:“我本来还想说,如果你能够跟我敞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放你们走的呢,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没什么机会了呀。” “说实在的,就算你放我们走,我也不打算接这种来历不明的好意,一是怕脏了手,二是怕进了套。”敦煌挑起一剑,当着万军的面,直指向那煜弓国至尊的脖子,“所以,如果你来是为了战,我定然奉陪到底,但如果是为了其他东西,我劝你还是收了这些心思吧。” 一抹怒意从欧阳凌霜那金色的眼眸底处闪过,尽管很快归于平静,但那转瞬即逝的墨黑色,以及那瞬间且唐突的精神变化,却是牢牢地牵住了敦煌的注意。“不管是之前几年,抑或是现在,你的脾气倒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还真是倔呢。” “哦,原来是这样啊。”敦煌恍然大悟,自顾自地点起头来:“我说你怎么会突然从一副残样变成这样,原来是跟那个欧阳墨融合了啊。就此来看,你们俩本来就不是什么亲兄弟,而是同一个人啊。” “呵,果然瞒不住你啊。”欧阳凌霜自嘲地笑笑,眉眼中突起的怒火赫然澎湃,却又在挣扎中缓缓落寞。“对,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欧阳墨,有的,只是欧阳凌霜。” “不过你这个融合,功力好像不太到家啊。”谈吐之中,敦煌却是不留情面地戳破了这一融合的败笔所在。 “你以为融合双重人格真的很简单么?”欧阳凌霜冷哼一声,“而且说到底,我之所以会有这双重人格,其背后的罪魁祸首,是你啊,剑圣敦煌。” “我?”敦煌轻轻挑眉,语气随之变得沉重。“哦,我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事了。” “一个晚上的滥杀,却偏偏落下了一个最不该留的性命,斩草不除根,也活该你落得如此处境啊。”谈话谈够了,欧阳凌霜抬手打出一记响指,刹那间,共计百道血影从天而降,以一字排开,强盛的气焰瞬间爆发开来,为这永夜的凝冥城送来了仅有灼日下才可感受到的炙热。 这百道血影中,最明显的那位莫过于正处欧阳凌霜身侧的一名女子,她是唯一一个没有戴面具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有着猫儿异色瞳的兽人:唐灵东。 “今天,我要让你血债血偿,而明天,我就要踏平整个亚土大陆,让这天下,为那夜死去的人陪葬。”欧阳凌霜振臂一挥,百道血影便是整齐划一地高举双手,各种色调的光焰顷刻扭转,中以唐灵东那双色缠绵的凌烈最为吸人眼球。 但敦煌想要抽身作出应对之时,他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脚如同被灌了铅一般举步维艰,别说是走了,就连抬起来都成问题。 “该死....”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敦煌的左手拇指却是久违地碰在了黑鞘剑身上那早已蒙尘许久的微微剑格,似乎只要轻轻一用力,便可使利剑出鞘....... 不过是转瞬的功夫,那些光焰已然共聚于一处,汇成一记横扫天地的银色光柱,荡平了欧阳凌霜眼前的一切。 炫目的白光轰然,于震耳欲聋中驱开了亘古盘旋的紫云,让外界的阳光第一次得以照射进这名存实亡的凝冥城。 待硝烟褪去,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静静地握在旧址,杳无生气。被驱散的紫云再无融合之力,挣扎中渐渐烟消云散。 白昼,第一次落在了永夜中。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卷轴 永夜泯灭,煜弓国内一大奇观的凝冥城也是随之彻底倾覆,化作历史尘埃中的一份子。兴许十余载过后,这儿的废墟将再有高楼林立,但无论那时候的城市究竟如何兴盛,终复不了以往永夜的深邃意蕴。 炫光在士兵们瞠目结舌的注视下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耀阳那永不磨灭的温暖和煦。欧阳凌霜直视着好不容易才拨得云开的金光熠熠,眼神不禁淡起一阵怅然若失。 在他身后的百位血影如此已消逝大半,为了招来那足以改变天象的一击,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才配合着唐灵东,引动了前一幕的惊为天人。 而身为始作俑者的唐灵东,如今也是双眸暗淡,那迄今为止的最强攻几乎抽空了她所拥有的一切,若不是其体内流传的瑞麟气息凭借着自身夸张的恢复能力及时护住了心脉,她必定葬身于此,而且还会是爆体而亡的凄惨。 “成功了么?”唐灵东强撑着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的身子,直到她蹒跚着脚步来到了欧阳凌霜的身边,一直点缀着倔强的双色瞳这才泛起了属于小女生的柔和与依赖,似乎只有在这顶天立地的男子身旁,她心中的不安才能得到慰藉。 “算是成功了一半吧。”欧阳凌霜语重心长地转过头,看着那面如金纸的唐灵东,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苦涩,颤抖的左手轻轻地扫在了她额前的刘海上,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至少,我们终于是安定了内部了,这样一来,攘外便不成问题了。” “嗯...”唐灵东乖巧地点点头,波澜不惊的脑海中不免翻出欧阳凌霜曾经说过的一席话:凝冥城这样的变数留着,始终都是个祸患。“那个人呢?” “他如果真的这么容易死就好了。”唐灵东的困惑毫无疑问,恰如一把利刃直接刺进了欧阳凌霜的心脏,引牵起一声幽叹:“他成功逃脱了。” “怎么...”可惜“会”还没能出口,一阵不可抗力的头晕目眩便是为唐灵东咬牙硬撑的神识盖上了一页空白,只是身子一软,她便径直倒向了欧阳凌霜的怀抱。 “好好休息一会吧,其他事情,就不用你来操心了。”欧阳凌霜稳稳当当地接住那道轻柔倩影,用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托在胸口,金色眉眼中吐露着满意的神光。 回过身,眺望着左半边那一片张牙舞爪的鬼影,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顷刻间,一记惊雷斩落人群,并于瞬间蔓上那些健硕鬼影的身子,不过是几次呼吸的功夫,他们已然恢复人形。“你们准备一下,领兵上前线,等我号令便一举攻上邯国;至于那千里迷森,则由我来解决。” “是!吾王!”震撼天地的浑厚回响,一扫敦煌那曾一度笼罩在御星众将头顶的阴霾,他们可是亲眼看着自己的王上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敦煌完全碾压。身为王上却拥有如此强横的实力,作为臣子的他们,又哪来不言听计从的道理? 尽管是万人共同吹出的清越口哨,其整齐之音却跟一个人所吹无异,同放同收的默契背后,无不彰显着御星的军队素质。 伴着尘嚣,万千匹骏马便是浩浩荡荡地从不远处战火连天的城镇中奔驰而来,低沉的嘶吼扬着血性,对于不久后的大战,他们已然整装待发。 士兵们齐刷刷地翻身上马,动作的整齐划一正如临岸的海浪,这样的行云流水不光看着赏心悦目,对外的威慑力也是丝毫不容小觑。 “咚!咚!咚!”重鼓一连响三声,紧随其后的就是那哪怕相隔百里也可听见的马蹄践地声,土黄尘烟拔地起,掩住了仍怀抱一名女子的欧阳凌霜。 “今天这一场不过只是个下马威罢了。敦煌,七天后,我们不见不散;待那时,我定要亲手取下你的人头,用来告慰我双亲的在天之灵。”咬牙切齿的低吼回响在空旷的天地间,当中充斥的,乃是铭心刻骨的仇恨。 执掌邯国西域的东方世家算得上是邯国三大家中底蕴最为深厚的家族了。这样的底蕴不光体现于财富上,还有各种各样的奇葩卷轴。 站在西域的边界,人们照样可以看见那千里迷森百年如一日地矗立于不远处,为地少人少的邯国尽忠职守。要说整个西域比起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最明显的莫过于那一片连接着千里迷森以及西域城门的偌大沙地。 那是整个邯国中最荒芜的地带,甚至连杂草都不愿生长在那儿,经年累月的萧条最终成就了这方左面绿茵丛林,右对繁华城镇的独特景象。 而此时,在这尽数土黄的沙地上,却有一团蔚蓝的氤氲流转。起初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但后来却是越滚越大,直到凌空开出一个约莫两米长的光门,这才停了膨胀之势。 就在光门成型的那一刻,一位披着长裙的女子便是一个箭步就冲了出来,奈何前势未能控制得当,左脚拌上右脚,直接扑到在地,吃了一嘴的沙。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连忙爬起来,故作矜持地拍了拍衣裙上染着的土黄,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却盖不住双颊的绯红,着实让人心生捧腹之意。 紧随其后的便不再是人类了,而是一匹巨大的苍狼,它的身上点缀着灰白相间的皮毛,靓丽的光泽恰如阴阳,再配上一对寒眸,恰恰突出着凶狠二字。 它的背上驮着两个人,一个披着黄袍,眉眼中弥漫着淡淡的伤感;而另外一个人的情绪来得就没有前者那么含蓄了,一词概括便是老泪纵横。这也难怪,毕竟由他管理的城镇却是一瞬告吹,如此沉重的打击换了谁都不会好受的。 一兽二人,兽自然是当今唯一一匹拥有着皇室血脉的暗影狼:苍风,而那两位则分别是黄凤临以及名存实亡的凝冥城城主:二——骆哲阳。 在四人都步出光门之际,那团蔚蓝却是旋即有了收缩之意。两米,一米,半米,如此快速的塌陷让众人瞬间绷紧了心弦,毕竟,在那里玄妙的空间中,还有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停留着。 “快啊...”东方颖霄默然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在她手中的一面卷轴如今就只剩下了小半张黄纸,甚至还有萦绕的无温蓝焰正迅速蚕食着那硕果仅存的密卷。一旦卷轴焚烧殆尽,光门崩塌,那么敦煌就再也没可能重现于人世间了。 光门只剩下最后一个指甲盖的大小了,难道....... 所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可就在这个瞬间,一柄黑刃却是分毫不差地捅进了那小小的氤氲,并纵向切出一记寒芒,竟是生生将那小小的光粒拽成门户的造型,独臂的伟岸便是从中一步跨出,虽然说杂乱的长发再配上土黄的脸颊,突出了狼狈二字的精髓,但无论怎么样,至少他还活着。 “帮大忙了啊。”直到步出光门的那一刻,敦煌一直抵在剑格上的左手大拇指才缓缓松弛下来,不过是一阵子的贴合,他的拇指却已是鲜血淋漓了。只不过敦煌自己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反倒是来到东方颖霄的身边,冲她微微一笑。 “哼,我就说我一定能派上用场的。亏你们这些人,之前还想把我送到触龙域,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刚才要是没有我啊,大家不都得交代在那。”东方颖霄虽然是气鼓鼓地说着,但一对美眸中所泛滥的却是心有余悸。 在传送卷轴起效的瞬间,他们目睹了那惊天的一幕。山河破碎,驱夜唤日,如此震撼的景象着实让全场为之寂然。 “欸...敦煌啊...刚才那种攻击......你能做到么?”气也发泄过了,东方颖霄便是承着眼眸中的悸动,颤颤巍巍地向近在咫尺的敦煌小声提问道。 “不能。”敦煌的答复言简意赅得来却又十分坚定。“那毕竟是凝了百人性命的招式,再加上身为瑞麟后人的唐灵东作为灵气主导,才能够有如此效果。要想凭借个人力量做到如此境界,无异于痴人说梦。” “百人性命?”东方颖霄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百位血影的齐至。“你是说....” “他们点燃了自己的鲜血,将自身灵气催至极致,并不留分毫,全数供给了唐灵东一并调动。”敦煌耸耸肩,为东方颖霄作出了简单的解释,便不再停留于此,而是向不远处的三人走去。 此刻恢复半兽半人的苍风双眸艳红如血,愤恨之气连带着不甘席卷而出,情绪上的愤愤不平甚至牵起了那阴阳二气的躁动,让周遭空气都为之扭曲起来。 而一旁的黄凤临则是眯着双眼,仰首向天,嘴角微微抽动着。他脑海中的回忆片段仍停留在那狗头将军的临死一扑,以生命为代价,把黄凤临一行人推进了光门之中。 在那一刻,这位将军的眼眸中正洋溢着有生以来最为圣洁的光辉。 而早已哭成泪人的骆哲阳就更不用说了,在凝冥城逾十几年的生活再怎么说也交织了许许多多的情感与回忆,如今却是一息覆灭,不复存在。 “什么人!”还没等敦煌开口呢,一声厉喝却是伴着十几道箭影如雨落下,目标所指,正是这几位突然形显于邯国境内的不速之客。 “自己人。”敦煌回身摆手,一阵轻和回旋,易如反掌般纳下了天空中腾飞的箭矢,同时也将标志性的蓝紫双眸展露于千里迷森之前。 不过一息间,一位男子便是瞬身而来,单膝跪倒在敦煌的跟前,毕恭毕敬地喊道:“东方灵,恭迎主上!” “看来那老头子干得挺开心的啊。”打量着那气息再次内敛,几近返璞归真境界的东方灵,敦煌不禁点了点头,夸赞着那在众多邯国将士心中堪称恶魔的兵鬼老头。“你们已经做好战前准备了么?” “回主上,臣等已应兵鬼大人要求,布好了阵型。”东方灵不是没留意到乖女儿东方颖霄在背后的表情,但他却是一点解释的欲望也没有。“主上此行煜弓国,可算顺利?” “顺不顺利不知道,反正没缺胳膊少腿,还带回来几个新老朋友。”说着,敦煌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各自心有所想的三位。“带我们去找那老头子吧,我有事要跟他说。” “是!” 第一百五十章 死亡之气 “......今圣盟已灭,煜弓嚣张更甚,势必于近日进犯我国。然若我国亡,大王之国亦必不可存焉。至此危机,故望大王摒弃成见,以国为重,共御强敌。 仅此 萧孙邯敬上。” 啪。 纵有无数文案相隔,那面竹简却如排山倒海,换来草纸横飞,仅消一声,便止住了全场的窃窃私语。 众多大臣彼此顾盼,眸间不见平日里精打细算的神采,有的只是言不尽的恐惧。 “此事众卿怎看?”正坐龙位的至高之人眉眼点怒,俯视着那一群尸禄素餐的臣子,空前绝后的君主之威轰然,吓得全场噤若寒蝉。 仅是在三年前承续了瑾峡国王位的钟世擎如今正值当打之年。虽然年轻,但自从他全盘接手瑾峡国后,执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这才一改瑾峡国在亚土大陆上近乎全盘崩溃的战局。 正因钟世擎的政策运用得当,瑾峡国才得以享受短暂的和平时光,在那条大裂谷的庇佑下,不断壮大着自己的实力,虽然仍然比不上一家独大的煜弓国,但至少也不会再像几年前一样任人鱼肉。 钟世擎虽然称得上是瑾峡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皇帝,可不过三年的勤勉,便已彰显了他身为一代明君的帝王之相。 可亚土大陆上仅存的三位皇帝又有哪一位是省油的灯呢?徒有帝王之相,放到家大业大的欧阳凌霜面前,却比不上他的一根小手指,如果没有那峡谷的易守难攻,煜弓国的御星铁骑想要踏平这个苟延残喘的瑾峡国,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就算瑾峡国原本涣散的兵力在钟世擎执政后被其训得俨然铁板一块,可他依旧没有那个自信去跟煜弓国斗上一番,毕竟实力的鸿沟就摆在那,明眼人都看得见,别说是三年的时间了,就算再给三十年,瑾峡国也压根不可能追得上。 “陛下,依老臣之见,若邯国所言属实,这个同盟协议,我国没有任何理由去拒绝。”一位年近古稀腰杆却依旧挺立的长者是唯一一个说话不带颤音的大臣,眸中有正气,灼灼地仰望着龙椅上的尊座。 “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就说明煜弓国已经拥有了能够一夜覆灭圣盟国的绝对实力,这样的煜弓国,就算是合了邯国与瑾峡国二国之力,恐怕也无法与之抗衡吧。”钟世擎仰天呼出一口重气,难见的颓意浮上面庞,终汇一道苦涩流于嘴角。“这几年来,煜弓国的提升实在是...” “就算于事无补,我们也要与邯国达成同盟,正如信中所言,与其负隅顽抗,好让煜弓国逐个击破,倒不如合二国之力拧成一股绳,这样至少还能有一线生机。”那名长者第一次主动为陛下躬下了腰,平日里,都是身为皇上的钟世擎向这位亦师亦友的老前辈鞠躬的。 眼见地位超然的老前辈都已不计掩面地弓下腰身,其他鸦雀无声的大臣们也是纷纷效仿,促请皇上尽早作出决定,尽管不排除有跟风的嫌疑。 “也罢,早晚都是要面对的。”看着那如海潮及岸的人浪拜下,钟世擎长出一口浊气,眸中透着释然的光芒。“传我令谕,瑾峡将受邯国邀请,两国缔结盟约,就此成为共患难的兄弟国,齐齐御敌。” “谨遵陛下圣旨!”洪亮的回音以率先开口的沧桑为引导,回荡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锵——”嘹亮却不刺耳的鹰啼响彻云霄,一记圣洁羽影掠出气爆,向着那墨黑色的城墙俯冲而下,锋锐的利爪雷声大雨点小,似蜻蜓点水般触了触老人已是皱纹遍布的右臂,便是乖巧傲立,尚还万般依赖地蹭了蹭老爷子的头。 兵鬼老头子如今一袭白衣,一身上下干净得一尘不染,仙气十足的模样可算得上是老来第一次颜值巅峰了,或许也是他这辈子着装最帅的一次。毕竟平日里习惯了邋里邋遢,如今盛装倒是落得浑身不自在。 那只由其一手培养到大的雪鹰脚边捆着一张白纸,兵鬼稍是一抹便将其拿了下来,也没有翻开去看,手心一开一合,那张缀着瑾峡答复的圣旨便已化作漫天飘絮。 “成了。”兵鬼向着远方满意地点起头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向来平静的身后却是隐隐荡起无形的微波,刻意撩拨起他的注意。 感受着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气息,兵鬼一向平静的嘴角如今轻启淡漠,勾出的弧度旁人看来无异于敷衍,但放到位居其身后的敦煌眼里,却已是兵鬼所能给予的最大尊重了。 “在那边得是遇到熟人了吧?”兵鬼捋起长须,不咸不淡地问道。 仅有单臂的敦煌也没啥卖关子的心思,三下五除二便走到兵鬼的身边,郑重颔首道:“是遇到了,还遇到了俩。” “俩?”兵鬼眼眉掠着一丝不自然,尽管毫不起眼。“二那小子在煜弓国我是知道的,毕竟前些年他还跟我写过一些信,至于那第二个人,是谁啊?” “跟哲阳渊源颇深,你说那人会是谁?”敦煌挑挑硕果仅存的左肩,白了一脸好奇的兵鬼一眼。 “莫非是灵东那女娃子?”兵鬼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却又很快自我否决道:“这不太可能啊,那时候二还跟我说灵东死了,落笔行文那叫一个惨啊,怎么现在又活了?” “你不了解其中缘由也很正常。”对于兵鬼的一惊一乍,敦煌倒是一点也不见怪。“就连哲阳自己都不知道唐灵东还活着,尽管那个人现在很有可能已经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唐灵东了。” “不再是?”兵鬼咽了口唾沫,浑浊的眼眸中难得跳起几分光彩动人,引着深邃肆意游走,最终汇出一句半对半错的判断:“莫非是傀儡之术?用另外一个人的身体来拟造出唐灵东的面貌,在必要的时候出面控制骆哲阳?” “是傀儡术没跑了,但却不是属于我们世界的傀儡术。”敦煌轻叹一声,回想起不久之前黄凤临的解释,心中关乎于雪儿乃至白樱雪身份的猜想也是旋即被勾了出来。好半晌,他才回神开口道:“你听说过血傀之术么?一种来自于冥界的秘法。” “血傀之术?冥界?”兵鬼的表情先是偏向茫然,几经思索之后才换上了恍然大悟的神光:“那什么血傀之术我倒是不太了解,但冥界我却是素有耳闻,也有一些研究。” “哦?没想到啊,真人不露相啊。”敦煌用左手手板似看玩笑般抽向兵鬼干扁下去的肚子,却被后者以当空拦截,无奈吃上一瘪的敦煌只好作罢,改而正经道:“跟我说说有关冥界的一些事吧。” “既然你知道冥界这个词,那我就不需要多在这方面的解释上下功夫了。”兵鬼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潜藏的记忆迅速回遁,来到了那一年的埋头苦读。“年轻的时候闲着没事干,加上突然对古书感了兴趣,我便是在一方古籍馆呆了一年多...” “请讲重点,我并不是来听故事的。”敦煌手刀一切,及时止住了兵鬼的遥想当年。“现在时间紧。” “好好好。”兵鬼眼泛幽怨地点点头,“经过一年多的研究,我从一些古书上得知了冥界的存在。长久以来,冥界都被冠以世界阴暗面的称号,而这个称号也很大程度地总结了冥界的特点:向阴,而且是极致的阴。” “我们的主世界是由阴阳两道主素,七种不同灵气再加上万千元素所组成的平衡世界;而冥界则是完全剔除了阳这一主素,转而由极致的阴气主导世界规律。如此的阴气若果放在主世界上,便可化为最纯粹的死亡之气。” “实际上,冥界的招式与我们主世界的招式几乎大同小异,有傀儡之术,有剑术,有灵气等等,当中唯一的不同就是冥界的一招一式,全都伴有着极致的死亡之气,而主世界的招式,则注重阴阳平衡。” “但招式的立足根本是一样的,所以能够化解主世界招式的一些方法,理论上也是能够化解冥界招数的,而唯独需要注意的,只有那纯粹的死亡之气罢了。毕竟天下之术一旦染上阴气,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就是如何去化解这样的阴气,这样才能让术式为人或物带来的影响降至最低。” “但是秘法这种概念我却从来都没有涉猎过,所以我也不能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但血傀血傀,既是傀儡之术,倒不如沿照我们这边的方法去尝试一下,说不定就有办法解决了呢。” “有关冥界的事情,我大致了解的只有这么多了。”黄凤临对于冥界的解释注重宏观,而眼下兵鬼所言却是单指招式一点,如此一来,敦煌对于冥界的认识又是加深了许多。 “原来如此。”敦煌一脸深沉地颔首道,蓝紫眼眸中转起若有所思的神光。“按照主世界的解法来尝试么......” “报告!有瑾峡国使者前来!”正当二人沉浸于对冥界的解剖之时,一声稚嫩的敬重却是悠然响起,打破了谈话间隙中的寂静。转而顺着声音追溯过去,那是一位相对较为矮小的倩影,含苞欲放的胸脯隐有姿色绽放,头顶着一个亮银色的兜帽,再配上纯白的面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就连气息也掩盖了。 “这是谁?”打量着那素未谋面的倩影,敦煌却是没由来地感到一丝熟络。“我见过你吗?” “诶?嗯。没有没有,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小女生慌慌张张地摇起手,一蹦便是头也不回地往后跑去。 “哈哈哈,我以为老夫长的就够吓人了,可就结果来看,你还真是青出于蓝啊!哈哈哈”兵鬼大笑着说道。 第一百五十一章 长线 “没见过么?”无视了兵鬼的冷嘲热讽,敦煌自顾自地挠了挠犯痒的头,远眺的双眸中泛着深意浓情,目送着那娇慌的倩影逐步远去。 “好了,别想这些了。领我去看看你带回来的那几位吧。”兵鬼反手拍在敦煌的肚子上,用适中的劲道撩回了他的注意。“我也挺久没见二那小子了,不知道他的修行现在怎么样了,一些兵法方面的研究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落下。” “我劝你别抱太大期望。”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敦煌囔着说道:“经历了唐灵东的死而复生,手下凝冥城的一夜倾覆,他现在基本等同于一个浑浑噩噩的废人,就别想着去试探他了。” “安啦,圆滑如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呢?”老头子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到了敦煌眼里,却成就了另外一方不祥的预感。“对了,你觉得煜弓国他们什么时候会打过来?” “我没死这件事欧阳凌霜肯定是知道的,但他一张底牌已经亮过了,说什么也应该在调整一小段时间后,才会领兵攻打邯国;就算如此,这场仗,我估计也应该会在这几天内爆发吧。”庞然的城墙由巨形条石所打造,把手放在上面,除却冰冷之外,也有几分硌。 眺望着远方的天地一线处,敦煌暗自叹了一声,顺手轻招,一记掠光拂开和煦,旋然飘于身侧,黝黑鞘身上的蔚蓝闪烁,正细声倾诉着仅有敦煌一人才能听见的语句。 “我原本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大可能被卷入战火的,唉,真是的。”敦煌单臂凝剑上提,将之倾斜浮空。待剑身稳固,他便松开左手,以修长的食指扫开鞘刃上点缀的尘烟,停留在鞘首的三圈白卷绷带,那儿正是幽光起的位置。“老头子,你多少岁了?” “算算也快一百三了吧。”向来精神矍铄的兵鬼此刻眼蒙一丝不解的浑浊。“怎么关心起我来了?” “没啥别的意思,就想随便问问,毕竟我们俩好像从来都没有真心谈过一次。”看着那依旧鹤发童颜,实际上却是逾耄耋快有四十多年的并肩老头,敦煌的心中微泛苦涩。“你有家人么?” “曾经有过。”兵鬼自嘲地笑笑,“毕竟涉世江湖,我为了不牵连他们,就主动跟他们断绝了关系,还独自在深山活了大概六年,再出山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没人认识我了。” “觉得值得么?”敦煌轻挑眉头,蓝紫双眸中并起一丝惊讶。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兵鬼洒然地说道:“从我出道以来,一直到我隐退后,你知道我在大陆风云榜上霸首了整整多少年么?五十八年。” “要想成为天下第一的绝世人物,了无牵挂的人生是必须的前提。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把柄,这样,无论一个人的实力如何高强,他也永远成不了这天下第一。”至此,兵鬼顿了顿,回上一口气的同时,深邃且睿智的眼眸则是有意无意地扫过敦煌那泛着细微变化的脸庞。 “我能五十八年屹立不倒,傲视群雄,其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根本没有把柄,所有想要针对我的人永远都只能以我这座他们越不过的高山作为目标,正因如此,我才能创下纪录。” “像我们这种一味且决意追求至高的人,家人和朋友都将会是牺牲品,这是逃不掉的。天下奇才千千万,一旦涉入江湖,却没有一个能够护自己家人周全的。” “没有一个...么...”尽管在俯视,可那须发皆白的身影却在敦煌的眼中逐渐伟岸起来,朝着一个虽然看似有些病态但实际上却中肯万分的事实伟岸起来。 敦煌出道的年代是众星璀璨的年代,当时江湖上名声鹊起之士不下百万,数量质量之高,也远超旧时代的腐朽。而敦煌的横空出世,则代表了这个时代最耀眼的那一枚巨星,他是命中注定的至强者,也是冥冥中被钦定的新时代第一。 敦煌出道之时,二十九岁。同年一步青云,凭借轻狂剑打遍芸芸众生,在大陆风云榜上一举夺魁,霸绝天下。其攀升速度之快,年纪之轻,甚至还要超过上代第一维持了整整五十八年的记录。 青年出道,如果不出任何意外,敦煌必定可以再度打破上代第一,也就是兵鬼所打下的五十八年绝霸。敦煌这前程锦绣的未来,最终,却伴着一人的陨落而陪葬。 不过是七年,当敦煌三十六岁之时,他一人一剑,愤然杀上断面山,直面由夜阁四大顶尖领衔的无数高手,只为解救心中挚爱。 那夜血雨纷纷,照后来路人的描述,断面山上的血腥气整整花了约莫一年半载的时间才消除干净;单向的上山路至今仍是沿途白骨森森,阴寒渗人。 可最后的结局又是什么呢?天下第一人的销声匿迹。 “既有了牵挂,就不要再想着闯荡了,有些时候,归隐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兵鬼的眸中缀上同情,早就洞察一切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敦煌曾历经的一切呢?所以,他拍了拍敦煌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先走了,等这场结束,估摸着我也要到寿终正寝的时候了。”兵鬼虚空践出一步,顷刻化作流光飞逝,将这面城头留给了稍显迷茫的敦煌。 “英才千千万...” 亚土大陆与泽西州相接,两片大陆的拼接处是片一望无际的草地平原,此刻正有一骑白马悠然走着,飘逸毛发侧垂,挺拔的身姿傲然,透亮的大眼睛中不隐倔强,俨然一匹好马风范。 在白马的背上,如今正坐着一位头戴斗笠的男子,他的脸庞虽然无遮无掩,但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五官,就像是有一层薄雾罩在他的面前一样。 恍然间,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悍然坠落,在茫茫草原上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恰好拦住了白马前行的步调。 白马显然身经百战,丝毫没有因为这突起的异变而惊慌,冷淡的眼睛倒是死死地盯着那坑中蹒跚的男子,洋溢着不屑。 “尊上。”那黑袍男子带着面具,声音冰冷得一如刚从万年冰窟中走出来一样。“煜弓国已经派兵,准备攻打邯国了。” “恩,那个人对敦煌的憎恨丝毫不亚于我,这是情理之中的事。”白马上那位被称作尊上的男子翻身下马,顺手拉起牵着马匹辔头的缰绳,唯一锃亮的眼眸对此早有预料,如今正衬着无感的平淡。“你觉得这一场,谁会赢呢?” “依在下之见,煜弓国的赢面要更大一些,那位首脑的布局能力很强,就像是在棋盘上提前布好了棋子一样;而反观邯国那边,虽然那边有些实力不容小觑的贵人相助,但双方兵力上的差距实在过于悬殊,就算是至高力量相差无几,邯国也很难在战争大体上取得全面胜利。” “这就是你的看法么?”尊上不咸不淡地说着,语气平静得可怕。“倒是对战局有一定分析,这是值得称赞的地方;但你却忽略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这一点,才是真正限制你的地方。” 听着尊上的指教,黑袍男子的头却是埋得更深了。不需要他主动请教,尊上便是自问自答地说道:“为将者,哦不,但凡是领兵的都应该知道,永远不要把布局比作棋盘。因为在现实中,可不是所有人都会像棋子一样乖乖听话。” “高手博弈,行错一步则满盘皆输,则是棋盘上的道理,这个道理不能照搬到现实中,而是得改一改,改成信错一人便大输亏崩。”尊上话有玄机,说完便是再度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徒留一位坑中男子独自沉思。 “想清楚之后,接着去监察那两拨人吧,如果煜弓国侥幸赢了,就回来向我汇报。如果邯国赢了,则一切按照计划行事。如果是遇到什么其他事了,别忘了你袖中的那把匕首。” “是!尊上。”直到白马远去,飘然而过的冷冽杀意这才如瀑布般倾泻在那黑袍男子的身上,叫他直打哆嗦。颤栗中,他勉强呐出了这三个字。搭着下个瞬间的浮光掠影,他消失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坪上。 黑影远去,偌大的草坪上又只剩下了这一马一人的默默踱步,远望他的背影,伟岸中似乎泛着佝偻,压垮腰肢的不是沧桑,而是疲惫,常年勾心斗角换来的疲惫。 璀璨阳光之下,两道无形的人影竟是生生扭曲了直射的和煦金光,将其散向四周,他们踏空而行却是如履平地,步步紧跟在那惬意白马后头,统一的步调不快不慢,一路与尊上保持着一上一下的垂直。 “这个人,你看怎么样?”一方空灵唯有与之相伴的人儿才能听见,而其他人则只会觉得忽然有风起。 “他的实力并不强,悟性也不高,明显不是修行这块的料,但城府却是深得可怕,跟他比起来,那个人就只是个有点小聪明的莽夫罢了。”另外一阵空灵相辉而起,同样为这片芬然绿茵卷起一道和风。 “这么说?” “跟他交涉一下吧,至少,他对于目标的仇恨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味的存在了。”拥有决定权的那位大手一挥,二人顿时一行千里,在草地边界落凡,化作一男一女。 “一切为了大人。”男方是一位稚嫩的小正太,而女方则是丰满妩媚的成年女子,这看似人畜无害的母子组合,却在出现的那一刻泯灭了方圆五米内的一切生物。 灰光涌动,至阴的死亡之气流转。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临阵 七日以来,风平浪静,云淡风轻。亚土大陆上的世间万物看上去如初,可暗地里却已横线遍布,彼此虎视眈眈,静候着那必定到来的一日。 延绵千里的迷森常年浓雾缭绕,与之相伴的自然还有那粘稠的潮湿感。以千里迷森为直径的方圆百米,别说是生火了,就连一颗火星子也打不起来。加上内部的纵横交错与随时都有可能四面楚歌的危机,这才令置身于此的邯国得以在煜弓国的铁骑下苟延残喘。 千里迷森中遍布的乃是天下硬度数一数二高的金刚树,这种金刚树号称刀枪不入,其坚硬程度甚至堪比重盔,一般士兵的刀刃就算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劈在树干上,充其量也只能拉出一条浅浅的伤痕。 金刚树唯一的弱点就是畏火,往往只需要一小把火便能焚毁整片金刚树林,要不是这延绵千里的迷森坐落在整个亚土大陆最潮湿的地方,藏身其中的邯国也根本不可能赖其以作生存,毕竟煜弓国只需要一把火,便能碳烤整个邯国。 邯国的立国根本在乎于千里迷森对它的庇佑,而千里迷森之所以成名于整个亚土大陆,仰仗的也只是金刚树与潮湿浓雾的完美配合。然而,这对黄金搭档却不是自打生下来就彼此交好的,那跟金刚树同样蔓延千里的浓雾乃是在某一位森林中的大能在离开前所赐予的礼物,一个专门用来点醒那位大能的警戒。 他曾目睹着万千生灵殒灭,在那惨绝人寰的瞬间,无数鲜活终化无力,在灰白的气流中渐渐融化,成就一方浓雾弥漫。那阵灰白的朦胧比起千里迷森的水雾,两者几乎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其背后目的自然是为了点醒那位大人,那位曾在千里迷森生活近百年的千年鹿精:黄凤临。 在外出闯荡以前,黄凤临的居住地一直都在这蔓延千里的金刚树林中。他是这儿的守护神,也是整个亚土大陆上年龄最苍老的一名妖精。如果他未曾亲眼目睹属于万军陨的毁天灭地,如果不是因为身为医生却对病者见死不救的愧疚,他兴许会一直呆在这里,慢慢地等着生命中最后一天的到来。 本该是闲适无比的快意人生,到头来却是被黄凤临的一次外出给截了胡,其待人处事的态度也随之从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不管不问,转而投向钻研万军陨解药的固执坚持。 为了将那惨烈的一幕永远刻进脑海,黄凤临甚至不惜伤及本源,在一天不眠不休的借势下,为这延绵千里的金刚树林唤来了后来与其经久相伴的灰雾,并一直弥漫至今。 “你多久没回来过了?”身材高大的苍风不再是半狼半人的模样,而是英气十足的人形模样。宛若刀削般的脸上配着挺拔端正的鼻梁,一对炯炯有神的寒眸并没有望向身边那比自己矮上一个头有多的男子,而是默默地注视着远方——那浓雾开始消散的地方。 “有一百多年了吧。”换了身朴素长袍的黄凤临负手而立,表面看上去像是在和苍风一并眺望远方,但谁也讲不清楚他那镀上灰白朦胧的双眸究竟正在看些什么。“真没想到我当初的随手今天却会成为一国立足的根本,还帮它抗过了无数劫难......苍风啊,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这本就是你的家,那些浓雾也是你散尽半身修为所换来的东西,没什么应不应该的。”苍风盘起双手,从树间随意捎下一团氤氲,盯着它在空中魂飞魄散,化作漫天飘絮,向黄凤临的身边汇聚过去。“依我看,你只是在拿回自己的东西罢了。” “可是如果没了这层护身符,这延绵千里的金刚树林,又怎么可能拦得住煜弓铁骑呢?”黄凤临眼泛迷茫,感受着那从四面八方涌入体内的陌生灵气,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拦不拦得住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这是我们这些士兵的责任,你只需要尽好自己的责任就行。”短时间里遭逢翻天异变的苍风,此刻话中不显轻挑,有的只是成熟稳重,隐隐还有伤及心扉的悲痛。“不要再让无辜的人死了。” “你真的长大了啊。”一直眺望远方的黄凤临此刻终是缓缓转过头来,用逐渐澄清的双眸瞥了一眼苍风那伟岸的身姿,便是由衷地感慨道:“怪不得很多人说战争是最容易让人成长的啊。” “要来了。”苍风直接选择忽视了黄凤临打趣的闲侃,向来灵敏的鼻尖微耸,嗅到了来自远方的飘渺敌意。“看来你的秘密他们也知道,他们是算好了时间才过来的。” “看来我已经被人摸透了啊。”黄凤临自嘲地笑笑,他没有像苍风一样的鼻子可以辨别千里之外的气息,但四周不断汇入体内的轻雾却是扩充了他的眼界,将整片千里迷森的现状无分大小地悉数传入脑海。因此,他看见了那早已举上熊熊烈火的铁骑。 幽光一闪,两道源于天边的掠影便是悄无声息地落入这枝叶繁茂的森林中,一人独臂单剑,一人双剑轻握,彼此分别站定于苍风的左右两侧。 “果然不出我所料。”单臂的敦煌细声赞上一句,英姿焕发的模样比起那一位双剑男子的萎靡颓废,实在养眼得多。他先是面向西方深吸一口气,随后侧眉望向就在身旁的黄凤临,轻声道:“你还好吧?一切可还顺利?” “虽然过了百年,但过程还是挺顺利的。”黄凤临点头道,眉眼中散出丝丝歉意流转。“抱歉啊,因为我的缘故,让你们的很多战术都得推倒重来了,一定很麻烦吧。” “麻烦倒不是很麻烦,反正烦心的人不是我,而那老头子也早就过了发脾气的年纪了,就算是不爽,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敦煌挑了挑单肩,写满轻松的脸上倒没有什么情感波动。“更何况,有了你的出现,这场仗才有了更多的可能性,所以,不麻烦不麻烦。” “这样啊。”黄凤临得到了答复,虽不知是否是其心中设想,仍是出于礼貌地点起头来,“我明白了。他们在正西方向,刚到迷森边际处。” “明白了。”长鞭不再,骆哲阳破天荒地拾起了自己珍藏的双剑,这双剑是当初敦煌参加骆哲阳和唐灵东的婚礼时送给他们俩的。双剑本身一人一柄,一剑名鸳,一剑号鸯。后来却因变故,才让骆哲阳一人拥下了这两把鸳鸯剑。 鸳剑轻巧偏于速度,而鸯剑则是以重锋破人,两种风格迥异的剑刃是当年敦煌专门找人按照骆哲阳和唐灵东的御剑风格所打造的,曾一度让二人爱不释手。 后来,唐灵东发觉自己并没有使剑天赋,便放弃了从行剑道,改专精自己认定的灵气之路。至于骆哲阳,鞭刃与长剑本就殊途同归,很多运用在长鞭上的技巧都能在稍加修改后完美运用于剑术之上,所以在剑这方面,他上手很快。 但因为唐灵东的后来退出,骆哲阳也顺着她的性子一并放弃了剑道修行。这鸳鸯双剑,最后也只能是一直摆在骆哲阳府内宝箱中珍藏封尘。 身为前当代剑圣的敦煌一直相信人有剑灵这一说,而这类人往往不需要什么刻意修行,有的时候甚至只需要握上剑,便能自然而然地斩出天地一剑,敦煌第一次握剑时便是如此,七星李家后花园的那条小溪,便是敦煌小时候的杰作。 而在敦煌眼中,骆哲阳也是拥有剑灵的人。所以,哪怕是阔别许久后的再度执剑,哪怕双剑中有一把根本不适合他风格的重剑,骆哲阳掀起的寒光剑气,却依旧清晰可闻,尤其是在得知对方将会有唐灵东参战后,其内心中的愤火更是登上顶点。 “行,接下来交给我们三个就行,你回去准备一下,顺带告诉兵鬼那老头子,如果过了一炷香还没见我们发出信号,就直接按计划动下一步即可。”敦煌大袖一挥,荡起的微风牵起身下衣摆,映出万分洒脱。 只见他悍然踏出一步,踩入虚空却不再落地,反而是定格半空,引出巨震的那一刻,他的身影已若流光,于风驰电掣中消失无踪;紧随其后的便是握上双剑的骆哲阳,他眯起双眼,仅是深吸一口气便化雷霆,转入青天。 至于那化作人形的苍风,则是在与黄凤临对视一眼后,仰天啸出一声高昂,双手伏地化作巨掌,不过转瞬间,一匹满身灰发的苍狼已然历历在目。“父亲,保重。” “你也一样,小心点。”黄凤临轻轻一笑,眼神中难得地荡起柔和宠溺,抬起双手揉了揉那无比顺手的毛发,“等你回来,我就带你去找你的同族。” “他们已经不重要了。”苍风落下一句语重心长的话便是悍然迈步,巨大的身躯在金刚树林立的千里迷森中横冲直撞。 “为什么,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呢...”黄凤临揪着自己左胸前的衣襟,目送三人远去后的眼中渐渐浮现出忧愁之色。眨眼青光乍现,一头雄鹿和然成形,宛若绿藤般的光纹正缠扰在他的身上,靓丽色彩中的疾驰在这森林中拽起残影,一路向东奔去。 “这一战,就是终结了。”重兵压阵,身为皇上的欧阳凌霜此刻正位处中心,他仰在一匹黑马上,迎着阳光举起一枚毫不起眼的灰色丹药,深沉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微笑。“无论成败与否,煜弓国的后路已定,我也可以放手一搏了。” 番外05:两个人的新春佳节 时光飞逝,哥哥离开后的第三个春节应约而至。这本该是一个喜气洋洋的日子,然而李昭苒却是一脸郁闷,哪怕前殿正忙来忙去地筹备着一年之最,她依旧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一个人跑到后山顶端,静静地鸟瞰这弥漫着欢天喜地的天音城。 天音城的生活风格向来是淳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一年中,唯有这大年三十到了晚上却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不管是男女老少,他们都会披着一身红衣,在街上彼此道安问好。 曾经,李昭苒也曾跟在哥哥的背后,一个劲地往街巷里窜,在欢笑中为路上行人送上童真的祝福。对于她来说,大年三十的晚上,是一年当中最值得高兴的夜晚。 但这种喜庆,从三年前便已不复存在。如今的李昭苒,只会在大年三十的下午独自上山,在山头一坐便是接连几天,一直过了初七才会落山。为此,她的父亲不知道做了多少事,却依旧没能把心志坚定的李昭苒给劝下去,几番努力无果后,也就索性由着她自己放肆了。 李昭苒这八天里的食物有专人负责输送,平日都是些毕恭毕敬的侍女,而今天却不同。今年蹒跚上山,甚至险些打翻李昭苒晚餐的人是一个小男孩,是几个月以前曾救过李昭苒的小男孩,也是近些日子以来,唯一一个得以牵动李昭苒情绪,欣赏到她笑颜展露的男孩:末笙。 抹黑上山的末笙双手捧着横盘,嘴里叼着一盏煤油灯,好不容易才爬上山头,却是一脚踩在凸起的石头上,险些连人带饭扑在地上。 得亏是他反应及时,立马右脚接力跺土,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子,也护住了李昭苒大小姐的年夜晚餐。末笙心有余悸地长舒一口气,气喘吁吁地嗫嚅道:“小...小姐...吃饭了...” “噗...”自打末笙出现在后山拐角的时候,李昭苒就看见他了,所以她才会被末笙假扮出来的若无其事而逗笑。“小心一点呀,我可不想大过年的没有饭吃,这样的话,我会很可怜的。” “黑灯瞎火的...我...我不知道..那儿还有颗..石头..”末笙囔着嘴巴,踏着小碎步来到李昭苒身边,盘膝而坐,同时将食盘摆在交错开的膝盖上。 末笙手脚利索地从袖间抽出一卷长布,仰天挥了挥便是化成一张地垫,他将之扑在泥黄的土地上,紧接着小心翼翼地将食盘中的山珍海味慢慢挪了下来,一盘一盘地放在垫子上。 清蒸鲈鱼,白灼虾,白切鸡,盆菜,花旗参炖乌鸡烫等等等等。每一样冒着腾腾热气的菜品分量并不是很多,但却胜在众菜品的数量,一个餐盘上足足放了约莫十八样菜,也不难解释为什么末笙会搬到气喘如牛了。 “不过...小姐...你一个女生...吃得完这么多吗...”出身贫寒的末笙看着一盘接一盘的食物经由自己的手摆在软垫上,眼神中旋即流转出一丝怀疑之色。对于常年都是食不果腹的他来说,这样一餐年夜饭,他想都没想过。 “怎么啦?你想吃吗?”李昭苒接过末笙颤抖着递上来的筷子,从中抽出一支点上后者的鼻梁,巧笑嫣然地揶揄道:“你应该是吃饱了才上来给我送饭才对的啊,是没吃饱吗?” “不是...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而且...如果你吃不完的话...就是浪费了...浪费不好...”末笙用咽口水的声音盖住了自己肚子的咕咕作响,要说吃没吃饱,他是吃饱了的;然而,一路登山上来,吃下去的大多也就消化干净了。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肯定是吃不完的啦。”李昭苒拈起一块鸡肉,沾着姜葱送入红唇,一顿细嚼慢咽后,才缓声道:“不过前几年都是我和送菜上来的侍女一起吃的,这一次没有侍女了,那就让你跟我一起吃吧。” “啊?小姐...我我是男的...这真...可...可以吗?”自从得知李昭苒的身份究竟何其尊贵之后,末笙对待她的语气便是化作现如今略显僵硬的毕恭毕敬。 “好啦,想吃就一起吃嘛,我都不嫌弃你。”李昭苒挪起食盘上的一对筷子,将其递给了早已垂涎三尺的末笙。“还有啊,你以后不用叫我小姐啦,就叫我昭苒就行。” “哦...好...”末笙的本我也不是什么客气的性格,一接过碗筷,便大快朵颐起来,对筷触下的菜品宛若遭到风卷残云般的摧残一样,不过是几个来回的功夫,大半佳肴已去。 “你还真的很饿啊。”李昭苒只是吃了几块鸡肉鱼肉,喝了两碗汤便不再动筷,看着狼吞虎咽的末笙,她的嘴角倒是勾起已然许久未见的微笑。“看来这一次,我就不会浪费了呢。” 抬头望天,云雾遮星,紫幕降临的深空无言无语,似在等候着什么;远方的天音城则是灯火通明,各样欢欣伴着高歌传入云霄,诉说着专属于大年三十的热闹。 可没有了那个人的新年,对于李昭苒来说,却像是没了灵魂一样,就算外界再怎么热闹,她的心境却是平静得可怕,止水般的沉闷如今已是逐渐步落死水之潭,当中唯一的涟漪,或许只有眼下大吃大喝的末笙才能荡起了。 “额!!!”待最后一块鸡肉落肚,末笙挺起一个被撑得老大的肚子,仰天打出一声响嗝,回神才发现,身为小姐的李昭苒几乎都没怎么动筷,一直都是自己在吃。“额...小..小姐..哦不...昭苒...你饱了吗...” “你吃完了才问我?那如果我没饱该吃啥?吃你吗?”李昭苒莞尔一笑,本是逗趣的意思到了末笙耳中却成了郑重的说辞,只见他立马挽起袖子,用旁边的水壶中水一连将其手臂洗了三次,随后迎着李昭苒有些不明所以的眼神,将左臂递了上来。 “如果你想吃的话...就吃呗...就...麻烦咬得快一点...我听别人说速度够快...就不会太痛...”末笙一脸老实兼着惧色,瑟瑟缩缩地说道,却是换来李昭苒的捧腹大笑。 “哈哈哈!不行...你太逗了...哈哈哈!”拭去眼角朦胧的泪珠,李昭苒几经调整才恢复了原本的高冷气质,同时伸出右手,用两根手指掐起末笙前臂上的肉,换来一声痛呼。“恩,好啦,谢谢款待,我现在吃饱啦。” 末笙连忙抽回自己的左臂,就像是擀面杖般的拇指轻轻地敷在泛红的皮肤上,尝试着利用来回的滚动舒缓疼痛。 “昭...昭苒啊...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你...”收拾了餐盘,卷好了地垫,末笙将这两样东西搭在一块,同时踱步来到李昭苒的身旁,结结巴巴地轻声说道。 “看你逗我开心的份上,你问吧。”在哥哥离开以后,李昭苒只有在末笙这个老实人的面前才会展露出叫人如沐春风的嫣然笑容。 “为...为什么你不愿意跟家里人一起过年啊?”这是末笙挠破头都想不明白的一件事情。“就..就算是你的哥哥离开了,你也不应该这样啊...那些人也依旧是你的家人啊...你的爸爸,你的二哥,他们都很关心你的。” “这是他们让你对我说的吧?”李昭苒没有立马回答末笙的问题,而是反问一句,让末笙愣了一会,先是微微地点了下头,随后惊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旋即摇起头来。他这样的自我矛盾又一次让李昭苒露出真挚的微笑。 “你这个人太老实了呀,看在你这么老实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原因吧。其实我故意疏离他们,主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哥哥的离开,而是他们向我隐瞒了这件事,哪怕是我自己发觉后,他们也不愿意告诉我背后的缘由,我这才会生他们的气的。” “就...就是这样吗?”末笙用指甲轻轻地刮了刮自己的面庞,眼中透着恍然大悟。“他们...他们不跟你说...也应该是有自己的苦衷吧...如果是这样就生家里人的气,还一连生了三年,是不是有点太过火了啊?” “我曾明确地跟爸爸说过,他什么时候告诉我原因,我就什么时候原谅他。既然他三年都不告诉我真相,那我就三年不理他。”李昭苒哼了一句。 “哦...是这..是这样啊...”末笙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刚想捧着餐盘离开之际,却被李昭苒拉了回来。 “别着急走嘛,前几年都是我一个人过的年,今年我想你陪我一起过。”李昭苒早早有美人胚子之色的脸庞此刻挂着甜蜜微笑,看得末笙一愣一愣的。“怎么样,你愿意吗?” “哦...好...” 半晌的交汇,此刻已近午夜。远处的天音城赫然爆发出璀璨的光晕直入云霄,于紫幕中荡起绚丽的彩光,那是五颜六色的烟火,是大年三十步向初一的前兆。 “新春快乐!!!”声浪轰然,甚至一度盖过了天外嗡鸣的烟火。今晚每一位的欢欣爆棚,终将为新的一年披上吉祥如意的袈裟。 “好漂亮....”末笙痴痴地仰望着这前所未见的绚丽,发出由衷的感慨...... 时光流转,当年的二人痴迷,如今却只剩下了一个形单影只的身影。她坐在船头,仰望着烟火在深沉夜空中炸出绚丽。 新春下的第一艘船,渐渐驶出了七星的港口,朝着已知的远方荡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碰撞 逾十万铁骑巍然,马踏平川,一路奔驰,此刻已是临近褪去迷雾的千里迷森,高耸入云的金刚树今已近在咫尺。白马铁骑中,间着一批浑厚黑光,那是整个煜弓国中最精锐的部队,也是身为皇上的欧阳凌霜所在的队伍:御星之阵。 “雾果然散了。”位处全军正中的欧阳凌霜翩然起身,一瞬黑幕便是接踵而起,好撑着他的身影停留于虚空之中。极目远眺,那唯一展入眼底的只有如出一辙的松翠高树。“看来那妖精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之前小瞧他了啊。” “王上,”全身笼罩于深幽灰芒下的将军隐有四臂,一张写满凶煞的脸上却是映着毕恭毕敬,向欧阳凌霜躬身提醒道。“请下令。” “进攻倒不急。”欧阳凌霜没有理会身下之人的催促,单手的衣袖轻挥,一如在万军眼前绽出掠影,待朦胧褪去,三道气息惊人的身影便是一步踏出金刚树林,以单薄之影悍上万军。“这不有人送上来了么?” “传我命令,凡御星所属,皆按兵不动。其余人等,攻!” “杀!”磅礴人声一如雷鸣惊天,于白马群中震出浩荡,铁骑扬威践风沙,宛若饿虎般扑向那二人一狼的菲薄。 浩浩荡荡的白浪风驰电掣,绘在敦煌眼里却称不上半点入流,他掂了掂左手中的黑鞘剑,侧眸瞥向身后已然红眼的骆哲阳与蓄势待发的苍风,微笑道:“这些人都是你们一把手教出来的,你们说说该怎么打?” “呜!”苍风仰天长啸,光是一狼激昂,便抗衡了整片冲锋陷阵的铁骑之威,下个瞬间,他的周身掠起黑白双色的光焰,阴阳叠加而汇,造就突破音障之速,单爪前踏,便如一支脱弦箭飞驰而去。 “照计划行事。”骆哲阳冲着回眸的敦煌微微点头,右手鸯剑高举,横面切出强横剑气,随后飞身而去,乘着银掠闯入铁骑之阵,悍然落地,砸出尘土飞扬中的人仰马翻;同时左手鸳剑似鬼魅,看上去不过是轻然一剑,实际上却是交织了百下方向不同的挥击,缴械无数。 白马踏平川,二影乱军形。仅有单臂的敦煌尚未出手,光是靠着那身先士卒的苍风和骆哲阳,便已足够拦下那万马奔腾的壮阔场景。 “按计划吗?”敦煌微一皱眉,眼中流露出一丝丝无奈,望了望远方那已然杀成一片的苍风和骆哲阳,嘴角轻勾。只见手中黑鞘翩然切出一记十字,他一步踏入,并转瞬千里,错开厮杀的白马群,只身来到了军容肃穆的御星之前。 见敦煌临近,众骑皆落。那一匹匹凝实的黑马竟是转瞬化成灰烬远飘,只留近十万的灰甲步兵举兵刃而立。簇拥之下的欧阳凌霜自空中飘然而落,踩着尘土,来到了敦煌的面前。 “好久不见啊,看你生龙活虎的样子,七天前应该是没有受伤吧?”欧阳凌霜盘起双手,邪魅的金眸中流转出阴冷,装模作样地嘘寒问暖道。 “恩,侥幸没受伤。”额前长发飘扬,半掩住敦煌那丝毫不逊色于欧阳凌霜金眸的蓝紫双眸,同样是阴阳怪气地说着:“不过能够在年前看上一起免费的烟花秀,这都是拜你所赐啊,还真是谢谢了。” “呵,那这一次,你觉得你还能侥幸么?”欧阳凌霜大袖一挥,身后众将顿时举剑岿立,浓郁的死亡之气顷刻以压倒性的澎湃轰然临身,宛若大山压肩,让敦煌所处之地竟是陷落几分。面临此景,敦煌倒是腰杆笔挺直立,丝毫没有因此屈服,嘴角还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 “不知道啊,如果你是想凭借这些人来对抗我的话,那我或许还可以。”敦煌平平淡淡地说着,指尖弹出轻灵,黑鞘立马悬然,他微动双指,一丝白洁凝于食指,并顺着他律动的指尖,蒙上了黝黑的鞘身。 “你竟有如此纯粹的死亡之气?”欧阳凌霜的瞳孔略作收缩,但很快便淡去了其中的诧异,“看来我还是将底牌暴露得过早了些,真是低估了你啊。” “呵,我虽然没了一只手,还变老得些,但也别小瞧我啊。”敦煌微笑着点点头,鞘刃落手,煊赫的剑气轰然拔地起,竟是生生逼退了宛若大军压境般的死亡之气。凝视着手中的白洁圣光,他的眼神不禁变得复杂起来。 虽然从他离开邯国去往煜弓国已经有了约莫两个多月的时间,但他却竭力向李昭苒和雪儿隐瞒了有关战争的事情,甚至对于他在煜弓国的遭遇只字不提,每当雪儿找上来,他都只是微笑着回答说去找老朋友叙旧了而已。 敦煌自认为自己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他却低估了鬼马精灵的雪儿,尤其是他不在的两个多月里,雪儿早就从兵鬼那儿套来了许许多多的情报。对于雪儿的死缠烂打,哪怕是经历大风大浪的兵鬼也是根本招架不住,只得向她解释了一些相关事宜。 所以,在敦煌初归的那一天,城墙上全副武装的雪儿,实际上已经洞悉一切了。得知真相后的敦煌除了一味叹息,对于已成定局的现状也根本无力回天,只好默默顺从了雪儿和李昭苒执意帮忙的意思,并跟前者谈了谈有关死亡之气的详情。 与此同时,远方的七星洲,也有一艘小船连夜开出,那是李家的专属船只,除却船员以外,上面唯一的乘客就只有那一位总算是学有小成的姜乐冥了。 有关死亡之气,知无不言的雪儿能透露的东西实际上也无法完全诠释,她只是用一对玉手绕上了敦煌仅有的独臂,将一层圣洁光晕镀上了他的肌肤。 这抹圣洁便成就了现如今专杀亡灵的剑刃,而其代价却是雪儿的又一次倒头昏迷,已经再度成长的身形:本身仅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今却是逐渐丰满起来,一张国色天香的脸庞也是彻底褪去童稚,在敦煌眼里,若没有那眼中的蓝紫混色,雪儿一如白樱雪转世。 “呵,那就让我亲自来跟你比比吧。”欧阳凌霜一掌轰碎了身旁的扶手,顷刻的落尘喧嚣让御星全体悉数倒退一步,识趣地将主战场让给了早成宿敌的敦煌和欧阳凌霜。“就让我来见识一下,所谓的剑圣,到底有几斤几两。” 说着,他那染上璀璨金光的右手裂空,从中抽出一件熠熠生辉的甲装套落己身,瑰丽的龙纹遍布每一处缝合,加配着头盔上的两撇龙须,一如金龙降世。 “亡灵金龙——欧阳凌霜。”双手抱拳而寒声,一脸郑重的欧阳凌霜这还是第一次在敦煌的面前展露如此正经的表情。 “无名小卒——敦煌。”生死战上道,首报名讳。所以敦煌向着欧阳凌霜微微点头,左手反握长剑,将闪烁着圣洁光辉的鞘身贴上肩头,轻松满面地凝视着对面的敌手。 “呵!”一声暴喝烘出流光啸影,璀璨的金光残影仿若巨龙振翅,以无与伦比的震撼拉开了煜弓国与邯国第一次碰撞的序幕。 眼见君王身先士卒,退居二线的御星兵甲倒也没有闲着,除去那些最为魁梧的将领之外,其余士兵皆是悄无声息地唤来早已化灰远去的黑马,化作两支分别扑向左右不同的焦灼战局。 苍龙凝爪,呼啸而来,气势之盛却让敦煌不由得回想起当初在七星孤岛上的一幕,同样是龙种,可那匹黑龙的强横与欧阳凌霜所化金龙的气息却是相差得不可量计。 五指微翻,自有灵犀的鞘剑便是划出一记横空,恰到好处地架住了欧阳凌霜前递的龙爪,震耳欲聋的气浪顿时以二人为中心,掀着尘埃漫天四散而出...... 尘嚣渐去,灵巧鬼魅再临,看似轻飘飘的一击却总能切入每一位士兵的软肋,用最轻的力挑飞周围银色重甲,丝毫不影响疾驰的急速;留给轻击的时间永远都只有一息,待混杂着万千剑影的横扫掠过,一柄重刃便是凛然入空,连带着骆哲阳那一道宛若无骨的身影悍然砸地,粉碎某个不幸脑袋的同时掀起血雾尘烟,为接踵而至的轻击作势。 数以万计的银甲骑兵对于骆哲阳本来的进攻手段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可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位将军使用凌然双剑,一下子被打个措手不及,连反手之力都未曾拥有。骆哲阳的进攻套路很简单:鸳鸯双剑配上自己的腰弓,让自己变成一个凌空的巨轮,每一次回转总以鸳剑落地,荡出尘烟的同时掩住鸯剑诡秘,在此基础上又混杂了骆哲阳赖以成名的速度,这才让这密如雨的攻势显得无懈可击。 无奈这种无懈可击并未持续多久,就被一枚猝不及防的黑箭彻底粉碎,宛若从另外一个次元袭杀而来的黑箭渲染着登峰造极的杀意,光是感受着这抹气息,骆哲阳便不敢再做试探,鸳剑探地震出冲力,引着自己向后连翻三圈,同时双剑护于胸前,勉强挡下了那支黑箭。 “轰!”两记爆鸣自左右同时炸起,两道身影应声腾空,一狼一人,彼此全身蒙上了厚实的黑光,当中气息迅速衰减。 “呵。”仍有闲心观察战局的敦煌飞身一脚拦住又一记龙爪翛然,同时左手微震,切出两道圣洁精准无误地劈在腾空双影,将那厚实的黑光粉碎成灰。 “别老是关心别人啊。”刚一回过神来,欧阳凌霜的手中已然转起了无比浓郁的死亡之气,随着猛然前冲的利爪印上了敦煌的胸膛......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争锋 “轰!”金灿灿的烟火临空爆开,刹那的升腾竟是掩过了属于太阳的光辉,一道掠影从中倾身坠落,左鞘扬挥,荡起一阵烈光逆风而上,稍稍拦了拦急追的金龙之影,也为倒头落下的敦煌搏来了宝贵的时间。 “吼...”龙影虚去,置身其中的欧阳凌霜微一抬手便破开了尖啸的剑气飞舞,金眸中邪魅不再,自中停留的只有深沉与杀念。“邯国就派你们三个出来?真不知道该说是他们高估了你们仨,还是低估了我们。” “呵,有些事情并不是光靠几下表面功夫便能看透的啊,”屈居人下的敦煌昂起头,双色瞳孔映着风轻云淡,衬托起他言语中的揶揄。“不过也是时候了。” 没等欧阳凌霜再起攻势凌冽,敦煌倒是反手切出一剑,舞进高空的熠熠彩光驱开了周遭流连的金雾,以颇为纯粹的银芒寒光,点亮了无云的碧蓝。 刹那,向来死寂的千里迷森尽响鼎沸,随着一声声高昂的战吼,邯国三万精锐齐出,三位大将军领衔,一剑高举的东方灵坐居左位,大戟傍身的刘昌德居中,长枪横立的南宫先霖傲于右侧,三人摆出角阵,以向死往生的气势率先闯进了黑白相间的战场。 “原来如此。”遥望不远处的三万尘烟飞舞,欧阳凌霜心中隐有感触,大抵都在暗骂咨询部的不实情报,毕竟当初出兵之时,那些个吃白饭的伙计可是把邯国士兵贬成一文不值,分毫无需提防挂念,可就眼下来断,三万军容肃穆,当中每一位的身上都渲染着唯有从死人堆中爬出来才有的壮烈气息,哪又见得到传闻中的“一盘散沙”? 眼瞅着援军将至,刚才在黑箭下吃了一记大亏的苍风和骆哲阳毫不恋战,后者翻身上狼躯,一下变成坐骑的苍风也不含糊,疾步迈影,转瞬伴入了三万军阵的行列,与邯国军并肩作战。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敦煌扬剑直指天空中如霸绝一方的欧阳凌霜,寒声渐起,引着鞘刃上的银光再度步向璀璨。 “这就是你们的底牌么?”欧阳凌霜飞身而落,萦绕在其龙盔周围,至始至终未有任何变化的光焰,此刻却是按照一定的规律闪烁起来。“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练出这么一支部队的,但既然你们先揭了一张,那我也勉为其难地开一张吧。” 在敦煌无言的注视下,欧阳凌霜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于光焰席卷下打出一声悦耳清脆,一排并列的金雾霎时间在他的身后绽放,并在转瞬间染上血红,无数身影从中跨出一步轻盈——血影再临,这是专属于欧阳凌霜的绝对战力:血傀。 在那千百如出一辙的血影中,唯一映入敦煌眼帘的,唯一牵起不远处骆哲阳注意的,只有那一位伴在欧阳凌霜身旁的倩影,双眸启明,一橙一灰。 “血傀三千,悉数到齐。”绝无缺席道理的唐灵东扬手抱拳,向着身旁唯一主上微微下腰鞠躬,轻声道。 “啊!!!”可还没等欧阳凌霜作出任何指示,一声暴怒的狂喝便是从天而降,那是一道双剑掠影,轻重交织着愤恨,以鲜血为彗尾,朝着负手的欧阳凌霜袭杀而来。 作为最忠心的血傀,势必要为主上前仆后继。所以唐灵东一把拽开了欧阳凌霜,同时玉手纳入高空,五指间的黑爪隆起,分毫不差地卡住了双刃流转。 被缴住兵刃的人影终是显出了电光扭曲中的本来面貌,挺拔俊俏,没过小腿的黑发飘扬飞舞,可不正是本该与精锐战落一处的骆哲阳么? 眼瞅着唐灵东毫无手下留情可言的右手已然扬空,朝着自己的天灵盖便是飞速震落,骆哲阳旋即侧眸高呼:“敦煌!快!” “来了。”蓄势已久的前代剑圣终是再次启出一剑,飞舞的光晕毫无行径可言,仅是一闪便出现在唐灵东的脚底,如同深沼,将那缠绵一处的二人拉入其中,眨眼冥飞鸿鸿。 三千血傀,其一已去。不过,欧阳凌霜嘴角转瞬即逝的狡黠微笑,却没能被任何人捕捉到。 “血傀听令!自由作战!”欧阳凌霜大手一挥,三千血影便是冲啸若虎,闷头扎进了早已杀成一片的两军乱战。 “这就是你的策略么?”血影尽去,欧阳凌霜还顺带散了身后警戒的一众将军,好让整个二人的决战彻底独立于主体战争。“就只是这样么?” “你出什么招,我就用什么解;你只出了血傀,那我就只针对血傀。”敦煌轻笑着横起轻剑,锋芒不亚于出鞘剑锋的黑刃封喉而指,向着站定的欧阳凌霜挑衅般挥了挥。 “听你这样说,看来邯国对此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啊?”同样是邪笑中的动作,欧阳凌霜微微架起了双拳,作出格斗的护身状。闪烁的光焰再度凝实,汇于拳间幻化成棱角分明的龙爪紧攥,“还真是很期待啊,很期待你们究竟该怎么破我接下来的几招。” “几招...”听着欧阳凌霜刻意咬重的发音,敦煌的眼中渐渐涌出忡忡忧意,静若止水的脑海中没由来地浮现出一枚灰色丹药的轮廓。转瞬,欧阳凌霜抬脚震出空灵,于电光火石间拉开了二次碰撞的帷幕...... 邯国境内的炼丹房原先是公有的,但在此特殊时期,却尽数归给了一人所有:黄凤临。刚从原身恢复人形的他披着一袭黑袍,攥死了手中的一张白纸,在他的跟前,一枚半成丹药正悬浮。 黄凤临手中的信是五天前从煜弓国境内快马加鞭地送来的,这封信的下款署名只有一个字:辰;信中内容也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表述:有一枚通体灰色的丹药被欧阳凌霜从密阁中带走了。 能够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丹药还没有一个能够拥有通体的灰色,而在黄凤临的印象中,只有一枚丹药有这种颜色,那一夜灭国的始作俑者:万军陨。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该怎么办?”看着那一枚专门为万军陨而生的解药,黄凤临却是愁苦了脸。“我口口声声说不想再见到那一幕,可等到它再来的那一刻,我却是跟以前一样无力,这就是命么...” 黄凤临探出了自己的右手,修长的食指轻轻掠过悬浮丹药的上方,眉眼中的恨铁不成钢快要溢出。“我该怎么办...就算被赋予众望....可我却依旧无法力挽狂澜....” “你可以。”宛若天籁般的清越无声无息地潜入这对外界绝对禁足的炼丹房,黄凤临闻声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银发倩影,完美的身体曲线配上国色天香的面貌,这一瞥的风华,就连自诩不为美色所动的黄凤临都呆滞了。“你绝对有能力来力挽狂澜。” “我?怎么可能...”转瞬的呆滞掠过,黄凤临恢复了刚才的茫然无力。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枚丹药应该就是你专门为万军陨所涉及的吧?”银发女子踏前一步,轻盈地拿下那枚悬空的丹药,游走的目光将之细细品味一番。“但当中却少了主药,相信你就是在为这个发愁吧?” “你是雪儿吧?敦煌跟我提起过你。”黄凤临看着那宛若瀑布般的银发在自己眼前飞舞,一边点头一边说道。“是,这枚丹药已经能够清除万军陨中掺杂的所有毒素了,唯一差的,就是该如何消除那完美融入丹药中的死亡之气。” “而你不知道该怎么做。”雪儿微笑着转过身,左手顺带给那炼丹炉捎上几棵新柴。“虽然你知道我的名字,但我并不清楚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听你这么说,难道你有办法消除这死亡之气?”凝望着那一脸自信的雪儿,黄凤临几近绝望的眼神中第一次有了希望的色彩。 雪儿清了清嗓子,收敛了嘴角的微笑,以无比正经的语气说道:“这味药的关键所在,就在于你。” “我?” “对。如果你曾切身经历过万军陨,却没有为之陨落,就说明了你的血脉中拥有抗衡死亡之气的元素所在,只要将这元素提取出来融进那枚解药,便能彻底化解万军陨的恐怖。” 两人仅是初见,黄凤临本不该轻易相信雪儿的说辞,可那时候的城头送别,黄凤临也在场。因此,他也目睹了雪儿为敦煌剑锋附魔的那一幕,浓郁澎湃的死亡之气在那个瞬间席卷,一度让黄凤临为之震撼许久。 正因那一幕诧然的顺水推舟,才让黄凤临有种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感悟翩然于心,没有半点迟疑的,他喊了一声:“那太好了!我该怎么做!” “投身炉火,以命炼药。” ....... 凌冽剑影专挑诡异的角度攻上浑身浴着血影的唐灵东,但大多都被唐灵东及时防住了,就算有些漏网之鱼侥幸划过了她的肌肤,但有着骆哲阳的刻意收力,倒也没给她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反倒是唐灵东的攻击,虽然自二人落入这虚空之境后,唐灵东仅仅出手了三次,也只打中了骆哲阳一次。就是这样朴实无华的一拳,却让骆哲阳浑身有种经脉紊乱的扭曲疼痛,哪怕是到了现在,也未曾消弭。 “喝!”重剑凌空,悍然而落,在那分量十足的冲击下,唐灵东翻身踩出一脚,刚好踏着重剑往后撤出三步,优雅点地,异色双眸中透露着同样的傲然,静静地看着气喘吁吁的骆哲阳。 骆哲阳倚着破入大地的重剑直起腰板,披散的黑发肆意飞舞。相比起一旁心不跳脸不红的唐灵东,骆哲阳如今看上去可是狼狈至极。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双雄 现世无廓,唯有一潭无际浅明湖水伴着相爱相杀的二人。在这儿,不会有其他人打扰他们的同时,也绝不会有人来拯救当中任何一个人。这是骆哲阳主动要求的处境。 若果不计当初,眼下应该是骆哲阳自唐灵东“死”后,第一次与其交手。哪怕眼前人关于自己的印象已经荡然无存,哪怕那一双血眸早无情感可言,可光是看着那一张脸庞,骆哲阳就怎么也下不去狠手。反倒是唐灵东的每一次进攻尽显凌冽,几乎处处冲着他的致命而去,生要将其置于死地。 而骆哲阳的重剑入水停留,倒是给二人换来了一丝丝交流的时间。前者倚剑挺胸,左手鸳剑掠过后脑,不假思索地将一头及地的长发彻底断去。 “东儿...你还记得我么...”骆哲阳敛起了言语乃至剑锋上的敌意,以最纯粹的情感爆发,颤抖着说道,希冀着那一对异色瞳孔会泛起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反应。“我是你的爱人啊.....” “吾身之属,仅归主上一人。”对于骆哲阳的示好,唐灵东也只是象征性地稍稍收住双手指尖隆起的锋锐,一身血影不褪,将冷酷无情一词完美诠释。“要是换做以前的二将军,我们大概还会有些交集;但现在,我们只是敌人。” “你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么?”骆哲阳倒吸一口凉气,深邃的瞳孔中波澜迭起。他缓缓抽出了没进湖水二寸的鸯剑,左手鸳剑架前,摆出对敌之阵。“我们过去的一点一滴,难道你全都忘记了么?” “我们只是敌人。”唐灵东冰冷地重复着,同时眼帘闭合,待再开时,巍然的橙光已然化作焰火,盘旋在她的眼角。 “焚。”辽阔无边的湖水之境竟是响起了空灵的回声,在那个瞬间,无数橙色光焰自水面升腾而起,将仅有双剑作伴的骆哲阳团团包围。 仅瞬间,悬浮光焰悉数崩成漫天火星如密雨倾盆,复刻着原本的威能,封死了骆哲阳所有走位的可能。 感受着临近的高温,骆哲阳的脑海中却是转瞬十年,回到了曾经自己与唐灵东携手初退十八星的逍遥日子里。 那个时候,他们也像这样切磋过,对于骆哲阳的速度,一向喜欢以力破人的唐灵东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琢磨半天,才想出了这个灵气倾泻,用精度换取广度的点子。 诚然,那个时候的唐灵东虽然有了这个点子,也曾付诸实行,但凭借其当时尚算薄弱的灵气修为,不论是橙焰倾盆亦或是死灰漫天,都很难像现在这样铺天盖地,让骆哲阳毫无躲闪可能。 “十多年的光阴流转,东儿,你进步了啊。”如果没有亲眼望见这一幕的惊天,骆哲阳的内心或许仍会对眼前人的身份抱有怀疑,那么现在,罅隙将荡然无存,他的心一如这橙焰漫天,变得密不透风。 在即将被吞噬前,骆哲阳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明所以的微笑,正好被唐灵东逮个正着。在那个瞬间,她的脑海中却是冷不提防地浮现出一道扭曲的人影:他的全身被黑雾侵蚀,唯有一抹自信的微笑历历在目。 下个瞬间,黑影前踏迈出大步,转瞬化作电光消失无踪;唐灵东这才刚从心中插曲回神,那双剑凌冽便已当空劈落,风格迥异的轻柔与凝重,如今却是完美交织于一处,以叠加的方式悍然陨下。 “呵!”眼看鸳鸯双剑迎面袭来,唐灵东摆手震出空灵,刹那飞涌的冰冷凝出透明迭起的波浪,将双剑连带着骆哲阳一并扫开。同时脚尖轻点湖心,深入水面的冲击顿时带起她轻飘飘的身子向上飞去,指尖收敛的黑光再次扬威,分毫不让地便要抓上交织双剑。 合并的双剑顷刻分离,眼见黑光临身,骆哲阳下意识地扬起左剑轻巧。这略显粗糙的反击显然没能完全利用到鸳剑特有的诡秘,在猝不及防中,跟唐灵东前伸的玉手来了个亲密接触。 就连敦煌的念杀理之剑都会被唐灵东的指甲刻出细纹,更别说从各种方面来讲都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的鸳剑了。唐灵东纳下鸳剑的左手悍然收拢,还没听那一声已尘埃落定的清脆奏响,剑柄那头的骆哲阳却是主动放了手,将鸳剑为她拱手送上。 趁着唐灵东犯懵的片刻,骆哲阳倒是翻身用脚尖点落她的额头,借势腾入后空,携着鸯剑重锋落定,在浅水中站稳身形。 届时,聚拢的万千火星终是爆发,为这仅有银光为伴的空间送上艳丽绚美的烟花秀。 感受着额间犹存的微力,唐灵东的脑海中却又是恍然现出了那道黑雾缠身的人影,只不过这一次除却嘴唇之外,他的双脚也已解放,从中映出半道长袍,黯色衣摆轻飘,照着原先骆哲阳的方式,又一次点上了她的额间。 “那个人...是谁...”唐灵东轻蹙眉头,一息间手头的劲都忘了使,对她而言脆若枯枝的鸳剑就这样被她反握在手里,尽管银光锋芒毕露,却没能切开哪怕一点点肌肤。 “你曾经问过我,能不能教你使剑使鞭,”趁着绚丽又浪漫的光晕犹在,骆哲阳慢慢转过身,用无比深情的语气缓声道:“可那个时候的我既没耐心,又嫌你笨,教了会就放弃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还真是傻得可以,这个天下的男人,有哪一个能对老婆这样呢?” “所以现在,我把剑交给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教你一遍么?”顺带换落右手的重锋鸯剑高举微侧,用一缕平面斜对着不远处有些犯愣的唐灵东。 “你好笨啊,怎么这都不会呀?”那道黑影不解风情地说道,微微下沉的嘴角无不彰显着他心中的嫌弃。 虽然他的话是这么说的,然而他却主动踏前一步,逐渐褪去朦胧的双手接过不知被谁递上来的长鞭。右手持鞭的他本可快若闪电,但为了照顾某些人,却刻意放慢了速度,一步又一步地挥出破浪一击...... 唐灵东打量着手中被反握的无辜鸳剑,轻哼一声,顺手打出一记弹指,将鸳剑送入空中。右手随性高举,轻而易举地接下了剑柄。“这种东西,我用不着你教。” 鸳剑入手,双色的光晕顿时缠绵,将银光毕露的剑身染上格外炫目的混搭色彩:炙热绯红灼上寂然灰蒙,再加上当中若隐若现的锋芒寒光,光是瞥上一眼,不容小觑的念想便是顷刻席卷。 “看剑。”剑发首芒,却是向着身下的湖水震慑而去,只听一声嗡鸣,不过几寸深的湖水竟是荡起洪波,冲天的水柱夹杂三色,硬是将唐灵东当做炮弹般轰了出去,单剑三光,唯为封喉奔去。 抽着鸯剑,灵动全无的骆哲阳眼见三色强袭,仅能慌慌张张地横出一剑。然而,这一剑的仓促,却是揭示了鸯剑玄妙的另外一面。 本不过一米多点的鸯剑这次扫出的暗芒却是划开一道半径四米的深沉黑影,这突然扩大的范围刚好拦下唐灵东的单剑狂啸。 鸳鸯二剑撞入一处,响彻云霄的却不是金属的铿锵碰撞,而是两声格外清脆的鸟啼。 喧嚣渐止,被拦下一击的唐灵东翻身落在不远处,一脸提防地凝视着骆哲阳手中暗芒大放的鸯剑,临行前主人的教诲仍然留存于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为求速度而坏大计,这笔得不偿失的交易并不可取。所以,她宁愿先用试探将骆哲阳的所有底牌悉数逼出,再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刻,一举终结。 黑芒玄化而变,笔挺的鸯剑重锋却是在唐灵东稍显惊诧的注视下逐渐弯曲,垂到湖面上荡起圈圈涟漪,原本的锋芒如今化作小枝点缀在一根主体暗藤上,几乎是将整个鸯剑重组了一般。 “这是...”唐灵东皱了皱眉头,这一位曾效力于欧阳凌霜的将军,她对他的了解可以说是只多不少,其中,骆哲阳最擅长的兵器究竟是什么,唐灵东也是心知肚明。“鞭刃?” “真有你的啊...”说唐灵东吃惊,骆哲阳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当悠然黑芒起时,作为握剑之人的他,自然对其中变化感同身受。当那种连自己都捉摸不透的诡异初初展开时,他的心甚至还为其停顿片刻,要知道,如果兵器尽去,光靠肉搏,面对着兽人出身的唐灵东,他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 吹影镂尘的鸯剑变化完毕,展现于众人眼前的就只有一柄同之前陪伴了骆哲阳几十年的长鞭无异的兵器冷然悬浮。握其入右手,浑然一体的感觉便是油然心生。 “这些变化,是你那几年就计算好的了么?敦煌,真不愧是你啊。”骆哲阳微微一笑,悍然抽鞭便是杀出漫天电光倾泻,自二人交锋以来,这还是骆哲阳第一次登上气韵的巅峰。 “这就是你的底牌么?”唐灵东持剑向空,一双异色美瞳诉说着不屑,“一根鞭子?” “对,就是一根鞭子,一根你曾经十分想学会怎么用的鞭子。”不光是响彻湖心,亦然回旋心扉的低沉萦绕在唐灵东的身边,诉说着属于骆哲阳的答案。 “哼。”唐灵东愤然晃了晃脑袋,将脑海中那道挥之不去的身影竭尽所能般抛到最不易察觉的角落,手中鸳剑以灰光为主,渲染上源于荒漠的死寂,“不要把你说的很懂我一样。我跟你只是敌人。” 语毕,剑影当即如龙,在惊啸声杀出万千银丝。 “使鞭者,率先懂得以长攻短,其次便晓如何避己短板。”萦绕在脑海中的黑影再度浮现,这一次,他就只有脸部黑雾依旧留存,一袭长袍俨然近在咫尺,他的手中也在此刻多出了一柄鞭刃。 “对于鞭的短板,我则是利用攻击频率避免与人在近距离进行争斗。当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作法,像你这样近战顶天的,大可不必过于在意鞭的短板,将其作为近战搏斗的辅助道具使用反倒更佳。远则鞭主攻,近则鞭为辅。用剑也是一个道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援助 “辅助......”浅叹的空灵汇成实行,前倾的剑锋转而切出一阵烈风,深灰的死寂锋然毕露,朝着骆哲阳备好的掠影防势冲去,与之撞出轰然。 随后,唐灵东旋即探出左手那不亚于天下任何一把宝锋利剑的五指隆起,作爪悍然下劈,趁着骆哲阳疲于防备之时冷不提防地砸向其臂弯关节处。若一击成功,虽不毙命,但也可直接废去他的一只手,在这略显焦灼的战局中为之奠定胜势。 悬空的气震极快,可骆哲阳也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幻化成鞭的鸯剑此刻软若无骨的游蛇,碰上剑气的一角微微塌陷,以柔劲接住一记下马威的同时,鞭头又借势上挑,不偏不倚地探入唐灵东砸落的左手掌心。 眼见左手落空,唐灵东当机立断般以右手鸳剑炸出又一次橙光气浪,轰然爆鸣中将近在咫尺的骆哲阳掀出数米;她的左手顷刻收拢,丝毫无惧鞭上锋芒般攥住了那条游蛇,奋然向后一拽,倒飞而出的骆哲阳恰如一个被人把玩在掌心的玩偶一般急速飞回。 瞳染之下的冷酷无情悄然化作涌动杀意攀上褪去一切花哨的银剑剑身,以最纯粹的兵甲锐利蓄势候着那即将到来的人影。 “真是...”虽然一时间被唐灵东的天生神力搞得手忙脚乱,但眼看着生死攸关的处境将临,骆哲阳也不可能不作任何反抗。 虽然鞭刃前身被唐灵东牢牢锁在掌心,但背部的柔软还勉强能够听己使唤。只见其手腕微动,在倒飞的疾驰中转起一圈美圆,连带着长鞭一并悬空旋成漩涡,恰到好处地缠上了蓄势待发的银剑。 也不做过多纠缠,骆哲阳扬起一脚迅猛,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唐灵东的心脉,一脚踢在她纤细的腰肢上,借势后翻,连带着长鞭掠影重归自由之身。 “嗯...”唐灵东倒退撤出两步,嘴角轻启,伴着闷哼散出骆哲阳踹出的余劲,鸳剑垂地点出圈圈涟漪,异色的瞳孔中稍显黯淡光辉。 “看来你找到自己使剑的路子了啊。”表面看上去翩然若仙的骆哲阳却难掩脚踝的一阵刺痛,冰冷与炙热本该是截然不同的温度,如今却彼此混杂在一起,一同在其脚底作祟。撑着这冰火两重天的疼痛,他故作平静地说道。 “玩够了,也该结束了。”唐灵东的轻叹不缀半点闲情雅致,垂头再扬之际,本是黯淡的双眸竟是猛然亮起极度璀璨的光辉,一橙一灰分别以顺时针与逆时针的方式转动起来。 “这是?”待双色渐起,一阵极度不祥的预感旋即回响心间,骆哲阳下意识地想要抽身飞离,却惊觉自己的双脚仿佛被两根粗大的铁钉固定在原地一般,沉眸望去,只见本还涟漪不断的湖心如今已凝成一片通灰的冰面,而自己的双脚就被封在里面。 带着惊讶昂首,蔚蓝天空如今却是橙焰翻滚,那猖狂的火舌看上去是在四处飞舞,实际上却时时刻刻盘旋在骆哲阳的头顶,静静地候着那一声令下。 “就照你的意思,用剑杀了你吧。”唐灵东抬手抹过剑身,拭去了银芒上多余的双色,纯粹的剑光汇聚一处,本该示人以轻巧的鸳剑,此刻却是给人一种厚实的凝重感。 “这是刚刚那一脚...”看着蔓延开去的冰芒,骆哲阳的心绪微微一沉,手中长鞭赫然震地,却荡不出哪怕一点裂隙,寒冰之坚,恐怕比当初凝冥城千年冰窟中的还要更甚三分。 “再见吧。”不泛微情,不点颤抖,当冰面来到跟前,唐灵东便是踩出一脚悍然,极致到近乎耀眼的剑锋杀出尖啸,迎着骆哲阳的注视疾驰而来;与此同时,天边缠绵已久的橙色光焰也终究汇出一道浴火凤凰的模样,振翅昂出一声清越,连着盛大火翼,飞流直下。 “啪!”直向飞出的木剑不偏不倚地点在他的左胸胸口,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疑惑:“你为什么不躲啊?就算是木剑,被打中也是很痛的啊。” “不是我不躲,是你进步了。”他宠溺地揉了揉眼前人的头,扫过她那一对毛茸茸的猫耳朵,轻笑着说道。“你还是有天赋的,我收回之前说你笨的话。” “我才用不着你可怜我呢。”留着猫耳的女生嘟囔着说道:“我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犯不着要你故意让我。” “不是哦,你看看你背后。”对于女生的牢骚,他一笑置之,反倒是摊开手掌,指了指她身后的方向。 顺着指尖回过头去,女生看见的是一根暗色的长鞭,它静静地倒在草坪之上,离自己的身子仅有一寸的距离。“我可没有在放水哦,是你真的打中我了,你进步啦。” 直到此时,女生的眉眼中这才泛起了喜悦的光彩,带着欣喜,她抬起头,一脸希冀地仰望着男生,在他那上半脸黑雾缭绕的背后,一对闪烁着纯爱的晶莹正熠熠生辉,竭尽所能般驱散着眼前的黝黑朦胧。 眼见逃脱无望,骆哲阳索性双手握上鞭柄,黝黑的鞭刃顿时燃出亮眼的光泽,若神龙摆尾一般,迎着袭来的剑锋呼啸而去...... “铿!”这已经不知道是敦煌多少次被动接下欧阳凌霜不知疲惫的攻击了,后者的进攻路线野蛮且毫无规章,看上去像是胡乱出拳,可真正接起来却又有些棘手,毕竟拳拳相扣,还都是冲着各个要害打去的。当然,如果想要单凭这样的攻势来击败敦煌,无异于痴人说梦。 黑鞘染剑气,不过是顺着指尖微弹而扬,就将刚想另出一记龙拳的欧阳凌霜强行逼退,数米的距离不过一个闪身。 “要不你还是找点帮手来吧,想要跟我单挑,你就不怕太托大了么?”仅有单臂的敦煌依旧威慑十足,光是持剑伫立的气势,就压得龙甲附体的欧阳凌霜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别着急啊,好戏总得要有铺垫才能到高潮,不然的话,就不好看了啊。”欧阳凌霜振臂一挥,周身流转的金光再度璀璨,强行破开了如山岿然的威压。双眸轻凝,隔着敦煌眺望远方,看着那边的杀声四起,好奇之色便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话又说回来,邯国这区区几万兵,竟能有如此素质,着实吓我一跳啊。” 骁勇善战的煜弓铁骑,一时半会却是跟邯国这仅仅三万的精兵斗了个你来我往的旗鼓相当,甚至如果没有御星的后来援助,仅凭白马铁骑,还险些打不过那邯国三万。 “谁叫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魔鬼练兵法还是照样好使。”听着欧阳凌霜的由衷赞叹,敦煌头也不回地耸肩说道。 “虽然赏心悦目,但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欧阳凌霜抬手挥出残光掠影,张牙舞爪地扑向了持剑傲立的敦煌,而后者只是象征性地挥出三下,便将一切凝实光影劈得粉碎,如星光散落。 “或许吧。”敦煌轻叹一声,随意抬起的左脚刚好踩在一颗嘌呤的光粒上,刹那间,他的身子一如炮弹般轰然冲出,第一次向着欧阳凌霜主动展开了攻势。 面对着剑圣的凌冽威名,龙甲俯身的欧阳凌霜反倒是分毫不让,双拳悍然轰出,跟那缠着白首的黑鞘直接来了个对冲。 再一次的铿锵轰然炸起,可这一次,却换来了不远处的悠扬马蹄声。 就算邯国有三万精锐,更夸张地说,就算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能以一当十,可面对着煜弓铁骑近三十万,再加上有冥界加持的十万御星兵,再怎么英勇,他们也是力不从心的弱势方。 之所以能支撑这么久,一方面是因为兵鬼的魔鬼式练兵法,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三位领衔大将中的南宫先霖。 原本,这样一位主攻精神力的将军,其实力是最弱的。就算是主修精神力,在整个亚土大陆上,他也算不上是登峰造极的那一位。直到兵鬼来了之后,他的实力这才有所长进。 南宫先霖从兵鬼那偷师来的技艺只有一个:精神掌控。说来也很简单,就是借着敌我双方的精神力差距,控制敌人的心绪为己所用。 而正是这样的能力,才让这场敌我数量悬殊的战局变得焦灼起来。当南宫先霖率先攻入敌阵时,没有人曾想过这样一位将军居然拥有着能够让人反水的辅助能力,正因为这一刹那的疏忽,才让南宫先霖能够轻而易举地瞬间控制近十万白马铁骑临阵倒戈,这才让邯国精锐能够与煜弓国僵持许久。 但当煜弓众将率着御星铁骑奔驰而来时,南宫先霖的小把戏就再也发挥不出来了。十万倒戈兵再加上三万精英,对上煜弓国的三十万大兵,能够立于不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眼下的节节败退也就成为了情理之中的事。 如果没有此刻远方的旌旗飞舞,顶破天三炷香后,邯国大军必将败亡。 “杀!”纯紫色的旗帜飞扬,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峡字:正是来自于瑾峡国的援军。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反转 瑾峡可以说是倾尽全国之力,将一切可调用的兵卒全都派到了千里迷森外的死寂,参与这场生死之战。比起邯国来说,瑾峡国手下的士卒并没有经过兵鬼的非人折磨,因此其整体数量要比三万高出不少,在那浩浩荡荡的风尘迭起中,大抵有近十万人军装上阵。 紫色旌旗高扬,下一瞬便是不分敌我的箭雨铺天盖地。黝黑却寒芒毕露的箭尖显然经过不下百次的磨砺,单凭盔甲的坚韧究竟能否防下,仍是个未知数。 当箭雨纷飞之际,一声让煜弓骑兵不明所以的高喝却是在同一时刻响彻云霄:“兜!” 如洪钟般的低沉一如汹浪席卷战局,原本还有闲情跟骑兵斡旋交锋的邯国士兵顿时释出大劲,一举掀开了前方僵持不下的煜弓士卒,随后连忙翻身聚集于一处,彼此将一道柔影套上头顶。 那是数万顶兜帽,而且明显是用丝绸等软物纺织而成的兜帽。虽有微光闪烁的玄妙,但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那能够防下如雨箭矢的门路。 “不过是小小箭雨,又有何惧!众将!随我冲锋!破了他们这不入流的阵型!”不屑的怒吼从御星中一位四臂鬼影的将军口里喊出,宛若一枚深水炸弹,在煜弓骑兵中轰出无与伦比的反响,只听战马嘶吼,数十万兵卒策马而奔,万千兵器杀芒相叠,化作一柄笔挺的重剑,直刺向那聚集一处的“恼人苍蝇”。 “灭尽斩!”当数万铁骑踏出惊天之势,一声怡然不惧的高喝当即震慑寰宇,只见一人持剑斩出猩红破天,一只栩栩如生的四脚麒麟便是在箭雨的洗礼下瞬间成形,它抬首啸出一阵激昂,引着本不分敌我的箭雨回落其额间,汇成了那儿的一角擎天。 “吼——”脚踩泥泞头扬蔚蓝的麒麟抬脚迈出一步,当即百米有余,不过是掠步三俩下的功夫,它便一头撞进了那已然无法回头的铁骑阵中。 “啊啊!!!”惨不忍睹的尖叫声顷刻奏响,那匹麒麟的四肢一如绝望的铁柱,一脚荡下,总能轻松踩灭不少杂鱼。 待麒麟落定正中,本是通体黝黑的它,浑身却是瞬间燃起各样暗红色的纹路,随着当中光晕不停变得深邃,它的身子逐渐膨胀起来。原本还是意气风发的神兽,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光球。 “轰!”冲天的光柱携着震耳欲聋的爆鸣声一并登上了天下最耀眼的顶峰。 “怎么会?”欧阳凌霜打出一拳金纹荡漾,勉强摆脱了敦煌的凌冽攻势,回旋而落的身影眼角微眯,正眺望着不远处缓缓消散的剑气澎湃。“那是东方灵?这个老朽之辈居然还能有如此本领?真不可思议。” “但凡有心,再老也能有所提升。”敦煌振臂敛起挥剑下的余劲,将黑鞘重新靠上后臂,蓝紫混色的眼眸平静如初,既没有急于终结的心态,也没有如挑拨玩物一般的戏谑。“不过听你这么说,看来你对邯国的了解还挺深啊。” “打仗总得要知己知彼,不是么?”欧阳凌霜带着微笑扬起眉头,转过身看向单臂傲然的敦煌,眼底寒芒一闪即逝。“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完成我的目标。” “不妨告诉我,你的目标究竟是什么?统一大陆?”敦煌耸耸肩膀,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八卦的神采。“亦或是单纯地想要报复我,虽然我并不是很清楚之前在哪得罪了你。” “呵...”欧阳凌霜冷笑一声,沉下眼帘的双眸再启之时,俨然蒙上了层层血海深仇的猩红光晕。“这世上的罪孽如果都能用不记得,不清楚,不明白来一笔带过的话,人间又何尝会像现在一样复杂?” “我不管你记不记得,清不清楚,是否承认,你就是那夜的罪魁祸首,就是我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宿敌。”双手悍然托天,玄霄沉落一束金光熠熠,蜿蜒踏空,一举荡平了不远处残存的剑气,以霸天之势,盘旋出苍龙的轮廓。“无论如何,我与你的恩怨,在今天必将画上句号。屠夫。” “嗯...”若电般的红光在眼底掠闪而过,连带起敦煌一声情不自禁的闷哼。反握的黑鞘剑格下方,同样的腥色悄然攀出,如枯燥落叶轻然落地,再没有被捉回原处。 可欧阳凌霜可没有那个同情的闲工夫,入凡苍龙已然盘旋在即,再作蓄势只会伤到自己的本源。于是,他虚空一招,浑身上下酷似龙形的盔甲顿时龟裂,飘散浮空,融进那唯有虚影留存的苍龙体内,不消片刻,一匹俏生生的霸天巨龙已然振翅翱翔于天际。 “昂!!!!”苍龙啸出威震群伦的如雷滚滚,幡然流转身形,长近百米的巨龙瞬息落定,在那还没有它一根指爪大的欧阳凌霜身旁盘踞,炯炯有神的竖眸杀意崩显,紧缩在不远处的敦煌身上。 “近些年果然是变天了啊。”短暂的失神过后,敦煌稍稍抬起头,仰望着那匹霸天金龙,感慨道:“这样的技艺如果放在我成名的年代,保底也会是天下前十啊。” “呵,不过虚妄的排名,于我,又有何意义?”褪去一身戎装的欧阳凌霜今披一袭雅致长袍,重归淡然的眉目中再不点任何烟火。“也该动真格了吧?” “如你所愿。”手腕一转,靠背的黑鞘轻然落于前处,舞动中横切一记锋芒,朝着那匹苍龙峻首不偏不倚地斩出,却仅仅只能在它的额前鳞片上削出一片荡漾余波,凌冽的剑芒便已气绝。 “昂!”或许是因为受到了挑衅,那苍龙顿时昂首高飞,向着势单力薄的敦煌扬出巨尾。但凡金光所及之处,万物泯灭,哪怕是泥泞的土地,其表面的沙石也是在瞬间蒸发,就像是突然多出了一个深坑点缀原地般。 “又不是没打过龙。”面对着来势汹汹的巨尾横扫,敦煌仍是分毫不退,反倒一脚踏前,属于剑鞘的蔚蓝灵犀顿时成形,不过是一记简单的纵劈,剑锋的斜晖便是转瞬杀出千百道完美的月牙,一如延绵不绝的潮水,前仆后继地斩向那苍龙的巨尾...... “撕拉!”脆弱的人体在没有任何防御的前提下,又怎么可能挡得住蓄势已久的银剑锋芒呢?只听丝绸的破碎连带着鲜血泼洒,一柄染着鲜血的锋锐已然贯穿而出,定格在骆哲阳的左胸上。 顺着银身追溯而去,握着剑柄的唐灵东如今正眼泛不解地凝视着那一脸释然的骆哲阳,在她身后的冰面上,悦耳清脆才去,一把鞭刃就平躺在那儿,离她自己的心脉,就差了一寸的距离。 “为什么要收手?”异色的眼眸弥漫着疑惑,尤其是当她扫见骆哲阳嘴角始终悬挂的微笑,这抹迷惑更甚。“你还有力气才对。” “呵...”哪怕嘴角溢出无数条细细的血丝,哪怕身上痉挛不止,骆哲阳却始终保持着和煦微笑,颤抖着说道:“你果然是有使剑的天赋呀......真后悔当初说你笨....也不该在那一天那样做....搞得你再也不想修行剑术.......这一切都是我不对呀....” ...... “你好笨啊!”他从无名处走了出来,浑身上下萦绕的黑雾如今已然尽数消逝,唯一苟延残喘的眼角薄雾,此刻也在深光微闪过后渐渐消弭,显露出一张稍显青稚的帅气脸孔。 虽然他的语气尽显嫌弃之意,可那一对深棕的眼眸中却没有半点气馁之色,反倒是一把牵起女生纤细的小手,引着她一步步走向正轨。 满面娇羞中还夹杂着丝丝愤懑的女生此刻只顾着卯劲证明自己真的不笨,所以她并没有留意到男生脸上的满满宠溺与由衷欣喜。 当二人相握的手在空中划出一圈又一圈的完美剑影,那段时间里,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批评女生的话,只是陶醉在这随时都可能不再有的美好中,静静地享受着。 甜蜜转瞬即逝,个把月的练习过后,女生自诩已经熟练掌握了基本与进阶剑术,信誓旦旦地想要跟男孩切磋。一开始,他们都拿着木质的兵器,到后来女生终于能够用木剑打过男生时,他们这才换上了真枪实弹。 那是一片开满洁白彼岸花的悬崖,那儿承载了二人足有两年多的回忆。在那儿,男生握着赖以成名的长鞭,女生提着一柄长剑,彼此对立中各泛淡笑。 回旋而起的剑芒快若闪电,于圣洁中荡出一条笔直的花路,直指男生的左胸长袭而去;后者甩出鞭刃,飞旋的优雅中跃起美丽的弧度,不仅可以挡下那记迎面袭来的锋芒,于流转中亦可贯穿女生的心脏。 自信满满的女生从没有想过自己近乎一年半载的努力居然会被男生云淡风轻地破解,她根本来不及看清锋芒的流转路径,手中的剑刃却是在一阵酸痛后脱手而去,错开心脉,改而绕上腰肢的长鞭微一用力,便将她娇柔的身子拉入男生怀中。 “我之前是怎么教你的?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千万不能先手进攻,那样只会暴露更大的破绽,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啊?如果你还是这样的话,就别练剑了。你一辈子都不会成功的!” “闭嘴!那我不练就是了!”女生一掌拍在男生那一张恨铁不成钢的脸上,顺势从其怀抱中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圣洁花海,再也没有碰过剑。 哪怕是后来二人喜结连理,正式结为夫妻之后,女生也一直都没有碰过剑,男生不敢主动撩拨,只好将这耗时一年半载的时光存于心底,封口不谈。 “对不起...东儿.....那一天...我不该这么说你的......”断去长发的骆哲阳终是重现了过往的朝气,可面颊上的苍白却格外显眼。“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用剑天才....一直都是......” “......”抬头凝视着那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庞,唐灵东的异色双眸中,终是渐渐浮现出一抹迟疑的神采。“你...你是...哲...哲阳?” 第一百五十八章 伏笔 银湖震波,横扫而出的气浪排空了周遭的一切,盘旋的光焰瞬息湮灭,坚冰碎裂,化作地表不过寸深的湖水,悉数远遁,刹那荡出一圈空渺的荒地。 贯穿心脏的红纹染着鲜血,从中滴落的一点一滴恰如奏响的鼓点,一下又一下,抽动着唐灵东刚刚才褪出永无天日的心弦。 她那绝世而美艳的容貌上,此刻已经觅不见半点孤傲的冷淡,有的,只是难以置信的颤抖与泪雨纵横的悲恸。 “哲...哲阳...你...我...我为什么...”语无伦次中,她甩开了紧握鸳剑剑柄的手,不知该进或退的双手纠结着,想要扶上骆哲阳那苍白的脸庞,却又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迅速收回。 “你...终于醒了啊...东儿....”骆哲阳微笑着看向那一脸不知所措的唐灵东,满溢而出的宠溺逐渐取缔了眼眸中的缅怀,就像是端详着一个天下至宝般,仔细地凝视着双颊刹那变得惨白的她。 “不...不...我干了什么...我究竟干了什么...”当骆哲阳最后的执念终是在唐灵东幡然醒悟后的呼唤中得到满足,强撑出的生命气息当即顺着红染剑身迅速消弭,本还可以勉强站立的他,此刻已然单膝跪落。 唐灵东迅速俯下身子,用自己的肩膀及时撑住了骆哲阳的下巴,双手环抱在他的腰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的笔挺剑锋。 “答应我...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么....”几近虚脱的声音响在唐灵东的耳边,那是骆哲阳最后的嘱托。“我已经......再也承受不起了....” “哲阳...你别吓我...哲阳...你不会有事的...你绝对不会有事的.....”唐灵东含泪哽咽道,双手不住颤抖着,却始终紧紧抱着骆哲阳的腰肢,想要凭借着自己的体温,锁住后者逐渐冰冷的生命。 “已经...没事了......”骆哲阳竭尽所能地发出声若蚊蝇的呢喃,由回光返照领来的气力让他颤巍巍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抚摸着唐灵东的额头。“你醒了...就好了......” “哲阳......”没等哭成泪人的唐灵东再次道出不舍,四周围如潮水般涌来的巨浪便是吞噬了他们相依偎的身影,也捣毁了这临时开辟出的空间...... “吼!!!”震慑九天的龙吟回旋,刹那引起了全场的注意,就连远方厮杀一处的三军混战,也在同一时刻停了手中的动作,将头高高扬起,凝视着这边的一龙一人。 在那身长近百米的金龙面前,那道淡然悬浮的身影显得是如此渺小,可就是这样渺小的人物,比起巨龙却是各有千秋,凭借着其手中的黑鞘,甚至还隐隐压了金龙一头。 眼力好的人也不难看见在那庞然大物的尾部,一道极其光滑的平面正是历历在目,在那儿没有珍贵的龙血泼洒,也没有其他颜色的液体喷涌而出,那儿唯一有的,只是飘渺的光粒流转。 “虚有其表啊。”仰望着那已然有些气急败坏的苍龙,敦煌揶揄着说道:“说到底,它只是一个具实体的灵气投影罢了,比起真正的龙来说,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恩...让我算算...应该也差不多到时间了吧...”相比起敦煌的处之泰然,欧阳凌霜的脸色也是不遑多让,二人的对垒更像是棋盘对弈,成熟而稳健。“我的血傀之术已经感受不到那个人的存在了,想必是你们成功了吧。” “吼!!”黑鞘轻转,巍然如山的剑气便是席卷天地,似若流星般切出一记盛大,为那匹仍然吼着不甘的金龙送上最后一击。 剑芒袭杀,不消吹灰之力便将金龙直接横向劈成两半光滑,转瞬间,宛若瀑布般的炫光临空爆开,为这场战役带来了较为柔和绚丽的一幕。 “那个人?”敦煌侧眉轻叹,蓝紫混色的眼眸中瞬息闪过一阵恍然。“哦,你是指你那位忠心耿耿的“二”将军和那个女生吗?嗯,这样算算,也该是时候了。他们应该要出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两人本还空无一物的交锋场地上却是突然多出一道银白色的微光。星辰越来越大,直至开出一扇木门大小这才停止了膨胀。不知是不是敦煌刻意而为,那扇光门就开在他咫尺的位置,仅消一步便可触及,不多不少。 相互搀扶的身影缓步踱出,当中一人胸上鲜血淋漓,气若游丝,眼看已命不长久;伴在他身旁的那位女生,一对异色眼眸中此刻水雾朦胧,串串珍珠正川流不断地飘落。 “你不会有事的..你绝对不会有事的...”女生抽噎着说道,她的眼神中此刻只有苟延残喘的骆哲阳,就连到了硝烟四起的战场上,也是浑然不觉。“我一定能救你的...我一定可以的...” “灵东?”没等欧阳凌霜有所行动,只见黑影一闪,敦煌便是领着长袍飞扬来到了他们的身前,黑鞘纵然落地,寒芒一如屏风,护着三人。“你终于醒了啊。” “敦煌?敦煌大哥?”听着低沉,唐灵东近乎死寂的双眸瞬间燃起了希望的神光,她猛然仰起头,看着那仅有单臂却依旧伟岸的身影,干涩的双唇颤抖着说道:“太好了...太好了....哲阳...哲阳你有救了...大哥在...他肯定有办法救你的....” “...”敦煌转头望向那已然毫无起色的骆哲阳,稍稍抿了抿嘴,些许悲凉自眼底一闪即逝,这一命换一命的交易本就是骆哲阳提出来的,换而言之,后者早已做好了为之牺牲的准备,而眼下所发生的一切,就连敦煌也无力回天。 就算是敦煌有这样的本事,当下局势也不允许他这样做。 “贯穿伤,还是心脏处的贯穿伤。”没等敦煌开口,不远处披着一身华贵长袍的欧阳凌霜却是冷不提防地开口说道,语气中尽显嘲弄揶揄之色:“没想到,真没想到。怪不得古语常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连死法都差不多,这可真是你们上半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傀儡术...”极度不祥的念头宛若惊雷,直接劈在敦煌的心头。他愤而起身,手中黑鞘第一次因受情绪而划出凌冽,以近乎翻天的气势扑向不远处的欧阳凌霜。 “晚了,这是她身为血傀时立下的誓言,而且还是她亲口承认的誓言,就算是你,也改变不了的。”欧阳凌霜的嘴角流露出淡淡的微笑,本该消逝的苍龙转瞬成形,又一次用它那庞大的身躯挡下了袭杀而来的锋锐。“这是早就设好的局,就等你们来跳呢。” “好戏,正式上演。”唯闻一声清脆响彻空荒,刹那间,无数道飞剑不知从何而来,浩浩荡荡地布满了整片蔚蓝色的天空,彼此的锋芒下倾,并非针对棘手的敦煌,而是直指那刚刚才踏出异空的唐灵东。 “灵东!”敦煌的一声暴喝连带着身影一并化作流光,不过转瞬便是杀入剑阵,黑鞘的钝锋每过一扫,便有无数剑刃为之折断。可这些折断的剑刃却偏偏又一次再生出新的长剑,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坠落,直向唐灵东的左胸飞驰而去。 “该死的!”敦煌倒吸一口凉气,手中黑鞘顿时脱手飞去,空出的五指悍然抓出鹰爪模样,刹那间,一圈光罩便是赫然成形,将相互依偎的唐灵东与骆哲阳框入其中。 脱手飞去的黑鞘自有灵犀,只见其在空中斩出一片银白的星河,不由分说地便朝着那二人所处之地直坠。这是通往未知的传送门,是东方家祖传的技法,一生人仅能用三次,算上这一次,敦煌已经用了整整两次了。 一般来说,这种传送门的速度应该如同光速。可现在,在那剑阵的簇拥下,这一道银河却仿佛迟缓了很多很多,就像是蒙蒙的细雨,一点也不着急般缓缓向下坠落;相比之下,河外的剑雨则更显凌冽,不过片刻,便已然来到了作为最后手段的光罩旁。 “不要!!!”作为光罩的始作俑者,敦煌自然知道其极限究竟在何位置,面对着那来自冥界的剑刃锋芒,只有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他的脑海。 他抬手一招,铩羽而归的黑鞘便已然入手,独留的左手拇指愤而搭上微微隆起的剑格,曾立下的,永不出鞘的血誓,在这一刻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 可在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唐灵东扬起的双眸,在那一对异色的瞳孔中,她却是诉说着释然的神采,仿佛这即将到来的死亡对她而言,形若解脱。 顺着她伸出的手掌望去,敦煌瞥见了已经彻底没有呼吸的骆哲阳,尽管那柄鸳剑已然成为开启传送门的祭品消失无踪,可那穿胸的伤口却仍然历历在目。 他死了,是唐灵东亲手杀了他。可骆哲阳却依旧在微笑,始终在微笑。 “灵东......”一霎那的犹豫让万千剑芒有了可趁之机,它们轻而易举地破开了由敦煌铸造的屏障,来到了唐灵东的身边。 电光火石之间,万千银刃穿身而过,密密麻麻地刺进了她那娇弱的身子,从头到脚。当中,尽十余把剑锋,穿进了她的胸膛,刺破了她的心脏。 死亡是瞬间到来的,在那一刻,唯一让唐灵东感到慰藉的,或许就只有怀中的骆哲阳了吧。 至此。 唐灵东,骆哲阳,双亡于战场之上。 第一百五十九章 正戏 万剑穿心。这是唐灵东身为血傀之时,亲口向欧阳凌霜许下的承诺,是向整个冥界立下的誓言,因此,无人能解无人能破。 不过眨眼间,唐灵东与骆哲阳已是相伴共赴黄泉。俯视着那片血淋,敦煌的双眸却是出奇的平静,一潭深红色的死水悄然浮现,凝固了他眸中的一切神采。 “真可惜。”欧阳凌霜默默呼出一口浊气,邪魅微褪的金眸中隐隐闪烁着兔死狐悲的遗憾,“我其实很理解你的感受,不管是穷尽一切却换来徒劳的失望,抑或是在瞬间失去挚友的痛苦,我全都感同身受。” “如果我们是朋友的话,或许还能一起喝一杯。但很可惜,你我只能是仇敌。”话音刚落,转瞬的扭曲便让宛若杀神附体的敦煌顷刻来到了他的面前,扬起的黑刃转而轰在他的腹部,将其径直打上云霄。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阴沉着脸的敦煌根本没有抬头去看那倒飞而出的掠影,手中鞘刃自有打算,不过一次回旋就追上了冲破云霄的欧阳凌霜,锋锐燃起凶光,眨眼间便贯穿了他那宛若牛皮糖一般的身子。“这一次,你必须死。” 一闪即没的剑芒沉进了欧阳凌霜的五脏六腑,不过是因应敦煌的左手悍然一握,便是由内而外地炸出煊赫,轻而易举地粉碎了他登入天空的躯壳。但从那儿飞扬而出的却不是血光漫天,反倒是跟金龙破碎时一模一样的光雨飘零。 “轰!!!”迟到的爆鸣待到鞘锋回落敦煌手心时这才匆匆奏响,伴着大地的猛然动荡,那冲天而起的暗芒席卷终是又一次引来全场的瞩目。 “那是...”坐镇邯沧大局的兵鬼凝眸远望,心神中却是陡然一惊,一瞬溯回,扶摇而起的微风拂散了他那略显佝偻的身影,一路疾驰,奔往边界位置的中心战场...... “死亡之气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特定的物质解药,但每每当其出现的时候,天下万众中总会诞生一到两位得天独厚的人士,不论是先天还是后天,他们都拥有完全免疫死亡之气的能力。而他们体内的精血,则可以轻松压制死亡之气。” “万军陨作为死亡之气的集大成者,它需要的不光是压制,更是完全的泯灭。只有当万军陨中的所有死亡之气被彻底净除,它才能被称为毫无威胁。而这样一来,所需要的便是不再是一滴两滴了,而是时运之子体内的全部精血,也就是他们的命。” “你曾在万军陨的肆虐中活了下来,你就是天运的宠儿,你就是最重要的解药。当然,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强迫你献出自己的生命,我只是告诉你事实而已,该怎么做的决定权,仍然在你手里。” 那道银发倩影已经走了很久了,可她留下的音讯至今仍在黄凤临的脑海中盘旋跌宕,始终没有消散的意思。 由一根银发点起的秀光烈焰此刻正在丹炉中熊熊燃烧,略微刺眼的光焰正映射在他那深沉的脸庞上;身后,和煦的温暖漫光泼洒,坠于他的肩头,隐缀着万千美好。 闪回万遍不止的地狱景象又一次朦胧在他的眼前,那比死亡还要沉寂千分有余的空洞永远都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也是支撑着他后半生的唯一信念。 “真没想到,我这如残烛般的生命,到了最后时刻,却还能献上至关重要的余晖啊。”黄凤临向着丹炉递出了自己的右手。 和煦阳光戛然而止,阴霾顿时升腾。 记载于古籍中的浪剑共有八十一式,式式均有四十九剑,且环环相扣,只有当全剑尽出,席卷天地的暗芒才会重现人间。 那并不是虚有其表的渗人光晕,而是由千百剑气交织缝叠出的密网。浪剑齐出,汇聚而成的剑网可是号称能斩碎流光的至高锋芒。 就算是掌握了浪剑的剑客想要完美施展,需时起码也得要一炷香,可敦煌却是在一息之间完成了这天下数一数二的超上等剑技,足见其乃是动了真怒。在那连光都能劈碎的剑网中,欧阳凌霜就算是有登天的本领,也绝不可能逃脱。 再一次沉地的黑鞘已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橙红光泽,足以扭曲空气的高温正在其上肆虐,可敦煌却仍是义无反顾地握上了剑柄,不带一点迟疑,也没有一丝取巧。 他那翩然的身影刚好落在相拥二人的侧面,已然凝固的鲜血恰如水晶,不遗一处地将二人深锁酡红之中。 “敦煌。”不再轻佻的沧桑第一次有了睿智深邃的意思,回过身,伫足于敦煌眼前的那位老者已不再佝偻,宛若猛虎初醒般挺直了腰杆,纵使须发皆白,也不碍其眼中的寒芒毕露。“冷静点,这不该是你的作风。” 转瞬一瞥,敦煌眸中的双色此刻已经快被深红吞噬殆尽,若不是兵鬼及时上前的一掌震胸,十几年前的那个杀神恐怕就要彻底复苏了。 “老头子...”敦煌的声音就像是刚从冰窟中爬出来一样渗人僵硬,哪怕听者是兵鬼,也是突然感觉心跳漏了一拍。“哲阳和灵东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兵鬼不可能不知道,因为那万剑穿心的惨状就在眼前。他们俩都是由他亲自挑选的,也正因如此,兵鬼心中的痛楚更是丝毫不比敦煌差。 当融己入春风的兵鬼切身来到战局之时,他已然在暗地里稍一施法,破开了那仍有肆虐之意的浪剑剑网。所以,当二人开始交谈时,身为背景板的冲天暗芒已然缓缓消散了。 敦煌是背对着骆哲阳和唐灵东的尸体的,因此,他没能察觉到那诡异且无声无息的暗牧飞腾。 而作为霸榜天下第一长达五十多年的老油条,兵鬼对于很多事情的观察入微是连敦煌都自愧不如的。置身水晶中的暗牧固然微小,却仍逃不开他的法眼。 所以,当那层暗牧逐渐膨胀出爆裂的势头时,兵鬼当即大手一挥,直接把毫无防范之意的敦煌拍出数米,自己则是不知从何处握出一柄长枪,径直挑飞了那相拥的凄美。 在唐灵东与骆哲阳入空的那一刻,他们就再也不分彼此了。弥漫而出的暗牧融化了他们的身体,并在转瞬间将二人彻底合二为一,化作一枚精致而纯粹的水晶悬浮于碧空之中。 外表的灿然酡红不过须臾便被内部的暗牧取缔了主位,原本还是精致养眼的水晶,顷刻间便化作一团粘稠的黑雾,在碧空下扭曲着。 “以吾等之血魂,借天下之灵。”恍然间,一声空灵引起了天地的共鸣,彻底粉碎了各军交锋的念想。当这一声空灵毫无征兆地响起时,原本还在厮杀中的一众血傀顿时一愣,随后便是立马融化成一滩血水漫在地表,不过片刻,便是没了生命。 而那些御星骑兵,包括诸位将军,更是开始疯狂地抓挠自己的身体,粘稠的黑雾从他们挠开的血口中蔓延而出,在难解难分的战局中硬生生割出了一片雾气朦胧的地域。 “荡平六合,归一王者。”再起的空灵弥漫着傲视群雄的霸气,这一次,与之共鸣的不再是悠悠天地,而是那由骆哲阳和唐灵东所化的暗牧。 一只大手悍然撕开虚空,将那本不过狗洞大小的暗牧横向裂出城门大小,一道庞然的身影便是从中踏空而行,霸绝天下的气势从他那骇人心神的身体中自然流转。 他并没有怪物一般的身高,实际上,他就跟兵鬼差不多高。身侧共有四臂,其中左有三,右有一。左边的三只手非常纤细,却弥漫着叫人根本看不透的光彩;右侧则是刚刚裂开虚空的大手,宛若小山般的肌肉虬结在每一处,光是轻垂便可轻松触地。 那道身影留着利落的短发,不见眼瞳的白眸中正闪烁着单纯的仰慕,眺望着碧空下一点不起眼的金光。 “望鄙贱之身,餍血神之魂。”再次凝起的低沉正是从那儿的金光中传出来的。待此言出,肉身本该粉碎的欧阳凌霜,却是保持着双手合十的虔诚姿态,在那儿重现。 “幽境尘落,蔽日遮天,冥王终临!” “唯恭一人!”震慑天地的谦卑从每一位化身怪物的御星将领,包括出现在敦煌兵鬼眼前的怪物口中奔涌而出。 刹那霆落惊天,霎影轮岗,尖啸的刺耳莫绝于耳。快到僵硬的浮光扭曲了欧阳凌霜的面庞,并转瞬放大了那道细微的金光。 恍惚间开启的金门这次又是踏步踱出一人。 那是霸绝天地的巨影,浑白的肌肤一凝成形,凌冽的白眸注视着单手握剑的敦煌,光是抬手一挥,即是将其毫无反手之力般震飞千里。 “即是人求魂索之,吾定要加以完成。”那道巨影迅速缩小,眨眼便化作一般大小,四肢一如常人,除了浑白的双眸之外,至少从外表上看,他并不像是个怪物。 踩着虚空,他悍然震出的一脚却是在空中踏出龟裂,令人目不暇接的残影一闪,他便追上了倒飞而出的敦煌。 第一百六十章 敌手 倒飞而出的身影于半空划出一圈不紧不慢的完美圆弧,卸去一身倒退的劲力,翩然若仙般停留原地,待回眸,他惊觉自己已然落进了密密麻麻的金刚树树林。高耸入云的坚木赫然挺立,纵使褪去一身朦胧的轻纱,但光是仰望着这些遮天蔽日的树冠,都会给人一种诡异的恐惧感。 电光火石间,一道白光闪烁,连带着狂放不羁的掠攻,一拳轰在刚抬黑鞘锋芒的敦煌身上。面临此势,哪怕是马步极其扎实的他,也是无从招架,仅能顺势跃空,赶在即将被镶进金刚木之前卸尽浑力,缓缓落定。 来人赤裸着洁白如雪的身子,在他的身上,没有夸张到令人牙酸的肌肉虬结,反倒是给人一种瘦骨嶙峋的感觉。一对渗人的无瞳白眸如今正死死盯着飘然而落的敦煌,身旁流转的光焰逐渐织出一道青色长袍,牵起两条若软剑般的丝条结于衣摆,随风而舞。 虽不是严冬,但他每一次吐息却都伴随着雾蒙腾空消散,脚尖轻及之处,软嫩的芳草顿时结若坚冰。 “你,便是此具肌体的仇人么?”虽然近乎面目全非,气息更是截然不同,但若是稍稍一瞥,却仍能从他的身上看出几分属于欧阳凌霜的神韵。 “你是血神?还是冥王?”敦煌挥剑震碎鞘首点缀的寒冰,在光粒嘌呤中敛起先前因骆哲阳与唐灵东同逝而感到的悲意。深沉的双眸终不见深红猩光流转。 血神与冥王,这是欧阳凌霜在先前那一套不明所以的说辞中唯一提及的名讳,也是让全场曾得益于冥界加持的士兵沸腾的原因所在。 “冥界无王,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神。”他寒声说道,周遭万分凝实的光晕赋予了他充足的时间。“唯一的君主只有那位。而我,只不过是侥幸得到了“血”这一称号罢了。” “那那人为什么会用神来称呼你?”虽是闲谈,可敦煌却无时无刻没为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战斗做着准备,横立的鞘剑始终直面那道幽冷。 “人类就是喜欢这样。那些对他们而言无比神秘的存在,只要对自身有益或是无害,他们就会把神的名讳套在那些事物头上,神迹神迹,不正是如此么?”男人不过是顺手一挥,周围碍眼的金刚木却是瞬间破碎得一干二净,将方圆近数十米的平地直接空了出来。 “至于冥王,那些不过是借灵仪式的必要说辞罢了,压根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血’?称号?”男人的挥袖清灭树林,对敦煌来说一点也不值得吃惊,反倒是其言语中酷似自我介绍般的资讯让他蹙起了眉头。 “冥界阶级尤为分明。”兴许是触及了痒处,男人不厌其烦地说道:“最底层的灵体只有数字为名,再上便是三字称号,然后是二字,紧跟着就是一字,而站在最顶端的一众,则是有切实名字的灵体。” “分阶综合了出身,实力,天赋等等,灵体也可以透过后天的努力逐渐提高自身地位,好让自己获得称号,或者是名字。” “名字由君主亲自赐予,至于称号,则是由那些有名字的尊上所赐予。”此刻,他那无瞳白眸中,却是满溢着羡煞之色。 “第二阶的灵体么......”敦煌浅浅吸了一口气,沉落丹田换取几缕暖流涌入四肢,散开了先前肆虐的寒意。“怕是个棘手的家伙啊。” 原本,男人还想继续,可一道结成霜雪模样的微光却突然在眼前爆裂,让他立马收了念想,随手召开薄雾,从中拽出一杆大戟,大戟由深蓝的坚冰打造而成,一盖一挑,源于另个世界的冰冷当即宣泄。“加紧结束这一切吧,我的时间不多。” “静候。”戟影踏着蓝雪飞舞,转瞬临身,不攻不备,不袭软肋,仅是冲着敦煌高举的剑鞘锋点轰去,于战中硬碰硬。 “当!”枪影九转终归一点,宛若排山倒海般的迅猛瞬息爆发,将那一只前递的巨手彻底掀翻,但也仅仅只是掀翻而已了。 回旋落定的兵鬼须发依旧苍白如雪,腰杆却不再佝偻,那本该是皱纹遍布的脸庞,此刻却是眨眼重归年轻之月,整个人看上去恰如登临羽化的出尘仙人一样。 一柄长枪通体雪白,双开的枪锋拱出菱形,顺镇兵鬼的抬臂高举,直指那位初来乍到便吃了一嘴灰的鬼影。“兮双一?这谁给你取的称号,就不觉得难听么?” “称号,又岂是汝等人类可轻易亵渎的!”一脚踩落痛处,只见那四臂的怪物顿时震出左侧三道纤细鬼手,近乎无限延长的掠影一息间便以来到了兵鬼面前张牙舞爪。 三手舞动一如三鞭迭起,彼此默契的配合顷刻交织出一张大网,蔽日遮天地迎面盖向蓄势完毕的兵鬼;同时间,那足足有男人一双大腿加起来一般粗的右臂轰然震出爆鸣,趁着黑网的隐匿,直突兵鬼。 “我再问你一遍,你把哲阳和灵东弄到哪里去了?”漫天喧嚣的尘网对于已然出尘的仙人来说,又能有什么作用呢?一挑一拨,洁白的枪身顿时扫出返璞归真的煊赫,轻松荡平了那肆虐的漫天黑网,回落之时,又恰到好处地震飞了那只初初临身的巨手。 当兮双一倒飞而出,兵鬼当即一脚震地,引着长枪临空转起一圈轰然,一枪一人凝若一体,于瞬间切断了那三只还没来得及回溯的纤细鬼手,顺带粉碎了他的左腿。 “煞——”就像是烧红的炭被直接丢在冰上一样的声音刹那回响,待兮双一踉跄落地,他那空荡荡的左半边身子就只剩下了蠕动的微波轻雾飘荡。 “呵......”站稳身形的兮双一既没有痛苦的痉挛,也没有发出一丝痛呼,他一边冷笑着,一边凝望着不远处英姿飒爽的兵鬼,“你不过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残存的生命火焰,又能供你烧多久?” “灭你足矣。”被看破的兵鬼不泛一点波动,对于兮双一的调侃,他同样报以深冷。“告诉我,骆哲阳和唐灵东,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告诉你又何妨?”稍是一愣,兮双一旋即狂笑着说道:“他们二人的灵魂被冥界收走了,而肉体则是相融凝成了我现在使用的这副残躯,换而言之,他们死了,死得透透得,连转世都做不到啊!” “在我百余年的生命里,”得到了答案,兵鬼第一次用双手攥紧了那相伴一生的长枪,恍惚间,熊熊气焰竟是以虚无的方式裹上枪身,“还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像你一样赶着去死的存在。” “现在,你所面对的只不过是我的投影罢了,你莫不是真以为光凭这个世界的兵器,就能直接杀死我吧?一百多岁若还如此天真,那可正是白活了啊。”托着残缺身体的兮双一依旧满脸不屑,空洞的双眸更是写满了轻蔑。 “我何时说过这个兵器是来自于这个世界了?”迎着那不遗余力的嘲笑,兵鬼却是冷冰冰地说道,没等兮双一情绪变化,虚无气焰肆虐的长枪已然脱手而出,如雪落骄阳,轻松贯穿了兮双一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头颅,于回旋中褪去满身色调,朴实无华地重新落进兵鬼的掌控。 “我又不是没有跟冥界打过交道,就算是你们的大王列君生来到这儿也得卖我面子,而你不过是一个三字称号的小卒而已,居然敢这么嚣张?”兵鬼声音再一次响在兮双一的耳朵里,但这一次却宛若死亡宣告,让他不寒而栗。 列君生是谁?那是冥界唯一的君王,是整个冥界,乃至世界挥手间便可翻云覆雨的存在,是天下真正的大能。可就是这样的存在,居然要给眼前风烛残年的老人卖面子....... 兮双一没能再想下去了,那悄然潜形的虚无光焰在体内轰然爆开,粉碎了他寄生所在的残躯,也一并炸碎了阴暗面的灵体。 在那雾气终年缭绕的幽寒冥界偏僻处,纵横交错地坐落着数不清的木屋,其中有两间尤为巨大。恍然间,一声爆鸣却是连带着惊天气浪从当中一座木屋中宣泄而出。摧枯拉朽的气浪轻而易举地掀翻了许多木屋,将无数道闭眼沉浸的灵体径直送上半空....... “稳住防线!”当拥有着冥界加持的御星全面爆发之时,瑾峡与邯国的联军根本无法抵挡,只能且战且退,减少伤亡。 可转瞬间,本还骁勇善战的御星军却是毫无征兆般倒了大半,瘫软在地,抽搐不止,眼看没一时半会是起不来了。这一下子的空当自然被联军抓得死死的,只听又一声霸气决伦的灭尽斩回响天地,巨形麒麟再度扬威,领着一众憋气很久的士兵愤然杀进了已无反手之力的御星兵阵。 “铿!”冰戟与黑鞘的速度不相上下,彼此的碰撞擦着火花,却谁都伤不了谁。可这一次的回旋,那称号为血的男人却是突然慢了很多很多,以至于当敦煌纵向劈下一剑凌冽后,他这才匆匆架起冰戟防御。 防御放到后手,便很难起到任何作用了。念杀理之剑那被抑制许久的锋芒一如找到宣泄点一般,直接沿着人体中线从头划落胯间,将腾空的男人彻底一分为二。 一剑起势,二剑封喉。直坠的剑芒再度跃空,横向切入还没来得及泾渭分明的男子脖颈,以雷霆之势将血分为四瓣飘零。 “破。”敦煌淡喝一声,夹杂于剑招下的罡气顿时爆发,万千锋芒如雨,彻底碾碎了血暂时降临人间的躯壳。 可就算是这样,那一团及时升腾的雾气却是囊下了肉身的全部碎片,趁着敦煌回力的片刻空当一跃百里,盘旋在远方。 蠕动的黑雾由上至下,于朦胧中再一次凝出了血的身影,只不过这次由幽光铸成的身体不再如真人一般凝实,而是多了几分空幻之色。 “兮双一死了?而且是灵体被灭?”他自言自语地咀嚼着什么,似乎对于刚刚的吃瘪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人拥有这样的能力才对。” “本来还想着在临终前稍稍收敛一点来着,可结果遇上这些破事,唉,真是的。”当金刚林中的疑惑隐起时,这边的兵鬼却已是手握长枪,抬头望天,暗自幽叹着。 稍稍掠过远处已然隐有大获全胜之势的战局,他一步登天,再一步十里,宛若仙人般来到了战局中央,手中长枪扬出一记圆润的月牙,与麒麟一并冲锋陷阵,将煜弓国数十万兵直接打了个土崩瓦解。 “看来,不得不动用那个了啊。”感受到战局的倾覆,刚刚才重塑人形的血长舒一口气,顺手一翻,一枚灰白的丹药已然腾空而起。 第一百六十一章 陨 恐怖的死亡之气凝若风暴龙卷,顷刻腾飞百里。一幕威临,蔚蓝惊变深紫,万里无云的深空刹那暗降,只为那一枚跃空的灰白造势。 “夜幕垂,亡息作龙卷,凝锋一落万军陨。”全身趋上虚无质感的血躬身虔诚,双拳向天并声齐道,仅是瞬息,原是凭空的龙卷霎那接天连地,骤然雷降袭出惊天破纹直落地表,泯灭泥泞,于平整之上缀出满目疮痍的坑洞。 “不好!”气象惊变,敦煌也没有闲劲去纠结为何血还能重塑人形了,手中鞘刃斩地劈出剑芒纵横,顺势托起自身高飞,奋不顾身地扑向那宣泄的龙卷。 高举过顶的黑鞘光芒骤亮,那是尤为耀眼的绮丽银光,在灰光肆虐的单调下,显得万分夺目吸睛。腕间一抖,形若划破天地的剑气顷刻龙啸,以霸绝天下的锋锐,一式劈开了流转的风暴。然而可惜的是,横过的剑锋没能触上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实体,整剑暴起,却只是驱开了狂风而已。 “万军陨,一发便不可收,你只是在白白浪费力气而已。”不点烟火的血洒然若仙,落地时已经褪去了周身缠绵的雾蒙,即使他的身体在这一刻从外表看上去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可他的气息却是异常凝实坚定。 “该死的。”风暴戛然而止,从中翩然飘落的身形满眼肃穆,无垂的右袖随意荡漾,连着绣起各样花纹的衣袍衬出如孔雀开屏般的景色。 “与你的斗阵好生有趣。”挽起衣袖,血勉强勾起一笑僵硬,现今的双眸不知是因肉身重塑的缘故,还是万军陨脱手而出,不再是通体渗人的苍白,而是白中透着圆弧灰光。“只可惜现时我还是借灵的肉身,真希望那一日早些到来,这样便能与你当面对垒了。” “混蛋......”当万军陨的深芒直入一望无际的天空,敦煌就已经失去了所有追踪它的方法,他不知道这枚象征死亡的诡药究竟是冲着乱战而去,还是不远处的邯沧而去。但他深谙一点,无论万军陨选中了当中哪一个,一旦它落定,必将生灵涂炭。 “不用想万军陨究竟会去哪里了,尘埃落定的事,是你无法改变的。倒不如趁着我借灵还有时间,让我们再来打一次吧。”摊开的双手再次攥紧,一柄寒戟悄然成形,圆润的锋芒勾掠,领着他那几近消弭的身影再度踩出迅疾。 “你们该死的冥界,究竟想在我们的世界干些什么......”鞘刃回旋,锐利一如流星,引着凝实拽起残影,不让寸步地扑向寒戟如龙...... “咚!”寂然的炼丹房如今却是震起一声爆鸣,火花凝着金光翛然冲天,在那炫目的光晕中,一枚升腾其中的丹药正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生命气息,虚影巍然,绘出一只雄鹿昂首挺胸相伴左右。 “他做出了选择。”爆鸣刚一轰然,从未走远的银发便是领着另外一道稍显娇小的身影出现于拐角之处。早已长大成人的雪儿一指向天,在她身旁的那位青年便是出手迅猛,迎空抛出一柄短匕,于金光中不偏不倚地接下了那枚至关重要的丹药,并一路长袭,直追远方战局。 “雪儿姐。”多月以来的闷头苦练让姜乐冥蓄起了长发翩然,就连胡子也是长出来了。在与敦煌相遇的那天,他已经有十四岁了,只不过早年的落魄没能让他汲取到足够的营养,才长得比同龄人要稍微矮上一点。 纵使姜乐冥后天的生长营养不够,但也没能掩住其先天就具备的天赋异禀。敦煌有关唤灵兵器的教导,他只不过是花了一周时间便已将其融会贯通了。他之所以会消上数月才启程前往亚土,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是他自己本身欲要举一反三的念头,想要无师自通,开发出专属于自己的套路,当然,凭空创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就算是对天才来说也是一样,所以最终,他失败了;二则是因为亚土大陆本身动荡的时局,就算是自家有船的李家,也不得不再三考虑后才能选择出航。 当姜乐冥初初到达亚土时,是敦煌亲自来接他的。与之相伴的还有相比之下长高很多很多的雪儿,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两人本还是相差无几的身高,就变得向雪儿一边倒了。 当时敦煌在接下姜乐冥之后,仅是粗略看了看他的修炼后便予以了赞赏,顺带又捎给他另外一个举足轻重的任务:陪着雪儿,这才有了现如今二人形影不离的一幕。 “送去了么?”大有倾国倾城之色的雪儿不过一下回眸,便让姜乐冥突然一愣,片刻后才慌慌张张地点头。“好,应该来得及。” “雪儿姐,你要去哪啊?”姜乐冥看出了雪儿的启程之意,囊起嘴问了声,却换来银眸神神秘秘的一瞥,顷刻间沙雾滚风,逼着他闭上了双眼。待到再开之时,那道银发倩影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雪儿姐!!”稍显惊慌的高呼霎那响彻邯沧的天空,却再无一人响应。“完了完了,师傅知道了,还不得削死我......” 踏空而行的银影数十步便已追上了那道前驱的匕首,虽说是托着丹药一并高飞,可它并没有贯穿那枚金光闪闪的丹药,而是以一种莫名的牵引力,牢牢地将丹药吸附在匕身上,没有伤其分毫。 “抱歉啦,等我回来,我已经帮你跟叔叔解释。”一手揽过腾飞的丹药,雪儿回眸向那已成云雾一片的邯沧城微笑着说道。 回首间跃出一大步,熠熠生辉的银色光焰顿时遍布她的全身,仰此换来的急速让她一步千里,不过是片刻便赶到了那暗无天日的战局。 此刻的联军刚刚大破煜弓铁骑,虽是趁机得来的胜势,但也十足振奋人心。可当那铺天盖地的深芒悄然席卷时,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间却是不约而同地蒙上了一层厚实的绝望之感,那仿佛是死神把镰刀架在脖子上的压迫感让他们完全没有反手之力,甚至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当众人好不容易才将双眸望向天边时,所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一枚灰白宛若炮弹般长驱而来,浓郁的死亡之气正是从中肆虐。 身为世上仅存的暗影狼皇,苍风对于死亡的预警可是出奇敏感,而就是这样一枚小小的丹药,却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感,且是必死,还无处可逃的那种感觉,光是这一下的压迫便直接压垮了四足傲立的苍风。 而至于坐镇全军的总司令,兵鬼在挥出那定下胜势的一枪后就已是银光满身,别说驱步了,就连握枪的手都抬不起来,又怎么可能拦得下这枚来势汹汹的火炮呢? “这就是万军陨么......果然跟你描述的一模一样啊...敦煌...”星辰伴身的兵鬼,其气息此刻正迅速衰减,刚才的两枪已经掏空了他所拥有的一切。“如果还有余力,或许我还能拦上一拦吧。但我老了啊,也该退场了,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坚定而仁慈的双眸渐渐投向远方,下一瞬,他那顶天立地的身姿竟是轰然破碎,嘌呤的星光加紧聚在一起,直飞向激战正酣的敦煌。 这由兵鬼全部心血所构成的无数精粹落点精准,悉数绕上敦煌的左手掌心,并顺着剑柄一路上攀,融进了黑鞘之下的深锋。 是的,它并没有选择萦绕于鞘上,而是凝入那大有可能不再出世的剑锋。 得到莫名加持的敦煌振臂挥出啸然一剑,愤然斩断了血握于双手之中的寒戟,并将其直送云霄。不加犹豫,他反手抛出手中剑刃,同时右脚悍然震地,以极速连上飞剑,一举贯穿了已然气若游丝的血。 “看来借灵的时间到了啊。”胸前轰然炸出的窟窿这次终是淌出了鲜红的血液,但血的脸却是淡然如初,没有半点痛苦之色。“与你战斗很愉快,如果不是宿主有要求的话,我也不会动用这些花哨的东西。” “不过嘛,你们人类中居然有人能够隔着世界摧毁灵体,这让我很吃惊。虽然他已经死了,但他的意志却有所传承。”话及此,血逐渐恢复金色的双眸略带深意地瞥了敦煌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或许是将来我们不得不面对的劲敌了啊。” 下一瞬,玄灵尽去,欧阳凌霜终究回到了这个世界,可迎接他的,却是贯穿胸膛的致命伤。 “成功了。”回首之间,他瞥见了正怒火中烧的敦煌,看着那一脸愤然却无能为力的剑圣,纵使口溢鲜血,可依旧不碍他狂笑出声。“有生之年...居然能看见堂堂一代剑圣...露出这样的表情...哈哈哈....” “你这样做,有意义么?”敦煌左袖一挥,扬起的清波减缓了欧阳凌霜坠地的速度:“拼死发出万军陨,只是为了生灵涂炭么?” “我只是为了满足我个人报复世界,报复你的念想罢了.....”欧阳凌霜死死地凝望着身居高位的敦煌,哪怕将死,眼中的敌意也不曾收敛。 “为了报复我,赔上一个国家,值得么?”敦煌眼中流露着神波,那是为欧阳凌霜的得不偿失而感到的无奈。 “呵...煜弓国的下任女皇...是你的徒弟...是我欧阳家的人...欧阳辰凌...煜弓国不会断...我也没赔上国家...”欧阳凌霜临死前的狂笑依旧回响。 “是这样么...”望着那将死之人的最后猖狂,敦煌倒也没有当面戳破其施加在欧阳辰凌身上的血傀之术已然被自己破解的事实,只是用怜恤的口吻轻叹着说道:“你真是个行事谨慎的疯子啊。” “如果我是疯子,也是你逼的。”欧阳凌霜冷哼一声,最后的杀意乍现于无神的金光双眸中。“好好享受一下短暂的祥和吧...之后还会有其他人来找你的...你那夜的影响可是源远流长呢......” “林枫。”敦煌闭上双眼,用无奈的语气叹出一声。“冤冤相报,何时又会有了呢。” 语毕,撑着欧阳凌霜的柔劲也是随之散去。他残破的身影顿时化作流星一路直坠,轰然砸地荡出一声嗡鸣,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滩烂死于泥泞中的尸泥。 至此,欧阳凌霜,煜弓国当代王上,卒。 “雪儿?”敦煌扬起双眸,凝望着不远处的夜幕席卷,正感束手无策之时,他的心弦却是突然一抽,一道银发的倩影旋即形显于脑海,引着他的神绪直投远方。“不...不会吧...” 转瞬,他化作一缕流星,不顾生死地冲向夜幕所处。 第一百六十二章 以一换万 不带尘嚣,不点雷霆。那暮色深深中的豆大珍珠其实只是在徐徐飘落,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胆敢上前触碰,胆敢上前抵挡。在那小小的物件中,仿佛蕴藏着无上尊贵的力量,将在场所有人的脚步紧紧锁于泥泞之中,不容许其挪动片步。 “这就是神的力量么......”刘昌德与南宫先霖一同搀扶着已然精疲力竭的东方灵,霸道的麒麟奔腾燃尽了他的所有,而此时的勉强仰头便已莅临他的极限。 敌友双方的鲜血结若河流,缓淌于土黄之上,伴着无数战马悲凉嘶鸣,为那枚绝望的到来打下先势。哪怕是隶属于煜弓国的残骑,在这转瞬生死之中,照样无法幸免。 那是不分敌我的死寂,那是一丹灭城的威慑。似狂风呼啸的死亡之气化作刀片,以最浅显的锋利刮着众人的脸庞,带起各样杂陈的疼痛:炙热如火,却又酷寒如冰;刺痛短促,却又痉挛迭起。 在那灰白的朦胧中,众人仿佛看见了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光景,那是个一望无际的灰色空间,其中隐有微蓝的鬼火闪烁,若隐若现的楼宇正彰显着属于古时代的简陋。它本该是海市蜃楼,却又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 “那儿就是主人曾提及过的冥界么......”东方灵仰望着那一如帷幕般落下的死亡之气,无比虚弱地嗫嚅着。 “呜!!!!!”在无比深沉的静谧中,一声突兀的狼啸却是悠扬响起,转瞬间,只见那匹于战场上勇猛无比的苍狼悍然跨出一步,黑白对立的光晕顿时闪耀掌间,迎送着它的庞躯腾空,向着那不可逆的死亡冲出最后的挣扎倔强。 可还没等它那不知量力的躯体撞上灰蒙,就被一阵不容置疑的大力径直拍落,荡起的尘烟瞬息朦胧了半数人高抬的双眸,以至于许多人没能亲眼看见那一点青光的救世降临。 “嗡!”那是一声直入心扉的嗡鸣,宛若一记强心针,驱散了众人心目中的绝望。待到烟云渐止,所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便是双光分庭抗礼的那一幕骇然。 面对着那吞噬一切的死亡之气,一点青光却是分毫不让,不光及时拦下了遮天蔽日的灰光,还趁着初临的强势,一举将之掀上九霄。 只是,由于其初临时的尘烟障目,包括苍风在内的许多人都没能看见在青光降临之时的雄鹿昂首。在少数人的眼中,那是一匹浑身沾满仙气的神鹿,从中近乎要满溢而出的生命气息正源源不断地蚕食着此前肆虐的死亡之气,这才一举逆转了一边倒的局势。 可就算是有鹿影遮掩,那飘扬于空中的靓丽银发却依旧如星辰般耀眼,尤其是当她的全身燃起璀璨银光时,在那一刻,她便成为了此时天空的主宰。 “一定要坚持住啊....”在银焰的包裹下,雪儿的双眸更是愈加明亮,坚定的信念自中流转若波涛,分毫不比外界熊燃的光焰差。 在她前递的掌心中,那一枚倾注了黄凤临一生心血的青色丹药正不遗余力地散发着这千年修为所换取的光辉,也是黄凤临这数百年来的执念才成就了眼下双光平分秋色的壮丽。 只可惜哪怕是到了投身炉火的牺牲悲壮时,黄凤临却依旧没能真正掌握到万军陨的解药配方。并不说雪儿欺骗了他,而是除去黄凤临自身得天独厚的生命气息外,仍需要定量的死亡之气才能彻底化去万军陨的威力。 正因为死亡之气的稀缺,这才有了现时雪儿的奋不顾身,那裹身的银焰恰是其调动死亡之气的征兆。以往,每每当她调用死亡之气时,她的身体都会有所变化,而这次也不例外。 只不过,比起之前的快速生长,这一次调动所带给她的,则是体格的缩小。置身于银焰中的雪儿,就像是一根蜡烛,随着火焰越烧越旺,她的身形反倒是变得越来越小。 “快要成功了......”当银焰终是在雪儿的不懈努力下染入青光的晶霞,她那张重归些许稚嫩的脸庞上深锁的眉头也是缓缓舒展开,镀上了纤微的安然。 “咚!”一直静卧于掌心的青丹突然毫无征兆地暴起一声怒喝,刹那旋转的光弧扫荡而出,因而散开的青光浓郁不减,化作一张大网将那幕夜空悉数彻底吞噬。 这一下的悍然直接抽走了萦绕在雪儿身上的全部光焰,随后一如弃子,不留半分情面地将之掸落玄空。 百米的高空一落定若流星,但凡撼地,势必摔得血肉模糊。可就在这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雪儿却是无声无息地阖上了自己的银光双眸,认命般直坠,不作任何挣扎。 已成逆转之势的青银巨网不负众望,终是将盘踞空中的暗幕彻底蚕食。一枚偌大的晶莹水滴顷刻成形,凝于碧空,正以绚丽竭力博着众人的眼球。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一道唐突的掠光却是从东方猛然杀出,拉拽而起的残影剑气化作黑雾,一路伴行,大有喧宾夺主的韵味。 急速的飞驰并非斩落空中水滴,而是朝着那道倩影狂奔而去,几近扭曲的炫光一路随行至二人相交于半空中,这才显露出当中作祟之人的真实面貌。 纵然仅有单臂,却依旧不碍其一揽将无神的雪儿挎入怀中紧拥,同时食指轻弹,以最小的幅度划起圆转,招来一柄呼啸的黑鞘擦着脚尖扫过,带着二人相拥的身影落入不远处的丛林之中。 “呜!”飞驰而过的小插曲很快就被那一声形若幽灵般的叫喊给掩住了光彩,当众人的眉目重新投向高空中的水滴时,只见那青银的光芒此刻已然化作一头昂首挺胸的麋鹿,正以睿智深邃的双眸,万分流连般扫过大地上的一切,最终凝于那匹已然眼露呆滞的苍狼身上。 “你......”转瞬间,象征阴阳的黑白化若龙卷,分别从苍狼的额间与脚跟呼啸而起,最终相撞于腰间,换来一道伟岸的身影。那是纯粹的人形,没有兽耳,不点指爪,只有一位披着黑袍的人凝望着天边的雄鹿,黑白的眼眸中正流转着难以置信和语无伦次的悲伤。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变不了人形了。”凝望着那一对截然不同的黑白双色瞳,雄鹿口中的人言语泛空灵,却只有化形为人的苍风才能听得见。“就此来看,你的一生将不止于暗影狼皇族啊。传承原来早就开始了么?” “你的气息在衰减...你做了什么?”苍风启齿问道,比起雄鹿的隐蔽,他那洪亮的声音只消一息就传遍联军之阵,当然,大多数的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 “没什么,只是做了早在几百年前就该做的事情而已。”雄鹿的空灵依旧直入心扉,向苍风直抒震撼。“只不过到头来,那个小女生还是摆了我一道,没把解药的最后一味告诉我。” 听着雄鹿嘴中的不明所以,苍风只是歪起脑袋,眸中霜雪微蒙,凝着不解的气韵。但当他感受到属于雄鹿的气息几近虚无之时,他便是再一次焦急地呐喊出声:“黄凤临,你到底做了什么!” “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全名呢。”化作真身的黄凤临语气中略有波动,显然是对苍风的直呼其名而感到的不满。“为了化解万军陨,我投身于炉火,以肉身与灵魂作为代价,化作当中一味重要药引。我只是这样做了而已。” “什么?”苍风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好几分,一如女高音般尖锐,但并不悦耳。“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 “知道。”黄凤临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不过是不得超生转世罢了。” “那你还...” “苍风,当我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还是个小狼崽。”黄凤临不由分说地打断了苍风的质问。“我一手把你养大,也教了你很多东西。从本质上,我已经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儿子,当作我未来的传承。就算是我永世不得超生,那又能怎么样呢?” “我只要在这个世界上有所寄托,有人还记得我,我一样会活下去,以某种特别的形式活下去。所以,不必为我伤心。” “更何况,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还不明白我这一生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么?我达成了我的夙愿,挽救了我数百年前没能救下的人,我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可是...”百年岁月穿梭于脑海,构成一幅又一幅美好的画面,初见时的互相嫌弃,熟络后的相互依赖,再到后来的亲若父子,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轰炸着苍风的泪腺。 “好了,别哭了。”低沉响起的瞬间,仅是一个恍然,黄凤临的身影仿佛又一次俏生生地出现在苍风面前,抬手为他擦拭着满面纵横的泪珠。“记住,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的。以后,就跟着敦煌吧。我没能为你做到的,他会续上的。” “而且,你可是这一任的......”没等黄凤临说完,天边的雄鹿却是再也维持不了。只听一声铿锵的清越,在半空中瞬息炸出漫天晶莹光粒,于嘌呤中温柔地抚慰着血流成河的大地,同时也带走了隐有不舍之意的黄凤临。 “爸!”悲意满满的高呼震慑云霄,那一如狼啸般的悠扬回旋在联军的每一个人耳中,同样牵起这些幸存下来的两万士卒心中的幻痛。 是的,他们赢了。尽管过程九曲十八弯,尽管几近绝境,尽管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但他们还是赢了。赢得惨烈,两国加在一起,他们一共失去了十余万士兵的性命才换来了胜利的曙光。哪怕是有兵鬼操刀的三万邯国精锐,到了现在,也就只有不足万人依旧挺立。 兵鬼的化星嘌呤,唐灵东与骆哲阳的相拥而逝,黄凤临的最后奉献,三位将军的力挽狂澜,还有远方单枪匹马的敦煌。是他们奋不顾身的努力才让这寥寥两万的兵卒得以幸存。 纵使胜得惨烈,但他们换来的却是煜弓铁骑的全军覆没,是国家未来兴盛的希望,是不再需要屈居于人的尊严。哪怕现在元气大伤,但国体仍在,希望仍在,未来总会有再攀高峰的那一刻。 “大将军万岁!大将军万岁!”再一次被打成鼻青脸肿的刘昌德,却是率先心甘情愿地呐喊出声,为那一枪奠定胜局的兵鬼大将军送上由衷的颂扬。 “大将军万岁!大将军万岁!”此起彼伏的高呼回旋,哪怕当中掺杂呜咽,哪怕当中混杂泪水,可却丝毫不碍那真挚的情感流露。 邯国,终于不需要再依赖千里迷森来苟延残喘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妈妈 虚无。空灵。轻波。涟漪。这是这片空间的所有。 缓缓升腾的气雾托起了别样的光辉,宛若千丈长的银发随意披散,盖住了风尘烟波,遮住了涟漪万千,一直到这儿全部覆上银色白雪的那刻。 昏睡中的女子不再亭亭玉立,雪儿恢复了她这个年纪应有的身高,妖娆的曲线也已渐渐消弭。国色天香的面容渐入稚嫩,虽仙气依旧,但也没有了那倾国倾城的惊艳与成熟。 无形的微波成为了她悬浮半空的唯一助力,她的双手贴在胸前,合十的手心正静静祈祷。脸庞上,除却向来神采奕奕的银光外,那若隐若现的蓝紫双色竟也是第一次有了起伏之意。 一望无际的雪白中,却是逐步走出了另外一道倩影。从朦胧步入清晰,她的脸庞完全复刻了尚未有重归稚嫩的雪儿,只不过要比她更加柔和,更加浑然天成。 她的身上隐有扭曲的光阴流转,阵阵阴冷的炙热正萦绕在她的全身上下。那本该耀眼的光焰却不凑巧地跟背景混成一色,叫其失去了夺目的神彩。 她每跨出的一步,在这片早已化作皑皑白雪的平川之地上总会烙下一个完整无比的脚印。在那只有脚板大小的水洼中,却是流转着自成气候的生死交替,虽然仅是气息的缠绵。 百步的距离留下了百道神迹。一个世界的基础便是生命之息与死亡之气,毫不夸张地说,在那被女生抛之脑后的百道水洼中,已经有百个细小世界悄然诞生。 “雪儿,”她站定在悬浮女子的身旁,先是轻松驱散了全身上下的扭曲气焰,随后递出双手,如视珍宝般抚摸着雪儿那吹弹可破的肌肤。“我本以为我留给你的东西不会这么快消耗掉,可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呐。” “唯二的见面,我却始终只能看见你的睡颜......”女生颤抖着说道,眼角本该溢出的泪珠却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代价吧。” 无数回落的电光在她的眼前勾勒出一幅又一幅画卷,无独有偶,它们全都展示着雪儿英勇的一幕幕,有敦煌不在场的,也有他在场的。而最后停落的,则是那一人独上夜空,浑身燃焰,硬憾万军陨的视死如归。 “我们真是有个好女儿呢。”女生俯下身子,用苍白的双唇吻上了雪儿的额头,为后者送去澄清明目的微凉,“在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妈妈就不能陪在你身边啦,要好好地听爸爸的话,可别再淘气了。” “留在你体内有关个别招数的记忆我也会一起带走的,免得你老是有所凭借。”深情的一吻过后,她重新直起腰板,不过是顺手一挥,那遮天蔽日的银发却是迅速回收,眨眼间便还原了空间的本貌。 抚着那依旧及地的长发,尽管眼中略泛不满与担忧,甚至还有一点点后悔,但这些负面却始终掩不住她嘴角那母性泛滥的微笑:“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就该把那层封印下得再坚固一点的,这样说不准我们母女俩还能真真正正见上一面,不过算啦,既然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以后可别太强迫自己了啊,好好地跟着爸爸,我们一定还能再见的。”那叶盈盈秋水中的深情恨不得想将雪儿彻底吞噬,可无论她怎样不舍,从脚尖开始的消弭痕迹却是变得越来越大了。 “妈妈!”一声不合时宜的呜咽惊起,雪儿本该是置放于胸前的纤纤玉手此刻却是冷不提防地抬了出来,精准无误地捉住了女生刚刚抽离的右手,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雪儿......”有时候距离崩溃,所需要的往往只是一声梦话与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女生几近透明的右手不该感受到任何来自外界的温度,可她却偏偏从那一双小手中感受到了如太阳般的炙热。 女生当即俯下身子,不顾满面的泪光想去拥抱雪儿,可还没等到临身,突然提速的虚无扶摇而上,不留半点情面地吞噬了她的全部,徒留两滴晶莹盘旋。 “雪儿...雪儿...醒醒...雪儿....”那由远至近的沉重泛着无法言喻的惶惶不安。她仿佛感受到有一只僵硬的手臂,在畏首畏尾中绕上肩头,将自己揽进了那瑟瑟发抖的怀抱中。 在那个怀抱中,既没有温暖,也没有坚定,只有深到骨髓里的悲凉冰冷。 “雪儿...快醒醒....雪儿....你不能有事啊.....雪儿.....”自从降临到这片密不透风的千里迷森中,敦煌已经不眠不休地抱着雪儿度过了三个日夜。 他亲眼看着已然长成窈窕淑女的雪儿重回十三十四岁的稚嫩,他近距离地感受着雪儿的气息消弭,他甚至是听着雪儿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步向停滞,又在一炷香后重新开始跳动。 期间有很多人前来探访过,很多很多。李昭苒,碧尔,苍风,萧厉,各位将军等等。他们都来了,可却统统都在敦煌这吃上一记闭门羹,灰头土面地离开了。 在这些人之中,只有那不发一言的姜乐冥成为了天选之子,得以陪伴在敦煌的身旁,陪伴在他雪儿姐的身旁,静静地挨过交替不停的曙光与晚霞。 “嗒....”一滴露水从高耸入云的树冠中翩然落下,不偏不倚地砸在雪儿的额头上,荡出清凉四散,也荡出一声不满的呜咽。 “妈妈......”那是一声叫人潸然泪下的轻哼,不舍与惆怅泛滥其中,伴着轻轻地挪动,扫平了敦煌眼中的呆滞与绝望。 “雪儿...你醒了?”他慌慌张张地低下头,此刻,雪儿也刚好从敦煌的怀中转过头来,如珍珠般的泪花就溢在她的眼角,正源源不断地滚落脸颊,浸湿了敦煌的粗袖。 “叔..叔叔...”朦胧感渐渐褪去,敦煌那一张棱角分明的消瘦脸庞当即映入眼帘,那一对蓝紫混色的眼眸在血丝遍布的映衬下疲惫更显。“你.....我...我们这是在哪....” “在森林里,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敦煌小心翼翼地扶起雪儿的身子,同时强咬牙尖,驱出一阵和煦流转掌心,柔情满满地贴上雪儿的后背,再一次检查起她的身体是否有异样。 而结果同三天前一模一样,雪儿的身体包括经脉在内,一切正常不过,只有一点与先前有所不同——雪儿体内的死亡之气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净,不留半点痕迹。 敦煌并没有把这变化放在心上,比起死亡之气,他更在乎的是雪儿的苏醒。看着那一对褪去银白,重现蓝紫混色的眼眸,他长舒一口气,痴痴地笑了笑。 雪儿连忙擦去眼角泛痒的泪珠,却拭不去内心的空洞。她不知道这阵空虚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可这阵空虚却始终牵动着她的心弦,以妈妈为名。 “雪儿!”就在重回十四岁的雪儿沉思之际,敦煌的一声低喝如同当头一棒,直接敲碎了雪儿脑海中刚有组织之意的记忆碎片。“我明明让你好好地待着,不要出来不要出来,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那样很......” 刚有起势的教训还没向入高潮,就早早地落下了帷幕。等到雪儿苏醒的那一刻,敦煌一直紧绷的心弦便是刹那松懈,这才给了已经酝酿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昏阙可趁之机,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眼前一黑,他便是仰天倒了下去。 “叔叔!” “师傅!” 两声高呼奏鸣,只不过这次呼唤,来了个身份对调。 瑾峡国和邯国的联军大败煜弓铁骑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三日便已传遍整个世界,在各方的渲染下,这场战争成为了新时代又一次的神仙大战。 得此大败,煜弓国却并未因而倾颓,只是元气大伤,让出了中原的土地,重新偏居一隅,安分守己。而得此大胜的瑾峡国与邯国,非但拿回了他们原本的土地,同时间还瓜分了已经覆灭的圣盟国部分领土,一改亚土大陆当初煜弓国一家独大的霸道。 比起战败,煜弓国境内更传出了另外一个让外界为之震撼的消息:当代煜弓国王上将主动退位,将王座让于同属欧阳家的欧阳辰凌,后者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子,而一旦她成功即位,她便将成为煜弓国,乃至于整个世界,第一个女皇。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当即引起了江湖上的众说纷纷,有人说欧阳凌霜一生无子,这个欧阳辰凌应该是他的嫡女,迫不得已之下才会让她继任王位;有人说这个欧阳辰凌不过是拿来充数的傀儡,煜弓国真正的实权应该还在欧阳凌霜的手里才对等等等等。 但无论他们怎么猜,都不会猜到其背后的正解。毕竟,欧阳凌霜死于战场的消息,到现在也没能传出江湖,纵观整个世界,也只有敦煌一人知晓其死亡罢了。 这场战役的大胜为邯国换来了长达整整七天的举国欢腾,酒香洋溢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惹人垂涎的肉香更是随处可闻,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当然也包括醉倒街边的。 在后来的记载中,七日狂欢后,邯国又花了整整四天时间才把所有垃圾清扫干净,至于那酒肉芬芳,更是荡漾了半个月后才有所消退。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臣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张画卷却是席卷了整个战后的邯国。王国玉玺的图案大大地印在左上角,赚足了他人眼球,那画上人物,也是得益于此,转瞬成为了整个邯国的风云人物。毕竟,一个抵着黄金十万两头衔的人,又有谁不想去攀攀关系呢? 那个人留着一撇长须,鬓角微霜长发不曾打理,一直垂到脖间。一对传神的丹凤眼熠熠光彩可谓鄙人,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阴鸷掺杂其中。往后梳落的黑发由簪子锁死,悉数荡漾于身后,直至腰间。 除了样貌之外,那张画卷便再无有关他的任何信息,既没有名字,没有国籍。虽然如此样貌偏于英气逼人的帅气,但纵观整个亚土大陆,拥有此类样貌的人不在少数,从中要想找到那个完全符合所有特征的人,说实话有些大海捞针的韵味。 画卷刚出的那一个月内,皇室门前每一天的人海都近乎络绎不绝,而有信心来此的势必有所凭借,不然动错一步当即为欺君之罪,可是要斩头的。那一个月内,无数人领来了他们认为的画上人物,希冀着能够以此赚取此生无忧的丰厚报酬,可最后却全都悻悻离开。 无论他们怎么努力,找到了哪怕是与画上人物百分之九十多相似的存在,却都满足不了那个含恨画下此人的女生。或是恩将仇报的血海深仇实在过于深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没等那些个趾高气扬的人跨过门槛,她便当即摇头否决。 正因为这位女生高到令人发指的要求,所以,有关画上人物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质疑声终是开始发酵蔓延,皇宫前些日子以来的热闹非凡,也在近期逐渐趋于平静。尽管仍有不死心的人坚持不懈,但结局却是一直重样。 这幅画上人物背后的身份,也就成为了战后以来,第一宗邯国倾尽全国上下之力都一直未解的谜案。 又是一天的寂然,恢复人身的碧尔百般聊无地靠在木椅上,双手托腮,嘟着嘴巴吹起无形的泡泡,自娱自乐。在身旁摆下的竹叶青热气不再,芳香却是依旧馥郁。她那一对青碧色的竖眸早就蒙上了单调且无聊的神光,终不再是一个月以前日日相伴的翘首以盼。 恍然间,一只蝴蝶嗅着芬芳寻觅至此,扑闪着翅膀停到了碧尔高挺的鼻梁上,领来阵阵瘙痒,还没等她打出一个喷嚏,聪颖的蝴蝶便是顺着她的脸颊爬上其指尖,于片刻流连之后,为她的纤纤玉指留下了一道隐隐约约的晶莹。 “瑾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当碧尔正纳闷这只蝴蝶究竟是从哪飞来的时候,一道银发身影却是踩着轻盈大步跃入,追着腾飞的蝴蝶在屋内肆意奔跑。在她的身后,单臂的男子正面露微笑,倚在门栏上,双眸泛着些许疑惑,凝视着那只不速之客。“这不该是瑾峡国特有的生物么?” “师傅...可以了吗...我已经...托着这东西绕城快有五十几圈了.....”只听一声巨响震彻庭院,直接勾去了雪儿与碧尔的注意,在那气喘吁吁的求饶声中,一位已然快累成软泥的青年就匍匐在地上,在他的身旁,一个足有其身高四分之三的竹筐竟是在平地上砸出一个大坑,里头堆满了实心的巨石。 “才五十圈啊?”一边啧嘴一边转过身去的敦煌晃着脑袋,纵使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却也难掩其眼中的默默赞许。“好吧,看你那要死不活的样子,今天就到这里吧。” “师傅万岁....”姜乐冥万分艰难地呜咽一声,旋即便是倒头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诶,你这样做会不会有点太过分了?你就不怕他真的练出毛病来?”碧尔拍案荡出一声清波,自己则是跃上天花,翩然落在敦煌的身旁,换来一旁雪儿的掌声。 “说实话,我其实是想变成一个严师的,可对着这个孩子,我却怎么也严不起来,或者说,压根就没有我该严的地方。”敦煌耸耸肩,只有当姜乐冥昏过去之后,他眼中的赞许才会毫不吝啬地满溢而出。 “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孩子实在是太自律,太勤奋了。我本来打算是让他跑三十圈的,结果自己悄咪咪地多跑了二十多圈,你说,这是我过分一点还是他自己过分一点?”敦煌嘟着嘴,单手打起一声脆响,两位由邯国圣上钦定的仆人推门而入,先是向敦煌恭敬无比地行了礼,便大步来到姜乐冥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把他抬了出去。 “看来又是个修炼鬼才啊,你后继有人了。”碧尔抬手就是一巴掌砍在敦煌的肩膀上,啪得一声清脆。 “这孩子有他自己的执念,必然不会走我的老路。”对于碧尔的大大咧咧,敦煌早就习惯了:“我只希望我教他的东西能够在未来帮到他就行了。” “你...应该没事了吧?”碧尔上下打量着看似恢复正常的敦煌,一番支支吾吾过后还是小声问出了她心中的担忧。 “能有什么事?”敦煌侧过脸,用澄清的单眸瞥了瞥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碧尔,微笑道。 “就...雪儿...骆哲阳...唐灵东还有兵鬼....和黄凤临那些事情啊....”碧尔遮遮掩掩地说着,生怕踏错一步直接踩到地雷上,把自己炸个稀巴烂。 “都活了这么久了,有关生死离别的事情也都看淡了。”说着,敦煌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着那恢复童真的雪儿好不容易才捉住了那只四处飞舞的瑾蝶,嘴角轻勾,散出真挚。“只是没能将他们的尸首收回,有点遗憾罢了。” “他们后事都办好了么?”一个月以来的殿内枯坐,在这段时间内,碧尔甚少跟敦煌有所交流,眼下的对谈还是战后的第一次。 “都搞定了,一块与世无争的风水宝地,应该是他们向往的住所。”回想起下葬时的三天跪坐,不眠不息,敦煌敛起了微笑,低头沉声道。“只不过,习惯了争斗的老头子可能不喜欢那儿,不过嘛,谁叫他之前老是喜欢跟我叫板呢,就苦一苦他吧。” “你还真是‘睚眦必报’呢。”碧尔抿嘴叹道,轻轻地拍了拍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流露出半点忧伤的敦煌。“有关雪儿的情况呢,你弄明白了么?” “雪儿啊...”敦煌轻哼一声,表情凝重。当初他从昏阙中苏醒后,曾问过有关其体形变化的一些事,但得到的答复却是一问三不知。 那不是有难言之隐的伪装,就是真真正正的不知情,不了解。然而雪儿有关自己的记忆,有关她昭儿姐的记忆,有关其所有家人的记忆都在,唯独就是有关死亡之气方面的事情,她突然间变得一概不知,就像是部分失忆了一样。 “我也说不清她的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迎上雪儿关心的注视,敦煌略显生硬地露出一抹微笑,晃了晃脑袋,示意自己并没有什么事。 “这样啊。”碧尔啧啧嘴,想要出谋划策却发现自己腹内一滴墨水也没有,只好作罢,改以劝喻:“都过去了,那就放眼眼前吧。” “属于我们的这一章算是翻过去了,那你呢,找到你要找人没有?”敦煌从腰间的挎包中抽出一张黄纸,绘于其上的男子栩栩如生,特征明显,本应该特别好找。然而个把月来,却都没有半点消息。 “没有。”碧尔宛若泄气般哀叹一声,碧眼中流转的杀意早在数月无果的洗礼下悄然变得软弱无力。“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不然不可能几个月都没有消息才对。”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不过是随意的一句提醒,却是换来了碧尔坚定的眼神注视。在那目不转睛地紧盯下,敦煌竟然是有点心慌。 “不会,我绝对不会记错的。哪怕十多年过去了,哪怕他的气息变了,我也一定会把他认出来的。”碧尔沉声说着,其眉眼中悦动的坚韧是连哪怕相识二十多年的敦煌也不曾见过的。“他们带来的人虽然像,但不是他,我很确定。” “是这样啊...”敦煌揉了揉下巴,正作沉思之意时,一种莫名的芬芳却是从庭院门的方向翩然落入,引起了他的注意。“又有人要来了,应该也是冲着这幅画来的。” “就算来了又怎么样,如果不是那我认定的那个人,黄金他照样是一点也别想动。”话虽如此,碧尔的眼中却是依旧染上了几分期盼之色,顺着敦煌前倾的指尖,她望向了那随时都有造访可能的庭院大门。 “报告。”率先路过拐角的并不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那是门仆,是萧厉赐给敦煌的门仆,他岁高约莫六十,却依旧老当益壮。“有外人造访。” “唐叔,这一个月以来不都是只有外人才来这儿的么,这又有什么好报告的?”敦煌面泛不解。 “这个外人身份特殊,他不是邯国本土居民,而是瑾峡国的大臣。”唐叔拱手说着,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瑾峡国的大臣?”敦煌和碧尔心有灵犀,同样歪起脑袋,淡出一声惊呼。“为什么别国大臣会主动来这儿?唐叔,你把他带过来。” “是。” 第一百六十五章 往 来者锦衣加身,一张国字脸上顶着端正五官,浩浩正气自眼中化余波流转而出,荡漾着蓬勃。纵使衣不添半点包袱,但从他的精装打扮来判断的话,应是要出趟远门。 “吾乃瑾峡国大臣侯明芳,拜见大人。”越门见单臂的孤傲,那位大臣当即拱手行礼。大战之后,敦煌这标志性的单臂独剑便是又一次闯出了名号,尽管不胜年轻时的剑圣美誉,但依旧值得他人吹捧尊重,尤其是在这战火稍息的亚土大陆上。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敦煌先是摁住了身后蠢蠢欲动的碧尔,自己则是眯起眼睛打量着跟前这个毕恭毕敬的大臣,语泛点星警惕。 这位大臣与平日里来此的人尤为不同的一点其实非常明显,他是只身到此造访的,并没有领来哪怕一个人。 “回禀大人,”侯明芳再度躬身行礼,紧接着便将自己莅临此处的理由娓娓道来。“臣本是受王上之名前往七星洲购买物资的。途经邯国国境时,却无意间发现了这张纸,这才来打扰大人的。” 说着,侯明芳从腰间取出一卷黄纸,将其如视珍宝般缓缓拉开,一抹不亚于在面对敦煌时的尊敬从其眼底满溢而出:“不知道,大人想要找我国宰相,是为何事?” “什么?这个人是你们国家的宰...”碧尔一把掀开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敦煌,嗖的一声便是窜到了侯明芳的脸前,碧绿色的大眼睛圆瞪,在难以置信的衬托下,死死地盯着本该是无辜的大臣。也得亏敦煌及时赶到,单手捂着碧尔的嘴巴就往后拽,这才化解了双方的尴尬。 “不好意思啊,她有点过激了。”敦煌向着侯明芳浅笑一声,点头赔上个不是,便将碧尔连拖带拽地拉回了庭院里,转头细声嘱托道:“这件事交给我去处理,你别插手。” “不是...这种人都能当上宰相嘛?还有天理嘛?”碧尔的愤愤不平甚至勾起了她一对碧眼中的竖瞳寒立,早已凝实的双脚上蒙起氤氲,眼看就要再度融为一体。若不是敦煌刻意把身子横在了侯明芳和碧尔之间,怕是前者要吓个不清。 “先别急着骂街,等我把事情搞明白了我再告诉你,你现在先回去坐一会,陪陪雪儿,等我消息再出来。”敦煌探出左手轻轻摁在碧尔的额头上,掌心中回旋的清冷制住了碧尔内心中险要井喷的怒火,也将其双腿间的氤氲彻底驱散。 “相信我。”纵然心中愤然,可望着敦煌那一对摄人心魄的眼眸,碧尔只能是幽幽一叹,无可奈何地妥协了。在留下一记冰冷回眸后,她一步跨进门栏,来到了摆好棋盘,正准备自娱自乐的雪儿身旁。 “你确定这个人是瑾峡国的宰相?不会看错了吧?”清清嗓子,耸耸肩膀,敦煌刻意消除了自己话语中的厌恶,尽量以中正的语气提问道。 “臣很确定。”侯明芳无比郑重地点起头,没有半点迟疑。“那位大人约莫是在十八年前当上的宰相,年少斩妖有功,加上治国有道,因而被先皇委以重任。” “斩妖?”敦煌稍稍挑起了眉头,“你可知道他斩得是什么妖?是蛇妖么?” “这个臣并不知道。”侯明芳的回复一如既往的不假思索,“臣是近些年受到皇帝赏识才被提拔的,有关宰相大人之前的事情并不算特别熟悉。” “是这样啊...”敦煌微笑着点起头,那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万分隐蔽,成功地瞒过了一向直来直往的侯明芳。 “请恕臣啰嗦,但大人您想要找宰相大人,究竟所为何事?”政界长时间的熏陶让侯明芳的举手投足间都弥漫着涵养的韵味。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有个朋友与这位宰相大人有些关系,想要与他见上一面罢了。”敦煌保持着捉摸不透的微笑,只是双眸中多了一丝阴鸷的幽光,光是瞥上一眼,一阵炫目之感旋即涌上脑海。 “那需不需要臣为大人安排一下呢?近来战火刚止,宰相大人应该有空闲时间接见您......”侯明芳刚一抬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敦煌那对蓝紫深眸,刹那间,空白卷上心扉,一时间叫其忘了接下来的说辞。 “不必了,你不是还要去七星洲么?抓紧去吧,到时候我们自己去瑾峡国便可。”响指清越,早已等候多时的唐叔一个闪身便来到了庭院内部,静候着敦煌的指示。“谢谢你的消息了,唐叔,送他出去吧。” “是,大人。”唐叔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双手后摇摆出请的架势,向着有些发愣的侯明芳轻声道:“客人这边请。” “那好,大人臣就先告退了。”没有任何人可以留意到侯明芳双眸中转瞬即逝的空洞,那仅仅停留片刻的精神力却是直接散尽了其脑海中有关邯国“寻人启事”的所有记忆,待出城之后,他只会记得自己曾途经邯国的事实。 “斩妖有功,治国有道。”敦煌啧啧嘴,在四下无人的庭院中丝毫不掩眉宇间的不屑。“这两个东西放在一起,不觉得有点突兀么?” 轻叹着一步横空,仅是转瞬便回到了楼房之中,迎面撞进了那因碧尔单方面的心事而下得一塌糊涂的棋局。 “碧尔姐,你有点不在状态呀,都在乱走。”尽管雪儿的话中泛着担忧,可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也不留情,白子踩定,直接掀翻了乱成散沙的黑子军阵,一子登胜。“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我回来了。”敦煌为碧尔递上一卷黄纸,那是刚才顺手从侯明芳那儿拿来的启示。“猜猜他是怎么当上宰相的?” “你给老娘...”碧尔先是不耐烦地大吼一声,后又突然惊觉雪儿就在身旁,赶紧作出调整,切着牙轻声问道:“少绕弯子,挑重点来说。” “雪儿,我跟她有些事情要谈,你先去找你昭儿姐玩吧,等谈完了,我带你去钓鱼玩。”对于身旁倩影的急促,敦煌是一点也没放心上,反倒是自顾自地搂起雪儿的肩膀,一边忽悠着,一边领她到了门前。 “我不想钓鱼,我想上街买东西吃。”雪儿囔了囔嘴,重归纯粹的蓝紫双眸一如蝴蝶扑闪,看得敦煌心中一阵悸动。 “好好,等我跟你碧尔姐聊完就带你去买吃的。”拍拍大腿,才抬走姜乐冥的两位伙计前脚刚踩定,又是闻声来到了庭院中,一副任劳任怨的老实人模样。“跟着两个叔叔去找你昭儿姐吧,我很快就来找你。” “哦!那我要吃月光牛肉片!”雪儿高呼一声,险些让敦煌左脚绊上右脚扑倒在地。 “你可真会吃啊...”在二位仆人的忍笑呜咽中,敦煌则是稍显尴尬地回过头,用细如蝇蚊般的声音小小抱怨一下,却招来了雪儿的冷眼。他连忙点头哈腰,朗声道:“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这才差不多。”一抹得逞的坏笑这才绽放在她那重归稚嫩的脸庞上,迈开步子,雪儿渐渐踏出了庭院的范围。 “小祖宗就先送走了,接下来的,就是这位宰相咯。”敦煌回身,一脸的赔笑已然烟消云散,由阴冷取而代之。 再三步入楼阁,映入敦煌眼帘的旋即便是碧尔粉碎手中画卷的那一幕,凶厉,癫狂,愤怒,这是一瞥的风情,也是写满碧尔一脸的神情。 “你还记不记得你断掉的尾巴去了哪里?”趁着碧尔的怒火还未曾波及到四周,敦煌赶紧伸手抽来一把木椅,用低沉的声线引入话题。 “那时候我重伤昏迷,都不知睡了多久,断尾去了哪里,我怎么会知道?”碧尔冷哼一声,手中青焰熊燃,将漫天碎屑化作嘌呤火星,掸落一地灰烬。 “刚刚那个大臣告诉我,这人之所以能够当上宰相,是因为他斩妖有功,治国有道。”轻轻的咳嗽后,敦煌带出了一个足以将其身份确认的讯息。“而他当上宰相的时间,又约莫是在十八年前,所以我想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你要找的混球了。” “斩妖有功...呵呵呵...斩妖有功....哈哈哈哈!!!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原来我的好心,是可以被这样利用的,懂了,这下我全懂了。”单手捂上双眸,她仰天奏出一声声似若悲鸣般的狂笑,声嘶力竭中,当初被拦腰斩断的疼痛仿佛再度临身,不经让其浑身陷入剧颤。 “碧尔,碧尔!”敦煌因同情而蒙上蔚蓝的指尖于空中幻化一记圆弧,当头扣住了碧尔险些连站都站不稳的身子,一步跨出,他接下了碧尔有些瘫软的身子,将她慢慢放到一旁的长凳上,有些无奈地说道:“现在动怒又有什么用呢?这样就能报一箭之仇了?” “呼....呼.....”几次深呼吸配上额间的清冷,在碧尔心中肆虐的怒火总算是被压了下来,头晕目眩渐渐褪去,理智的光辉再度染上双眸,连着期待,一举倾注到敦煌的身上。 “其实你不用这样看我的,我是什么为人你心知肚明,这件事我会管到底的。”敦煌满脸轻松地耸了耸肩,“而且,我就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宰相,弄出来的风波还能比三国战争乱,过个几天,我们就去一趟瑾峡国,会一会这个斩妖功臣。” 第一百六十六章 出城去 在敦煌不辞辛劳地跑遍全城数十条街后,最终,雪儿还是吃上了她心心念念的月光牛肉片,伴着舌尖的无穷回味,她心满意足地坐回软垫,用一枚黑字将其与李昭苒因公事而暂停的棋局再度启动。 至于敦煌,他则是在安顿好雪儿之后,于柱后悄然隐去身形,翩翩破碎的光景直抒潇洒,一连风起,飘向了城外那已沉静谧的千里迷森。 城门微开,守城的士兵这才刚刚放下敬礼的手,正准备关门时,一阵微风却是借势远遁,穿过那根本不能通人的罅隙,轻而易举地潜出城外。 邯国位处亚土之南,是整片大陆上最靠海的国家。而在其国境内的正西南方,则是千里迷森的终点所在。那儿是一道因经年被海浪侵蚀而形成的悬崖,崖身透出一个陡峭却显尽光滑的半圆,却将其崖尖孤立无援般暴露于浪涛之上,那脆弱不堪的模样让人不禁怀疑其承重能力究竟能不能耐得住十人以上的阵容。 悬崖姑且冷冷清清,但从那儿往后走上百步的平地上,却是静悄悄地立着四块石碑,上面所题之字除去名字与称谓,还有足足四行多的赞美之词。 从左到右,他们依次为兵鬼之墓,骆哲阳之墓,唐灵东之墓以及黄凤临之墓。他们都在三国之战中作出了卓越贡献,也因为他们的存在,才让邯国得以一改颓势,翻身做主,称其为邯国的再生父母,也绝不为过。 所以,当今的邯国王上——萧厉——才会心甘情愿地以双膝跪倒在每一块石碑面前,依次为永眠之人献上三拜九叩之礼。 礼毕过后,萧厉的额间已是一片通红,条条血蛇悄然攀下,染红了他的双眸,却没能使其哪怕皱一下眉头。 “各位前辈,您们对邯国的大恩大德,全国臣民包括鄙人在内,必将永世铭记在心。”他哽咽着说道,用双手捧上朵朵菊花,胸腔中满怀真挚的他,颤抖着将一朵朵鲜黄摆到了每一座石碑之前。 “你可是一国之君啊,天天都抽两个时辰过来祭拜,不会耽误你的朝政么?”待芳香开始飘溢,待鲜红蜒至脸颊,再落定泥泞,低沉便是轻响于身后。 没等萧厉回过身,那单臂的身影便是迈开步子,也不客气些什么,径直走到了邯国国君身旁。他没有跪拜,只是用五味杂陈的双眸凝视着四座石碑,久晌,才转而面向额间鲜血淋漓的萧厉,轻叹着抚平了他额间再度开裂的伤口。 “如果没有这些贵人相助,这个国家都没了。相比之下,朝政什么的真的不重要。”萧厉最后向四碑叩谢,随后忍着膝间的刺痛,颤抖着站了起来,他并没有选择与敦煌并肩而立,而是往右后方稍稍错开一步,以展示自己卑谦的态度。 “你倒是重情重义,当个皇帝能有这样的品格还算不错的了。”敦煌微笑中的赞许却隐隐掺杂着些指桑骂槐的韵味。“如果天下人都能如此就好了。” “恩公此次前来,应该是有什么事想要告诉鄙人吧?”萧厉从来都不会主动去深究敦煌语气当中别样的更深涵义,毕竟天下芸芸众生,又有多少人会主动去忤逆对自己有恩的人呢? “你倒是转得快。”敦煌啧啧嘴,前踏一步的同时左手纳入虚空,从中掏出两把交错的长剑,那是不久前重新出现在其房门外的鸳鸯二剑,是唐灵东与骆哲阳的专属佩剑。 他把它们搭成十字,摆在那相依偎的石碑之前,屈指而弹,本无生气的泥土却像是顷刻有了生命一般翻滚着,令鸳鸯二剑保持着十字模样,陷入了那深不见底的泥泞之中。 “是,我是有些事想告诉你。”待处理完这最后的事物,敦煌背对着萧厉,隐去了眉眼中的苦涩与遗憾,以平日的态度侧脸微叹:“我们要离开了。” “这样啊。”萧厉没有讶异,没有遗憾,就像是平淡地哦了一声,一点也没有挽留敦煌的意思。 “你就不问问我们要去哪里么?”敦煌撩起眸前飘荡的刘海,嘴角微勾凝出和煦,从容地注视着萧厉。 “恩公想去哪,要做什么,您不说,我也就不会多加过问。这一生能有恩公一次相助已是万幸,根本不奢望能够留住恩公。您若要走,邯国不会挽留;您若再来,邯国绝对欢迎。而往后的日子里,如果恩公需要邯国的帮助,我们必将穷尽一切,全力相助。”对于敦煌的从容,萧厉同样报以微笑。 端详着那一举一动均是发自肺腑的邯国国君,半晌过后,敦煌抿了抿嘴,双眼微微瞥向地面,等到再次望向萧厉之时,一阵决意已然闪现。“我们要去一趟瑾峡国,如果你想帮忙的话,就帮我们备一辆马车吧。” “瑾峡国?”萧厉稍显不解地歪起头来,但见敦煌无心解释其背后用意,他很快就打消了心中疑问的冲动,改以善意淡然道:“那您需不需要我派些人陪您一起过去?” “这个就不需要了。”敦煌当机立断地拒绝了萧厉的善意。“只需要给我们一架马车便可,你们城中的打理工作还需要人手,把那些多余的人手安排到那里去吧。” “我明白了。”得到了确切答复的萧厉转身就走,正准备直入城中为恩公安排相关事宜,却被敦煌的一声叫唤给停住了步子。 “萧厉。”敦煌没有转过头,他的双眸依旧凝在身前的四座石碑上,“煜弓国那边新任王的事情,我想你应该知道吧?” “这是当然。”简单的答复透着坚定,也透着些许不解。 “请把那边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至于你们的计划,就先放一下吧。”纵使没有转身,纵使只是轻叹,可萧厉却依旧从那仅有单臂的身影中隐隐看见了冰冷的威胁之意。 “好的,我答应您。”闭眸深吸一口气,萧厉沉声回答道。“等恩公将所有事情处理完了,邯国才会有下一步动作。” “多谢了。”见敦煌不再挽留,萧厉脚下生风,匆匆离开了这个他每天都会花上两个时辰的静谧之地,跃上白马,闯入浓雾散尽的千里迷森,向那热闹非凡的邯沧主都奔去。 四下无人,唯有亘古不息的海浪仍在呼啸,震出一声声澎湃空灵,响彻云间,一如气势蓬勃的天地交响乐。 浸在其中的敦煌并没有赶着离去的意思,他只是在来回踱步中停在了兵鬼的石碑前,一对混色的眼眸忽视了对他来说冗长无比的赞词,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左下角的那个栩栩如生的持枪身影。 “老头子啊老头子,你那时候究竟给我留下了什么东西?”敦煌长叹一声,待心情沉淀下来,有了更多时间去回味战局时,他便发觉了当初那个源自天边的玄幻白雾。 顺手一招,一如往常的黑鞘破空而来,白色的绷带依旧,黑色的鞘刃依旧,剑柄也毫无异样,可那阵玄妙无比的白光却实实在在地落于这柄念杀理之剑上,至于其到了哪里,就连敦煌也不得而知。 “唉......”已死之人又怎么会为敦煌排忧解难呢?就算疑问随着唇间鼓动而响彻云霄,回应他的也只有乐此不疲的海浪罢了。于是乎,他只能无奈地舒出一口浊气,左手扫过钝鞘,将之刹那隐入虚空,而自己则是回过身去,拖着孤零零的身子,踏入了苍翠之中...... “主上!您要去瑾峡国?”尽管东方灵现在能够自主行走了,可距离其巅峰时刻的精神抖擞却差了十万八千里,那时敌阵中的奋力燃尽了他的一切,就连本毫不相干的生命力也被他催化成为了剑锋的一部分,两记倾注所有的灭尽斩更是如此,这才成就了他现如今鹤发鸡皮的残状。 此刻,碧尔,雪儿还有李昭苒三名瑰丽都已经坐进了马车,而姜乐冥也是陪着敦煌坐上了车夫之位,正准备扬鞭呢,东方灵就来了。 “你应该在家里休息才对,怎么又跑出来了?”对于东方灵的探访,敦煌一边感慨着东方灵对于誓言的看重,一边无奈地叹息道。 “老夫的身体好得很,不用主上操心,倒是主上您确定要只身前往瑾峡国么?真的不需要我们帮忙么?”东方灵故作精神地拍了拍自己有些干瘪的胸脯,硬撑着吞下了涌上喉间的咳嗽。 “不需要,你别又给我安排你那宝贝女儿躲在车底。”敦煌当机立断地否决却是让一道倩影跃然而起,杏眸圆瞪地怒视着那坐居车夫之位的敦煌。 “喂!你能活着回来,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有我吧!不感激我就算了!还这么嫌弃我,你什么意思啊!”东方颖霄嘟囔着嘴巴,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看得敦煌满脸尴尬,至于坐在他身旁的姜乐冥,则是倾尽全力抑制着心中的笑意,不让其井喷。 又是个把月来的魔鬼训练已经让他拥有了足以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的身体素质,藏于袍衣的肌肉并不夸张,却足以撑起健硕二字的美名。 “你再笑信不信我把你绑到马车后面去,拖着你到瑾峡国啊?”那是直接响彻心灵的声音,这一下的幽冷让姜乐冥瞬间噤若寒蝉,双眸直视前方,表情凝固。 “我只是不想再一次把你卷入事端而已。”看着东方颖霄,敦煌好声好气地劝说道:“从各种意义来说,你呆在这里都是最安全的。” “哼。”奈何东方颖霄根本就不想听敦煌的话,或者说,根本不想听敦煌作出这样的解释,她的立场早在出现于敦煌面前的那一刻就变得万分清晰了。 “你真的想去?”深知自己没可能拗过东方颖霄的敦煌幽叹一声,挑着眉向其说道:“也罢,就像上次一样,给我说说,我带上你,于我有什么好处?” “我认路。”不是卷轴,不是语言。东方颖霄这一次对于自己的推销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却是一矢中的。“我能带你们走下大峡谷。” “大峡谷?”一词既出,敦煌的脑海中这才浮现出萧厉有关瑾峡国的描述,那个国家就跟邯国一样,仰仗着大峡谷的天险才能在煜弓国强威之下苟活。就连煜弓铁骑都无计可施的大峡谷,如果没有带路人,或许真的会是一件难事。 “就是大峡谷,一句话,带不带?”东方颖霄自信满满地扬起下巴,哼唧唧的样子看得敦煌一阵牙痒痒,却又偏偏无可奈何。 “带。”叹息中,敦煌给出了他的答复。随手扬起的左手一巴掌就将已经呆若木鸡的姜乐冥砍了出去,正当后者一脸懵时,一道雄壮的狼影却是出现在他的眼前。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中原 外城一骑,萧厉对于恩公的安排向来都秉承着力求完美的态度,外表看上去朴实无华的马车,行驶在坑坑洼洼上却如履平地;架下骏马更是灵气十足,跃骥百里不过片步功夫,连大气都不需要喘上几口,乃是天生的越野机器。 恰若平移的车厢内部,碧尔阴沉着双瞳,眸中神采透过镂空的窗栏,凝视着那倒退的斑驳绿景;雪儿则是与李昭苒相对而坐,从不离身的棋盘已然大开,只不过盘上的黑白双子至此变成了象棋。 “将军。”李昭苒飞炮过河,隔着骏马直打被自己双士卡死的黑将,嘴角挂笑,一脸的轻松。 “嘶...”相比起李昭苒的从容不迫,雪儿却是一脸惆怅。她先是看看自己聚成一团的将士马车,再望了望并排的跳炮,不禁抿起红唇,陷入沉思。双手试探着递进,却在即将落定的一刻悬而不前。 车内其乐融融的疆场斗智换到车夫台上,却演变成并肩的无言。敦煌居于左侧,一手握着轻轻垂落的缰绳,空无一物的右袖却是赖着无形之力,死死地贴合在座椅上,生生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三八线。 在三八线的右边,同样是不发一言的东方颖霄就盘着手坐在那。二人间鲜少的交流大多数都是以女方率先开口的,譬如: “在这儿右转。”迎着面上的参天榕树,东方颖霄则是探出右手点了点方位,敦煌对之言听计从,稍一拉鞭,自通人性的灵马便是当即侧转身形,不点半分拖沓。 马车的一个转向所引来的连锁反应便是一路紧跟其后的苍狼同样转身,只不过,比起前者的幅度,后者近乎九十度的猛然转弯显然是要更加凛冽。 仅针对苍狼他自己的话,想要适应这样的转弯绝对易如反掌。但如果是对于匍匐在他那厚实毛发中的小男生来说,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了。毕竟,这种每一次转弯都跟被外力强行甩出去一样的感觉,对他来说,不光是生理上的打击,还有心理上的蹂躏。 “...那时候我就该劝师傅不让她跟来的....”姜乐冥胃中的翻江倒海勾起了他对自己在启程时噤若寒蝉的行为所感到的懊恼。 “喂小子!你别吐到我身上了!一股酸味很恶心的。”被骑在身下的苍风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小,时不时的几声怒号让姜乐冥更是浑身打颤,哪怕是到了喉间的酸腐,都被他强行给咽了回去。 自从黄凤临以元神与肉身炼化解药,并借着其残存的庞大精神力留下遗愿后,已经过了约莫三个多月的时间了。苍风也作出了跟在敦煌身边的选择,其本身对于寻回同类的欲望并不是大,之所以会跟着敦煌,纯粹也只是为了完成义父的嘱托而已。 比起那些仅存乎于经文中的同类,比起那些本该臣服于自己血脉之下的子民,苍风倒是一点也不在乎,其心中的依赖与爱戴,大部分都归给了已然西去的黄凤临。 “苍...苍大哥...你不想让我吐到你身上...你就..你就跑慢一点..稳一点啊...”姜乐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哀求道,然而回应他的,却又是一记紧随马车行径的急转弯。 “我也不想啊,你要怪就怪你师父,还有那匹该死的马。娘的,这是哪个畜生找得马,跑得比老子还快,光是跟着就要累死老子了。”苍风吐了吐舌头,只是这喘息中的臭骂显得是那么有气无力。 邯国与瑾峡国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在没有任何法器的辅助下,光凭马力,应要跑上四天三夜的行程。而在一些专门用来赶路的法器帮助下,这行程最短可以缩至一个下午的时间。而光凭敦煌座下这匹雄壮的骏马,他们一行人抵达瑾峡国的时间,应该会在第三天的清晨。 撤出千里迷森,再越过平整且辽阔的草原,敦煌他们观摩了曾隶属于邯国的残垣破瓦,那些林立的城墙如今却是千疮百孔,那些曾种满庄稼的田地如今也是荒废许久;纵行百里有余,在暮色的黄昏下,他们也看不见哪怕一缕炊烟自远方飘扬而起。 这些是煜弓国自接手此方土地以来的杰作,国土面积迅速膨胀势必导致监管与发展的相对不匀,当年的煜弓国纵使有只手遮天的武力,也不可能将所有收纳入手的土地妥善管理好。所以他们选择了更简单的方式,先掠夺一切能够拿到手的资源去发展本土,等到本土强盛了,再去考量周边从别人那夺来的地皮。 战后的煜弓国失去了他称雄的根本,甚至一溃千里,将原本吞下肚内的土地连本带利地吐了出来,还给了瑾峡国与邯国。而这片毗邻中原的平原草地,正是原隶属于邯国的边境——襄颢城。 时过境迁,哪怕曾经再怎么繁荣昌盛,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么些残砖败瓦躺卧于杂草丛生中而已了。 但不得不说,这么些未曾腐朽的败木头可是生火的好材料,还不用砍树折费自然资源,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敦煌只是大袖一挥,抽出的柴火就够熊熊烧上一夜了。 此番前去瑾峡国是陪人闹事的,他可不想状态不满地去,当然更不想雪儿在颠簸中休息,所以他选了个背仰森林的落脚点,决定休息一个晚上。报仇心切的碧尔对此,也仅是不满地抱怨了两声,也就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了。 “将军。”雪儿第一次将主了李昭苒的红帅,正欣喜若狂之际,却见李昭苒不紧不慢地抽起自己的大帅,一步横空,飞将过河,毫不留情打掉了雪儿的黑将,换来后者的瞠目结舌。 “吃饭了。”敦煌刚一拉帘,正静静地点了一句,就听见雪儿尖音迸发,这直刺耳膜的震撼直接把他掀了出去。 “为什么!” “飞将过河。”针对雪儿气急败坏的询问,李昭苒只是微笑着道出了四个字,随后拈起雪儿刚落定的跳马,将之移回原位,淡然道:“现在你知道这个规矩了,重新走吧。” “那我是不是也能过?”见自己又有了绝地翻盘的希望,雪儿一把抽起自己的黑将,就准备直飞,却被李昭苒照着手背来了一下,打出一声无辜的呜咽。 “只有将帅中间没有没有其他子,且将帅处于一条直线才能飞,别乱走呀。”李昭苒撅了撅嘴,却丝毫不掩眼中的揶揄。 “这么麻烦啊...”雪儿扮出一副吃痛的可怜模样,嘟着红唇,眼巴巴地看着李昭苒,鼻尖轻轻耸了耸,却嗅到了某个惹人垂涎三尺的芳香,那是烤到刚刚好的肉香,滋滋的脆响仿佛回荡耳畔,让雪儿一下子就将象棋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噌地一下化作一溜烟,窜出门帘,直接扑进了重整旗鼓的敦煌怀里。 “噗...”在这猝不及防的冲击下,敦煌象征性地倒退两步,不偏不倚地停在篝火旁三寸位置,同时抬起左手,轻轻地抚了抚雪儿那如丝绸般顺滑的银发,“不着急,不着急。” “叔叔!今天吃什么啊!”尽管表面上是问着敦煌,可雪儿的蓝紫双眸却已是迫不及待地投向了后方那火上喷喷香的鸡肉。尽管在邯国吃了许多山珍海味,可到头来,最迎合雪儿胃口的,却依旧是这种用料简单,做法更简单,尤其是出自敦煌之手的“街边小吃”。 不得不说,撇开剑技,医术各类的天赋异禀,敦煌做这种烧烤食物更是自有门路,得心应手。当初他能够和白樱雪相识相爱,靠得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厨艺功夫。日月穿梭,如今的雪儿也是继承了她妈妈的喜好,为敦煌的每一次下厨而垂涎三尺,这叫后者餍足无比的同时,却又难免心痛不已。 “烤鸡烤鱼,先吃着吧,不够我再去捉。”敦煌错开自己的身影,好让那早就迫不及待的倩影直接扑到篝火旁大快朵颐,自己则是冲着车内探头探脑的李昭苒挥了挥手,“昭儿你也来吃吧。” “哦好!”李昭苒侧眸,想要喊那自登上马车以来就变得沉默寡言的碧尔,却被敦煌用眼神劝下了。没有流连,她一步跃出车门,慢慢地靠近了平原上唯一的橙光熠熠。 得以休息的骏马大嚼着嫩草;苍风维持着狼身,懒散地靠在篝火旁,尾巴顺风摇摆;而姜乐冥与雪儿正是并排靠在那暖和的毛绒身子上,只不过前者正深陷头晕目眩的困扰,而后者则在大吃大喝。 一直坐在车厢内的碧尔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本该是其乐融融的一幕,可到了她的眼中,却不再携带色彩。 “碧尔。”她不知道敦煌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是什么时候坐到自己身旁的,可他的出现就仿佛浑然天成,一点也不突兀。“你没什么事吧?” “哦,我没事。”碧尔轻轻散出一抹苦涩的微笑,却无法说服一脸担忧的敦煌。“你去吃东西吧,我不是很饿。” 被委婉下达驱客令的敦煌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只是用左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示意已经吃饱了,随后改说道:“你是在担心这次旅途?还是在纠结之前的事啊?” “都有吧。”论死皮赖脸的程度,敦煌在碧尔心中的地位是极高的,所以,她也没有再去劝说敦煌什么,只是幽叹一声后,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第一百六十八章 轨迹 “说说,有什么在困扰你?”面带微笑的敦煌双眸澄清而真挚,小心翼翼地摆开已经陷入决胜之局的象棋棋盘,抽来其下方的短凳,他静静地坐在了满脸深沉的碧尔身旁。 “我只是一直都没想明白那件事而已。”碧尔坐直了腰杆,一脸怒意稍稍退却,进而转变成毫不掩饰的疑惑:“原本我以为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恩将仇报而已,可后来我却是越想越不对劲。敦煌,你也是人,能帮我分析一下么?” 这不是敦煌第一次被满含期盼的眼神久久凝视了,而每当到了这种时候,他总会一改往常对话时的轻率,转而开始语重心长。 敦煌抿了抿嘴,脑海中旋即闪过无数个偏向阴暗的解释,可最终说出口的,却是程度最轻的几个字:“我们人有一句话叫作‘非我同族,其心必异’,光是这句话,就足够解释你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了。” “难道不是同类就不可共存么?如此霸道的待人处事,我真不知道你们人是怎么总结出来的。”碧尔丝毫不掩语气中对于人类的蔑视。 “很多情况下,看一件事不能单从字面意思下手,如果是这样的话,其背后很多博大精深的道理就会被主观地忽视了。”拨开镂窗前朦胧的轻纱,一边说着,敦煌一边将注意转向了窗外已然打起哈欠的雪儿。“陪我出去走走吧,反正你应该跟我一样,都是个夜猫子。” 敦煌僵硬的转场并未勾起碧尔的不满,光是顺着前者外向的目光,她就已经明白其会释出邀请的根本缘由。拍拍大腿,碧尔一点也不拖沓地站了起来,前脚微探便化烟影,转瞬落了马车,敦煌紧随其后。 “吃饱了么?”嘴捧油腻的雪儿刚接过由李昭苒递上的一盆清水,敦煌的宠溺之音便是旋即响彻耳畔,让雪儿激激灵打了个颤。 只觉眼前突显一阵模糊,那仅剩单臂的身影就这样形显,他本该是从马车上下来才对,可现在看起来,却像是直接从火焰中走出来一样。 “恩,吃饱啦。”撇开那阵莫名的诡异,雪儿冲着敦煌甜甜一笑,重返稚嫩的天真脸庞映出得只有满足。 “吃饱就行。”那宛若丝绸般的银发着实让人爱不释手,每每迎上雪儿的倩影,敦煌总会情不自禁地抬手揉揉她的头。至于旁边那个已经打起鼾来的小徒弟,对于敦煌来说,也就只值一脚。 “啊。”无辜的姜乐冥原本还在浅睡,突然就飞起摔了个狗吃屎,直接把自身睡意跌了个细碎。 吐掉满嘴的泥泞,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却看见敦煌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上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柄匕首,正蹲坐在地上,用它画了个完美的小圆圈。 姜乐冥知道,每每当敦煌握上匕首的时候,他就在传授自己更进一步的技巧。于是乎,他也顾不上一脸的尘土了,赶忙坐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敦煌手头的一举一动。 只见敦煌在用短匕雕出一圈清浅的土坑后,用小拇指扣着匕首刀柄,同时食指轻扫锋锐,自上割出一点猩红小口。等血成水珠状,他反过手掌,仍由血滴下坠,同时五指张开,撼落虚空。 玄妙之处就此绽放。只见那滴鲜血突然凝固半空,于高速旋转中逐渐变成扁平的形状,中心为空,从外表上看,就像是一枚恰好符合泥坑大小的戒指。 血戒再不作停留,一路下坠,径直陨入泥坑。刹那间,本直径不过一厘米的戒指竟是掀起足以震慑人心的凌冽,呈几何数倍扩大的血红圆周不消数次呼吸,便已连着杀人于无形的万千锋芒围住了众人所处之地。 “不论是什么样的唤灵兵器,在受到其主人的鲜血滋润后,便会爆发出各式各样的惊天之技。其威力取决于主人愿意献出的鲜血数量与唤灵兵器本身的品质高低,在背水之战时往往有着奇效,但由于其后续对主人的副作用过大,因此慎用。” 这是威严且不点分毫情绪的空灵,也是仅仅诉说给姜乐冥一人聆听的教导。反观火焰那头的敦煌,此刻只是随性地将匕首抛了过来,稳稳地落在了姜乐冥的跟前。 “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休息。”敦煌驱出的剑气足以涵盖方圆近二十米有余的距离,在此范围内,只要是有任何风吹草动,敦煌总能第一时间发觉,甚至控制剑气于瞬间将其泯灭。“我和碧尔出去散散心,你们如果没什么别的事,就早点休息,明天就不会这么早扎营了。” “好的。”雪儿先是点点头,随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转而望向了安坐一旁的李昭苒。感受到来自雪儿执着的好胜心,李昭苒无奈地笑了笑。 “来吧。”拂开轻纱,随着两道倩影的转瞬即逝,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局即将再次打响。 “走吧。”徒见两点碧绿自幽深中缓缓亮起,敦煌轻叹一声,看似随意地挑了一道直入森林的路径,领着碧尔便是一路远去,不作过多停留。 敦煌没有选择来时的那一条路,而是在一个残破不堪的十字路口选择右转,往森林深处走去。在他们远去的身影背后,一张崭新的木板告示正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内有妖。 字迹刚干。 “说说吧,这歪理背后能有什么博大精深的内涵?”枝叶丛生的静谧中,是碧尔以清幽的声音率先打破僵局。 “你毕竟不是生于人类社会,我也不奢望你能一下子就懂这些东西,但既然你问起,我就跟你说说吧。” 顺手拨开眼前碍事的枝桠,同时其混色双眸微瞥过土地上那细小的痕迹。不一会儿,敦煌这才再次叹息道:“在很多时候,同族与异族的区分并不是按照种族来分的,而是彼此之间的利益冲突。” “当一个人想要赚取足以让自己衣食无忧的功名,却没有与之相对应的根本实力。此时,他所需要的就是‘异族’,哪怕这个‘异族’从来都不存在,只要有心,那些人总能捏造出一个两个受大众承认的异族,而当中的过程,我把它叫做‘妖魔化’。” “其实说白了,不管你是人,是妖,是什么八竿子都打不着边的东西,只要其身份被妖魔化到了能够混淆常人认知的程度,这些身份在他们的眼中,旋即便成为了异族,便成为了纯粹的恶。” “即使那些人一生安分守己,乐于助人,拥有很多人望尘莫及的美好品德,一旦其在众人心中的身份被玷污了,他这辈子都很难翻身。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谣言的洗脑程度,要远超真相,也更易引导多数人的倾向。” “铲除一个真正的祸患,与铲除一个被捏造出来的祸患,两者间的孰难孰易,高下立判。尤其是对于那些急于向皇帝表现自己的官员来说,所谓没有麻烦也要制造麻烦,这样以来,哪怕是一些无能的人,只要有一定量的人际关系,或者说有一定的资金,同样也可以坐上高位。” “在这一个只注重结果不重过程的氛围中,没有人会去仔细考量那个被铲除的妖孽究竟犯了什么错,只需要知道他是妖孽,而那个人是铲除妖孽的功臣就足够了。” “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敦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神中匆匆闪过一阵颓然。“而碧尔你,就成为了那些人迈向成功的借口与垫脚石。” 语毕,敦煌再没有拨开那最后一道蒙眼的绿叶,他反而是用脚尖轻轻点上地面,托着碧尔轻飘飘的身影,于无声无息中跃上大树枝头。俯视着整片森林,碧尔终是看见了其中那忽隐忽现的点点火光。 “知道我为什么会选在这森林边界扎营么?”敦煌没有将注意投向一旁面露沉思之色的碧尔,而是靠着粗壮树干缓缓坐下,嘴角挂着冷漠的微笑,自问自答道:“因为今晚上就会有一场自编自导的戏码上演,好好看看吧。” 独属于敦煌的低沉刚一远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林间窜动的火光,凝神望去,那是一支装备精良的小队,队内共有十八人,为首的那位气沉如山,哪怕是再怎么蓬松的长袍披在他身上,都隐隐有快要被撑爆的迹象。 他们保持着圆形的队伍缓缓前进,似月亮般被捧在圆心的那位男子穿着虽算不上奢侈,但也华丽至极,绚丽的天蓝配上金色条纹,行走在丛林之中,哪怕不借助火光,也同样夺目。 他们的目标尤为明确,一路的驰骋不拖泥带水,似乎是认准了一条道便直接走到底,不停留,也不四围观望。 而敦煌与碧尔所在的这颗大树,正好就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这是肉眼上作出的判断,而实际上,这棵参天大树,其实就是他们那一行十八人的目标所在。 “他们是冲着什么来的?”碧尔阴沉着脸,没一点好气地寒声问道。 “三尾狐。”不点拖沓,敦煌当即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三尾狐?为什么?它不是连你们人类都公认的最人畜无害的妖精么?”碧尔不禁皱了皱眉头,看着那仰望星空的敦煌,深感不解。 “可它们的头跟九尾狐差不多啊,而且两类都是狐妖,不是对其有一定研究的人,还不一定判断得出二者之别呢。”敦煌抿了抿嘴,从腰间取出一张黄卷递给了已然蠢蠢欲动的碧尔。“再加上‘一点’修辞,别说是九尾狐了,恐怕连狐王他们都吹得出来。” 摊开黄纸,展现在碧尔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黑字,里面详细记载了这只狐精的所作所为究竟有多么恶劣,究竟有多么人神共愤。当然,在行家面前,这些字表述的却只有荒唐。 “或许这张纸上面唯一的良心,也就只有前半段对于三尾狐的描述了。”敦煌啧啧嘴,眉眼中显尽揶揄。 “为什么会有人信这种东西......” “因为这些人吹得是妖精,是普罗大众都不太熟悉的东西,只需要一点点添油加醋就足以引起恐慌;但如果吹得是人,那就要费上一定的功夫了。” 这张黄纸之所以会在兜兜转转中来到敦煌的手里,其中最要感谢的那位,实际上是前些天刚到访邯国的瑾峡大臣:侯明芳。这是在他离开邯国的时候,敦煌顺手抽来的。 除却黑字前半段对于三尾狐的夸张描述之外,其后半段则表现了某些人勇于为民除害的决心,连同着日期一并给了出来,这才成就了此刻的守株待兔。 “三尾狐的巢穴就在这棵大树下。”伸出纤细白嫩的玉手,碧尔很轻松地感受到了来自地底的生命悦动。 “我知道。”敦煌轻笑一声:“所以我才选了这里。” 第一百六十九章 静夜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些人,他们收钱办事,不论黑白,比起同样行事作风的雇佣兵来说,他们则要更没有原则一些,就大体而言的实力也要差一些,但不排除个别特例的存在。这些人大多数都是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由这类人组成的队伍俗称“野队”。 而眼下这共计十九人的队伍在野队当中也算得上是规模较大的那一批了。野队中往往分工明确,而当下那位气息沉稳如山般的男子,显然就是一只野队中的主心骨,实力最强的存在。 除去行事作风不谈,雇佣兵和野队对待金主的态度也是天差地别的。前者讲究的是彼此间的诚信,而后者信奉的则是所谓的即时结账主义,即领着金主一起办事,办完的那一刻便要收钱。 所以,被围在正中央的那位看上去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存在,显然就是这批野队的金主大人,一路随行,不绝于耳的清脆风铃声,也不过是他别于腰间的一袋厚实金银罢了。 “到了。”那壮如黑熊的男子蓦然睁开双眸,凝视着跟前的一棵参天大树,昏暗的眼眸中难得闪出神光。 他麾下的这支队伍被其自封为狂狮,在野队中也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的存在,其综合实力超群,是野队中难得可以与正统雇佣兵进行较量的队伍。 本来,以他们的孤傲品行,是根本不屑于去接手这种简单到易如反掌的工作的。奈何狂狮前些日子行事不慎,被泽西州的南溟帝国逮了个正着。押送过程中,在路经亚土大陆的时候碰巧撞上三军交战,这才趁乱逃了出来。 连滚带爬,一路跑到了瑾峡国,正愁手里没钱不好办事呢,就看见了这封信件。狂狮的领队见多识广,只是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端倪,认出了真正需要狩猎的并不是黄纸上那骇人听闻的九尾狐,而是另外几只替罪羔羊:三尾狐。 如此简单的工作搭配上丰厚的报酬,狂狮哪还有什么闲情维系自己原有的行事作风啊?屁颠屁颠地就找上了那人傻钱多的金主,并在象征性地筹备几天后,来到了这片位处中原地段的森林。 三尾狐喜欢在参天大树之下挖个不伤其根的土坑,连妻带儿一窝四至六只,居于土坑中,与世无争。作为妖精中的一类,他们平日里的食物却多以果肉为主,偶尔会去偷偷鸟蛋,但绝少杀生。 这样独特的生活习性与之伴生的气息有着剪不断的关系。三尾狐出生便自附灵力,那种翠绿如竹般的光焰隐含生生不息之态,却从不带半点烟火杀伤。 正因这与生俱来的灵力,身为三尾狐,这些妖精从小就带有悲天悯人的色调,喜欢救助任何他们所看见的,受了伤的东西,不论类别,不论种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尾狐其实就是生活在陆地上的海豚。只是要说它哪里不好吧,恐怕也就只有它们的长相了。 狐族中的分支共有四条,涵盖:二尾狐王,九尾狐妖,三尾狐以及四尾狐仙。不谈尾巴数量的话,三尾和九尾的外貌几乎一模一样,除了习性不同,及脸部花纹之外,基本很难分辨。 九尾狐妖顾名思义,是狐族中习性最近妖精的存在,多以女性为主,擅长魅惑,以男子精气为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当然,其中不乏特例。 而二尾狐王则是天生天养的存在,往往只有在世界将临翻天覆地之变的前夕才会诞生,不单止是最为神秘的妖精,其实力也是天下至高的存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在话下。 至于四尾狐仙,到目前为止,它仍是人们口口相传的神话角色,没有人敢说他曾亲眼见过狐仙。这只传闻中隐居在西瀛圣地的千万年老神仙,乃是大吉的先知形象。 狐族的四大唯有三尾与九尾经常出现在人类社会,另外两个若是反复出入于世,恐怕这个世界就真的离完蛋不远了。 “老四,点火。”狂狮的领队大手一招,身后那名一直举着火把的瘦小男子便是从怀里取出一大团干草,在其外围裹一圈新摘的芭蕉,泼了泼轻水便直接闷上火星,不消片刻便已浓烟滚滚。 如果是对付九尾狐妖,在用烟将之熏出巢穴前,这支狂狮就得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究竟几斤几两;但如果是对付三尾狐,那就跟捣毁蜜蜂蜂巢一样简单随意。 “老二取剑。”老二是走在队伍最后的,同时也是资历最老的一个,虽然没有什么修为,但常常为狂狮出谋划策,同时也充当着一个抗剑者的身份。 作为自狂狮出道以来便一路相伴的老二,其办事从来都是言简意赅的行动派,一般来说只需一呼便会出现在眼前,从不需要领队等这么久才对。 “老二?”久久未有回应,这让领队不禁心生疑惑,他转过身,看了看除去老四外那剩下的十七人,一个都没落下啊。 “二哥,老大叫你呢,怎么不答应啊?”一直陪着老二居于队伍末端的是小七,是近些年受到老二提拔才加入狂狮的。他拍了拍面露呆滞的老二,仅是微力,却将老二直接拍得当头倒了下去。 “嘭!”老二浑身僵硬如坚冰,倒地的声响亦不是闷响,而是轰然。 “二...二哥!”小七连忙俯下身想要扶起老二,却在其单手蹭上老七胸膛之际顿感震惊,只因那本该砰砰跳动的心脏,停了。 “大哥!二哥他...他...!”小七仰起头,想要高声呼出不祥,可哪怕是到了嘴边的话,却因那叫人窒息的恐惧而没能回响。 “娘的,发生什么了!”领头的大哥愤然推开了跟前拦路的人,来到已然不成人色的小气面前。打量着那已然冰冷的尸体,其眼神中渐渐染上不安。 “啊!”当狂狮全员正因老二的突然离世而倍感惊诧时,其背后突响的一声尖叫更是将这阵惊诧提至惊悚。 蓦然回首,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高悬于参天大树之上的老四,他的脖子被一圈黑绳锁死,整个人就跟钟摆一样左右摇晃。 “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身经百战的领队一看局势不对,也顾不上对死者的尊敬了,一把抽出被僵硬的老二捧在胸前的重剑,便是回身转出一圈磅礴剑气,将附近的灌木丛清了个干净。 “吱吱...”未开眼的小狐狸们轻啼着柔弱,餍足地躺卧在一人的单臂之中。他默默踱步,从某处阴暗带着蓝紫光晕来到这尚算平坦的草坪,嘴角轻笑。 “不论什么物种,都是初生时候的小家伙最可爱了。”飘扬的刘海微微盖住了他那叫人捉摸不透的眼神,隐去宠溺的同时,又掩住了转瞬即逝的杀意。 “你是谁?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又为何要杀我同伴?”领队扬手握拳,示意身后的部将立马缩紧阵型,自己则是一步跨出,横着重剑便是直面那位单臂男子,眸里怒火中烧。 “你们不也是跟这些小狐狸无冤无仇么?又为什么想要将它们赶尽杀绝呢?”经由黑暗莅临此处的敦煌臂弯里捧着两只丫丫叫的三尾幼狐,没有刻意望向那显尽敌意的狂狮领队,仅以平淡轻诉着。 “它们是妖,而且杀了人,所以我们要为民除害。”开口解释的并不是壮如雄狮的领队,而是被众星捧月于中央位置的金主大人,自信满满的语气中充斥着针对敦煌多管闲事的怪责。 “狂狮野队,因为袭杀南溟帝国大臣未遂被捕。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但是,用祸患除祸患,你所谓的为民除害,还真是倾向于怪癖一类啊。”敦煌轻送微风,拂在两只小三尾狐身上,换来一阵满足轻呼。 “你是南溟帝国的人?”狂狮领队愤然握紧重剑剑柄,一身肌肉顿时暴起,撑破了上半身的长袍,将如钢铁般的肤色携着杀气暴露于月光之下。 “非也非也。”敦煌摇了摇头,蓝紫色的奇眸迅速扫过狂狮身后那四围飘荡的倩影,微笑着说道:“南溟帝国那种奢靡的氛围压根就不适合我,光是杵在那儿呼吸就让我浑身乏力,我又怎么可能是那里的人呢?” “那你为何要杀我狂狮之人?”越说越激动的领队,其手中重剑也已然蒙上一圈烈纹,猩红色的光晕如血,一旦挥刃,面前五十米将寸草不生,这是他的杀招,也是狂狮在野队中立足的根本。 “这个...嗯...准确来说不是我想杀你们的人,而是她。”敦煌的轻笑最终汇成一记掠影攀而入云,月光之下,那条蒙着剧毒青光的修长蛇尾一如死神之镰,所及之地不论青草或是土地,均化成浓水混若一滩,阵阵刺鼻酸腐从中流转。 “快闪开!”那名壮汉绝不愧对身经百战一次,当神经躁起惊变,他便当即回身怒吼,同时重剑开锋挥出血刃,径直冲向那道蓄势已久的袭杀。 两者擦肩而过,那向转的血刃没能成功挡下碧影流光,仅是擦着那坚不可摧的鳞片奔落皎洁明月。而选定目标的剧毒,则是闷头砸向了那聚成一团的狂狮。 “呀,可不能让你死了呢。”敦煌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怀中的两只小狐狸,空出的左手凝出鹰爪之势,虚空一按,一记恰容人的塌陷便是冷不提防地漫在金主脚底,眨眨眼,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哐当作响的银子一去,横空劈落的剧毒如期而至,刹那砰然的碧绿毒雾炸起浓郁,将除狂狮领队之外的所有人吞噬其中。 毒雾来得快,去得更快。狂狮领队刚一回力,展现在他眼前的当即便是交错而摆的森森白骨。碧绿的毒素仍在侵蚀,再眨眨眼,原本还是俏生生的同伴,当下,却是一根毛也不剩了。 “混蛋!”绝境中的悲愤往往会化作背水一战时最为强盛的气焰,看着相伴一生的同伴瞬间消弭,狂狮的领队当即大喝一声,重剑凌空,燃出了它毕生以来最为璀璨的光晕。 “玩够了。”蓄势时段,一道身影却如清风拂面,不点烟火,不带喧嚣,那名壮汉甚至看不出这仅有单臂的男子究竟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威胁。正琢磨着,他的视线就已经到了跟地表齐平的高度。 “噗!”迎来断头尸大地却没有沐浴在鲜血淋漓之中,只因瞬息赶到的青翠直接融化了他的残骸。 “这样看来,你好凶啊。”倩影落定,随着青碧色的长发飘扬,她与敦煌并肩而立。后者打趣地说道,却没能换来女子的一记正眼。 “狐狸他们呢?”碧尔望着那依旧挺立的参天大树,冷不提防地问了句,便招来了几声足以融化人心的啼叫声。 “感谢二位的救命之恩,此大恩,我们一家必将铭记在心。”恍惚之间,两道点缀着毛绒狐尾的人影从阴暗处走了出来,他们人手一只未开眼的小狐狸,真挚地注视着敦煌与碧尔。 “不客气。”敦煌歪了歪头,随手一招,一颗脑袋便是破土而出,双眼隐隐泛白,似乎是昏了过去。“如果你们没有别的事,就先回避一下,我们跟这位有些东西要谈。” “是。” 第一百七十章 龙脊之谷 “飒!”一桶冷水照头泼下,换来的旋即为席卷四肢各个角落的清爽,昏阙之感全无,取而代之的是眼帘前自朦胧转而清晰的双瞳:碧绿而不点半分生气,杳无神光,就像是死了一样。 待到景象逐步清晰,那名男子才惊觉自己原来正被倒吊于一棵大树之上,那条绳索唯一勾住的仅有自己的左脚尖。虽然他离地面不及入云之高,但倒悬的危机却仍若一把匕首架于脖颈,稍有不慎,就得为之殒命。 所以男子根本不敢挣扎,左脚尖更是拼了老命往内缩,就差没将整条绳子都绕在自己的小腿上了;反观一旁的女子倒是冷眼相待,不对将死之人的挣扎露出半点同情。 “醒了?”低沉凸显,接踵而来的便是一声木盆磕地的响音,恍惚间,一道独臂的身影俨然形显于眼前,摄人心魄的混色双眸微点讥讽,正稍稍昂着下巴,凝望着这位绷紧心弦的男子。“别紧张,我不是来杀你的。” 敦煌的声音不近冷峻,只是保持着与常人交流一样的语气,可响在那男子的耳中,却一如恶魔低语,叫其额间冷汗直冒,嘴角抽搐,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别怕啊。”敦煌幽叹一声,瞥了一眼死气沉沉的碧尔,无奈地耸起肩膀。“我只是想从你这了解一些事情而已,等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自然就会放你走了。” “真...真的?”强撑着血液冲上大脑的眩晕感,男子支支吾吾地说道,这满是恳求之意的希冀飘到碧尔耳畔,却仿佛是这整个世界上最为污秽的存在,这让她不禁攥紧了自己的双拳,气息稍稍变得急促起来。 感受到身旁的惊变,敦煌回身冲着碧尔比划了两下,这才叫后者收了神威,再回眸,他敷衍地点了点脑袋,微笑道:“真的。” “那...那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一定...一定知无不言...”倒悬于树的男子一边吞吐不清地说着,一边奋力勾起脚尖,将几近滑落的绳套重新系回根部。 “你是来自瑾峡国的地方官,对吧?”稍加思索,脑海中记忆犹新的画卷渐渐浮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多余黑字中,敦煌终是寻来了某个较为重要的资讯。 “对...对...小人..小人是瑾峡国的地方官...管得地方是...是..西城的一个小地方...小人叫李景璨...”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场面啊,他哪还敢藏着掖着,敦煌不过是顺口一问,李景璨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世全盘奉上。 “行行行,我知道了。”眼看其将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敦煌立马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同时心中暗啐一声,骂的内容大抵是为何有这样的人渣与其家族同姓。 “西城?西城不是才被瑾峡国给收回去么?这么快就有地方官了?”在启程之前,敦煌曾问过萧厉一些关乎于瑾峡国的资料。 从他口中,敦煌得知了在煜弓国崛起之前,瑾峡国曾分为两个部分,以大峡谷为界,大峡谷东面的是内城,或称东城,是瑾峡国的核心所在;而西面靠近中原地带的则为外城,或称西城,与内城多为附属关系,曾因煜弓国的大肆侵略而一度被强占数十年,直到前些日子的战争得胜,瑾峡国才拿回了这古往今来的固有土地。 “皇...皇上勤于修整...自打收回土地后...就委派了许多官员分管西城不同地带...”李景璨颤颤巍巍地回答着。 “那你说你不好好管城,跑这么远来找三尾狐麻烦干什么?吃饱了撑的?”敦煌皱皱眉头,话虽是这样问,但实际上他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瑾峡国的西城在煜弓国的统治下必然不会比邯国中原土地好得到哪里去,其荒凉程度应与此前行经的襄颢城差不了太多,在此前提下,谁能加紧做出改善民生的伟大功绩,谁就能得到其王上的嘉许,后来的为官之路,也势必一马平川。 而最能表现功绩且效率最快的方法,那就只有为民除害了啊。 尽管从李景璨口中说出来的答案有些夸大的修辞,但万变不离其宗,其大抵内容都跟着敦煌脑海中的剧本一路走了下去。 “所以说,我其实很讨厌你们这些政客,一天到晚都在谋权谋地位,勾心斗角的,累不累啊?”敦煌砸吧砸吧嘴,丝毫不掩眼神中对于政客的轻蔑:“而且,你认为这样的伪造真的能保你一生人高枕无忧么?你就不怕被皇上知道了?那可是欺君之罪啊,脑袋有十个都不够他砍得吧?” “负责...负责审查斩妖功绩的人是由宰相大人委派的...只需要跟宰相大人打好关系...皇上是不会知道的...”都到这时候了,李景璨也就根本不掩饰那些为官中的阴暗了,但凡敦煌的语气泛有点星疑惑之意,他都会立马为其解释。 “哇,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可算是见识到了。这个人是这么走上去的,他下面的人也效法这样走。啧啧啧,瑾峡国能活到今天,还真是万幸啊。”听着李景璨的回答,敦煌不禁笑出了声,眼神向后微瞥,只见碧尔的脸色则是更显阴沉,似乎只要自己让开一定距离,她便会立马冲上去将眼前人撕成碎片。 “跟我说说吧,你们这个宰相大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敦煌将左手悄悄地横了一下,用极小的弧度示意碧尔稍微克制一点,自己则是侧起脸庞,用单眸轻挑地打量着倒悬的李景璨。 “宰相...宰相大人姓杜...是十几年前通过斩妖登上的...登上的宰相位...”李景璨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不论他怎么支支吾吾,话语间有关瑾峡宰相的资料却始终在原地转圈。 “你是在玩我么?说来说去,你除了告诉我宰相姓杜以外,就压根没一点有用的东西了。”深吸一口气的敦煌显然不满意其答案,故左手食指轻勾,那本被李景璨纠在脚跟的绳套便是刹那前倾,伴着尖叫,又一次滑到了他的脚尖位置。 “大侠饶命啊大侠...除了这些以外,我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只是个小官..前些日子才被选上的地方官...这屁股都没坐热....又哪可能了解宰相大人啊...”李景璨哭得不成人样,就连胯下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而染上温热水渍。 “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没有骗我?”望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景璨,敦煌不禁一颦,本还想更进一步的左手缓缓放了下来。刹那间,一阵轻柔飘然而起,承着李景璨倒挂的身子慢慢以双脚落定,将他从随时都有可能头破血流的提心吊胆中解放了出来。 “好歹是给了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吧,也算是有收获,你走吧。”敦煌挥了挥手,先前的严冷之意如今尽去,来去自如的转变一时间让李景璨慌了神,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比起李景璨的进退两难,敦煌倒是更显随性,向来习惯说一不二的他径直迈开大步,于转瞬间与呆若木鸡的李景璨擦肩而过。 “我是说过放你走啦,但这只是我的个人意愿,并不代表其他人。”错开的声音很轻,很淡,就像是秋天来临的一片落叶,尽管不引人瞩目,却象征着改变的到来。 现在的李景璨不明白敦煌故意压低的声线中究竟透露着什么,但三次呼吸之后,当黑影呼啸而出,他顿悟了,却也迟了。 在那鬼哭狼嚎般的尖叫声中,敦煌化作一道掠影,匆匆离开了这仅属于碧尔的私人空间。不拈半点清风,却在四影并肩处稍作停留。 “吱吱...”或许是感受到了敦煌独有的气息,那两只小狐狸却是高声啼着喜悦,未曾开眼的他们早有灵力相伴,因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敦煌所处,万分依赖地爬上了他的臂弯。 “大人。”不论狐族中的哪一种,但凡化人,他们永远都是世上最好看的那批俊男美女,独特的气质配上若隐若现的毛绒尾巴,走到哪儿都会赢得万千回眸,当然,前提是不伤人。 “如果那人真的是瑾峡国西城地方官,那这片森林可能就不安全了,你们一家要不挪个地儿吧,往南走是邯国,其境内有延绵千里的金刚树林,那边适合你们。”敦煌将两只小狐狸还给了三尾狐夫人,同时善意地提醒道。 毕竟官这种东西再怎么小,突然没了,总会引起不少人的注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隐姓埋名,避之锋芒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大人所言,我等必会仔细斟酌。”身材较伟岸的男子躬身,衷心地感谢着敦煌为他们一家作出的长远考虑。 “好好考虑吧,毕竟祈祷这种东西,可不是随时都会奏效的。”端详着那两只发人心怜的小狐狸,敦煌露出了宠溺的微笑。恍然间,声声清脆从远端扬来,一道倩影旋即拨开灌木,带着毫不掩饰的肃杀之气大步走来。 其手中忽上忽下的钱袋子,正是那如风铃般的声音来源。 初生的婴孩对于气息尤为敏感,当两只原本还生龙活虎的小狐狸惊觉那宛若从血海尸山中走出来的气息时,彼此立马相拥一处,蜷缩在一起,一并颤抖着。 “走吧。”敦煌深吸一口气,左手氤氲流转,于轻柔中催着睡意,将两只小狐狸送入梦乡。随后转身,领着碧尔大步离开了。 橙火渐止,亦迎来了破晓的第一缕和煦金光。骏马昂身,嚼上一口点着露水的芳草,便是自动自觉地穿上辔头,静候着其主人的扬鞭为令。 掠影入空甩出爆鸣,可真正打落骏马的劲道,怕是就连一根小草也不一定拔得出来。自通人性的骏马旋即踩出铁蹄,一鼓作气,冲出遮天蔽日,于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尽情奔驰。 接下来的行程不再有插曲流转,自消了片怒之后,碧尔也不再沉默寡言了。纵使其一身戾气未去,但也不碍她加入雪儿和李昭苒的对弈。 雪儿和李昭苒的对弈在几天的磨练下,逐渐没有了曾经的一边倒,尽管雪儿依旧是输多赢少,但纵观前期跃子布局,却能和李昭苒斗个不相上下。 与敦煌同坐车夫台的东方颖霄在逐渐靠近瑾峡国后,她的话也是多了起来,在最大限度保持言简意赅的同时,更多了几分对敦煌的冷嘲热讽,显然是还没能原谅其曾在凝冥城中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要说进展最快的,恐怕也只有苍风和姜乐冥这一对欢喜冤家了。姜乐冥习惯了苍风的风驰电掣,甚至还一改初登时的趴卧姿势,换以骑马之姿乘着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暗影狼皇;而苍风也是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把腰杆上的小混蛋摔个七荤八素,成功次数更不算少。 几天来的打打闹闹,他们终于来到了那将整个瑾峡国一分为二的大峡谷——龙脊之谷。 第一百七十一章 瑾峡 亚土大陆上的居民不论国籍,都曾听闻一个仅属于这儿的传说:亚土大陆,曾是天下唯一真龙的居所,也是它最终的陨落之地。 所谓唯一真龙,即奇兽瑞麟远遁后,第一个经其血脉滋润而诞生的全新物种,其庞大的龙翼蔽日遮天,配上一身荆甲凌刃,傲然的头颅更是深得奇兽亲传,嚣张之处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体长近乎千米有余的真龙陨落后,其四肢包括鳞甲在内多数断裂,唯有一尾长脊得以完整地保留下来,并经由千百万年的演化,成为了如今的龙脊之谷。 龙脊之谷两侧均为悬崖峭壁,当中不乏足以轻松刺破盔甲的尖锐暗藏其中。深及百米有余的峡谷更仿佛自带禁空之力,置身其中,若是徒步而行倒也无感,一旦轻轻跳起,便似有千斤瞬息压肩。 延绵千米的峡谷上并无桥梁,想要过谷,仅能从东边下,再从西边上。而上下的道路在龙脊之谷两岸,更是分别仅有一条。 作为唯一的道路,它们的修葺却是极度简陋,仅是直上直下的斜坡而已,人为的痕迹几乎不存在。也正因如此,初来乍到者想要越峡谷登陆瑾峡东城,光是找路都要费上很大功夫,稍不留神就会错开正确之路。 “让他们上来,狼可是不允许进城。”此刻,作为指路人的东方颖霄已经接替了敦煌的执鞭位,正扬着下巴使唤着一旁干坐的敦煌,一点也不客气。他们并没有直冲峡谷边缘寻路,而是疾驰在一旁的枫木林中。 “你们都听到了,上来吧。”敦煌左手打个响指的功夫,一路随行的苍风便是带着茫然的姜乐冥奋然跃起,于空中化作一团朦胧黑影。 待遮眼黑雾尽褪,一位精壮的青年已然夹着姜乐冥稳稳地落在车顶。化作人形的苍风双手宛若铁钩,直接拎起那还搞不懂发生了什么的姜乐冥便是摔入厢内。自己则是自车顶翻身而下,勾着一旁的栏杆迎风而立。 “啊!我的双炮将....”当姜乐冥于厢内摔出噗咚的华丽时,雪儿的惊呼便是接踵而至,一同响起的,还有宛若断线珍珠坠地的不绝于耳。 “你....”敦煌坐在车夫台上,他没有回望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感受着车厢的剧烈抖动,他便已开始在心中为某人默默祈祷。 “我们这是要去哪?”苍风落脚的地方刚好在东方颖霄隔壁,观望着身边呼啸而过的橙黄树影,他有些不解。 “找路下峡谷啊。”东方颖霄侧眸应了声,“龙脊之谷只有上下两条路,而且还和周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如果没有标记的话,就连当地人也会迷路的。” “标记?就是你之前所提及的长青柳?”不顾那紧贴后背的喧嚣打闹,敦煌轻声问道。对于那些不曾知晓的东西,他一直都会留有心眼。 “恩,就是长青柳。”东方颖霄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刚一定睛前望,便是急忙拽紧缰绳,示意奔驰的骏马停下脚步。 “到了?”一阵左顾右盼,敦煌和苍风却都没能寻来那半点长青柳的痕迹,正当两者一头雾水之际,东方颖霄却是稍稍抬起左臂,直指橙黄枫树林中一个丝毫不起眼的角落。 那儿是一片青色草丛,很纯粹的青色草丛,却一点也不普通。待敦煌凝眸,双色瞳孔中亮起精光时,他终是得以一览所谓长青柳的风华。 在那青色的草丛深处,有一块嵌入地表的碧绿玉石,玉石极小,约莫仅有半个手掌大,却是巧夺天工之作,每一缕柳丝活灵活现之余,又恰好融进了周遭的环境,不突兀,更不起眼。 “这个长青柳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面上苦笑一声,敦煌心里却是默默地把瑾峡二字中的“瑾”字擅自换为了“谨”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不加什么手段,光靠龙脊之谷来抵挡如日中天的煜弓国,无异于痴心妄想。”东方颖霄仅是稍稍震一震鞭子,白马便晓了意思,乖巧无比地转身踏出枫林。“为了苟活,瑾峡国可是在一夜间尽毁龙脊十八桥啊。就算是这两坡,也是趁着后来煜弓国与圣盟国陷入纠纷时,悄悄开得。” “十八桥,毁得这么不留痕迹?”远出枫林,端详着左右那笔挺千米有余的纯天然峡谷,敦煌不禁微微咋舌。 “你是外来人,而且实力超群,自然没法与我们这些个诞生于强压之下的人感同身受。”东方颖霄幽叹一声,哪怕现如今煜弓铁骑悉数败北,曾经烙印下的阴影却依旧存在,挥之不去。“为了活命,我们放弃了很多。” “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敦煌淡然道。 “一会你稳住马车,别让它跑太快了。”东方颖霄哼了声,玉足挂到车边,似乎是做好了“登陆”的准备。 白马大踏步来到悬崖边,却是开始左右顾盼,一对敞亮的眼眸中更是第一次有了迟疑的意思。倒是东方颖霄的动作麻利,只见她突然翻身下马,本后拉的缰绳于此刻前倾。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白马一看有了引导,便是大松一口气,也不多纠结什么,乖乖地跟着东方颖霄,紧贴着那就差不是垂至的斜坡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而被委以重任的敦煌也没闲着,清袖一挥,同样由剑气组成的氤氲便是四起萦绕,横穿木轱辘的同时不缀锋芒,在不伤其分毫的情况下彻底稳住了滚轮。 直到走上这左右不足五米宽的斜坡,敦煌这才明白为什么萧厉安排的马车是偏窄的长方形,如若不然,半个轮子卡在粉身碎骨的边缘,这可是搁谁都不愿意受得罪啊。 在东方颖霄的引领下,这近乎垂直的陡坡终是有惊无险地走完了。所幸敦煌挥出的氤氲令车厢内如履平地,这既保证了棋局进行顺畅,同时也确保了雪儿不会突然探出头来。 算上各种奇奇怪怪的遭遇,敦煌和雪儿在一起也已度过了差不都快一年的时间了。撇开什么死亡之气的正经话题,敦煌对雪儿的基本也算得上是了若指掌了。 而其中,雪儿的一个特点就依了她妈妈:恐高。光是普通枫树那般高,让雪儿站在枝桠上都会头晕目眩,更别说这近乎百米的落差了。 “站住。”等到落入峡谷底部,敦煌一行总算是碰上了瑾峡国的守城官员,他们在谷底设了个尤为简陋的检查站。也是因为不久前的战争得胜,这才让他们得以出城来,要是换到以前,他们都是扯嗓子杵在东城城头冲着峡谷底部喊的,所以,瑾峡国的大部分士兵,都练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公鸭嗓。 “你们从哪来?到瑾峡国干什么?”例行检查的士兵共有七位,全副武装,为首的那位看上去并不是很强壮,气息却宛若一潭深水,更是无时无刻不把单手摁在腰间短剑剑柄上。 “我们是邯国人。”东方颖霄也不拖沓,理直气壮地便给出了自己的答复。作为战争时的盟友,邯国人这一身份就足够让敦煌一行在进城时畅通无阻了。 当然,如果有什么意外的话,这不还有敦煌这尊特征鲜明的战神在呢,曾参加战争的瑾峡士兵不可能不认识他,届时仅需敦煌出来卖个脸,照样畅行无阻。 为了避免一些麻烦,自出行前,敦煌采取了萧厉的建议,作了个简单的化妆,同时利用精神力外放,营造出自己四肢健全的假象。因此,在那些瑾峡国的守城士兵眼中,当下的敦煌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车夫而已。 “邯国人?”为首的队长级别人物踏出行列,用万分仔细的眼神打量着这一批访客,可手上,却一点也没放开剑柄的意思。“可真如此么?” “这是邯国王上亲手给出的证明,如果你连这个也不相信的话,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东方颖霄接过那朴实无华的车夫所递上的金卷,将之抛给了那名队长。 所谓的证明实际上也不过几行可有可无的字罢了,最重要的还是萧厉的亲笔签名,光有那一行小字,就让队长松开了右手,改以抱拳恭敬道:“你们的身份没有造假,可以过去了。” “从谷底向前行百米,便是上坡路,在那儿会有标记,祝各位贵客于瑾峡国玩得开心。”队长先让,兵卒紧跟,七人众左四右三,让开一条康庄大道供敦煌一行人前进。 东方颖霄也没多说什么,收回金卷便重新登上座位,扬起长鞭轻打马臀,便顺着队长的指使向前大步离去。 在经过他们的那一刻,普普通通的车夫随性地打了个哈欠,反举的左手微光隐曜,掸落一点晶莹,又于坠落中化作普通灰烬的颜色,既不动声响,亦不惹人瞩目。 注视着马车渐渐消逝于远端,原本还是毕恭毕敬的队长眸中当即闪过一丝阴鸷,他集来身边的手下,用冰冷的声音说道:“告诉宰相大人,他们来了。” “是。”居于右侧的三位士兵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却在瞬间融为一体,一阵阴影自脚踝回旋,顷刻染上发梢,他就这样消失了。 “果然一切都不会这么巧啊。” 轻笑的揶揄回荡在敦煌的心海。 第一百七十二章 欢迎 上坡的路不再似下坡般狭窄,宽敞之余更多了些极其简单的人为建筑,纯木制的把手未经任何雕镌,仅以最朴素的粗糙展现于众人眼前。 所幸未曾干透的泥泞扩宽了道路,不然,一直把在边缘的苍风就得叫苦不迭了。仅是稍稍蹭到那外表看上去跟普通树皮无异的木桩,饱含层次感的疼痛便接踵而至,一息间让其体验了灼痛,酥麻和刺痛的三者合璧,就连隔着衣服也无济于事。 以苍风那妖兽之身的体魄,如此一番折磨竟也是持续了整整一炷香才徐徐褪去,由是足以推断,万一不小心碰到栏杆的是个普通人,此类生不如死的时间恐怕更要悠长。 “拿火电棘来当把手,这是什么恶趣味啊。”一旁苍风的痉挛势必逃不开敦煌的注意,侧眸凝神,看着那一根根呈现出暗红色的把手,他不禁感叹于瑾峡国的“异想天开”。 所谓火电棘,顾名思义,则是一种掺杂了类似于火电效果的灵木,其外表的坑坑洼洼实际上是由无数根锋利小刺所构建的,这些小刺恰如蚊子的嘴巴,能轻松探入人体的同时,又很难被察觉。 而小刺一旦入了人体,其中缠绵的火电双毒便会顷刻肆虐,当中毒素哪怕是对于一个从来都没有修行经验的人来说也完全不致命,只是能给他们带来一阵火烧电触的疼痛而已。 “好了。”不过是一阵挥袖的功夫,待漫上天空的晶莹层出光泽,悄无声息地蒙上位处苍风背部的新添伤痕之时,那刚有再起之势的火电双毒便是瞬间偃旗息鼓,再不能影响苍风分毫。 “不过是小毒而已,拿来当恶作剧还行。”解决了这一突发事件,敦煌便索性再度合上双眸,继续了那外人眼中的闭目养神。但实际上,其思绪却从未停滞过,它们化作远飘的光晕,扶摇在不久前那七人的秘密交谈之上。 “我原本还想说这一次不会太麻烦来着,可眼下来看,好像并不能如我所愿啊。只希望事情不要闹得太大吧。”三影合一远遁的景象汇作终章,凝滞于敦煌的脑海中,牵起一阵细微的揪心之意。 几乎是没由来地,他突然想起了那四位早已陷入永眠的伙伴。敦煌从来都不是钢板一块,只是因为那件事,他将很多的情绪都深深埋了起来,葬在一个不易为人知的角落。 当马车渐渐靠近目的地,碧尔却又一次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这一切的变化敦煌都看在眼里,所以,他才会向自己释出希望,希望这一次,不会再有人离他而去。 “到了。”那是高耸入云的雄伟城墙,沿着龙脊一路延绵,大抵有千米长,在其顶部每隔十米便有哨塔傲立,每隔二十米便有一台寂然烽火,但入城的大门,纵观千米,却仅有居中的那一扇。 登坡以后,供马匹行走的道路终不再是泥泞的黄土地,而是修得尽善尽美的石砖路,它一路牵引,将所有登坡之人导向那唯一的大门。 若是出入的人多,这扇大门总会堵个水泄不通。此类情况放在往昔是绝不会出现的,仅是在战争结束后,才逐渐络绎起来。 敦煌一行人运气很好,并没有撞上高峰。这破晓的静谧时光唯有露水清新,而作为唯一的蹄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们便是切身莅临于崇墉百雉之下。 远观得来的高城深堑一旦抵达近处,其缺陷便是展露无遗。别的物件好歹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瑾峡国的城墙却是大逆主流,改以败絮为外。 哪怕是在偏暗色调的城墙上,数不清的破口裂隙却仍是历历在目,很轻易便能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危机感,也得亏守城士兵全副武装,这才以银甲剑锋的肃穆抵消了这种岌岌可危的错觉。 “这就是瑾峡国么?怎么感觉混得比你们邯国还惨?”感受到来自甲刃的锋芒,敦煌睁开了眼睛,不过随心一扫,一阵嫌弃便是不留半分情面地于嘴前肆虐。 “嘘!”东方颖霄连忙示意其噤声。眼下已将临瑾峡国的例行检查,敦煌此刻的发言可谓是不合时宜到了极致,一旦飘到那些士兵的耳朵里,哪怕两国现是盟友,也保不准不会撩起麻烦。“你就不能忍一忍么,什么话都说,你是大嘴巴吗?” “这我说的是事实啊。”敦煌没有理解,或者说,压根没有理会来自东方颖霄的提醒,仍旧我行我素,甚至还故意拔高了声线,生怕那些银甲士兵听不见一样。“瑾峡国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残破啊。” “这位客人。”这种蹬鼻子上脸的发言果不其然地惹来了一众银甲的愤然靠近,他们没有将兵器出鞘,仅是统一迈开步子,便有逼人的威赫流转。“请您收回您刚才说的话。” “叫我收回?那不就是逼着我撒谎么?我这么诚实的人可做不到这一点啊。”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一个中年男子的敦煌痞气十足,一脸轻松地耸耸双肩,丝毫没有把那已然起阵的威胁放在眼里。“有不足就得当面指出来啊,不然你们该怎么改进?” “拿火电棘当扶手,下坡路窄得甚至摆不下一台正常大小的马车,城墙又破成这样,如果不是有人说联军胜利了,我还以为你们才是战败的那一方呢。” “先生,这是第二次,请您收回您刚才说的话。”行阵中负责发言的那位此刻已然握上了剑柄,其余的士兵更是纷纷效仿,一时间,双方气氛已是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那我也说第二次,我不会撒谎。”在这一触即发的情形之下,敦煌却仍是勾起一抹深意微笑,“再说了,你们瑾峡国不是号称有一个治国有道的宰相么?他就是这样治国的吗?啧啧啧,就这?” “先生,您这是在玩火自焚。”整齐划一的暴喝伴着银刃出鞘的啸然,转瞬间,已有数十把剑锋围上马车。 “我没想打架,只是想跟你们好好理论一下罢了。”敦煌上身未动,就连左手也不曾微抬,仅是刹那,无数剑影流转,伴着铿锵,将所有人手中的长剑分成两段,徒留短小剑柄躺卧于他们的掌心。 ——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是所有在场士兵的心声,甚至还来不及眨眼,锋芒却已静静地平躺在石砖地面之上。片刻的寂然无声后,他们才明白此前出言不逊的中年人,究竟有多么可怕。 “哎呀哎呀!有贵客大驾光临,为何不通知我呢?”鸦雀无声的死寂中,匆忙赶来的一声责备却是打破了这一僵局,循着声音追溯而去,只见大开的城门中已有多位身披锦袍的男子齐步走来,为首的那个穿着华丽,一身贵金的长袍更是彰显着专属于他的尊贵。 “这些士兵脑袋瓜子不灵通,得罪了大人,还望大人莫怪啊!”披着金袍的男子率先来到了敦煌的车前,看似不经意地挥袖,却让全部士兵都猝不及防地倒退三步。他弓着身子,双手抱拳,满怀真挚歉意地说道。 “你是?”敦煌眯起眼睛,不加掩饰的轻蔑近于呼啸而出。 “啊,大人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啊,不识小人也是合情合理的。”金袍男子的毕恭毕敬放到敦煌眼里,却是十足做作。“小人姓曾,是宰相大人的侍卫,此次是专程代表宰相大人来迎接大人您的。” “代表宰相大人?他自己为什么不来?”敦煌压根就没有下马的意思,昂起下巴,一点也不客气地问道。 “宰相大人本身也是想来迎接大人的,奈何突然有要事需要处理,这才改派小人出来的,还望大人见谅啊。”曾侍卫的回答可谓圆滑,比起那些个不善言表,动不动就舞刀弄枪的士兵来说,最起码能听得入耳。 “那照你这么说,应该是知道我的身份咯?”敦煌的问题浅露深意。 “这是自然,大人可是战争中的头号功臣,小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曾侍卫微笑着说道,“这些守城的士兵都是后来参军的,没有经历战争,而且这几个月,大人您的样貌又有所变化,这才引致了误会,大人莫怪啊。” “哦?”敦煌轻一挑眉,对于曾侍卫的解释他没有提出异议,倒是其后话所说的样貌有所变化,却让敦煌暗自留了个心眼。“不过我也说了,我不是来打架的,倒也不会与他们过分计较,但我不会收回我的话。” “大人所提的均是事实,吾等又何来理由让大人收回呢?而且,大人的批评正是瑾峡国需要的,瑾峡国定将接受大人的批评,加以改正。”一番点头哈腰,敦煌甚至不清楚曾侍卫究竟有没有听见自己的批评,他便擅自代表瑾峡国,将其统统照收。 “既是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敦煌不动声色地耸了耸肩,从哑口无言的东方颖霄手中纳过缰绳,淡然道:“引路吧,如果你是来欢迎我们的。” “是是,大人请跟我来。”曾侍卫连忙弯下九十度的恭敬,当即转身震出微波,将一众目瞪口呆的士兵以无形轻柔扫向左右两侧,“我们已设宴席,就等大人前来呢。” “宴席么?好啊。”双方的微笑均自带别样深意,至于孰强孰弱,如今无可判下定论。 番外:白家 “各位候选人,你们做好准备了么?”饱经沧桑的声音响彻于露天的广场,置身于回荡中心的共有五位,一字排开,从左到右依次为: 白兰雨,白凤然,白皙泽,白临霜,白以樊。 三男两女,以白皙泽为分界线。 在他们的面前各自都摆放了一扇光门,颜色各异,而白兰雨的那一扇则为亮银色。 “准备好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却各有心思。 “那么我宣布,选拔,正式开始!”一声威震天地,五扇光门顿时亮起璀璨的光晕,直冲云霄的缤纷汇落一处,燃亮了碧蓝的天空。 “我是不会输给你们的。”作为参赛的第二名女生,白凤然的年龄要比其余候选人都小,但没有人会因此而轻视她,能够走到这儿的人,都绝非等闲之辈。 她昂首挺胸,率先跨出大步,奋不顾身地闯入了她眼前的深紫光门,眨眼不知所踪。 “兰雨,到时候见啦。”白临霜长袍长发,文质彬彬的样貌配上折扇,公子哥的模样已然活灵活现,在涉足光门前,他故意从中探了探脑袋,向着白兰雨宠溺一笑,便是消失于那碧绿色的光门之中。 “你个混蛋还真有脸参加啊?”白皙泽一把拽住白以樊的衣襟,唾沫横飞地向其嘲讽道。“行不行的啊,可别死在半路上了。” “切,这话应该是我提醒你才对吧。”白以樊手化钝刃劈落,震开了白皙泽宛若铁钳般的右手,也不多加停留,大步一跨便是冲进了纯黑色的光门。 “哇,我还会怕你不成?”白皙泽冷哼一声,紧随其后,走进了艳红色的光门。 “姐姐,我一定会向世人证明,你不是什么妖女的,请相信我。”白兰雨深吸一口气,凝望着那扇亮银色的光门,轻咬下唇,再不回头地没进了隐晦。 待五人齐进,五门瞬息消弭。 第一白七十三章 宰相府 瑾峡国说是国,其内城却是浑然一体的存在,换而言之,内城即是瑾峡国的京城所在,至于其他的地域县级城市,则大都分布在外城。 比起同样是京畿之地的邯沧,瑾峡国的建筑风格一改前者的千篇一律,各式各样的建筑所处可见,通天的塔楼,矮小的民房,平整的农田,这些都像是大杂烩一般被丢进了瑾峡国内城。虽然千奇百怪,可自有规划,因而没有给人一种杂糅的不适感。 瑾峡国的规划采用层层递进的形式,即农田的位置处于墙后边缘,紧接着便是农夫所居之地,再往后便到了发展颇有规模的城市地域,至于最繁华的皇宫地段,则位处正中。 尽显地主之谊的曾侍卫一路徒步领率,引着马车渡过泥泞田地,踏上全新铺砌的道路。这飘香四溢的城市终在热闹非凡中,迎来了并不向善的敦煌一行。 洁白如雪的骏马刚一入城,当即引来了众多人的瞩目,这匹堪称非凡的白马无时无刻不在绽放着专属于它的神韵光辉,举手投足,均可牵起无数羡煞,但也仅仅止步于轻描淡写的羡煞了。 不论是出身卑贱的平民亦或是居于城中的纨绔人家,每每扫见那于车前点头哈腰的金袍长发,无一例外,他们当即噤若寒蝉,纷纷转过头去,不再去欣赏白马那独具一格的靓丽,生怕会惹上什么大麻烦一样。 有如此行径的并不止路旁的行人,还有那些同在道路上齐行的马驹,他们仿佛心有灵犀,彼此竭尽所能般向左右并去,让出了正中央的宽裕供予敦煌一行。 “他们好像很怕你啊。”到了敦煌的境界,仅消片刻用以静心,便可感受到周遭市民埋于心扉的惧怕之意,根本无需肉眼去看。 “唉,他们会怕我也是合情合理的。”曾侍卫保持着前领的步伐,没有转身,仅是故作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怎么说?”曾侍卫这不加以任何辩护的解释着实撩拨起了敦煌的兴趣,此时,他早已让相伴左右的东方颖霄与苍风退回车厢了。 “说来惭愧,在小人成为宰相侍卫之前,是瑾峡国的第一刽子手。”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曾侍卫也没多纠结什么,干脆利落地给出了自己会让众人心生畏惧的原因。 “这样啊。”敦煌稍稍点了点头。 纵观天下各国针对于刽子手这一特殊职位,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等级制度,也就是第一刽子手,第二刽子手等等。 分阶并不是按照刽子手的实力差距来进行的,而是按照砍头数,处刑最多的刽子手被称为第一,其次为第二,以此类推。 如此分阶共有百位,能够拥有百位以内数字的刽子手,无一例外,都是处刑过千的存在,而第一刽子手,则大都完成了万人斩。 对于这样一位身负万人性命的存在,哪怕是他退休了,其身上戾气犹在,会让人感到恐惧,合情合理。 撇去路上因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而引起的话题,直到抵达宰相府前,二人都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大人,我们到了。”寂然的路途终在显尽奢华的大红宅邸前来到尽头,身披金袍的曾侍卫先是对前鞠上一躬,随后缓缓转过身,向着敦煌深施一礼,并于转瞬化黑影远遁,一路随行的其余人等也是纷纷效仿,不留痕迹地消失,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能斩万多个头的人果然还是有点本事的啊,不过也是,如果能够抑住戾气,行鲜血之道理应是最快的修行之路。”对于那些在宅邸前摆好欢迎阵仗的人,敦煌没有刻意留意,反倒是自说自话地感叹着。 “瑾峡国宰相——杜夜雪,于此恭迎大人。”见来者无意理会,当今的宰相大人却是放下身段,率先变得毕恭毕敬起来。 眼见宰相都打躬作揖了,相随的其他人更是连忙躬身,将头深埋进前递的双臂中,齐声道:“于此恭迎大人大驾光临!” “是他......”死咬牙关的低喝于厢内响起,细如蝇蚊的声音却是不偏不倚地飘进了敦煌耳内,赶在前者将要飞身之际,他抬手挥出柔和,裹住了整台马车的同时,又化无形压迫,不由分说地把碧尔摁回了自己的座位。 “你就是现今瑾峡国宰相?”既不下马亦不受礼,敦煌就稳坐于车夫台,语点轻挑地说道。 “回禀大人,正是。”杜夜雪一身蓝袍飘扬,头顶暗色冠冕,印有皱纹的脸上布着沧桑,髯鬓相连的白须约有半个下巴的长度。 “我这个不喜欢卖关子,而且,我相信你应该知道我们这次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吧?”轻耸双肩,敦煌一步跨下马车,立于白马身侧。 刹那间,本风和日丽的宰相府前,竟是刮起阵阵刺骨寒风,两拨人临街对峙,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实不相瞒,大人,您此次前来的目的,夜雪心知肚明。”当陪在身侧的众人仍是一头雾水之际,杜夜雪却是默默直起腰板,直面刺骨而不退半步。 “既是心知肚明,那也就不需要我解释什么了吧。”响指清脆,一道浮光当即跃然于虚空之处,片刻凝形后便是直坠而下,化作一柄长剑不差分毫地落到杜夜雪的跟前。“你来,还是我来?” “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本该远去的曾侍卫此刻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杜夜雪的身边,仅是微微震出气浪,便将那直落地表的长剑粉碎。 “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总归是要还的。你说对么,杜夜雪?”不去看那语泛寒霜之意的曾侍卫,敦煌始终将注意投在那一脸沉重的宰相大人身上。 他屈指一弹,缠绵于车厢上的剑气便是顷刻告破,早已迫不及待的倩影当即跃下车门,化作一抹带红的雷霆,直突杜夜雪,却被不让分寸的曾侍卫给生生打了回去。 “混蛋!”霆落于敦煌身侧,绘出双目通红的碧尔,终是再次相见,那些自以为深埋的记忆刹那翻滚,令她的胸脯因极怒而剧烈地起伏着,“你活得可真好啊。” “你..是你.....原来...原来你还活着么...”当倩影落定,于朦胧中显出其原有相貌之时,杜夜雪的眼中却是旋即染上难以置信的激动。 “怎么了?难道看到我活得好好的,你很奇怪么?”碧尔的怒吼响彻整个宰相府邸,也不免惹来旁观者的注意,但瞅着这一触即发的战局,所有人都不敢过分流连,匆匆隐去身形,甚至不惜让开千百米,唯恐会受到波及。 “原来...原来这幅画...是你亲笔画的么...”杜夜雪双手颤抖着从腰间取出一卷黄纸,上面那栩栩如生的人物正是自己。 “是,对于某些忘恩负义的人,我记得特别清楚。”碧尔用几乎可以咬碎牙齿的劲力,死命克制着心中想要将眼前男子撕成碎片的杀念,杏眸圆瞪,将怒火锁死在杜夜雪一人身上。 “忘恩负义么...”不知是因愧疚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杜夜雪低下了头,再起之时,其双眸中已然镀上一圈歉意。“我当初那样做,也难怪你会这么看我。” “看你这样子,是不是想说当初的事是有隐情的啊?”跟曾侍卫一样,敦煌同样处在碧尔的身前,一方面是担心碧尔会因为怒火焚心而走出极其不理智的一步,一方面则是为了保护碧尔的安全。 也正因这样的位置,他才能看清杜夜雪脸上那足以用挣扎来形容的神情变化。 “隐情.....”杜夜雪稍稍一愣,一对纯黑色的眼瞳中闪过瞬间的凝滞,却又很快伴着幽叹消逝无踪。“有或没有,我想也应该不重要了吧。” “是不重要了,况且恩将仇报之人,说什么我都觉得恶心。”当怒火趋于实体,青色的光焰旋即成型,如若氤氲萦绕在碧尔那笔挺的双脚,于缠绵中逐渐汇作一尾碧然。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有多大,我很清楚。”杜夜雪幽叹一声,用委婉的方式承认了自己曾犯下的罪行,却换来了碧尔不屑一呼。 “你清楚个屁!如果你真的清楚,就站出来直面我!别躲在别人后面跟个缩头乌龟一样,那样只会让我觉得更恶心!”当蛇尾形显于天地之间,磅礴的灵气便是轰然回荡,刹那间的煊赫竟是险些掀开了稳如泰山的敦煌。 “是啊,我不该是这样。”杜夜雪自嘲地笑笑,转瞬之间,他展开了一直保护着自己的曾侍卫,右手划若流光自其腰间抹过,抽出一声清越。待银光掠然于金橙阳光之下,杜夜雪便是弯过右臂,将其架于脖颈之前,仅消轻轻一抹,他便可殒命当场。 “宰相大人!”曾侍卫大喝一声,想要从杜夜雪手中夺过那柄杀人利器,可当他转过身时,一阵压根无法被抵挡的束缚却是自脚边攀起。 出手的不是碧尔,也不是敦煌,而是他自己发誓永远效忠的宰相大人,那一对纯黑的瞳孔此刻正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神采:“这是我的选择,曾侍卫。” “不去拦一下么?”敦煌望了望双眼通红的碧尔,努了努嘴问道。“还是你打算就这样?” “哼.....”看着那未有收手之意的杜夜雪,碧尔却是满不在乎地淡喝一声,碧绿的双瞳中未显同情或是制止,只是冷眼看着。 “她救了我的命,我却差点害死她。”银刃紧贴脖颈,现已有微红顺着锋芒徐徐流淌,只要再开哪怕仅有一寸,杜夜雪必死无疑。“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说那么多,你到底是刎还是不刎?”见碧尔不予反应,杜夜雪又在大侃将死之词,敦煌幽叹着说道。“听我一句劝,赶紧解决吧。” “呵...”杜夜雪勾起一抹微笑,双手瞬间握上剑柄,正要向后拉时,却发觉周身运转无力,除了五感犹在以外,其余的一切似乎都被抽走了一般。 “皇上驾到!”回荡于天地的高喝领来专属于九五之尊的威严。 当马蹄声踏响街道,敦煌便是深吸一口气,幽幽地说了句:“所以我才讨厌拖沓的人,早解决了,也就不会有这么多变数了。” 他反手立出一柄短刃,便是向着那已然成为定靶的杜夜雪抛了过去,呼啸的银芒拽出无可匹敌的锋锐,直突心脏的准头更是致命。 然而,一顶圆弧的当头罩下,却是又一次拦住了敦煌的手段。那柄掷出的短刃并非什么神兵利器,仅仅是用来割肉的匕首,却在那顶灵气满溢而出的神器身上烙下了清晰可见的裂纹,其势之猛,由此可见。 “真舍得啊。”敦煌递手夹住反弹而来的柄首,轻啐一声:“居然拿这种东西来防一柄普通的玩意儿,不觉得有些暴殄天物了么?” 侧过身,军容肃穆的瑾峡兵阵已然站满了大街,为首的那位金甲披身,不过三十来岁的面容却是道满威严之气。 第一百七十四章 对坐 “未免不会有点暴殄天物的意思么?”寒眸如剑,轻扫中却让全军为之一颤,直至众人看见金甲皇帝分毫不让地侧出大步,这才有所恢复。 “剑圣敦煌,是你吧?”钟世擎翻身下马,金甲披身却无兵器在手,他与敦煌仅仅隔了一具马车的距离,对望中,他冰冷的语气中却泛着些许尊敬。 对于一国之君来说,与天下强者交好永远要比与之交恶来得更加有益,所以,哪怕领着重兵前来的钟世擎,也依旧亲身下马,不点胆怯地直面徒有单臂的敦煌。 “我叫敦煌,也只是敦煌,不再有前缀了。”他向着门帘踩出一步,在错开镂空窗户的那一刻,朝着一脸忧心的雪儿眨了眨单眼。转瞬朦胧氤氲渐起,褪去了他脸庞上的伪装,将一张古朴而棱角分明的脸庞展露于天下,并不算俊俏的面容却自有神威,再配上摄人心魄的混色双眸,分毫不差于被冠以美男之称的钟世擎。 “好。”钟世擎点点头,待下次开口,便已卸下了曾属于敦煌的名号。“那敦煌大人此次前来,目标只是为了杜宰相么?” “不是我的目标。”敦煌耸了耸肩,言表之中根本就没有在对待皇帝时所应有的尊敬,若是放到平日,在钟世擎驾临时遇到这种人,其身旁的卫兵势必要大发雷霆,斥责此类人的大不敬,但面对着连皇帝都要尊上一声大人的敦煌,就算是排满一条街的士兵,却无一不噤若寒蝉。 “是她。”轻屈双指,苍风与姜乐冥便是从马车内部翻身而下,彼此护着马车赶到路旁的一个角落,同时将已然变成半蛇半人的碧尔显露于钟世擎的眸下。 就算是兵阵肃穆到大街的每一个角落,却仍无法勾起碧尔哪怕一点注意,她的全意早在重逢的那一刻,便锁死在杜夜雪身上了。 “蛇妖?”钟世擎凝神一望,眉目轻挑的过程中忆起了更加年轻时的记忆,在父皇未曾驾崩时,他也曾见过同样一身碧绿的妖精,虽然仅有半身。“难道是她?” “瑾峡皇帝莫非见过碧尔?”蹙起眉头的动作果不其然地勾起了敦煌的留意,纵使那是钟世擎嘴角的低声嗡响,到了敦煌耳边,却一如洪钟。 “不该说是见过吧。”钟世擎暗叹一声,挥手之间,先前那拦下敦煌短匕的破纹晶莹便是瞬息炸成漫天光粒,于嘌呤中迅速重组成一条微光丝带,牵着动弹不得的杜夜雪来到自己身边。 “这就是你的手段?用自杀来拖延时间?就等别人来救你?”碧尔再一次有了前冲之势,却被敦煌及时的抬手给封住了步调,这已经是他不知道多少次阻拦自己了。 “敦煌!”这一次又一次的阻挠,终是让碧尔将怒火迁了部分临近敦煌身上,可只是他混色单眸的轻瞥,便足以让这阵怒火湮灭于延烧之前。 “就忍一下吧,既然连皇帝都出面了,总得给点面子不是。”敦煌浅叹一声,微起的左手却没有半点收回的意思。“说说吧,什么叫‘不该是见过’?” “在这大街上么?不好吧。如果敦煌大人不嫌弃,倒是可以随我去皇宫一趟,那里有酒有肉,更不用担心隔墙有耳。”钟世擎瞥了一眼满脸死志的杜夜雪,看着那比自己还要大上近十岁的宰相,百般无奈地摇了摇头。 “带路吧。”敦煌无视了身旁那位几近幽怨的怒视,反倒是顺应了来自皇帝的邀请:“不过,我这只是卖你堂堂皇帝一个面子而已,等你解释完了,该死的人依旧会死,到时候,就算你摆重兵,也照样无济于事。” “那我只能寄希望于我的解释有足够的说服力,能够让敦煌大人与您的伙伴改变心意了啊。”同样是长叹一口气,他转手拿下紧贴于杜夜雪脖颈上的锋锐长剑,于其耳边轻声道:“如果自杀能够解决问题的话,早在十几年前的那一天你就会这样做了吧?” “陛下.....”杜夜雪呜咽道,眼角泛下晶莹。 “承认吧,这十几年都萦绕在你心头的阴霾与误会,你是想亲自跟她解释清楚的,如果你就这样死了,保你一点也不会瞑目啊。”钟世擎振臂一挥,常伴于身侧的侍卫便是驾马来到杜夜雪的身下,稳稳接住了他那近乎瘫软的身子。 “大人,请。”转过身,他冲着那分明来者不善的二人深鞠一躬,不顾皇帝之威,低声下气地说道。 “走吧,别耽误时间。”用不尽礼貌的应答勉强受了钟世擎的邀约,他坐上由苍风牵来的马车,而齐行身侧的人则是从东方颖霄换成了愤懑写满一脸的碧尔。 行军让落左右两侧,泛开正中央的宽裕,仅供四马一车于中自由驰骋。滚轮打落砖块缝隙的声音不绝于耳,让碧尔的心一直无法静下来。 “敦煌,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所以,便有了萦绕于敦煌耳畔的,那几近咬牙的低喝。“为什么要拦我?” “我并没有阻拦你复仇的意思。”放下马鞭,敦煌闭着眼睛说道。“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这次和我一起来的人每一个都很重要,我不希望这里面有任何人受伤,我已经不想再体会失去的滋味了。” 闻言的碧尔稍稍一呆,微微散去的怒火终是让了些许位置给理智自由发挥,让她得以回想起敦煌在战争结束后的七日不眠不休。 在那海风呼啸,浪涛排空的悬崖上,敦煌就那样站着,静立于四碑之前,不发一言,不动一下。其向来宛若有星辰作伴的蓝紫双眸,更是在那七天中一直保持着昏暗隐曜。 “在这个世界上,”待敦煌的明眸启睁,微光闪烁,碧尔则是从中读到了尤为难得的深切关怀。“你可是我不可多得的朋友啊。” “敦煌......” 渐渐地,那座威严的象征映入眼帘,夺人眼目的璀璨不需半点说明便已彰显其地位之尊贵,和煦微光之下,那入云的塔尖中隐有光晕散射,那是刀剑的锋芒,纵使逼人,可迎着来者,道出的却唯有崇拜。 皇宫的主殿并不遮遮掩掩,就立在雪白的大理石墙后,宛若古堡一般的建筑风格鎏着金影,甚至足够抢占太阳的光辉。 大开的殿门前人群熙熙攘攘,进的端着泛起腾腾热气的各式佳肴,退的有条不紊,于毕恭毕敬中转落拐角,迅速消失在殿堂的周围。因如此纪律,尽管门前人头攒动,却一点不显拥挤。 “大人请坐。”这是皇宫,居于至高位的自然是钟世擎,而在他左下首位便是敦煌与碧尔,右下首位则是连碧尔正眼都不敢看的杜夜雪。 至于雪儿他们,则并没有出席这场宴席,李昭苒领着他们到城里转悠去了,苍风和姜乐冥正陪着她们,再加上敦煌留在马车上有备无患的无形剑气,可以说他们那边全副武装的程度,甚至比敦煌这头还要高出不少。 “给解释吧。”迎着酒香,敦煌端杯一饮而尽,随后抬头望向钟世擎,极其冷淡地说道。 “放肆,怎敢对陛下如此无礼?”入宴席之人除去敦煌、碧尔、杜夜雪以及钟世擎,还有一小部分职位尚算高的官仕同在,当中有的是陪着钟世擎一起去接见敦煌的,所以他们噤若寒蝉;但还有些是一直停留殿中的井底之蛙,他们不知道敦煌的身份,只晓得他现如今的态度。 “给解释吧。”敦煌握着酒爵的左手食指轻轻抬起,一道凌冽便是当着钟世擎的面瞬息扫过,将那自以为是的末数臣子削去一臂。 “啊!!”歇斯底里的痛呼伴着鲜血泼洒震荡着整个金碧辉煌的大殿,敦煌只是稍稍动了动手指,杀鸡儆猴,用鲜血的代价让那些个想要借着抨击进而表现自己的大臣哑然大惊,再不敢发出一声。 “拖下去斩了。”所谓枪打出头鸟,不外如是。王国没有理由去养一些有眼无珠的废物,这只是在浪费资源,所以钟世擎唤人来架走了因痛而无法乞求原谅的小小臣子。 “其他人也都退下。”众多臣子的表现可谓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作鸟兽散,纵观各类朝会,当中参议的大臣还从未有过能够像现在这样如潮水一般整齐且快速退去的表现。 眨眨眼的功夫,偌大的殿堂也就只剩下了以碧尔、杜夜雪和钟世擎所组成的上位三角形了。 “我先说说我知道的吧。”钟世擎长叹一声,对于脑海中早已有了相关景象的他来说,解释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是挺简单的。 “杜夜雪是在十八年前坐上宰相的位置,那时候我十五岁,作为父皇的嫡子且是独子,父皇每一次上朝都会带上我,所以在杜夜雪受职的那一天,我也在场。” “我记忆犹新的是——那个时候的他是被人架着抬上大殿的,浑身都是瘀伤,双手双脚都骨折了,肋骨也断得七七八八,而在他的身边,则是一条巨大的青色断尾。” “抬他上来的百姓说他是在野外的森林中找到杜夜雪以及那条尾巴的,那时候的杜夜雪已经不省人事,但仍有呼吸。结伴外出打猎的百姓见他还有救,便把他连同尾巴抬上了车,直接赶到了皇宫里。” “父皇曾对妖精有所研究,所以当他看见这条青色断尾时,便一眼认出了它乃是蛇妖的尾巴,而尾巴对于蛇妖来说,则犹如心脏对人一般重要。所以父皇当即判断出能够斩下蛇妖尾巴的杜夜雪必然有一定能力,故借此为契机,以斩妖有功为名,予他官职,并替他疗伤。” “可杜夜雪在开始当官时,却每天如坐针毡,一直都在自言自语,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话,那时候父皇认为他应该是中了蛇毒,毒素未有净除才会有如此表现,所以便给杜夜雪放了很久的假,留着官位让他好好休息,期间还不断派人照顾他的起居。” “就这样过了大概一年多,杜夜雪终是慢慢走了出来,承蒙父皇这么多天来的照顾,所以他在治国方面也是尽心尽力,由于是平民出身,大抵知道基层切实需要的是什么,对症下药,颇有成就,他的职位也因而步步高升,直到后来成为宰相。” “只是不论政务多么繁忙,每当到了六月中旬,杜宰相他都会特地寻出一日,在黄昏出城,去到野外的森林中住上一夜,次午归。” “那时候我挺好奇他究竟是出去干嘛了,所以我便找了一个机会悄悄地跟着他,却发现他只是骑马来到森林中的一块土坟处静坐,每每到了深夜便会泪流满面,啜泣着重复有关对不起的话。哪怕是到了现在,他也是这样。” “这就是我知道的东西了,我所说的都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情,我以瑾峡国起誓。” “哦?还真有隐情啊。”听完钟世擎尽量以居中角度诉说的长篇大论,敦煌倒是颇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侧眸望了望不再被怒火冲晕头脑的碧尔,淡然道。 而另外一边的杜夜雪,却早已老泪纵横,哪怕他不曾与任何人对视。 第一百七十五章 隐情 遍体鳞伤,四肢骨折,肋骨近乎全断,如此伤势摆在常人身上,若无夸大,便或是足够冲击痛疼的至高境界;而钟世擎堂堂一名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又以国为誓,想必当中说辞不该有任何偏颇的嫌疑。 “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敦煌眉眼中的淡然说不出其究竟有没有把钟世擎的话听到耳朵里去,他只是默默将双眸从至高的身上挪到了沉头不发一言,只因愧疚而啜泣的杜夜雪身上。 “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感受到风轻云淡的注视,杜夜雪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清脆之余,一个通红的掌印更是迅速成形。“他们说的对,我就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我就是这样的人......” “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敦煌的精神力修为于此早已成冠绝一方的存在,因此,他很容易便看出了杜夜雪精神状态的过分浮动,无与伦比的自责终汇江河,侵占了杜夜雪脑海中的所有。“但以他现在的状态,我们又能问出什么东西?” “这...”对于杜夜雪现如今的情绪波动,钟世擎也犯难。他之所以会抱着跟敦煌交恶的风险前来营救,就是因为他相信杜夜雪,相信这个十几年来都不忘初心的清官,可就算是钟世擎知无不言,若杜夜雪不亲口道出当年,这一切也仅是徒劳罢了。 “碧尔,你想听他解释么?”敦煌故意压低声音,将碧尔从深思中唤了回来。后者刚一抬头,只见敦煌用手刀象征性地在喉前一抹,进而开口道:“如果不想的话,那就依计划行事吧。”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死有余辜......”由混乱思绪所构成的道道霹雳不留余力地轰在杜夜雪的心海,各式各样的光景于其眼帘前一闪即逝,当中有所重复,但出现次数最多的,却是女声在一片漆黑中的撕心裂肺。 看着杜夜雪那因愧疚而扭曲的面部表情,碧尔却是攥紧了双手,曈眸竖立,凝出锋芒毕露的菱形;见碧尔有此反应,敦煌也不甘示弱,故意抬高的左手于空中作出虚握,道道掠影流转于虎口处,仅需他攥握左拳,一柄银剑必将瞬息而至。 “杜夜雪!”左高位那近在咫尺的锋芒已然逼身,可钟世擎却压根没有任何阻拦的法子,只能转头向那呆滞的瑾峡宰相大喝一声,希冀着能借此唤醒他沉沦于过去的心神。 “我的错...”不尽人意的结果。 看着那一心求死的杜夜雪,那泪流满面的沧桑脸庞,碧尔隐有杀意浮现的竖眸中却是缓缓腾出一缕仅属于本我的同情之色,松开双拳,她幽叹一声,轻轻地靠向敦煌耳畔。 “我明白了。”得到了嗫嚅的答复,敦煌微微颔首,虎口倏然的光箭顷刻破碎,于空中重组为柔顺的白光布匹盖落掌心。 敦煌一脚踩上桌角,以令人目眩的急速掠到杜夜雪身旁,高扬的左手不偏不倚,直接印上了他的额头,将掺杂了敦煌精神力的光晕轻而易举地打入后者脑海。 当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完成之时,敦煌向后撤出一小步,唯一留有长指甲的大拇指凝气划开食指指尖,从中弹出四滴粉红色的晶莹落上红毯,汇成一个恰到好处的正方形。 敦煌未有任何停顿,就像是扬开撰着草书的毛笔,他将带血的左手指尖探入虚空,潇潇洒洒地写出一行不知所以的古文字。 待完成之际,其指尖的伤口便是瞬间缝合,仿若从来都没有受过伤的左手回探,在受了其主人的一次深呼后再度震出,将那浮空的古文径直拍落正方形的中点。 刹那间流光溢彩,纷然的光晕以彩虹七色充斥在整个皇宫之中,彼此缠绵的光纹一如微风吹起落叶,将完全失神的杜夜雪易如反掌般送入半空,令其闭眸悬浮于众人眼前。 “陛下!”当震撼的流光不作任何掩饰地形显于天地之间时,过分澎湃的灵气便是席卷整个皇宫所在,纵使有免打扰的圣上口谕在先,可这颠覆了所有守城士兵认知的一幕,却还是让那些焦急的呼唤响彻云霄。 “朕没事,你们无需过来!”沉稳而浑厚的男音自粼粼浮光中悠然作声起,劝住了那些险要不顾生死地迈入炫目光芒的侍卫。 “也结束了。”待到敦煌稳住身形,其本红润的面貌已然蒙上病态的苍白,落地踉跄两下,稍显有气无力地举起左手,在无数光纹的纠缠下震响一记清脆。 恍惚间,一记波动自殿堂中心轰然而起,本是七彩的氤氲瞬间以四方的形状迅速退散,随着那些叫人睁不开眼的光晕尽数消散,一个足有一半大殿高的立体正方形早已悄然巍立。 一道自外随心飘荡的深绿如受牵引,缓缓融进了那本是透明无色的六面体中,将一片森林中的小部分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吼!”猛虎的咆哮震彻这片置于山谷中的森林,吓出惊鹊百余,争相恐后地投身碧蓝,顺带眼露同情,搜索着那不幸被山中霸王选上的猎物。 一瞬间,一身橘黄间着深黑的山虎奋然一跃,流线型的躯壳配上显尽靓丽光泽的皮毛,让它自出现的那一刻便成为了全场焦点。 随着猛虎于林中的疾驰,本以为是定格一处的森林却更是随之迅速变幻,待其转过最后一棵参天大树,一道狼狈不堪的身影已然映入眼帘。 他穿着破布麻衣,于藤枝纵横交错的森林中吃力地奔跑着,豆大的汗珠混杂恐惧,坠了整整一路。他的左脚有些一瘸一拐,凝神一望,可见其小腿处有一枝断桠刺入其中,深红的鲜血正不断流淌。 他不时地回头,确认着身后那索命的追兵是否已被甩开,可在地形复杂的森林中疾驰,若不仔细前望,很容易便会迎头冲入死地。 所以,他闷头撞上了一块巨石,而那块足有四人高的巨石显然不通人性,并不会因为人的生死攸关而随意让步。 他被封死在这了。 晕头转向的他刚一爬起身,低沉的呼吸却已近在咫尺。他深咽一口口水,缓之又缓地侧过脸,果不其然地望见了那额间撰有王字的猛兽。 “吼!”猛虎以前足踏上他脆弱的胸膛,足有人头大小的血口启开,当中泛黄的利齿正坠着饥肠辘辘的晶莹。 不知是胸间的疼痛,还是将死时世界给予他的最后仁慈,他感觉周遭的时间变慢了很多很多,本该是迅速咬上脖颈的利齿,在此刻却如轻羽慢慢飘落。 “完了完了...”可即使如此,来自死神的邀约却是没有半点停顿,这让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万般恐惧地合上双眼,股间更是不争气地湿润起来。 “咚!”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际,一记悠扬的鼓声却是毫无征兆地响彻整片森林,转瞬之间,碧绿色的流光不点锋锐,只以纯粹的冲击悍上猛虎的庞然身躯,将之轻而易举地掀翻,飞上一棵大树倒挂。 “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不要来这里打扰我。”尽管意识已显模糊,可他依旧能听出这阵略显幽怨的清越属于一位女生。 用尽吃奶的力气,他睁开了紧紧贴合的双眼,也因此瞥见了那道一如宝石般璀璨的身影。点缀着碧绿鳞片的蛇尾荡开细草,撑着那婀娜多姿的身形来到此处。 飘扬的绿发与精致到仅有画上才有可能出现的面庞,这完美无瑕的搭配瞬间便引住了他的全部注意。 此时的她正用单手托着下巴,一对如绿宝石般晶莹剔透的眼眸正散着责备之意,凝视着那只发出同家猫一般呜咽的猛虎,嘴巴轻轻嘟起。 “算啦,看你长这么大只也不容易,我就让你走吧。”她叹息一声,灵动的蛇尾从后方勾来一只已死的野鸡,将它抛给了肚子正咕咕叫的小老虎。“这个人我要啦,你就吃鸡肉吧。” “啊呜...”老虎似乎是听懂了女生的话,如漆如墨的眼睛不甘地瞥了一眼那躺卧于草坪之上的男子,散出一声可怜兮兮的闷哼后,叼起野鸡转身就走,也不多做停留。 “唉,你也是的,这么不学好,自己一个人就敢进森林呀,要不是遇见我,你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丢喔。”女生转身一晃,修长的蛇尾当即蒙出氤氲,化作一身连衣青裙。弓着腰,她点了点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的男生鼻子,轻笑道。 “啊...谢...谢谢你救了我...”片刻的呆滞后,男生勉强道出了感谢的话语,却在语毕的那一刻仰天喷出鲜血,胸间的剧痛更是让他痉挛起来。 “你受了挺严重的伤啊,算啦,帮人帮到底,我就抽点宝贵的时间来帮你疗个伤吧。”女生面点轻松,双手闪现出两道雾蒙蒙的光晕,在男子感激的注视下,贴上了他那塌陷的胸膛...... 至此,立方体中的光景停滞。 “原来是这样......”亲眼目睹碧尔与杜夜雪相逢的敦煌发出一声语重心长的感慨,似乎是知晓了往后的情节发展。 “怎么了?”碧尔的声音就像是刚从寒窟中走出来一样冰冷。“接着往下看啊。” “你确定么?”敦煌眸中闪现深意,轻轻地瞥了碧尔一眼,“我的意思是,你做好心理准备了么?” “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用得着心理准备么?”碧尔盘起双手,仰头望了悬浮空中的杜夜雪一眼,冷哼道。 “但当中有些东西,是你我都判断出错了的喔。”敦煌提醒道。 “判断出错?”刚一皱起眉头的碧尔便迎来了立方体中的跃动,墨绿色从中渐渐褪出,改以鲜艳的火红色取而代之。 疗伤的过程一笔草草带过,墨绿的森林中迎来了四个日夜交替,到了那时候,误入森林被虎追的杜夜雪已然完全恢复了。 他本想和那位从未跟自己提过名字的女蛇妖道谢,却在第四日清晨起来的时候被直接下达了驱逐令,但他也不恼,只是向其深鞠一躬,便照着她的意思,退出了森林,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乡。 浮光掠影飘然过,转眼已是夏末。 这一晚,杜夜雪却是没由来地心生急躁,坐立不安的感觉让他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眠,只好站起身,推开楼边小窗,呼吸着静谧麦田中的新鲜空气。 可一直以来无比祥和的麦田在今晚,却是在瞬间火光冲天,他看见了一道巨锋从天而降,将一所民房利落地切成两半,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尖叫更是折磨着他的耳朵。 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来到门前,想要外出一探究竟,可前脚刚动,大门就被一股完全无可抗的大力轰然踹开。 当即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穿锦衣的男子,瑾峡二字就写在左胸位置,而伴他左右的,敦煌与碧尔更是熟悉:正是之前那横死于敦煌剑下的海盗船长,斩去碧尔前半生修为的罪魁祸首。 “那只蛇妖,在哪?”借着火光,那身穿锦服的男子露出了右半张深邃的脸庞,那儿有一大块深黑色的胎记,一路延绵至下巴。 “什么蛇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杜夜雪匆匆忙忙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语气不显胆怯,肯定地说道。 “不不不,你知道的。”那无名的男子拍响手掌,身旁的几位壮汉便是从外头架来了几位虽然无辜,但与杜夜雪乃是至交的好友,当中还有仅为年逾花甲的老人,正是杜夜雪的父母。“你只是不肯告诉我罢了。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这些人就不用死;但如果是我每多问你一次的话,那我杀一个人。从现在开始记起。” “那只蛇妖,在哪?” “我不知道!” “啊!”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那只蛇妖,在哪?” “我不知道......” “洒——”鲜血飞溅至墙壁。 “那只蛇妖,在哪?”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选择 “那个蛇妖,在哪?”染血的锋芒已然不留情面地劈落四人头颅,眼看刀锋即将临到杜夜雪的老母亲颈上,这次,他终是动摇了。 “我说....我说!”救命之恩与养育之恩,当中的抉择对杜夜雪来说,无论结果是哪一个,都会是无比的煎熬。 “早说不就好了,那四个人就不用死了。”锦衣男子冷笑一声,立手后扬,止住了那名杀红眼的壮汉,自己随后缓缓蹲下,平视着满脸惊恐的杜夜雪。“我答应你,只要你说的是真的,我就不会再伤害这儿的任何一个人。” “从村庄往东走一百里,有片森林,你要找的蛇妖就在那。”杜夜雪抽噎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却是被那锦衣男子冷不提防地赏了一巴掌。 “你说的是废话,我当然知道那只蛇咬在森林里面,我问的是森林里的哪里。”锦衣男子冷眼看着杜夜雪在空中翻腾一圈后跌落地面,摇着头说道:“我的问题没有给清楚,这是我的过失,所以这次我原谅你,你还有另外一次机会。” “森林...森林里面的...”那不留余力的一巴掌直接把杜夜雪打懵了,他口鼻溢血,看上去狼狈不堪,却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在思绪翻滚的同时,吞吞吐吐地说道:“一处小峡谷...那儿好像...好像有一块四个人一般高的大石头...” “还有吗?”锦衣男子强行挤出一抹微笑,双手搭着杜夜雪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看着他高高肿起的左嘴,淡然问道。“周围还有什么其他的标志么?” “不...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块石头...”杜夜雪向地面吐出一口淤血,当中还掺杂着几颗断齿。“我说的都是真的...其他的...我是真不知道了...” “真的?”锦衣男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着心中的杀念。“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么?” “真...真的...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能不能放过我的父母...我求你了...”他的眼角流出纷然的晶莹剔透,哪怕一脸狼狈,却丝毫掩不住当中的恳求之意。 “就这么一点点情报,你让我很难做啊。”锦衣男子啧啧嘴,神情隐有不满流转,本是松垮垮地搭在右身的手此刻已然有些蠢蠢欲动,与之同步的,还有他身后的一柄大剑。 “我...我有办法引她出来...你放过我的父母...我就帮你....”这抹杀气寒念对于哪怕是身为普通人的杜夜雪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存在,也顾不上嘴角的肿痛,他大声吼道,向锦衣男子立出了自己用来谈判的条件。 “哦?这倒是个法子。”锦衣男子摁下了跃跃欲试的右手,改以左手轻拍其肩,微笑道:“我接受你的请求,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锦衣男子左手后摆,那几名壮汉便是立即收了银剑,架起四具血流成河的无用尸体,大步向外走去,顺带还为那两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松了绑。 “现在就走吧。”锦衣男子抬手搭上杜夜雪的肩膀,就像是兄弟搭肩一样自然,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刚才对杜夜雪所做的一切,将后者连拉带拽地拖出了残破的草屋,向着他心心念念已久的蛇妖走去。 不知走了多远,待村庄消失在视野的尽头,锦衣男子却是悄无声息地于口袋中打出一声沉闷。刹那间,一道火红流星从暗色天边划过。但杜夜雪一直低着头,所以他没能留意到。 至此,光影定格。 “这...”直到这一刻,碧尔才算真正动摇了,一直以来,她都将怒火倾注于那所谓“忘恩负义”的杜夜雪身上,但却没曾想过其背后的隐情竟是如此波折,那个胎记足有半张脸大的锦衣男子究竟是谁? “救命之恩和生育之恩,还真是一道左右都不是人的选择题啊。”敦煌轻哼一声,抬头望向了那面容肃穆的钟世擎,寒声道:“不知道尊敬的陛下,知不知道那个穿着瑾峡国官服的人究竟是谁呢?” “一个被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的佞臣。”钟世擎冷言道,语中流露着深仇大恨,“之前是宰相的他乃是父皇驾崩的罪魁祸首,这个被诛九族的罪臣被我永久除名了,死之前的名字叫作乐正邢文。” “先皇驾崩的罪魁祸首?野心还挺大的啊。”敦煌冷笑着说道,“全家上下怎么死的?” “乐正邢文被处以凌迟,其家人则是烹刑。全家上下贪赃枉法,跋扈成性,没一个好东西。”直到现在,钟世擎的立场才无限偏向于敦煌和碧尔的方向。 “乐正邢文仗着自己有些手段,修为也不错,就以为自己能够在朝野只手遮天了。如此目中无人的行径,铲除起来倒也极其简单。只是没想到啊,他居然跟敦煌大人的朋友与杜夜雪宰相也有渊源。” “谁曾想过,”粗袖仰天一挥,立方体中的红漆便是瞬间归化虚无,一道紫火凌空打入其中,绘写出夜晚的星空。“他行事为人居然会谨慎成这样。” 夜幕凝形,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乐正邢文与杜夜雪,此时前者正以单手搭在杜夜雪的双肩,如影子一般的乌黑正缠绵于他的掌心,恰似业火灼烧着杜夜雪包括灵魂在内的所有。 “忍一忍啊,我可不能露脸,不得已,就借用一下你的身体吧。”乐正邢文的嘴角挂着无比渗人的微笑,左手回缩而再度震出空灵,这次的爆鸣伴着一声声骨头破裂的声音。 反观腾入空中的杜夜雪,此刻他的四肢正以十分诡异的姿态扭曲着,膝盖前折,双臂后翻,这是完全被废掉的象征。 但等到杜夜雪落定身形的时候,他却显得无比正常,唯有一对眼眸中的深芒过分璀璨——那是属于乐正邢文的眼睛。 “恩,这个躯体很适合。”霸占了杜夜雪身体的乐正邢文大笑一声,双手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常人无法做到的反折,“只要这个人死了,也就不会在乎我有没有履行承诺了。” “好,万事俱备,该到那只蛇妖了。”乐正邢文反回双手,捋了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不要怪我啊小蛇妖,我总得拿点成绩出来,才能维系我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呢。” 至此,一切归于空白,再无其他颜色流转的立方体瞬间湮灭,震出如琉璃破碎般的清脆。这是杜夜雪有关那一夜的全部记忆,往后的,就不再属于他了。 “看来也不是我的判断出错,只是针对的对象出了偏差而已啊。”敦煌挥手扫灭了地毯上残留的氤氲之气,瞥了眼满脸震撼的碧尔,微笑道:“但无论怎么说,都是他出卖了你,哪怕是形势所逼,这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一会儿他就会苏醒,该怎么做,你自己选吧。”敦煌冲着碧尔点了点头,转而望向了高高在上的钟世擎,逼音成线:“陛下,我们换个地方吧,一方面是给他们一点独处的空间,另外一方面,是我也有事要跟你谈。” “这样么?”钟世擎眼带忧愁地望了下对立左右的杜夜雪与碧尔,本还想多说些什么,可当他留意到敦煌那急切的注视时,却只好拍拍龙椅,答应了敦煌这略显粗鲁的邀约。 他们没有离开皇宫大殿,敦煌只是在得到了钟世擎的肯定后再度出袖,徒手造出一道极其隐蔽的空间,缠绵于二人脚底,将彼此之元神送离了这个实体化的大殿。 待钟世擎于镜面之湖落定,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敦煌那褪去正经严肃的和善面庞,他的单臂此刻高扬,用轻柔的劲力拍了拍钟世擎的肩膀,缓声且不带任何威胁之意地说道:“那个乐正邢文,是不是修了影之术?” “影之术?”钟世擎皱了皱眉头。 “就是灵气运用的一种,用影子来作为施展灵气的媒介。”敦煌言简意赅地向钟世擎说明了影之术的定义,“就像是刚才乐正邢文对杜夜雪做的,就是影之术的一种运用模式。” “如此一说,我倒是有了印象。”一番深思过后,钟世擎沉声道:“虽然我未曾对灵气有过深入的研究,但他却的的确确喜欢使用类似于黑雾之影的术式,或许这就是敦煌大人所说的影之术吧。” “若真是如此,那我敢断言,乐正邢文并没有死。”敦煌长舒一口气,以平静的口吻道出了让钟世擎震惊不已的事实。 “怎么可能?我可是亲眼看了行刑的全过程的,他不可能没死啊。”钟世擎揉着下巴,纵使话如此,可每每瞥见敦煌那严肃无比的神情时,他万分坚定的心却是慢慢地悬了起来。 “那只是他的一个肉身罢了。真正的他,我想应该还在瑾峡国境内,而且还有一定量的拥趸。”敦煌沉声道,与此同时左手探入虚空作势一抓,拉出一道流光,当中展现的,正是此前守峡谷士兵遁入阴影的那一幕。 “这就是我的证据,而且我有预感,近期他们就会有所行动。”敦煌风轻云淡地说道,左手凝无形剑陨灭眼前光景,眼露深意地望着钟世擎。“这是我给你的警示,而要不要听,则全权在你。” “既是如此么...真是百年不遇的一个佞臣,费尽心思都想要谋权篡位。”钟世擎攥紧双拳,就连指甲嵌入肉中也不自觉。“敦煌大人,您所说的这个影之术,可有破解之法?” “不过是灵气的一种,万变不离其宗的灵气破解法照样有效,只需要把他耗到一滴不剩就行了。”敦煌耸耸肩,一脸轻松地大侃着超乎钟世擎认知范围的知识。“而且,影之术需要将灵气先过渡到影子上,然后才能使用,如此一来,其消耗要比一般的灵气运用还大,简而言之,再杀他三四次就行了。” “这...这样么....”不愧是超乎认知范围的东西,不愧是被誉为剑圣大人的敦煌,其方式的简单粗暴与语气中的泰然不禁让钟世擎心生敬畏,想当初剿灭乐正邢文,他可是花了整整十个月的时间才最终得手的啊。 “就是这样。”敦煌点点头,嘴角刚一挂起微笑,一记冰冷却是横空出世,直刺他的脑海,携着紊乱剑气一并席卷,这一下的恍然,直接冻结了他的表情。“什么?” 挥袖之间,空间破灭成烟,二人的元神迅速归位,位处大殿之中的敦煌不做停留,自虚空抓出一柄黑鞘便是腾空而去,劲力之大,就连金砌石雕的地板也为之龟裂。 “撒野,还敢撒到我头上了?”震怒化作掠影,扶摇九霄,以不作掩饰的凌冽夺去了属于碧蓝天空的独尊。 第一百七十七章 莲华 瑾峡国在万里无云下的露天街市,本该是热火朝天的模样,可此时此刻,众多商贩乃至于平民百姓却是纷纷作鸟兽散,在惊呼声中各自退到九霄云外,生怕会被那一触即发的战斗波及。 众人恐慌的歇斯底里在一声狼嚎震天吼达至顶峰,在那不容试探的威严回响中,本以人形显世的苍风已然四脚着地,化作一匹体长三米有余的白狼,用不点情感的双色之眸,死死凝望着眼前排开一列的士兵。 “你们到底是谁?”一旁早就塌陷成废墟模样的木块中突然奏出爆鸣,转瞬间,一记掠影刺入空中,于回旋中透穿四位士兵的心脏。与此同时,木块横飞,从中蹦出了一道虽然狼狈,但却毫发无伤的身影,正冷言质问着这一群胆敢公然挑衅的无名之师。 “消灭。”换做其他人,心脏被贯穿的伤势绝对致命,但以常人标准来衡量这些仍然屹立不倒的雄兵,显然不现实。 “死不掉么...”目睹着那四名士兵东山再起,姜乐冥于心底轻啐一声棘手,同时五指灵动,将匕刃的锋芒连同气息一并敛入掌心——这是敦煌教他的,既是短匕,出其不意便至关重要,要是长期将匕首暴露在明,它就没了存在的意义。 “他们不是人。”尽管以暗影狼的种族年龄来看,苍风也是个孩子辈的家伙,但他比起姜乐冥,好说歹说也多活了二十几年,加上有个见多识广的义父,就算是不主动去学,但潜移默化地,他也掌握了许许多多的知识。“他们是傀儡,不....他们只是某个人的影子罢了。” “影子?”姜乐冥轻蹙眉头,右手手腕翻腾,荡出无形的同时也成功引到士兵们的注意,他们向右侧作出防御姿态,却没曾想匕刃竟是从小男孩的左手飞扬而出,高速旋转的锋芒轻而易举地削掉了三个人的肩膀,却没有半点鲜血泼洒。 当啸然的匕刃重新稳住身形时,那三位断手的黑影却也是在氤氲蠕动中,长出了本该被切断的肩膀,两者间的契合度之高,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受过伤一样。 “消灭。”两次的挑衅或是勾起了幕后黑手的怒火,只见一行约莫二十人的军阵整齐划一地踩出大步,瞬间龟裂的大地泛出无限震荡,让整个市集都多了阵摇摇欲坠的阴霾。 并排的士兵没有一人扛纛,或者说,他们全部都是扛纛的。作为影子,但凡是有光的地方,他们无处不在,其再生之能更是骇人听闻。 “护住马车。”苍风侧眸呐出一声低响,继而迈出腾空步调,大有一骑当千的气势。他奋然陨入敌阵,巨足踏碎两道来不及变阵的影子,绕上浮光的长尾横扫出叫天地为之色变的光晕,仅以一己之力,摧古拉朽地粉碎了影子的第一波攻势。 可还没等苍风回上气力,原先被踩个稀碎的士兵却是冷不提防地重生了,重现于世的他们没有四肢乃至五官,通体就像是一根钉子,轻而易举地洞穿了苍风的狼掌,将之禁锢原地。 随后,破碎成灰的众影相继缠绵,汇成一柄重锤,朝着苍风当头砸下,势大力沉的暴击轰出嗡鸣,回响于普天之下。 “呜!”吃上一记重锤的苍风倒没有瞬间失去战力,他愤而咬牙,仰首呼出惊啸,异色的双瞳转出格外刺眼的光焰,萦绕着扶摇,直冲九天,贯穿了正借力打力的巨锤。 可苍风这以身体损伤作为交换条件的反击却并没能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作用,本洞穿的巨锤仅是在溃散后重新凝出二十人的躯体,彼此握着各样兵器,以如渊如狱的气息,包围了深陷敌阵的苍风。 “不行,我得做些什么。”位处战局之外的姜乐冥瞥了眼毫发无伤的左手,神念微动,一道掠光便是轻扫过指尖,带出一道淋漓裂口,如断线珍珠般的晶莹鲜血不断落入匕首柄间,使得这柄忆寒映出耀眼之辉。 当鲜血渐渐凝滞,姜乐冥本红润的脸庞已是苍白如雪,他踩着险要跌倒的不稳步伐,颤颤巍巍地接下悬空兵刃。 他靠着马车,借势深吸一口清气,随后咬牙立身,用尽全身仅存的气力扬出大幅,将匕刃投入空中,宛若一枚拖尾彗星,轰然坠入包围圈中,将全部黑影驱散成灰。 前掌终是得以解放的苍风不作停留,挺身跃空而起,踏着流连金光,马不停蹄地奔回了姜乐冥的身边。 余光伴着凌冽剑气回旋了一圈又一圈,当一切归于尘土,本就被影子踩得满目疮痍的地表已然留下了一记深可容纳百人有余的大坑,可当中那些如漆如墨的黑影,却是那么显眼。 匕刃飞身而起,失去了所有光泽的忆寒不再威能赫赫,反之,它浑身泛着精疲力竭之意,匆匆没进了姜乐冥的额间,成为了那压垮其主人意识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姜乐冥自拥有唤灵兵器以来,所达到的最巅峰,但可惜的是,这抹至高,却因遇上了影子而没能尽善尽美,在那蠕动的黑光中,二十人却已死灰复燃。 “消灭。”他们一边喊着麻木的口号,一边向彼此靠拢,凝成一位体形夸张无比的巨人,前脚扬起如若厚实山峦,一旦踩落,后果不堪设想。 “呜!!”作为最后的手段,苍风仰天发出一声悲鸣,本是双色的眼眸顿时褪去全部色彩,化作极简的灰白,相继缠绵的光晕源源不断地汇上额心,让一道足有手掌大小的竖眸得以展露于天地。 竖眸开得不紧不慢,黑白阴阳之色,橙灰对比之光悉数形显其中,虽不曾完全开启,但那史无前例的澎湃灵气却无限临近于天下之最。 这是专属于暗影狼族的天赋技能,一旦竖眸完全开启,暗影狼便能集方圆十里境内的全部灵气为己所用,经此竖瞳所用出的一招一式,其威能更会放大百倍不止,然其代价却是暗影狼的生命,是不折不扣的舍命技。 “父亲,等我。”在这即将背水一战的生死关头,苍风的脑海中却是浮现出黄凤临那慈祥的微笑。 “糊涂。”可没等竖眸尽数启张时,一声低喝却是悠然回响,鸣彻苍风的心海,未消一息,一记剑影或若雷霆破云,精确无误地震落其额间的竖眸,以不容置疑的劲力,将竖眸强行缝合,使他的眼眸重新亮起稍显昏暗的光泽。 朦胧之中,他看见了一道悬空而立的身影,单臂握剑,但以一鞘漆黑的锋芒却足以冠绝天下。他就这样立于巨人之前,其身形固然渺小,却不曾让开寸步。 “消灭。”巨人显然是留意到了这位不善的天外来客,无主无神,就像是只有两道小口点缀其中的眼眸不屑地瞥过单臂剑圣,愤而扬出重拳,速度之快,足破音障。 可没等重拳动出半米,那巨人的左肩便是齐根断去,被斩落的黑手不曾坠地,而是停滞于空中,在微风的吹拂下化作漫天黑星,彻底泯灭。 “我知道你是谁,但我不明白你是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敦煌对着影子巨人寒声道,手中鞘刃仅是简简单单地横切而出,刹那间,万千足以扭曲空气的剑芒汇若莲花之状,自巨人的脚尖向上席卷,不消片刻,便将之削成毫无威胁的人彘。 腾飞的莲华入空再落,侧身杀出威能不减的回马枪,将影子巨人的躯干彻底粉碎,仅仅留下一颗二人高的头残留于世界。 “我不管你是什么理由,既然你做出了这样的行径,那我必然不会放过你。”敦煌飘身落定,鞘刃飞速流转,将这颗巨头削出常人大小。待镌刻完成之后,手中鞘刃便是嘌呤若星光,空出来的左手继而抓住了人头的马尾,将其抬到平行高度。“乐正邢文,你等着吧。” “消灭。”哪怕只剩下了一颗脑袋,那忠于职守的影子兵却依旧只有这么两个无比重复的字可以说得出口。 “是是,消灭。”敦煌冷笑道,左手稍一用力,那颗头颅便是破碎成灰,死的不能再死。 至此,萦绕于敦煌手间的荧光终是悉数退散。 “你没事吧?”不顾眼前的满目疮痍,敦煌侧眸望向刚迷迷糊糊爬起来的苍风,平静地问道。“姜乐冥虽然呆,但他起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就是真糊涂,竖眸,那是能随便开的么?你不要命了?” “...”苍风张了张嘴,却不曾道出一个字,这种徘徊在生死线的感觉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除的,更别说这才半柱香不到的时间。 “竖眸算是及时合上了,但一些副作用却仍会生效,你应该会有一阵子变不了人身了。”敦煌探手拂在苍风的额头,将那仅存的一缕竖眸痕迹以冰凉彻底抹去。“好好休息就行,一个月就能彻底恢复。” “叔叔!”又惊又喜的呼唤领来了倩影的扑闪,只消片刻,那让敦煌倍感心安的银发便是扑入了他的怀中,她的娇躯正有些发抖,显然是被吓到了。 “我在,我在。别怕,都结束了。”敦煌缓缓拍着雪儿的背,轻声安慰道。“一切都结束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乐正邢文 “我们来迟了,望大人赎罪!”待帘门轻启,双眸隐隐无神的李昭苒从内探出头来时,一众银甲早已拥着唯一的至尊金袍来到这千疮百孔的战局。 “一切都解决了,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敦煌托着雪儿的身子,傲然起身,不侧眸不转脸,道出了只有钟世擎才听得明白的话。“而且,我会帮你铲除他。” “真的?”钟世擎沉下眼眸,第一次展出帝王之姿,打量着浑身散发出寒意刀光的敦煌。“大人您,真的打算帮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敦煌微微侧脸,婉转于混色单眸中的,乃是如渊如狱的锋芒杀意。“他对我的人动手了,这就是我选择帮你的理由。” “我明白了。”一番沉思过后,钟世擎重重地点了点头,震袖挥出两道掠影,携着大包小包的他们不发一言,直接来到了陷入昏阙的姜乐冥身旁,手脚利索地为他包扎起伤口。“那就麻烦大人了。” 待抚平雪儿的惊魂未定,敦煌这才转过头,隐有深意地瞥了眼帘中探头探脑的李昭苒,嘴角微动,却不发一言;而后者也是顺着他的眸光,有些吃力地冲其微微一笑。 在敦煌心中那谁都不可企及的角落,眼下却是悄无声息地攀上一层忧愁薄纱...... “我这是...在哪...”重新开眸的杜夜雪直视着金碧辉煌,刹那间的光芒璀璨让他稍显神情恍惚,“我已经...死了么...” 托着近乎脱力的身子,他费了极大的劲力才勉强翻过身,几经尝试,他那仅能微微弯曲的胳膊终是撑起了上半身。 “你醒了?”淡然若止水的女声回荡,当中近乎泛滥的熟稔让杜夜雪瞬间湿了眼眶,朦胧中,他看见了那道宛若天仙的倩影,蛇尾依旧,青翠若春竹。 在抽离杜夜雪的记忆时,敦煌并没有选择最为主流的霸道,而是以自身精血为主引,这才保住了杜夜雪的小命。 “你....我....我对不起你....”杜夜雪哽咽着说道,显然,有关此前的大脑空白,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你救了我...我却那样对你....对不起...对不起....” “是啊,”碧尔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蛇尾于摆动中渐渐化作一双笔挺的白皙大腿,青色长裙亦是转瞬成形,盖住了当中乍现的春光。“你居然敢这样对我,恩将仇报,哼。”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的...所以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我绝无一句怨言...”萦绕于四肢的无力渐渐消散,这让杜夜雪终是可以从五体投地中爬起来,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保持着双膝跪地,神情坦然地郑重道。 “救命之恩和生育之恩,还真是一道左右都不是人的选择题啊。”敦煌临走前的无心之言,此刻却是久久回荡在早已褪去眸中血红的碧尔心扉。 “我早就想好该怎么处置你了。”碧尔哼了一声,左手比出手刀,仅是做做样子,砍了砍自己的纤细腰肢。“那个时候,你找来的人把我腰斩了,所以,我也要斩回来。” “恩。”听到腰斩这个词,杜夜雪却是眼不跳心不惊,原先的一脸紧绷更是稍稍松弛,他泰然地点点头,随后利索地脱去了自己的上衣。 正如钟世擎所说,杜夜雪的命乃是从死神那强行夺回来的,光看他赤裸的上身,纵横交错的伤疤便是数不胜数,瘀伤,塌陷,刀疤......各种各样的伤近乎都汇在他那并不强壮的身体上了。 或在之前,碧尔心中仍有芥蒂,可当她亲眼目睹了这具遍体鳞伤的躯壳时,所有的罅隙便是瞬间消弭。 “都是些旧伤,不要紧的。”留意到碧尔眸中转瞬闪过的惊诧,杜夜雪却是挂起和煦的微笑,满脸轻松地说道。“动手吧。” “一定很痛吧。”碧尔凝视着杜夜雪前胸的虎爪状伤口,那是她留下的杰作,感叹中,碧尔的脑海不禁浮现出杜夜雪在那夜的痉挛。 “不要紧的。”哪怕是即将迎来一生人的结局,杜夜雪却依旧在微笑。 “我已经....”深吸一口气,当初的火光冲天在他脑海中如若流星般转瞬即逝。“习惯了。” “恩。”碧尔轻轻点头,五指绷直,青光萦绕而上,熠出锋刃般的锐利,下一瞬,其身如电,于起伏中错开杜夜雪惨不忍睹的身体。 锥心之痛,残忍腰斩,血流成河。三者的交替组合哪怕是过了数十次呼吸,都不曾形显于杜夜雪的身上,这让他万分不解地重新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的腰间根本连一道小小的伤口都没有,更别说彻底断裂了。 “这是?”杜夜雪皱起眉头,正呆滞,却听着碧尔踏响清越,笑吟吟地来到了他的面前,手中还握着一根马尾辫。 “我的仇报了。”碧尔将那条染上霜雪的马尾抛入空中,落在一头雾水的杜夜雪身上,随后俯下身子,用隐泛清冷的双手,把他从跪坐中拉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杜夜雪拈下肩膀上的一尾长发,惊讶不已地看着碧尔,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的报复呀。”就像是蛇吐信子,只不过碧尔的吐舌头则是多了几分俏皮可爱。“你我的恩怨就此了结,以后我们就做好朋友吧。” “啊?”原本还是怒气冲天的碧尔,不过是自己片刻昏阙的功夫,其态度竟能够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跨度超乎想象的变化,一时间让杜夜雪根本摸不着头脑。“我...我可是恩将仇报的小人...你为什么...为什么会...” “我都知道了。”碧尔微微抬头,碧眼凝望着杜夜雪那一对难以置信的眼睛,以万分同情的语调轻呼着。“那不是你的错,一直都不是,只是我怪错人了而已。” “你...你都知道了...”杜夜雪的眸中涌出晶莹,当夜的摧残与折磨仿佛迎着碧尔的轻声重现于声,又在她的安慰中悉数破碎成灰。“我...我....” “我知道,我知道。”碧尔挽手将杜夜雪拥入怀中,在其耳畔轻声说道:“我全部都知道了。而如果我是你的话,在那种情况,我也应该会跟你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我...我...”从抗拒到依靠,杜夜雪只是花了眼泪决堤的片刻罢了。他偎在碧尔的肩膀,泪水倾盆而下,浸湿了碧尔的连衣裙。“我...我就是个废物...到头来...我什么都没能拯救...一切...都没了...都没了...” “但我这不是还在么?”轻轻地拍着杜夜雪的背,就像是在安抚着嚎啕大哭的婴孩,在此刻,碧尔尽显耐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呜....呜....”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当一个男生哭到断片时,其心中的悲伤自然不言而喻。自从那夜起,杜夜雪还从未像现在一样发泄过情绪。在碧尔那足可包容一切的温暖怀抱中,他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以不断的泪珠道出了全部苦楚,最终步向整整十多年都未曾抵达过的安睡。 “乐正邢文......”当杜夜雪的微鼾回荡耳畔,碧尔眼中的竖眸终是再度亮起锋芒,远望殿外,只见此前若电光远遁的敦煌此刻也已重临于此,神情古怪。 “你做出了选择啊。”轻扫过金殿下的一尾长发,敦煌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果然不论什么时候,碧尔始终是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碧尔呢。” “切。”对于敦煌的微侃,碧尔不屑地哼了一声,轻手轻脚地将陷入沉睡的杜夜雪置放于并列的两个蒲团上,问道:“事情解决了?” “在你们谈情说爱的时候,就已经解决完了。”敦煌刻意加重了谈情说爱的语气,却换来一记凌冽擦脸而过。 “谁谈情说爱了?”碧尔有些娇恼,双颊更是微微泛红。“你要是再乱说话,行不行我抽死你。” “好好好,我不乱说,我不乱说。”敦煌无奈地耸耸肩,虚空引牵,抓来平躺于地面的黑色长尾,将其卷成一团,摆入由钟世擎亲自为之购买的腰包。 “你还没跟我解释呢,为什么要拿他的头发?”碧尔叉腰吐气,微红渐止的脸上流转着好奇。“莫不是有什么特别?” “是有特别。”敦煌取下腰包,同时左手燃出银光熠熠的火焰,将腰包连同杜夜雪的头发一并萦绕其中,竟是焚出漆黑之焰。“但凡被影之术寄生过的人,都会成为影之术当中的一部分,这就是为什么乐正邢文在利用完杜夜雪之后,会想要去摧毁这具躯壳。” “躯壳被毁,残留于其上的影之术便会因失去宿主的缘故而消散于空中,但如果躯壳侥幸存活,就像是杜夜雪一样,那么,只需要一些手段,并借助躯壳身体上的一部分,就能够顺藤摸瓜地找出影之术的真正主人在哪里。” “一般来说,想要找出影之术的真正主人,需要的是其使用过的躯壳内脏。但杜夜雪是个特例。”至此,敦煌刻意顿了顿,等到碧尔的幽怨临身,这才悠然道:“杜夜雪作为躯壳,却是承接了乐正邢文的完全寄生,后者将毕生所学的影之术全部倾注到了他的身上,让杜夜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变成了与乐正邢文同体共生的存在。” “正因这里的隐性关系,我只需要杜夜雪的一点点毛发,完全就够我找出乐正邢文的藏身之地了。”待漆黑之焰焚烧殆尽,缕缕青烟便是接踵而至,于大殿顶部绕出拱桥之状。 “只可惜那乐正邢文千算万算,却没曾算到杜夜雪的执念竟有如此大,居然能够克服乃至掌控其体内足以致命的影之术。这份过度的自信,恰是他的败笔所在。” 氤氲拱桥成形之际,敦煌粗袖一挥,生辉的银光便是扶摇而上,于其中缝隙交织缠绵,绘出了一道并不眼生的脸孔——国字脸,端正的五官,漫着浩浩正气的眼眸,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奸臣所能拥有的面容,却是俏生生地浮现于拱桥之下。 “是他。”敦煌与碧尔异口同声地说道...... 汪洋之上,本该是开往七星洲的大船却是在行程至半中悄然转向,绕回了亚土大陆的范围,它乘风破浪,驶进了经受浪涛千万年洗礼所打造而出的峡谷,来到了不曾隶属于四国的神秘地段。 在峡谷的尽头,那儿建有一道恢弘的黑曜石大门,千斤之重仅以肉眼便可洞悉一二。巨船稳稳地停在了峡谷边上,本是坐满乘客的甲板,如今却只有一人从中缓缓走落。 “被发现了啊。”侯明芳仰望蓝天,满脸轻松地微笑道。“看来第一个计划失败了呢。” 等他踩上四步台阶,那厚实的黑曜石门便是自内缓缓打开,从中接踵步出无数道黑影,他们单膝而跪,齐声道:“参见,宰相大人!” “我是不是触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呢?”侯明芳那张国字脸迅速溃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颇为俊俏的咸蛋脸,如漆如墨的明眸散发着不再浩然,却依旧夺目的神韵,“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是碰到了,那就坦然面对吧。” 第一百七十九章 访客 “你居然会在这儿啊。”凝望着拱桥之下渐趋邪魅的男子容貌,敦煌的注意却早早地转到了其身后的幽寒峡谷,固然其背后景象不甚清晰,但凭借着杰出的眼力,敦煌还是找到了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浪涛呼啸,宛若鼓点般的回荡响彻峡谷内部,错开乐正邢文的面容,在那黑曜石门后的最高点,阵阵圣洁的氤氲一如雪花般徐徐飘零,簇拥着一枚初生的幽蓝金属,那才露尖尖角的片光,却已伴有席卷天地的锋芒倾泻而出。 敦煌深知那片金属的来历,甚至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敦煌更了解那块金属,那块铸就了念杀理之剑剑身的至锋,那块让敦煌与夜阁结下血海深仇之梁的圣洁,那块改变了敦煌一生人轨迹的金属——寒铁雪花晶。 寒铁雪花晶是整个世界唯一一块会缓慢自主生长的金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本该是隶属于植物的一种,却因为种种不可言的原因,演变成为如今的模样。 纵观四片大陆,寒铁雪花晶仅会于一处产出,而经过敦煌前半辈子的调查,他终在亚土大陆最南方的一处海峡中,觅到了这让他梦寐以求的寒铁雪花晶。 作为稀世珍宝,全世界的人都对这存乎于传说中的金属垂涎三尺,当中又以夜阁最为痴狂,为了找寻这样一枚足有划时代潜力的金属,在敦煌横空出世以前,他们早已花了百年不止的时间。 但当时年少轻狂的敦煌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怀璧其罪,也对江湖中消息不胫而走的速度没有一定量的预估。所以,当他寻到寒铁雪花晶并一剑破谷,穿云裂石般从谷内腾空而起时,在四片大陆都有分部的夜阁很快便知道了寒铁雪花晶终于出世的消息。 不过是半日,他们便找上了敦煌,先是利诱,无果后决意威逼,却被敦煌两剑斩了全部来使。夜阁高管当即震怒,立下绝杀令,与敦煌展开了为期数年的争斗。 最终两败俱伤的结局已不言而喻,夜阁在世上销声匿迹,敦煌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剑裂谷、截江、断海、破龙的剑圣了。 若要追寻这导致了双方均以悲剧收尾的罪魁祸首,寒铁雪花晶必是首当其冲的原因。如果没有这传说当中的金属,敦煌也就不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抛下已有身孕的妻子,去追寻年少时的梦想;如日中天的夜阁,也就不会招惹到敦煌这尊杀神,彼此间势必相安无事。 但它偏偏出现了,还出现在一个群英雄起的年代。 自收剑入鞘,并立血誓永不出剑的那天起,敦煌便已决定了要尘封有关寒铁雪花晶的全部记忆,然而爱开玩笑的宿命却早就将二人捆绑在一起,叫敦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释怀。 “雪峡亡谷,他就在那。”敦煌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日趋躁动的内心,以寒声向碧尔道出了她追溯至今的答案。“我会陪你去,但在这之前,我需要找一个人。” “可以。”按照以前的习惯,碧尔必定会调侃几句有的没的,就像是堂堂一代剑圣居然也要找人帮忙之类的垃圾话,但眼下大敌当前,再加上敦煌眉眼中流转的深意,让她根本提不起兴趣做这些白费力气的行为。“等你准备好了,跟我说一声便好。” 语毕,碧尔迈开步子,与敦煌擦身而过,弥漫在其身上的天生芬芳,如今也已隐隐蒙上了几缕渗人的寒霜之意。 “嗯。”在碧尔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瞬间,敦煌有力地点了下头,他没有目送碧尔的离开,而是以地为钟,用脚尖依次点了十二、九、六、三这四个方向,刹那升腾的幽光冲散了殿堂上朦胧的拱桥,也于转眼吞噬了敦煌的身影。 至此,瑾峡国大殿中的闹剧终是告上一个段落,至于那不知该说是被迫,还是心系臣民的帝皇钟世擎,也在此刻拿回了原本就属于自己一人的皇宫。 在四下无人的寂静中,他坐上独尊的龙椅,俯视着左手边睡得正酣的杜夜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一向睿智而深邃的眼眸中,还是第一次浮现出些许气馁之色。 “有如此胆量与后手准备,真不愧是能当上宰相的佞臣啊,乐正邢文。”钟世擎的双手不再搭在龙椅那金雕玉砌的扶手上,而是置放在微张的双膝上,托着自己的下巴。“算上父皇与朕,整个瑾峡国跟你斗了也有半百的年月了吧,而现在,总算是要结束了啊。” 钟世擎振臂一挥,本是大开的殿门连同窗户一起竟是轰然关闭,一道黑光拔地而起,从中涌现了许许多多的浓雾,在扭曲中,逐渐转换狰狞的面容。 最先凝出人类五官的那道黑雾一如机械般缓缓仰头,以不点任何情感的语调道出两个字:“消灭。” “如果我不这么做,敦煌大人怕也不会帮我吧。”钟世擎左手探入虚空,悍然凝拳,将这些黑雾掠光彻底粉碎...... 亚土大陆至南之地的雪峡亡谷是在天下第一的剑圣与夜阁陷入不死不休的争斗后才得以名扬天下的,尽管这儿是寒铁雪花晶的唯一产地,但其生长周期乃是百万年,而且有寒铁雪花晶在的地方,所有灵气都会被其完全吸收。 自它的前身被敦煌摘去后,这儿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片甚少有人问津的荒地,毕竟,谁闲来没事会冒着生命危险去体验一回空手而归的滋味呢? 雪峡亡谷,雪象征着寒铁雪花晶,峡与谷则没有什么内在含义,之所以称其为“亡”,是因为这个垂直距离足有百米多高的峡谷常年有巨浪排空,而每一道惊天骇浪,其威能都不亚于天下强者的全力一击,若是常人受了一击,至轻的结局也是粉身碎骨,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直接被拍成血雾。 乐正邢文之所以能如此云淡风轻地来到雪峡亡谷,则全都得益于他那炉火纯青的影之术造诣,一般的木船固然不能行近此处,若是靠近,便会瞬间被怪力撕个粉碎,但如果是由影子建成的船只,其结局便会不相同了。 而那扇由黑曜石打造的大门也有讲究,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受住全年无休的浪涛的,除去压根不可能批量生产的钻石,也就只剩下这数量尚算充裕的黑曜石了。 “皇上果然还是对我出手了呀。”乐正邢文负手而立,麾下是一众影兵,他们彼此单膝而跪,光是这副虔诚的模样就甩了隔壁那只会一个劲喊消灭的机械兵团不知道多少条街。 “这小子,虽然只是学了点皮毛,但这运用的方法却是讲究得很,借着皮毛就能让剑圣与我为敌,用计可真妙啊。”他感慨一声,摊开手掌,一点星落吻于掌心,并于转瞬绘出一道倩影模样。“不过我想要的也已经完成了,至于最后的结局会怎么样,那就交给苍天决定吧。” 那立体的倩影自顾自地旋转着,从后背的长发飘扬,一路转至前脸的俏丽,眉眼如画的她,可不正是敦煌的亲妹妹:李昭苒么? “报!有人来访!”一道黑影从地表攀起,凝出躬身的架势,不急不缓地高声喊着。 “有人来访?我这个破地儿居然还会有人来,开门让他进来,我倒想看看是谁。”乐正邢文一挥袖,示意座下男子速速开门,却没曾料想那沉有千斤的大门竟会被轰然踹开。 外头的惊涛骇浪仍然持续,可那名男子却是如履平地般走了过来,其浑身上下都点缀着若有若无的气息,他那一直垂到小腿边上的长发颇为奇特,发根是半透明的,直到发尾才有灰光涌现;消瘦的脸庞也是棱角分明,但除开这些,他那一对完全印上死气的灰色眼瞳却是更为可怕的存在。 “乐正邢文?”他如是说道,每一次开口,其嘴角都伴有灰雾的升腾。“哪个是乐正邢文?” “我就是,阁下是?”乐正邢文步落高台,同时示意周遭拔剑欲起的影子兵稍安勿躁,脚下生风,他很快便来到了那不知是敌是友的男子跟前。 “你只需叫我尊上便可。”他扬了扬下巴,桀骜之气自吐息间相继涌现。 “放肆!”影军与乐正邢文可谓是一体的存在,回荡在后者耳畔的声音,也会同时响彻其他黑影的耳畔,来者如此目中无人的发言,势必引来全场的敌视。 “那,尊上来此,有何贵干?”比起那些不谙世事的影子兵,乐正邢文的行事风格倒是十分圆润,能只身来此并不费吹灰之力地破开黑曜石门,其必定不是个泛泛之辈,适当的尊重是应该给的。 当然,如果等到交谈结束之后,他并没能给乐正邢文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以前者的尿性,总会想尽万法让那灰发男子死个千百回。 “我是来帮你的。”尊上冷哼一句,同时左手翻出一道璀璨金莲,“不久后,剑圣敦煌便会到此,以你现在的能力,就算他的实力不再巅峰,你也伤不到他分毫。” “所以,我把这个送给你用。”乐正邢文也不多客气什么,在仔细聆听的同时,顺势接过了尊上递来的金莲。“我能向你保证这朵莲花有伤到敦煌的能力,但很考验使用者的技巧。使用时仅需单手攥紧莲花,静候三秒便可投出。” “这是?” “夜阁暗器——死亡之莲。”留下一言,尊上便不多做停留,扬长而去,那颇为奇特的长发于飘扬中,仿佛映出了别个世界的光景,在那儿,一切均为死寂。 “夜阁暗器啊。”乐正邢文端起金莲,仔细打量着这精致到每一处细节位置的艺术品,幽幽叹道:“倒还真是夜阁一向的作风啊,言简意赅。” “宰相大人,那人究竟是谁啊?”一道不怕死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乐正邢文身旁,好奇地问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夜阁最后的传人吧。”出人意料地,乐正邢文却并没有大发雷霆,而是叹息着说道:“看来传言是真的,剑圣敦煌果然是一日倾覆夜阁的杀神啊。” 凝望着掌心的金莲,乐正邢文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真没想到啊,你居然会回来找我,难得啊难得啊。”这是一个开在瑾峡国边界的粉丝店,一日访客永远不会超过十个人,店主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爷子,身体却是十分硬朗,不见半点佝偻。“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找我干嘛?” 眼下,他摆了一桌酒,正与一位独有单臂的男子对坐,放声大笑着。 “就不能我想老朋友了,想来跟他叙叙旧么?”敦煌一直保持着微笑,看上去不迅不疾,但喝酒吃肉的速度却是快得惊人。“怎么不见你的闺女啊,她去哪了?” “她跑出去遛狗玩了。”老爷子同样大口喝酒,只不过其眉眼隐有怀疑流转。“你真是来叙旧的?我咋不信呢。” “好吧说实话,我不是来叙旧的。”敦煌绷不住了。“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果然,说吧,什么事?” “借我艘船。” 第一百八十章 前往 烈酒大口大口入喉,却不感半点灼烧之痛,不消几次呼吸的功夫,老爷子就已经干完了整整一盅的佳酿,与他对酌的敦煌自提出要求后,也不着急,一直陪着他喝。 “你又要去那里吗?”老爷子将手中已有裂纹的酒杯摔到地上,啪嗒一声脆响,扬出的碎片似有牵引般飞上敦煌眉头,终被一阵无形之气碾成齑粉嘌呤。 “对。”敦煌沉声道,眉眼中印刻着的,只有坚定不移。“只有你的船能够将人载到那里去,所以,我想问你接艘船。” “那要是我不给呢?”老爷子双眸一凝,瞬息闪过的寒芒不加收敛,却被敦煌很主观地忽视了。 “那我就一直坐在这,等到什么时候你愿意借了,我才走。”敦煌干下手头的烈酒,面色照旧,很平静地说着在老爷子耳中尽显其臭不要脸本色的话语。 拎来一盅见底的红酒盅,老爷子长叹一口气,挥袖间,四周转瞬蒙起若烈火烧身般的灼雾,阵阵灼热之风相继席卷。“真拿你没办法啊。” “既有此能,不用岂不是浪费?”当老爷子挥袖扬起热雾时,敦煌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单臂轻拍大腿,揶揄着说道:“你也得谢谢我,如果不是我,天下人又何尝会知道你——重黎再世——的美名呢?” “少来,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名字,是你们这些扰人清净的门客强行押在我头上的。”重黎再世,重黎为祝融火神之名,而再世则是阐明了这位老爷子的本领之高。 热浪翻滚中,逐渐凝出实体化的火舌喷涌,它们彼此缠绵于天际,先是勒出大体,再于细节下尽功夫,约莫是两盏茶的功夫后,一艘巨船便是悍然成形,悬浮于空中,以大气为支撑。 老爷子伸手一握,那浑身散发着至刚至阳之气的火船便是瞬间收缩,于转瞬化作仅有巴掌大小的标本停靠于他的掌心。回身将之递给敦煌,他沉声问道:“此次去,可还归来?” “当然。”敦煌微微一笑,混色的双眸中洋溢出当年常伴己身的自信,以至于让老爷子于恍惚间看走了眼,下意识地以为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又一次横空出世了。“你的酒,我还没喝够呢。” 随手一挥拉拽出影芒,就像是丢球一样,敦煌顺手便将掌心中的火船丢到里面,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可他的眼睛,却从未从老爷子的身上移开过。 “下次你再来,可是要收钱的了。”老爷子放声大笑,引得敦煌同样相随。 “好好,给你就是了,给你就是了!”在二人的乐谈中,一连串的窸窸窣窣却是从米粉店后的芦苇群中悠然响起,在二人默契地转头注视下,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女娃脑袋便是从里头探了出来。 一对大眼睛中缀着盈盈秋水,恰如蝴蝶扑闪着,挺立的鼻梁两侧点缀着如星辰般的小雀斑,初开的胸怀虽不显惊人波涛,却已有成熟姿色。尤其是那不盈一握的小蛮腰,若是丢进人潮,必定是吸睛无限的存在。 “爸!”她冲着老爷子甜甜一笑,置身于芦苇中的左手顺势一勾,拉出了潜藏其中的黑狗。转眼间,她看见了只剩下单臂的敦煌,一时间不知所措,可等到她瞥见那一对摄人心魄的混色双眸时,却是高兴地大叫起来:“敦煌哥哥,你来啦!” “小妖精都长这么大了啊。”敦煌挂着和煦微笑,很自然地张开单臂,将冲入怀中的少女稳稳揽下。“时光可真是飞逝啊。” “这么多年,你都去哪了?”女生仰起头,各样情感交错的眼眸注视着敦煌那仅有温柔的蓝紫双眸,喜悦不言而喻,但与之缠绵的,却还有另外一种情感:一种只能埋藏于心底的思慕之情。“你的手又是怎么回事?”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呢,小事罢了。”敦煌轻抚着女生那仅仅只到肩膀的秀发,淡然道:“就不说我了,初冬,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爸有没有打你屁股了?” “咳咳。”被当做空气的老爷子咳嗽两声,这才让自己近乎消失的存在感重新出现。“她都多大了,我又怎么会打她屁股?” “他打了!”就像是撒娇一样,初冬赶忙以可怜巴巴的口吻哼出声来,让老爷子瞬间落入尴尬的处境。“打得可疼了!” “哦,是吗?”敦煌露齿一笑,瞥了眼那欲言又止的老爷子,眼中笑意不息。“是你又犯什么错了,还是你爸喝酒喝太多了?” “都有!”在拨开芦苇的那一刻,初冬的面上本洋溢着对父亲的无限依赖,可等到她看见敦煌,这抹依赖便是立刻转化成嫌弃与厌恶。 “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敦煌以不易被人察觉的劲力微微推开紧贴自己胸膛的初冬,单手弹出一指,点了点重黎再世这位老爷子。“怎么能动不动就打你女儿呢?” “你管我,这就是我的教育方式。”老爷子扬起下巴哼道,顺带使唤其他的心肝。“初冬,去店里煮几个米粉,一会吃。” “啊?”她回过头,眼中跃动着央求,却不被老爷子采纳。 “快去!” “哦。”初冬不满地嘟起小嘴,她三步一回头,凝望着敦煌那张已有十余年未曾见过的脸庞,却是怎么也看不够。 很快地,当初冬消失于店内,这门房外的桌子,又再一次只剩下敦煌和重黎再世这名老爷子。 “初冬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你啊。”老爷子深吸一口气,与敦煌交流的口吻不再是以朋友的身份,而是以父亲的身份。“难道你和她,就真的没有机会了么?” “你知道我爱的是谁。”敦煌微笑抬头,仰望着碧蓝之空,眼角隐有泪光浮现。“承蒙初冬的喜欢,但我却只能把她当做妹妹。” “你会再次出山,也应该和她脱不了干系吧。”重黎再世哀叹一声,对于自己女儿放错人的思慕,只能大叹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有女儿了。”敦煌侧眸冲着老爷子轻叹,让后者的眼瞳一阵收缩,但也很快重归正常。 “这样啊。”老爷子抬头,那万里无云的天空尤为苍碧,十分赏心悦目。“她叫什么?” “白雪,跟她妈妈一个姓。”淡然中,敦煌起指于空中点出一圈晶莹,脚尖轻踩泥泞,腾入云彩簇拥间,消失于风吹柳絮的白雪下。 “爸!米粉煮好了!”初冬跑了出来,却不曾再见独臂的身影停留。 啪嗒——瓷碗跌落,裂成一块块的碎片,热汤滚着米粉蔓延开,染上初冬的玉足,却不带一点疼痛。 “他走了。”重黎再世转过身,冲着初冬微微一笑,却擦不去后者淌下的泪珠...... 次日的瑾峡国,一支百人之军,由钟世擎与敦煌并肩领队,不点烟火地悄悄出城,奔向远方的邯国。 除去敦煌那一行人之外,由钟世擎亲自挑选的瑾峡精锐也是倾巢而出,他们都是历经了之前大战,并有辉煌战绩的杰出士兵,对于生死相搏的战斗尤其擅长。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宰相杜夜雪竟也会随行而出,尽管他已然能够将体内残存的影之术灵活运用,可他却依旧是个普通人,战斗经验远不及赴身疆场的士卒来得多,因此,大多数人都认为他这次去,只是去凑个热闹罢了。 但毕竟这种仅仅存乎于士卒彼此间的闲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传到杜夜雪耳里的。 碧尔与杜夜雪同在一架马车内,这不是谁的安排,而是碧尔自己的选择。所以,在二人对坐而谈时,碧尔才会关切地问道:“你真的可以么?这次去,可能九死一生哦。” “就算是万劫不复,我也要去。”杜夜雪尤为坚定地说道,自那下午的酣睡后,他的眉宇间终是不见了常年相伴的阴霾。“他是我一辈子的仇人,哪怕是死,我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这样啊。”碧尔的眼中流转着对杜夜雪能够有如此天真想法的感慨,但最终也只是以不咸不淡的语气道出三字,便收了声。 “敦煌大人,此番征讨可有把握?”钟世擎骑着金甲战马,正色问到其身旁骑着白马的敦煌,后者只是翻出一只小小的红船,在钟世擎不明所以地注视下,缓声道: “你才是瑾峡国的君王,有没有把握,自己不知道么?难道瑾峡国的每一战,都是仰仗外人的么?”这丝毫不加收敛的抨击让钟世擎哑口无言,当中流转的怨怼,甚至让本就心里有愧的钟世擎冷汗直流。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仅仅奏响于钟世擎耳畔的低沉更是让他的心跳到嗓子眼,敦煌与他仅有一寸相隔,这无异于一把利刃架在他的脖前若是他决意动手,这所谓的百人精锐,恐怕还不够敦煌塞牙缝吧。“但那件事我们晚些再算,现在,先把乐正邢文处理了。” “您...您都知道了...”钟世擎颤颤巍巍地说道,口水的吞咽声尤为明显。“敦煌大人...这.....这....” “知道我为什么会帮你么?”敦煌长叹一声,侧眸凝视着钟世擎,自问自答地说道:“并不是因为受你的计谋挑衅,而是他做出了比你还过分的事情,一件足以让他死上百万不止的事。” “他?” “每个人都有绝对不能逾越的底线,二我的底线,就是我的家人。”语毕,敦煌眸中掠过足以直刺心扉的锐芒,让钟世擎不敢发出一声闷哼。“以后再算我们的帐吧,现在的优先级,是乐正邢文。” “是...敦煌大人...”最终,一柄重剑还是悬在了钟世擎的脑袋上,至于是生是死,则全权由敦煌一人定夺,毕竟,哪怕倾全国之力,想要拦住剑圣,也不外乎于天方夜谭。 寂然的行军走了四天四夜,终是于五日凌晨摸黑来到了邯国境内,东方颖霄早就做好了通报工作,邯国上下在三天便知道了这则消息,这才避免了民众的过分骚乱。 “主上,路已经清好了。”几日不见,东方灵的面容却是越来越憔悴了,过分压榨本源的后果就是如此,尽管他的语中仍有正气回响,但敦煌明白,这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麻烦你了。”就像是一般的主仆都会做的事情,敦煌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东方灵的肩膀,一阵斡旋于掌心中的微光便是借势涌入他那行将就木的躯体,让其气息得以在绵长一些。“以后的事可还多着呢。” “属下明白,主上。”东方灵展颜一笑,眉眼中流转的满是感激之情,自己的身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刚才注入的生命之气虽说是望梅止渴,但起码也聊胜于无。 “我们出发吧。”敦煌挥手一招,率先策马奔腾,身后紧跟着的乃是一脸惆怅的钟世擎。 第一百八十一章 静夜 一路上的畅行无阻直至去到海边,除了一开始前来迎接东方家外,这一路上,敦煌便再没有遇见过其他人了。邯国君王萧厉据说是去了刚刚收复的失地作实地考察,同时计划着如何将其恢复至往日的辉煌,因故未能前来接见。 但这种东西向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存在,有没有也根本无所谓,更何况,此百人之行乃是冲着屠戮去的。 东方灵的安排谨遵敦煌的吩咐,东方家管辖的领地下中有一座荒废已久的码头,刚好正对敦煌此行的目的地:雪峡亡谷。于是乎,众人马不停蹄地奔向了浪涛相对平静的海岸,在那儿,来自神匠重黎再世的红船即将再现人间。 “雪儿,”敦煌拂开清帘,探入其中的眼眸隐有担忧流转,望着那道银发飘扬的倩影,他缓缓说道:“你真的要跟我们一起去么,那里很危险的,要不你还是在这等我们回来吧?” 雪儿摇了摇头,看着一旁睡得正香的昭儿姐,轻轻为她拂开了散乱的刘海,让其额间的一抹深邃之黑得以亮相于人间。这抹拥有浓郁灵气随行的深黑是不久前出现在李昭苒额间的,自其出现后,她便是一直保持着现在的姿态,一直睡着。 “昭儿姐是为了保护我才会这样的。”雪儿寒声道,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当初影兵袭来的一幕,那近乎无孔不入的氤氲渗透进马车,融成一团狰狞的气旋,不由分说地攻击着雪儿,若不是李昭苒最后的奋起,现在睡在那儿,应该是雪儿才对。“所以,我也应该为她做点事情才对。” “你只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其实就已经是在为昭儿做事了啊。”敦煌长叹一口气,缓步走到李昭苒的床边,微抬的左手牵起雪儿那冰冷的五指,由衷地说道。 “叔叔,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雪儿侧眸,蓝紫混色的双眸闪烁着同敦煌如出一辙的坚定之色。 很多时候,一个眼神就能逼退千言万语。当年的敦煌,眼中不乏此等坚定,所以他深谙其中含义,只得无奈地在心间暗叹一句:不愧是亲生的,随后招手打出清越响指,招来一位初愈的掠影。 忆寒的锋芒回旋于马车之内,却又很快泯灭无踪。经过鲜血滋润的它,与姜乐冥的羁绊更深了,两者间的关系,也终不再停留于兵器与主人的阶级。 姜乐冥毕竟年轻,再配上敦煌雄厚的内力,其伤势的恢复速度可谓一绝,从当初的昏阙重归巅峰,他不过是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罢了。 “师傅。”他仅是双手微微合十,忆寒便是转瞬化作精光融入掌纹之中,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姜乐冥躬身道,毕恭毕敬的样子看得敦煌有些别扭。 “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花哨。”敦煌点了点头,就算是受了姜乐冥的礼数,同时左手粗袖轻挥,一记圣洁若白雪的荧光便是悄然临身,缠绵于姜乐冥的双手,同时也遍布雪儿全身。 “这是专门针对影兵的灵气,有了它便能抑制影之术的再生能力,好好利用,保护好雪儿。”比起轻抚雪儿秀发时的柔情,敦煌点上姜乐冥额头的劲力则要粗鲁许多。 “这就是你这次的考验,成功了,我会教你一些匕刃的古籍套路;但如果需要让我来救场的话,你就做好魔鬼训练的心理准备吧。” “是!”听到魔鬼训练四个字的时候,姜乐冥很明显地发出了一记吞咽的声音,之前敦煌对他的磨练,顶破天也只是其口中的正常训练而已,要是连他都说是魔鬼训练的话,其程度之恐怖,光是想想就渗人无比。“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让师傅费心!” “如此甚好。”敦煌微笑着拂开门帘,一步踏下马车,伴着晚风轻拂,他很快便消失于视野之中,气息全无。 “嗨~”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姜乐冥,一头银发的雪儿勾起微笑,第一次与他主动打起招呼。 “诶诶诶诶!师师师姐...你是在叫我吗?”虽然,姜乐冥和雪儿年纪相仿,还同时跟着敦煌四处游历,但两者间的交集其实并没有理所当然那般深,就算是常常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也甚少向彼此打过招呼。 敦煌一行人的关系并不复杂,分成左右,男左女右,除去居中的敦煌以外,左右极少来往,关系之淡漠,也仅仅只是高于彼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已。 “噗嗤。”雪儿展颜一笑,配上她那宛若被上苍过分宠幸的惊世容貌,一时间看得姜乐冥愣了神。“跟叔叔一样,叫我雪儿就行啦。我才跟你一样大,还师姐师姐的。” “哦哦...雪...雪儿..”姜乐冥算是第一次与女生交流,脑内乱成一锅粥的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简单地顺从着雪儿的意思。 雪儿从床边拎来一个软垫,将其递给了腰杆绷得老直的姜乐冥。“你坐呀,不用这么拘谨的,我又不是大嘴巴,不会向叔叔告发你的。” “哦...哦...”姜乐冥僵硬地应了两声,慢慢坐了下来,敦煌计算的是在次日破晓之时出发,在那个时候的雪峡亡谷,其惊涛骇浪的力度是最小的。所以,夜还漫长,二人还有很充裕的时间闲谈。 “叔叔他老是这样对你,你会不会觉得他很过分呀。”雪儿与姜乐冥对坐,同时很自然地搬来一张棋盘。她的唯一兴趣,同时也是交友方式,便是下棋。 “嗯...这个啊..有的地方当然过分。”姜乐冥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就像是跑圈,明明说好了是二十圈,可他却总有办法鸡蛋里挑骨头,让我多跑三十多圈;还有练剑,我跟他的水平明摆着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还不让我,出手还重得要命,次次都把我折磨到遍体鳞伤。” “这样么?”雪儿还是第一次听姜乐冥表述其修行时的磨难,虽说仅有两例,却依旧让她心生同情。 “不过啊,”峰回路转。“师傅他其实对我还是挺好的,这样的训练虽然很难熬,但我的进步却也是显而易见的。以前的我,甚至抗不下师傅一剑,而现在,我却能撑住十招有余。而且,每一次当我练到不省人事的时候,第二天醒来,我总会浸泡在各种昂贵的药汤里,那些可都是稀世珍宝呀,师傅他却是一点也不吝啬,全都加给我了。” “有关招式的教导,虽然师傅总是十分隐晦,然而他的每一次出手,都会刻意且不遗余力地向我展示出当中全部细节,让我自行领悟。这样的教导模式,让我既不会复刻师傅的套路,又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路数,可以说师傅他对我,真的是用心良苦了呀。” “叔叔他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姜乐冥的说辞中洋溢着他对敦煌的敬佩,也让雪儿越听越投入。 “不过我还是想说,他对我下手真的太狠了吧,上次就打断了我三根肋骨,可疼了。”姜乐冥眼角泛泪,但很明显是装出来的。 “那我下次把你肋骨全打断,这样你绝不会觉得我之前干得太狠了。”不知什么时候,敦煌从门帘外探进脑袋,恶狠狠地说道,吓得姜乐冥一蹦三尺高,差点将马车顶撞个大窟窿。 “叔叔!”雪儿努嘴娇喝道,让敦煌转而报以微笑。 “你们聊,等要出发了我再来叫你们。”敦煌侧步离开了马车,这次,是真的远去了。 看着宛若落叶般慢慢飘下的姜乐冥,雪儿却是麻利地摆好红黑双棋,向着姜乐冥微微歪了歪脖子,问道:“你会下象棋吗?” “象棋?”姜乐冥的眉眼中漫出古怪的神色,看着雪儿的微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毕竟这个世界的红黑棋军就是被南溟帝国给发扬光大的,而身为南溟帝国臣子的他,就算再怎么讨厌那个国家,这种习俗他也是烂熟于心的。 “很简单的,”雪儿大大方方地拉过姜乐冥一时间愣住的身子,同时将黑棋盘转向他,“玩会了也超好玩的。” “这..这样啊..哈哈..我不会呀...你教教我呗...”看着雪儿如此兴高采烈的模样,姜乐冥也不忍心为其浇上一桶冷水,只好配合着演上一出。 “那好那好,你看,这个炮呢,只能隔着人打棋;车呢可以随便走十字直线......” 若是兴趣相投,就算彼此性别不同,他们也能很快打成一片,这就是雪儿和姜乐冥现在在做的事情。 此夜无星,寂然的暗芒席卷天地,敦煌站在一块大石上,眺望着一望无际的海岸,深紫色的浪涛正不知疲倦地扶上沙滩,仿佛映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翻出巧夺天工的红船,敦煌长叹一口气,蓝紫双色的瞳孔染上如渊如狱的凌冽,“终是要回去的么,想放下的,终究还是放不下啊。” “敦煌大人。”钟世擎摸黑来到了敦煌的身旁,纵使他的语点颤音,可他却仍是来到了这里,孤身一人,不带任何装束,不做任何防卫。 “孤身来此,是要做甚?谢罪?”敦煌根本没用正眼去看这位九五至尊,他的注意一直留在不曾停歇的海面。 “大人,千错万错,全都是我一人的错。”钟世擎沉声说道,伴着一声噗通,这本该是万人之上的君王却是跪倒在敦煌身后,听候发落的样子,就跟罪臣无异。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乐正邢文没死了。”敦煌第一次侧眸,凝出的不是锋芒银光,而是尤为平静的神采。“所以才设下此计,希望用我的手,借刀杀人,铲除这个祸害?” “大人所言句句属实。”钟世擎闭上双眼,似乎是已经认命了。“我一人犯下的罪孽,我愿一人承担。” “担,怎么担?用你的命?”敦煌微笑着说道:“我可不想后半生天天被你们瑾峡国的人追着,虽然弄不死我,但迟早能把我烦死。” “这...”钟世擎喉结上下动了动,对于敦煌所言,他无法置否。皇帝御驾亲征,却驾崩于半途之中,说实话,随行的每一个人就都脱不了干系。 “你是君王,所做之事为了国家,这我理解。”就在钟世擎发愁之时,敦煌却是面容肃穆地开口道:“我之所以会生气,并不是因为你动用如此手段来栽赃陷害,而是因为你向我隐瞒了事实。” “大人教训得是。”钟世擎不敢反驳,也无力去反驳一个既定的事实。 “会发生这样的事也有我的责任,所以罪责不全在你,你大可不必过分在意。”到此时,敦煌所言已不再徘徊于钟世擎的设计陷害,而是有更深层次的含义,但钟世擎显然是不会明白的,也永远都不会明白。 第一百八十二章 雪峡亡谷 “准备一下吧,马上就要出发了。”敦煌淡叹道,左手荧光四起,娇小得不过一般手掌大的红船便是瞬息腾空,于悬浮中扩出数十米之长,落海激浪,却是巍然如山,不受半点浪涛影响。 “马上就要出发?”钟世擎微微蹙眉,脑海中回响的乃是敦煌不久前所言的破晓之晨。“但大人您不是说要于破晓才出发么?这才刚刚入深夜...” “破晓时分的雪峡亡谷固然浪涛趋于平静。”敦煌振臂挥出凌冽,当中弥漫的空灵顷刻回荡于扎营之境,让全军为之一震,彼此急忙从坐卧的泰然中站起,匆匆忙忙地赶来海边。“但若是等到那个时候才出发,就有点太明显了,我们是去杀人的,又不是去闹事的,这个时候,出奇制胜就显得重要一些了。” “更何况,我们的船可是出自神匠之手,就算浪涛再怎么惊人,也伤不到其分毫。”清越横空,本是空无一人的红船却是自动自觉般放下斜板,供众人行上。百人之军徒步而登,各样骏马则是停留原地,由东方家专门派人看守。 东方颖霄并没有与敦煌一同前行,哪怕前者再怎么想去,在敦煌与其父亲的双声否决下,其计划只好作罢,而是改作为众人牵马看马,不能化作人形的苍风与之作伴。 瑾峡圣上钟世擎、曾经的天下第一:敦煌、雪儿、姜乐冥、受影之术侵袭而导致沉睡的李昭苒、碧尔、杜夜雪再配上一只所谓的百人精锐,这就是红船上的全部战力。 且不论瑾峡国中拎来充数的士卒,光是敦煌这一行人就足以于江湖掀起惊天骇浪,能够倾巢而出,众人对乐正邢文的恨意与讨伐的决心也就不言而喻了。 扬帆,起航。一如太阳般光耀大地的灵气刹那以红船为始点席卷天地,如烈火般的灼烧之意扭曲着周遭光景,以凛然之阳在阴气肆虐的海洋上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掌舵人是钟世擎钦点的一位船夫,足有三十七年航海经验的他,对于这个神匠所铸之船可谓膜拜得五体投地,每每转舵,眉眼中都泛滥着若狂的欣喜。 百人兵一半居于甲板之上,彼此重弩傍身,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周围看似平静祥和的海面;一半驻足船舱,船体两侧重炮各二十五,刚好一人一顶。 至于船长室的位置,当中所坐的并没有身份无上尊贵的钟世擎,而是敦煌一行再多加一个杜夜雪。 “雪儿,等到了地方,你就和姜乐冥还有昭儿一起呆在船上,我会给你们落下结界,等事情差不多解决了之后,我再放你们出来。”此刻,敦煌正蹲坐在抓耳挠腮的雪儿身旁,语重心长地说着。但很明显,后者压根就没心思去听。 未了的棋局被雪儿端着抬上了红船,这已是第四回了。姜乐冥这个所谓的象棋“菜鸟”仅仅花了一局便掌握了雪儿所传授的一切,融会贯通亦会举一反三,除了第一把雪儿赢得很是轻松之外,后几把就全都对了个势均力敌。 “知道了知道了,叔叔你好烦呀!”雪儿努着嘴,纵使周遭有他人傍身,她也不给敦煌留一点情面,扬手便轻轻地给了后者脑袋两下,敦煌也不恼,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憋着一脸笑意的碧尔身旁,迎着杜夜雪那有些惊讶的目光坐于蒲团之上。 “天不怕地不怕的剑圣,终是有了命定克星呀。”比起不敢发一言的杜夜雪来说,与敦煌交情颇深的碧尔则要大胆得多。 “你心理建设建设好了?”敦煌单单跳起左眉,不甘示弱地数落道。见碧尔迟迟不给答复,他便是幽叹一句,冷声道:“没好还拿我来开涮?” “这不是不想让气氛太严肃么?”话虽如此,可碧尔脸上的微笑却看不出一点真诚,就像是强行挤出来的一样。 “这种时候就不用放松自己了,绷紧好些。”敦煌难得的郑重其事,推开船门,凝望着前端那此起彼伏的紫浪,他的双眸中却是隐隐闪烁着挣扎之色。 “你有心事。”碧尔没有开口,至少在别人眼里,她没有实质开口,但她的声音却实实在在地回响于敦煌的耳畔。“我跟你认识了这么多年,你不用瞒我的。” “出去聊会吧。”敦煌侧脸显出一抹微笑,碧尔顿时会意,起身跟着敦煌一并步出,二人结伴同化晚风中的掠光,于转瞬登上桅杆顶部的平台,在这儿,不会有其他人打扰。 “到底怎么了,我还没见过你这个样子。”等到四下无人,敦煌终是显露出一副深忧的模样,再无神的双眸不复曾经的光泽,就像是病了一样。“是因为昭苒么?” “碧尔,”敦煌深深咽了一口唾沫,无力地哽咽道:“我害怕。” “害怕?二三十年了,我还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个词。”纵使是调侃的话语,碧尔语中点缀地却不是开玩笑时应有的态度,而是正经之色。“你在怕些什么?” “我害怕再体验一次失去。”在碧尔的面前,敦煌第一次于人前低下了他骄傲的头颅。“那一次,让我痛彻心扉,我不想再去回味那种感觉,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你可是剑圣啊。”看着这个话里点缀颤音的男子,碧尔仿佛又一次看见了初遇时的敦煌,那个时候的他,身体亦跟如此一般脆弱,但心里却远比此刻强韧。 “剑圣又怎么样,那个时候我不也是剑圣么,不一样没能护住她。”敦煌嘴角泛着苦涩,眸中晶莹自眼角淌下,滴落木格。 “昭儿她从小就喜欢跟着我,而身为哥哥的我,本应该保护好她才对,可是我还是失败了。十多年了,我以为我会有进步的才对,但如此看来,我只是在原地踏步。” “还有呢?”碧尔端起双手,碧眼中凝出锋锐菱形,她虽然不知道敦煌现在需要的是什么,但她有预感,那绝不会是施舍般的怜悯。“你还有什么说的?” “什么修行,什么医术,什么登峰造极,到头来能派上用场的,一个都没有,一个都没有。”敦煌自嘲地笑着,在瑾峡国大殿中,他曾信誓旦旦地称自己对影之术有过研究,然而,让敦煌信心崩溃的,却也是这抹研究。 影之术一旦附身成功,就绝无解法可言,至少敦煌所翻阅的古籍中,从未记载过。额间的黑雾一旦成型,即象征着附身的成功,在此情况下,被附身者的神识会被剥夺,彻底沦为影之术使用者的换命玩偶。 李昭苒的情况还不同于杜夜雪,虽然二者都是被附身,但杜夜雪的是即时附身,而且时间较短,神识侵蚀程度轻,再加上其颇深的执念,才让他得以幸存下来;但李昭苒却不是这样的,她被附身时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执念并不如杜夜雪那般深,且这种延时性质的附身让其神识被侵蚀的时间更甚,就算后期真的有驱散之法,李昭苒也大有永远不会醒转的概率。 这就是敦煌所害怕的失去,这就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失去,但更甚者,李昭苒作为换命玩偶,如果乐正邢文有意用她的身体进行续命,也就意味着...... 所以,哪怕是要在浪涛最为凶险的凌晨出发,敦煌也会义无反顾,博得一时,则能有更大的希冀。 骨肉相残,左右均失。两难的处境让敦煌第一次在碧尔的眼前流露出无力,直到此时,人们才明白这传说中的剑圣,也不过是个会为左右而纠结的平常人罢了。 “啪——”清脆悦耳,寂静的海洋下这突然宛若霹雳般的奏鸣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眸光,但见桅杆上的单臂身影,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各司其职,谁都不敢打扰其中。 这记巴掌砍得利落,不拖泥带水,实打实地轰在敦煌的脸上,烙下鲜红张印与火辣辣的痛。 “就这样?就因为这样你就否定自己了?你可是敦煌,你可是剑圣,光是修炼上来,你就解决了多少不亚于失去的难题?眼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挫折,你就打算放弃?”碧尔唾沫横飞地骂道,眉眼中显现的尽是对于敦煌消极的不满。 “这样的你绝不是真实的你,我认识的那个敦煌,是会迎难而上的敦煌,是哪怕遇到百折也不会屈服的敦煌,是永远能化绝境为生的敦煌,而不是这个因为一点点问题就选择放弃的孬种。” 碧尔再度扬起一巴,愤然砍在敦煌的右脸,打出两个尤为对称的巴掌印。“我不知道你之前发生了什么,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逝去的也已经救不回了,然而李昭苒还活着,她还活着,那就一定有方法的。” “逝去的已经救不回了...”敦煌带着胀痛的双颊,默默咀嚼着这句话,混浊无光的双眸中,也在夜幕下渐渐蒙上光泽。 这两记清越的巴掌彻底打醒了他。 “你一直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想明白就行了。”凝望着那对终现泾渭蓝紫光泽的眼眸,碧尔微微一笑,抽身若仙,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在飞身之前,她回望敦煌,仅仅是做了做嘴型,就让后者惊诧不已。 她的嘴型在说着:“更何况,附身这种东西,我又不是不明白。” 碧尔落定的身形迅速远遁,眨眼冲进船长室,仅仅留下敦煌一人伫立于海风之中,带着两颊的火辣疼痛。“看来,她就是存心想给我这两巴掌啊。” 重黎再世虽然再三强调自己并非神匠,他距离这种传说级别的层次差得还不止一点半点,但经其手所铸之红船却是在海面一路畅行无阻,风驰电掣的速度甚至堪比陆上汗血宝马,本该是南极的隐蔽之境,在不过两个时辰内的功夫,已是近在咫尺。 当那宛若被天公一斧劈开的大峡谷形显于眼帘之前时,船身下的浪涛明显变得愈加猖狂起来,每一次的横空总能冲上数十米,一如大铡镰刀般轰然砍落,劈在红船上,荡起尤为明显的红光涟漪。 那表面上足有几十米高的巨浪此起彼伏,却没能给红船留下哪怕一点点积水,唯有威能赫赫的灵气不断地冲刷着红船的护体光罩,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这就是雪峡亡谷外据守浪涛的特点,其实体之浪不过是几米高而已,只是在浓郁到足以凝出实体的深紫灵气作用下,才汇成了如此壮观的一幕。 紫浪排空而落,当中肆虐的浓郁灵气对于修者来说既是宝,也是灾,若能将其炼化并为己所用,在此修行的人,其实力必能于短时间内大涨;但若是不能完全掌控此等暴虐的灵气,轻则经脉寸断,重则爆体而亡。 哪怕是不刻意去吸收这种灵气,就像是瑾峡国的百人精锐所做的一样,这近乎于水银般无孔不入的灵气却仍会找那些人的麻烦,一呼一吸间,总会有些许深紫冲上脑海,为他们带去阵阵头疼欲裂之感。 索性红船有护体之光,它极大程度隔离并削弱了这种暴虐成性的灵气,才让百人还能勉强站立。 就在这惊涛骇浪的下马威中,红船驶入了如山高的雪峡亡谷之内,那擎天般的深邃映照着死寂,单向的入口更像是一去不返的通道,如此之景,不禁让所有人为之屏息。 第一百八十三章 对决 凌冽风浪一如刀剑袭面,刮削着刺骨风霜,纵使红船红晕依旧,但也无法完全隔离当中锋芒,让一众士兵不免皱起眉头,有的则是主动蜷缩于一处,将银甲尽量缩紧,减少着暴露面积。 得亏他们是在疆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士卒,意志坚定,才能妥善应对此等天劫之灾,若换做其他人,且不论四围奔走,焦急地寻找庇护所,光是哀嚎就得响彻云霄。 这就是雪峡亡谷的风与浪,它们不光是镇守峡谷的卫士,也是许多人穷尽一生之力仍无法攻克的难题,古往今来,能够以肉身为之正面相抗并成功登陆峡谷内部的,也就只有先前敦煌一例罢了。 至于以雪峡亡谷为栖息之所的乐正邢文,其登陆方式则是利用了影子的特点,充其量只能称之为取巧,而非攻克。 “我们到了。”不知何时走上掌舵位的敦煌凝望着远端尽头处紧闭的深邃黑曜石大门,于各色灵气肆虐的气浪中若无其事般作出深呼吸,同时振臂虚抓,于前端裂出足以吞噬整只红船的暗芒,他并没有转舵的意思,反而是迎着钟世擎不解的眸光,闷头撞了进去。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中,傍身于红船两侧的光晕是唯一的灯火,在那儿,排空的巨浪与凌冽的啸风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平静,是若死水般的寂静。 “姜乐冥,交给你了。”敦煌飞身落甲板,轻叩着船长室的木门,沉声道,随后挥袖震出锋芒之气,回旋于除姜乐冥、雪儿以及李昭苒外的每个人脚下,那如深陷漩涡般的感觉顿时牵起不可抗力,直接将众人全部驱逐了出去,徒留三人与红船为伴。 坐在船长室的姜乐冥仅是微微抬起左手,掌心中顿时亮起璀璨银光。在那绚丽的光晕中,一道匕刃幽然成形,蔚蓝的光芒流转于锋刃之上,散发着足可破除所有阴霾的浩浩正气。 “师傅,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右指绷直两根,姜乐冥空挥出淡然的优雅,悬浮匕刃瞬息化流光,转瞬形显于红船外侧。在它高速的飞驰下,一道道光丝凝成蛛网,将红船大体尽数缚入其中。“你们也要小心啊。” 谁都没有留意到一旁熟睡的李昭苒的变化:其眉宇间的阴霾在临近雪峡亡谷后更甚三分,看似浑浊到无药可救的黝黑,却是冷不提防地露出一点晶莹的碧绿回旋中央。 那是一点拥护灵台的荧光。 剑气回旋,辟出的传送之境却是悬空的。索性不过三四米,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士很快便做出调整,不起风尘地轻坠地面,彼此对视一眼,剑刃出鞘,两两为组,默契尽在不言中。 在那压迫感十足的黑曜石门下,敦煌傲立于正中,伴于左右的依旧是那些有名有姓的存在,但唯独一人例外:杜夜雪,不过敦煌也没那个心思去问个究竟。 不见黑鞘入手,他仅仅是以手刀斜切,那数十米高的巨门竟是瞬间破出一道笔直的裂口,阴风自中怒号而出。须臾之间,无数黑影倾巢,他们尤为识相地错开了为首的巨人,流转中凝出狰狞面孔,毫不客气地对上了那批严阵以待的百人精锐。 “杀!”上了战场,那还讲究什么主上尊贵,既是黑影率先找上门来,早已跃跃欲试的百人顿时呐出齐响,与黑影之兵战成一团。 “好好的雪峡亡谷,你修什么门呢?”敦煌压根没有转眼去看身后的刀剑铿锵,左手微微一握,长伴己身的黑鞘顿时凝形,以其为引再起锋芒,彻底粉碎了眼前这扇根本就不属于这里的大门。 在战吼的激昂中,黑曜石门破若齑粉飘零,远端的一点雪白便是借机席卷。那不过是寒铁雪花晶才露尖尖角的锋芒,竟已有盖过巨浪滔天的架势。 “敦煌大人,我们又相见了啊。”寒铁雪花晶前,五道黑影一字排开,比起外围那些面容清一色都是狰狞的士兵来说,此五人一致的容貌则是各有神韵,有阴鸷毒辣,有冷若冰霜,有肃穆庄重,亦有嬉皮笑脸。但若说谁是集四人之大成者,坐镇中心的侯明芳,亦或者说乐正邢文,必将首当其冲。 “这么多年,你就只找了四个换命偶?”敦煌轻蔑地笑道,同时抬手示意身后分外眼红的碧尔与杜夜雪稍安勿躁。 “敦煌大人,你这又是何必呢?”乐正邢文幽叹一声,耸了耸肩膀,“若你不曾掺和我与瑾峡国之间的事情,令妹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啊。” “呵,这样啊。”敦煌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随后瞬息凝结若冰霜,眨眼间,黑鞘宛若跨越时空,轰然砸在乐正邢文的胸膛,将之一举轰上洞窟,镶嵌其中。 “这雷踩得。”碧尔婉转一笑,眸中菱形再现,腾腾杀气瞬间锁定了残余四人中的两位,未等其出手之际,身旁的杜夜雪竟是瞬化掠影,奋不顾身地扑向了那嬉皮笑脸的黑影。 “我们的恩怨,到此结束。”碧尔的声音宛若自九泉下流转而起,幽冷的杀念终是汇作青光氤氲腾绕于笔挺双脚之间,将一尾碧绿重现人间。 被锁定的二人也不含糊,彼此对望一眼,双手合十挥出两柄长棍,依仗不屈之气,扬空炸出气爆,直冲恢复原貌的碧尔。 “陛下,好久不见啊。”肃穆庄重的乐正邢文微微躬身,比起两旁转瞬厮杀于一处的同胞来说,他与钟世擎就像是异物。 “佞臣。”钟世擎扬眉,吐露出不屑之后,嘴角迅速嗡动,转瞬间,在他的黑影中,一记巨手悄然攀出,直径足有三米的巨拳横空,倏地延伸千米,不偏不倚地轰在那肃穆的黑影上,却难动其分毫。 “你要是这么说我,我可是会很伤心的啊。”只见一记黑电劈落,轻而易举地将那只黑手碾个粉碎,显露出巍然如山的身影,尽管是语露不满,但他的表情却依旧肃穆。“毕竟你所会的全部,都是我教的呀。” “难道这样,你就不会是妄图谋权篡位的奸臣了么?”钟世擎冷言道,交接的十指间气晕腾然,而后外开,甩出漫天星辰。 那仅是黑点的气晕一旦落空,便是顿化各样兵器横空。世间万物必有其影,是故影有万变不止。眨眨眼的功夫,无数的锋芒已然尽对一人。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地方在哪吗?”一边说着,乐正邢文以同样的动作催出不让寸步的凌冽,“就是你这种掩饰的功夫。事实上,你我都是一类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一类人,但偏偏你总能编造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还说得过去,要是当初我也有你这样的能耐的话,我早就是一国之君了。” “多说无益。”铁袖扬空熠出号令,万千掠影便是浩浩荡荡地俯冲向一脸正经的乐正邢文,而后者也不甘示弱,手腕微转,万兵当即呼啸,与之撞出刺耳的铿锵回响。 “砰!”当巨响盖过惊天之浪,一记贯穿整个雪峡亡谷的银芒便是提前燃亮了深邃的夜幕,当中,一道腾飞的黑影正无力地垂着四肢,仍由剑风肆虐。 紧随其后的掠影徒有单臂,但也正是这单臂的轻挥,才将这集中一点的璀璨尽数熄灭。 直入云霄的银光消逝,当中的黑影便是回身落下,没等落定,早已蓄势的敦煌便是踢出一脚如重锤,击碎了他的左肩。 “噗!”本该是在峡谷深处的对决,却在敦煌一人的暴怒下直接挪上了峡谷顶端,在这不点绿茵的荒地上,乐正邢文砸出尘土飞扬。 “我一介草民,居然受得住一代剑圣的攻击,这可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啊。”纵使遍体鳞伤,流转于乐正邢文身上的却不是滚烫的鲜血,而是一团又一团的浓雾。 “解除你在昭儿身上的附身,我还可以勉强饶你一命。”俯视着乐正邢文那宛若蝼蚁般的身影,敦煌冷声说道。 “解除?”挣扎着爬起身来,乐正邢文似发狂般大笑着:“剑圣大人,好歹我也是在官场上驰骋过的人,这种摆明了只会是说辞的东西,你以为我会相信么?” “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句话我只会再多说一次。”敦煌扬剑切向乐正邢文的脖颈,相当好的距离把控让黑鞘刚好停留在其脖前一寸位置,“解除你在昭儿身上的附身。” “解除不了。”哪怕夺命的锋锐只差一寸就能弑杀乐正邢文,他却是一点也不肯让步,反倒是刻意地挑起敦煌的怒火。“影之术一旦附身成功,哪怕是我也解除不了。剑圣大人,恐怕令妹就只能成为我的换命偶了。” “混蛋!”前倾的锋芒贯穿了乐正邢文的脖颈,但却没有当即毙命,这种拥有换命偶的实体,除非是身首异处或是心脏被毁,不然他都不算死。 也正因为锋芒未曾横切,才让乐正邢文得以狂笑出声。 “你笑什么?”敦煌的双眸蒙上一丝丝不祥之韵。 “剑圣大人,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换命偶的选择,并不是我自己决定的,而是随机的。也就是说,如果你杀了我,我可能会变成下面那四个的其中一个,也有可能直接附身到令妹的身上哦。” “什么?”敦煌瞳孔紧缩,一刹那的失神让他破绽百出,乐正邢文便是趁机轰出一道暴戾,将敦煌炸退数米。 “看来我得改一改我的信条了呀。”脖间仍插着长剑的乐正邢文挺直腰板,正色道:“传言也有可能是真的,譬如说:堂堂一代剑圣最为致命的弱点,永远是他的家人。” 正在闲侃呢,他的脖子却是突然传出一阵完全不可抗力的牵引,只听剑身刺入肉体的声音掠起,存乎于其脖间的长剑已然飞身而出,回到了翩然稳住身形的敦煌手中。 “只有孑然一身的人才能问鼎世界,剑圣大人,单凭这点,你就已经输了,输得一败涂地。”骇人的伤口很快便痊愈了,完好无损的乐正邢文正盘手站在敦煌面前,冷笑着。 第一百八十四章 绽放 敦煌化鹰爪的左手轻而易举地擒下了回转的黑鞘,之前轰在腹部那一拳虽重,但对他本人而言却是无伤大雅,而今唯一棘手的问题并不在于眼前这个挥手便能泯灭的影子,而是远在别境的李昭苒。 他不能拿亲妹妹的性命去赌,若是不幸输了,惨败的代价便会无比沉重,毕竟李昭苒正和雪儿他们在一起。 “剑圣大人,其实我并不想与你们为敌。”仰仗着敦煌的畏首畏尾,乐正邢文倒是摆起手来,一脸轻松写意地说道:“如果你不曾帮那只蛇妖,我也就不会为了保命而触犯你的逆鳞。这件事之所以会闹成这样,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你啊。” “可真会说啊。”敦煌右眼眼皮轻轻跳动,无尽的不屑从中翩然,“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呢?为了功名残害无辜,会有报应也只是迟早的事吧。” “我哪里残害无辜了?”乐正邢文扬起下巴,满是傲然地说道:“我是人,会杀非我同族的妖,于情于理不都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么?” “就因为她是妖,所以她就要成为你谋权的牺牲品么?”敦煌向地啐出一口唾沫,混色双眸中的厌恶更甚。“你不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过霸道了么?无知又自负,正因如此,有些人才会自称为‘万物之灵’啊。” 敦煌挥袖一剑,掠然光影直削乐正邢文的左半身,将其蓄势而发的左臂连根断去,虽是不能亡其性命,但并不代表前者就必须束手束脚。“那杜夜雪呢,他是人,你却照样将他当成身先士卒的棋子,这又作何解释?” “他们那一支村落里都是些犯了滔天罪责的人,先皇仁慈才放他们一条生路,仅仅是将其驱逐出境。”蠕动的阴霾瞬息孕出崭新左臂,作为其主人的乐正邢文也是微耸单肩,轻笑道:“他们本就该死,我对他们的扫除,也只是替先皇完成了一件他不忍心做的事罢了。” “呵。”对于乐正邢文的解释,敦煌仅是回以冷笑,黑鞘前倾而立,不点锋芒,唯以巍然如山的气魄压向这位前宰相。 “唉,我也知道这种都已经死无对证的东西是根本说服不了剑圣大人的。”他双手合十,再开之时已有粘稠丝线缠绵其中,当中澎湃之气可谓显而易见。“大人,这次动手,可得注意一下分寸哦。” “不过是一个暂时不能杀的废材,就当练练剑了。”敦煌刚一阖眼,有所依仗的乐正邢文便是率先启出大步,连着无数黑芒,径直扑向剑圣所处。 黑芒所及之地,哪怕是经历了劲浪洗礼的磐石,都于转瞬被其侵蚀,烙下一团浑浊的同时,更伴着令人作呕的刺鼻酸腐。 “碧尔,看你了。”待到浑浊临身,一直未动的敦煌终是微开红唇,顷刻电闪雷鸣,虽是无形剑气倾盆而降,但其锋芒却远比有形之刃闪耀。二者仅是微微一触,那吞天噬地的氤氲便是瞬间溃不成军。 “嘶!”彻底化作一条青色巨蟒的碧尔恰如一尊杀神降临人间,她的身子足有三分之一个峡谷一般长,以横扫千军之势,猛地将那阴鸷毒辣的黑影轰入岩壁,于峡内炸出震荡。 待暂不见阴鸷流转之时,仿若无骨的青蛇跃空而起,长身对半而叠,血盆大张,从中吐出一团碧光,不偏不倚地落到那刚从一滩死水中挣扎塑形的人影身上。 当这团绿光喷薄而出之际,化作巨蟒的碧尔便再无法维持原形,身影迅速缩小,重新变成半人半蛇的存在,跌落于地,双眸的神光更是渐渐蒙上萎靡之色。 反观那初生时混杂不见五官的面庞,在碧影未曾降临之际,已然渐渐有了冷峻的神韵,只可惜,这抹神韵尚未从狰狞中彻底绽放,就被天降之物悉数瓦解。 “这是...这是...啊...啊!!”当那才刚刚重见天日的俊俏感受到面上异变之时,他便再也无法维持面容之上的酷冷,而是痛苦地嘶吼着,融化着。 浑身上下本是纯粹的黑光,现如今已是青碧混杂其中,这两种光芒以黑雾人形为赛道,彼此激烈竞争着。但那仅能蠕动的黑光,又怎么可能追得上快若闪电的青光呢?不消片刻,这具冷若冰霜的换命偶,便是彻底化作一滩浓水,再无生气可言。 在那浓水之上,一颗小小蔚蓝的宝珠却是完好无损地被保留下来,就算是倾注了碧尔近半底蕴的剧毒,也无法将之腐蚀出哪怕一个小口。 或是共生的缘故,当其余三位换命偶感受到同伴的彻底陨落之后,彼此默契十足地挥出毫无威胁的气浪,将宛若牛皮糖般的敌手掀出一定距离后迅速远遁,改以背靠背的形式立于寒铁雪花晶之前。 “什么?怎么可能?”尽管顶端的战斗仍然持续,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单方面的碾压罢了,乐正邢文一次又一次地被敦煌削成人彘,若不是有把柄在身,他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他的四肢就像是永远长不完一样,剑影才刚去,下个瞬间,乐正邢文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但这一次,他的表情不再轻松,而是蒙上了阵阵显而易见的寒霜。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在其使命完成之前,换命偶是绝对不会被摧毁的。”他呼着热气,喉结上下悦动,眸中更是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神光。 “看来,你算错了啊。”手腕轻轻一转,将黑鞘靠上自己的后肩,敦煌面露嘲讽的微笑,轻声道:“前宰相。” “不可能!”一声出乎意料的暴喝将其躯壳瞬间炸成一滩浑水,自有活力的黑水不作半点拖沓,径直飞落峡谷,直坠于谷内战场。 “可不能让你跑了。”敦煌紧随其后。 “碧尔!”近乎复刻了敦煌与乐正邢文的战场,杜夜雪与那嬉皮笑脸的换命偶之间的战斗也是同样的一边倒。眼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他居然尚有余力跑到碧尔身旁,更小心翼翼地将之从冰冷石面上扶起来,其牛皮糖的本质可谓暴露无遗。 “那个...那个...宝珠...宝珠...”近乎快要昏阙的碧尔勉强抬起左臂,有气无力地指向那颗蔚蓝宝珠,在杜夜雪的耳畔柔声道。“把它...拿给...拿给敦煌...快...” “恩!”既是救命恩公的安排,杜夜雪莫敢不从,索性慢了半拍的钟世擎也在此刻赶到,将碧尔托付给陛下后,他便连滚带爬地冲向蔚蓝宝珠,哪怕是周遭致命毒雾仍有残留,他也一样无所畏惧。 三步...两步...一步...已是近在咫尺了! “轰!”铺天盖地的黑雾蛮不讲理,以煊赫无比的气势轻松荡开了一介常人出身的杜夜雪,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刻,杜夜雪却似乎没能握上那枚宝珠。 “原来是你这条蛇妖。”黑雾渐渐塑出人形,那是一张眼露杀念的脸庞,如漩涡般的黑光回旋于他的掌心,将那枚天蓝色球状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差点坏我大事!” “咚!!”无数巨石轰然而落,震荡中,敦煌那翩然若仙的身姿亦然降临于此,感受到身后碧尔有气无力却又热切的眸光,他立马心领神会,手中鞘剑飞升,以削铁如泥的锋芒,将乐正邢文的右手连臂剁下。 “晚了!哈哈哈!晚了!!!”乐正邢文狂放地笑着,就算是右臂断了又能怎么样,只要他一开始吞噬宝珠,碧尔的一切努力就注定付诸东流。“可真是有惊无险的胜利啊。” “大...大人...”可就在乐正邢文狂言的时候,一道狼狈至极的身影却是从敦煌背后缓缓爬起,在窸窣声中,他将一枚蔚蓝色的宝珠递进了敦煌的左手掌心。“这是...这是碧尔让我交给你的...我拿到了...” “帮大忙了。”感受着掌心中的圆滑,敦煌几近颓然的双眸便是瞬间燃起希望之火,凝着光芒抬手撕出星辰裂隙,他一把将蔚蓝摁了进去。 “什么?!”乐正邢文瞪大了双眼,写满惊诧的瞳孔中充斥着难以置信,凝神回望,他发现自己刚才吞噬的不过是一块印有宰相二字的圆形玉佩罢了。“你这该死的混蛋!” 呼啸的烈光在临近杜夜雪的时候被敦煌一击粉碎,回旋的黑鞘再度入手,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了,但这次,敦煌的脸上终是洋溢出自信的微笑。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玩玩了。”他如是说道,前脚猛踏,在得知附身随机性后,第一次主动冲向乐正邢文,与之展开纯正面的碰撞。 “将军。”任外头如何杀声滔天,战火不断,回到这唯有星芒为伴的地域中,来到这唯一的红船里,还不同样是一片祥和寂静。 姜乐冥捏着手里的红车,摧毁了雪儿以双相为主导的最后防线,同时也逼死了她的黑将。 还没等雪儿呐出一声颓废,一道流光却是突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连带响起的,还有本该身处沙场的敦煌的声音。 “雪儿,把这个珠子放到昭儿额头上!”泛着焦急的声音让雪儿忘却了抱怨,她一把拿过悬空的宝珠,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沉睡中的李昭苒身旁,小心翼翼地为她掀开刘海。 浑浊的黑雾此刻已然霸占了李昭苒额头的全部,若无青碧从中阻拦,恐怕这些倾巢的黑雾就能将李昭苒彻底同化了。 蔚蓝宝珠入手,是一阵会让人爱不释手的冰凉感觉,但雪儿并没有过分流连于其手感,利落地将之摆上青碧所处。 那本是被压制的青碧在得此冰凉后,竟是光芒大放,璀璨的晶莹回旋升腾,不消眨眼的功夫,蔚蓝宝珠竟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黑雾的迅速消弭....... “呵!”钟世擎扬手列出百军万器,如雨落的锋芒不漏半处,封死了扎堆并立的三人,待首轮-暴起过后,那剩下的三具换命偶已是千疮百孔。 在目睹同伴的暴毙后,纵使其面上表情不改,但行为模式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们不再敢冲锋陷阵,而是竭尽所能般护着自己的周全,不,准确来说,是护着那嬉皮笑脸的周全。 敦煌反手一记剑柄将又一次被削成人彘的乐正邢文震飞数米,他看着这个已是气急败坏的强弩之末,微微笑道:“你不是号称影之术的附身乃是无解的霸道么?怎么,现在害怕了?” “敦煌,这是你逼我的。”乐正邢文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低吼中却看不见任何威胁,有的只是顽强地负隅顽抗。 “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不过是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躯体,敦煌一点也没放在心上。这抹似曾相识的松懈,却是迎来了同样似曾相识的金光掠影。 “死亡之莲。”冰冷到近乎不似人声的空灵回荡于雪峡亡谷内部,四字轻启,一道金光便是划空而至,朝着碧尔的方向直落。 “碧尔!”敦煌转身欲奔,另外一道如箭般的身影却是更早地飞了出去。 “绽放。” 第一百八十五章 牺牲 瑾峡国先皇名为钟灵,以一颗仁心闻名天下。若人所犯之罪非残杀,非危国等致死之罪,他们很少会被判处死刑。大多数时候,都是被流放到外地。 在瑾峡国的外城,也就是龙脊之谷的对岸,那儿便曾是所有罪犯的流放之地。在那片森林中有着形形色色的村落,杜夜雪便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之中。 他的父母原是朝中大臣,却因屡次冒犯那时候如日中天的宰相——乐正邢文——而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本该在游街示众后处以极刑的他们,于最后关头却被瑾峡国先皇给救了下来,流放出境。 由于其父母本就为人坦荡,对于子女的培养自然倾于正道。在如此环境下长大的杜夜雪,虽是出身于罪臣环绕的村落,一颗知恩图报的赤子之心却是从未染上灰霾。 日月如梭,本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孩,转眼间就高过了父母日渐佝偻的身子。父母的渐渐老去让杜夜雪直接越过了叛逆的阶段,从小便习得何为孝顺的他,心甘情愿地接过了父亲手里的工具,慢慢承担起家内一切需要体力操劳的活动,包括打猎,耕地,种田之类的事情。 能够齐聚于同村的人大多数都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所以他们的行事为人都会一改曾经的暴戾,变得温和。而杜夜雪这一孝子的名号,自然而然地就得到了全村人的待见。 老一代犯下的罪孽本不该迁于后辈,身为仁君的钟灵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奈何那时掌权的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于朝野只手遮天的乐正邢文,对半开的权力让彼此相互僵持,放外城流民回国的事情,也因而一拖再拖。 但这一切又和杜夜雪有什么关系呢?他从小就出生在这里,对于这儿的感情,势必要远比龙脊之谷彼岸的国家深厚得多,就算一辈子回不去,又能怎么样呢? 平静祥和的日子一路堆叠上去,总会有抵达巅峰的那一刻,所谓物极必反,等到了那时,一切都必将改变。而对于杜夜雪来说,改变他一生的轨迹,莫过于他在三十多岁时遇上的那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碧眼长尾,婀娜的身姿配上一张永远保持乐观怜悯的面容,她的出现不光为杜夜雪赶走了危及生命的猛虎,也转瞬于他那三十多年都似古井一般的心海中激起千层巨浪。 那短短一个星期的朝夕相处,从那只蛇妖的身上,杜夜雪所感到的只有美丽动人的善良,这一人一妖虽是初见,可那只蛇妖却是不辞辛劳地照顾着杜夜雪,直至其伤势悉数好转,这才选择远离。 “恩...恩人...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么...”其实,杜夜雪的伤早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好了,他只不过是为了多和这位天仙女子相处,才故意装出的虚弱模样。 “叫我碧尔吧,总是恩人恩人的叫,怪不好意思的。”碧尔堆好了木柴,蛇尾扬空打出一点晶莹火花,赶在夜幕降临之前生好了篝火。 “哦...好...碧尔...”杜夜雪从来没有跟女生聊过天,更别说两者间还隔着一层救命恩人的关系,哪怕是碧尔主动示好,他也改不掉随行话中的吞吞吐吐。 “我给你熬了鱼汤,看看合不合你胃口。”碧尔微笑着,从身后端出一锅浓白的鱼汤,鲜气无需用嘴去品尝,光闻就知道了。 “谢谢...”杜夜雪接过碧尔递上来的小碗,很快便将之喝至见底,尽管喝完后他的眉眼有些轻蹙,但很快便展颜一笑,大赞道:“恩,很好喝呢!” “真的么?”碧尔有些欣喜,“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人类熬汤呢。我其实并不知道人类的口味是怎么样的,所以就按照我的口味调整了,我还以为你会嫌弃呢。” “怎么会?鱼汤很好喝。”杜夜雪嘴角上扬的弧度看不出勉强,哪怕刚才入肚的鱼汤有些咸得过头了,他也依旧保持着鼓励且真心的微笑。“照顾我这么久,真是麻烦你了,碧尔。” “哪有的事。”碧尔摇了摇头,双手抱头仰望星空,真挚地说道:“是我要谢谢你,自从那个人走后,就很少有人愿意陪我聊天了。” “...”听着碧尔埋在话中的些许悲哀,杜夜雪却是稍稍低下了头,双眸隐隐闪着若有所思的光晕。 “你的伤早就好了吧。”碧尔侧过脸,一脸轻松地说破了杜夜雪四天以来的伪装,后者面上一红,虽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承认了。“明天,你就走吧。” 杜夜雪抬起头,眼中泛着些许伤感。 “可别误会啊,我可不是嫌弃你了。”或许是感受到杜夜雪眉眼中的悲意,碧尔赶紧坐起身子,匆匆忙忙地摇着手:“你是人而我是妖,老跟我呆在一起,你可是会有危险的。而且,你都离开了一个星期了,你的家里人会很担心你的。” 杜夜雪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语气中的遗憾,苦笑道:“也是啊,我也该离开了。老师在你这蹭吃蹭喝,也不是太好。” “真拿你没办法呢。”身为妖,碧尔天生就有异于常人的极致观察力,哪怕是面容表情上的微动,也绝逃不开她的法眼,更别说杜夜雪眼下几近三流的演技了。“反正今天也是最后一天了,我就多陪陪你吧。” 说着,其身下长尾竟是掠起朦胧的氤氲,飞快席卷全身,化作一袭连衣长裙披在她那婀娜多姿的身上,白皙且笔挺的双脚于其中若隐若现。 这是碧尔第一次展露人形,尚未能熟练隐藏其中变幻的她,自然逃不开气息外泄的作用,当时的她不以为然,殊不知正是因为这缕微弱的气韵腾飞,这才惹来了往后的祸患。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那场彻夜的交谈,让杜夜雪的心彻底为碧尔痴狂,所谓的一见钟情让他忘却了碧尔是妖的事实,而是让他记住了自己这一生唯爱,只会有碧尔。 所以哪怕到了现在,身为瑾峡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杜夜雪仍旧未娶一人,孑然一身的他膝下并无子嗣。 养育之恩与救命之恩的抉择本就无比艰难,等到当中掺杂了杜夜雪一厢情愿的爱慕后,这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送命题。 那夜他选了前者,做出选择的同时,他的心也就死了。行尸走肉般的十多年,他拖着遍体鳞伤、隐疾无限的身子,潜心于工作之中,只有这每天十个时辰的不眠不休,才能让他暂时从心荒死地中走出来。 好不容易,十多年的煎熬好不容易才在重逢的那一刻彻底结束,然而,人妖的殊途似乎早就注定了这场以悲剧结尾的谢幕。 在那一朵金莲面前,杜夜雪的肉体薄弱得就跟一张纸一样。 在碧尔惊诧的注视下,他转身勾出微笑,纯粹而自然,真挚而美好,这是二人在那日离别时,杜夜雪送给碧尔的礼物;眼下,他又多送了一次。 “不!”在那歇斯底里的嘶吼声中,雷影掠光狂闪,敦煌一把抓过已然无力挣扎的碧尔退至百米开外,在急流勇退中,二人一同见证了属于杜夜雪的最后光芒。 金光扶摇而上,它不点爆鸣的空灵,而是如同风铃般的清脆,腾然的金光以莲花为圆心外扩出锐不可当的气息,周遭受其浸染的万物不论如何坚硬,均会转瞬泯灭成齑粉般的存在。 眨眼之间,贯穿而下的金光便于这雪峡亡谷之内开出一道直径约莫为五米的大口,一路长驱,直至海心位置,其炫目之光这才有消散之意。 当属于金莲的霸道席卷天地之际,峡谷外本是全年呼啸的浪涛竟是突然安静下来,变得风平浪静,曾经的猖狂与暴戾,瞬息不知所踪。 “这是...这就是神的威力么...”紧随于敦煌身旁的钟世擎深深咽了一口唾沫,对于那颠覆认知与常理的一幕,他只能将其归功于神。 比起钟世擎,敦煌面上表情虽然更显平静,但其心中的风浪却一点前者差,那朵金莲正是夺去他右手的罪魁祸首,可当初那一道金光扶摇比起眼下的暴虐,可就称得上是小巫见大巫了。“又是地玄硫金么...不...这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物质所拥有的威力了...” 凝眸深望,敦煌终是看清了金光中缠绵的万千银丝,熟悉的感觉从中升腾:“死亡之息...难道那个人已经跟....” 回想起交战时的那一幕,欧阳凌霜与冥界存者共融一体的那一幕,敦煌的心中当即有了自己的答案。 “夜雪!!!”撕心裂肺的哭喊从敦煌的左侧响起,只是已然全身乏力的碧尔唯一能为杜夜雪所做的事情。 在那团金光之中,肉体凡胎的杜夜雪绝无幸免的可能,不爆血雾,不点煊赫,他静悄悄地化作漫天粉尘,又静悄悄地嘌呤入海。 当悲伤触及心扉,它便具有了威胁。直上脑海的空档让碧尔眼前一黑,瞬间昏死过去。 “啊!!!”当全场都在为死亡之莲的再度横空出世而倍感惊诧时,三声同时响起的痛呼却是在金光消逝后,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那是三具换命偶,不,准确来书,那是一大滩不成人形的黑水。本是背靠着背的三人自死亡之莲发动后,这种无可避免的融化便开始了它的征途。 等到金光悉数退散以后,他们那由乐正邢文所赋予的生命便也彻底走到了尽头。死亡之莲的霸道,从来都不是仅仅针对于敌人的啊。 本还有四具换命偶的乐正邢文,一下子就成了孤寡老人,独立于寒铁雪花晶前,满目颓然,他的结局在金莲呼啸却未果后,就已经注定了。 “失败了。”乐正邢文双膝跪地,自嘲地笑着,凭借着阴谋诡计纵横朝野数十年的他,在今天,终将迎来结局。“终归还是失败了啊......” 深吸一口气,敦煌平复了心海中的震撼,将碧尔交给钟世擎,单指向天,形影不离的黑鞘当即烁出锐利,转瞬间,他已来到了乐正邢文的跟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没能拿回原本属于我们乐正家的东西,我愧对列祖列宗。”迎着锋芒,乐正邢文抬起头,扬着苦涩的微笑,寒声道:“命运所向之人,看来还是钟家小贼啊。” 语毕,乐正邢文将脖子直接撞上了敦煌的剑刃,削铁如泥的锋芒让他瞬间身首异处,红艳的鲜血,第一次泼洒在大地之上。 “飒!”冷不提防地阴风怒号,以黑雾为主导的妖风顿时汇入峡谷之中,缠绵于乐正邢文的尸体上,被敦煌一剑斩碎。 至此,峡谷外苦战已久的百人军在失去了六十二名战士后,终是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复苏 “这步该怎么走啊...”棋盘上的残局对于雪儿所处的红方来说尤为不友好,但凡动错一步,必将再次败北,但很不凑巧的是,雪儿最不擅长的就是残局的处理了,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挠破头,她也很难选出正解之路。 “跳马...”恍惚间,一道白皙的玉手却是冷不提防地探入棋盘中,牵着雪儿的手,打出了这奠定胜局的一步。 一阵呆滞后,雪儿却是一蹦三尺高,欣喜若狂般冲上床铺,在那初醒的人儿怀中肆意撒娇。“昭儿姐!你终于醒了!!” “恩...”纵使仍有头晕目眩相伴左右,但李昭苒总归还是完好归来了。在红船扬帆之前,碧尔提供的内丹及时护住了其大部分意识不被影之术侵蚀,再加上之前那枚蔚蓝宝珠,这才驱散了其心脉中的全数阴霾。 “昭苒姐。”姜乐冥朝着这位自鬼门关前徘徊一道的女生点头微笑,随后自言自语地轻声道:“师傅那边,也应该快要结束了吧。” 他凝眸前望,虽平静依旧,但其耳畔却是逐渐绕上了属于浪涛的呼啸声,由远至近,由细微再到震撼。 红船本处夜空之下,漫天的星辰围绕其左右,闪烁着祥和。但转眼间,一道笔直的光纹却是横空出世,将星空一分为二,从中,数十道身影若流星,纷纷落在红船的甲板上,不点烟尘,不起喧嚣。 但这数十人均显甲板之际,群星璀璨的浪漫便是悉数崩毁,急流勇退,改由惊涛骇浪取而代之。 除却为领队的至高战力,百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征沙场,回来的将士却不足一半,就算是勉强撑着一口气回到这里的士兵们,其身上大都点着惨不忍睹的伤势。 为首的敦煌则是依旧形色如初,唯眉眼之中隐有阴沉流转。他的单臂正搀扶着不省人事的碧尔,除去后者一身青碧连衣长裙上沾染的灰尘之外,她的双眸亦是有些许浮肿。 而御驾亲征的钟世擎,其面色更是差到极点,尽管这场战役最终以皆大欢喜的胜利收尾,但那金莲洞穿峡谷的凶煞一幕,却成了他这一辈子的阴影。 姜乐冥未曾找到杜夜雪的踪迹,但既然师傅他们已经战胜而归,其结局哪怕没有他人点醒,姜乐冥也已经心里有数了。 “哥...”就算有雪儿的搀扶,李昭苒想要坐起来,也不免有些牵强。虽然她昏迷了大半时间,但有关其中的记忆却并没有完全消弭,只是有点紊乱而已,正因如此,李昭苒才会知道敦煌为她所做的一切。 听到妹妹的呼唤,敦煌深吸一口气,五指轻轻挑出数道烈光,其中一些飞上桅杆,扬下红船巨帆;一些则是在船舵缠绵,让红船迅速掉头,两者默契的配合,让红船很快就驶离了这阴森的雪峡亡谷。 敛起眉目之中的寒芒,敦煌刚走出一步,脚下生风的姜乐冥就已经赶到了他的身旁,双手前递,替师傅接过了碧尔瘫软的身子。 “等到了邯国,你们就自己回去吧,我们之间的交情就这样到此为止。”敦煌侧眸望向面容依旧呆滞的钟世擎,神采奕奕的星光正于他那混色双眸中流转着。 钟世擎只感觉从脚尖突然泛出一阵席卷全身的致寒冰冷,让他直打哆嗦的同时,也暂时忘记了属于金莲的震撼。仰头,他看见的是敦煌不露半分情绪的眼睛。“啊...啊哦...我明白了,敦煌大人。” “好好抚兵吧。”敦煌微叹,空出的左手唤起一圈氤氲,缠绵中汇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袋,将之抛给了钟世擎,后者慌忙接下,眼泛几分不解。“一些丹药,虽不可复生四肢,但也有止血养神之用,你总不想把一堆残兵带回去吧?” 钟世擎恍然大悟,连忙后撤两步,明明头戴帝帽此刻却恭敬得宛若臣子,他弯身鞠躬,真挚道出感谢,便识趣地退出了船长室,往那一批气若游丝的忠兵赶去。 “咔——”木门在嘎吱声中缓缓关闭,待身为外者的钟世擎退去后,当中终是只剩下了同门的一行。敦煌顺手抄来一个蒲团,眸中点缀着担忧,先是瞥了眼被姜乐冥搀扶到床上去的碧尔,才转向面色依旧苍白的李昭苒。 “昭儿,你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敦煌轻声问道,话音中的温柔和煦显而易见。只有当旁人在场的时候,他的语气才会平淡到不带哪怕一丝主观之意。 “我没多大的事,只是有些头晕而已,休息会就好了。反倒是碧尔。”李昭苒背仰木墙,看着躺卧于身旁的碧尔,感受着那溢于言表的悲伤,她的美眸中散起涟漪。“她怎么了?” “只能说是经历了一个非常不好的事情。”敦煌幽叹一声,回忆起杜夜雪那奋不顾身的身姿,嘴角尽是苦涩。“就让她好好睡会吧。” 如果没有杜夜雪的不顾生死,紧随其后的敦煌也能救下碧尔,但在那威震四方的金莲中,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毫发无伤。 之前那一枚仅以世上物料所造的死亡之莲就拥有了破开敦煌护体罡气的能力,其余威甚至能将其右手彻底粉碎成灰。更别说这一朵金莲还杂糅了别世之能,若是敦煌直面其威,他的结局可能会比杜夜雪好一点点,但致死的可能性依旧会高居不下。 杜夜雪不光是救下了碧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拯救了敦煌。肉体凡胎尽管在爆裂的火药与肆虐的死亡之气面前脆弱不堪,但其拥有的光辉,却远胜于冷酷无情的金莲。 “雪儿。”敦煌用温柔打破了片刻的寂静,在雪儿的惊起回眸下,他一把将之揽入怀中,粗糙的左手摩挲着柔顺的银发,宠溺之情尽显于无言的行动之中。“雪儿...” 敦煌将头靠在雪儿的肩膀上,只是静静地重复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让雪儿本有些受惊的心缓缓平静下来,一双小手改以环绕在敦煌的腰间,感受着他的温度。 二者的怀抱持续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等到敦煌面容上重现微笑,他便小心翼翼地往后收身,用柔情无限的神光注视着雪儿那一对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眸,轻声道:“雪儿,等回到邯国后,我们就去找你小姨吧。” “可是...这还没到五年呢...”雪儿脸上的欣喜一闪而过,转瞬变作迟疑回旋,她小声说道。“小姨她不是让我跟叔叔待五年么?” “她骗你的。”敦煌微笑着,捏了捏雪儿从昙花一现的国色天香再度变为天真无邪的稚嫩脸蛋,“其实我们随时都可以回去找她的。” “是这样啊...”雪儿嘟起嘴巴,尽管她的心中仍有不解,但看着敦煌那张毫无破绽的微笑脸庞,听着他那宠溺无限的轻音,她微微点头,答应了敦煌:“那我们就去找小姨吧。” “好,等回了邯国再休息会,我就带你去找小姨。”敦煌揉了揉雪儿的头,侧眸中闪过一丝无奈,但很快便趋于平静。“接着去玩吧,等到了我再来叫你们。” “恩。”雪儿蹦蹦跳跳地跑回了未了的棋盘处,再度与姜乐冥对坐前后。眼下又多了李昭苒作为雪儿的额外助力,姜乐冥终是不用再隐藏实力了。 敦煌把这其乐融融的景象看着眼里,留在心里。缓缓站起身,他悄无声息地从大门口走了出去。推开船长室的大门,破晓的第一缕和光便是迎面照上,这本该是无限美好的一幕,却怎么也驱不开敦煌脸上的阴霾...... 大陆的某处沙漠,郑昇正背着一面厚实的镜子徒步行于骄阳之下,豆大的汗珠不断跌落,却怎么也止不住他前行的步伐。 没有人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地究竟在哪,在这广阔无垠的大沙漠中,每一处都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郑昇也只是随性地选定北方,然后一路走下去罢了。 不知走了多久,他迎着烈阳抬头上望,在那刺目的光晕中,他却看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敦煌。紧接着,无数条丝线开始在他脑海中盘根纠缠,化作一幅幅连续的画面。 “这是...敦煌的命运?”曾几何时,郑昇绞尽脑汁地想要摸透敦煌的命运,却屡屡碰壁,此刻,这夙愿终是完成了,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倒是惊诧万分。“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在现在...又为什么...会是她...” 荒芜的沙漠本不该有人,可转瞬间,两道身影却是如同拦路虎一般,横在了郑昇的必经之路上,他们一男一女,浑身散着灰光,锋芒未曾收敛,显然来者不善。 “喂。”男的率先开口道,他的身高就跟一般男孩子一样,但声音却是出奇的沉稳。“你是不是郑昇?”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郑昇微微抬起头,睿智无穷的双眸仅是微微一瞥,便将来者的全部了然于胸。“佞,霜,你们两个冥界的使者,来此找我作甚?” “你认得我们?”单字为霜的女生捂着嘴巴,摄人心魄的丹凤眼中转悠着惊诧。 “既然来得了找我,难道会不知道我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么?”郑昇放下背后的一块巨型镜子,直起腰杆,冷声道。 “哎呀哎呀,人家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嘛。”霜嘟着嘴,对于郑昇的不解风情感到十分郁闷。“人家肯定是知道你的身份得啦。你可是这个世界的观测者呢。” “废话少说。”佞挽手汇出漫天银刃,凝视着郑昇,威胁道:“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的命运集中在谁的身上吧,把他的名字告诉我。” “听你们这么讲,冥界终归是要动手了?”纵使大敌当前,郑昇却依然保持着泰然的微笑:“和平相处难道就不好么,非要侵占他土,如此看来,你们头上那位并没有吸取之前的教训啊。” “我只会再问一遍,这个世界的命运,集中在谁的身上?”五指轻阖,银刃便是汇聚一处,凝成一柄重剑傲然立于普天之下。 “抱歉啊,这是天机,不可泄露也。”郑昇毫无妥协之意,所以,重剑洞穿其胸,连同着那面镜子一并刺破。 “这是你自找的。”就算长着一副小男孩的容貌,佞行事之毒辣却是远超所有人的意料。 “我是杀不死的。”就算重剑穿胸而过,郑昇的脸色却是依旧如常,只是道道光晕在他的身边扶摇而上,渐渐朦胧了他的存在。 “百年的时间,够我们做很多事情了。”佞冷笑着回应了郑昇。 第一百八十七章 惊变 郑昇的身体逐渐溃散成光晕中的一员,他的双眸紧紧锁在身前那位长着小男孩模样的佞,嘴角隐有深意:“你对我的了解,可还真多啊。” “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佞报以冷笑,“为了这一次的成功,我们可是整整筹划了千百年啊。” “当初的败亡,难道还不足以点醒你们冥界的脑子么?”郑昇那散尽苦涩的微笑中满是嘲讽之意,眸间一记刺光若雷霆般转瞬而逝,却在佞的脑海中汇出一道气可擎天之剑。 曾几何时,冥界也是这个主世界的一员,而不是现如今的阴霾聚集之所,之所以会演变成现在的窘态,与那剑密不可分。 在那一夜的执剑者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他的身后万家灯火,他的身前万马奔腾,泾渭的分明点就以他为中心。 披着灰盔重甲的冥界君王严阵以待,其气息已然尽数爆发,却仍不及那男子的千分之一,不,准确来说,整个冥界行军共建而成的浩荡,在那人眼下,不过脆弱得仅用五指轻碾便可瓦解。 “杀!”冥界君王大喝一声,其精心培养的一批血士便是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然而,骏马仅是微微踩出一步,这批血士的存在便是被瞬间抹去了。 横空的利剑根本就没动过,消灭这批蝼蚁的,不过是萦绕在其周围的分毫剑气罢了。 “列君生,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警告,回去,不然,休怪剑锋无情。”一直轻阖双眸的男子终是睁开了他的眼睛,当中无瞳孔,唯有圣洁的雪白流转。 “回去?都到这一步了,你居然叫我回去?”重甲傍身的列君生以大笑掩盖着自己打心底的恐惧,他曾对这个不可逾越的高山有过极其夸张的预估,但等到真正针锋相对之时,他却发现,无论自己拿什么来作估计,对这个男人的判断永远都只能是低估。 “是,你是人类始祖的传人,从出生以来,你就注定成为这个世界上至高的存在。但我们呢?我们也是它的后人,为什么,我们就得永远藏身于阴霾之中,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啊!”列君生暴喝一声,双手凝入夜空划起一道长枪,腾然跃入空中,朝着那柄重剑飞身而去,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执迷不悟。”双眸雪白的男子幽叹一声,双手合十,横空之剑便是瞬息切出锋刃,无视重甲的防御,将列君生劈成漫天光粒飘零。“正是你的所作所为,才会让冥界一直永无天日啊。” 迎着灰芒嘌呤,男子左手探入空中,轻轻转动手腕,眨眼间,原是霸天的重剑居然变得松软起来,宛若一条仙绳自由翱翔,将列君生带领的全部将士捆锁其中。 他的嘴中振振有词,等到一声轻喝响起,由列君生躯壳所化成的、无序嘌呤的光粒便是请客凝滞,眨眼间汇出龙卷之姿,将一众士卒悉数吞噬,并不断缩小着,直至一个约莫巴掌大的星河成形,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才彻底告一段落。 “你们冥界,是永远不可能取缔人类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导的。”尽管郑昇的身影已经弱到根本看不出形状了,但他依旧在嘲笑着整个冥界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佞深吸一口气,那道身影虽然已经逝去千百年之久,但他在星夜下的一骑当千,却永远是块压在所有冥界人心头的巨石,挥之不去的恐惧已然深入到他们每一个的骨子里,就连佞,也恍惚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回过神来。 看着郑昇嘴角所挂的微笑,他冷哼一声:“可不可能这种东西,还轮不到你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妄下定论。” “百年后的世界终归还是那个世界,但冥界,可能就不会存在了吧。” 轰——低沉的嗡鸣带来光影的溃散崩塌,一直嘴角泛着讥讽嘲笑的郑昇,也是彻底消失在这个尘烟四起的荒漠之上。 “狗屎混蛋,明明就要死了,还那么多屁话讲。”佞扬拳挥落空处,只听一声爆鸣,先前郑昇所处的地方竟是瞬间塌陷下去,一道深及数十米有余的沙坑顷刻成形,而佞则是悬浮于空中,双拳紧握,一对灰眸中闪烁的尽是寒意与愤恨。 “好啦好啦,别生气了,你也知道他快死了,说得话难听一点,也是很正常的嘛。”一直静候左右的霜此刻终是走上前来,张开双手,将佞拥入怀中,不泛红润的双唇闪烁着别样的光泽,此刻正摩挲在佞的额间,大有肆意怜惜之欲。“我们也该回去了,大人的事可耽误不得。” “恩。”纵使余怒未消,但霜话语间的提醒显然更重要些,所以佞微微点头,双手伸进虚空,仅仅是随意地向后一扯,便于蔚蓝之下拉出如虎爪般的数道光纹,将相拥的二人一并拽入其中,徒留那一道仍在塌陷的坑洞停在原处。 顺着沙坑中心向下俯瞰,在那儿,似乎有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沉浮着,挣扎着...... “轰!”暴雨中的紫电宣泄着它的狂怒。 “呵...”也掀起了某位熟睡中的男子。 敦煌仅以腰力便从硬木床上坐了起来,不知为何,这初回邯国的一觉,他睡得尤为心神不宁。走到门边,凝望着夜幕中的大雨倾盆与电闪雷鸣,不安的感觉更是加重几分。 “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对于寻常人来说,第六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但一旦到了敦煌的阶层,很多时候,这第六感的出现就象征了对未来的准确预测...... “轰!”四片大陆的天气很少会有完全统一的一天,但很明显的,今天是个特例中的特例。不论是七星、行天、亚土抑或是泽西,不论早晚午,雷奔云谲配上暴风骤雨,成为了今天的唯一。 “有大事要发生了啊。”本于家中处理文件的李朝阳却因一记惊雷掠起而动错了笔,他倒是一点不恼,悠哉悠哉地放下笔,他走到窗前,感受着暴雨中的凉意,长叹道...... “妖女!妖女!妖女!”白家的地窖已经很久没有传出过似今天一般的怒吼了,对于不曾知晓地窖老人存在的其他人来说,这就像是鬼呼一样,但对于某些人来说,这老祖宗的声音远比电闪雷鸣来得骇人。 “是她,她背后的人要来了,冥界要来了。”铁链铿锵作响,在老人的挣扎下,他的双腕被扯破了皮,鲜血淋漓。“世界要亡了,世界要亡了!” 索性白家正举办着至关重要的大会,居内族人并不多,再加上狂暴的电闪雷鸣,老人的自说自话,并没能惹来过分的骚动...... 泽西州的某处高山脚底,有一块深陷的山洞,里面本是灰熊的居所,但眼下却有人鸠占鹊巢。灰发飘扬的他痴痴望着洞外雨帘,不动神色的脸上流转地只有呆滞。 半晌后又半晌,待紫影掠过电光,轰鸣炸响山谷,他的眸中,终是有了色彩。“他们动手了啊。” 他转起手,一朵烙印在掌心中的莲花依旧栩栩如生。片刻凝视后,他自嘲一笑,放下了微抬的手,缓声道:“不过,这也不关我的事了啊。” “尊上。”黑影流转,转瞬定格若人形,单膝跪倒在男子眼前。 “我让你做的事情,都办妥当了?”尊上皱起眉,仅是一瞥的神韵,就让那男子浑身发颤。好一阵,才徐徐开口答道。 “都按照尊上的吩咐办好了,南溟帝国的皇帝愿意与尊上您合作。”黑衣男子将头埋得很深,不知是在表达着他对与尊上的不二忠心,还是纯粹在掩饰着他的恐慌。 “愿意合作,谁想跟一个老东西合作啊,我只是在利用他而已。”尊上轻蔑一笑,摆手示意黑衣离开,后者当即意会,伴着黑风消失于无形。 负手而立的尊上将眸眼重新投回密不透风的雨帘,寒声道:“或许世界将亡,但与我又有何关?反正我的世界,早就在那夜死了。” “等着我要做的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命,也就到头了。” 雷鸣再起,径直劈落尊上的头顶,将之化作一缕灰烟飘扬,荡漾在疾风骤雨中,终是不知去向。 “...姐姐...”在只有雪白一片的空间中,衣着单薄的白兰雨伫立于风霜中,她用双手裹着自己的身子,泪流满面地呼喊着她唯一的至亲。 在她的身前本是无物,可在白兰雨眼中,一道栩栩如生的倩影却是傲然挺立,她张开双臂,和煦的微笑始终如一,正轻声呼唤着白兰雨的名字。 秀丽的银发飘扬,倾国倾城的惊艳容貌,还有那种独特的出尘气质,这一切,都跟白樱雪如出一辙。 白兰雨已经不知多少次将左脚抬起又放下了,虽然她明白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也深知若是踏出一步的后果究竟有多大,但等她每每看见姐姐那张已然十余年不曾见过的笑脸,她那颗再怎么坚定的心,总会荡漾。 这次,她抬起的左脚终是没有再放下了,正要前踏进柔雪之时,一道轰鸣却是响彻她的脑海,让她从醉心的悲伤中走了出来,同时也粉碎了那道倩影。 紫电雷霆,暴雨倾盆。原是雪白一片的靓丽光景,眨眼间就变成如水漫金山般的末世景象,让白兰雨大吃一惊。 “初选通过。”不点半分情绪的低沉回响在雨幕中,转瞬间,一道晶莹自大雨的环绕中徐徐落定,于白兰雨的跟前开出一道光门,从中传出的牵引不顾她究竟愿不愿意,便是不由分说地将之拽入其中。而后光门闪现,夹带着白兰雨的身姿,一并消失于暴雨倾盆下....... 邯国。 敦煌迎着大雨走出了萧厉为他安排的舒适居所,傍身的剑气回旋,包裹着他的身体,不让雨滴点落其中分毫。 在这完全长得一模一样的街道巷口中,敦煌却是轻车熟路般自中窜来窜去,兜过数个拐角,踏过无数门口,他终是来到了位处邯国边境的某处小土屋。 那两只四不像仍旧傲立于门房之上,尽管敦煌知道机关的位置,但内心的躁动不安还是让他斩出了一记凌冽,呼啸的剑影便是轻松破开木门。 他不做停留,跃起一步便往里头那间唯一的主殿冲去,那儿的大门是敞开的,但里面没有半点灯火摇曳。 “郑昇!你在哪!郑昇!”他大喊着友人的名字,却迟迟得不到回应。蓝紫色的双眸仔仔细细地扫过房内的每一处角落,却寻不来半点线索。 潜藏于敦煌心底的焦急一直持续到那一块菱形的琉璃横空出世才有所变改,变得绝望。 “郑昇....” 第一百八十八章 崭新 悬浮于半空中的菱形琉璃正熠熠生辉,剔透的银光似捧月般将之环绕其中,纵使光耀逼人,但当中却映射着淡淡的死寂。 “郑昇...”越过门槛,敦煌眼中泛着红晕,身为老友,他不可能不明白琉璃的单调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曾经共渡江湖的时间里,郑昇就曾告诉过他有关自己的身世之谜。 作为观测之人,郑昇绝无子嗣可言,有的只是百年轮回,今生一死,百年后必将承载之前的全部记忆,再度重生,而菱形琉璃的出世,就象征着轮回的开始。 敦煌抬起自己的左臂,五指颤抖着握上那一枚琉璃,肉身与银光交错的刹那,白色氤氲瞬起,那仿佛灼烧灵魂的疼痛让敦煌的表情也变得扭曲起来,但他始终没有松开自己宛若铜浇铁铸的左手,一直紧握着那片剔透的琉璃,直至其慢慢融化在掌心,与敦煌合二为一。 “如果有一天,我先行离去,而你看到了我留下的琉璃,请务必用左手握紧它,直到其融入你的体内,这样它就会把我这一世的全部记忆告诉你,也包括我离去的理由。” 于酒乡对坐的二人本是前来消遣娱乐的,可没曾想郑昇却在正酣之际扯出如此正经的话题,一时间让敦煌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只得默默饮酒,同时敷衍地点点头。 他本以为,这一辈子不可能有这样的一天,他本以为。可世界上的事物发展向来遵循天算而非人算,待琉璃飘身落定之际,敦煌便明白了郑昇所言并不是什么闲情之谈,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未雨绸缪。 灼烧感从指尖凝入五脏六腑,再直冲大脑,最终点落明台,与灵魂相互纠缠,将一幕幕荒漠的光景悉数展现。 “你杀不死我的。”郑昇的自信满满回响在敦煌的耳边,就像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样。而在他身前的那位小男生,却是一脸的狂妄。 “百年..够我们做很多事情了..”至此,光晕瞬闪而逝,变得无影无踪的同时,又将冥界两个字,彻底烙在了敦煌的心间。 垂下已经被烧得一片焦黑的左手,敦煌的脸色却是平静得可怕,一对渲染着金光的眼眸仰望着已然蛛网遍布的天花板,他冷叹一声,肃杀之气喷涌而出。“又是冥界。” 转瞬间,本是无形护体的剑气竟是悄然聚成一体,朝着门厅正门呼啸而去,在那儿,一道黄袍男子正静静地捧手而立,他不多也不让,哪怕面对着只消轻轻一横便可将己千刀万剐的锋芒,他仍是一脸云淡风轻。 他的自信得到了应有的响应,气剑之锋在即将洞穿其身的千钧一发猛然停滞,银刃距离黄袍男子的心脏,仅有一个拇指盖的距离。 “大人。”黄袍男子毕恭毕敬地说道:“好久不见。” “是你?”敦煌眯眼远望,满是打量之意。“郑昇他没带上你?” “郑昇大人他吩咐我留守于此,静候敦煌大人的到来。”提到郑昇的时候,黄袍男子的眼下很明显地闪过一丝悲情。“小人陈芒,受郑昇大人之托,将于往后协助敦煌大人。” “陈芒?”敦煌淡淡一笑,微起的嘴角扬出的不知是轻蔑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仅是在半晌后,淡然说道:“是郑昇让你跟着我的?” “正是。”陈芒拂开粗袖,不急不躁,慢悠悠地回答道。 “我若是不让你跟着呢?”敦煌抬起自己不堪入目的左手,五指僵硬地翻了翻,碧光回旋而去,洗涤过后,一手的焦黑已然无影无踪。 “那我就不跟。”陈芒斩钉截铁的回答并没有任何死皮赖脸之意,也正因这一抹果断,才让敦煌眸中的警惕微微松弛几分。 “好,那你就跟着来吧。”直到这一刻,敦煌的双眸才恢复了原本的蓝紫双色,凝视着抱拳的陈芒,他微微颔首,回身震出一步足令大地龟裂的爆鸣,身影更是于瞬闪中不知所踪。 见敦煌撤步疾驰,得到其允许的陈芒也是不甘示弱,一直崇尚简洁普通的他仅用双脚微踏虚空,一圈雾蒙氤氲顿时萦绕,驮着他飞身入空,远远地跟着敦煌...... “郑昇大人,您找我?”陈芒推开半掩的房门,旋即映入眼帘的,便是背向高镜的郑昇,只不过这一次,他穿着将要远行的服装。 “陈芒,我要走了。”郑昇语有玄机,而陈芒自然也是听出了当中的奥妙所在,这才会眼露神伤之色。 “您的时间,到了?”陈芒深咽一口唾沫,寻求着郑昇更为直接的肯定。 “是的。”郑昇微微笑道,也不避讳些什么。“只不过这一次离去,要百年后才能重见天日了。” “您想让我怎么做?”这一刻,陈芒已经改用双膝跪地,将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沉声说道。“不论刀山火海,陈芒,必将为大人实现。” “你的命还长着呢。”郑昇半开玩笑地说着,同时用双手托起了双眼通红的陈芒,“以后你就跟着敦煌吧,他是我看不清的存在,一路跟着他,听他的话,协助他吧。” “是!郑昇大人。”陈芒再一次拜了下去,而这次,郑昇并没有再阻止他,而是折返回镜面之前,用一块大帆布盖住那面重镜,将其背上了肩膀。 “你不是一直想问我救你究竟是因为我俩命数相交,亦或是因为我善心大发么?”在错开陈芒的那一刻,郑昇轻笑道。“我现在回答你,之所以会这样做,纯粹是因为我一时心血来潮而已。” “大人...”陈芒仰起头,眸中第一次有了除却毕恭毕敬外的别样光泽,可没等这抹别样神情传达给郑昇,后者行至远方。 “以后就跟着敦煌,好好加油吧。”变得跟蝼蚁一般大小的郑昇扬起右手,远远地冲着陈芒挥了挥手,也冲着那一位初初临身于此的敦煌挥着手。 彻夜的暴雨终是在今日近午时渐渐停歇,此时此刻,在邯国的大门口,国君萧厉已是备好了马车,正躬身为敦煌、雪儿、姜乐冥、一位黄袍男子、才能恢复人形的苍风与动摇本源仍在昏迷的碧尔送行。 一直叫嚷着想随行的东方颖霄终是在父亲每况愈下的健康前放下了自己的俏皮性子,心甘情愿地留在了邯国。而李昭苒则是因为身体初愈需要静养,便被敦煌送回了七星洲的李家,让李朝阳负责照顾。 “大人,从这儿一路西走,需要过了煜弓国才有能够渡去行天大陆的船只可供搭乘。”虽是君王,但在敦煌面前,萧厉却跟钟世擎一样,总是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不辞辛劳地为敦煌一行指明方向。 “'哦,煜弓国?”再度坐上车夫台的敦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待仔细回味几番,摆在案底上的一封来自煜弓国即将登记的女皇的信便旋即映入脑海。“正好,也可以去拜一拜欧阳辰凌了。” “对了,大人。”萧厉顺带多嘴一句:“最近的煜弓国不算很太平,你们行事尽量低调些,你们的通天本领虽是不怕麻烦,但麻烦这种东西,毕竟还是越少越好。” “什么事不太平?”敦煌吭声问道,之前欧阳辰凌于信中所写大抵有关自我感想与为皇的千百个不愿意,但有关煜弓国内情,她倒是一点也没提,所以敦煌挺好奇位处皇位更替之际的煜弓国,究竟能闹出些什么幺蛾子。 “主要的事端都围绕着新女皇,其国内出现了两股势力,一是以反对为主的党派,二则是为了遵循其先帝遗诏的女皇派,两股势力的斗争近期乃是愈演愈烈,为了诋毁对方并瓦解对方势力,所有人都可谓是不择手段,此刻敦煌大人的前去,若是不小心暴露了实力,必定会引起两波人的又一次对抗争夺高潮。”萧厉一五一十地说道,他并没有提醒敦煌要做一点伪装,毕竟以后者的脑子,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根本就用不着提醒。 “要是支持派知道女皇自己根本就不想当,还不得把血给气出来。”敦煌掩笑轻声道,而萧厉并没有听清,但也无伤大雅,等到应该交代的事情全都办妥当了,他与敦煌的交情,也就快到头了。 “大人...”离别的时间将近了,萧厉尝试着掩饰语气中的遗憾,却怎么也盖不住,也就索性放弃了。“您对邯国的大恩,我们将永世铭记于心,邯国的大门,将永远为您和您的家人敞开,但凡有我们力所能及之事,邯国,将倾尽所有帮助大人。” “心领了。”敦煌摆摆手,轻笑着扬起马鞭,对于煽情的告别,他不太愿意去面对,纵使感情不深,但毕竟在这儿白吃白喝这么久,要是还多做要求,这面子上可就挂不住了。所以他才会走的如此潇洒。 “有缘再会!”相伴已久的白马被萧厉送给了敦煌,眼下,目送着他们迎着骄阳步出远方,萧厉领着诸君,大呼道。 “有缘再会!”敦煌单臂扬起长鞭,掠影中诉说着独属于剑圣风格的告别。 “将军!”同时,还有旗开得胜的姜乐冥。 眼见没有了外援的帮助,狡黠的雪儿立马翻了个面,将象棋摆到一边,拎来了最为主攻的围棋。 第一百八十九章 法外之地 眼下已是敦煌第二次前往煜弓国了,尽管第一次是深陷昏阙的狼狈状态。煜弓国的地理位置比起位处正东的瑾峡国,可谓是八竿子打不着边,二者间唯一毗邻的,也就只有中原上的那点星属于瑾峡一国的外城土地而已。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煜弓国曾雄霸天下,此等霸道在圣盟灭国之后达至顶峰,却在往后的三国交战中急流勇退,原是占领整个中原地带的煜弓国,在元气大伤后,如今也只能屈居一隅,再不敢动半点外侵的心思。 除却已然群龙无首的圣盟国土仍在煜弓国的掌控下外,其他中原地带的土地都已被余下两国无条件收回,但由于煜弓国国内仍处于皇位交替阶段,圣盟国的土地因而缺乏管理,变成了一片法外之地,这才孕育了一批又一批的土寇盗匪。 圣盟国的亡国民大都尝试着去维系原有的生活模式,但由于土匪横行,他们的生活很难恢复如初,到了现在,也仍是每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地过着苦不堪言的低调日子,就怕哪些天土匪马蹄踩上门,闹出人命。 哪怕是在此等情况下,敦煌一行仍是毅然决然地横穿整个中原地带,驾着白马单车直入原圣盟国境,倒也不顾半点来自于不入流草寇的威胁。 纵使敦煌一行目中无人,可不代表土匪那帮亡命徒全都是瞎子,全身白若雪的骏马,装饰富贵的马车,溢于言表的尊贵哪怕是行于国都中都是颇为耀眼的存在,更别说到了法外之地了。 加以乔装打扮的敦煌如今看上去不过是一介年过半百的老车夫,眉眼中的懒散不点半分英气,曾萦绕身外的剑气亦是消失无踪,如此人畜无害的景象,势必会惹来他人的瞩目。 所以。 “喂!老匹夫!”马蹄声渐起,由远至近,沙哑的公鸭生正从其破旧鞍上传来,飘飞流转,落进敦煌的耳畔,换来其剑眉轻挑。“挺不错的马啊,哪里来的?” 转眼间,一行七人已是围着马车列出歪歪扭扭的兵阵,没有半点配合与默契,纯粹是为了将敦煌包围起来而临时摆出的架势。 他们的穿着更是简陋,七人中的大部分都是破裤加上赤裸上身,为首的那位,也仅仅是在瞧不出一点儿健硕之意的身上披了半张类似于牛的兽皮而已。 “老匹夫,知道这是哪嘛?”披着兽皮的土寇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张嘴问道,四颗门牙没了上下各一颗,说话漏风。他的左肩上虽是扛着一杆大刀,但整个人却是不免向左微微倾斜,似乎是受不住这杆大刀的重量。 “小子,刀都扛不起来,还学别人当土匪呢?”敦煌微微一笑,各种皱纹便是在脸上层层叠起,饱经沧桑之感油然而生。 “老匹夫,我也不多为难你,把马车交给我们,你就可以走了。”土寇也没把敦煌的嘲讽放到心上,他扬着下巴,一脸高傲地命令着。 “我若是把马车给你,你敢收么?”纵横江湖多年的敦煌,自然对于道上土匪有着一定量的见解,仅消一瞥,他就知道这支东倒西歪的土寇不过是刚刚出道的小伙子而已,半点经验没有,吓一吓估计就得屁滚尿流。 敦煌不想见血,所以他握着马鞭的左手仅是微微抬起了一根食指,刹那间,无形的剑芒于寂然无声中呼啸而过,眨眼间,各样铿锵接踵响起,待年轻小土匪回过神来之际,所有人的兵器都已拦腰折断,横尸于沙土之上。 “要么,就再练练才学别人出来打家劫舍,要么,就老老实实地回去种田。”敦煌扯着嗓子,悠哉悠哉地说道。 转瞬间,暴风疾驰而来,将那拦于正路的兽皮土匪连人带马一并掀到沟子里。同时马鞭微扬,意气风发的白马稍一嗤鼻,便是迈起大步,在一众菜鸟望尘莫及的注视下,消失于远方。 “为何不杀掉他们?既是决意成为土匪,他们必成祸害。”疾驰中,一点金光却是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转瞬汇成人形,坐在敦煌的身侧,来者正是陈芒。 “若是什么人都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瑾峡国去?”敦煌侧眸,凝望着周遭的荒芜景色,幽幽地叹道:“而且,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是心甘情愿地成为土匪的呢?还不都是被世界逼的。” 看着敦煌嘴角的苦笑,半晌后,陈芒才微微点头,在留下只言片语后,重新遁入一点光晕消失无踪。“我明白了。” 白马之速堪比疾风掠影,很快便来到了圣盟国犹在的残都前。属于这里的辉煌已经远去,青苔也已遍布于城墙之上。 曾几何时,这儿的早上有热闹非凡的人声鼎沸,晚上有万家灯火通明的靓丽,而现在的早晚却是如出一撤的景色——荒芜死寂。 走进大开的城门,其间街道依旧笔挺,但一路上的左右却不乏吊死的白骨枯尸,他们穿着的乃是圣盟国的官服,多是自杀而亡,选择与圣盟一并死去。 至于林立其中的房屋,则大多呈现出焦黑姿态,未曾彻底消散的烟味仍旧刺鼻。显然,这并不是煜弓国在灭亡圣盟国后的所作所为,毕竟前者先皇曾答应了要好好管治圣盟,这儿之所以会呈现出如此残破的景象,其始作俑者眼下就傲立于白马跟前。 之前那瘦弱无比的七人若是与眼下土寇相比,那绝对是小巫见大巫了。单看人数,后者就已远超七人不知道多少倍,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在后城门,各种各样的刀光剑影于骄阳熠熠生辉。 他们每个人都穿着最为正宗的皮制轻甲,从中哪怕是随便挑一个出来,其健硕的身子便已甩了那七人首领不知道多少条街。 黑浪人潮之中,还不时有哭喊传出,有的是声泪俱下的求饶,有的是愤恨不已的怒号,还有的...... “兄弟们,有大鱼上钩了!”转瞬间,一柄三尺大刀竟是不打半点招呼,照着敦煌的脸便是飞驰而来,只为索命。 “把这儿变成人间炼狱的,就是你们啊。”敦煌轻叹一声,一记重劈瞬息回落,不差分毫,将那柄重刀炸得粉碎。 “冲啊!兄弟们!”待重刀的铁屑仍在飘零之际,数十人便是不顾生死般发起了冲锋,作为亡命徒他们早就习得了先声夺人的本领。 “大人,需要我动手么?”陈芒并没有现身于敦煌的身侧,仅是其声回荡耳畔罢了,但若有人坐在敦煌的位置上,只需稍稍凝神,大可看见一道若隐若现的黄袍已然悄无声息地浮现于那数十人的背后。 “若你想的话。”敦煌本已抬起的左手此刻已是微微放下,而得到了允许的陈芒,则是第一次向世界展现了属于他的威力。 龙卷狂风平地而起,将数十人的冲锋姿态轻松瓦解,惊呼声中,他们被带进了高空。龙卷当中掠然的每一点沙尘都如磨砺至极点的剑芒般锋锐,陈芒并没有加以控制,并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 对待草菅人命的强盗匹夫,若是直接了其性命未免有些太便宜他们了。所以,陈芒任由沙尘随心舞动。待到龙卷渐渐消弭之际,那数十人留下的残骸,也就只剩下了不点哪怕一丝血肉的白骨。 “什么人!”沙尘龙卷暴起之时,全场自然为之瞩目,待到其停止后,一名身高近乎两米的壮汉便是从强盗堆中悍然站了起来,他的左手正抱着一位不省人事的女子,其衣衫破损程度仅能勉强盖住将显的春光。“胆敢袭杀我铁狼的手下,不想活了?” “铁狼,我倒想看看你的命是不是跟你的名字一样铁。”冰冷得一如刚从万年寒窟中走出来的声音冷不提防地响彻那二米壮汉的耳畔,他猛然回身,单手自虚空中抽出一杆大剑,朝着身后愤然劈下,却扑了个空,还让自己的一名手下惨死当场。 没等做出下一次反应,他只觉肩上似有宛若铁钳般的掌劲悍然拍落,将其双肩连骨带肉一并砸了个粉碎。飞溅的血肉没能等来痛呼相随,史无前例的沙尘便是再度席卷天地。 直到此刻,陈芒这才现身于土匪堆中,带着一身从来不改的黄袍微微挥袖,除去那些或是跪地求饶,或是不省人事的无辜民众外,其余佩剑带刀的土匪则是步着那二米高壮汉的后尘,于无可抗力间,飞入沙尘龙卷。 “可真暴躁啊。”当龙卷第二次映出身形之际,敦煌便已开始喟叹道。既然第一次的结局都已为森森白骨,这第二次,又怎么可能会差呢? “发生了什么?”雪儿在车帘后探头探脑,一副好奇到了极点的样子,可还没等她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就被敦煌责令退了回去。 “雪儿,别出来,有些东西还不是你该看的。”语毕,敦煌抬手挥出一阵飓风,将门帘带着镂空窗户一起封了个严严实实,自己则是飞身而起,在骨雨中来到了惊魂未定的村民身旁。 能够活下来的村民不多,侥幸存活的,大部分都是不省人事的女性。 “来晚了。”陈芒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看着眼下的惨况,他的眸中似乎又重现了曾经的景象,那一天,他也是同样的无能为力,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他个人长大了吧。 “没有了约束,没有了管治,没有了保护,三无地带,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敦煌摇了摇头,面露遗憾与同情。“为善的本性于人来说很少,大部分,都是屈居于权下的伪善罢了。” 第一百九十章 欧阳家的秘辛 哪怕救下了无辜的村民,等待敦煌一行的,也甚少有感激不尽的眸光。 被玷污,被侵犯,被摧毁。 哪怕仍留有一口气,他们也不过是活生生的行尸走肉罢了,或许等到救命恩人走远,他们就要步上街道两旁高悬白骨的后尘了。 “走吧。”敦煌幽叹一声,已是不忍心再流连于写满绝望的死寂中,他轻轻地拍了拍陈芒的肩膀,回身踱步踩出徐徐微风,通灵的白马便已会意,慢慢地来到了他的身前,微微屈膝,好让其主人翻身上马。 “我们只是江湖的浪客,是没办法保护所有人的。”凝视着陈芒那攥紧的双拳,敦煌微声说道,扬起马鞭,也不多等陈芒片刻,匆匆走出了圣盟国的旧墟。 “保护...”目送着白马的走远,陈芒默默地咀嚼着这两个字,隐隐泛红的双眸倾侧向一具衣衫不整的女尸,腹部的一柄匕首正是她的致命伤。 看着这不曾谋面的女生,陈芒的眼角却是落下两滴晶莹剔透,过往挣扎求生的一幕幕再度涌上心头。同样是为了保护,这一生的至亲便横死于尚处青少年的陈芒眼前,匕刃从腹部贯穿,鲜血染红了大地。 在那一天,郑昇来了,救下了这唯一完好无损的独苗;可这一天,他却没能完完整整地救下哪怕一个人。 拭去眼角的泪珠,陈芒深呼一口气,粗袖迎风舞出淡淡的迅影,数次交错后终是汇成耀眼精光,他不作半点拖沓,飞身投入其中,眨眼不知所踪。 煜弓国迅速收缩的国土已经不再允许它将京畿置设于边境了,尽管这是自煜弓立国以来的传统与习俗,但在国之将倾的危难关头,再注重传统就未免有些不知轻重了。 所以,煜弓国将其首都重新搬回了第一代所处之地,也是其先皇最为倾心之地:触龙境。纵使坐拥如此威风凛凛的名字,触龙境从根本意义上来讲,不过是一个发展尤为落后的小镇城市而已。 之所以会选择这样一个残破小镇作为京畿立足之本,一方面是因为整个煜弓国争议的中心:未登基女皇欧阳辰凌就暂住于此,另外一方面则是因其地理位置优越,位处煜弓国原国土的正中心,于此,就算是别国想要趁人之危,也得费上一番功夫。 出生在别的大陆上的欧阳辰凌会被欧阳凌霜选作下任皇的继承,其背后的原因并不是像她跟他一样复姓欧阳这等草率,当中的渊源还得要追溯到两者的父辈,也就是前些年仙逝的欧阳神医。 在触龙境的停留给予了欧阳辰凌充足的时间去了解关于欧阳这整个家族的秘辛,在黄莺(奉先皇欧阳凌霜之命,一生侍奉欧阳辰凌)的指引下,她找到了过往的书籍。 欧阳辰凌与欧阳凌霜的血脉同出一门,之所以会分成两支散落于不同的大陆上,则是源于其曾祖辈的纷争。 那时候的欧阳家一连诞生了两位不世出的奇才,他们才华横溢于不同的范畴,哥哥那一辈对于治国率兵有着极其深刻的见解,也因其得天独厚的战争头脑,煜弓国的整体实力才得以迅速膨胀; 而弟弟那一辈却是浸心于医术,多好治病救人。为医者宅心仁厚,自然是看不得尸横遍野的战争。兄弟俩的不同天赋造就了二人截然相反的性格,彼此势成水火,格格不入,当中分歧也就随之愈演愈烈。 最终,当坐上大将军宝座的哥哥不顾弟弟好心相劝,毅然决然地发动第四次对外讨伐之时,兄弟二人便是当即决裂,弟弟愤而出走,带着一身医术与欧阳之姓,远飘至七星洲,再不愿与煜弓有任何瓜葛。 后者从来都没有跟他的子嗣谈论过自家身世,如此习俗代代相传,到了欧阳辰凌这辈,也就自然不了解当中的渊源了。 但就算弟弟极力隐瞒过往的隐情不愿回首,但身为兄长的哥哥却从来没有忘记他,自其远去后,虽然哥哥没有加以挽留,却在其称王后,默默地将二者间的故事记载了下来,并暗中派人保护其亲弟弟的周全,如此行径一直持续到他驾崩的那一天。 就像是命中注定的祸福相依,哥哥驾崩的那一天,远在七星洲的弟弟也是因病去世了。二者的羁绊就此终结,后者一脉与欧阳主家的联系也就彻底断去了。 如果不是欧阳凌霜于尘封的老旧地下室中无意间翻到了其曾祖父的牛皮日记,他也根本不知道遥远的七星洲竟有自己的亲戚流连。 正因为这无意间发现的宝藏,终是让欧阳凌霜决定了与敦煌拼死一搏的念头,既然仍有欧阳的血脉流传于世,属于欧阳的煜弓国国祚便不会在自己死后崩塌,于是乎,便有了现如今站上风口浪尖的禅让金书。 如果欧阳凌霜的旧部仍在,欧阳辰凌登上皇位,成为史无前例的女皇绝非什么难事,但他的心腹大都为军将之帅,誓言同生共死的他们伴着欧阳凌霜一并步入战场,最终能活着回来了,已是寥寥无几,这才给了那些早就看不惯欧阳凌霜行事作为的官员一个反制的绝佳机会。 他们以名不见经传的女皇能力作为抨击点,横刀介入了本该是顺利无比的禅让仪式,由于欧阳辰凌本就不是煜弓国生人,其拥趸自然少得可怜,几个的傍身金牌不过是那一贴白纸黑字写着自己名字的禅让书、那些认死理的大臣以及半死不活的欧阳凌霜旧部罢了。 面对着如此艰难的情形,若欧阳辰凌真心想要继承皇位,绝对要拼上九牛二虎之力,再加上气运的无限助攻才有可能坐稳这个皇位;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淌这个浑水啊。 触龙境有一处绽放于竹林中的天然温泉,四季温度恒常不变,满心惬意地浸入其中,看着竹影摇曳,听着风扫清越,好不自在。换做往昔,这儿的唯一主人是欧阳凌霜,而现在,则变成了欧阳辰凌。 她浸泡在暖意腾腾的温泉中,抬头望天,嘟囔着嘴巴,似乎是在想些什么,在她的身边,一位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生正用双手捧着衣物,不发一言,静悄悄地站着。 小女生留着利落的短发,本该是天真浪漫的眼眸中如今却倒映着一如星河般的深邃,若是细细留意其手部动作,不难发现她那看似双手托衣的动作,实际上只用了一只手而已,余下的右手仅是做着样子,随时都能从中抽离。 “莺儿。”欧阳辰凌侧过微微泛红的俏脸,看向一脸乖巧的小女生,向她甜甜一笑的同时,又招了招手。 “女皇陛下。”黄莺很自然地弯了弯腰,言简意赅中流露着无上恭敬。“有什么事么?” “一起泡吧?”没等黄莺做出任何反应,欧阳辰凌却是直接从氤氲腾然的温泉中站了起来,她虽是身无寸缕,但阵阵白烟却很识趣地盖住了每一处春光。 “什么?”黄莺仅是来得及呼出一声,就被欧阳辰凌脱去衣装,连拉带拽地拉到温泉里头,与之对坐。 “明明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眼神却比我这个二十多岁的女皇陛下还要犀利深邃,也要放松一下啦。”欧阳辰凌摁着黄莺挣扎欲起的身子,挂着一脸和煦微笑,揶揄地说道。 “女皇陛下,您的身份何其尊贵,我又怎么能跟您共浴呢?”从小就操练武艺的黄莺若是真想从欧阳辰凌的怀抱中走出来,绝不会如此挣扎,只是她担心一旦用力过猛会伤到女皇陛下,这才选择了慌慌张张的解释。 “好啦,我现在又不是女皇,犯不着这样的。”欧阳辰凌搂着黄莺的肩膀,很自然地说道:“现在只算是朋友间的嬉戏打闹,才没有什么主仆之分呢。” “可是...”黄莺还想着反抗。 “黄莺!我命令你泡温泉!”所以欧阳辰凌一改原先的温柔,刻意加重了语气,让黄莺儿彻底绝了挣扎的念想。 “是!”绝对的言听计从,是黄莺从小就被先皇欧阳凌霜灌输的信念,一般的客气说辞可能无法打动她,一旦当中掺杂命令,整件事的处理就显得尤为简单。 二人静静地坐在温泉中,彼此相依(其实是欧阳辰凌单方面地靠向黄莺儿),半晌过后,欧阳辰凌才再次开口,缓缓打破了二者间的寂静。 “莺儿,如果我不想当这个皇帝,你会同意么?”欧阳辰凌有些忐忑地问道。 “您有选择的权利,并不需要考虑别人同不同意。”黄莺的答复很机械,很冰冷,但也很符合她的身份。 “那你想不想我当呢?”欧阳辰凌接着问道,“我想听你心里的答案。” 黄莺侧过脸,宛若夜幕般深沉的双眸凝视着欧阳辰凌的美眸,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欧阳凌霜大人待我有再生之恩,我当然希望所有事都能够合乎他的心意。” 听着像是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却已经把黄莺儿的内心想法无分巨细地告诉了欧阳辰凌,呆滞片刻后,她微微点头:“我明白了。” “但这都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或许是感受到了欧阳辰凌眉宇间的落寞,黄莺匆匆忙忙地续上一句:“女皇陛下想怎么做都可以,黄莺永远都会跟着您,一直侍奉您的。” “好啦,我都知道啦。”欧阳辰凌拍拍黄莺有些慌张的肩膀,安抚着她的同时,又以柔声说道:“而且,就算是我想当这个女皇,那些反对大臣的关看起来也挺难过的呀。”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若女皇陛下有意,对付他们绝对是绰绰有余的。”黄莺一边寒声嗤着对于那些大臣的不屑,一边道着对于欧阳辰凌的完全自信。 没等欧阳辰凌给出她的反应,另外一记女声却是突然响彻整片竹林。“报!女皇陛下,有您的故人来访!” 第一百九十一章 留夜 踏出暖意无限的温泉,穿上由黄莺精心搭配的金纹长袍,铺下若瀑布般的黑丝,此刻,莺儿正用双手托着柔顺的它们,轻轻地梳理着。 短暂且全面的修整过后,欧阳辰凌深埋在骨子里的帝王之气终是得以展现,在当初,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农民,灰头土面的模样又何曾想过自己竟会有如此的一天。 策出雅然的步调,她慢慢步出了触龙境神秘而寂静的竹林,在那竹帘门口,一道许久未见的单臂身影牵着白马,一边笑着,一边静静地伫立着。 在敦煌的一左一右分别被雪儿和姜乐冥霸占,满头银丝的雪儿正对着一脸无奈的姜乐冥挤鼻弄眼,二者棋盘上的对抗似乎在旅程中,被渐渐端上了现实的台面,其背后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姜乐冥本身的好胜心作祟。 作为象棋高手的他,纵使有意想要隐藏实力,但在真正的对弈过程中,他却把这个念想抛到了九霄云外,极其完美的排兵布阵被他复刻到了象棋棋盘上,杀得雪儿可谓是片甲不留。 将心比心而言,雪儿作为一个,至少她自己认为是,象棋的老手,居然被姜乐冥这个深藏不漏的“新手”给打了数次碾压,这若是心里没气,又怎么可能说得过去嘛。 当中还有一张年轻的陌生脸孔,利落的纯黑短发配上魁梧的身形,这怎么看都该洋溢着活力无限的身体,其面容却是万分虚弱,病态的苍白更是如影随形。 仅仅是站在原地,他都在隐隐喘着气,似乎是很疲惫的样子。这一位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那险些燃烧己身灵魂,换取竖眸净开的暗影狼皇——苍风。 刚成为同伴的陈芒并没有选择露面,于马车内昏睡的碧尔也是亦然。 “还挺适合你的。”看着欧阳辰凌的金袍加身,那无上靓丽的模样与浑然天成的气质,敦煌不禁赞叹道。“信上说你找到了自己的身世之谜,那时候我还是一知半解,但如今我明白了。” “敦煌...”欧阳辰凌不会忘记敦煌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只要芬芳的花香一日萦绕在她的鼻尖,人生五味一日缠绵于她的舌尖,她永远都会想起有关这位单臂的狼狈与潇洒。 “我们只是路过,准备从你们这边出发去行天大陆,顺带也来看看你。”敦煌耸耸肩,拍了拍嘟囔着嘴巴的雪儿,后者微微仰头,看向许久未见,已是另外一副模样的欧阳辰凌,稍稍愣了片刻后,这才惊呼出声。 “辰凌姐姐!”飘扬的银丝拽成掠影,以就连贴身守护的黄莺都没能及时作出反应的速度,直接扑进了那金袍的怀中,她揽着欧阳辰凌的腰,用额头轻轻蹭着,满是娇柔:“这些天你都跑哪里去了!我好想你呀。” 童年时,雪儿因为一头的银发,在白家受尽他人鄙视,除了小姨和田叔外,没有人愿意陪她玩,所有人对她都唯恐避之不及。 正因如此的生长环境,雪儿现在才会对所有她称为姐姐的朋友们分外珍惜,李昭苒是如此,辰凌是如此,碧尔亦是如此。 “雪儿...”黄莺本想拉开这素未谋面的银发女孩,可刚一侧脸,她便看见了辰凌用双手拥抱雪儿的动作,因此,她抬起的手又缓缓放了下去。 “你怎么变矮了?”相拥的美好持续了很久,直到欧阳辰凌率先从中挣脱出来,她搭着雪儿的肩膀,一双美眸上下打量着重回十三四岁容貌的雪儿,疑问道。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我就变成这样了。”雪儿皱了皱眉,努力于脑海中搜寻着有关的记忆,可无论怎么努力,她始终对此不甚了解。至于那场决定了邯国生死的圣战,她更是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所以欧阳辰凌微微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敦煌,而后者只是微笑着慢慢地摇头,他不想解释,更不愿意解释,不论是对于雪儿,还是对于他自己,维持现状便是最完美的选项。 见敦煌的动作,欧阳辰凌只能回以明了的微笑,再度低下头去,凝望着雪儿那一对蓝紫异眸,关切地问道:“你敦煌叔叔最近待你怎么样啊,有没有骂你呀?” “她是块宝,我哪敢骂呀。”没等雪儿给出自己的答案,敦煌便是抢先回答道。 “恩恩,叔叔最近待我可好了,刚才还给我买糖葫芦吃。”雪儿一脸老实地附和道。“就是之前嘛......” “喂喂,带你来是见你辰凌姐的,不是带你来告状的,苦水就先攒着,等去到你小姨那才吐吧。”敦煌急急忙忙地止住了欲言无穷尽的雪儿。 “这次你们要在煜弓国呆多久?”欧阳辰凌终是松开了环绕于雪儿脖间的双手,直起腰杆,挑眉向那身为主导的敦煌问道。 “明天一早就走,买好船票了。”一边说着,敦煌一边从口袋中取出几条蓝色丝带,这是上船的证明。 “这样啊...”欧阳辰凌点点头,似乎是有东西欲言又止。 “要一起走么?”很多时候,在别人挣扎着一件事究竟要不要说出口时,其面部的表情便会有细微的变化,譬如隐隐皱眉,譬如额间微微泛纹。以敦煌的眼力,他很容易便能看出这些变化,所以,他直言问道。“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把你悄无声息地带出去,对我来说,这件事很简单。” 欧阳辰凌先是猛地抬头,眉眼中泛起异彩,但却很快黯淡,再次缓缓低下头,侧眸望向身旁不发一言、仅以深邃注视着自己的黄莺,迟迟没有给出属于自己的答案。 “接着。”就在欧阳辰凌犹豫不定的时候,敦煌却是向着她抛来一个约莫人前臂长短的卷轴,被守候多时的黄莺稳稳接住。“如果你想跟我们一起走的话,就在明天早上把这个卷轴打开就可以了。” 欧阳辰凌痴痴地凝视着由黄莺递上前来的卷轴,好半晌,才以缓声踏下了由敦煌为之砌出的台阶:“我明白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就不打扰你了。”敦煌翻身上马,仅是露面打个招呼的姜乐冥与苍风紧随其后,也是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此刻已近黄昏,而敦煌也早在触龙境边界觅到了今夜的栖息之所,虽然触龙境的发展不甚落后,但好歹还是有几家客栈的。 “雪儿,走了!”敦煌冲着仍流连于欧阳辰凌掌心温暖的雪儿喊了一嗓子,后者嘟了嘟红唇,虽是有些不满,但还是照着敦煌的意思奔回了马车里,走之前还不忘跟欧阳辰凌打声招呼。 雄骏的白马得心应手地托着木车,蹄踩竹林外的康庄大道,步落斜下的夕阳。那看似不迅不疾的步伐所带起的速度实则快若闪电,不过是几次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已然消失在目光所及的尽头。 “女皇陛下。”已经到了处理文件的时间了,所以黄莺缓缓走到欧阳辰凌的身边,以柔声轻唤着提醒。 “恩,走吧,莺儿。”这么些天的相处,已经让欧阳辰凌对黄莺在不同时间不同用语的背后意思有了准确且清晰的理解。 黄莺本以为敦煌的到来会给欧阳辰凌带去什么现于言表的变化,但就着欧阳辰凌沉稳的步伐来看,似乎并没有。 尊敬的女皇陛下已经快要走远了,黄莺急忙催开步子,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追上了这位她誓言要侍奉终生的女主。 经过一番乔装打扮的敦煌此刻已与一般普通的中老年车夫无异,行于触龙境内,他时常都能看见其中街道两侧张贴的画卷,上面无一例外,全都绘着敦煌的本来面目。这并不是欧阳辰凌的所作所为,而是那些欧阳凌霜残留旧部的杰作。 不过别说是黄金万两了,就算是千万两,又有谁能有那个通天的本领,拿到这笔丰厚的报酬呢? 暂不提硬实力的对位差距,但凡只要敦煌有意躲藏,其出神入化的乔装再配上气息的完全收敛,就能让他瞬间变得跟最为寻常的普通人无异。 一边嘲笑着这些残留旧部无济于事的努力,一边驱车,敦煌他们很快便到了那家郊野客栈,其掌柜是一位年逾半百的老妇人,嘴角时常挂着微笑,总给人一种非常亲民的感觉。 这家客栈共有三层,第二第三为住房所用,共有二十间分布两层,最底层则是用膳。敦煌定了两个屈居在三层角落的房间,苍风和姜乐冥一间,自己则与雪儿、碧尔一间。 前夜的寂静很是平淡,众人吃完不算珍馐但也落得了口的晚饭后,便是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透过镂空的高窗眺望夜幕星空,本就未复巅峰的苍风很快就睡着了;而同居的姜乐冥则是盘膝正坐,一道掠影绕身而起,正是忆寒匕刃。它夹着凌冽从额间转至腰间,再从腰间旋上额间,如此反复无数次。 而另外一边,碧尔与雪儿分别睡满了两张床,敦煌则是心甘情愿地打起了地铺。在雪儿未睡时,敦煌为她讲述着有关白樱雪的一些趣事: 譬如为了救一只小狐狸,却不小心掉进了猎人挖的坑里,直到第二天才被某个神秘男子救起来; 譬如在施舍街边乞丐的时候,却不小心将整个钱袋掉在地上,被混杂于人潮中的扒手轻松夺去,结果便过了几天食不果腹的悲惨日子,直到某个神秘男子为她猎来野鸡,才再一次体验到肉是什么味道。 相关的故事很多很多,那个神秘男子的身份也在敦煌的描述中不断变换着。既然是母亲的趣事儿,雪儿的关注焦点自然在白樱雪身上,对于那位男子倒也不是很在意。 但其实,这位身份未尝有定的神秘男子,就是敦煌本人。 乐此不疲地故事讲述一直到雪儿呼呼大睡后才慢慢停了下来,敦煌端详着雪儿近在咫尺的睡颜,餍足一笑,为她扫开挡在眸前的银丝,缓缓起身,单臂起二指,挥出无形的光晕卡于门缝,自己则是瞬化流光,直上九霄。 再现时,他已然躺卧于客栈的屋顶,深沉的眼眸流连在星辰漫天的夜空,他静静地看着,却也在静静地流泪。 “樱雪.....” 第一百九十二章 去留 她最喜欢晚间的星辰,繁星始终如一,却在各样的夜幕中变化万千,时而孤零一人闪耀大地,时而众星璀璨争奇斗艳,不论是哪一个夜晚,属于它们的光辉始终不会重复。 在初初认识她的时候,浸心武艺单方修炼的敦煌看不出当中的美点何在,仅仅认为这不过是单纯的浪费时间,白樱雪也不恼些什么,只是央求敦煌每天都拨出半个时辰与之一并赏星慕月。后者耐不住她的磨人劲,只好答应。 那个时候,他的剑技已滞留于瓶颈有些时日了,无论他怎么努力,那瓶颈却一点松动的痕迹也没有,如此反复近乎个把月的时间,他的内心早已变得十分焦躁。 白樱雪的央求就在这种情况下悄然走进敦煌的心房,从一开始的敷衍,到敞开心扉,再到逐渐陶醉,敦煌一直受到凡尘困扰的心终究是再一次平静下来,待到烦躁尽去,等到机缘巧合,他终是水到渠成地突破了那层瓶颈。 后来,赏星成为了他放松心弦的习惯,却也同时成为了他缅怀故人的手段。 今夜的紫云并不算浓郁,繁星的闪耀历历在目,五彩斑斓的光晕从遥远的银汉彼端散发着柔和,彼此连接,就像是一对深眸温柔无限地注视着大地,俯视着晚间唯一清醒的人儿。 敦煌用单手枕着自己的脑袋,睡在凹凸不平的瓦片上,蓝紫混色的奇眸凝视着夜空,久晌不曾眨眼,却有不断的晶莹纷纷流淌。 “樱雪...”对于敦煌来说,是她把星夜带进自己的世界里的,每每仰望星空,哪怕是乌云密布,稠密的紫云掩盖了全部繁星,在他的眼中,仍能看见那一颗最为璀璨最为夺目的虚星。 “哒——哒——”清脆的脚步踏在瓦片上,不用肉眼去瞥,敦煌便足以知晓来者究竟为何人,也不动手直腰,仅是暗自催动虚影,拭去脸颊上的晶莹,将表情恢复如初。 “你不用休息么?”敦煌依旧仰着身子,不紧不慢地问道。 “大人不也是没睡么?”一袭标志性的蓬松黄袍,一张冰冷到不点半分表情的面容,来者的身份已无需多言——正是自抵达圣盟国以来便长久藏身于虚空的陈芒。如今的他手提两盅清酒,面带很难察觉的微笑。 “也是。”敦煌轻笑一句,终是直起身形,顺手一扬便稳稳接下了陈芒丢来的酒盅,起盖嗅了嗅,有些遗憾地说道:“米酒啊。” “也就只找到这个了,将就吧。”陈芒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傍着敦煌缓缓蹲下,自边界眺望着触龙境内围的灯火通明。 敦煌倒也不是些唯喜山珍海味之人,就算是米酒,他照样大口大口地喝,十足豪迈,壶中粗酿亦是转瞬过半。 “找我是有事要谈么?”待酒瘾一过,敦煌稍一侧眸,尤为自然地问道。 “倒也没什么要谈的,只是看见大人一个人呆在屋顶,怕您寂寞罢了。”比起敦煌的豪迈,陈芒的酒意便显得分外优雅,他小口小口地抿,偌大一盅酒,也不知道会喝到猴年马月去。 “还真贴心啊。”对于陈芒的关心,敦煌仅以一笑过之。“你和郑昇之间的故事方便说说么?只喝酒怕不是有些苦闷了。” “说来,我好像还真没跟敦煌大人提起过这件事。”听到敦煌突然提起郑昇的名字,陈芒的眼中瞬间闪过一抹苦涩,纵使很快被掩去,但依旧被敦煌逮个正着。“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颖的故事,只不过是郑昇大人救了我,我便决定一生效忠于他罢了。” “只是这样啊?”敦煌用食指与拇指环绕酒盅瓶颈,将其轻松挑了起来,饮尽最后的半壶粗糙米酒,一边感受着嘴角残留的余劲,一边回想着圣盟国之前沙尘肆虐的一幕。 “就是这样,但如果您想问有关我发生了什么事需要郑昇大人来救的话,请恕我不能说。”陈芒语气坚定地断去了敦煌追问的理由,不过后者本来也没有这层心思,没了就没了。 敦煌重新躺下,而陈芒依旧正视远方。彼此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前者突然道起一阵不明所以的话,才再度驱开了寂然的迷雾。 “很多时候,你只能救一个。”陈芒回过头,看着敦煌仰向星空的脸,眉头轻蹙。“抱着力挽狂澜的心思去救人,往往只会顾此失彼,到最后,就连原本能够救下的那一个也会失去。” “大人?”陈芒不解地哼了一声,换来的却是敦煌重现睿智深邃的奇眸注视,那仿佛足以洞穿人心的眼瞳让陈芒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无所遁形。 “你可以把我的话当做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的疯言疯语,纯粹听个笑话;也可以把它当做饱经沧桑的老者的经验之谈。”犀利的眸光不过一瞬,等到敦煌再次回过头去时,施加在陈芒身上的压迫感便已随风散去。“一切随你。” 深呼一口浊气,紫云深处顿起清风,以柔和吹散了敦煌的身影,徒留陈芒一人孤立于瓦片之上,静静地咀嚼着敦煌所说。 “救一个么......”时光回溯至火光冲天的夜晚,在那一夜,四处游历的郑昇刚好路过这个被土匪洗劫一空的小村落,聆听着当中的哀嚎四起,哭喊连天,郑昇淡呼一口气,踏步走了进去。 这里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无限祥和的小世界了,泯灭人性的亡命之徒随意掠夺着当中的所有,马匹的铁蹄跺碎了农夫辛辛苦苦才犁好的田地,刀剑的锋芒流转于手无寸铁的平民之间。 四围奔走的平民大都灰头土面,他们不知抛弃了多少,这才勉强救回一条命,与大流不符的郑昇,却是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毅然决然地朝着火海正心走去。 在那儿,他看见了一对姐弟。在那儿,他目睹了何为牺牲。飞刀无眼亦无情,但对于郑昇来说,若想将之粉碎于轨迹中,不过挥手便可。 可对于本该游离于世外的他来说,一旦出手,引起的连锁反应很有可能覆水难收。 正因为这一刹的犹豫,飞刀终是直刺一人腹部。那本是瞄准着弟弟额间的飞刃,如今却没进了姐姐的腹部,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不过瞬息便染红了大地。 姐姐本来是牵着弟弟的手跑在前面的,可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却奋然将弟弟拉前,转而以己肉身硬憾刀剑的锋芒。这一切,都被郑昇看在眼里。 “哎呀哎呀...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啊。”掠起刀刃的男子身材魁梧,赤裸的上身虬结着令人牙酸的肌肉,在他的身后,共计有约莫百道银刃闪烁。 “爷喜欢吃嫩的,就把这个给你们吧。”他颇为遗憾地长叹一声,仅是微一挥手,无数道如狼似虎的黑影不顾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男生,瞬间扑向了那个才倒下的女生。 “兽尚有三分慈性,你们倒好,连兽都不如。”一记月牙流光横扫而出,将奔走在先的黑影悉数拦腰斩断。转瞬间,本该置身事外的郑昇已然来到了姐弟的身前,他的眼眸中正燃着百年难得一见的怒火。 “你是谁?”原本退入人海的壮汉重新走了出来,打量着这个道士着装的不速之客,冷言道。 “取你命的。”既是决定出手,便不再拖沓。甚至没人看清郑昇究竟做了些什么,一道延绵百米的月牙便已横冲,荡平趾高气昂的土匪群落,不过一息。 “孩子,以后,你就跟着我吧。”郑昇转过头来,迎着整个村落唯一幸存的小男孩的泪眼朦胧,微声道...... “只能...救一个么...”起眸望向星空,陈芒已然哭成泪人。 深夜的微风吹拂着茂密竹林,打起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在为总算处理好全部文件的欧阳辰凌庆祝着。 尽管欧阳辰凌仍需要黄莺的帮助才能将一天政务全都做完,但比起之前那个初来乍到,一窍不通的自己来说,现在的她已然有了飞跃式的进步。 “女皇陛下,您辛苦了。”黄莺负手站在木案旁,柔声道。 “还不是多亏了莺儿你在呀。”欧阳辰凌冲着身旁这位自到了煜弓国以来便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自己的小女生微笑道,眼中的余光却是不时捎向被她摆在窗边的蔚蓝卷轴。 “女皇陛下想要做的事情,大可放手去做就好了。”或许是留意到了欧阳辰凌眼中的挣扎,唯有在女皇面前才会显得无比善解人意的黄莺正色道。“莺儿不会多言一句。” “如果我走了,他们会找谁来坐这个位置呢?”欧阳辰凌突然的启齿让嘴巴上说着并不在意的黄莺眸中瞬闪异色。 一阵思索过后,黄莺一本正经地说道:“应该会给国内某位权重的嫡子吧,目前那些人最为推崇的,似乎是沈家的月秦公子。” “沈月秦...”欧阳辰凌轻轻咬着红唇,有关这位月秦公子的全部资料悉数涌上心头:出身富贵的纨绔子弟,行事武断,更不可能会是体恤民意之辈,之所以会被一众权贵推崇,不过是他的一句保证:保证所有权贵都能稳坐己位罢了。 “他若坐上皇位,百姓就苦了啊。”其实,支持欧阳辰凌的,并不仅仅局限于欧阳凌霜的旧部与传统派的官员,整个煜弓国的百姓都很期待着这样一位女帝登基。 欧阳辰凌的出身与早年经历让她对百姓之苦感同身受,尽管是被逼着才暂时坐上的帝位,她依旧竭尽所能般为百姓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减免赋税,分发田地,好让战后的百姓能够休养生息,这是历代煜弓王都不曾做过的事情。 医者世家的欧阳辰凌天生就抱有一颗仁义之心,暂不论她究竟会不会有千古一帝之相,光靠这颗仁心,便能使她成为一代明君。 默默地注视着案台上燃烧的烛火,有关去留的抉择,欧阳辰凌渐渐有了明确的、仅属于自己的主意。 第一百九十三章 女皇陛下 “嗯~~~”元气满满地睡上一觉,爬起身来,雪儿心满意足地打着哈欠,这才刚一直起腰板,肉糜的芬香便已扑鼻而来,她侧过脸,看到本该是空无一物的木桌上,如今已然摆好了各式各样的早餐,敦煌就静静地坐在对桌,微笑着招手。 “你可真能睡呀。”纵使一夜不曾入眠,从敦煌的脸上倒也看不出半点疲倦之色,他一边以单臂轻推着泛出腾腾热气的肉粥,一边略带调侃之意地说道:“这都太阳晒屁股了才起来,饿了吧?” “还不都是因为妈妈的故事实在是太好听了,搞得我好晚好晚才睡着。”雪儿努着嘴,挪动着细如竹竿的白皙双脚从床上爬了下来,还不忘回望身侧那早已空空如也的又一床铺。“碧尔姐呢?她去哪了?” “碧尔啊...”回想起今日凌晨青光掠影的那一幕,敦煌只得暗暗叹息,“她今天一早就醒了,现在应该在外面散心吧,别担心,有姜乐冥跟着她呢,赶紧吃点东西吧。” “原是这样啊。”雪儿若有所思般点点头,一张稚嫩的脸上好不容易才装出的深邃,却被敦煌递上前来的一个肉包子给砸了个稀碎,在咕咕哀嚎的肚子面前,什么东西都是浮云,唯有果腹之美食最得人心。 敦煌给雪儿准备的早餐不算丰富,却也做到了最好,皮蛋瘦肉粥配着干拌凉面,再加上几个肉包子,既满足了雪儿偏好辣香的口味,也其分量不多不少,刚刚好够填饱她的肚子。 “叔叔你不吃么?”就在大快朵颐到半途的功夫,雪儿这才想起了一直未动碗筷的敦煌,她拎来一个完好无损的肉包子,在敦煌的面前晃了晃,略泛不解地问道。 “我早就吃过了,你自己赶紧吃吧,吃完了我们就得去码头了。”解释之余,敦煌还顺手从裤袋中抽出一条蓝巾,仅以双指虚空微转,腾飞的丝巾便稳稳落到雪儿的手腕上,绕出一个小结,将其原身固定。“要是迟到了,可就麻烦了。” “呜呜呜呜!(不会迟到的!)”一听麻烦二字,雪儿二话不说,抱起一碗瘦肉粥便拼命往嘴里灌,敦煌刚想劝阻来着,她就已经拍下了空空如也的瓷碗,同时接过一旁的木筷,如风卷残云般清扫着桌上的一切。 不过四分之一柱香的功夫,桌上不算丰富,但分量不少的早餐就只剩下了一干二净的空碗。 “额~”迎着敦煌隐隐挑眉的惊诧,雪儿仅以一声饱嗝作为回应,用手帕抹去嘴角的残渣,双脚轻轻一跃,连蹦带跳地来到了敦煌的身边,小手拉起敦煌仅存的单臂,微声道:“走吧走吧!可不能迟到了。” “你是有多想见你小姨啊。”敦煌微笑着揉了揉雪儿的满头银丝,至于当中组成究竟是苦涩还是无奈,也就只有敦煌一人才知道了。掀开由剑气铸就的无形门帘,他领着雪儿,不迅不急地步出了这家客栈。 触龙境的内围是茂盛无限的竹林,外围则有一圈排列整齐的杉木林,高挑的葱郁隐着蓝天,却掩不下源自骄阳的金光流转,也就自然盖不住人的倒影。 赤着双脚的碧尔就站在这片杉木林中,不改本色的青碧连衣裙依旧披身,但却再没有了曾经的神完气足,一双美眸中回旋的,也只剩下了浑浊。 “夜雪...”她低着头,不尽的晶莹剔透自浑浊中流淌而下,跌在青草上,撞下无辜的露珠。仅用她的眼睛才能看见的掠影无限袭来,彼此缠绵,构出一道奋不顾身的影子。 纵使他的全身乌黑,点在眸间的晶莹却熠熠生辉,前递的双手汇着纯粹的银光,以以命换命的方式,强行将自己从死神的镰刀下救了出来,而自己,却万劫不复.... 虽为蛇妖,但碧尔却从来都不是一个冷血的妖精,相反,她的心思细腻,天生就有人间医者的风范,不然也就不会在他人遭逢性命危机时出手相助了。但也正是这层细腻,才会让她对杜夜雪的舍生相救念念不忘。 敦煌是碧尔一生里遇见的第一个人类朋友,而杜夜雪则是碧尔一生里遇见的,第一个向她表示爱慕之情的人类,也是第一个愿意为自己奋不顾身的人类。 现在的碧尔,根本就没办法阐明自己对于杜夜雪的情感究竟是怎么样的,是愧疚?是歉意?亦或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她不知道。对她而言,唯一知晓的,不过是心间久而不歇的撕裂之痛罢了。 当碧尔潜心在属于自己的世界中时,姜乐冥就正坐于一旁的杉木树下,他不发一言,也没有尝试着去安抚碧尔几近崩溃的情绪,他只是按照敦煌的吩咐坐着,静静地坐着,直到...... “碧尔怎么样了?”那是来自天边的一处空灵之音,回荡在姜乐冥耳畔的一刹那,便让后者辨出了其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师傅...碧尔姐她...”姜乐冥转脸望向满目消沉的碧尔,暗暗咽了一口唾沫,一番心里挣扎后,才慢慢说道:“情绪仍然不是很稳定...杜夜雪前辈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 姜乐冥也是前些天才从敦煌口里得知的这件事。 “这样啊...”那端的敦煌亦是仰天长叹,“你叫她过来吧,就说杜夜雪之前用东西嘱托我交给她,她看了这些后,情绪应该会好一点的吧。” “明白了师傅。”姜乐冥抚着杉木树体站起来,慢步踱到一脸沉痛之色的碧尔身旁,清了清嗓子,一边极力避着雷区,一边缓声支吾道:“那个...碧尔姐...我们先去找师傅吧..师傅说...他有东西要交给你...是...杜夜雪前辈的东西...” 扬起浑浊不清的眼眸,碧尔深深地望了一眼额间冷汗直冒的姜乐冥,一寸一寸地点了点头,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我明白了...走吧....” “恩。”姜乐冥双手比出“请”的姿态,示意碧尔先行,后者亦不多做谦让,单纯地在虚空上裂出两道青光,抬足步落其中,瞬息无踪。见碧尔已然冥飞鸿鸿,姜乐冥便是紧随其后。 碧尔的闪身是无上优雅的,而姜乐冥的方式却颇为简单粗暴,他仅以双脚撼地,待泥泞炸出龟裂之时,他便乘势飞上云端,于几次起伏中,朝着既定的目标码头前进。 已经快到登船的时间了,除却已经在路上的碧尔与姜乐冥,煜弓国的将任女帝:欧阳辰凌,却是一点出现的迹象也没有。 “辰凌姐她不来么?”雪儿扬眸看着宛若一座沉默高山伫立身侧的敦煌,轻声问道。后者则是带着一脸的轻松,慢慢地摇了摇头。 “她做出了选择,是不会跟我们一起去的了。”蓝色的卷轴之所以能将欧阳辰凌传送至敦煌身旁,乃是因为它的本我化身就是相伴敦煌近乎于一生人的念杀理之剑。 “是这样么...”雪儿颇为遗憾地哦了一声,回眸间,一道青碧色掠光已然流转于她的美眸前,转瞬间,一道高挑的俏丽身影已是从中探出白皙玉手;紧接着是绚丽的青色连衣裙;最后便是一张缀着病态苍白的脸颊。 “碧尔姐!”雪儿欣喜万分地喊了一声,却只是换得碧尔有气无力的回应,再不见凶厉竖瞳的眼眸五味杂陈,正徐徐望向敦煌。 深明其意的敦煌伸手从斜挎的背包中取出了一张略显残旧的日记,这是只属于杜夜雪一人的创作,记载了他一生人的全部,从他被碧尔救下将亡命开始。 得到了此行应得的报酬,碧尔也不多走远,乖乖地绑上同属敦煌递来的蓝巾,就安安稳稳地坐到一旁去,默默地读起了当中的精简。杜夜雪所写仅是简简单单的文字描述,里头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也不带任何的修辞,可偏偏就是这种简单到骨子里的措辞,却让碧尔湿了眼眶。 听着晶莹坠地的破碎音,雪儿想去安慰屈居一角的碧尔,却被敦煌以柔劲拉住了身子,后者冲她摇了摇头,单手举一示意其噤声。 不一会儿,姜乐冥亦是风风火火地赶到了这座码头,纵使尽力隐着气息不外露,但那宛若流星般的身形,还是或多或少惹得不明真相的群众围观惊叹。 “师傅。”纵使姜乐冥迅速收敛身形,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架势,但也免不了被敦煌抬掌切出一个手刀砍在他的额头上。 “怎么跟你说的?行事要低调低调,你如此风火,是想怎么样?作秀啊?”敦煌语不点恶,但听在姜乐冥耳里却如重雷爆鸣。 “我错了。”姜乐冥呜咽着回答道,满是委屈的语气里流淌着对于敦煌那发自肺腑的敬畏。 “也罢,都要走了,就让你疯疯吧。”敦煌耸耸肩,这前后态度相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一时间让姜乐冥不知该说些什么。 “陛下到。”突然响起的嘹亮让全场为之一惊,尤其是做着普通买卖的平民百姓,在听到此声高扬后,纷纷改用双膝跪地,恭迎这一位甚少行出竹林的女皇陛下。 但除了这些女帝的拥护者外,仍有某些敌对势力就像是相约好一般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为首的那一位男子约莫二十五六,满脸纨绔的桀骜之气。 第一百九十四章 决意 “陛下,这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一个称谓啊。”在一众平民主流的毕恭毕敬中,以那桀骜男子为首的队伍却是冷讽道:“只可惜,它被安给了一个完全不配其头衔的女人,啧啧啧。” 哄笑与戏谑同时奏起,先是惹来一众平民百姓的瞪视,但其中怒意很快就在辨清来者身份后消失无踪,他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这将继皇位的强有力争夺者:沈月秦。 至于欧阳辰凌,身披华贵金袍的她便是连正眼也不愿赏给那群哗众取宠的小丑,仅仅在黄莺形影不离的陪伴迈开大步,朝着那一位傲然而立的单臂“长者”走去。 此番出行,欧阳辰凌只带了黄莺一人作为贴身侍卫,其余的先皇旧部都未能相随,反观就在码头边上的沈月秦,此次针锋相对,他可谓做足了准备,光是一瞥,就有不下数十人的人影跟在他的身后。 “看来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啊。”敦煌轻笑着说道,隐约挑动的眉目诉说着一丝丝遗憾,同时间,他稍稍拍了拍雪儿的背,示意后者赶紧跟着姜乐冥等人的脚步,登上甲板。 纵使当即会意,雪儿仍决定走上前,用双手揽住欧阳辰凌的腰,过了好一阵才满心不舍地撒开了手,一边道着再见,一边幽幽地登上了船。 “看呐,莫非那个小女孩就是我们尊贵的女皇陛下的私生女么?哇哦,这可是一件十足劲爆的消息啊。”人世间从来都不缺乏诽谤的存在,更何况彼此互相看不顺眼的敌手就在身边,如此毫无依据的唏嘘便是瞬息响彻云霄。 只可惜沈月秦他们不知道,自己现如今的所作所为,无异于踩在火山口的边缘上跳舞,若是稍有逾越,敦煌眸中闪现的肃杀便会作用于他们每一个人身上,不会有半分留手。 “我已经决定了。”欧阳辰凌似乎早已忽视了沈月秦他们的存在,对于其中的恶意中伤更是充耳不闻,她仅是向着敦煌勾起抱歉的微笑,点点头,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肯定地回答道。 “你会这样选,应该不是只考虑了自己吧?”比起欧阳辰凌的歉意满满,敦煌的语气则更显洞悉一切的睿智深邃,所谓一矢中的,不外如此。 凝视着那一对双色的奇瞳,欧阳辰凌顿时感觉一抹无力油然心生,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在那双眼睛面前隐藏些什么,只好苦涩地勾嘴,答非所问般说道:“我在一些留存于皇宫内的记录里找到了有关我身世的详情,原来是因为一些变故,我的祖先才决定离开了这里。而一路追溯下来,我体内流淌着的,仍旧是煜弓国皇室的血。” “而现在,老一辈的纷争已经结束了,欧阳凌霜也已经死了,我就成了世间唯一一个仍有皇室血统的存在,如果我不继任的话,又能让谁来呢?” 看着欧阳辰凌那一本正经的俏脸,敦煌微微叹了一口气,同时躬身下腰,缓缓而真诚地说道:“我尊重你的选择,女皇陛下。” 身为旁观者的黄莺注视着这一片祥和的景象,眼眸中却突然闪过一道如雷霆般的诧异,她猛然仰头,惊觉一脸无害的敦煌也正灼灼地望着自己。 “真要如此?”黄莺屈音作微浪,飘飘洒洒地进入了敦煌的耳畔,而后者只是微微点头,一张沧桑满面的脸庞旋即快速变化,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已摇身一变,化作真正意义上的画上人物。 自进入煜弓国以来,这是敦煌第一次以本来面目示于人前,他抬手一招,蔚蓝的卷轴便是不知从何处飞掠而出,盘旋着稳落其掌心所控,紧接着,他一脚踩出滔天气浪,错开欧阳辰凌的身子,便是直冲尚未有所反应的沈月秦脖颈而去。 作为娇生惯养的代表性人物,沈月秦哪里经历过如此的刀剑逼人,这才刚一侧眸,近乎要把自己撕碎的剑光便已悬于脖前,叫他双脚连颤,就连绸裤也是瞬间湿润了。 “女皇陛下,你若如此步步紧逼,则休怪我刀剑无情了。”敦煌用仅存的单臂弯出九十度,掐住沈月秦脖子的同时,剑刃掠起回锋,直指那身披金袍的欧阳辰凌。 “放我离开,我向你保证,这些人我一个不动,但如果你不肯的话,我就算是死了,这里的全部人都会被我拿来垫背。” 敦煌脸上的凶煞哪里看得出半点伪装的痕迹?就连席卷的剑气也是锋芒毕露,如此一来,更让支持沈月秦为王的一众大臣噤若寒蝉,浑身发颤,一边跪地求饶,一边在心底痛骂自己早知道是这样,又为何要跟着沈月秦一起出来遭罪。 “你是杀死先帝的罪魁祸首,我又怎么可能放你离开?”欧阳辰凌冷哼一声,金袖一挥,无数道蓄势已久的重甲银盔便从各个拐角中踱步而出,全副武装的他们气息沉稳,一致对外的刀锋更是直指孤身一人的敦煌,正静候着来自女皇陛下的一声令下。 至于那些个被挟持的、还偏偏是以敌对最为推崇之人——沈月秦——为首的人质?顶多牺牲后赏个风光大葬。 “你也知道我能杀死先皇啊。”敦煌朝着泥泞轻啐一口唾沫,在目睹承载着雪儿一行的船只已然因自己猛然震出的狂风徐徐开远后,眉眼中瞬间跳脱出不屑,“那你以为,凭你一个小小的女帝,就能拦得下我么?” “你大可试一试。”恍然间,向来以柔和示人的欧阳辰凌竟是亲自探手落入虚空,转瞬间,一柄长剑已是呼啸而出,不知怎的,这把长剑的外鞘,竟与敦煌的念杀理之剑有着七分相似。 在快到令人目不暇接的急速中,头顶剑圣冠冕的敦煌竟是第一次没有及时反应过来。长剑掠然而出,于电光火石之间挑断了他的手筋,瞬间无力的左手更是再不能架死沈月秦以作要挟了。 见人质已然挣脱,周遭士兵紧跟在一马当先的黄莺背后,自四面八方涌上,以各样兵器架在敦煌的脖颈上,将其锁得动弹不得。 “弑君者,已被女皇陛下拿下!”黄莺那洪亮的声音顿时回响四方,将所有陷入暂时呆滞的平民百姓重新唤醒,他们纷纷扬眸看向那英姿飒爽的女帝,眉眼中的敬佩近乎满溢而出。 “女皇陛下万岁!女皇陛下万岁!”他们高呼着,赞叹着,千万颗激动无比的心终在此刻将拧成一股永远支持欧阳辰凌的绳,后者之声望,亦在瞬杀一剑后,达至前所未有的巅峰。 可他们谁都没有留意到被千万兵器架在身上的敦煌,其嘴角洋溢出的隐约笑意,以及表面看上去无比风光,实则内心愧疚不已的欧阳辰凌。 女皇陛下力擒弑君者的消息很快就在整个煜弓国不胫而走,经过官方的美化与坊间的肆意夸大后,女皇陛下的潇洒之影已然深深地烙进了每个人的心间,这让欧阳辰凌的人气空前高涨,就连原本的一些不曾表态的官员,也纷纷表示了自己对于女皇陛下的肯定。 只是擒拿一个人,便让欧阳辰凌顺利坐稳了本就属于自己的王位,敦煌的贡献可谓是功不可没。他的落网让反对派直接土崩瓦解,本还有望与欧阳辰凌相互竞争的沈月秦,在剑芒掠然过后便被吓得神志不清,以至于到现在还要有专人照顾才能勉强入眠。 在女皇陛下日趋巅峰的声望面前,没有人胆敢不顺大流强行忤逆,哪怕女帝向来以宽宏大量示人,也保不准她那些忠实的拥趸不会将这类害群之马生吞活剥。 官方的消息很快就出来了,他们决定在次日正午处决这位弑君之人,处刑方式并非什么无上残忍的酷刑,而是对于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来说,较为轻松的斩首之形。 这一天,万人空巷。 伫立于触龙境内的偌大登天台第一次站满了人,他们遍布各个角落,彼此拼了老命地伸长脖子,就为了目睹这大快人心的一幕。 煜弓国的衰败始于先皇的陨落,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对敦煌恨之入骨。女皇陛下位处高楼,她穿着一身金甲,恰到好处的盔甲勾勒着她完美的身体曲线,一脸浩气更是惹人注目,可以说,她出现在哪儿,全场的焦点就会在哪儿。 仅有单臂的敦煌是被数十人抬着进入会场的,由于期间路过人头攒动的浪涛,披着囚服的他浑身便是理所当然地沾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这些都是煜弓国居民对他独一人的愤懑。 “噗!”赤裸上身的刽子手大喝一碗烈酒,随后仰天迎着太阳金光,将之喷洒在足有成年男子大腿一般宽的刀刃上,锐利之下,敦煌的脖颈近在咫尺。 “行刑!”倒不拖沓,欧阳辰凌一声令下,刽子手旋即手起刀落,谁人曾想过一生纵横于江湖的敦煌,居然会陨落于此。 然而,真的么? 当那一颗头颅滚倒在地,当鲜红的血液洒满广场中央,当全场人声终是迈向鼎沸的巅峰,远在汪洋上的船只,却是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浑身湿哒哒的男子。 纵使他看上去狼狈不堪,但那一身的穿着却是格外华丽,小小的沈字就绣在胸襟之前。他空无一物的右袖此刻正随海风舞动,唯一挺拔的左手半掩在袋中,长发飘扬中的蓝紫双色更是异彩连连。 “这下,她就应该能坐稳王位了吧。”男子仰天轻叹,嘴角勾勒着运筹帷幄的微笑。回首间,一道银发倩影早已扑到了自己的怀里。 “叔叔!” 纵观这天下芸芸众生,能让雪儿以叔叔相称的,除了敦煌,还能有谁呢?经过一番闹腾风雨才赶上船的他侧过身,用单手宠溺地揉了揉雪儿的头发,微笑着。 那广场上的替罪羔羊究竟是谁呢?天知道呢。 第一百九十五章 海上奇遇 这个世界只有四片大陆,亚土大陆与泽西州相接,造就了天下最为广阔的陆地,但若单论一片大陆的面积大小,最胜者无疑为行天大陆。不论是土地之面积、帝国之繁盛、亦或是历史之悠久,行天大陆的地位永远都在第一位,也只有首位的冠冕才配得上它。 暂不论其余三片大陆的格局究竟是像亚土大陆这般三国分裂而立,亦或是如同七星或泽西一般推崇唯一政权,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拥有着一块绝对不能侵犯的圣地与尊威:行天大陆上的天灵帝国。 众国对于这历史第一国的尊敬究竟有多深呢?譬如每片大陆仅允许不超过两个码头提供往来行天大陆的船只; 譬如在天灵帝国的建国庆典时,哪怕是处于战火之中的各国,也必须暂时放下对彼此的敌视,相约聚往天灵帝国,恭庆它的寿辰; 譬如但凡是从天灵帝国中走出来的人,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平民,到了其他大陆上的国家,都会有当地身份尊贵无比的人委身而来,亲自迎接; 若是天灵帝国的权贵出行,其他国家大可直接将其封爵,赠予封地与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如此做的目的也不外乎一点,竭尽所能般去讨好这个哪怕过了数百年,巅峰仍然不退分毫的无上帝国。 当然,各国之所以会这样毫不吝啬,一点也不担心自家封地全部被天灵帝国使者所霸占,其背后的主因正是天灵帝国本身所采取的独立政策。 一年当中,其官方宣称的外派人员有且只能有两个,换而言之,天灵帝国要么一年只有两次外访,要么一年只有一次外访,但多数时候,其尊王都不会将官员外派,除非是遇到了某些尤为紧急的事故。 正因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各国才会费尽心思地去讨好此类来使,争取借此于天灵帝国交好,从而一步青云,然而理想的美好却永远都会止步在骨感的现实面前,就算各国给出的条件再怎么吸引,却总会是热恋贴冷屁股。 天灵帝国的尊威很大程度是因为它那经久不衰的强盛实力。所谓灵,意蕴灵气,是天下修者大都能够掌握一二的技艺,但甚少有精通者。而天灵帝国却拥有着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将灵气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家族:白家。 现如今在其余三片大陆,修行尚浅的灵气在对敌于战中,所能尽的功效微乎其微,多数都以骚扰为主,真正的破阵之军,仍然以剑艺与兵刃为主。 可一旦当灵气修行至巅峰,或是掌握了正确的灵气使用方式,其威力便能呈几何数倍,以近乎疯狂的方式一路高升,甚至可以说是碾压了大部分留存于世的兵刃技艺。 但纵观天地苍生,甚少有如此之人脱颖而出,一方面是因为灵气的修行与其他兵刃不同,它更讲究缘之一字,而非跟其他剑技之类可以实操的修行一样,光凭不断地操练,在灵气的范畴里,是不可能有所成就的。 这个世界上,灵气大致分为两种,若要将之修至巅峰造极,所需要的便是“缘”,直到人以“缘”唤醒体内的纯粹灵气,才能将之称为真正入了灵气的门;而另外一种幻灵气则偏于散漫,修行方式亦很简单,一般修者稍加浸心于此,长则六七月,短则三俩周便能熟练掌握。 但若将此类幻灵气横向比上纯粹灵气,那就完美诠释了何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如雷般的纯粹灵气面前,幻灵气恰如一只小小的蝼蚁,人畜无害。 而之所以称白家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将灵气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家族,其背后的主要原因是这个家族一路内传而下的秘籍,除了白家人以外,没有人知道秘籍中究竟写了什么,但天下人都明白,正因有这个秘籍,白家人凭“缘”唤醒纯粹灵气的概率,远超一般人。 整个江湖的更新换代多是风水轮流转的模式,此世之惊才或许在下个瞬间就会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但无论湖上风云如何变幻,白家的家主,总能于每一世的至高强者中占据稳如泰山般的一席之地。 这就是白家,这就是誓言效忠于天灵帝国的最强家族;这,就是天灵帝国傲足于世界顶峰的绝佳资本。 战场之上,一剑翻云覆雨的存在,现世除了敦煌便再无他手;但一气震慑九霄的桀骜,从天灵帝国创立至今,便一直有人。 重型木船行驶在一望无际的汪洋上,其桅杆扬下的白帆绣着华丽的金边,甲板之上更是站满了人。这艘船是整个亚土大陆上唯一获允许得以进入行天大陆的天之骄子,所以,船上人更是非富即贵,但偏偏在这奢靡的风范中,却有一批衣衫颇为特立独行的异类霸占一隅。 那个单臂男人湿漉漉的全身泛着独属大海的咸涩味,此刻的他正以单手托着下巴,凝望着远方的湛蓝;在他旁边,那一个小巧玲珑的银发倩影则很明显要更为吸睛夺目一些。 此时的她刚好在那长相倾国倾城的青发女子身旁寻来一个小角落,乖巧无比地坐下,小脑袋缓之又缓地靠向那位潜心于日记中一行一字的女子肩膀,直至二人相依。 而就在不远处,一位格外魁梧的男子则是盘起双手,他那高出平均足有一个脑袋的身材让其得以从人头攒动中脱颖而出,船上一些非富即贵的显赫之人在无意间瞥见他后,总会匆匆错开眸光,生怕会因眼神滞留太久而招来无名的怒火。 “师傅。”眨眼间,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小男孩却是从人潮中跳了出来,他并不是一步一个抱歉地走过来的,而是凭借那看似娇小的身材强行挤了出来,每一个不经意间与之相撞的成年男子,都会踉跄地向后靠上两步。 “干嘛去了?”敦煌侧开异色的深眸,转瞬的奇异光景却刚好被几位女子逮了个正着,那一只摄人心魄的眼眸很快便勾起了她们无穷的兴趣,尽管敦煌对此不以为然。 “跑去船头看风景了。”姜乐冥挠了挠头,一边吐着舌头,一边如实交代着。 “只是看风景你就不会回来找我了,是发现什么了么?”敦煌幽叹一声,拱起两指在姜乐冥的脑袋瓜子上敲出几声清脆。 “师傅不愧是师傅。”姜乐冥吃痛,便是赶紧往后撤出两步,随后赞叹着说道:“我是有些发现,但不确定。” “说来听听。”敦煌冲着姜乐冥昂了昂下巴,深眸中更是瞬息掠过一道不为外人所能轻易留意到的银光。 “在此船的正前方大概三百米左右的位置,似乎是有灵气的波动。”尽管眉眼中闪烁着一丝不确定的神光,但姜乐冥还是选择向敦煌正色汇报道。 “不用似乎了。”就在姜乐冥汇报的功夫,敦煌探出的剑气就已经带回了切实的反馈,他招手唤来一直沉声不发一言的苍风,同时拉过姜乐冥的手,对着二人郑重道:“留在这里,我去前面看一下。” “明白师傅。”姜乐冥点点头,苍风则是就地盘腿坐下,以实际行动作为答复。 作为船上可以说是唯一“衣衫褴褛”的存在,敦煌的步伐比起姜乐冥来说,就不需要去硬挤人潮了,相反的,他刚一起出步调,那些本还是摩肩接踵的船上游客便是连忙向内收缩,硬生生地为敦煌让出了一条颇为宽阔的道路。 当然,期间还有几位幸运到可以一览敦煌异色奇眸的女生不带半点畏惧,跑来尝试着跟敦煌搭讪,却被后者以微笑礼貌回绝。 敦煌从这全场超过六十米的巨船船尾,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就来到了船头的位置,在那儿,他翘首远瞻,锐利如芒的眼神似精光暴射而出,转瞬跃过近百米的距离,颇为轻松地觅到了那传出阵阵灵气波动的地点。 在那里,碧色的大海终是一改其妆容,以深到骨子里的幽蓝划起一圈近五十余米的方圆,深不见底的幽邃不消半点驱动,便自然而然地从中扶摇而上。 在那宛若无底的蓝洞上,一叶小舟却是平平稳稳地停在波澜迭起的海洋上,既不迎风飘动,亦不随波逐流,它就静静地停在那,杵在那,宛若一根钉子。 在那小舟上,一位白袍男子负手而立,置于身前的右手捧着一扇墨色山水,虽是轻拨着徐风,但那浓郁的灵气波动,却正是从这一折扇中喷薄而出。 他与巨船的距离早已不过百米,海风的呼啸更是让双方迅速相遇于深邃蓝洞之上,待杆上水手终是凝眸望见这一看似以卵击石的身影后,他们虽是立马赶紧呐喊出声,示意船长指挥抛锚,但还是来不及了。 眼看那飘然若仙的男子就要暴毙于重逾万斤的巨船碾压之下,前者却是不紧不慢地舞动手中折扇,刹那间,一记狂风竟是从左呼啸而起。 劲爆的狂风对于甲板上的很多人来说都是不曾料想过的一幕,以至于当飓风携行巨浪轰然之际,一些本就位处边缘的人便是首当其冲,纷纷跌落那深不见底的蔚蓝海洞中。 “定。”眼看全船的重心快要偏移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身若磐石的敦煌便是轻启一声,纵使其声浪微弱不堪,却于瞬间换来海上的风平浪静。 “哦,有高手在啊。”那白衣男子抬头上望,正好对到敦煌俯视的眸光,本是毫无瓜葛的二人,眼神之间的对冲却隐隐擦着火花。 “你是谁?为何要对我们出手?”敦煌冷言道。 “我是谁不重要。”白衣男子将折扇打到左手掌心,震出一声清脆的同时,也收了这副精简却又栩栩如生的山水画。“至于为什么对你们出手,纯粹是为了一些历练罢了。” “历练?”敦煌稍稍皱起了眉头,置放于木杆上的左手更是徐徐向内弯曲。 “尚别动怒。”或许是感受到了来自敦煌的敌意,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右手缓缓向上托出无形,转瞬间,之前那些不幸跌落于海的人们便是一个接一个地飘入空中,安安稳稳地落回甲板上。“我只是为了历练,根本无意伤人,现在历练已成,我也没其他停留的理由了,后会有期吧。” 语毕,他转身要走,却在将离之际再度回头,向着巨船的方向微微躬身:“对了,行天,欢迎你们。” 说完,他一跃入空,投身于深不见底的蓝洞。而那一叶失去了主人的小舟,也再无法于浪涛中稳住身形,摇摇晃晃地沉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法阵 蓝洞滞留原地,一如每个惊魂未定之人心弦中的震慑久久回荡。 重船抛下铁锚,向来于汪洋中纵横四方的巨锚,此刻哪怕连铁索伸尽,却仍然碰不到海床上的礁石分毫,悬停于蓝洞的潮流中,勉勉强强地稳下了前航的步调。 “呵...呵...”不幸落水的人们双脚正情不自禁地颤抖着,发软的双膝压根无法支撑起他们的身子,也不顾萦绕舌尖的咸涩,他们不约而同地张开嘴,向天地贪婪地汲取着险些永别的空气。 “历练。”直视着那仿若可以吞噬人心的幽深,敦煌稍是咀嚼着那无名男子的潇洒之言,同时改拳为掌,恰如轻抚沙尘般扫落空处。 刹那间,数道虽不比前风呼啸狂烈,但依旧气宇不凡的海风裹挟剑气旋然而出,于蓝洞之上驱开周遭咸涩海水,自中勾出一道约莫仅成年男子臂展宽的塌陷。 平视之,这点汪洋上的小口显然不是些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但若是俯视之,其中玄妙却足以让众多人为其瞠目结舌。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那一点直坠蓝洞核心的塌陷已然排空汪洋之水,就像是一根直通海心的透明琉璃柱定于其中。 抛下重锚的煜弓行船四围弥漫着大惊失色之意,但其中无一能影响到心若止水的敦煌,等到剑气镌空海心,他便是往前微探脖子,混色的眼眸中掠过一道精光,瞬息飞逝万米百丈,直到遇上蓝洞底部一点未曾消散的星芒后,这才有所回收。 “传送卷轴?”这深埋于万丈下的星芒让敦煌不禁眯起眼睛,细声轻道一句好奇:“不,这是一种法阵。问题是谁会在海里面,而且是深海里面布下法阵呢?吃饱了撑的?” 星芒的弥留绝非是一次性的传送卷轴所能带来的,毕竟前者来无影去无踪,一经使用当即化灰,并不会有如此光耀仍亮堂于汪洋之下,唯有仅供传送用的法阵才会留下星芒。 而且,单从星芒中残存的气息来看,敦煌可以断言这种法阵绝非现世的产物,其历史与内蕴都相对久远,更像是.....几百年前就已经设下了。 但这种悠远的历史气息却并没有给敦煌带来任何的陌生感,反倒是有种难以言喻的熟稔油然心生,敦煌他似乎是曾感受过如此的气息波动,但至于在何时何地,他一时半会却是想不起来。 “白家法阵。”就在敦煌有些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隐去身形的陈芒终是再度踏步现形,不改的蓬松黄袍,不变的冷峻容貌。“这是白家法阵。” “白家?”对立于船头的二人丝毫不顾旁人因陈芒自无形步落有形而感到惊诧不已的注视,自然而然地开始了交谈。“他们不是一般不露面么?” “白家最近可能是有什么大事吧,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江湖上有关这个隐世大家的传言与资料都少得可怜,哪怕是郑昇大人,对于白家也没有详细的记载。”本以为见多识广的陈芒大可一举解决这个谜题,然而实际上给出的答案却是颇为不尽人意。 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陈芒对于世界的认知源于郑昇,而就连郑昇都没有记载或是提及过的东西,陈芒也就自然无能为力了。 “历练...”敦煌的人生阅历要比陈芒丰富太多太多,可唯独在白家这件事上,二人都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但比起陈芒,敦煌还有一张底牌:曾经与白兰雨的短暂交流。 那是敦煌第一次遇见雪儿的时候,那是敦煌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挚爱于世间竟不是孤身一人的时候,那是敦煌第一次,牵起雪儿稚嫩的小手。这么多的第一次,自然让其对那一天的全部细节记忆犹新。 “现在形势所逼,孩子跟着我,无异于送死,相比之下,跟着那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圣,要靠谱和安全的多吧!”白兰雨杏眸圆瞪,怒吼的样子如今亦是历历在目。 “原来是这样么...”敦煌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再回首望向那即将无影无踪的海底星芒,他自言自语地感慨道。 “叔叔!”恍然间,一声稚嫩破空,让敦煌当即从自我沉思的世界中苏醒过来,他侧过身,银发的飘扬旋即映入眼帘。 未有几分犹豫,敦煌张开单臂,将隐隐有些颤抖的雪儿揽入怀中,轻声耳语道:“没事了,没事了。” 敦煌的一身衣物本是湿漉漉的,可就在他拥上雪儿的那一刻,所有水渍竟是在眨眼间冥飞鸿鸿,他仅以纯粹的温暖,搂着仍有些害怕的雪儿。 感受着那和煦的温度,雪儿那一颗受暴风牵引的心终是慢慢放松下来,稍微多依恋片刻,她这才仰起头,用跟敦煌如出一辙的眼眸,凝望着这一位面露微笑的叔叔,稍显瑟缩地问道:“刚...刚刚发生了什么?” “不过是刮了阵大风而已,在海上再正常不过了。”敦煌万分宠溺地揉了揉雪儿的头,以无比平静的口吻掩盖着飓风背后的真相。 等到逐渐安抚好雪儿悸动的情绪,敦煌便携着回掠的眸光扫过船尾,却惊觉在那个既定的位置,似乎少了些什么,再定睛一望,竟是不见那无论在何处都十足耀眼的青衣女子。 “雪儿,你碧尔姐去哪里了?”敦煌沉声问道,可雪儿却是立马摇了摇头,一点也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 在大浪狂袭的那一刻,雪儿一直都用双手紧紧地抱着身若铁钉般的苍风大腿,双眼紧闭,对于外界的一切感知仅停留在五脏六腑中那翻天覆地的恶心,至于碧尔去了哪里,她真的是一点儿也不知情。 “师傅。”姜乐冥的横空出世并不是从船尾一路奔袭而来,他是从一旁的汪洋中高高跃起的,连天的水花沐浴在阳光之下,勾勒出隐约的七彩绚丽。 他想要来一个帅气的落地,可双脚这才刚一点地,就因为湿滑而向前散去,以至于姜乐冥非但没能潇洒稳住身形,还让后脑勺吃了记重击。 “砰!” “啊呜!”木板的巨响伴着痛呼一并响起,原本还想在地上多躺一会的姜乐冥,却是突然被一阵不可抗力给拎了起来,环视一周,他发现拎着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有幸当过自己坐骑的苍风。 “没有本事就别想着耍帅。”苍风冷哼一声,曾经的浩浩正气终是有三四成相随语中,他看似随意地把姜乐冥抛了出去,但实际上他是刚好瞄着敦煌所处将其丢出去的。 敦煌以袖为绸,荡起一小缕柔和,轻而易举地接下了这浑身散发着浓郁狼狈之色的小徒弟,不咸不淡地问道:“你怎么掉到海里去了?” “对...海里...海里...”晃晃悠悠地站稳身形,姜乐冥先是摸了摸作痛的后脑勺,随后赶忙跟他的师傅汇报道:“我不是掉到海里的,我是跟着碧尔姐一起下去的。” “碧尔?她跳海了?”敦煌迅速侧过眉眼,缕缕无形剑罡似若眼线,铺天盖地般席卷整片汪洋,却怎么也寻不见那青衣倩影的半点踪迹。“为什么?” “就在大浪席卷的时候,刚好把碧尔姐手里的日记刮到海里去了。”姜乐冥的解释恰到好处地说明了问题。“我本来想去帮碧尔姐的,可当我跳进海里的时候,却发现她不光是身影,就连气息也已经消失了。” “法阵。”听着姜乐冥的解释,陈芒与敦煌对视一眼,彼此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再望下那重归深邃的蓝洞,敦煌未有半分犹豫,起脚飞身,迎着一众船客不明所以的注视,跃入那看似再也无归的幽深之中。 这外貌看上去深不见底的蓝洞一经入内,实际感觉却与周遭的寻常海水无异,唯一的细微不同,或许就只有蓝洞范围内那可有可无的细微轻盈感了。 敦煌沉气下潜,可就算是借着一身修为带来的增幅,他很难潜到这足有万丈深的蓝洞最底处,等到其肺部传出如火烧一般的疼痛时,距离之前那点星芒的位置,仍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敦煌保持着现今的深度,蓝紫混色的双眸眼角再度燃起凌冽光晕,轰然暴射,以其本身为圆心,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凭借着这瞬间的炫目,敦煌凝眸扫视着海床上的一切,包括之前星芒消散的位置,却仍是一无所获,在这一圈深邃无限的蓝洞中,那道青衣倩影似乎真的消失了。 敦煌本想搜查得再仔细一点,可肺部的灼烧感却成为了他不得不直面、不得不妥协的难题,幽幽地垂下眼帘,他将要挪步离开之际,无意间掠出的眸光却是在那星芒散尽的沙土上,瞥见了一点碎布青袍,那是绝不可能在深海下出现的丝绸。 “碧尔...”敦煌这下总算是知道那道青衣倩影究竟去了何方了,得到答案的他不再多做停留用以折磨自己,纵使身处强压不断的深海,他的脚下依旧得以生风,浩瀚剑气横扫而下,逆着强流轰出气旋,一举将敦煌送上海平面。 等到敦煌宛若蛟龙般出水后,他这才发现原定稍作歇息的煜弓行船早已收锚启航,乘着风势,他们已经走了约莫两三里,而自己却仍旧滞留原地。 “不等我啊...”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敦煌不知从何处换来灵剑环绕其身,探出的食指微微下倾,灵剑当即会意,奋不顾身地潜入蓝洞,于其中托起敦煌的身子。御剑而行的他,不消片刻便追上了尝试远遁的重船。 “船长,下次记得等人齐了再发船。”当敦煌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掌舵人的背后,还一边扬着蔚蓝丝带,一边幽幽地抱怨着时,那位船长着实被其吓得不轻,双脚剧颤,但也仅限于次。毕竟敦煌并没有流露出半点追究的意思,仅是迎着雪儿那边的眸光,自顾自地走向船头。 “叔叔/师傅,碧尔姐她去哪了?”姜乐冥和雪儿异口同声地问道。 “她比我们先到行天大陆。”对于两者的询问,敦煌仅是留下这样一句话作为解释。 正当雪儿和姜乐冥满头雾水,不明所以之际,陈芒却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那个法阵啊。”他对自己说道。 第一百九十七章 行天海卫 一望无际的碧蓝沧海终是不再见深邃寒洞点缀其中,一路畅行无阻的巨船安安稳稳地驶进了专属于行天大陆的海域。 在刚刚抵达其中的时候,有几位御剑之人翩然若仙,以不点烟尘的平静稳落于甲板之上,他们穿着象征天灵帝国的金纹蓝袍,专门用以遮掩脸部的面具上仅仅镌有一张道不明深意的微笑,同时间,他们还头顶兜帽,整个人封得严严实实的,似乎并不想暴露于人前。 随着几位翩然仙侣的到来,船上那些非富即贵的家族人士竟是突然温顺得如一匹家犬,分为男女两列队伍,乖乖地退居到甲板周边位置。 但敦煌一行却是温顺中的例外。永处船头的他们一直扎堆而立,作为打头阵的敦煌,甚至双眼轻眯,似乎已然忽视了这几位仙侣的到来。 “喂,你不要命了?赶紧过去排队。”在女生队伍中,最靠近船头的是一位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也是整艘船上鲜有的,得以一览敦煌摄心奇眸的女生。正因这抹奇异所带来的好感,才让她不惜冒着触犯仙侣之威的风险,也要提醒敦煌。 “为何要排?”敦煌嘴角微勾,不开眼不启眸,用刻意加重的语气,平静地问道。 “因为这是规则。”此刻,共计六人,三男三女的仙侣已然完成了他们各自的检查,彼此并排而立,为首之人并非那个身材最为魁梧的男性仙侣,而是另外一位身材苗条的女性。 贴身的锦衣勾勒着她婀娜的身姿,不盈一握的纤细蛮腰亦是十足吸睛,虽然面容被遮得严实,但从那宛若天籁的冷淡声音来断,应该也不是什么逊色之辈。 “也就行天大陆规矩多。”此刻,敦煌终是仰首,混色的眼眸猛然开启,刹那席卷的剑罡毫无征兆地落在一众仙侣身上,以强压将之逼退数步。 “你这是在玩火自焚。”开口的女生亦是最先稳住身形的存在,只见她舞起纤细的右手,一道银刃旋即呼啸而来,“给我拿下!” “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有这样的能力。”没有人曾料想过敦煌会对行天来使如此不敬,而事实上,如果碧尔没有平白无故地消失,敦煌也应该会排在那一列男生队伍之中。 但既然话已出口,身为其同伴与徒弟的苍风、陈芒以及姜乐冥也就自然不能闲着,他们同时前踏一步,气焰瞬息延烧,不一会儿已迸发出煊赫之势。 敦煌甚至没有出手,仅是这三人的气息迸发,就已然足够匹敌那六名仙侣的全部,甚至犹有过之,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后者明显吃亏。 “你们这是要与行天、要与天灵为敌了?”女生倒吸一口凉气,沉声厉喝道。 “我并不想跟谁为敌,这不是我的本意。”敦煌从三人的拥簇中大步走出,飘扬的长发掩住了他一边眼眸,却盖不住当中的熠熠光辉,仅有单臂的他不过是随意地凝起半分剑罡,宛若泰山般的重压便旋即塌在那六人的身上,无一例外。“但如果有人来者不善,我绝对奉陪到底。” 在船上众人寂然惊诧的注视下,似若龙吟般悠长的激昂却是瞬息回荡于世,眨眼之间,一道黑芒已然划空而至,所及之境,无不有意可破天的凌冽紧紧相随。 黑芒入手,没有人看清敦煌究竟做了什么,众人只感觉到平日吹袭己身的海风好似突然多了些什么东西,下一秒,接踵而至的哐当便是奏鸣于甲板之上。 一瞬,那六位仙侣用以遮脸的面具便是被无形于同一时刻断成两截,从中不分男女,显露出的都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庞,至极的恐惧已是悄然攀上他们的心间。 能当上行天海卫的人,其实力会弱么?自然不会,这可是整个行天大陆上,或者说是天灵帝国中整体实力排名第二的部队,其挑选人才时的毒辣眼光可都是冲着佼佼者三个字去的。 换而言之,此刻登上煜弓行船的六名仙侣,其整体实力放到其他三片大陆上,都是能横扫一大片的存在。可就是这样的他们,在那不过下马威性质的剑罡面前,却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刀悬于颈。 “没用的...”这是回荡在他们每一个人心中的声音,那是纯粹的绝望。 “行天海卫,是不会放过你们的。”不再有面具遮掩的女生果然俏丽,尽管脸色苍白若雪,但也丝毫不掩其中英气流转。此刻的她咬着牙,故作凶狠地说道。 “行天海卫,我没听过。”敦煌手腕轻甩,黑芒瞬息无踪,同时间飘荡而起的袖袍更让身后三者立马明意,当即收回外露的气威,云淡风轻地走回船头。“不过,我倒是有东西想问问你们。” 无视掉女生那宁死不屈的眸光,敦煌深吸一口气,转而寒声问道:“现在的白家,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尽管她的美眸中迅速闪过一抹迟疑,但说出口的答案却依旧不负行天海卫之名。 “我实话跟你说吧,白家有人搞了一些不应该搞的事,把我的一个朋友弄走了,我只是想找回我那个朋友,仅此而已。”敦煌稍稍歪头,将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这位女士。但结果却有些不尽如人意。 “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女生强硬的语气不带半点婉转的余地。“你再怎么问,答案都是这个。” “真的?”敦煌挑眉表示怀疑,顺手切出一道剑气贴着女生的鬓角掠过,带落发丝缕缕,却依旧难撼其眸中坚定之意。 “好吧,既然是这样,我也拿你们没什么办法。”威逼不行,敦煌本身又不是些擅长利诱的货,只得幽叹一声,耸耸单肩。可才刚一侧身,天外飞来的一记锋芒便是擦着他的鼻尖轰下,于船头炸出裂坑,烟尘四起。 “喂,我好歹也是等你们的人上了船才动得手,而且还不是杀手,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等到雾蒙尽散,只见敦煌仅以两指夹着长枪的尖端锋芒,冷声道。 这是一柄通体呈现出灰白的双尖长枪,前端的锐利由两记回勾的主枝所铸就,而后尾的锋利则是以纯粹菱形作为点缀。 掌握双头长枪的男子与敦煌齐高,同样是长发飘扬,双方的气质也是不相伯仲,要论唯一之别,则大抵不过于敦煌那铭刻进骨子里的沧桑了。 至于长相,前者比起敦煌要更加俊俏一些,亦是更近于美男子的行列,但对于一位江湖行者来说,中用往往要比中看更受人待见。 虽然二者的外貌大致上并不显多大差别,但实力的差距却是一目了然的,会聚了无数精粹的枪尖如今正被敦煌仅以两指便封得死死的,寸步也不得进。 “行天海卫四队队长,尹清。”来者寒声道,倒也不顾枪尾的锐不可当,迎着就是拍出一掌悍然,逼得敦煌不得不侧手将之引向别处,但当中究竟有几成是逼不得已,属实不得而知。 见枪身重归自由,尹清也不多加恋战,脚尖踏着如同舞步般的优雅鬼魅,回旋一圈,来到了那六位早已腿软的队员身前,横枪而立。 “队长。”六人相继以轻声呼唤道,尽管语气中的颤抖依旧不止。 “一会儿再说。”尹清没有回头,一对纯黑的眼眸深锁在敦煌身上,寸步不离。不过他的谨慎对待,却只换来了后者的一脸轻松。 “你是这支队伍的队长?那你知不知道白家究竟在干什么呢?”敦煌歪着脖子问道。 此时此刻的雪儿其实已经呼呼睡着了。敦煌专门为她开辟出一道暂时告别人间的结界,好让其静静享受酣睡的感觉,也正因如此,他的行事才能够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 “不知阁下为何要四围打听白家的消息?”尹清作为初来乍到者,自然没听见敦煌之前所言。 “他们自己搞的事,却把我一个朋友牵连进去了,所以我才想问你们知不知道白家在干什么,这样方便我去找我的朋友。”敦煌摆着手,乐此不疲地重复了自己先前的话。 “我只知道白家最近将有大事发生,至于其中详情,我也不清楚。”尹清沉声回答道。“只是除了这件事情以外,阁下作为外人,却不守行天之规,还对我的队员动手,这方面的事情,还请恕我不能将就草率地处理。” “那你想怎么处理?”敦煌嘴角轻启一抹邪笑,这仅是不点半分风尘的一步前倾,却让除去尹清的六人纷纷后退。 “依法处理。”尹清寒声道,手中双头银枪掠起回芒,点向敦煌的额间,却在即将没入其中的那一刻停滞不前。 这并不是敦煌的护体剑罡所为,亦不是尹清的刻意留手,而是另外一道来自远方的潇洒身影...... 在星辰环绕中静享美梦的雪儿突然浑身剧颤,猛地从睡眼惺忪中坐了起来,回望四周,她像是在焦急地寻觅着什么一样。 等到那一枚永远透亮的星辰徐徐降落,雪儿便是迫不及待地投身其中,嘴里还欣喜地呼唤着一个名字:“田叔!!!” “...这是我的朋友,还请卖个面子。”眨眼之间,不知何时蓄起长须的田叔已然出现在敦煌与尹清的正中,恰似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将二人依着左右隔开。 “统帅。”几乎是瞬间,行天海卫四队全员同时间单膝跪地,齐声说道:“行天海卫四队,参见统帅。” “统帅?”自登船以来,这还是敦煌第一次嘴角勾起颇为玩味的微笑,看着那虽然面容老迈,但身材却一点不显佝偻的长者,他轻笑道:“真是好久不见啊。” “你怎么会到行天大陆来,五年之限还长着呢。”田叔转过身,声若洪钟般昂着不解。“雪儿呢?” “田叔!”说曹操曹操到,只见敦煌身侧突然开起一道光门,一道飘扬的银发倩影便是旋即一个刺步从中跨出,扑进了这位老人的怀中。 “我好想你呀!” 第一百九十八章 盛典 “好久不见了啊雪儿,你可是胖了喔。”田叔颇为轻松地用双臂抬起雪儿的身子,看似惬意地将其举上肩头,微笑着打趣道。 “哪有胖!我还是跟原来一样重好不好!”那及腰的翩翩银发从来不曾变过,与之相伴的,还有雪儿那不论是曾经或是现在,在田叔怀中撒娇的柔媚之劲。 “好好,雪儿没胖,雪儿没胖,是田叔老了,身子骨弱了。”不论在什么时候,田叔作为白兰雨身后忠实的护盾,自然对她的一切爱屋及乌,而其对于雪儿的关爱与宠溺,更是达到了某种旁人尚不可及的境界。 在这其乐融融的一幕面前,却伴着几张惊掉下巴的呆滞,行天海卫四队的众人,包括身为队长的尹清在内,试问谁曾见过一直以来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海卫统帅大人,竟有朝一日会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 “队...队长...这...这还是统帅大人么...”站在尹清身旁的是之前领队的那名女生,如今的她正用胳膊轻点着与之关系分同寻常的尹清背脊,含糊不清地嗫嚅道。 “这...”看着地位非凡的统帅大人如今仅是一味地阿谀奉承,这足以称得上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让哪怕是被其当做接班人一样培养的尹清,也是犯懵不已。 田叔可不会知道这些人的小心思,或者说,他直接忽视了这些人异样的眼光,他仅用饱经沧桑的深眸轻侧,当中肃杀瞬闪,让行天海卫四队的七人顿时噤若寒蝉。“你们先退下吧,这里有我就足够了。” “是。”行天海卫中的规矩并不算多,这种浅显易懂的白纸黑字更是深刻于每个海卫的心间,当中至关重要的那一条便是对上级,特指统帅级别,的绝对服从。 纵观整个行天海卫,统帅级别的人物在最鼎盛之时也仅仅只有三人。而如今田叔的统帅身份,则是世间仅存的唯一,所以,在行天海卫这一天灵帝国整体实力排名第二的队伍中,他就是只手遮天的存在。 既是统帅给出的命令,又哪有不遵的理由?只见七人同时合脚,右手绷直,掌心向天,置放于左胸下约莫一寸的位置,仿佛用亲手托着珍重心脉般,弯腰齐声道:“遵命。” 七人以尹清为首,迎着咸涩海风吹来的方向踩出大步,待近乎同一时间响起的低沉奏鸣,仅有七人的四队便已然投身于碧蓝之中,化作旋流中的数道掠影,朝着已是近在咫尺的行天大陆飞驰而去。 “田叔~”雪儿那叫人顿感酥麻的嗲音刹那萦绕,让被呼唤之人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带着尴尬的微笑,重新将身子转过来,正对雪儿,也直面她的问题:“小姨呢,小姨在干嘛呢?” “公主她...”田叔的答案本将脱口而出,但他却很快地反应过来,弥漫深意的眼眸顺带扫过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敦煌,让后者当即会意。 “雪儿,过来,我们换个地方再说。”敦煌冲着满心依恋的雪儿招了招手,但对于正经历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的她来说,如此劲道很明显并不足够,最后还是在敦煌连拉带拽地勉强下,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了牵着田叔的小手。 “各位来宾,你们的身份已被认可,大可直接驾船进入码头了。”只有在面对外人的时候,田叔才会变得冷酷无情,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他寒声向船上众人宣告着这次检查的结果。 待尽了自己的职责后,他便以双手于船头抹出两道高亮光纹,无形的白焰顺势缠绕而上,将这两撇光纹彻底融为一体,凭空开辟出一个足够通人的隧道。 “我们进去说吧?”田叔向着敦煌微微点头,后者微笑回礼,带着雪儿,很是给面子地反身步入其中,姜乐冥等人亦是紧随其后,一番轮转后,这才到了田叔。 “刚才发生的事情,真不好意思。”在即将步入光门之前,田叔转过身,以微乎其微的愧疚诉着毫无说服力的道歉,没等船上众人给出任何反应,只见这位统帅的双眸竟是突然变得一片雪白,炫目的光芒爆射而出,眨眼便已席卷了甲板上存在的一切。 等到光雾的缭绕逐渐消弭,甲板上那些非富即贵的官家子弟已是一脸茫然,呆若木鸡般杵在原地,双目更是无神。 “这下就好了。”田叔满意地说道,便不再拖沓脚步,投身于光门的怀抱中,等到他完全消散于其中,这扇光门的寿元也就走到了尽头。 “刚发生了什么?”约莫一炷香过后,掌舵的船长这才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他环绕着四周的寂静茫然,不禁皱起眉来,极力去脑海中搜索有关刚才的记忆,可展现在他眼帘前的,却是一片刺目的苍白...... 光门所向之地立着一间其貌不扬的木屋,但从外貌上断,它没有半点奢靡之气,以最简单的装潢渲染着朴素,亦与周遭幽静之景无比配合。 木屋共有两层楼高,下层涵盖主厅与其他房室,而上层表面上是一间堆满古籍的书房,但实际上,在这些置放古籍的书柜背后,却已绘满了传送的法阵条纹。 那扇穿梭了不知几百里的光门,其终点就绽放于这书香浓郁的氛围下,作为先锋,单臂的敦煌一步跨出,奇眸扫视四周,于各样古文字中终是觅见了一个自己瞅得明白的牛皮书,那上面写着:盛典。 “这是田叔的家里耶!”没等敦煌起步去拿,欢天喜地地雪儿便是蹦跶着从光门中跑了出来,从小就在这儿上蹿下跳的她自然对此了若指掌。 不过,在雪儿的记忆中,她能来到上层的次数并不多,算上这次,也才只有两次。毕竟,不论田叔再怎么宠幸这个小公主,他对于上层的保护却是滴水不漏,更一点也不徇私。 有一次,调皮的雪儿不知为何跑进了二楼的图书室,被田叔发现后,向来脾气极好的他,竟第一次对雪儿破口大骂,甚至还挽袖欲打,最终还是白兰雨出面,这才劝下了怒火冲冠的田叔,让雪儿免受皮肉之苦。 田叔那一次的爆发险些让他与雪儿之间出现无法弥补的隔阂,也得亏雪儿还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女生,在几个冰糖葫芦的面前,她是不会太过记仇的。 不过还是吃一堑长一智,自那以后,雪儿便再也不敢打跑上田叔家二楼的心思,每每造访田叔家,也只会在一楼以及附近花圃中当个对大人言听计从的乖乖女。 后来有一次,田叔主动邀请雪儿和白兰雨上二楼参加茶会,那是雪儿第一次进到这间书房,那一次的茶香满溢与书香萦然让雪儿至今仍记忆犹新。 这一次是雪儿第二次涉足于书香之海,回顾四周,除去少了茶会时的清香芬芳以及因不点煤油灯而导致的无比昏暗之外,大抵布局仍跟她的记忆中别无二致。 “雪儿,带你的小朋友一起下去玩。”田叔是最后一个从日趋微弱的光门中走出来的:“我跟你叔叔有些事情要谈,记得别跑太远了。” “哦!明白啦!”对于雪儿来说,小朋友的定义是哪个?当然是姜乐冥啦,所以她二话不说,拖着姜乐冥的手便向着记忆中的楼梯跑去,所幸它还在那。 “你们也下去吧。”敦煌淡一挥手,陈芒点头会意,粗袖中驱起淡淡黄晕,裹着自己归化虚无;而苍风就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了,他只是跟着雪儿的步伐,沉默着走了下去。 转瞬间,这间书房也就只剩下了敦煌和田叔二人。 “剑圣,你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只有在私下交流的时候,田叔才会改用剑圣称呼敦煌,不知是出于尊重还是其他一些不能明说的原因。 “在我回答之前,我想问问你,这些日子以来,白家究竟在干什么?”敦煌侧眸问道,同时将来时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悉数奉上,让田叔不禁一阵皱眉后,挽手长叹。 “海底蓝洞的传送法阵是白家老祖宗设下的,通向的地点也只有一个:和园。你的朋友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在那里。”田叔顺手抽来两张板凳与敦煌对坐。“而你们遇上的那个人,应该是白家的白临霜,小姐在本次盛典的竞争对手。” “盛典?竞争对手?”敦煌被这突如其来的名词勾起了兴趣。“白家是在举办什么继承仪式么?” “准确来说,是决定未来十年间的家主血脉。”事到如今,对敦煌再选择隐瞒,已经是不切实际的选项了。 “白家的家主每隔十年都会进行一次轮换,轮换名为盛典,盛典中,会秉着宁缺勿滥的精神,选取近十年间的佼佼者进行数十种考核,最后胜出之人不仅可以继承家主之位,在未来五年中,家主之位还会被胜出者那一支白家血脉垄断。这次盛典共有五位竞争者,小姐便是其中一位。” “这就是为什么白兰雨她要把雪儿托付给我的理由么,原来如此。”回想起当初白兰雨在断面山上的难以割舍,敦煌嘴角轻笑。“也难怪,这种什么传承大典最不缺的就是动黑手的人。” “既然白临霜都说了是历练中的一环,你的朋友应该不会有事,顶多是被那边人抓住送出白家城而已。”解决了敦煌的疑惑,眼下就到了田叔的回合了:“不过倒是剑圣你,为什么要不顾五年之约来到行天大陆?这儿本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啊。” “我遇到的事比你们这个什么盛典要严重的多,雪儿跟着我,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敦煌沉声道,有关于雪峡亡谷的记忆随之呼啸于脑海,“我想让雪儿跟着你们,至少等我把那件事处理好了之后,再做其他打算。” “你可是剑圣,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连你都感到棘手的事情?”田叔有些诧异。 “早就不是剑圣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再见 敦煌惊人的摆手与洒脱让田叔不禁为之诧然,圆瞪的眼眸中倒映着深深的难以置信,但极其迅速的,他明悟了当中的奥妙所在,轻轻颔首,幽声道:“我明白了,我会去跟小姐说明情况的,现在,你们就呆在这里吧。” “麻烦了。”敦煌挂着苦笑道谢。 “对了,你也跟我一起来吧,去一趟和园,把你的朋友接回来。”田叔起手翻出一根细长的竖条,一如烟香但却不可燃火,通体亦呈现出璀璨的光晕。他将其向东震出呼啸,仰仗内力浑厚,电射而出的流光瞬息没入厚实的墙体,眨眼无踪。 “雪儿她们我会派人照顾,你不用担心。”待炫光消散,田叔一脚踢开了自己身后的椅子,双手先是合十共聚,汇出重重氤氲缠绕指尖,随后猛然撼地。恍然间,六芒星阵竟是转瞬于二人的脚底掠起精光,直到这一刻,敦煌才看清了这间古屋的地板究竟点缀什么样的图案。 “走吧?”挑眉之际,田叔左手作起抽拉之势,万千细丝在他的指尖倾盆而下,于半空中彼此纠缠不清,终是凝出又一座光门形显于二人眼底。 “走吧。”眼看田叔将要出尽全部风头,敦煌亦是不甘示弱,只见他独存的左手掌心中突然转起幽幽的剑锋罡刃,视若无形实则有质的锋芒回旋,恰似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从这间古屋的周遭墙垣渗透而出,并以疾风之势,找上了它的目标:那几位在花圃中自由自在的同行人。 “师傅?” “大人?” 姜乐冥与陈芒同时仰头,那是只有他们二人才能感应到的剑气,望着不远处的古屋,二人齐声呼出一记大惑不解,尽管很快就被释然所取缔。 “我明白了。”当彼此的目光终是汇聚在那正追逐着腾飞蝴蝶的银发倩影身上,已然完成使命的剑气亦是烟消云散了。 滞留原处的光门在吞噬了二人后戛然而止,耀眼的六芒星阵瞬间变得黯淡无光,一连地上纹路也都齐齐消散,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天灵帝国的统治范围涵盖整个行天大陆,这是世界的唯一先例,哪怕是泽西州上同样的独一政权:南溟帝国,也不曾扫荡各地的游击敌对势力;至于七星洲的联邦政权,其本质已是截然不同,故不作考虑。 在这偌大的国境土地里,天灵帝国真正能够使用的,却只有边境的范围。在行天大陆的内域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地草原,也是独属于一个家族的绝对领地:白家。 关于行天大陆,有一句话一直在人们心弦中流转:天灵有二,一白二皇。“有二”指的是天灵帝国的双权分立;“一白”自然是地位超然的白家,而哪怕是天灵帝国的正统皇室,也只能默默排在白家之后。 其实,想要攻克天灵帝国,有一种理论上来说,极其简单的方法——挑拨离间,将白家从天灵帝国中分化出来,这样,天灵帝国的强势就能瞬间土崩瓦解。当然,这是全部为君者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天灵帝国的创始者并非是如今皇室之姓——贺——的祖先,而是姓白。天灵帝国的创立仰仗的乃是白家自上古时期以来便一直延续的强盛,之所以会在中途改权,是因为当时的白家先祖不愿管理国家,是故以禅让的方式,将其皇位传给了贺家祖先。 所以,哪怕白家现在看起来与天灵帝国的关系并不紧密,但也绝非外界人一言一语就能挑拨成功的。 在那广阔无垠的土地上,有一座壮丽的白姓城,在那儿居住的均是白姓传人。除去白姓城以外,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城镇分布其中,它们或多或少都跟白家有着剪不断的关系。 而在那片草地的北面边境位置,则是唯一一块甚少有人为建设的地域,除去绕园一圈的乳白大理石城墙以外,人们几乎不可能再找到其他尤其明显的痕迹了。 被大理石圈住的土地方圆近百里,当中泛着唯有大自然的花海才特有的馥郁芳香。那儿未经半点修缮,然而却地域分明。 当中左侧是柔香滚滚的花海,五彩缤纷的浪涛随风而动,诉说着老天爷甚少流露的柔情;右侧的草木却是以圆弧的方式层层相叠,最外围的是挺拔的垂柳,向内则是高耸入云的松木,再往内又是别样树种,若是自中随意地逛悠一圈,一览天下群木众生怕不成问题。 这儿便是和园,独属于白家的和园,是所有白姓人死亡后的归西之地。他们的葬礼既不埋,亦无坟,更没有什么灵位牌位,每一个仙逝的白家人都会在化灰后,以其身份地位的不同,撒在和园的不同地方。 无上尊贵的人物,譬如家主那些,或是有杰出贡献之人,多散于花海正中位置;然后便是右侧圈圈相叠的奇特森林,但当中有一点例外。 在森林的最内部,是从来都不会用以撒灰的,一方面是兆头极其不善,若是骨灰要扬在这儿,那恐怕就离挫骨扬灰的罪责不远了; 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在这个神秘的小小区域中,有白家老祖宗设下的各样法阵,这些法阵中的绝大部分都是那些动辄足以毁天灭地的存在,是故没有人敢擅自涉足于此。 而在这些凶厉无限的法阵中,却又不乏几股清流,譬如那点缀其中的一抹深蓝,则是白家在盛典中经常利用的传送法阵。 在和园中的深蓝法阵为主门,经过它,便可于瞬间去到遍布于世界各地的分门,它们有的深埋地底,有的潜入深海,就像是敦煌此行途中遭遇的蓝洞,还有的更是高悬于空。 分门的定点不同,所遭遇的东西也就不同,而且在短时间内,有人到过的分门会暂时关闭,绝不会有重复的情况出现,正因为这抹不确定性,才让它成为了盛典历练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白临霜的历练为深海,而海洋对于天下修者来说,都是极难攻克的一关,不光是呼吸地完全剥夺,还有步步高升的强压,在此情况下,哪怕是敦煌这种早已登峰造极的存在,想要一路潜至万丈深,亦是极其困难的。 白临霜被直接传送到了万丈深海中,他的历练就已经呼之欲出了:从幽冥中重见天日。这对于许多修者来说都难如登天的考核,对于天生会水熟水的白临霜来说,却是易如反掌的一件事。 白家盛典中对于突破深海的记录停留在三炷香,而白临霜却只是用了十八次呼吸的时间便已冲出汪洋大海,以一叶小舟傲立蓝洞之上,很明显的,他创下了前无古人,同时也很有可能后无来者的记录。外人誉其为近十年来的超新星,不无其背后道理。 在历练完成之后,分门会再一次开启,而这次开启的分门则会暂时为世界万物提供一条直通主门的路,正因如此缘故,那一袭青碧长裙才会浑身湿漉漉地躺在这里。 “嘶...这是....这个...该怎么办啊?”如今,有十五人正围绕着这样一位天外来客发着愁,他们都是盛典中五位候选人的监官,每三人负责一个候选人,一人记录,一人保护,余下一人便是负责处理譬如眼前靓丽倩影的突发情况的。 不过名号上说着好听,可实际上会发生的突发情况却少之又少,正因如此,在面对着这样一位昏睡于众人眼前的倩影时,众人只得面面相觑,于抓耳挠腮中冥思苦想,根本没有什么先例可以效仿。 就在众人处于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的两难之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光门却是毫不避让地开在十五人的面前,刹那间,本还是一筹莫展的他们竟是瞬间全副武装,各样兵器倾出的精光直刺当中那随时都有可能不善的来者。 “什么人胆敢擅闯白家盛典?不想活了么!”他们齐声吼道,磅礴的内力顷刻宣泄,这个下马威震得光门乃是一阵颤抖,险要当场泯灭。 但随着一阵剑罡的倾泻,集结十五人之力的澎湃竟是被瞬间瓦解,正当众人倍感惊诧时,一道独臂的身影却是面带歉意地从中走了出来,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十五人更是熟得不能再熟。 “呀,抱歉呐,我是这个女生的朋友,过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找茬来的,就是为了把她接走而已,如果不小心打扰了你们的盛典,还请见谅呀。”敦煌扯着微笑,面带歉意地说道,同时左手拂出柔光,于牵引中托起碧尔的身子,将其右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十五人听了敦煌的解释,眉宇间的深霾却并未有所消散,反而是汇聚到了那后出光门的沧桑男子身上,后者的长须飘扬诉说着他的平和,只见其轻挑眉头,微微颔首:“是我开的光门,就是为了帮他带走这一位女生罢了。” “你居然敢带外人来此?”十五人寒声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 “他可不是什么外人。”没等田叔给出自己的答复,一声清越却从十五人的背后传来,在那主门的正中央,如今正有一朵洁白而盛大的水仙绽放着缕缕花香,在那花瓣之中,却对外传送着呼啸的狂风。 眨眼间,一位穿着纯白连衣裙的女生徐步从中跨出,及肩的短发配上坚毅的面容,一对如漆如墨的深眸如今正诉说着五味杂陈,她看着本不该如此的敦煌,敦煌也远远地望着她。 “他是我的人,这你们也要管么?”女生转眸望向十五人,虽不是厉喝,仅是微微地抱怨,就让这十五人顿时变得噤若寒蝉。 “属下不敢。”动作近乎同步的十五人顿时下跪,以尊敬的口吻道着发自肺腑的歉意。 “我们边走边聊吧,田叔,走吧。”女生不做停留,领着敦煌与田叔,朝着和园外围走去。 直到三人走远,十五人这才缓缓站起身,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却也多了几分诧异:“白兰雨...她用了多久?” “五...五次呼吸...” “天空试炼五次呼吸?” “对...” “这都是些什么怪物啊...” 第二百章 绝不是 天空之浩瀚,深海之幽冥,两者均是盛典中有关主门历练被公认的难度至高的考验,然而,本届盛典,先是有白临霜十八息突破蓝洞,后又有白兰雨五息横破长空,两者创下的纪录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将会是惊世骇俗般的存在。 天空的法阵横立于渺渺白云之上,在那浩渺的碧空中,如何安全且快速地着陆便是唯一的考验基准,在白兰雨之前,其记录保持在三十六息;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就连负责记录的专员也没能做到。 纵使震惊不已伴着无数多的疑惑回旋在这十五人的脑海,白兰雨也没有那个义务去解释些什么,她是盛典的参加者,她是家主的候选人,光是这一层地位差距就够那十五人望尘莫及了,后者又哪敢再多嘴些什么? 有白兰雨在前领路,一行人出和园倒是畅行无阻,敦煌搀扶着已然失去意识的碧尔,默默地跟在白兰雨的身后,不发一言,仅是在她侧眸回望时,向之露出一抹和煦的微笑。 三人就这么走着,直到踏出大理石院门,直到迎面撞上那白袍折扇的彬彬之影。 “哟,兰雨?”白临霜背仰一棵参天古松,叠起的折扇轻触人中位置,深邃的眼眸一见倩影将临,便是赶忙换成另外一副关切无比的模样。“你也搞定啦?怎么样,累不累呀?” “白临霜,你要我跟你说多少次?我们是竞争对手,你对我这样,不合适。”白兰雨甚至连正眼都没有赏给这个明摆着对自己有意思的公子哥,仅以寒声说道。 “唉,什么竞争不竞争的,还不是别人定的。”白临霜耸耸肩,眉目中满是随性与洒脱,“要是你真的那么想当这个家主,我让给你就是了,反正对我也没啥坏处。” “白临霜,”恍惚间,白临霜只感觉有一种如置深渊般的冰冷爬上脊梁,他微微仰头,看见的却是白兰雨那如漆如墨的黑色眼眸中闪过的肃杀之气。“刚才那段话,我就当做没听过。” 语毕,寒霜尽除,携着那碾压蔚蓝深海无数倍的高压一并飘散无踪,这才让白临霜得以长呼一口浊气,带着内心的几分余悸,他感慨道:“你还是这么认真啊,难道那件事对你来说,真的这么重要么?” “当然重要。”白兰雨用力点了点头,左手握拳置于胸口,以坚定不移的语气说道:“只有当我凭借真正的实力、令人信服的实力坐上家主之位后,这件事才能有一个完美的谢幕。” 看着自己一直倾心至此的人儿如此坚定地诉说着心中的夙愿,白临霜只得带着很有可能永远长埋心间的宠溺,微微一笑。 “哦,是你呀。”错开白兰雨的高挑倩影,白临霜终是得以一览其身后之人的样貌,说实话,敦煌的相貌并不算突出,断臂之后,这唯一的左臂倒成为了他颇为独特的记号。 “看来你已经完成了你的目标呀。”眼神顺势侧左,昏阙中的碧尔历历在目。白临霜眼带歉意地叹道:“在海心对你们出手,是我的不对,还请见谅啊。” “大体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我的朋友也已经找回来了,你也不欠我什么。”敦煌沉声道,与此同时,白兰雨亦是迈步向前,与白临霜擦肩而过。 见白兰雨已是独步前行,田叔也不敢多加停留,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去,敦煌再向白临霜微微颔首后,亦是扶着碧尔踏上了白兰雨辟出的先路。 目送着三人的离去,白临霜一直面带笑意的脸上终是浮现出一抹颓然与沮丧,远眺着那队伍前列的优雅背影,他的嘴角开开合合,欲言又止。 “如果没有这场盛典,如果我不是这五人当中的一位,我想,我应该也会陪在你身边吧。”翻开折扇,白卷中的山水瞬息栩栩如生,白临霜端详着这简约中的完美无瑕,幽叹道。“可世界却永远都不是那么的尽如人意。” “在选择面前,我能做的,究竟是什么呢...”墨色的山水中有一点酡红,它不似花,不如阳,仅仅是一点随心坠下的酡红颜料而已,却与周遭出奇地搭。白临霜注视着它,很久,很久,直到弥漫而出的氤氲散在眼前。 “少主。”从中走出的是一位披着斗篷银甲的男子,俊俏的面容透着尊敬,剑眉与蓝眸的搭配更是英气十足,他单膝而跪,用浑厚的声音恭敬道:“我们该启程去下一个历练了。” “你好像从来都没跟我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啊,”白临霜看着这个自小就陪在身边的骑士,突然启齿道出一个叫后者不明所以的问题。“我只知道你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过来的。” “被除名者,本该无名。”骑士的声音不泛任何情绪,已经不是如止水一般平静了,而是如一潭死水般幽静。“至于原名,则为审判。” “审判.....真是个严肃的名字呢。”白临霜轻笑道,抬手拍了拍银盔的肩膀,手中折扇轻轻拨动,汇聚的灵气便已呼啸,凭空造起一片又一片的氤氲雾蒙。“走吧,让我们去下一个历练场地吧。” “遵命,少主。”男子猛然起身,右手稍稍攥紧,一道通体黝黑的三叉戟眼然成形,电光火石间,三叉锋芒横扫氤氲,将其切出一般门户的形状,这一切的准备就绪都伴随着三叉戟的远遁消弭。见氤氲已开,白临霜便不再拖沓,昂首阔步,直直地没入其中,银盔骑士则是紧随其后。 寂静再临,但并不持久。从和园出去,行三百余步,便是内陆第一个规模较大的城镇,在其最外围有一家生意火爆的面食店,不论是天灵帝国的居民,亦或是白家之人,都是这家店忠实的拥趸,所以,这家不过两层楼高的面食店,向来都是人山人海的。 可今天,除了掌柜的老妇与几个伙计之外,它已是人去楼空,甚至清冷得有些凄凉。 “你来了。”老妇扬眸,远望那一位沐浴着金光步入店内的女生,慈祥地说道:“我都等你好久了,面都凉了,只能给你拌凉面咯。” “可以。”仅是及肩的短发,唯一如墨的黑眸,来者可不正是白兰雨么?只不过,这次她的到来,却没有了以往的笑容满面,哪怕仍挂微笑,强撑的迹象亦是十足明显。 跟着她身后的不再有三人了,只有单臂的敦煌。田叔从他手中接过了碧尔的身子,将其带回自家庄园疗伤去了。 “先坐会啊,面一会就好。”老妇人微笑道。 “恩,麻烦了何姨。”白兰雨回以有些吃力的和煦,朝着店内自己无比熟悉的一个角落走去,沉默寡言的敦煌一路相随。 二人对坐,清茶被店内手脚利索的伙计送上。 “说说吧,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举杯饮尽泛着腾腾热气的清茶,白兰雨并不想多做客套,直接单刀切入主题。 “还记得你跟我说过有关雪儿的事么?那个她不能接触灵体的事情。”敦煌用单手托着腮帮,严肃地说道。 “这我当然记得,怎么了,你查出原因了?”白兰雨挑着眉头,以万分正经的眼神灼灼注视着敦煌。 “没错,那并不是什么先天疾病,而是雪儿她体内的血脉,或者说,樱雪体内的血脉,很有可能不属于这个世界。”敦煌沉声道,可没等白兰雨发问,他已抬手制止。“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樱雪和雪儿她们,真的有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血脉,那个荒芜的,满是死亡的冥界。” “冥界...怎么可能呢...姐姐她...雪儿她...不...这一定不可能...那老头子讲的绝对不是真的......” 是什么驱使着白兰雨参加这场盛典的?是什么驱使着白兰雨要凭借本我的实力说服众生的?信念,一个证明姐姐、证明雪儿并不是什么来自冥界的妖女的信念,可如今,当与二人关系比起自己只有多没有少的敦煌正色诉说着这白兰雨一直否认的事实时,难以置信便是油然心生。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在骗我...对不对...你在骗我....”晶莹的泪花慢慢聚于眼角,可敦煌却并没有因此而心软,他点着头,脑袋一寸一寸地落下,又一寸一寸地抬起,无比郑重。 “一年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这些杂糅的风云变幻终是让我认清了雪儿和樱雪背后的身份。”敦煌叹息着说道:“我不管你相信与否,事实就是这样。” “我之所以会不顾五年之约也要来到行天大陆找你,一方面是把这件事告诉你。”斟满一杯清茶,敦煌的表情十分凝重:“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夜阁的后人得到了冥界的帮助,现在正一直追杀着我,雪儿如果跟着我,一点儿也不安全。” “冥界......冥界......”白兰雨低着头,默默地咀嚼着这个曾一度萦绕心间的阴霾,半晌,她才扬起头来,五味杂陈的眼眸中投射着异样的光泽:“冥界这样做...目的是为了什么?” “冥界要对我们的世界动手了。”敦煌深吸一口气,眉眼当中朦胧着一丝丝无力,“他们会先在我们的世界选择合乎心意的宿主,然后以帮助他们为由,渐渐取得他们身体的控制权,并透过这种肉体作为媒介,好让本处冥界的灵体得以降临于这个世界。” 对于冥界,敦煌的了解从来都没有多深,之所以会有如此清晰的分析,其背后的主要推手乃是先前由郑昇留下的那一枚菱形琉璃,当中不仅仅记载了郑昇的部分记忆,还详细列明了冥界之辈该如何才能降临人间的步骤。 “那...姐姐和雪儿她们...”白兰雨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她不敢往后想了。 “她们是特殊的。”只有在提起这两位在敦煌生命中举足轻重的女生时,他紧蹙的眉头才会微微舒展。“虽然我也不清楚究竟哪里特殊,但我敢断言,她们绝不是那些与冥界同流合污之辈,绝不是。” 第二百零一章 彼端 绝不是!绝不是。绝不是...... 呼出的凉气盘旋着,飞扬着,渗透着。无形的它们不会有任何踪迹停留,哪怕伸出手,也拦不下当中一点一滴。只能任由它们肆意飞舞,直到地平线的尽头,直到世界的彼端。 这个世界的太阳是从哪里升起来的?背后的答案与推测多了去了,可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众人无可反驳的一点是不论太阳从何处光耀大地,在其之前,白云渺渺早已亘古永在。 万里或会无云,但碧蓝之浩瀚,则永远不缺云朵飘扬。在那永恒不散的云端中,藏匿了什么?是天国?是虚无?亦或是什么其他东西?对于世间凡人来说,这些问题的答案仍然遥不可及,可这并不代表这些谜团的背后就是无解的,毕竟,若真是如此,这个世界又何来冥界一说呢? 在某一处的尽头,那儿的渺渺白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它们低垂,它们轻浮,它们与大地缠绵相融。 虽是白日,但它们却能聚出伸手不见五指的朦胧;虽是白日,但寒彻心扉的幽冷却是源源不断;虽是白日,但荒芜的死寂却显而易见。 氤氲或腾然舞动,或原地旋转,这就是这儿仅存的一点动态了。 电光火石却不点煊赫的瞬间,一高一矮的黑影倏地形显于白云蒙蒙中,在尽是灰白的环境中,他们的黑衣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可他们由内而外散发的气息却与周遭如承一脉。 从那仅有的背影望去,二人彼此对视一眼,较矮的那位轻轻颔首,较高的那位便是以双手做出扩胸的动作,仿佛在白云缭绕中强行拉出一道裂隙,随后,他们不再犹豫,昂首阔步地踏进灰霾,泯灭于死气环绕之中....... 这个世界本不该是非黑即白的,不论是有关于人的事或生活,抑或是关乎于自然的大陆、海洋与天空,它们都不该有泾渭分明的界限,共融,才是本应是这个世界的真谛。 只是,当某些东西实在偏离得太远,远到已经不配存活于世时,共融,也就容不下它们了。正因如此,才有了那月下的一剑横空,也正因那劈天盖地的凌冽,才有了如今被结界所限的冥界。 那一夜究竟过去了多久?是万年?十万年?还是百万年?纵观凡间与冥界的众生,或许只有一个人才知道其中精确无比的数字,因为从那一夜开始,他就陷入了永眠,那个人就是冥界曾经、现在以及未来的至高王:列君生。 无数个日夜的努力,被驱逐的冥界终是再一次触到了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尽管开出的通道只有小小的口子,尽管只有拥有着一字称谓的王上心腹才能涉足其中,但这小小的通道,却还是给了所有冥界人无价的自信。 佞与霜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在外漂泊这么久的他们,也终是可以再一次回到家乡歇息了,尽管他们心中百万个不愿意。 比起凡间的五彩缤纷、生气盎然与四季变幻,这仅有灰白做主色调的冥界实在过于单调,这儿没有芬芳的花海,没有清脆的鸟语,不分四季的一年中,只有带着浓郁死亡之气的狂风呼啸于大街小巷。 冥界也有属于它自己的城市,但却寥寥无几,除开列君生的永眠之地,当中的城市只有三座,而且规模小得可怜,大抵与凡间的小渔村无异。 而能住在城市里的,则多半是拥有二字称谓或以上的才能之辈,至于其他人,外地荒芜的死亡之境便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而列君生的永眠之地则是整个冥界装潢最为华丽的存在,毕竟这儿有一栋城堡,一栋仅仅只有凡间帝国庄园大小的城堡。它位处呼啸狂风的起点,通体以深紫为基调,在荒芜的灰境中,它是唯一的异彩。 入云的瞭望尖塔共有六座分布城堡左右两侧,在其顶端则有亘古不灭的黑炎熊熊燃烧。尖塔簇拥下的城堡主体则是一个大大的长方形,上面没有绚丽的琉璃,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带顶房子而已。 这个城堡共有四层,若是算上地下墓穴则共有六层,立于地面的四层是一字称谓的王上心腹的住所,而列君生的躯体则躺在地下墓穴一层,至于墓穴二层有什么,无人知晓。 这个所谓的城堡虽然看起来比凡间各国的建筑逊色不少,但它对于其庶民的威慑力却是一点不减,在冥界生活的灵体脑子里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绝对不要走进城堡的范围,否则将会死无全尸。 因此,就算是整个冥界的人口已经膨胀到极其夸张的程度了,这栋城堡却仍是一片宁静祥和,一直到今天。 当六座尖塔的黑炎同时熄灭,两道外来的黑影已然落定而稳住身形,他们站在城堡的正门,没有第一时间迈出脚步,而是用双膝跪下,以唇亲吻大地,齐声恭敬道:“吾王,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嗡——这是一声火团突然炸开的声音。当二人再度扬眸之际,一团似有生命的黑炎已然出现在他们眼前,蠕动中,它慢慢绘出一行小字:“找到那个人了么?” “禀报吾王,凡间那个世界观测者的嘴巴很紧,所以我们没能找到那个人。”开口的是依旧以正太模样示人的佞,在这团黑炎面前,他的目中无人与强势已经荡然无存,只有敬畏取而代之。 “这样啊...”黑炎一合一散,如此反复,聚出了下一句话:“我明白了,现在,你们好好休息会儿吧。” 交代完毕,黑炎瞬息凝成一团手掌大小的光星,随后悄然泯灭,直到飞焰散尽后,从人间回到家乡的佞与霜这才缓缓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一道披着散地银发的女生正徐徐朝他们走来,蓬松的白衣压根就掩不住她那呼之欲出的完美身材。 “你们回来了。”女生嘴角带笑,与秀丽长发一样颜色的眼眸此刻正对外散发着捉摸不透的神光。“凡间好玩吗?” “我们走。”佞压根就不想看这个女生一眼,他耸了耸肩膀,直接大步向前走去,粗鲁地撞开了那拦路的白衣女子,消失在城堡的入口。 “唉,抱歉呐,佞似乎还是跟你和不来呢。”霜啧啧嘴,与白衣同是女生的她,此刻的嘴角洋溢着歉意。 “恩,没事的。”女生摇了摇头,哪怕左肩依旧隐隐泛痛,她也不以为然:“他为什么会这样,我很明白。” “你明白就好。”霜带笑的点头看上去是那么的人畜无害,可话里满布的玄机却进一步揭露了她更深层的内心,尽管只有一瞬间。 “我先去找他吧。”霜也不多做停留,比起佞的粗鲁,她的离开倒是礼貌得多,她让开了蓬松的白衣,故意挑了条原路绕行,进入城堡。 似乎佞和霜对于这个女生都有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的不满。 目送着二袭黑衣的消弭,白衣女生囔嘴幽叹一声,刚想起步离开,耳畔却突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空灵呼唤,那来自于墓穴二层的呼唤:“雪,你过来。” “好,我马上来。”被称为雪的女生点点头,步下生风,一息无踪,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墓穴二层的入口是十分隐蔽的,只有心腹中的心腹才知道究竟该怎么来到这堪称秘境的地域。 待无数清风裹挟着雪的娇躯来到这满是紫水晶的山窟,一道负手而立的黑影已经于此恭候多时。在他的背后,有一棵垂着万千藤蔓的古树傲然挺立,其树干起码要百余位成年男性手牵手才能勉强抱住。 “来了?”那道黑影侧过眼,那模糊不清的脸上只能隐隐看见挺立的鼻梁。 “找我什么事?”雪盘起手,不带半分尊敬之意地哼道,在这个冥界中,也只有她敢这样对至高王列君生这样。 对于雪的态度,列君生的投影倒也不恼,似乎是习惯了。他慢慢地摇了摇头,语泛一丝丝无奈,缓声道:“我让你做的事情做了没有?” “你让我做的事情多了,哪一件?”白衣女生挑眉,毫不客气地说着。 “有关那个人的事情。” “没做,也不想做。”她的答复尤为坚决。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黑影那本是朦胧不清的五官此刻终是逐渐清晰起来,那一对湛蓝的眼眸闪烁着甚少出现的怒意。“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那你就动我试试啊。”纵使湛蓝回旋,如泰山压身般的碾压感顷刻席卷,女生的脾气倒是一点不变,反而愈演愈烈。“然后再去找另外一个人替你蹚浑水,多好。” “哼。”列君生怒哼一声,巨树上的藤蔓顿时凝成一结长枪飞舞,擦着女生的脸颊掠了过去,将其身后无辜的紫水晶砸了个粉碎。“我再给你两周的时间,赶紧把事情处理了。” “你找了我就是为这种事?”女生冷哼道。“无聊。” “就是这样,快滚吧。”黑影拂袖,也不等女生自主离开,呼啸的狂风不知从何处突然袭来,将盘手的桀骜直接送了出去。 当四周重归寂静,一道流转于盘根错节的古树上的紫电却是悍然劈落,为本是投影状的列君生赋予了切实的形体。 他的脸颊泛着病态的苍白,高挺鼻梁中的气息更是虚弱带紊,唯一锃亮的,也就只有那一对湛蓝而深邃的眼眸了。 “看来她是真的爱上了他啊。”列君生眺望着雪原先驻足的地方,幽声道:“怪不得她会一拖再拖,毕竟这份悲痛放到谁身上,都将比肩粉身碎骨。” 自言自语中,列君生左手掌心向天,稍稍上托,一道被封印在偌大水晶中的黑龙已然形显于眼底,黑龙的竖眸永远地定格在魂飞魄散的那一幕。“看来我也得提速了啊,等我完成了这最后一步,也就不用让她来受罪了。” 右手横扫而出,那偌大的水晶便是轰然砸在一旁的墙体上,携着龙躯一起碎成满天星光徐徐嘌呤。“让她终结自己的命中注定,实在是有些残忍啊。” 第二百零二章 小生活 冥界近乎凝滞的时光流逝让人几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当列君生沐浴着龙血残骸,渐渐化作虚无,此刻再回望朦胧彼岸的凡间,已然几近黄昏。 如血的残阳火烧晚霞,以酡红的翻滚取缔了早时云彩的洁白静谧。四散的游人彼此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还不忘在途经那一家享誉盛名的面食店时,歪起脖子去瞥上一眼,看看今晚能否有幸吃上一餐廉价的山珍海味。 但理想的美好却没能成为现实,在众人满怀希冀的眼神注视下,唯一展现给他们的却只有一块歪歪扭扭的小牌子,上面写着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关店。 “阿妈今天又忙着接待亲戚呢?”常来光顾的人都会亲切地将掌柜的老妇称为阿妈,而这批熟客也自然深谙究竟是什么样原因才能让全年无休的面食老店会闭门不接客。 “今晚怕是没的吃咯,只能去光顾下别的客栈了,贵呀......”几声幽怨扬长在远去的石间小道上,渐行渐远,徐徐消弭。 至于不点大灯,唯有一道细细丝火飘摇的清冷客栈中,只有两位对坐的身影,单臂的那位嘴巴正不间断地动着,似乎在向对方的女生交代着些什么,走近些,一声无奈的长叹终是回旋入耳。“......雪儿就是这样变回来的。” “这...未免也太奇幻了一点吧...”白兰雨本想反驳些什么,可看着敦煌那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严肃神情,她只得支支吾吾地感慨当中的匪夷所思。 作为这个世界上雪儿最亲近的小姨,白兰雨对于敦煌所言亦是难以置信,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纵观天下苍生,能够像雪儿一样转眼间从小孩变成大人,后又从大人变回十几岁的青年,如此情况的先例还不曾出现过。 “事实就是如此。”这已经是敦煌喝下的第三十八杯清茶了,可纵使茶香再怎么沁人心肺,却也难驱其眉目之间的深沉。“在那件事情过后,我有去问过雪儿,可自从她再次变回少年后,有关之前的部分记忆似乎都消失了,有关死亡之气的东西,她全都不记得了。” “对此,你有什么看法么?”如果不是雪儿,白兰雨根本就不会与敦煌同坐一台,毕竟二人的关系还没有好到那种可以对饮畅谈的境界,白兰雨甚至单方面仍然仇视着这个让她姐姐消失的罪魁祸首。也只有雪儿才能让白兰雨暂时放下心中的怒意,与敦煌进行正常的沟通交流。 “如果我有关樱雪身份的猜想是对的,那么我就有理由相信雪儿之所以能够使用死亡之气,乃是樱雪赠予她的权力与技艺,而这种技艺有它的使用上限,一旦达到上限,雪儿就再也不能使用相关的技能,有关的记忆也会全部消失。”敦煌沉声说道,深幽的眼眸丝毫没留意到白兰雨脸上转瞬而过的不满与怨意。 “可樱雪她只是个普通人,从我们相遇开始,直到我们分开,她从来都没有展示过半点有关冥界的能力......”敦煌的突然转口让白兰雨也是松了一口气,后者连忙点头附和着。 “姐姐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直都是一个人畜无害的普通人,她又怎么可能会是你口中来自冥界的使者呢?”白兰雨顿了顿,像在挣扎接下来的话究竟该不该说出口,半晌,她才细声道:“如果她真是来自冥界的人,她又怎么会跟你在一起?如果姐姐真是来自于冥界,她就...她也就...” 深吸一口气,白兰雨咬紧牙关,终是将徘徊在齿间的东西倾了出去:“姐姐她也就不会死了。” 如万箭穿心般的悲痛在敦煌眸中乍现,纵使只有电光火石的一瞬,却痛彻心扉。 “...额...是啊...是啊...”敦煌低下头去,僵硬地附和着,幻梦的晶莹飘然,于坠落的痕迹中汇出万千光景,纵使当中变化千奇百怪,它的重心却丝毫不偏离那一袭白裙。 她以刀光为台,以剑影为伴,潇洒而自信地踏着一步又一步,万军冷焰倾巢过,却不染她身寸分毫。 若真是这样,那该多好。若真是这样...... “如果真是这样....樱雪她...她...她真的就不会死了......”刹那间,光晕在敦煌眼前破碎成灰。 敦煌这显而易见的消沉让白兰雨心生愧疚之意,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敦煌摆在台面上的胳膊。“抱歉...我不是有意要提起那件事情的.....” “...呵...”敦煌勉强勾起一笑,强颜的欢笑吃力地盖过其眉眼中的悲意,摇摇头,他轻声道:“不是你的错,都是我,全部都是我。” 语毕,他缓缓站起身,从桌角踱步退出,不回头地向着紧闭的大门走去。若没有白兰雨的起身追问,他怕是一刻也不会停,直接沐入朦胧夜色。 “你要干嘛?”近乎整整一天的久坐让白兰雨双脚有些发颤——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吧——她提声叫住了敦煌,以四字之问换来后者的奇异单眸。 “还记得我来这里的理由么?”直到这一刻,敦煌的嘴角才勾起了发自肺腑的微笑。“雪儿,还是交给你们吧。” “你可是她的父亲啊,这样做...”白兰雨瞳孔微缩,吞吐的话语未尽,就被敦煌以一声轻呼打断了。 “正因这样,我才不能让她跟我冒险。”隔着屋檐,敦煌抬头望天,晚间繁星点点,瑰丽的璀璨水晶分布于紫雾缭绕中,映衬着绚丽而祥和的一幕。“还记得你当初将雪儿托付给我时说的话么?‘相比之下,跟着那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圣,要靠谱和安全的多’,现在,这句话不成立了。” 白兰雨轻咬下唇,将欲要脱口而出的语句吞回心扉。这一年多来的历练不光让她剪去了及腰的长发,也让她的心境更显沉稳,再不像二人初见时那般毛躁。“那你要去哪里?” “去把事情解决,然后,再回来。”敦煌抬着单臂,手掌微扬,缓声道:“如果雪儿问起我来,你就说他叔叔出去办事情了,告诉她,等到星间十子连珠后,我就回来了。” “星间十子连珠?”白兰雨尚觉不解之际,敦煌的身影却是在夜色下悄然隐退,不留半点痕迹,恰如从未出现过一样。“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人真是的.....话也不交代清楚。” 繁星高照的深夜,寂静祥和的行天大陆,一道四围起伏的身影就荡漾在其中,他时不时地就会腾然而起,变得与云齐肩,随后悍然落地,却不带半分煊赫嗡鸣。 如是数次,他很快便走出了这行天大陆的内围地域,透过白家和园,他终是来到了真正的天灵帝国所处之地。比起内围的寂然无声,这座金碧辉煌的帝国却是常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他站在山顶的一棵高松上,品尝着高耸入云的稀薄空气,蓝紫色的瞳孔静静地俯视着周围的一切。不一会儿的功夫后,他索性盘膝坐下,将自己稳稳地固定在仅有少女腰肢般纤细的树干上。 他闭眸沉息,似乎是在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很快地,当星芒下微光闪烁,一道黄袍之影已然徐徐成形,比起那坐在树干上的男子,他的踏足虚空则更显夸张。若是定睛下望,可见他的双脚脚底隐有圆形的光晕流转。 “大人,您真的决定了么?”黄袍男子正是陈芒,而这个世界上能够被他称为大人的,也就只有那一位单臂的剑圣了。“这一切,您真的决定要独自面对了么?” “如果我不这么做,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可以保护他们么?”敦煌启眸,无奈的光影似若雷霆般自中转瞬即逝。“老一辈的事情,还是让老一辈亲自解决比较好。” “真的不需要我来帮忙么?”陈芒想要踏前一步,但考虑到二者身份之差,未免逾越,他还是忍住了前倾的步调,站于原地,微声道。 “你只要好好地完成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敦煌嘴角扬起一抹微笑,仅存的左手虚空一握,自中凝出一卷草书,将其抛给了陈芒,后者稳稳接下。“把这个交给姜乐冥,然后,把我告诉你的东西全都告诉姜乐冥,他会理解的。” “可他是您的徒弟。”陈芒张嘴轻叹。 “所以我才说他会理解的。”带着满脸笑意,敦煌缓缓站起身来,左脚前跨,徒留右脚仍然驻足于高松之上,“一切都拜托你了,陈芒。” “唉...”陈芒幽叹一声,尤为庄重地点起头来。“我明白了,大人。也祝您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我尽量。”敦煌哈哈一笑,身体重心前压,瞬化暗色流星直坠大地,眨眼无踪,唯留陈芒带着一脸的凝重伫立原处。 星间十子连珠是什么?这是郑昇在荒漠中看见的景象,也是敦煌透过他的眼睛看到的景象,其含义,自然也就只有这二人了解了...... 清晨的霜露从青碧小草上缓缓垂落,点在一只无辜的小蚂蚱,摇头晃脑的蚂蚱踏着晃晃悠悠的脚步,还没窜出草丛呢,就被一道纱网锁死了。 纱网的主人是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身边,还陪着一个满头银发的青少女,二人相视一笑,还伸手击了个掌。“耶!抓住啦!” “雪儿、灵子,吃饭啦!”沧桑而宠溺的男音从不远处传来,让这如至交般的二人不得不撤开纱网,释放了那只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小蚂蚱,朝着声音的来源奔去。 难得休假的田叔亲自下厨,为苍风、姜乐冥、陈芒、视若己出的雪儿和亲生女儿的灵子备了一桌珍馐。 田叔的手艺可以说是冠绝整片行天大陆的,他那厨神的名号甚至还要响亮过其行天海卫统帅的名讳,无论是什么样的食材,在他那一对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面前,总会化作惹人垂涎万丈不止的美味。 “田叔,敦煌叔叔呢?”这是敦煌离去的第一天,在餐台旁围坐的雪儿半晌不见敦煌的到来,只得歪头问道。 可田叔却没有立马给出答案,反而是侧脸望了望另外一边的三位男子。陈芒刚要开口,一声清越就止住了他的发言。 “你叔叔他去办事啦,他让我转告你,等到星间十子连珠后,就回来了。”纵使长发不再,面容也更显老练,可她的轮廓早已深深地刻进了雪儿的脑海,以至于不消一瞥,化作掠影的后者就扑进了那缓步走进庄园的女生怀中。 “小姨!!!” 第二百零三章 花海秘闻 摩挲着那烙印进心头的柔顺触感,白兰雨本是轻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她俯下身,用纤细而暖煦的双手揽住雪儿的肩膀,轻吻上她的额头,微笑道:“好久不见呐,雪儿。” 然而白兰雨的亲昵却让雪儿挣扎着从她的怀抱中撤了出来,她低着脑袋,往后踏出几步疏远,让白兰雨不禁有些诧然,但这抹诧然很快就变成了哭笑不得。 “小姨...雪儿这次突然回来...你可不要生气啊...都是敦煌叔叔的主意...”雪儿那嘟嘴中的嗫嚅与开脱让白兰雨只得挂起苦笑,“虽然我也想回来找小姨...但提出来的人是敦煌叔叔...” “好啦,那时候只是小姨的气话,我都不曾当真,你也别放心上啦。”白兰雨揉了揉雪儿低下去的头,眉眼缀写着溺爱之情。 “真的?”雪儿囔着腮帮的模样就像是特大号的仓鼠,配上一对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眼眸,光是受其凝视,就能让人的心为之融化。 “真真的。”白兰雨俯身抱起雪儿,她的体形已经恢复了这个年纪应有的水准,可对于白兰雨来说,抱起这道柔和倩影倒是不改从前的简简单单。 “先吃东西吧。”她用右手托着雪儿的翘臀,左手刮了刮她那高挺的鼻梁,同时踏出不迅不急的步调,平稳的淡然中,竟是两三步就来到了十米开外的餐桌旁。 见地位无上尊贵的白兰雨到来,刚刚摆下一盘清蒸鲈鱼的田叔便是连忙横跨出一步,娴熟地用单膝碰地,沉声道:“恭迎小姐到来。” “田叔,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这样了么,你是长辈,要跪也应该是我跪你才对。”田叔不作任何保护的单膝而跪被白兰雨用一记不知出处的轻柔和风稳稳托住,微风轻轻一旋,便将田叔重新带了起来。 “唉,都是些老习惯了,要是不做出来,心里压抑得很。”田叔面带微笑地拍拍左胸,同时用左手轻轻推了推瑟缩在自己身后的乖女儿,“灵子,别害羞呀,跟姐姐打个招呼嘛。” “你...你好...”灵子探出一个小脑袋,与田叔一脉相承的橙眸泛着躲闪的光晕,面对着白兰雨,仅有六七岁的灵子似乎有些害怕。 “你好呀灵子。”白兰雨将怀中的雪儿放到她的座位上,紧接着转身,向田雯灵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可结果却不尽人意。 眼见白兰雨前递的白皙即将临身,田雯灵就像是看见了某个如幽灵一般的鬼影,只听嗖得一声,她就已经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 “雯灵!”田叔大喝一声,却不见回响,只得幽幽侧过脸,向白兰雨赔着笑:“这孩子,小姐,真不好意思,让你见怪了。” “啊...啊...没事的,田叔。”在释然启齿的同时,白兰雨的眼中却是转瞬掠过一抹挫败,她摇了摇头,顺手抽出一张木凳,沿主位坐下。 与此同时,雪儿目睹着尘烟滚滚而去,便连忙起身叫到,却是唤不回那认死一方狂奔而逃的田雯灵。雪儿十分喜欢这个女生,因此,她向前迈出一步:“小姨,田叔,你们先吃着,我去找她吧。” 田叔先是沉默一阵,瞥了眼不发一言、仅是微微颔首的白兰雨,他的嘴角淡起一丝微笑:“那就麻烦你了,雪儿。” “恩,你们先吃吧!”雪儿抽身而出,往田雯灵远去的方向踏出接连不断的小碎步。 雪儿与田雯灵的相继离去让这桌本该是其乐融融的宴会于眨眼间变得严肃起来,剩下的五人围坐一台,却没有一个人率先动筷。 “白小姐,”面容肃穆的陈芒是第一个打破僵局的,被那一对不带任何情感的空洞-眼眸注视,让白兰雨不禁感觉到有一丝丝凉意绕上心间。“你是知情者吧?” “在座各位又有哪个不是呢?”白兰雨呼出一口寒气,那凝重的表情已然渐渐有了一家之主的风范。 “那么日后我们就要仰仗白小姐了。”没有人知道陈芒是怎么从座位上走出来的,他就像是在瞬移一样,以一个拱手作揖的姿势,驻足于草坪之上。“若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大可直言,我们定将全力相助。” “敦煌他,跟你们说了什么?”白兰雨并没有正面回应陈芒,反倒是用另外一个问题来转过话锋,刹那间,冷冽从陈芒的眼眸深处转瞬而逝。 “大人他说了很多,但我能告诉白小姐的,就只有跟随白兰雨小姐,直到大人回归的这一条,还请小姐见谅。”陈芒再度躬身。 “我明白了,先吃饭吧,等吃完了,我让田叔带你们四处转转。”白兰雨微微颔首,举左手示意陈芒回座,同时侧眸望向正对面的姜乐冥,朝着这位小正太勉强一笑:“吃吧,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尝到田叔的手艺的,菜放凉了就糟蹋了。” “...哦...哦...”那不过是简单的一瞥,对于姜乐冥的震撼却是一如翻江倒海,仿若雷击的瞬间让他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好一会儿,他才支支吾吾地回过神,右手有些颤抖地拿起筷子,夹了只鸡翅送入碗中。 天下乐极之事数不胜数,能够齐聚一桌共享佳肴必属当中一位上乘,然而,如今在田叔家的这一围团坐,却因彼此的重重心事而蒙上了一层灰霾沙雾。 但这些对于置身后院花海中的雪儿和田雯灵来说,都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田雯灵的长驱让她直入五彩缤纷的世界,然而她那无章的脚步却让其吃了一记大亏。 谁会在花海中摆一块足足有成人脚掌大小的石头啊?这是田雯灵在额头砸落芬芳,俏容染上泥泞之前脑海中回荡的唯一。 “啊呜!”然后,她摔了下去,索性那个捣蛋鬼没有再这块石头后面再追加一块,不然田雯灵那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就得磕出相随一世的伤疤了。 “噗——”松软的黄土奏起一声悠扬,像是在嘲讽着田雯灵的慌不择路。短暂的歇息过后,后者用小手颤颤巍巍地撑起自己的身子,将埋进土间约莫三寸的脸拔了出来。 原是白里透红的脸蛋,如今却跟黄河水一般浑浊,摇摇欲坠的土块黏贴在她的脸上,还不忘给田雯灵送上灰黄的胭脂粉底。 “嘟嘟嘟嘟——”田雯灵大幅度地摇了摇头,将满脸的灰黄散成缭绕土烟飞舞,等到眼前的雾蒙退散之际,她再低头凝望,只见自己丑怪的脸蛋已经被烙在花海之中。 那个脸蛋张着大嘴,本是高挺的鼻子更是前倾,好让两个鼻孔完美展现。右眼还算正常,可左眼的瞳孔位置,却隐隐有冥光闪耀。 “好丑。”噗嗤一笑之余,田雯灵还不忘伸手摸了摸那离自己真正的左眼仅有一个指甲盖距离的冥光,那是如鹅卵石一般的光滑触感。“可这是什么?宝石吗?” 随着好奇心的愈演愈烈,田雯灵索性用双手探入周遭的松软泥土,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将这冥光的大体给刨了出来。 那是一个圆圆的东西,整体以紫黑为色调,两个幽深的窟窿分布左右,像是眼睛,从窟窿的对称线往下约莫几厘米,则又是另外一个略显抽象的三角形窟窿;一路往下,还有一排黑齿等着田雯灵去发现。 “这是...”田雯灵用双手捧着这个圆圆的小黑球,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它,眸中的好奇亦是逐渐开始变化。 当她顿悟了那两个幽深窟窿乃是眼睛的时候,她感觉到一丝惊惧爬上脊梁;当她察觉到那小三角乃是鼻骨的时候,这抹惊惧逐渐演变成寒意;当她摸到那一排黑齿时,恐惧便化尖啸,从她的口中奏响。 这是一个头骨,属于人的头骨。 “啊!!!!!”田雯灵一把将它丢了出去,赶紧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缩成一团的她恨不得将脑袋重新埋进自己砸出的脸坑里。 “灵子!灵子!”听到那一声惊啸,于花海中搜寻已久的雪儿终是有了线索,顺藤摸瓜,她很快就找到了这个在花丛中独自瑟缩的小女孩。 “灵子!”雪儿一个箭步向前,用双手抱住了这个缺欠安全感的小女孩,后者先是奋力挣扎,可等她感受到怀抱中由衷的关切后,这抹挣扎旋即变成依赖。 “头...头...头....”田雯灵在雪儿的怀里颤抖着,不断的泪珠迅速浸湿了后者的衣襟。 “别怕别怕。”尽管拍背的手法有些青涩,可雪儿还是在尽力抚慰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妹妹。“没事了,没事了。” 二女相依在花海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雪儿的裙子都快湿了大半,田雯灵的情绪这才渐渐稳定下来。而此时,田叔也是循声追了过来。 “灵子!发生什么事了?!”田叔一边扯嗓子呼喊着宝贝女儿的名字,一边于花海中踩着粗鲁的大步。他这一脚下去本该粉碎无数鲜花的脆弱生命,可那些为之折腰的花朵,却在田叔离开后,再度挺起腰杆,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如此顽强与坚韧的生命力,纵使是在野生的花海中,也是不常多见的。 “灵子!”眼看银发与青丝相拥的身影已然近在咫尺,田叔连忙加快脚步,却不曾想脚尖竟会有一颗无名的人头静静躺卧,所以,一心只有关切的他扬起右脚,就把无言的它直接踢飞了。 当紫黑飞入空中,一道闪烁的电光却是将其稳稳接下,那仅仅存在于瞬间的身影虽是仅能看清黄袍,但也足够了。 “这是...”身影落定,陈芒凝望着足有自己手掌大小的头骨,眸中肃穆更显深沉。“人头。” 眺望远方,一道白裙正飘扬,纵使相隔百米有余,其眸内几近满溢而出的灵气却依旧让她显得那么璀璨夺目。 第二百零四章 无名 “发生了什么?”白兰雨是第三个赶到此处的,等到她置身于花海之时,田叔早已将惊魂未定的田雯灵揽入怀中,雪儿陪在其左右,二人一边安慰着田雯灵,一边离开了这片花海。因此,她只能去问手握紫骨人头的陈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比起言语无力的解释,陈芒很直接地把手里的幽深头骨递给了白兰雨,他那对如有星辰作伴的眼眸此刻正闪烁着无比深沉的光泽。“这个人是近些天死的,死因是毒,剧毒。” 凝视着头骨上那一对空洞的窟窿,白兰雨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因为她认出了这人的身份,而是她自第一眼对上紫黑头骨后,便知晓了其背后有且只有一种的含义——宣战。 这抹先入为主的思维迅速抢占了白兰雨脑海中的主导地位,以至于陈芒最后所言的剧毒也被她彻底忽视了。 “白小姐。”陈芒的轻哼唤醒了白兰雨沉沦的思绪,沐浴在前者的深邃注视下,白兰雨将手中人头缓缓摆正,随后郑重其事地将其置放在几瓣柔花之上。 未等陈芒心中疑惑启齿而出,白兰雨挥手如剑,竖劈而下,斩出一道笔挺的凌冽切在头骨之上,将这颗看似坚硬的人头一分为二,那光滑的切面此刻正反射着陈芒眸中的惊诧。 “您这是?”或许在初见紫骨的那一刹,陈芒在脑海中分析了很多很多,然而,他所做出的这一切努力却跟那块头骨一起,被白兰雨一记不讲半点人情世故的回芒炸了个粉碎。一时间语无伦次的他,只得不解地歪起脖子,沉声道。 “紫骨为战令,有人向我们宣战了。”白兰雨屈膝蹲下,捧起头骨的另外一半如抽丝剥茧般仔细打量着当中所有,若是真正的紫骨为战令,那么在这颗无辜之人的头骨中,则应该有檄文作伴。 这一半没有,所以它随着白兰雨的左拳轻攥而被轰杀至渣,飘零的粉末垂落于繁花之上,于转瞬为这些五彩缤纷的鲜花染上统一而单调的深紫。得此厚礼的繁花因而迅速枯萎,最后步向凋零的死局。 那一定是这一半。白兰雨在心海中冲着自己说道,她俯身下去,改以右手托起光滑的头骨,左手食指淡起荧光,拨弄着颅内的一切。好半晌的努力,她却依旧寻不来有关檄文的半点踪迹。 “也不在这里...”白兰雨愣了愣神,她闭眸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端详紫骨,也再一次被无踪的檄文戏耍。“真的没有...” 语毕,她那宛若铜浇铁铸的右手急欲向内收拢,就像是碾碎左半块头骨一样,将这仅存于世的右半一并摧毁,而这一次,陈芒却并没有让她称心如意。 飘逸的流光于空中回旋着格外奇特的轨迹,擦着白兰雨的右掌缝隙席卷而出,在尽量不伤人的前提下,将这半块头骨稳稳地带给了柔光的主人——陈芒。 “你干什么?”白兰雨杏眸圆瞪,对于陈芒这堪称触及逆鳞的行径,无以名状的怒火顿时熊熊燃烧。 “白小姐,看看你周围吧。”哪怕白兰雨的愤怒仅与自己咫尺相邻,陈芒却是一点也不为之所动,反倒以一种责备的语气,冷声向白兰雨说道。 “我周围?”陈芒自有魔力的清越暂时唤醒了怒火正旺的白兰雨,她顺着陈芒的意思扫视四周,却发现了格外荒芜的一幕。 宛若浪涛般起伏的深紫以己为中心,一圈又一圈地外扩而去,本是色彩万千的盎然花海,此刻却成了紫浪唯我独尊的游戏场地。 “这是...怎么回事...”对于这从未见过的一幕,白兰雨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紫骨为战令并非没有先例,不然也就不会有这种一路流传下来的传统了,不是么?可无论是哪一个先例,却都没有出现过跟现在一样的景象。 “我不清楚白小姐口中所说的紫骨为战令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就此来断,我却敢肯定这颗头骨并不是什么宣战的标志。”陈芒的粗袖中横飞出一道掠然,将深紫的呼啸彻底断绝,他并没有解毒的能耐,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在花海中斩出一道沟壑,强行制止毒浪的翻滚。 “这就是一个被毒,被剧毒谋杀的无辜者。”陈芒沉声说道,“这些不过是残留于骨内的毒素,就有如此之威,若不是这些毒素不足以破开白小姐的护体灵气,以您刚才的莽撞行事,恐怕要吃大亏。” “被剧毒所杀......”白兰雨一生人对毒并没有什么研究,确切地说,但凡是出生于白家的人,天生就有一种用毒之人的蔑视,毕竟世界奇毒对于觉醒了纯粹灵力的白家来说,根本就伤不到他们分毫,如此无用的东西,又哪能担得起傲视天下的白家的瞩目呢? “是的,被剧毒所杀。”陈芒啧啧嘴,深锁的眉目对外流露着一丝丝棘手之意:“而且,但从毒素的余威进行判断,毫不夸张地说,这种剧毒是有极大可能破开白小姐您的护体灵气,并将您置之于死地的。” 这毫不掩饰的说辞配上陈芒那无比正经的眼神,倒是让白兰雨的内心不禁为之一颤。 天下毒者,于吾白家面前,不过尔尔。镌刻着如此说辞的大石至今仍置放在白家主殿中最显眼的一个位置,这是由白家老祖宗亲笔题下的傲视群伦。 作为天下第一家,白家的成名一役是什么?战争中的力挽狂澜?擂台上的以一当千?不,都不是。白家之所以能够扬名四片大陆,最为关键的一件功绩莫过于他改变了世界曾一度被毒支配的格局。 不论是剑气、灵气亦或是后来兴起的精神力,当这三者尚未呈现出如今的鼎立之势时,那个时候的毒才是天下至决。 为什么毒会没落到如今的窘状?其背后最主要的原因不外乎于护体灵气与护体剑罡的出现,除了那些在天下奇毒榜上赫赫有名的少数存在外,其他主流的毒素都不具备破防的特性,这也就导致了毒的作用与威名在现如今每况愈下的惨淡。 而有关护体之气的开发,白家是历史第一人,正因为他们开发出了护体之气的运用,并尤为大方地将其修炼方法分享给世间全部修者,属于毒的历史垄断便于此彻底瓦解了。 到了现在,但凡是个行走在江湖的浪客,且不论他是否榜上有名,在面对毒的时候都能做到应对自如,如此一来,又有谁会在意毒呢? 但毕竟毒也曾辉煌过,这个世界也有人扛过毒的大旗,哪怕到了现在,虽然已经少到屈指可数,但这些扛纛之人,却依旧卑微地存在着。 世间无不有复古之人的存在,身负振兴之任的毒人更是极力尝试着恢复属于毒的辉煌。而当中又以一家势力最为雄厚——江家。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立足之地究竟在哪,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世间对于江家的记载,不过是两点。 其中一点较为遥远:在毒冠绝一方的时代,江家就已经存在了,换而言之,他们的历史可能比白家还要悠长,当然,只是可能罢了;而另外一点则近现代了:他们曾附属并效忠于世界第一大组织——夜阁。 这看似神神秘秘的江家,实际上却有把柄落在本该与之无交集的白家手上。试问若要复兴毒之大旗,该怎么做才是最快的方法?自然是再次以毒之威名震慑九霄,而一旦跨得过白家这一尊活佛,那么毒的前途就将再次一片光明。 所以那个时候的江家家主练了一身本事,在整个江湖也闯出了不小的名声,历经千辛万苦之后,他终于站到了白家的面前。 那时候的白家家主不点烟火,不带盔刃,仅以居家休闲之衣于两柱香的时间里受了江家家主足足二百零九式毒招。 混毒、奇毒、火毒、寒毒......江家家主的倾注所有,到头来却只是白家家主的一声哈欠与一记衣袖轻拂,比起二百零九式的花招,白家这朴实无华的一挥却是威力无限,不光震飞了江家家主,还散尽了江家家主半生修炼而来的毒功。 这便是江家与白家单方面的恩怨,自那时起,江家元气大伤,几十年不敢再去试探白家的尊威。不过这些都是近百年前的历史了,故事中的主人翁也多半早已逝去,而今日毒之再现,还是以紫骨为战的形式重现于白家境内,当中或会与此有关? 可白兰雨一时半会还想不到这么远,毕竟先辈的历史故事并不算吸引,她也没钻研其中,对她而言,剧毒紫骨的奥秘,仅仅停留在最简单的宣战一层。 “白小姐,这件事,我建议从长计议。”当属于二人的寂静沉思渐渐逝去,率先破冰的陈芒将手中仅存的半块头骨掷入虚空,不过片刻的分析已然让他摸清了骨内剧毒的底蕴,唯有当骨化粉尘后,其中残存剧毒才会外协而出,换而言之,哪怕仅存半块头骨,它现在至少也是无比安全的。 “我明白了。”白兰雨点点头,眸中怒意此刻已尽数收敛。紫骨为战令乃是白家最高级别的宣战手段,大抵比家族反目更要严重,所幸在这颗人头当中不见檄文,这样一种不幸中的万幸,让白兰雨送上一口气。“我们回去聊聊吧。” “请。”陈芒侧手扬起一抹身为客卿对主人应有的尊敬。“白小姐,我接下来所说仅代表个人,我认为,这件事暂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二百零五章 江鸣羽 看着一本正经的陈芒,片刻的沉默后,白兰雨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以僵硬的音调诉说着赞同:“我知道了。” “您明白就行。”陈芒意味深长地微笑道,留下最终的只言片语后,便是侧身远遁,眨眼无踪:“我就先走一步了,等白小姐您准备好了,就直接来找我吧。” 目送着这世间除自己很有可能是唯一的知情人离去,白兰雨仅是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深深地呼出一口寒气,她挣扎一笑,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轻声道:“好的。” 等到陈芒的背影完全归化虚无,白兰雨这才起步后撤,沿着与前者完全相反的方向,从荒芜的紫浪中慢慢步入幸存芬芳的怀抱...... 当二人相继离开花海,他们都没能发现那潜藏于暗处的一对深眸。不论那近乎于天地融为一体的青光究竟如何璀璨,伴身在其左右的存在感却是异常得低。 若不是其主人动了下盘的话,这对青眸还不一定会“现于人世”。 它的主人是一位约莫八尺高的标准男儿,宽厚的肩膀刚好撑得住属于大衣的潇洒,才过眉的刘海时不时都会迎风而荡漾,当中偶尔飘落的发丝还会直刺瞳内,让他不得不闭起单眸。 他的双手很长,就算是站在原地而不作任何的弯曲,他也能轻松摸到自己的膝盖。不仅如此,他的左手只有三根指头,右手也仅仅只有四根,在其断指的位置不见一点伤痕残留,似乎是天生就断了四指。 等到萦绕于身的氤氲逐步褪去,他终是得以以一袭紫袍置身于荒芜之中,那仅有四指的右手掌心此刻却是回旋着五彩缤纷的光晕,若是仔细端详,不难发现一道被缩小无数倍的花海就开在他此刻的掌心之中。 “复。”柔声的盘旋久久凝滞于荒芜之上,腾飞的氤氲便是瞬间将周遭一切渲染上五彩之色,不过是几次眼帘的开合,一道生气盎然的花海便是再度绽放,当中一点儿也看不出之前死气沉沉的景象。 “嗯,这就差不多啦。”男生微微点头,尽管嘴角的微笑乃是发自肺腑,但很快就被眼中投射而出的肃穆取缔了。 “爸爸交给我的使命是对付白家。”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作为江家的最后传人,面对这样的任务,我应该义无反顾才是,可不能再次丢了爸爸、以及江家的颜面。” “不过他们只是让我对付白家,这些漂亮的花花草草、天真的小朋友以及无辜的外人,可是不能受到牵连呀。”不光是自言自语,他还在一个劲地点头,似乎是对自己的所言无比认同。在他的左手掌心,还有一道似曾相识的深紫正盘旋着。“而既然他们已经见到了这个由铁器铸成的紫色头骨,应该很快就会来找我的吧,如果那人没骗我的话,白家人对于紫骨为战令应该是很看重的。” “嗯,好的,那我就去场地好好准备一下吧。”男生直起腰杆,正要化炫光远遁时,清风却是冷不提防地将一卷绑在男生腰间的黄纸给吹了下来,听着纸张飞舞的声音,他慢慢转过头去。在见到黄纸的那一刻,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呆滞,但很快就变了,变得十分吃惊:“我是不是......没放檄文进去啊?” 和风荡开了翻卷的黄纸,由男子亲笔题写的黑字顿时历历在目,看着那黑字一行又一行的纵横,他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颇为无奈地笑着,挠了挠头:“我怎么把这一茬搞忘掉了,哎哟哎哟!我还好奇为什么那个小姐把头骨劈开后还要一直找来找去的,原来是我没放檄文啊,笨了笨了。” 眺望着白兰雨离去的方向,男子想要起步跟上,却在两步后停了下来。 “要去补檄文吗?”他向自己开口问道,片刻后,他摇着头否决了自己的建议。“我觉得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背后的人是我的吧?檄文应该就不用补了。” 说罢,他就要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去,可同样也是没走几步,他就停了下来。 “万一他们没我想的那么聪明呢?万一他们找不到我呢?不行不行,还得去补檄文。”挣扎着,他再度转身要向白兰雨的方向走去,可他依旧没能贯彻始终。 “他们很聪明的。” “万一我藏得太好怎么办?” “我只是在瞎操心,说不定他们马上就能找到我呢?” “要是他们找不到我,那爸爸给我的任务岂不是永远都会达成不了了?要是完成不了任务,那我岂不是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不行不行不行!!!” “怎么可能呢?我就是喜欢多想而已,说不定他们马上就找到我了。” ....... 男子的自我矛盾让他徘徊在花海中,从正午一直到慕色黄昏,他却始终没能迈出或进或退的决定性一步。 如果没有那一位侍女的出现,恐怕这位男子就要一直流连到天黑了。 “那个...我有什么能够帮您嘛?”田叔家中的侍女并不多,前前后后也就只有约莫十三十四个,她们每一个人都有相应的职责,像这一位就是专门负责照料后院花海的。 她本该在下午就把花海清理好,可等她来到花海时,就看见了这个比自己还要早到的陌生男子的左右徘徊。一直看着他从早到晚的原地踏步,女生总算是按捺不住了,决意走上前去,礼貌地问道。 “啊!呜列巴卡!”男子似乎是被吓到了,他一边在嘴里念叨着不明所以的词语,一边向后蹦了一米多远,“你你你...你是谁呀!” “我嘛?”梳着马尾辫的女生用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不算国色天香却自有别样韵味的脸。“我是这儿的一个小侍女啦,是负责打理花圃的。我看你一直在这边走来走去,就想问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可以帮到你,我没有坏心的!” “帮帮帮...帮我?”什么男子气概,什么潇洒自若,眼下的他早就不知道把这些东西丢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个惊魂未定伴身左右。 他瞪着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那个小侍女,后者也是面露和善微笑,毫不躲闪地与男子对视着。二人就这样临渊对峙,半晌不见任何一方开口说话。 “你真的能帮我吗?”待男子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他长舒一口气,挑眉头向侍女确认着这件事情的可信度究竟有多高。 “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会帮你的。”侍女点点头,眸中仅有真诚,不见半点虚伪。 “真的?” “真的。” “我这个人笨,你确定你没有骗我?” “当然没有骗你啦。” “那好,我相信你。”听着女生不带半点迟疑的发言,这一位江家的最后传人总算是放下了自己因惊而起的警惕之心,他顺手一抛,将手里的黄纸丢给了这位侍女,却没曾想用力过猛,让黄纸直接砸到了她的脑袋上。 “对不起!!!”眼看自己做错事了,男子立马跑到了婢女的面前,向她鞠躬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丢你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哦....没...没关系....”一张纸,而且还是顺手一抛的纸,它带来的冲击又能有多强呢?侍女这还没觉着额头痛呢,这个男生就开始点头哈腰,冲着自己道起歉来,如此大的反应不禁让小侍女有些哭笑不得。“不痛的...不痛的....” “真的?”仰起头来的男子竟是泪眼汪汪的模样,这一下就让侍女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真的真的真的!我没事的,你不用自责。”她话如连珠,连忙安慰着男子脆弱的情感。 “你没事就好...”男子抹去眼角的泪珠,小声说道。 “嗯嗯...”纵使内心震惊若千百万只骏马奔腾而过,但侍女的脸上却也只是挂着稍显无奈的笑意,她拿起卷成长条状的黄纸,向男子轻声询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哦!这个啊!这个是檄....”没等檄的音发完,口直心快的男子就醒悟了当中不妥,连忙噤声。 “檄?”侍女挑眉,神色中隐有不解流转。 “檄.......檄......信!对没错,是信!”几番挣扎后,男子总算是把后面的音给发全了。“这是我写给你们家家主的信,麻烦你帮我转交给她吧。”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侍女将黄纸妥善地放进自己随身的腰包中,向男子点头道:“我会帮你把信转交给统帅大人的。对了,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嗷,我叫江鸣羽,是来自于另外一片大陆的,你呢?”他向侍女简单地介绍了自己。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而已,是没有名字的。”侍女饱含职业性质的一笑透露着其心海中的一丝丝无奈。 “哦...是这样啊...”江鸣羽点点头,缓声道。 不再做交谈的二人让彼此间的氛围逐渐滑向寂静的冰点,直到侍女再度轻启牙关:“我会帮你把信送到的。现在也快晚上了,你要不就先回去吧?” “恩,麻烦你了。”江鸣羽向着这位侍女点点头,不再自我矛盾的他,这次也终于不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第二百零六章 回忆 那是一个本该百般聊无的日子。 晌午的金光烈气在婆娑树影的洗涤下渐渐弱化,幻化为一缕淡淡的金箔覆在青草之上,为杳无人烟的青翠送上属于大自然的纯粹柔和。 “沙沙。”窸窸窣窣的草声伴着微风回响着,追溯而去,只见一道剔透得宛若绿宝石般的长尾正摆着轻松的弧度,向前慢慢地游荡着。 顺着蛇尾向上望,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什么巨蟒的血盆大口,而是一道穿着朴素草衣的倩影。说那是件草衣其实是抬举了它的本质:那件宛若顺手织成的服饰不过是两圈藤蔓贴着胸口绕了一圈,并在春光处贴了几块芭蕉叶而已。 “哼哼,小老虎?小老虎~”在四下无人的森林中,她喜气洋洋地哼着宠溺,在这已经来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草坪上左顾右盼。约莫四分之一柱香后,那早该现身于此的大猫却是迟迟不见踪影。 “小老虎?”她皱了皱眉,肤如凝脂的白皙右手稍抬,轻轻点上一旁的糙木,刹那间,碧绿的浮光四溢,一朵青莲竟是从树皮上缓缓长了出来。就像是爱抚着稀世珍宝一般,她柔和地摸着含苞欲放的青莲,冲它断断续续地呼着点缀着微光的柔气。 待回旋的氤氲将其包裹,它便以乍现的青光为先行之兆,于糙木上绽放出它独一档的自强不息,花瓣由内而外,层层套叠,以大体不变的弯月花瓣,将这朵莲花拱成一个小塔的形状。 花蕊处,一只小小的蝴蝶仿若精灵,它有些茫然地仰起头,直到看见那张俏脸后,它才扑闪着自己看似无力的翅膀,晃晃悠悠地向她飞去。 蛇妖伸出手,用掌心小心翼翼地接下了这只蝴蝶,将其慢慢地捧到耳边,聆听着它那比银针落地还要细微的叽叽喳喳。 “什么?”等到蝴蝶不再发一言,女生歪了歪脖子,眉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你说小老虎它跑去伤人了?” 蝴蝶拍了拍自己最为显眼的翅膀,向女生表示着肯定之意。 “这只小老虎真是的,怎么这么想不开呢,伤谁都不好伤人的这个道理,看来它还是不太懂呀。”她长叹一声,将新生的蝴蝶摆上青莲,温柔的食指轻轻地点了点它那短小的触须:“谢谢你啦,我得去找小老虎了,免得它做错事。”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这个半蛇半人的存在就是这样,转身的那一刹,蝴蝶就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了...... “吼!”猛虎以巨掌憾落男子的胸膛,只听清脆接连暴起,那穿着农装的男子便是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本是奋力挣扎的四肢瞬间就软了下去。 “吼!”身长超过两米的巨虎沉下头,那宛若深潭一般的双眸中闪烁着鲜为人知的喜悦,不带半点犹豫,它张开血盆大口,直坠于男子的脖颈处,力求一击毙命。 “嘿!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自远端奏起的娇嗔却是让老虎猛地收了动作,它就是着了魔一般,一蹦三尺高,就算身子都横过来了,它也在奋力向后撤着。 “呜呜...”它嘀咕着叫道,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家猫,哪还有刚才的绝霸之态? “快走快走,这个人我要了,你就吃鸡肉就好了!”在大猫的黑眸注视下,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正俏生生地站在它的眼前,她的全身上下不点半分烟尘气味,跟刚才那个被它踩在脚下的男人几乎一模一样,可就是这样一个女生,却让大猫不敢前踏一步。 叼上由女生高抛过来的野鸡,它转身就走,却未曾注意前路的古树,一头撞了上去。 “啊呜...”带着头晕目眩,大猫踏出摇摇晃晃的脚步,匆匆隐去了自己的庞然身形。 “看来,你受了挺严重的伤呀。”女生俯下身子,用清冷的左手抚摸着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庞。“让我帮你吧,好嘛?” 涌上喉间的鲜血让男子根本发不出一个单字,他只能把感谢之情透过支支吾吾地哽咽传递出来。 “可能会有点痛,但你可千万不要叫出声来呀,若是伤到了心脉,我也救不了你了。”女生面容肃穆地说道,她的双手闪现出两道雾蒙蒙的光晕,在男子感激而略带不解的注视下,贴上了他那塌陷的胸膛。 宛若烧红的烙印直接贴上肉身,那一刹的剧痛让男子浑身泛起痉挛,喉间的血液亦是随之沸腾,于翻滚中向外涌动着,带着根本抑制不住的惊叫。 “这只小老虎真是不留手呀!”女生的俏脸上闪过一丝棘手之意,与此同时,她的唇瓣微动,赶在男子将要痛呼出声时,她以幽冷吻上了他的唇。 一颗圆圆的东西就在这时从女生的舌尖滚进了男子的嘴巴里,它长驱而入,直接打散了聚在男子喉间的鲜血,直落深部。 一路上畅行无阻的它最终悬停于男子的肺部,在那儿,这枚内丹调和着自周围环境渗入其中的氤氲,将当中为数不多的凌冽彻底剥离,仅以纯粹的柔和作用在断骨之上,慢慢地将男子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二人的吻一直持续到治疗的结束,等到女生再度起身,男子面上的血色也已悉数回归,气息沉稳,似乎是完全恢复了,只不过是因为自身的疲惫,才让他昏睡了过去。 “这就是吻么...感觉还真奇妙呢...”女生弹起食指,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在她的脸上,有一道羞红瞬闪而过。“不过只是为了治病而已,倒也不会怎么样的。” 她笑了笑,右手作出轻推的动作,将暂时停滞于男子肺部的一枚青丹牵引了出来,那是她身为蛇妖至关重要的内丹,是一生修为的精华所在,也是治病的绝佳良药。 “诶,等一下,如果按照那小子的说法,那这岂不就是我的初吻了?”直到站起身来的那一刻,女生这才幡然醒悟。 “如果把初吻给了别人,可要对别人负责的哟!”一个约莫十几岁的男孩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他正向自己做着鬼脸,半开玩笑地说道:“所以我才不能给你呢!” “要对别人负责呀...”她转过头,看着那个与自己本应再无交集的男生,啧啧嘴,“唉,好吧,谁叫是我主动把初吻给你的,就帮你到底吧。” 她再度弯下腰,背起这个她本想丢在这儿自生自灭的男子,白皙的双脚迅速融为一体,化作一尾青碧荡漾,挥出烈风,转瞬无踪。 对于妖来说,负责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的,在他们的世界中,责代表的意思是契约,而契约一旦订成,大部分的妖,都会将其看得比自身性命还重,而碧尔,则应该是当中的佼佼者。 今天的夜颇为深沉,行天大陆的紫云还是第一次浓郁到如此境界,将满天星辰盖得仅仅只有几颗勉强闪着很难被肉眼捕捉到的柔光。 尽管今夜的微风吹送着淡淡的芬芳,可也不掩其中的几分凌冽,它荡开了木门,散开了纸窗,将和风送到一张苍白的脸庞旁边,回旋着,静静地回旋着。直到它唤醒了孤身一人的她,这才翩然远去。 “哈....”掀开覆在身上的软被,碧尔坐起身来,看着陌生的天花,晶莹的珍珠垂落,砸在床上散成今夜唯一的漫天星芒。 “...负责...”碧尔苦笑着,侧过脸,那一本已然褶皱得不成样子的蓝皮书静静地躺在枕边,她双手颤抖着翻开了当中的第一页,那儿已经模糊一片了。 散开的墨水浸染了一切,也污染了她唯一可以回味的记忆。 “书....日记...日记....书....”一页又一页的翻阅,一页又一页的深黑,一眼又一眼的绝望。“不...不要....不要散...不要离开...我...我负责...我还没对你负责完......” 直到蓝皮书的最后一页,碧尔这才找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正在那儿苟延残喘着。 “如果...让我...再见....她一次...就算...我也要对她说......你...” 这是幸存的字,这是碧尔还不曾读到的字,所以她不明白杜夜雪究竟在这儿写了些什么。 “杜夜雪....”碧尔一脚踩下冰冷的地砖,刚想站起身来,腿间传出的酥软便让她直接倒了下去,还顺带碰翻了桌边的一副茶具,铿锵的清脆中,一阵匆忙的脚步亦是从门外悠然传来。 “碧尔姐!你没事吧!”出现在大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敦煌的爱徒,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姜乐冥。 只不过比起初来行天大陆时的正装,不过是在白家住了几个晚上而已,他倒是越活越回去了。现在姜乐冥的一身形装可谓是尘土飞扬,灰头土面的样子比起当初在甲板上与敦煌初遇时的邋遢,怕是不遑多让的。浑身上下,唯有一对出奇明亮的眼眸最为引人瞩目。 “你没事吧!”见碧尔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姜乐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她的身边,将其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医生说你浸染了海中阴毒,彻底恢复需要一个星期的静养,在这期间,你别太勉强自己了。” “字...字...”碧尔想要抬手,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就像是被人用钢钉牢牢地跟身体钉在一起,无论她怎样努力,都不可扬出正常的高度,只得断断续续地向姜乐冥诉说道:“帮我...帮我...那些字...” “什么字?”姜乐冥顺着碧尔的眼神望向床沿,那一本蓝皮日记正历历在目,“碧尔姐,你是想让我给你看这本书写了什么么?” 碧尔点了点头,嘴巴微张,小声道:“最后...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我知道了。”姜乐冥手脚利索地翻到了最后一页,可展示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片混浊不清。“碧尔姐...你确定这后面有写东西么?” “什么?”不知从哪里来了气力,碧尔飞身而来,从姜乐冥的手中夺回了那本蓝皮日记,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化掉的黑墨。“怎么会...怎么会...怎么...” “碧尔姐!”惊呼声中,她倒了下去。 第二百零七章 落定 “她的情况稳定了。”被连夜请来的医师收回了切在碧尔手腕上的双指,向旁边满心关切的几个人点头说道:“等她苏醒后,尽量不要刺激她。” “这么晚了还请大夫跑这儿一趟,真是麻烦您了。”陪在碧尔身边的人不多,只有姜乐冥和身为统帅府主人的田叔而已,如今的礼貌,正是出自田叔之口。 “统帅大人无需多礼。”仅仅是披着长袍的医师站起身来,略显慌乱地托起已然年过半百的田叔,微笑道:“救人本就是为医者的责任,只要能救一个人,再晚又能怎么样呢?” 回眸望了一眼仍处于昏睡中的碧尔,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无能为力,尽管很快就被掩去了。半晌的寂然后,他才再次开口嘱咐道:“开的药每天喂她吃三次,破晓一次,正午一次,黄昏一次,不出一个礼拜,深海阴毒便会被彻底净除。” “明白了。”回复大夫的不是田叔,而是姜乐冥,而他之所以会对碧尔如此尽心尽责,究其背后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那个不告而别的老师傅借陈芒之口,将照看碧尔的责任托付给了他。 “统帅大人,不知可否劳烦您借一步说话?”得到了姜乐冥肯定的答复,医师的注意便不再于碧尔身上多做停留,反倒是转到了田叔的身上。 “当然可以,请。”田叔荡起单手示意医师先行出门,自己则是紧随其后。 碧尔的居所外围是一座经过简单装饰的小花园,在木屋的左手边是一个鱼塘,平日里不论早晚总会有各色光鲜于其中神龙摆尾,但今夜尤为特别的萧条却让它们陷入了沉寂。 有几张石凳子零零散散地点缀在鱼塘边上,田叔挑了当中两个尚能对坐而谈的石凳,并恭请专责为白家中人治病的医师先坐。 后者也不多做墨迹,一坐下,他的神情便是立刻转瞬变得凝重起来,看着似乎早有预料的统帅大人,他微微叹道:“统帅大人,我就开门见山一点吧。那个女人,是妖精。” “我知道。”田叔点点头,脸色不改。 “身为统帅,我想您应该知道私自藏妖的严重性吧?”医师蹙着眉头,沉声道:“如果真的有人追究起来,这件事便不是光凭您的统帅身份就能强压下去的。” “我明白。”田叔依旧微笑着。 “那您为什么还要......”医师紧缩的眉头变得更深了,不明所以的光晕点缀在他的眼眸之中。“您这是在玩火自焚啊.......” “大夫,”对于医师的担忧,田叔仅仅是勾起一抹深意的微笑,他轻轻地点了点夜幕下的石桌,轻声道:“从很久以前,老夫就在玩火了,可到现在还没能自焚。所以再多一个,又能怎么样呢?” “您...”医师刚想开口,脑海中转瞬闪过的一道银影便让他立马没了声。是啊,这名统帅自从跟了那个尚不可言名的候选人后,就一直深陷于争议之中,如今不过再多一个较为寻常的妖而已,比起那个被无数人忌惮的银发倩影来说,这真的算不上是什么大事情。 “唉...统帅大人...低调一点总归是好的啊...”医师无力地叹道,弓腰后靠,双手搭在不离自己寸步的医箱上,“至少,不要太逆大流啊。” “小姐天生就不是什么池中物,若不逆大流,又怎能成就一番伟业呢?”田叔大笑着站起身来,用右手拍拍已经泄了气的医师肩膀,柔声道:“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至于其他的事情,就不用你来操心了。” “统帅大人...”医师起身,看着委婉地派下驱客令的田叔,欲言又止的同时摇了摇头,迎着紫意缓步离开了这家庄园。“我先告辞了。” 目送着蹒跚的背影消弭于远端,等到周遭唯有己身一人,田叔这才悠然长舒一口气,仰望天际的阴沉,他从怀中取出一幅泛黄的字卷,苍劲有力的楷书于上题写着数行小字,当中之意与挑战书无异。 这是早些时候由侍女送到自己手上的,田叔他还没来得及拿给白兰雨看,或者说,还没能拿给白兰雨看,因为从花海回归后,她就把自己封在了寝室之中,寸步不离。 “江鸣羽,号称百世难遇的用毒奇才,这个人可是沉寂百余年的江家赖以复兴的希望啊。”田叔负手而立,唏嘘道:“不知道这次,小姐会用什么办法闯过来呢?化险为夷是一定的了,但若能化敌为友,那争夺家主之位,就又多了一份助力啊。” “先把这张挑战书拿给小姐看一下吧。”意仅轻动,盘旋而出的氤氲便将田叔尽数裹入其中,只听一声沉闷的气散,田叔那长须飘扬的潇洒之影便已冥飞鸿鸿。 身为家主的有力竞争者,每一位候选人的住所都是由官方指定的,在被淘汰之前,一夜不归是绝对不允许的,否则将会被视作直接弃权。 与此同时,盛典中的每一位候选人,都会有被称为“令”的人身兼提名与保护之责,在盛典结束之前发誓效忠于候选人。 官方规定,只有令才能自由进出候选人的住所,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内,否则不光是那些人要受到审判,就连候选人也会受到牵连。 但这个规定实际上是有漏洞的(或许是官方故意留下的),因为所谓的“一律不得入内”,指的是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入候选人的住所,而其他方式,都不会被计算在内。 所以,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总有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单以白兰雨一家为例,陈芒就是这样一位初来乍到的八仙之一。 比起其他人的飞身而落,他的出现则更显淡雅,只是星芒的闪烁与掠然,他就已经俏生生地站在了白兰雨的桌前,手握半块栩栩如生的头骨。 他将这半块头骨放在白兰雨的桌上,抿了抿嘴,迎着后者希冀的注视,缓声道:“分析好了,这并不是什么头骨,而是一块由铁器铸成的器皿,当中的紫光是一些被外力强行打进铁器的混毒,虽然其中各式用料的配合足以让这种毒配得上无解剧毒之名,但很奇怪的是...” “怎么了?”听着陈芒的刻意停顿,一抹深邃旋即在白兰雨的美眸中闪现。“哪里奇怪了?” “这种毒,对人体不起作用。”陈芒以平静口吻所道出的事实让白兰雨有些惊诧,她用双手捧起这个头骨形状的器皿,炫白的光晕自掌心回旋,不消片刻,便已环绕整个紫骨。 “说实话,这种根本伤不了人的剧毒还是我生平第一次见。”陈芒顺手抽来一张木椅,正坐在白兰雨的对面。 “不论是器皿被破坏后释放出的毒素,抑或是在包裹着器皿的毒气,对于人体都是无害的,甚至还有提神醒脑的作用,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够将毒用成这样?”光晕渐止,白兰雨将这半块头骨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以无比惊叹的口吻说道。 “不管是什么人,他的造诣绝对非凡,若果那人也恰好知道白小姐您所说的紫骨为战令究竟是什么意思的话,我有理由相信这人会是个硬茬。”陈芒耸了耸肩膀,轻声道。 “可这个‘紫骨’中又没有应该出现的檄文,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白兰雨他们绞尽脑汁都不会想到,至关重要的檄文之所以没有出现在紫骨之中,纯粹是因为那人忘记放了。 “小姐!”一阵沧桑从门外传来,那早已萦绕耳边无数次的声音让白兰雨瞬间知晓了来者究竟是谁,她想要立马出声回应,却被陈芒以单眸的深邃止住了激动。 看着桌上那栩栩如生的紫骨,白兰雨很快就明白了陈芒的意思。 “有人向小姐您寄了封美其名曰为檄文的挑战书。”或许是洞悉了房内人的忧心,门外的沧桑转瞬便交代了来意。 “檄文?”陈芒与白兰雨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的提防之意顷刻消了大半。深吸一口气,白兰雨冲着门外娇声喊道:“田叔,你进来吧!” “是!”伴着木门的嘎吱作响,长须飘扬的田叔第一次动用了他身为令的权力,自盛典开幕以来,第一次来到了白兰雨的住所。 这儿的装潢尤为朴素,没有一点点大户人家的奢靡之风,若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或许就只有高挂于主位背后的那一幅画卷了。 画上是一名长发及腰的女子,经由上苍精雕细琢的倾国容貌点缀在她的脸庞之上,一对灵眸更是栩栩如生,甚至能够从中感受到一抹温柔之气。 这是白兰雨的画作,也是她这一生人以来,最为骄傲的杰作:她的姐姐——白樱雪。 仰望着那永远都在微笑的银发女子,一阵心酸却是没由来地卷上田叔的心间,他摇摇头,不再去观摩白樱雪的容貌,反将注意靠向白兰雨。 “这是早些时候侍女给我送过来的信,说是她在后花园遇到的一个男子专程给您的。”田叔将那一卷缺失的檄文递给了白兰雨,后者稳稳接过,一目十行的她,仅以片刻便读懂了当中的全部内容。 “江鸣羽......”看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白兰雨却有些熟悉。“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名字。是在哪儿来着?” 普天之下,在夜幕中伤脑筋的不仅仅只有白兰雨这一家,还有一位远在不知何方的单臂男子正对着一张已然不成人样的猪头脸幽声长叹。 “你到底愿不愿意说?”敦煌所处的地域是一窟山洞,在他面前的那个人鼻梁塌了下去,双颊高高肿起,嘴里也是一片模糊,四颗大门牙更是不知所踪。 “我都....我都全部告诉你了....你还想我怎么样啊....”他抽噎说道,脸颊上滚淌而下的液体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泪还是血了。 “拜托,你知道的可不只有这些啊。”敦煌用单臂举起一张崭新的地图,在那上面正打着无数个鲜红的交叉。“就老老实实告诉我吧,这样你还不用受这么多罪。” “我说了...我真的全部都说了...” 第二百零八章 目的 “说了...我全都说了...”那于朦胧视野下若隐若现的红纹乃是其自身的鲜血。如今的他低垂着脑袋,以近乎虚脱的语气缓声道。“你想知道的..我所知晓的....我全都说了....” “真的?”敦煌嘴角轻闪微笑,独存的左手未动,一记凌冽却是自四方惊起,虚光相继汇聚成形,凝出一柄银刃紧贴在男子的脖颈,仿若稍稍一划,便可叫其命陨当场。“这张地图上有多少个红叉,你就把同样的话重复了多少次,所以,我还是不太相信你啊。” “...我...我真的...没有再隐瞒些什么了...”从行于大道上被人强行拐到这深山老林中的洞窟,不过是短短一炷香的功夫,这个男人就已经在敦煌手上吃尽了人世间的所有苦头,现如今遍体鳞伤的他,又哪敢再藏着掖着些什么啊。 凝望着连躲闪挣扎的劲力都没有了的男子,敦煌淡淡地呼出一口清气,将地图收入虚无的同时左手微扬,打散了那随时都有可能毙其命的银剑。回掠的剑光分出两道瞬闪至男子身后,将捆着他双手的绳索轻松斩断。 “也对,毕竟都成这样了,要是还不能把话给逼出来,那对付你这种口硬的人,我可真是无计可施了。”从蹲坐中起身,敦煌左手自后颈向上微带,以一蓬兜帽盖下刘海,隐住了自己的奇眸。 “再多回答我一个问题吧。”正当男子以为苦尽甘来之际,那一声幽冷却让他的心弦再度临近崩坏的边缘。“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可以去到冥界么?” 语毕,一阵肃杀之气从敦煌的眼眸中电射而出,萦绕在那男子的身边,带来如影随形的窒息之感。“..我...我不知道..平..平.平时...都是他们主动来找我的.....” “别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得到了提心吊胆的回答,敦煌轻笑一声,抬手拍了拍已然浑身瘫软的男子肩膀,“你可以走了,和你合作挺愉快的,下次再见吧。” 恍惚间的滚雷轰鸣让阴暗的洞窟蒙上一层淡淡的紫光,光影破碎之际,就连属于敦煌的气息也随之一同消失无踪。 “终...终于结束了....”他靠着冰冷的石壁,无神的双眸仰望着正不断滴下清冷的岩壁洞顶,心有余悸地感慨道。 是啊,终于结束了。本该是转瞬即逝的一炷香,到头来却跟十余载的煎熬不相上下。实际上,除却其嘴中显而易见的伤势以外,他的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伤及筋骨的重创,大部分都是淤青臃肿罢了。然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瘀伤,却让他永世难忘。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双脚才有了站起来的力气与勇气。颤颤巍巍地弓起身子,他用单手扶着冰壁,一瘸一拐地走向洞口,眺望着阴沉的夜空,他正努力地平复着急促的气息。 “总算...总算可以走了...”萦绕在明月身旁的紫云缓缓散开,将皎洁的圣光暂时投向大地,将希望的火苗展示给他,也将绝望的烈光送赠予他。 “还记得么?你答应我的事情。”冰冷到根本不掺任何情绪的声音仅回响于他的心海,没等他张口启出一句,翻腾的灰光已然从他的胸脯位置向四肢蔓延而出。 “你的灵魂,归我了。”在那根本动弹不得的注视下,灰光陡然炸起璀璨,于瞬息间蚕食了他的身体,不遗一处...... 从山洞一路向北走有一棵参天的古榕正好与洞口的高度齐平,敦煌就静静地盘腿坐在那儿,青丝带雪下的眼眸无时无刻不在眺望远方,洞悉着与那处洞窟相关的一切。 他目睹了灰光翻腾的那一幕,也目睹了男子被炸成漫天血雨飘零而落的一幕。敦煌早就习惯了比这还要血腥的残酷,所以,他对此眼不跳心不惊。 “那种灰光应该是类似契约一般的东西吧,”敦煌单手揉着已然胡子拉碴的下巴,稍微有些扎手的感觉萦绕于指尖。“一旦被打破,当即就会有反噬...呵,冥界作风还真是霸道呢,先是附身,然后又是契约反噬。” 戏谑中,敦煌向虚空探出左手,五指轻合后开,将一卷画满红叉的崭新地图带临世间,四指向左轻轻一抹,那卷地图便是腾空展开。 地图上没有任何文字标注,准确来说,它不过就是一张地势图而已,当中不论是山川河流,还是森林平原,抑或是小撮小撮的村落都有所展示,而且其画师的功力更是肉眼可见的不凡。 红叉遍布于山峦叠起的脉络之间,又畅游在奔腾的河水之中,当中更有无数那么多倾心于一望无际的平原。要说哪里红叉最少的,恐怕也就只有右下角一座靠水而立的城镇了。在那儿只有三个红叉,分散于南北东三侧。 “原来已经有这么多处据点了啊。”看着初临于世的月华再度隐去身形,敦煌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句:“这还只是一座大陆,要是从整个世界来看,恐怕这数量就要多到令人发指了。” “为什么要专门给我这么一个烂摊子啊?”哀叹的同时银光一闪,将悬浮于敦煌眼前的地图彻底湮去影踪。“不过如果那个人说的话是真的,那这件事应该还是挺好处理的。” 敦煌口中的那个人并不是之前与其共处山洞,现已不复存在的那个男人,而是这张地图本来的主人。 “现在最关键的,还是要把那个小子先揪出来啊。”站起身,敦煌的脑海中当即浮现出那凝滞于城镇上的猩红三角。也得亏地图画师那惊为天人的技艺,这才让敦煌尤为轻松地辨认出了那座城市究竟隶属哪国。 “偏偏是南溟......”敦煌啧啧嘴,脚尖踏着轻盈,不过三步便已绕过了粗壮的树干,踩着面南枝眺望远端夜空下的灯火若隐若现。“在那儿我可没有人能够帮我的忙啊,得靠自己了。” 在起步之前,敦煌凝眸仰视夜空,在那根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深中,他却仿佛看见了一条由十字连成的星线。 “有的时候提前知道了命,活得原来还会更累一些啊。”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后纵身一跃,消失在婆娑的树荫之中...... 田叔家的后院中,最广为人知的莫过于那五彩缤纷的花海,一方面是因为这儿真的美得让人流连忘返,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它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完全对外开放的。不过由于最近的盛典大行其道,这才让身为令的田叔不得不关闭这圃花园。 从花海走出去,便是一个荒废许久的鱼塘,它本是干涸到足以瞥见底部的龟裂泥地,但最近,却又再一次蓄满了水,而且是臭到不行的那种死水。 在这四四方方的鱼塘中,还多了几根高出水面数寸的木墩子,纵使这些木墩子大小不一,但就算是最大的,也承不住十几岁少年的整张脚掌。 此时此刻,浑身不光散发着恶臭,还湿哒哒的姜乐冥就在这些木墩子上稳稳站着,而与他咫尺相邻的则是被敦煌委以重任的陈芒。比起前者的急促喘息,切出单掌的陈芒显然更要游刃有余一些。 “再来。”陈芒不苟言笑地说道,一声令下,姜乐冥便瞬间卯足全身之劲,单脚悍然震桩,竟是强行将一个木墩子完好无损地踏进浑水之中。借此换来的冲力让他一飞冲天,径直撞向一脸轻松的陈芒。 这本该是叫人猝不及防的急速突袭,到了陈芒眼里却跟慢动作无异,只看他向空中淡然挥手,似乎完全没有击打的意向,却又实实在在地当头拍在了姜乐冥脸上。 刹那间,急欲先声夺人的姜乐冥便化作一个空中转体数十圈的车轮,以脸着地的悲催大啖几口臭得令人发指的死水。 “咳咳!!咳咳咳!!!”还没等姜乐冥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呢,他便开始一个劲地朝水面咳嗽。“为什么一定要臭水啊...” 哪怕是将胃液也一并呕了出来,舌尖那种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臭味却依旧直冲上脑,让姜乐冥满心愤懑地抱怨道:“这是不是有点太那啥了.......” “要怪就怪你师父去,这个法子是你师父想的,我只不过是将其付诸实行而已。”陈芒将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微微抬起,以毫不起眼的手法轻抹过自己的鼻尖:“而且,我这不是在陪你一起受罪么?” “最好是喔...”姜乐冥看着一本正经的陈芒,其眼神始终停留在后者那光晕未曾尽散的鼻梁位置,“真的是说得好听。” “行了,别抱怨了。”左手轻勾,陈芒将之前被姜乐冥踩入无底深渊的木墩子再一次抬上了水面,“若是在真正的战场上,哪还有你选择的余地啊?别想着世界会迁就你,在这儿,你只有适应的选项。” “这我当然知道啊。”姜乐冥幽叹一声,没入浑浊的双脚轻轻发力,便带着他的身子重新飞上了木墩子,“但我好歹也有抱怨的权力吧。” “少说那么多话,等你把我推下去了,我们俩不就不用遭这罪了么?”陈芒还在说话呢,姜乐冥却是冷不提防地向他扬起衣袖,恶臭的黄水在空中扬出颇为完美的弧度,直勾勾地冲向陈芒还没来得及合拢的嘴唇。 “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必要时,阴险一点总归是好的。”不过是敦煌的顺口一提如今正回响在姜乐冥的脑海之中,待隐力控制的水花瞬间加速后,他的再次突袭便不再煊赫,而是以最简单的扬脚高踢作结,但其所攻却是尤为阴险——正是陈芒的胯下。 “这孩子。”陈芒眉目轻蹙,左手五指瞬间收拢,将高飞的黄水彻底泯灭的同时,很自然地向后撤出一步,好让自己躲过姜乐冥这来势汹汹的断子绝孙脚。 然而陈芒的这一步后跨,却当即让姜乐冥的嘴角闪现出一抹由衷的笑意,本是高踢的长腿顺势改为下劈,带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气势,直坠臭水。 “他要干嘛?”陈芒的不解很快就在水花四溅中得到了答复。 每人六个木桩,这是一早就定好的规矩,可规矩中却并没有说明攻击不能冲着脚下木墩子去啊,所以,姜乐冥踩出的这一脚凌冽正是攻敌所必救。 当陈芒后探的右脚踩落空处,他便明白了姜乐冥的居心。 “我赢了!”单脚的蹲坐让姜乐冥勾入死水的右脚得以回旋而上,踢出的一抹锋锐,更是将陈芒最后的依靠彻底一分为二。 第二百零九章 再遇 “啊!”死水的坑中轰然炸出一道人形,被一阵完全不可抗力的强压硬生生摁倒在地的姜乐冥就浸在浑水之中,脸着地的前半身稳稳嵌在水下泥泞中,根本动弹不得。 双脚踏空而立的陈芒眉眼中闪烁着一丝欣慰之光,就算属于自己的六块木墩全碎,他的衣服上也未曾染到半点腐臭。 “还要磨练啊。”陈芒颇为平静地说道,屈指弹出的一抹精光粉碎了悉数塌在姜乐冥身上的,宛若重岳一般的威压,“不过要想以弱胜强,小聪明倒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你的做法挺不错的。” “噗....”要说之前被打到水中还好,起码姜乐冥还能及时将嘴里的恶臭呕出来,可现在他却是被这样一记重压狠狠地拍进地里,那脚下的浑浊就必定会入其肚了。 当死水停留于舌尖时,令人作呕的味道让姜乐冥尤为迅速地就做出了反应,可等到他真的大啖几口死水后,流转于五脏六腑之中的却是暖洋洋的和煦,更是滋润着他全身上下的经脉。 “这次就算你过了吧。”陈芒一步横空,二步落定,不偏不倚地落到塘边的阡陌上,双手耸拉在大腿两侧,看着那有些一脸茫然的姜乐冥,他轻笑道: “感受到了吧,这潭水中的成分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糟糕,相反,它是一种舒经活络的药水,对于五脏六腑有滋养之用,只不过是闻着尝着臭罢了。” “是臭到离谱了....”姜乐冥抬起自己有些黏糊糊的左袖,瞬息扑鼻的刺激差点让他当场昏阙过去。 “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在这一天内把这塘药喝光,一滴都不要浪费。”直接无视了姜乐冥的抱怨,陈芒寒声道:“别想着逃避啊,丑话说在前头,这潭药为整体药,只有全部喝下才能发挥全部功效,若是只喝部分,则有可能爆体而亡哦。” “您...您认真的?”姜乐冥竟是第一次无比怀念曾经那个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师傅,比起眼下这个代理师傅,好歹前者的手段并没有如此残暴啊。 “当然是认真的。”陈芒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刚刚加入了最后的一味药。从现在开始计时,你一共还有十二个时辰的命,明日午时之前若不能喝完,那我只好来给你收尸咯。” “我喝......我喝还不行嘛....”姜乐冥带着一脸的悲愤,深吸一口气,双膝跪地,呆呆地看着在身边流转的褐色涟漪,久晌,才将屏在鼻尖的暖息缓缓呼出。 “对了,我觉得有必要跟你交代一下这是谁的想法,免得你把罪归咎到我脑袋上。”陈芒左手自虚空中纵向一抹,掠出的氤氲迅速凝成两个端正的大字——敦煌。 刹那间,姜乐冥心里头对于敦煌的怀念彻底土崩瓦解。 “加油吧。”散去二字的简洁,陈芒对着姜乐冥道出了一句没有半点功效的鼓励,转身要离的同时,右手朝地悍然发力,将一炷紫香牢牢地钉在泥泞边缘。“这炷香不多不少,刚好够烧十二个时辰,记得看时间,我就先走了。” “您要走?”姜乐冥歪起头,可怜兮兮的眼眸中闪烁着难以置信。 “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放心,等你喝完了或者十二个时辰到了,我会准时出现的。”语毕,陈芒踏出一步轻盈,顿时翻涌而出的白雾吞噬了他的身影,将其马不停蹄地送离了这个煎熬之地,徒留姜乐冥一人于风中凌乱。 “喝啊,不想死就喝我啊,哈哈哈哈哈——”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在这混浊的水面上,姜乐冥仿佛看见了一张装模作样的鬼脸。 “反正又不是没喝过...拼了!”姜乐冥大吼一声用来壮胆,随后一头扎进了这潭所谓的药水之中。 “真没想到啊...”可还没等姜乐冥喝上几口,一记近在咫尺的感慨却是让他再度仰起头来,此刻站在阡陌上的不是去而复返的陈芒,而是满脸诧异的苍风。“原来你小子好这口,佩服,佩服。” “不是!你听我...”姜乐冥一开口,从喉内喷涌而出的腐臭便是直冲苍风鼻尖,让其连忙后撤百余步。 “你别过来!我向你保证,我谁都不会说的!”维持着人形的苍风第一次迸发出恰如苍狼般的迅疾,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十二个时辰...早喝完早解脱...我喝!”姜乐冥带泪暴喝一声,再次闷头撞进秽浊之中,任凭外人如何惊诧,除非换气,否则他绝不起身...... 今天一早,白兰雨就来到了田叔的家中,与之前的白裙清闲不同,这一次她换上了行动更为方便的衣裤搭配。 职责为令的田叔就陪在白兰雨身边,与其并肩而立,同样眺望着统帅庄园内那最为广阔的一片花海。 五彩缤纷中,一道人影踏着芬芳悄然浮现于世,他脱下了陪着姜乐冥历练时的草袍蓑衣,换回了自己最为标志性的粗袖黄袍,正徐步走向严阵以待的白兰雨。 “小姐,万事小心。”田叔在闭目养神的白兰雨耳边细声说道。“虽然白家灵气天生克毒,但江鸣羽可谓是百年难遇的用毒奇才,而且他既然敢于下战书,则势必有所依凭,慎重一些总归是好的。” “我知道了。”白兰雨启开明眸,睿智的瞳光领着柔和回旋而出,她稍稍侧过脸,向田叔微微颔首。 “结界已经布好了。”就在二人交谈的时候,陈芒也已来到跟前,他半开玩笑地说道:“距离白小姐的决战还有两个时辰,干等也是干等,要不要喝一杯茶先啊?” “不必了。”对待仍算是外人的陈芒,白兰雨唯一能给予他的,只有出于礼貌性质的微笑。“结界的事情,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罢了。”陈芒摆摆手,刹那间,他就像是突然感受到了什么一样,化作一团氤氲消失无踪。 就在陈芒消失的那一刻,一道银发倩影却是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白兰雨的身后,她踮起脚尖,伸出小巧的双手,勉勉强强地够到了这位地位无上尊贵的候选人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故作低沉却难掩其中天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雪儿,别闹啦。”那对小手只是遮住了白兰雨约莫三分之二的美眸,而且还遥遥晃晃的,根本就藏不住来者的身份。 “你总能猜到是我,为什么?”雪儿从白兰雨的身边探出小脑袋,嘟囔着嘴巴问道。 “因为你老是盖不全呀。”白兰雨俯下身子,揉了揉雪儿那恰如丝绸般顺滑的银发,看似娇弱的右手揽住雪儿的大腿,轻而易举地将其抱到与自己齐高的位置。“来,现在再试试。” “嘿!”雪儿的双手微微拱起,果然完美地盖住了白兰雨的明眸。 “现在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白兰雨轻声道着宠溺。 “小姨,”雪儿松下了自己盖在白兰雨眸前的双手,以略显消沉的语气回应了白兰雨的宠溺。“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瞒着我啊?” “怎么会呢?”白兰雨微笑着,一如既往。“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真的没有么?那你为什么要把我托给敦煌叔叔五年呢?”重逢以来,直到这一刻,雪儿才有机会去询问小姨有关一年前二人在断面山上分别的理由。 “这个呀...恩...”白兰雨抿了抿嘴巴,她还从来都没有告诉过雪儿有关盛典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自己就是白家下一任家主的候选人。 “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以为在未来的五年间,我要被家族外派出去历练,而你在白家的身份特殊,我怕如果我不在你的身边,你会有危险,所以就把你托给你爸...不是..你敦煌叔叔了。” 白兰雨及时的改口让雪儿错过了某个至关重要的讯息。 “是这样么?”雪儿嘟着小嘴,追问道:“那为什么敦煌叔叔在带我回白家的时候,又说约定其实并不是五年呢?” “因为我不用外出历练,五年的外派变成了五年的留守,所以我就给你敦煌叔叔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白兰雨的解释尤为自然。“刚好你敦煌叔叔又有要事需要去忙,就把你送回来咯。” “哦。”雪儿恍然大悟地点着头。然而,她已经十四岁了,是真正意义上的十四岁,而不是之前那种心智年龄与实际年龄不符的窘态,有些事情,她总归会知道的。 “来,雪儿。”田叔上前一步,将雪儿从白兰雨的怀抱中接了过来:“你小姨要进行历练任务了,我们先别打扰她了,走,田叔我带你和雯灵去玩儿去。” “恩。”乖巧的雪儿很是体贴,并没有让田叔抱着自己走,而是主动牵起后者那已然皱纹遍布的右手,朝着花海的反方向走去。 等到雪儿离开了,一直隐藏着自身存在的陈芒这才重新形现于世,看着长舒一口气的白兰雨,他轻声道:“瞒着她真的好么?她已经不小了,也该有权知道那些事情了吧?” “还不到时候。”白兰雨的眼中盘旋着坚定:“等我成了家主,我自然会把一切都告诉她,包括她的身世。” “唉,敦煌大人是这样,白小姐也是这样,总是认为时机尚未成熟,所以总是错过良机。”陈芒唏嘘着说道:“白小姐,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当不了家主呢?” “所以我不允许有这个万一。” “唉....那我只能祝您好运了。”陈芒无奈地摇了摇头,身影再化虚无....... 满满一鱼塘的药浆就算姜乐冥拼了老命猛灌,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净除的。转瞬过了两个时辰,这潭浑浊才约莫去了四分之一。 “臭莲,禧蟥,侧耳,哇,黑暗料理啊这是。”等到怜悯的男音轻启在耳畔,姜乐冥这才将头从浑浊中抬了起来。 换了一身华贵紫袍的江鸣羽跟全身浸泡在浑浊中的姜乐冥彼此大眼瞪小眼,前者嘴巴微张,但却没有半点震惊之色:“我敢保证,把这个给你喝的,要么是你的仇人,要么是你的恩师。” 两个时辰以来的浸泡让姜乐冥渐渐习惯了当中的恶臭,尚算游刃有余地咽下嘴里残存的药浆,他皱着眉头,向那肩膀上站着一只翅膀绑着白绷带的小麻雀的男子问道:“你是谁?” “啊,初次见面,我是江鸣羽。”他的嘴角挂着喜气洋洋的微笑,同时抬起自己的左手,隔着老远指了指自己右肩上的麻雀:“这是我新交的朋友,叫小麻雀。” “额...我知道它是麻雀。” “不不不,它叫小麻雀,可不是麻雀。” “有分别么?” “当然有了,小麻雀是它的名字,麻雀是它的品种,分别可大了。” 第二百一十章 花海 “哈?”从滔天的恶臭中缓缓起身,姜乐冥有些讶异地叫道:“在命名这一方面,你可真是个鬼才。” “哪有哪有,我都不会起名。”显然,江鸣羽完全没有听出姜乐冥话语中的嘲讽之意,还一脸羞涩地稍稍侧过脸,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十足谦虚地说着。 “额...”姜乐冥抿抿嘴,闪烁着打量之光的眼神游走在这样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天外来客身上,好一阵子过去了,他才略显迟疑地开口问道:“你难道不觉得这儿臭吗?” “臭?”站在肩上的小麻雀和姜乐冥不约而同地歪了歪脖子,眸中的闪光迅速将那浑浊不清的药汤掠了一眼,“哦,你说这湖药汤啊?不会很臭啊。” 此言一出,姜乐冥当即伸出自己的拇指,猝不及防地将其凑到江鸣羽的鼻孔前,美其名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突如其来的凌冽却未曾让江鸣羽有所退却,他驻足于原地,就像是一座大山,除了那个微耸的鼻子外,他巍然不动。 “你是怪物吧?”看着脸不红心不跳的江鸣羽一如享受般品味着这潭臭水,姜乐冥倒抽一口凉气,震惊不已地感慨道。 “我哪是什么怪物啊。”江鸣羽一脸轻松,“而且这个世界上比这种药还臭的可以说是一抓一大把,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是个大问题,但习惯了就好了。” “你说的可真轻松啊...”姜乐冥的嘴角抽搐着。习惯了就好了,要是真这么简单,他就不用受这两个时辰的煎熬了啊。 “其实吧,某些药能够有这种臭味,还是值得我们感激的一件事呢。”江鸣羽挑着眉头,迎着姜乐冥那何出此言的注视下,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大家都明白,而臭其实就是一种近乎于无害的毒,若是药天生就带臭,那么服用它的时候,其带来的副作用也就会少很多了。” “我还宁愿吃正常的药呢...”姜乐冥小声嘀咕着。不过是短短一刹的停止当即让他沉积于腹部的腐臭直冲脑门,那滋味,险些让他连着胃一起呕出来。 经历了这种翻天覆地的刺激,姜乐冥终是再不敢将嘴巴抬出水面,他把下巴直接插到药汤里一边喝药一边吐泡,以含糊不清的方式跟江鸣羽交流着。 “唉,你会不愿意唱臭药我也理解,毕竟这背后的道理总归是要切身体验一次才会明白的。”江鸣羽的嘴角挂着和煦微笑,只见他用食指拨了拨小麻雀的红喙,后者便是瞬间会意,引着小脚高高蹦起,不偏不倚地抓在他那绷得笔直的手指上。 “对了,虽然我们才刚刚见面,但我能不能拜托你帮我一件事情呢?”看着闷头痛饮的姜乐冥,江鸣羽温柔地缓声问道。 “啥莫事?”姜乐冥挑了挑眉头,嘟囔着说道。 “能帮我照顾一下小麻雀吗?”江鸣羽慢慢蹲下,将那只不论是花色还是样貌都跟一般麻雀完全一致的小宠物递到了姜乐冥的眼前。“我有些事情要忙,应该三个时辰左右就会回来的。” “你要干嘛去?”这潭荒废的鱼塘位处于田家边境,若是以此为轴,向北一步便是公有之所,是故任何人都能来此;但倘若向南一步,便会直入现如今身份特殊的田叔领地。而这条阡陌只向南北,所以江鸣羽的一言要事,自然会引起姜乐冥的警觉。 “啊,我呀,我要去挑战白家。”江鸣羽用右手撩开盖住自己左胸的衣襟,将一道金影展露于姜乐冥眼前,那儿只绣着一个字:江。 “挑战白家?”不加收敛的语出惊人让姜乐冥皱起眉头,微微弓起的上半身更是渐渐回旋起细微的锋芒。“你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江鸣羽郑重其事地点起头,“这可是我爸爸的遗愿,我当然要帮他完成了。” “只是挑战?”姜乐冥将单眸眯成缝,自中掠出一道不足伤人但有洞悉之效的精光,可还没等落到江鸣羽的身上,它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被发现了么?”姜乐冥于心底暗叹,肃穆萦上眼瞳。“能够将自身气息拟若常人,这个人的实力不容小觑啊。” “当然只是挑战啊,不然还能干嘛?”江鸣羽依旧保持着那始终如一的微笑,对于姜乐冥此前的试探,他根本就没有过多在意。“老爹他只是让我挑战白家,根本就没要我干其他的事情呀。” “所以,你一会儿就要去挑战白兰雨小姐了?”既是判定了眼前人非己能轻松应对的敌手,姜乐冥索性收了眸中跃跃欲试的试探之光,顺应着江鸣羽的意思,接过他手上那只小麻雀的同时,又以尽量柔和的声音问道。 “额....可能吧。”江鸣羽尴尬地笑了笑,抬头望天,叹息着说道:“虽然我已经给她下了挑战书,但我还不知道她答不答应呢。所以,我打算去那儿等一两个时辰,如果没见她,那我就走了。” “单方面的挑战书啊。”姜乐冥从鱼塘边剥下几根芦苇,为小麻雀搭起一个临时的小窝,小心翼翼地将其摆在岸上。 “恩...算是吧...哈哈...”江鸣羽挠着后脑,故作洒然地笑道:“不说啦,快到约定的时间了,我得先过去了,等我回来再聊吧。” “哦,行吧。”姜乐冥并没有一点点挽留之意,刚想重新沉入药汤中的他,却被回旋的一句好心再度喊停。 “对了,你要是嫌这药实在难以下咽的话,我可以帮你把臭味去掉,需要我帮忙吗?”江鸣羽从鱼塘的边缘处探回头来,向姜乐冥释着纯粹的善意。 “不必了,你去忙你的吧。”姜乐冥的回绝同样不假思索。“只要记得回来就行,我怕你的小麻雀受不了这味道。” “啊,不用担心小麻雀的,这种臭味只是针对人体的,对于动物是无效的哟。”江鸣羽仅用三言两语便将这汤浑药的功用解释清楚了。 “那我就先走啦。”既然得到了姜乐冥的答案,江鸣羽自然也就不多做停留,回身踏步,朝着南边徐步走去。 一路走远,目睹着阡陌边上高挺着的芦苇渐渐变成了柔和芬芳的繁花。 如今乃是盛夏,本是繁花最为靓丽的季节,可在那缤纷的华彩中,却不乏一些七零八落的狼狈之影,当中有的是断枝勉强拖着垂落的花骨朵,彼此挣扎求生;有的则是几根高挺枝桠孤零零地站着,由其孕育的生命就凋零在根须之所。 江鸣羽默默地走在阡陌上,每当他看见两侧的残花,一抹触及心扉的同情便会油然而生。尽管它们生于繁华之中,却活得仿似异类。 “真可怜啊。”江鸣羽带着惆怅感慨道,左右为邻的十指齐张,随后慢慢靠拢,终在江鸣羽的胸前凝成一体。 片刻的恍惚后,一道生机勃勃的紫光已然翻滚于他的掌心。待这抹深沉凝形,江鸣羽便是将其高抛入空,同时嘴角嗡动,像是念叨着某种古老的言语,每等他吐出一个字,空中仿佛有生命的紫光便会膨胀几分。 “华散。”轻言的温柔为这片花海降下紫色的和风。风之所及,万物皆苏。若是原就盛放的靓丽则会更加亭亭玉立,至于那些仿似被抛弃的孤枝残桠,则是重新绽放出其本应有的美貌。 凋零的花儿再现于独枝上,盛放着柔美与欢欣;险些折断的黄枝再次挺立,顶着原先差点压垮自己的花骨朵,傲立出本应有的潇洒。 “现在就很漂亮啦。”江鸣羽心满意足地赞叹道,俯下身,他嗅了嗅那死而复生的芬芳,唇间笑意更加浓郁了。“好好活下去哟,可不是次次都有我来帮你们的。” 泛着紫光的和风一路南下,为这处处繁花送上来自于江鸣羽无私的馈赠,不论是将死之物,抑或是盎然之彩,它们都绽放出了从未有过的光泽。 目睹着世间万物的生机再现,江鸣羽面上的阴沉终是渐渐松弛,变得餍足,变得欣喜。 繁花迎着和风,就像是面对着再生父母一样,向走在阡陌上的江鸣羽纷纷折腰参拜,于花的顶礼膜拜下,他再度步入这没及膝盖的花海。 “好久不见呀,我又来了。”熟悉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养眼的花海随风荡漾,这一切的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到叫人不忍心将其当作决战之所。所以,当江鸣羽看见花海中央未有别影站立之时,他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在簇拥下,他来到了这片花海的中心,双袖轻挥染出一条悬空的紫袍柔影,托着自己的身子半悬于娇柔之上,以免伤到对自己满是依偎之情的繁花。 “真漂亮啊。”此时此刻,人为的紫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隐去了影踪,欣赏着柔美花朵在大自然的微风中左摇右晃,江鸣羽由衷地赞叹道:“多希望一切就这样暂停下去啊。” “是啊。”恍然间,一声清越在江鸣羽背后毫无征兆地响起。“如果时间真能就此暂停,那该多好啊。” 第二百一十一章 对决 那是一道高挑的身影,精致的容貌点缀着显而易见的英气,及肩的短发配上洁白如雪的袍服,潇洒中又隐有逼人的凌冽流转其中。 “你就是白兰雨,白小姐吧?”腿下的紫影未去,江鸣羽依旧稳坐虚空之上,不过轻启的唇齿中倒是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敬重。“久仰你的大名,我是江鸣羽。” “我知道。”白兰雨红唇微勾淡起隐笑,尤为自然地向前跨出一步:“我也知道你来此的目的,所以,现在开始么?” “诶?就在这里么?”白兰雨的直入主题让江鸣羽有些犯懵,为了这一战,他还特意去到官家学府里培养一些与地位尊贵之人的交谈技巧,包括在以下贱身份挑战上级时较为礼貌的用语,千算万算,他却没曾料到白兰雨竟是不按一般套路出牌。 “这不是你选定的地方么?”白兰雨微笑道,贴身之袖轻摆出氤氲,于繁花之中荡起徐风,漾出五彩缤纷的浪涛。“怎么了?是没准备好么?” “诶...这个...其实我是准备好了的...只是...”眼见白兰雨意欲先声夺人,江鸣羽纵使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连忙地解释起来:“能不能....能不能换个地方呀...毕竟...你看看这儿这么漂亮...要是毁了...就...就有点太可惜了呀。” “只是因为这个么?”听着江鸣羽条理略显不清的解释,白兰雨嘴角的笑意反倒是更浓了,“没想到你还挺爱护其他生命的啊。” “啊...恩...”江鸣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在我小时候,除了花花草草还有动物之外,我就没有其他朋友了,所以我挺喜欢它们,也不愿意伤害它们。” “好吧,那我就迁就一下你吧。”白兰雨将手侧到身边,接连拍出三声清越,刹那间,一道荧光自碧蓝的天空中缓缓飘零,不紧不慢地落到二人之间,随后迅速膨胀,于眨眼间带着二人的身影冥飞鸿鸿。 等二人杳无影踪之后,一道遮天蔽日的黄袍这才悠然形现于世,俯视着那一点荧光在花浪的簇拥下慢慢失去光泽,他的嘴角渐渐泛出一丝苦笑:“怎么江家会派这种人来挑战啊?确定不是来开玩笑的?” “陈芒先生,你知道令的职责是什么?”虽然蓄着长须,但身形一点不见佝偻的田叔此刻正踏空而来,他一边走,一边问道。 “令?我记得田统帅您曾在无意间跟我提起过,应该是在盛典保护白家候选人的特殊存在吧?”陈芒侧身回答道。“可这和江鸣羽有什么关系么?” “当然有关系。”田叔呵呵一笑,那潜藏在和煦中的肃杀极其隐蔽:“如果江鸣羽的本性不是这样,陈芒先生,你以为,他能这么简单地挑战到小姐么?” “呵。”或许田叔的解释稍显隐晦,但对于陈芒的头脑来说,若想理解当中的涵义,也不过几次呼吸的功夫:“田统帅,您对江鸣羽了解多少?” “不多,也就大概七八成这样吧。”田叔抚着长须,颇为平静地说道:“无可否认,江鸣羽是江家乃至整个用毒界不世出的奇才。但...自从其横空出世以来,却没有用毒杀过一人,多半都是以烈毒一招制胜后,再为对手解毒。” “那可还是真是个怪人啊。”陈芒的嘴角有些抽搐。 “其实,我个人认为与其把江鸣羽称为用毒界的奇才,倒不如把他称为医药界的天才。”鸟瞰着自家后院的五彩花海,田叔由衷地赞叹道:“那一颗与生俱来的仁心,就注定了他势必不会重蹈江家原家主的覆辙。” “听您这么说,江家似乎并不友善啊。”陈芒对于这样一个隐世多年的家族不甚了解,更别说是当初江白二家的恩恩怨怨了。 “等闲下来,我就跟你讲讲吧。”田叔将眼神从柔美转向一望无际的蓝天:“现在,先等这场以武会友结束吧。” 这是一片以灰色为主调的空间,一望无际的无垠辽阔中却不点任何的植被,就像是一片荒芜的死地,四周更是寂然无声。 恍惚间,两团天降的氤氲回落大地,在那烟云缭绕之中,一白一紫的身影缓缓踱步而出。传送过后,白兰雨依旧保持着原貌;而江鸣羽却已脱去外衣,仅以那代表着江家家主的紫袍傲立于空。 这袭长袍上半为贴身设计,左胸上那亮金色的江字更是引人注目;一对窄袖配上自有韧性的丝绸,完美地勾勒出江鸣羽那完美的上肢线条,比起其他男子的健硕,他尽管没有那种魁梧的英气,但却有种仿佛浑然天成的协调美感相伴其左右。 延至下半身的衣摆左右对半而分,恰似燕尾垂在他修身长裤的两侧,仅有微风便足以让其翩然舞动。 “江家家主,江鸣羽。”待牵动心弦的万物悉数归化虚无,江鸣羽的脸上终是旋起正经之色,他双手抱拳,以左为上,向白兰雨弯腰恭声道。 “白兰雨。”仍然身为家主候选人之一的白兰雨并没有头衔,所以她仅是自报姓名作为回应。 “那我动手了。”江鸣羽直起腰杆,犹有星辰作伴的眼眸中闪烁着敬重之色。 “来吧。”在送出最后一抹微笑后,白兰雨的脸色当即变得凝重起来,一方面是应对他人挑战时所应该表现出的严肃,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那四道盘旋在江鸣羽身、栩栩如生的龙头。 等到白兰雨给出肯定后,这四道皆有紫雾缭绕所构成的龙头便已然成形。这四影既无龙须亦无犄角,唯有一对深沉得仿若可以滴出水来的晶眸点缀在巨口两侧,龙头的嘴巴也并非是上下打开的,而是左右。它们的每一次吐息,都伴随着近乎满溢而出的腐蚀之气。 四首的分布均以江鸣羽为中心,由紫雾构成的躯壳让它们可以随性所欲地游走,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身长所限。但凡江鸣羽一声令下,它们便可掠出急速。 “毒。”只是微微摄入了一点由四首吐出的腐蚀之气,一阵头晕目眩当即就在白兰雨的脑海中开始肆虐。对此,白兰雨仅以一记冷哼便彻底摧毁了缠绵于自己身前的全部紫雾,刹那间,她的白袍上竟是渐渐浮现出如同盔甲一般的荧光。 顺手一撒便是星光缭绕,无数多的细小颗粒经由白兰雨的掌心降临于世,随之迅速腾空。原生不过一粒米大小的它们飞入无垠的天空之际,竟是转瞬炸出耀眼的炫光,并借由此势化作万千晶莹剔透的长剑,直指四首簇拥下的江鸣羽。 江鸣羽侧身扬起微微握拳的左手,黝黑的深眸于眨眼中染上亮紫之光,随着五指的悍然启张,四首中的两道龙头便是裂开血盆大口,于震慑九霄的怒吼中,朝着白兰雨呼啸而去:“冒犯了!” “来吧。”面对着翻腾龙首的煊赫,白兰雨倒是不紧不慢地稍稍屈膝,回掠进漫天剑雨的右手顺势凝出一柄长剑,待龙首与自身近乎鼻息可闻之际,盘旋于天际的万剑便是齐射而出,于转瞬将雾构的龙首捅成千疮百孔的筛子。 待刀剑悉数没入龙首,磅礴的气浪便是翻滚而出,就像是一枚投入深水炸弹,携着紫幕直冲云霄,须臾便将灰光大地染成毒雾肆虐的惨况。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气旋中,一道纯粹到极致的剑光却是带着劈天盖地的澎湃气势轰然而落。见势不对,江鸣羽的肉身顿化雾气,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个只消一瞬便将大地斩出深不见底的沟壑的万丈掠光。 江鸣羽雾化的身影这才刚一成形,穷追不舍的白兰雨已然携着立于其跟前,快出残影的剑锋直取前者胸膛,却被江鸣羽以一记恰到好处的烈光给卡住了行径。 高手过招旨在寻找机会,见白兰雨的剑势因自己及时的防御而稍稍有些钝慢下来,江鸣羽便是立马为这近在咫尺的人儿送上一记膝踢。 “砰!”一声十足清越的回响从白兰雨的腹部奏鸣,在光甲令人发指的防御力下,这记膝踢根本伤不到白兰雨分毫,然而,当面对着再起的龙吟四方时,她便不敢再以身犯险,只得放弃追击的念想,转攻为守,以手中银刃力劈巨龙横开的血盆大口。 借由此势,江鸣羽得以完美抽身,回旋落定的那一刻,为其殿后的龙首终是扛不住天下第一家的灵气爆发而彻底报废,四首紫影,眼下却只剩一个光杆司令相伴其左右。 “就这样么?”在朦胧雾气的缭绕下,白兰雨缓步而出,手中光刃如星辰般缓缓消散,飘入空中,再度化作铺天盖地的剑雨,静候着出击之令。“若是如此,这个挑战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啊。” “白家的灵气果然是毒的克星啊。”江鸣羽无奈地笑了笑,抬起的左手轻轻地抚摸着一旁仅存的龙头,微微眯起的眼眸虽然看起来是在凝望着白兰雨,但实际的眼神却是游走在后者腹部位置,在那儿的洁白圣盔乍一看与周遭完全一致,但若细细观察,不难发现当中如活水般流动的一抹紫光。“不过...呵,再来吧。” 轻启的坚定再度领来紫雾的翻腾,本是归化虚无的龙首们,此刻也已重现于世,它们盘踞在江鸣羽的左右,如黑曜石一般深邃的眼眸中仅有向死往生的决意。 “吼!”龙吟九霄。 第二百一十二章 必然的没落? 紫雾虽断却不得终,影于何处缠绵,生生不息的苍龙巨口便会流转于那,成形而后盘旋,化作寸步不离的四首强身,踞在江鸣羽左右,对前方虎视眈眈。 此刻五指猛然绷直,似若震出一记惊雷,刹那间,四龙分二互做纠缠,汇作两道笔直的掠影凶光,冲袭着灰色天地,大有雷霆万钧之势。 见双柱横穿大地,白兰雨自也不多加松懈,只见其双手率先合十,手腕反转后骤然切出两柄流光飞入云霄,引着彼此泾渭分明的剔透剑影悉数汇入其中,铸一面四边方盔巍然挺立。 凌冽的双影轰然震在那面方盔圆盾上,炸起铺天盖地的毒气缭绕,与此同时,位处其后的白兰雨一脚撼地猛踩出爆鸣的龟裂,倩影转瞬凝若电光,携着拳间的星辰迭起,她于朦胧中杀出一条笔直而清明的光路,如猛虎直扑远在一方的江鸣羽。 快若闪电的掠影本不该被肉眼所捕捉,可冥冥中的一丝牵动却让江鸣羽迅速从僵直中反应过来,一道似若小蛇般的深青从藏于窄袖中的腕间蜿蜒而上,须臾便镀满了他的右掌,以毫不逊色于白兰雨灵气的凛冽对出一拳气爆。 双拳相撞于天际,一道互相蚕食着的白青双色以光弧之形四散而开,于空灵中大奏不绝于耳的山崩之音。腾入空中的白兰雨面容肃穆,纤细的右手却是稳如泰山; 反观背仰大地的江鸣羽,尽管及时迎上了这一记突袭,但那属于天下第一家的灵气终归是不可逾越的高山,伴着脚下的大地寸寸开裂,他的右拳亦是无可避免地颤抖起来,尽管幅度很小,却让深青的光泽变得愈加黯淡。 “小心。”一句突如其来的提醒正是从那明显居于下风的江鸣羽口中冷不提防地诉出,不禁让白兰雨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所以的迟疑。 但等到江鸣羽衣摆下的紫雾以遮天蔽日般的威压飞速漫出龙首之际,她终是明白了江鸣羽这记防不胜防的提醒究竟用意何在。 “轰!”那是一道前所未有的血盆大口,不光点缀着吞食天地的霸道,其中阴霾更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潭,对外散发着压根无可抗衡的牵引之力。 白兰雨下意识地想要躲闪,然而江鸣羽那颤抖着的右手却像是一张坚韧的蛛网,她一时半会竟是完全不能从中抽身,被迫只能以肉身光盔硬憾龙影。 “罡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轻喝,未等远端缠绵的灵气悉数做出反应,根本不分敌我的苍龙竟是毫不留情地咬下江鸣羽的右肢,转瞬吞噬了白兰雨那相比之下显得无比娇小的身影,扶摇入空。 “吼——”激昂的龙吟震慑着这荒无一物的天地,江鸣羽断下的右臂为原先仅有紫雾为形的龙首提供了弥足珍贵的纯粹肉身,全长逾越百米的它盘旋而上,好让不怒自威的深眸得以一览天下。 “会不会有点太过分了啊?”虽是断去右臂,对此江鸣羽可是一点也不慌张,反倒是其眼眸中的一丝忧心挂虑更加引人瞩目。 见真正的紫龙终是降临于世,不远处被肃杀灵气再度扎了个千疮百孔的四首紫雾此刻也已灰头土面地退了回来,它们盘旋在江鸣羽的衣摆之后,巨嘴大张,从中照出四道微光,共建出一抹自有生命的蠕动光晕,慢慢贴上其主人那残缺的右肢。 待光晕踩定右臂缺口,本是龟速蠕动的势头刹那变得十足凌冽,不过几次呼吸,江鸣羽原先断去的右臂已然连同家主长袍完美降临,再度重现于世,就像是从来都没有破损过一样。 “刹——”待江鸣羽的右臂终是回归,一道接天连地的璀璨亦是贯穿了那只不可一世的苍龙,混入烈风中的锋芒削铁如泥,不过片刻,便将那条巨龙碎成无数紫雨倾盆而下。 一点精光毫不留情地破开悲鸣不已的龙首,一如破茧而出的羽蝶,纵使光晕下的身影稍显狼狈,但那抹无可复制的圣洁却是愈加璀璨。 “如果不提醒我,你就赢了。”白兰雨就像是仙人一般翩然而落,她手中抓握着的不再是由灵气所勾划的光剑,而是一柄实体的长剑,成对的白羽剑穗离地仅有几寸。 此时的白兰雨纵使有夺目的罡灵护体,可那以透白为主调的光泽却也掩不住其下的褴褛之意,一身长袍此刻已是烂得不成样子,白如凝脂的肌肤更是随处可见。 “额...”仅是一瞥,江鸣羽便是立马面红耳赤地转过头去,四道如影随形的龙首亦是纷纷效仿,略显滑稽地回过身:“那个...我不是故意要坏你衣服的...” “小事而已。”白兰雨低头扫了眼自己足以称得上妩媚的衣装,无奈地笑了笑,泛着柔光的右手横空一抹,一套完好无损的衣衫便是瞬息取而代之。“你为什么要提醒我呢?” 等到春光乍现的妖娆衣装重现严实之际,江鸣羽这才悻悻回过头来,对于白兰雨的疑问,他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如果那样都算赢,难免有些胜之不武呀。当初白家祖先面对着我老祖宗的时候,不论是接招还是出手,那可都是光明正大的,我也应该这样才对。” “可很多时候,光明正大都会吃亏啊。”白兰雨手腕轻转,手中剑锋扬起一道凌冽,扫灭了脚尖残存的一点紫芒。 “其他情况下可能是这样吧,但在挑战中,光明磊落总归是好的。”江鸣羽深吸一口气,新生的右臂稍稍前探,于白兰雨略显惊诧的注视下,从其腹部抽出一抹深邃的幽紫。“而且经此一役,我算是看清了,无论江家的毒再怎么高深莫测,对上白家,还是有些力不从心的呀。” “这是?”看着那团跳脱在江鸣羽掌心的紫影,白兰雨轻轻地皱起眉头,缓声问道。 “江家至毒,紫霜。”江鸣羽微笑着解释道:“本该在入体后的三息内毒发,能于转瞬将受毒者化作一座气温极低的紫影冰雕,在冰雕上,还会孕出携带剧毒的寒雾,一般人若是不小心吸入了这种寒雾,不出十息便会化作浓水。” “你是什么时候...”三息,对此,白兰雨颇为忌惮地咽了一口唾沫。 “在我第一次脱身的时候。”江鸣羽顺手一抛,将紫霜丢进身侧的苍龙嘴里。“紫霜是我的父亲倾尽一生心血才研究出来的江家至毒,本来说是无视世间包括灵气在内的全部防御,然而,就在刚才,我发现这句话只不过是我爸爸美好的一厢情愿罢了。这战,是我输了。” “你用的压根就不是毒。”尽管这句话听着有些嘲讽的意思,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不论是萦绕在江鸣羽身旁的四道龙首,亦或是此前的苍龙掠影,他所使用的,都不是毒,而是含掺着腐蚀之气的灵力,一种颇为另类的纯粹灵气。 “白小姐,你也看出来了呀。”江鸣羽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想要瞒住天下灵气第一家的白家,还真是有点难啊。” 如此说着,盘旋在江鸣羽身旁的四道龙首也是慢慢闭上了横开的血盆大口,乖巧地匍匐在地,如黑珍珠一般剔透的眼睛里流转着与其主人如出一辙的无奈。 “天下的纯粹灵气尽管分支多得数不胜数,但很多时候都是大同小异的。”白兰雨仅一反手,掌中那象征动真格的白洁长剑便是刹那不知所踪。“但带有腐蚀之气的纯粹灵气,我倒是第一次见。” “白小姐也知道,我出生在江家,从小就跟毒打着交道,可能因为这个,我觉醒的纯粹灵气才会染上腐蚀之气。”见白兰雨收了兵刃,江鸣羽也是亲手驱散了盘旋在身侧的四道龙首。 “其实,我一直都相信毒的没落是必然的规律,时代在发展,万物在进化,很少会有永恒的事物出现,也很少会有旧日的玩意儿在今重现荣光。这个挑战,不过是我为了实现父亲的坚持而向白小姐您发起的,还希望您不要往心里去呀。” “不会的,这一战也让我认清了自己的一些不足。”白兰雨颇为礼貌地回应道,不论是腹部染上江鸣羽口中所谓的“紫霜”,抑或是不久前的翔龙飞舞,都是源自于其自身的不谨慎而导致的,这正是她要努力的方向。“这场挑战没有人输,也没有人赢,就算是平手吧,怎么样?” “如果白小姐执意的话,我倒是无所谓的。”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江鸣羽却仍是不住地点起头来,如此典型的口是心非撩起了白兰雨嘴角的一抹微笑。 “那就平手吧。”白兰雨掩着笑意,恰似随心般抬起左手,于虚空中扫出一道晶莹剔透的星河,这便是结界的出路。“我们走吧?” 听到白兰雨的邀约后,江鸣羽先是愣了会,才连忙说道:“啊...哦,白小姐先请吧,我想在这儿呆一会儿才走。” “那好吧,但别呆太久了,再过一个时辰,这个结界就会关闭了。”白兰雨善意地提醒着,就像是把玩着儿时玩具一般,将那原本仅有围巾大小的星河拉出门户大小,随后一步跨入其中,转瞬冥飞鸿鸿。 等到目送着白兰雨消失于光门之中,江鸣羽这才大松一口气,颓丧地坐倒在地,收入袖中的四道龙首此刻均是悄无声息地涌出,盘旋在其主人的身旁,以颇为不解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总算是走了,演得我好累啊。” “你为什么不动真格啊?” “你为什么要骗她啊?” “你为什么手下留情啊?” “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四个龙头,四句质问,结果却只有一个惨兮兮地挨了一顿毒打。 “前面那三个的问题还算正常,你是什么鬼啊?”江鸣羽愤愤不平地哼着,在他面前,一个鼻青脸肿的龙头正颇为人性化地嘟着大嘴,满眼悲愤地盘踞在自家小角落。 教训完童言无忌的龙头,江鸣羽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连那种小毒侵入身体都不曾察觉的白小姐,你们难道真以为她能够抗得住紫霜么?” “通过那一次交锋,我已经知道这场挑战的结果了,既然如此,若是真伤了人,就有点不太好了。”江鸣羽站起身来,拍了拍染上尘灰的裤子,对着四个仰望着自己的龙头解释道...... “还真跟您预料得一样啊。”将一切尽收眼底却置身事外的陈芒望向身旁的田叔,赞叹道。 “走吧。”田叔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踏着慢步,缓缓离开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历练 “嗝~”姜乐冥背靠着已然见底的鱼塘泥潭,生无可恋地仰望天空,几近黄昏的橙红延烧于云海远端,如无烟无形的烈焰,随风舞动。 在他身边,那一炷号称可燃十二个时辰且不间断的紫香如今却只剩下了约莫半个拇指指甲盖的长短,它那叫人猝不及防的加速始于半个时辰前。 不过是转瞬间,本约莫半臂长的紫香就像是被人用刀活生生地削去了整整一大半,残存其上的火星受此挑衅,更是不甘示弱般加猛威势,摧枯拉朽般焚烧着余下苟延残喘的那一小截。 陈芒那句紫香即残命,姜乐冥对此可谓是深信不疑,眼瞅着紫香只剩下了不到小拇指长短的寿命,他立马收了休息的念头,屏息凝神,换以鲸吸长空的气势,将最后的药汤狂灌进自己的嘴中。 “喝完了...喝完了...”姜乐冥拖着湿漉漉的身子,连滚带爬地从鱼塘中探出身来,倚上岸边的那一亩芦苇渡,他只觉得自己的嗅觉与味觉仿佛已经完全坏死了一般,除了挥之不去的腐臭外,别的他是一点也感受不到。 “唧唧?”一只小麻雀蹦蹦跳跳地从草堆中跳了出来,它近乎九十度地弯着自己的脖子,小黑芝麻般的眼睛效仿晚星眨了眨,当中闪烁着一抹特属于初生时的好奇。 “你还在啊...”姜乐冥看着在自己额头前蹦来跳去的小麻雀,他先是一笑,一抹肃穆随之印上眉梢,“说是两三个时辰就回来,这都多久了?该不会是......” 没等那一丝恶兆从脑海中冒出尖儿,姜乐冥的头便是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这儿好说歹说也是白家的领地,怎么可能会发生那种事呢?” 这般想着,姜乐冥却没留意到从自己鼻尖上垂落的一滴药水竟是直勾勾地砸向小麻雀那只就像是等候着母亲的喂食而张得老大的黄喙。 “唧唧~”当药水稳稳地落进喉间,那只小麻雀砸吧砸吧嘴,感受着那略显怪异的回味于喙中泛动。刹那间,一道黝黑的烈光竟是以它那娇小的身躯为圆心外扩而出,于寂然无声的天地间唤起寒风阵阵。 “恩?”近在咫尺的小爆发势必会引起姜乐冥的瞩目,仅是稍微低一低头,他便目睹了呼啸混光于转瞬吞噬小麻雀玲珑身形的那一幕。“发生了什么?” 他欲要伸手去触碰那道深光,可一记掠影却是着人先鞭,于电光火石之间将那团愈发深邃的黑光捧入掌心。“净灵甘药对于一般的生物本是无用的才对啊,可小麻雀为什么会这样?” 恰似燕尾的紫袍荡漾于风中,微侧的脸庞更是诉说着一抹揪心,可不正是缤纷花海中回归的江鸣羽么? “它怎么了?”姜乐冥拖着一身酸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看着风尘仆仆的江鸣羽与那只被其捧在掌心的黑珍珠,他的脸色十分凝重。 “启灵了。”纵使江鸣羽的眼中泛着难以置信,可他的语气却是弥足坚定的。“小麻雀它...启灵了。” “启灵?”对于这个闻所未闻的陌生词语,姜乐冥皱了皱眉头,大货不解地问道:“什么叫启灵?” “简单来说,启灵就是非人非妖的动物因某些机缘而唤醒了体内潜藏的灵力。”江鸣羽于半空中挥了挥手,扬出一道柔顺的丝绸,小心翼翼地抬起了那已然凝作大茧的黑光,同时耐着性子为姜乐冥解释道:“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启灵的动物很少,因为启灵不单止要机缘合适,还需要那些动物天生就具备一定量的灵气才行。正因如此,能够启灵的大部分都是奇兽一般的存在。” “也就是说,这只麻雀,其实是只奇兽?”姜乐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悬于半空中的光茧。 “没错,”江鸣羽带着羡慕的眼光望向姜乐冥,面容上的肃穆尽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发自肺腑的微笑。“小麻雀以后,就得跟着你了。” “跟着我?”姜乐冥弹出食指,有些莫名其妙地点了点自己:“为什么?” “小麻雀之所以会启灵,其原因乃是出自你身上的净灵甘药,换而言之,等到小麻雀苏醒之后,它就拥有了与你同源的灵气,而启灵后的生物会视同源之人为自身父母,就算你不想让它跟着,它也会一直跟着你的。” 江鸣羽用双手捧起那一卷丝绸,将其慢慢递给了仍是一头雾水的姜乐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小麻雀究竟是什么物种,但既然能够启灵,它的身世就一定不一般,好好照顾它吧。” “我多了个儿子?”姜乐冥先是看了看手上的光茧,再望了望江鸣羽,突然从嘴里蹦出一句吐槽。 “可能是女儿也说不准哟。”江鸣羽耸耸肩膀,嘟着嘴巴附和道:“唉,我本想着来带走小麻雀,将它放回大自然的,可眼下来看,怕是不行咯。光茧孵化可能要一个下午,也可能要三天,耐心等一等吧,小麻雀总会有惊喜给你的。” 既是机缘巧合,那也只能认命了,姜乐冥将光茧小心翼翼地收好,抿着嘴望向华贵紫袍加身的江鸣羽,吞吞吐吐地问道:“你...你的那个...那个挑战怎么样了?” “放心吧,没有谁受伤。”纵使姜乐冥浑身泛着恶臭,可江鸣羽却是一点也不在乎,倒还主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道:“而且,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算是双赢吧。” “那你对结果满意么?”姜乐冥的眸中暴起一丝精光。 “一半一半吧。”江鸣羽侧身划出一步,比女生还要嫩滑纤细的白皙右手向着天空轻轻一拉,从那几近幽紫的夜空中抽出一袭长袍披在身上,掩住了属于家主紫衣的华丽。“我先走了,小麻雀就拜托你照顾啦。” 等到姜乐冥反应过来,江鸣羽的身影却已逐渐消失于夜色之中了。 “唉...莫名其妙地当了爹。”长吁着无奈,姜乐冥双手插进湿漉漉的口袋,沿着阡陌向各色灯火摇曳的城镇踱步走去...... 这是一处常年大雪纷飞的高山平原,在这寒彻心扉的白雪茫茫中,仅存的植被就只剩下那些仍在苟延残喘的苍松。 “吼!”一望无垠的皑皑白雪中,仿佛有如雷的怒吼自远方回响。 更近了,更近了。 直到一团白毛肉山翻滚着砸落松林,直到那点缀着青面獠牙的凶残容貌清晰可见,经年无声的平原这才知道了究竟是什么生物在大肆破坏着这儿的安静祥和。 那浑身长满白毛的生物足有四五米高,夸张到令人牙酸的肌肉更是虬结在每一处当眼或是不当眼的位置,仿似一拳就能荡平大半个山谷。 不论是左手亦或是右手,它均是天生七指,除却大小之别,它的前五指与人大同小异,然而多出的那两根指头却与常人有着天壤之别了。 那两根指头就像是被外力嫁接上去的环刀一样,不论巨兽是握拳也好,举掌也好,闪烁着破空锋芒的双指永远都不会随大流弯曲,始终笔挺着身形,以锐不可当的气势直面天下万物。 至于它那粗壮的下肢则并没有过多的花哨,在那足足要七八个成年男性挽手才能勉强环住的大腿上,只有宛若花岗岩一般的结实肌肉均匀地分布着。 就是这样一只无论走到哪儿,十有八九都是霸主级别的巨兽,如今却有无数伤痕纵横在它的身上,豆大的鲜血一经落地,当即就会有青烟渺渺腾空而起。 “吼!”它依旧在奋力嘶吼着,粗壮的雄肢搭上一旁根深蒂固的高松,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连根拔起,随后猛然发力,仅以恐怖的上身力量便将一棵松树丢出宛若炮弹一般的气势,携着破空的震撼,扑开白雾,直勾勾地杀向远方那一道雪中漫步的惬意之影。 与巨兽的庞然相比,不论是气势还是体形,那漫步的身影都一如蝼蚁般渺小,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渺如尘埃的来客,却将仅凭一己之力,便把这只在雪山上纵横多年的霸主逼入绝路。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棵高飞的无辜苍松尚未临身,竟是凭空炸开,碎成漫天木屑缀着雪花徐徐飘零。 “昂......”遥望着那一道步履平稳的矮小身影,巨兽的战吼中前所未有地冒起了因恐惧而带来的颤抖。 “白鬼猩,百年之命中杀人逾万,仅此为孽,便已当诛。”轻喝的空灵仿佛与天地有连,本是近乎停歇的寒风刹那掠起冻骨呼啸,直刺巨兽身上的千疮百孔。 “昂!!!”或许是听出了那记空灵中的肃杀之气,白鬼猩明白自己只有眼下这最后一次的反抗之力。 所以它卯足全身的劲力,仰天吼出震怒,四指刀锋电射而出,率先以目不暇接之速蜿蜒出弧光,同时双脚撼地,于厚可没膝的白雪中踏出无数深若沟壑的龟裂,换来一记飞身入空,泰山压顶。 刀锋的凌冽是那男子最先需要面对的,那每一柄指刀都有两个自己那般高,四刃齐出更是封死了自己一切走位的可能,压迫感自然不言而喻。 面对着不留余力的殊死刀剑,男子却依旧不出半点兵器,更是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直到四刃回旋而落的千钧一发,他才以双手微微托天,一阵柔劲便已飘然而出。 乍一看的孰强孰弱仿佛已经高下立判,可既然有男子之前的以弱胜强作为先例,现下以一招劲柔抗敌之临死反扑,他也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当四刃叠加而成的重刀横扫而下,不露水显山的柔光也已如期而至。料想中的不分伯仲并未出现,反倒是一路破空而来的锋芒此刻却一点也奈何不了裹挟而上的柔光,不消片刻,白鬼猩殊死一搏的四刃横空便在男子四两拨千斤的轻松应对下,落入了他的掌控。 他迈步而出,仅是手腕微微地转了一下,这看似轻盈的动作却带来了截然相反的威力,只见原本处于回落姿态的双刃重锋转瞬回旋,扬出一道利落的银弧,迎着白鬼猩惊诧万分的眸光,恰到好处地挥向它的脖颈。 雪山总算是安静了。 大滩大滩的鲜血从白鬼猩喉间巨大的豁口中流淌而下,为这终年积雪的高山平原带来第一次青烟滚滚。 “恭喜少主,历练成功。”一道裂隙宛若鲜花般绽放于血泊的正中心,永远将己身收入盔甲的男子踱步而出,躬身说道。 “审判,我委托你的事情,可有着落?”白家家主的候选人,其背后撑腰的令不论是习性还是爱好大都不尽相同,眼下这位名唤审判,身着骑士斗铠的男子,正是专属于白临霜的令。 “回禀少主,那人行踪已经查清。”审判低头应答。 “告诉我。”白临霜眉眼中侧出冷冽,那是在面对着白鬼猩时也不曾有的杀意涌动。 “就在...” 第二百一十四章 对敌 夜间的寒风呼啸掺杂一丝诡秘。 一道独臂的身影徘徊在这座灯火通明的死角,刻意避着人潮大流,于小巷中来回穿梭,以一种逆行的方式,朝那一间已经闭门不接客的简朴小店走去。 纵使这家小店的营业时间为早九晚五,但却很少会有客卿赏脸光顾,是故当中贩售的商品也同样鲜为人知,就连其中为数不多的店员,也是一到了关店时间便匆匆离开,似乎一刻都不想在此多加停留。 人去楼空的寂静让其成为了流光溢彩中的败笔所在,当周边燃亮夺目金光,它却复行着古老的日落而息,其中黯淡无光。 “就是这里了。”将身形潜入偌大斗篷中的男子低头看向左手中那一卷随风而来的黄纸地图,微微颔首。 “还真挺古旧的啊。”仰望着那连牌匾都不曾有的小店,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收好出自名师之手的地图,他主动上前一步,故作礼貌般轻叩那一扇紧锁的木门。 “咚咚。”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什么讲究,他只是毫无间隔地敲了两下,门后那早已渺无人烟的地域自然也不会对此有所回应。 “哦对,得用那个。”随着一道垂死的身影重现脑海,他这才幡然醒悟,向后稍稍撤出一步,胸有成竹地扬起左手,于房门上奏起颇具节奏感的嗡鸣。 先是两短三长,然后七长四短,最后再将单指化笔,以门缝作为中线,从容不迫地划出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铿——”这一次,向来沉寂的木门竟是出乎意料地给出了一声回响。只见一直紧封的大门于中心微微开出一条小缝,由于视角差的缘故,外人不可借此透视其中,而处于内部的黑影却能将外界万物尽收眼底。 “回来了?”那道黑影鬼鬼祟祟地问道。 “对啊,回来了。”将自身完美收在斗篷之下,只有胡茬隐隐可见的男子嘴角掠过一抹讥笑,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地回答道。 “世间万物何者可存?”那道黑影显然还不曾放下警惕,这才有了这稍显莫名其妙的词语脱口而出。 “唯有幽冥得以永生。”他斩钉截铁地给出了正确的答案。 “嘎——”残旧木门缓缓开启的刺耳之音盘旋而上,借着隔壁家的灯火,这才勉强能看清那道黑影苍白得不似人形的面庞。 “任务进行的怎么样?”那人穿着劲装黑衣,不苟言笑的脸庞上时有精光掠起,隐隐淌出的气息更掺着某种道不明由来的幽冷,光是杵在那儿,就给人一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突兀之感。 “任务...”站在门槛外的单臂男子前倾一步,故作神秘地哼了一声。 “请先回答。”黑衣探手扬出烈风,不由分说便直接制止了面前人的脚上动作。“然后再进也不迟。” “是什么任务呢?”他有些伤脑筋地叹着,逆着狂风再出一步,似乎根本没有将黑衣之人的恐吓放在眼里。 “你不会忘记了你的使命吧?”黑衣男子的脸色明显阴沉了下来,原是摆在大腿外侧的双手正悄无声息地慢慢移向后背。 “当然没有。”未等黑衣准备就绪,只见斗篷男子猛然仰头,额下的阴影中瞬爆两道缠绵着紫红双色的精光,仅是雷霆一闪的须臾,黑衣便被其定格在原地,动弹不得。“我的使命,我记得真真的。” “你...你是....”目睹着斗篷下精光的逐渐消弭,黑衣扯着嗓子,挣扎地诉说着喉间的难以置信。“敌...敌...” “可别瞑目啊。”斗篷男子幽叹一声,独存的左手电射而出,带着无比煊赫的气势径直洞穿了那黑衣的胸膛,从中贯穿而出,却一尘不染。 “噗...”黑衣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四肢劲力瞬间全失,当绝杀的烈剑从左胸中赫然抽出,他便再也撑不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眼眸反白,于血泊中永远地睡了过去。 “该去里面看看了。”弑杀一人,那斗篷男子却是满脸轻松,就像是干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左手上萦绕的白光顷刻消散,他落下盖头的兜帽,将一对摄人心魄的深眸展露于不见繁星的夜空下。 双色深眸,单臂孤影,造访此处的来者,可不正是敦煌么? “啊!”没等敦煌走出两步,一声尖啸却是从身后响彻天地,冥冥之中,它仿似与天地之间的凌冽有约,本还四下无风的晚空刹那卷起刺骨削面的狂风,将仲夜的宁静破坏殆尽。 “啊,又是这种东西。难道让你们这些人发誓效命的幽冥,就只会拿这些不入流的东西糊弄来你们么?”脚尖轻转,一如舞步淡然,敦煌的眉宇间缀着些许倦意,就这么看着眼前那只人不人鬼不鬼的灰光妖孽迅速成形,无奈地耸了耸肩。 “人类。”待妖孽成形,约莫有二米高,光是一颗巨头就占了其中三分之一,每每开口,裂到根部的下巴便如弹簧一般上下跃动。“这可是你自找...” “轰!”剑罡无情亦无心,它可不会将别人的废话听完后才动手,二米高的活靶子对于极致的锋芒,不过也只值一掠罢了。 “扑通!”它以双膝跪倒在地,在素来不多加打扫的地板上砸起尘灰滚滚,再配上其彻底消散时的灰雾,倒是有了那么些遮天蔽日的感觉。 “这次不错,起码说了一句短语,再接再厉啊。”对于嘴角的嘲讽,敦煌一点也不掩饰,反手闩上大门,随后尤为平静地跨过那颗仍然不明所以的巨头,将己身隐入小店中那不点灯火的昏暗之中。 “发.....发生了什么....我....我...君席....冥界堂堂一个二字称号拥有者...居然被秒杀了....”君席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个世界的风可以这么冷。“这个世界的兵器...居然...居然可以...” “必须把这个告诉....告诉王上....我不能死....不能...”可没等君席将这至关重要的讯息传递出去,又是一阵烈风吹袭而过,这颗近乎半米长的大头便是彻底灰飞烟灭。 这是冥界第一次在人间,有了实实在在的伤亡...... “呼,没想到小麻雀居然还可以启灵啊,我就说嘛,它肯定不是一般的麻雀。”江鸣羽在归于寂静的农村中闲庭信步,却是不走寻常路,刻意选了条两边都是水潭,还仅能容下一只脚的小道,自娱自乐地将双手绷成一条直线,在上面稳稳地踏着猫步。 “你又知道了?”一团紫雾从下身的衣摆中蔓延而出,逐渐凝出一颗龙头,颇为人性化地吐糟道:“那怎么不见你之前就给它启灵啊?” “我一直相信一点,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不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有自己的命数,我不能强行介入别人的命数嘛。”江鸣羽振振有词地解释道,却只换来龙头的一记不屑轻啐。 “崔——牛——皮——”横开的巨口故意拖着长音,嘲讽道。 “你皮痒了?”江鸣羽将眼睛眯成一条缝,仅是侧过去瞥了龙头一眼,那颗灵性十足的龙头便是嘭得一声碎成漫天紫雾,可谓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一溜烟就没影了。 “哼,算你跑得快。”江鸣羽轻哼一声,敛起佯怒的表情,再次扬出双臂,慢悠悠地走在小道上,一步又一步,直到一袭天蓝色的袍衣映入眼帘。 那人就站在远端,一把绘有墨色山水画卷的纸扇轻轻拨着和风,髯角垂下的两缕长丝正附着清风舞动,纵使他轻阖着双眸,却也依旧难掩一身血气飘洒。 在单向的小道上,一人不动,一人踱步,彼此之间的这场相遇便已命中注定。 “哒哒...”江鸣羽率先停下了步子,他微蹙着眼眉打量起那宛若泰山般屹立的身影,眼神中有些不解:“喂!都这么晚了,你杵在这儿干嘛?” 江鸣羽的柔声让那人睁开了微阖的眼眸,如漆如墨的瞳孔点缀在白雪茫茫之上,从中洋溢着冷冽之气:“你就是江鸣羽?” “是我,你是谁?”江鸣羽垂下悬在荷塘上的双手,点了点头。 “白临霜。”蓝衣挺起胸膛,收起折扇上的山水如画,他以平静到有些渗人的口吻缓缓说道:“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白临霜?白家的人?”江鸣羽在心中对自己沉声说道,“专门来找我的?他是要干什么?” 或许是提前预知了江鸣羽的心境,白临霜重重地哼了一声,冷然道:“你不是要挑战白家么?我来做你的对手。” “诶?”江鸣羽歪了歪脖子,随后连忙摇头:“我的挑战已经完成了,已经不用麻烦你了。” “少废话!”白临霜暴喝一声,吓得江鸣羽连忙后撤一步:“只欺负女孩子,算什么男人?跟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呀呀!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江鸣羽还想解释,可那一道擦着脸颊横掠而过的凌冽却是让他收了这抹意思。 “跟!我!打!”向来在人前都是彬彬有礼的白临霜如今却没有贯彻自己的形象,反倒是率先以左脚猛然踏上小道,将自己化作一枚炮弹,直冲向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江鸣羽。 “喂喂喂!”眼见强袭即将临身,江鸣羽赶忙向后下腰,转瞬弯出超过九十的弧度,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白临霜的先声夺人。“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孤道 险躲一招,江鸣羽当即迈开大步,沿着小道一路狂奔,压根就没有与那个莫名其妙就打上来的白临霜硬碰硬的意思。 可没等他跑出约莫十米的距离,另外一道巍然如山岳的银盔骑士便已然映入眼帘。那位骑士没有动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凭借着令人发指的气息,将江鸣羽撤退的前路封个水泄不通。 “你是跑不掉的。”轻言中点缀着宛若寒风刺骨的冷冽,仅是侧眸的片刻,本被甩出数个身位的白临霜此刻已然近在咫尺。“你不是说要挑战白家么?等你打败我了,你就可以走了。” “诶,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我都说不打了不打了,你还要追。”江鸣羽调转身形,对于蓝衣的穷追不舍,其眉宇间唯有无奈相随。 白临霜显然没有跟江鸣羽动嘴皮子的意思,反手隐去折扇的影踪,只见他垂于右侧的纤手倏地掠出狂影,刹那间,本是波平风静的田地竟是接连震起宛若雷鸣的轰隆。 “嗡!”无形风刃的刮袭并无踪迹可循,仅仅是听见一声呼啸,江鸣羽用来遮掩家主紫袍的蓑衣便已经不翼而飞了。 “就一定要打么?”虽然江鸣羽的嘴上所言仍留有斡旋的余地,但那一双逐渐阴沉的眼眸却是揭示了他的内心。 “打败我,你就可以走了。”白临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一部冷血的机器,满脑子只有战斗二字。 “什么人呐....”江鸣羽长叹一声幽然,双手虚空一摁,紫影席卷而出,汇作四颗龙头盘旋于身侧,八对如黑珍珠般的眼睛共汇一道凌冽,直向那位蓝衣潇洒。 面对着四颗龙首所带来的威压,白临霜仅是稍侧脚步,将右手微微切出,向江鸣羽轻轻地勾了勾:“来!” “要留情么?”四首中的一员将眼神回勾,稍是侧向其面容肃穆的主人,而后者则是隐叹一句,细声道:“还是别太过了。” “吼!”待错开的冰冷重回队列,四首便是仰天震出激昂的咆哮,以令人目不暇接的急速飞驰在农田之上,纵使四者隔空,却依旧于静水勾出无数涟漪接踵。 “呵...”当四首紫影携着浩荡铺天盖地,对此,白临霜仅是露出一抹不齿的冷笑,眸中轻启微光,下一瞬,四首皆破...... 寂静的夜空笼罩着一片祥和之气的行天海卫统帅府,此时的田叔正负手站在池边,笑吟吟地看着正在石桌上对弈的白兰雨和雪儿,他几次想要伸手去帮已然步入死局的雪儿,却总是被其发誓效忠的主人以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给止住了前递的念头。 陈芒则是背靠一棵大树,仰望着紫云在天边滚来滚去的闲适,纵使不发一言,表情却依旧有些沉重。至于经受了恶臭洗礼的姜乐冥此刻则是一脸心满意足地睡在草坪上,对外散着呼呼鼾声,除却被他捧在怀中的一颗光茧之外,没有人愿意走近距离姜乐冥方圆一里的位置。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今夜的祥和将会一直持续,直到受限于制度的白兰雨被迫离去。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报!”焦急的清越回响于整个统帅府,回首间,一记长发飘扬的身影已然单膝跪于田叔的身前,正是行天海卫四队队长:尹清。 “尹清?发生什么了?”田叔瞥了眼其其最为看重的麾下队长,微微皱起眉头,轻声问道,与此同时,白兰雨与雪儿也是应声站了起来,一大一小的美眸悉数投射在尹清的身上,叫后者略感不适。 尹清先是咽了一口唾沫,尽量将喉间的急切压低,正色道:“报告统帅大人,白临霜大人他,在统帅府后院外近十里的位置跟别人打起来了。” “白临霜他跟人打起来了?”白兰雨上前一步,碧眼中流转着一丝担忧:“你可知他跟什么人起了冲突?” “回禀白兰雨大人,小的不曾看清那人容貌,借着朦胧月光,仅能看清他的周围仿佛有四颗龙头环绕。” “四颗龙头?”白兰雨瞳孔收缩的瞬间,其脑海中已然有了确切的答案。与之有着同样表现的,还有田叔以及神不知鬼不觉地侧到尹清身后的陈芒。 “走,带我们去看看。”白兰雨扬手一挥,柔风顿作,托起了尹清单跪在地的身形,同时侧身用手宠溺万分地摸了摸一脸天真的雪儿的头,小声说道:“雪儿,你先回去睡觉吧,我们要去处理一些事情。” “嗯,那要早点回来哦,还有小心点。”雪儿乖巧地应声答道。 “真乖。”白兰雨揉了揉雪儿那缀着婴儿肥的小脸,温柔地说道:“我会小心的,等我回来了,再跟你下棋。” “好的!”雪儿点点头,站起来,朝着房舍的方向走去,若是光看着背影,她俨然是一副乖乖女的模样。 当雪儿的身影逐渐消弭,白兰雨这才向已经蓄势待发的尹清微微点头,后者不点拖沓,再行一礼后便是立马跃起,领着三位大人,一路奔向战场所处。 “呜~”眼看四人渐行渐远,于柱后隐去身形的雪儿就把银光熠熠的小脑袋冒了出来,如蝴蝶一般的大眼睛扑闪着,直到不见前四影踪,才蹑手蹑脚地摸了出来,三步一回头地跑到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姜乐冥身边。 “哈...呼...哈....呼....”鼾声宛若雷鸣,扶摇而上的酸腐更是恶臭难耐,但比起雪儿心中的盘算来说,这些还算不上什么。 只见她抬起稚嫩的小手,猛然下劈,结结实实地砍在姜乐冥的脸上,将其甜美的梦乡不由分说地拆个粉碎。 “谁...谁呀!”鼻梁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姜乐冥弓起身来,一双疲意尽显的眼眸中萦绕着怒气,却在瞥清那一头银发后归化虚无。“雪...雪儿姐?你平白无故地打我干什么?” “姜乐冥,你现在有空么?”雪儿的嘴角挂着神秘微笑。 “有...有吧...你想怎么样?”姜乐冥下意识地后撤一步,光是看着雪儿那一对同师傅如出一辙的蓝紫眼眸,他的心间就有一丝不祥之意渗透而出。 “陪我出去一趟呗?不远,就十几里。”雪儿笑嘻嘻地哼着一个让姜乐冥感到压力山大的要求。 “姐...十几里啊...我可能不太行...太累了...”姜乐冥小声嘟囔着自己的回答,却换来雪儿的一记白眼。 “又不是让你跑!”雪儿拍了拍手,一位粗犷的男生便是打着哈欠从房舍那边走了过来,他的眼角挂着一滴晶莹。 “小雪儿啊,这大晚上不睡觉,把我拉起来跑步是个什么鬼要求啊。”苍风耸拉着双手,颇为不满地抱怨道。 “苍风叔叔,你就帮帮我嘛!”雪儿用双手牵起苍风的大手,嘟着小嘴,以足以让人吐血的娇柔之音,磨着苍风的耳朵。 “啊好好好好好!我帮你我帮你!”若是平常人还好,可眼下雪儿的撒娇可谓是致命武器,苍风根本无从抵挡,只好点点头,俯下身子化出暗影狼的原型,舔舔自己的爪子,乖乖地托起雪儿的倩影。 “等会呀苍风叔叔,还有一个人呢。”说罢,雪儿抬手将姜乐冥给抬了上来,却不曾想苍风竟是满脸嫌弃地蹦了起来。 “什么?!你要我抬他?绝对不行!”苍风万分坚定地吼道,然而,雪儿在其脖颈处的轻抚却让苍风很快平静了下来。 “苍风叔叔你最好了,就帮我这一次嘛!求求你了!”雪儿的娇滴滴明显让苍风动摇了,侧眸看了看那一身恶臭未去的姜乐冥,他幽叹一声,只得低头拱起他那轻盈的身子,待二人稳住身形,他便迈开大步,风驰电掣般冲向十里外的远方。 “吼!”龙首震碎却又立刻回溯,如此的轮回一遍又一遍,就像是不畏生死的骑士,仰仗着无限的再生,直捣黄龙,却又功亏一篑。 江鸣羽这次四首的恢复速度比起对敌白兰雨之时不知快了多少倍,纵使上一瞬变得支离破碎,变得粉身碎骨,不过一次呼吸就又再度生龙活虎起来,一时间竟让白临霜有些疲于应对。 “你难道只会这样么?”白临霜扬眸道出一抹狠劲,一脚撼地踏出八方震撼,裂隙一路长延至江鸣羽的脚底,将其本是沉稳的马步彻底打乱。 短暂失去了主人的指挥,四首龙头的长袭便不再变化莫测,仅仅只是认准一个方向发起冲锋,虽只有一瞬,但也足够白临霜从此脱身,只见其飞身入空,挥袖间折扇入手,猛然开出山水画卷,他向着江鸣羽愤而扬扇。 恍惚间,本是无形的空气竟是瞬息扭曲起来,于半空中结出一块又一块的透明晶体,为四周凝上窒息之感的同时,又是万箭齐发,以向死往生的气势,直突刚才昂起头来的江鸣羽。 “这家伙,来真的啊!”江鸣羽啧啧嘴,掌控四龙的双手第一次汇于胸前,恍惚间,一道未曾出现过的紫晕蒙出光彩,以浓淡之分绘出阴阳八卦,仅是一瞬,大有腐蚀天地之意的气息便是席卷而来。 “结束吧!” “住手!” 番外:决战 ——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向东边望。微薄的雾朦胧了双眼,一座小山在烟云缭绕中若即若离。那是华东山。 尘封在记忆中的,是一位女子,她噙着泪光,目送着他的离开,从一身华服,到金甲闪烁,再到伤痕累累。沉寂终是葬了他们,遗留下的,莫如啜泣。 空荡是我到此的苦涩迎接,碎雨拍打在一条浅浅溪涧,唤出不起眼的涟漪。又一次雾蒙,隐约间,我看见了一道佝偻的影子。若说时光莫如洪流,则心扉一如渡河小舟,待舟侧翻一旁,漠然的冲洗便会送走她。 淅淅沥沥的碎雨宛若落地的窗帘,层层叠叠,将视野盖住一层,又一层。隐约间,正襟危坐的她像是动了一下,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该是冷到了。—— “华东山。”古榕树下,一位留着长须的说书人,手捧牛皮纸,笑吟吟地对着周遭的小孩子们诉说着悲伤,“东边的一座名山,相传一山共存四季,山脚为春,山腰为秋,山谷为夏,山顶为冬。” 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我陶醉地听着,在伙伴们昏沉欲睡的时候,华东山那奇特的轮廓却已经渐渐化朦胧为清晰,标刻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撑着油纸伞,从山脚步步上攀,春的和风细雨,秋的漫天黄叶,夏的玉树花海,冬的冰天雪寒,逐一浮现在我的眼眸之中。 或许是臆想的随意与轻便,我不费吹灰之力地登上了华东山,走到了主峰的至高,令我诧异:那四季的奇景却是以主峰方圆三里开始凋零,再没有四季的玄幻,眼前的美景却是化作荒凉。我惊了一跳,欲要抽身离开,却发觉自己俨然成为了这背景的一部分,就连结束这一场因我而生的梦游仙境,都难以做到。 两道人影出现在荒芜之中,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两道巨人的影子。他们步步走来,一方沉着,一方俏皮,但无一例外地,每每当他们跨出一步,宛若地动山摇般的震感,就无可避免地从我脚底传来。 他们实在太高了,就算我将脖子上扬九十度,也只能看见那高耸入云,若隐若现的腰间而已,究其何人,天晓得。 云层奏起雷鸣。要下雨了?可我连耀眼的闪电都没有看见。可雷鸣接踵而至,久而不断,持而不去,这是为什么? “铿铿!”像是重剑出鞘的磕磕碰碰才能奏起的拉扯声取缔了雷鸣的持续,左手边的巨人左脚前踏,膝盖微弯,仿佛是在蓄势待发。 而右边的,显然也是抽出了什么东西,但那种微妙的声音对于见识浅薄的我来说,还是过于遥远...我不明白他们究竟要搞什么,我唯一清楚的,是双方的脚踝,离我更近了... 终于,左边的巨人占了先机,在他眼中的微微抬起,放到我的身上,却是如同天塌般的压迫,我甚至能够听到那一首悲伤的挽歌正伴随着呼啸而徐徐奏响... 近了!更近了!可我却不觉得害怕。尽管周围的一切是那般真实,我的心却是如止水般平静。或许是明知身将死的觉悟导致的淡定? “轰!”我眼前的一切黑了.... “就这样,我们的一代天骄,玉碎华东山...”说书人几近沧桑的嗓音,出现在我的昏暗之中,我尝试性地睁了睁眼,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不是肉泥,而眼前的景物,榕树依旧,说书人却是合上了手中的牛皮纸,捋了捋长须,淡品一口清茶,起身走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他是我的人 惊起的娇喝并非近在咫尺,那是流转于远端的焦急,换而言之,若白临霜决意续上攻击,那声住手根本无济于事,而恰好,白临霜正是这么想的。 娇喝暴起非但没能止下白临霜的高高跃起,更让霸空的无数晶莹掠起气爆无限的残影,如狼似虎般扑向仅有手中紫光八卦作为依靠的江鸣羽。 与此同时,腾空的白临霜更是折返身形,如履平地般的左脚微微屈膝,旋即绷直,炸出无与伦比的爆发与炫丽,携着足以点亮夜空的星光,成为了那在漫天结晶中最为耀眼的存在。 “紫毒障。”见腾空之人并无收手的意想,江鸣羽暗叹一声,以单手托起完美的圆弧八卦,随后猛然撼地,五指印下地表,于转瞬烙下及寸深的坑洼。眨眼间,萦绕在他身旁,向来形影不离的四首彻底消弭,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道平地而起的深幕。 紫幕刚一裹起江鸣羽的身子,刺影便已接踵而至,由无形空气所构成的烈光轰上柔绸,竟是刻出如石子落清水般的不断涟漪。虽是直立的深影,竟是接连不断地向外炸起紫色水点。 回旋的深邃偶有坠在同为剑芒其中一员的白临霜身上,仅仅是稍稍蹭了蹭,他那一身蓝衣劲装当即开出如蚂蚁一般纤细的小孔,并以小孔为中心,四散而出,不断地扩大着。 转瞬暴露在外的肌肤虽有近乎满溢而出的灵气为贴身铠甲,但这抹向来坚不可摧的光盔,如今竟是在那些微小到甚至可以主观忽视的八卦紫水下,隐隐皱出宛若呻吟般的光弧,一圈又一圈,其威能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削弱着。 可就算是听到了来自于相伴一生的灵气悲鸣警告,白临霜却依旧不点退意,稍是屏息,烈光便是瞬息以周身为轨迹,绕出刺目的璀璨,连带漫天晶雨的威势直冲向那象征着殊死相拼的顶峰。 “你不要命了么!”本是以单手撑起紫幕的江鸣羽不知不觉间也在白临霜的威逼下改成了双手扬威,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依旧没有拼尽全力的意思。所以,当其感受到紫幕上回旋而来的反馈时,江鸣羽下意识的想法便是大吼出声。 索性没等情况进一步恶化,步履如风的倩影便已鼻息可闻,只见那道从天边来的不速之客愤而扬出一脚凌冽,将近乎半个人嵌进紫色光幕的白临霜直接踢了出去,后者领着一身殊死搏斗的气焰,于空中翻滚了一圈又一圈,终是在十米开外的稻田中稳下身形。 至于那一幕接天连地的紫幕,江鸣羽在白临霜化作肉身炮弹高飞而出后,便是再抑不住当中的霸道,双手侧左猛然一震,紫幕顿化张牙舞爪的鬼影,砸进一边颇为无辜的农田之中。 那本还是缀着青枝嫩芽的农田近乎在转瞬间化作一片浪涛不断的光影海洋。如昙花一现般的紫光闪现着足以腐蚀万物的狂烈,于眨眼间席卷了这一亩田地,待其了无影踪之时,这片农地便已不复往昔。 就像是被凌冽的紫毒赋予了短暂的生命似得,本该是停滞不动的泥土如今却是在寻不见一点青绿的深坑中慢慢蠕动着,随着它们的每一次收缩,总会有无比渗人的毒烟盘旋而上。 “这就是史无前例的江家第一人么?”不随大流,反倒是选择踏空而来的陈芒刚好将先前那一幕尽收眼底,对于江鸣羽此番迫不得已之下的爆发,他予以了极高的评价:“这种毒已经有能够破开白家引以为傲的护体灵罡的威力了。如果不是白小姐及时拉开了那个人,恐怕化水的就不是这方田地了。” “不过还好...事情还没有到那样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陈芒长舒一口气,正准备飘身落定之际,随心的一瞥却是看见了某些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正疾步朝着紫毒肆虐的位置冲来。 在那黑影上,一头亮丽的银发显得格外耀眼。 “白雪!!”陈芒惊喝一声,踏上虚空的右脚猛然发力,如一枚疾驰的彗星,向着那一息迈出数米的黑影俯冲而去。 于泥泞中勉强站定的白临霜并没有立刻望向与自己咫尺相邻的女生,而是自顾自地垂着头,打量着蓝衣上那些个大大小小的破洞,不发一言。 “白临霜!你发什么疯!”白兰雨用盘起的双手托着酥胸,一对杏眸圆瞪,嗔怒道:“大晚上不好好呆在你那儿,跑我这来打架是几个意思?” “铿铿——”金属碰撞的清脆缓缓响起,在白兰雨的余光中,一位身着银盔的骑士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白临霜的身后。他没有握出兵器,然而光是那一对深藏于头盔下的深眸,其中泛出的锋芒,就已然不比兵器差多少了。 “喂,给我站那儿。”既然银盔已然率先僭越,与其同为令的田叔自然分毫不让,仅一闪身的功夫便来到了白兰雨的身边,挑眉哼道:“再往前一步,场面就会变得很难看了。” “呵。”回响在盔甲下的声音万分低沉,却又点缀着不容侵犯的骄傲,他正要跨前一步,一直未有动作的白临霜便是立马扬起右手,示意其稍安勿躁。 既是得了少主的命,银盔便不再多做试探,于水田中噤声,一如门神般站个笔直。 此刻,从出于无奈的爆发中回过气来的江鸣羽也赶到了这二人临渊对峙的场景中,比起看上去势成水火的那两个同源之人,江鸣羽这个外人却是占据了居中调停的宝座。 “白临霜,说啊。”看着噤若寒蝉的白临霜,白兰雨皱着眉头催促道。 “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看他不爽。”无论是在回答还是在沉默的过程中,白临霜都没有正视过白兰雨的眼睛。“而且他自己不是说要挑战白家么,那我跟他打一架也合情合理啊。” “你怎么知道他是要挑战白家的?你哪只耳朵听到的?”白兰雨略略扬起下巴,摆出一副鄙视的脸色。 “额...那个...白...白小姐...”眼见此番交流逐渐萦上火药的气味,纵使有些吞吞吐吐,但江鸣羽还是连忙插了一脚进来:“额...这个...额...我和这个白...白临霜先生只是切磋而已...你其实不用对他发这么大火的...” “没你说话的份。”江鸣羽虽然身为外人,但却极力调和着白家内部的矛盾,可这抹好意却并未被白临霜所接纳,还反倒是突然骂出一句,把江鸣羽吓出一个激灵。 “白临霜!”如此语气势必惹来白兰雨的不满,后者双手叉腰,冲其吼道:“你就不能成熟一点么!” “白小姐...冷静...冷静呀...”看着事态有些失控,江鸣羽连忙转向白兰雨,好声相劝。他来此的本意只是为了挑战,而且目的也已达成,他可不想因为自己让同源的人反目成仇啊! 江鸣羽并不知道白家盛典的存在,所以在面对着白临霜和白兰雨这二位同姓白的人,他很自然地把二人当成了一家人。 “白临霜,你给我记住了。”就跟白临霜一样,白兰雨也直接忽视了江鸣羽的好意,她扬起手,直指蓝衣男子的脸:“这个人,是我的人,你以后不准找他麻烦!明白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命令。当“是我的人”从白兰雨的口中道出之际,江鸣羽是一脸懵逼的状态,而白临霜的脸上则是在望向江鸣羽的那一刻,瞬闪过一抹肃杀深意。 “呵...原来是你的人啊......”但这抹肃杀并没有未有付诸于实,白临霜只是以余光中的寒芒瞥了哑口无言的江鸣羽,微微颔首。“那就如你所言咯。” “审判。”白临霜侧眸以轻声呐出身后银盔骑士之名,后者当即示意,微微躬身后以袖为剑,凭空斩出一道银光裂隙,将二人吞噬其中。 当身为竞争对手的白临霜虎头蛇尾地退出了这场争锋,白兰雨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向江鸣羽勾起一个稍显歉意的微笑:“你没事吧?” “恩,没什么事没什么事。”江鸣羽摆摆手,一副无伤大雅的样子,恍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转身,朝着那紫影仍旧缠绵的灰坑迈步跑去。 在那儿,一位浑身浴着紫光的男子一手抱着满头银发的娇柔倩影,一手拎着陷入昏阙之中的姜乐冥,坐在仿佛未曾受到外力影响的苍风背上,步履坚定地从深坑中踏了出来。 “别走了!站在那儿别动!”江鸣羽大喝一声,遏制了苍风踏起的前爪,同时身随一缕清风,于电光火石之间来到了陈芒的身旁。 “...快...把他们身上的毒解了...”此时此刻,坐在苍风背上的陈芒仅仅是悬着一口气,摇摇欲坠的身形配上细如蝇蚊的嗓音,虚弱之态已然满溢而出,可就算是这样,他向江鸣羽递出的双手却依旧坚定无比。 “你把那些毒...全都吸到自己身上了?”凝望着陈芒那张已然变得幽紫的脸庞,江鸣羽的眼眸中旋即泛出震惊:“等我一会儿,我马上给你们解毒!” 短暂的凝滞过后,江鸣羽打起一声响指,此前破碎成灰的龙头再度浮现在身前,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携带煊赫,而是顺着江鸣羽的意思,从其血盆大口中吐出几棵名不见经传的药草躺卧于阡陌之上。 不作任何拖沓,江鸣羽左手于半空中拂出轻柔,那几棵药草便已腾空而去,朝着顺时针的方向迅速旋转着,彼此在回旋中逐渐融合,最终汇出四颗大小一致的蓝丹。 届时,被江鸣羽远远地抛在身后的白兰雨和田叔也赶到了现场,仅是一瞥,白兰雨便看见了做着痛苦呻吟的银发倩影。 “雪儿!” “小姐!”田叔一把抓住了关心则乱的白兰雨,“你先别过去,让江鸣羽那小子自行处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妙手回春 而事实证明,田叔的劝阻是很有意义的,正因白兰雨未能疾步冲入其阵,江鸣羽这才能无所顾忌地震出一掌滔空,将四枚蔚蓝丹药接连送进包括苍风在内的四人嘴中。 待蔚蓝消弭无踪,江鸣羽那绷紧的手刀旋即压下大拇指,于掌心勾出垂直的弯弧,就像是扣下扳机一般,只听一声铿锵,无数紫影流光便是从那四人的身上哀嚎着飞散而出,于空中汇出一江长涌,滔滔不绝地奔向那已成巨坑的田地,并于其中流转,震出宛若惊涛拍岸般的嗡鸣。 这并不是一种即时生效的手法,而是因人而异的解毒之道,像苍风这种看上去并未受紫毒影响的暗影狼,自然是最先被江鸣羽以略显粗鲁的手法从紫毒中抽离的。 江鸣羽只是猛然轰出一掌,就将尚未反应过来的苍风掀了个四脚朝天,倒飞而出,却又在莅临极点时化作一尾回力标,在夜空下旋出不可抗力,眨眼间便被摔到了白兰雨的身后。 紧接着便是雪儿,然后就是姜乐冥。于眼下之窘迫,江鸣羽可顾不上什么尊老爱幼的美德,皆是以统一的手法,将二人抛到白兰雨与田叔所处。 以妖形现世的苍风皮糙肉厚,经此一摔或不成问题,但若是雪儿和姜乐冥以头撞地,这个后果就有点不堪设想了。 所以,心有灵犀的白兰雨和田叔在见到双影回旋的那一刻,当即飞身入空,用双手稳稳地接住了这两个不省人事的小家伙。 低头打量着雪儿那张从紧绷缓向松弛的俏脸,目送着红晕取缔苍白,感受着温热重归原位,白兰雨这才长舒一口气,悬在心口的重石也总算落了定。 另外一边的姜乐冥亦是如此,在奇丹的帮助下,脸色迅速恢复正常,其气息甚至更胜往昔,似乎是从药丹受了不小的好处。 但比起雪儿,姜乐冥的身上似乎还多了些什么。 “为什么会有奇兽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泛出来?”以双手捧起姜乐冥的田叔眉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他将这昏阙之中的小子稍稍放平,仅是凝眸的瞬间,便寻来了这抹高昂气息的所在。 在姜乐冥的左胸上,此刻正有一只约莫仅有巴掌大小的黑鸟张着羽毛未满的翅膀,紧紧地扒着他的衣襟,细眸未开,却已有精光神韵流转其中。 “黑雀......”只是这么简单的一瞥,田叔当即倒吸一口凉气,纵横江湖约莫半生,早已见惯各式山崩海啸的他,如今的脸上却写满了忌惮二字。 黑雀是什么?古书中曾记载:世上有凤,为百鸟之王,奇兽之皇,是仅次于龙的存在。世上之凤多为火凤,即朝阳之凤,以浩浩正气立于人世;亦有异类为向阴之凤,以邪气凛然威震群伦,而黑雀,就是向阴之凤的别名。 虽然两者都可以被冠以凤的名字,但当中差异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单论实力,向阴之凤乃是集天下邪气为一体的堕落化身,而火凤仅仅是传承了正火的一部分,纵使正火与邪气之间有着相生相克的关系,但数量之别,却仍然彼此战力差距高下立判。 再论数量,有人云:物以稀为贵,此物可泛指天下物。火凤作为奇兽,在这个世界上虽然甚少在人前出没,但是若有人执意寻找的话,却总能找到。 但黑雀却不是单凭一个执着的心就能找到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恶兆的代表,每逢现世必然会为世间带来祸端,所谓:黑雀不诞,亿万升平,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相传曾经有一场圣战,就是由黑雀带来的,但这个世界关于那场圣战的详细记载却少之又少。 看着那只紧紧扒着姜乐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生物,田叔本可一击毙其命,但几经思索后,还是垂下了俨然扬出刀芒的手,眺望群星黯淡的夜空,于心间幽叹:“难道是有大事要发生了么?” 这边的三人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江鸣羽却一刻也不能停,在他的身前,还有一位仅凭一人之力,就吸收了近四分之三的毒素的男子等他去救。 别人是生而为人,而诞生于江家的江鸣羽却是生而为毒,正因从小就被当成毒蛊进行培养,这才铸就了他这一身惊世骇俗的毒功。 别人使毒用毒,仰仗的是身外之物,江鸣羽使毒用毒,却是纯粹凭借着自身之气,正因如此,从他手中使出来的,哪怕是看似微不足道的缓毒,放到别人身上都会是致命的威胁,更别说是紫毒障这种近乎纯以猛毒为防的招数了。 “撑住!我一定会救你的!”江鸣羽再一次旋手挥出八卦,只不过这一次光阵便不再是紫光满溢,而是最为纯粹的阴阳相对,黑白互制。 此时此刻,陈芒的手臂甚至已经开始了腐化,他的五指黏在了一起,滴出如蜡烛燃烧时淌下的粘稠蜡油,坠在地上回起青烟。 陈芒表情尤为扭曲,五官甚至拧在了一起,那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痛不欲生,可他依旧站得笔直,甚至一声不吭。 “阳极阴陨!”江鸣羽大喝一声,阵图上的白光顿时大量,于转瞬破开泾渭分明的界限,将为阴的黑光纳成炫光中的一点小星。待其成形,他便是马不停蹄地轰出一掌,将这阳极之光拍入陈芒的脑袋。 “给我坠!”刹那间的怒吼竟是引来了天地的共鸣,只见本还一片祥和的夜空中突然雷云滚滚,一道炫目的雷霆更是转瞬劈落,顺着牵引轰在陈芒的天灵盖上,炸出焦糊的味道。 在持续了足足有十息的时间后,雷霆这才缓缓消散,与之一同消弭的,还有陈芒身上的剧毒以及他的衣服。 由绸衣燃烧所带来的灰烬翻滚着,包裹着那为数不多的紫晕升腾着,终在飘上天际的那一刻燃烧殆尽,不复存在。 “呵....”等紫影悉数归化虚无,姜乐冥稍稍张开嘴巴,从中吐出缕缕白烟。他先是稳住自己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形,随后迎着草坪探出左手,与之心有灵犀的龙首旋即出现在那儿,裂开血盆大口,将一枚纯黑的丹药递到他的手中。 虽然紫毒障的猛毒已经全部消除了,但它为陈芒带来的损伤却依旧存在,他的双手甚至已经露出了小半截白骨,若不及时治疗,恐怕就真的废了。 “放心吧...没事了...”等到江鸣羽摇摇晃晃地靠近昏阙在草地上的陈芒,来到其身旁之际,那无力的双脚已再不能撑起他的身体。猛然跪地的江鸣羽颤颤巍巍地将黑丹送进陈芒的嘴中,撑着最后一抹意识,从虚空中扯下一袭蓑衣,刚一盖在身无寸缕的陈芒身上,便是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无数暖流灌向陈芒的五脏六腑,冲向他已然残缺不齐的四肢,于升腾的柔光中交织出原貌,覆盖了他的全部伤口。不过须臾,陈芒便已再度意气风发。 “江鸣羽!”如果初遇时仍有提防,那么,在目睹了此番江鸣羽为救他人的奋不顾身后,白兰雨心中残存的一丝警惕已是荡然无存。 一路无言,仅是随行的尹清此刻总算是发挥了他的作用,身为行天海卫四队队长的他,左肩扛着江鸣羽,右手扶着陈芒,正徐步朝统帅大人走来。 “唉...我就说不应该出来的...真是...”一直表现得就像是未受到紫毒障任何影响的苍风摇了摇脑袋,一边幽叹,一边踱到了田叔的身旁。“把他们放上来吧,我驮他们回去。” “该是雪儿叫的吧?”田叔将姜乐冥小心翼翼地放到苍风的背上,同时拍了拍它那颗硕大的脑袋,无奈地叹道。 苍风点点头,嘴角勾着颇为人性化的苦涩。 “小家伙终归是长大了啊,要是再藏着掖着,她迟早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田叔长叹一声,睿智而深邃的眼眸更是刻意瞥向了怀抱着雪儿的白兰雨。 “小姐。”纵使田叔的眸中交织着各式各样的情感,但最终说出口的,却仍旧只有身为令所应有的敬重:“有什么事情,回去了再聊吧。” “恩。”白兰雨妥协般点了点头,却没有选择将雪儿放上苍风的背,而是将位置让给了江鸣羽和陈芒。 今夜的闹剧,终是在一块无辜农田的牺牲后落下帷幕......吗? 微风拂过紫云,掠来一道氤氲缠绵,从中,一个约莫只有二十岁的女生漫步跨了出来,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洋溢的却不是天真浪漫,而是邃如深潭。 “哎呀哎呀,白兰雨和白临霜居然会因为一个外人起了争执,可真是罕见呢。”她用小手掩住了自己嬉笑的嘴角,及腰的长发更是在晚风中随心荡漾。 “小姐呀,算我求求您了,您就别乱跑了,您的历练到现在都没完成呢。”又是一道氤氲升腾,眨眼间,一个同样只有二十多岁的男生跨步而出,只不过,他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别人都快第四个了,您要是再不加把劲,之后会难熬的呀。” “老妖怪,一天到晚催催催,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嘛!”这样一个年轻的男生,却被女子叉腰骂成老妖怪,如此称号着实有些特别。 “好啦,别发牢骚了,走了走了。”男生也不跟女子计较什么,一把抓住女子的纤纤玉手就往氤氲走去,顷刻无踪。 第二百一十八章 传递 把上橙火淡出微光,驱散了萦绕四周的幽暗,放眼望去,在那足有两层楼高的书柜上,可谓是汗牛充栋。盘结的蛛网凝于各个角落,轻巧的嘶嘶正从四面八方悉数涌入耳畔,为这无风的密室徒增诡秘。 “这么多东西啊。”在苍木的围绕之下,敦煌以气为牢笼,控住了木棍上的火势,以免灼热肆虐,将周遭一切焚成火海。“都是些什么呢?” 一抹好奇飘然而过,敦煌抄起身前木桌上的一盏煤油灯,待手中橙火完美接入其中,这一处密室中当即做起一阵寒风,将那足足有前臂一般长的火把吹熄了。 待木棍落地奏起低响,脚踏轻柔的敦煌也已腾飞入空,轻而易举地旋到了书柜顶部。如影随形的两抹荧光立刻形显于其脚掌位置,将高飞的敦煌稳稳托住。 一双蓝紫双色的曈眸横扫着那一队被牛皮外衣堆满的书列,希冀着从那如出一辙的土黄中寻来某个至关重要的存在。 “真不愧是冥界,写得字也跟鬼画符一样,看都看不明白。”可就算敦煌再怎么仔细地打量着队列中的群书,他却是一点也看不明白那仿若被人用刀子刻到牛皮上的文字。 与其说它们是字,画这个名词则要来得更加合适。横竖撇捺,点折提勾,这些突出着文字的苍劲有力的特点,到了这些牛皮外衣上,却都没了踪迹。 在那土黄色的外衣上,出现次数最多的就是圆,圆与圆之间则用波浪线相连,字的变化取决于圆的数量与位置,以及波浪线的走向。如此抽象还无章法可循的图案,摸不清头脑的敦煌是一个字也看不明白,就算是当中有不少图案重复出现,他也依旧是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东西啊...”一边抱怨着,敦煌一边将手蹭进书柜那仅仅可行的间隔里,随心抽了本足足有半截大拇指厚的书,扫去面上的尘灰,将其开于左手掌心。 从忐忑入手到果断脱手,敦煌只消了一瞥的功夫。接连几本都是如此,敦煌索性也就放弃了,悠然落定,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的字,不找个内行来还真的读不懂啊。” 正想着该从哪里下手才能找来个冥界的内行人呢,两短三长的轻敲却是如雷贯耳,将敦煌的注意直接引向那扇紧闭的残破木门。 “呵,说什么来什么。”嘴角淡起一抹深意,他启出无声的轻步,慢条斯理地来到了正奏着七长的大门后,负起单手,他静静地候着访客于门上撩起暗号。 待四记短声于秒间完成,一道浓郁的白光便渗入了这扇稍显漏风的大门之中,待白光有条不紊地掠起三角,敦煌便是扯着嗓子,故作沙哑般沉声道:“世间万物何者可存?” “开门.......”出乎意料的是,门那头的访客并没有按照既定的形式对上暗号,反而使用一种极力克制的低吼命令着敦煌。 “好歹对一下暗号吧?”一门之隔,敦煌看不见这抹沉怒究竟源于何人,但光凭那回彻脑海的低吼,就让他的左手下意识地燃起罡气凌光。 “开门.......”足有二人高的木门上传来暴戾的嗡鸣。“别让我...说第三遍......” “我若是不开呢?”敦煌微眯的明眸中掠起寒芒,负于腰间的左手此刻亦已长垂大腿外侧,触上掌心的四指与回勾的拇指构成一道空心圆柱,凌冽更于其中不断回旋。 “破!”外声纵使不再抑制,只听一声大有排山倒海之意的暴喝响起,无数撼地的脚步便已接踵而至,他们的目的尤为明确,就是这么扇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大门。 但不用等到他们临身破出爆裂,门里头的敦煌早已杀出一抹裂云气罡,贯穿整条横街的凌冽连着木门与砖路一并于转瞬切成棱角分明的两半,至于那些不幸位处正中的家伙,亦逃不开这种结局。 碍眼的高门尽除,展现于敦煌眼前的队伍是一支九人队,刚刚被无形之刃横刀裂成两半的就有当中四个。但跟这家原本的主人一样,他们并不是如常人一般的血肉之躯,因此,在那骇人的豁口中,喷涌而出并不是滚烫的鲜血,而是浓郁的灰雾。 对于同伴的即死,剩下五人表现却是极其冷酷的。除却那身高仅仅只到敦煌膝盖的小矮子以外,其余四人则是纷纷俯下身子,拾起队友的残骸,如鲸吸长空般,将那些灰雾悉数纳入自己体内,紧接着往后撤出一步,毕恭毕敬地朝着矮子拱手弯腰,伴随着电光一闪,便再无踪。 “剑圣敦煌。”开口的是那个矮子。尽管这家伙看上去是个发育不良、甚至有些畸形,但他气息之凝重,包括开口时的声如洪钟,就足以让敦煌专程为这人提一个心眼。“你果然来了,君席呢?你杀了他?” “如果你口中的君席是这家原本的主人,那么没错,我杀了他。”敦煌面容肃穆地回答道,这件事根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你是来帮他报仇的?” “不是。” 敦煌原本都做好了作战的心理准备,然而这记毫无征兆的否认,却让他的剑眉微微挑起。眯起眼睛,敦煌寒声道:“不是?那你来这干嘛?专门送死么?” “你是杀不死我的。”那矮子的口吻异常平静,就像是在阐述某件事实一样。“虽说我跟君席那些家伙同为冥界之人,但我们之间的身体,从本质上就有很大分别。”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敦煌冷笑着,指尖仅一回旋,不知从何处袭来的长针狂烈便是擦着这个矮子的脸颊飞了过去,并在其身后的墙垣上轰出尘土飞扬的巨坑。 对于敦煌来说,不论是以罡横破大地,亦或是一指剑气轰然,都是些易如反掌的事情。然而,这不过信手拈来的威赫,如今却成了困扰他的一丝迷惑。 静,实在是太安静了。这儿是哪?这儿可是闹市,是整个南溟帝国中仅次于京畿的大城。在这种居民无数的城池中,这两招的轰然本该引起不小的骚动才对,可现在,却安静得叫人心里发慌。 “你应该感受到了吧?”不过是眸中一闪即逝的迷惑,却被那一直以来连头都没抬起的矮子捉了个正着,依旧是云淡风轻的他,不咸不淡地说道:“这儿并不是凡间,而是某个间隔在冥界与人界的隐蔽空间。” “结界么?”敦煌在心底对自己说道,却没曾想那矮子似会读心,竟是当即开口否定了他这一想法。 “并不是什么结界,这个空间在冥界成形之初就已经作为二界的缓冲区而存在了。不论是在冥界抑或是在人间,如果没有特定的手段,一般人都是无法来到这里的。” 矮子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个斗笠,将其顶到脑袋上,盖住了自己的长发。“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我。” “只是很大程度?”敦煌扬了扬下巴,带出一丝不屑。 “对。而实际上,如果你的精神力没有那么强劲的话,就连我也没有办法把你牵引到这个空间来。”矮子负起短小的双手,沉声道。 “也就是说,这里不过是个精神空间罢了?”敦煌扬起左手,掌心中的剑纹高亮,却半晌不见那相伴几近一生的老伙计——念杀理之剑——高飞而来。 “在现在这个阶段,是的,这儿只是一个精神空间,但之后的话,就很难说了。”他有些惆怅地长叹一口气,直到这一刻,这个神秘的矮子才向敦煌展现出他颇具人性化的一面。 “那你把我找来干什么?就只是跟我介绍一下有这么个空间存在?”隐去掌纹之间的剑光,敦煌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不,并不是。”矮子慢慢悠悠地摇了摇头,如秋枫般火红的小眼睛高高抬起,灼灼地望着敦煌:“我是整个冥界中,唯一一个可以随意往来冥界与人间的传讯者,此番来找你,是有两个消息想要代表冥界传达给你。” “两个?”敦煌故意拖着长音,哦了一声。 “对,一个是来自冥界尊王列君生的消息,他希望能够与你合作,待日后冥界重现人间时,便封你为这个世界的君王,赐予你永恒的生命。”就像是棒读一样,矮子不缀半分感情地说道。 “你知道我会说什么的,对吧?”敦煌朝着地面啐了一口唾沫。 “我明白了。”矮子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后,将第二个消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声情并茂地朗诵了出来。 本是男子身的他,在读这一则留言讯息的时候,却用着娇柔的女声。 不过是两三句话的内容,却让敦煌的脸色从轻蔑渐变为不解,然后是诧异,震惊,再到最后的难以置信。 “我的使命完成了,再会。”语毕,矮子取下了自己的斗笠,在敦煌错愕的注视下挥起双袖,转瞬间氤氲叠起,隐去了他的身形,也暂时掩住了敦煌的眼帘。 待橘红色的火光为敦煌驱散眼前迷雾,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在那栋古旧小宅之中,手中还握着那一本撰写着鬼画符的牛皮书,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然而那依旧回荡在敦煌耳畔的轻音,却是无比的清晰。那是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了。 “怎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一生纵横江湖的敦煌,他的双脚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酸软,那是连自己的体重都支撑不起来的无力,仅仅是一刹那的恍惚,敦煌便已双膝跪地。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冥界。 “任务完成了。”在紫堡的某个房间中,此前涉足于冥凡二界交汇之所的矮子正面向一个背对着自己的高座躬身,和煦地汇报道。 “恩,谢谢你了。”回应他的是一记宛若天籁般的悦耳之音,借着窗外那转瞬而逝的电光,依稀可见银丝飘扬。“你先下去吧。” 矮子长吸一口气,明显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还是失败了,只得转过头,缓步走向楼道间那挥之不去的昏暗。 第二百一十九章 又一人 这是一窟绽放于半山腰上的洞穴,当中的岩壁并非为随处可见的山石所构,而是一颗颗宛若焊接到一起的剔透水晶所形成的半镜面墙,光线稍是渗入其中,当即映照出美艳绝伦的七彩圣光,若是身处景外,此番光影必将醉人心扉,但若是置身其中,一如烈焰缠身的灼烧感便已挥之不去。 在这儿进行着的,是白家盛典选拔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是与蓝洞、天空等试炼共享同一尊位的历练:焰窟历练。 比起白临霜的深入汪洋抑或是白兰雨的投身天际,焰窟历练的内容并非是那种转瞬即成却很有可能危及性命的考核,而是一种绝不会致命的煎熬——在高温亮彩的洗礼下度过共计三天时光,至于完成期限,则为半个月。这样的考验成功与否,无非就是取决于候选人的意志力究竟够不够坚定。 尽管一开始的流光可能会给历练者一个印象深刻且痛不欲生的下马威,甚至令他们在接下来的三天之内无法移动四肢,但这就是烈光所能达到的极限了。烈光的强度不会增加,只要在半个月的时间适应了被剔透水晶放大无数倍的灼热后,不过是三天的蒸桑拿,就算再怎么敷衍应付,都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它对人体的杀伤是存在着上限的。 正因如此,纵使焰窟与蓝洞、天际处于同一阶段的试炼,但它往往是最简单就能完成的那一个,毕竟,能够以候选人的身份走到这一步的,哪一个会是省油的灯? 但就算是白家,也很少有人这焰窟历练,还有另外一种通关的方式,另外一种仅需一柱香的时间便可通过历练的方式。若是候选人逆着常理选择了这一条甚少有人留意的路,那么,焰窟历练的危险程度,当即鱼跃龙门,成为此项历练、乃至于整个盛典中,最高不可攀的那座顶峰。 聚合全窟之华彩,并以内力压缩若干倍的流光,其温度乃是比滚烫的熔岩还要高千万倍的,沐浴其中,仅是稍有不慎,当场灰飞烟灭,连七魂六魄都会在那史无前例的灼热中燃烧殆尽,连转世投胎都无法做到。这便是焰窟不为人知的邪道走法,名为:涤魂。 当然,这夸张至极的危险性所带来的回报却是异常丰厚的,但凡候选者选择了涤魂之道,不论结局成败,他那一脉的地位都会有飞跃式的提升;若是侥幸成了,候选人则无需再参加盛典中的其他历练,直接保送至最后的阶段。 且别说什么公平不公平,这毕竟是候选人以灵魂与生命为双重代价所换来的成功,其奖励理应如此。 “你做好准备了么?”古老的空灵就在这窟岩洞中回荡着,纵使透亮的彩光将洞内阴霾尽数驱散,可那人的身影却依旧无迹可寻。 “赶紧开始吧~我要追进度了。”在剔透的簇拥之下,一道艳红倩影翩然而至,垂至地表的裙摆缀着无数金纹扶摇而上,终于其背部勾勒出一道振翅翱翔的火凤之像,它昂着高傲的头颅,彩光环绕的喙角微张,纵使无言淡出,却依稀可以听见那音震九霄的铿锵。 着装如此靓丽的是一名大抵只是二十出头的女生,纯金色的长发一路垂至腰间,水汪汪的大眼睛中闪烁着如海面上的粼粼波光,完美映衬着那一对艳红色的瞳孔。 来者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白家家主候选人中最为年轻、因而最不引人注目的白凤然。 “可别拿这些那糊弄我!”眼瞅着那些闪烁着高温的彩光即将临身,白凤然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便叫流光凝滞于原地动弹不得,趁此机会,她潇潇洒洒地转了个身,将纤纤玉手从没了指尖的粗袖中扬了出来,慢条斯理地点在红唇前侧。 纵使行径看上去俏皮可爱,可她说出来的话,包括语气,都是那么的骇人听闻:“虽然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谁,但也请你给我听好了,我要走涤魂!” “轰!”整个焰窟之中突然炸起如深水炸弹猛然爆开的悠扬刺耳,脚底的震荡更是无休止地翻腾着,然而,置身其上的白凤然却是一脸的轻松,对于此番状况,似乎早有预料。 “白凤然大人,您说什么?”待嗡鸣渐渐停止,有些惊魂未定的空灵便是伴随着清影的飘荡再度响起:“您要走涤魂?” 只见那些充斥着焰窟各个角落的流光猛然破碎,紧接着向彼此飞速汇集,仅仅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便已勾勒出一道身着古朴长袍的男子轮廓。 仅仅只有微光伴身的他向白凤然略显僵硬地躬了躬身,空白而无神的眼眸紧锁在这位大人的身上,唇间微动,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您确定要走涤魂么?这可是一条不成功便成仁的路啊,您真的考虑清楚了么?” “我!要!走!涤!魂!”白凤然一字一顿,以无可动摇的坚定回答着那位已经不知道于此待了多久的男子。待最后的魂字荡出震撼,白凤然的艳红之眸竟是于须臾间掠出一道竖影,就像是真凤之眸再世。 如果说刚才还有劝阻之意的话,男子在瞥见白凤然眸中一闪即逝的凌冽后,便是收了这阵念想,只见他轻轻地点了下头,随后飞身入空,如同一枚直射夜空的烟火,在万千结晶的簇拥下轰出满天星光熠熠。 每一粒飘飞而出的光粒都如同彗星般托着长尾,在剔透中来回穿梭,不过是几次呼吸的功夫,便已于半空中结出一张大网,将白凤然牢牢地束缚在原地。 与此同时,仍在不断飞掠的光粒竟是隐隐有了分工之意,先是群聚而霸了东南西北四角,在每一块晶面上缠绵着,慢悠悠地凝出一如烈阳当空般的炫目之光。 那些多出来的光粒也没闲着,在空中飞速旋转着,并以此渐渐褪去了华丽的彗尾,将自己镀上透明质感的同时缓缓融合,最终铸出四面足足有三人之高的镜子,同样分布于东南西北四角,为那蓄势而发的迅猛之光提供了聚焦的汇能之用。 “准备好了么?”空灵再响之际,已无情感可言。他每说出一个字,那蠢蠢欲动的烈光便会颤抖几分,似乎只需空灵一声令下,这分布四角的极光便会蜂拥而上,将无处可逃的白凤然焚烧殆尽。 “来吧。”直到这一刻,白凤然这才在语句中流露出她这个年纪所应有的俏皮。 下一刻,极光缀着龙腾虎啸的威猛气势,于洪流中吞没了白凤然的倩影。 在这一切变成光的海洋之前,一声嘹亮的凤啼震慑山谷。 “小姐终于开始了啊。”在那突然形显于半山腰的太阳面前,如今正站着几位男子,他们以三角的方式站着,矗立于焰窟正前方的男子正是昨夜出现在统帅府邸的那位被白凤然叫做老家伙的神秘客,此刻开口的也正是他。 “哎...缘休...凤然她...真的可以么?”在那神秘客的背后正有一位身形略显佝偻的中年男子满心忧愁地问道。 “回禀大人,这次涤魂历练,小姐她十拿九稳。”被中年男子成为缘休的神秘客缓缓转过身,抱拳作揖,毕恭毕敬地回复道。 是的,那名佝偻的中年男人,正是白凤然的父亲:白轲,而他同时也是缘休的顶头上司,按照常理,位处于缘休之位的本应也是他。然而,现在正处于白家盛典的特殊时期,在这段时间里,地位最为崇高的便是家主候选人,其次便是令。 “十拿九稳么...”白轲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心脏,感受着那时而强劲,时而微弱的跳动,他长叹一口气。“希望一切顺利吧.......” “大人放心,小姐她可是凤...”缘休这话才刚说到一半,顿时醒悟当中似有难言之隐,便匆匆忙忙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你刚才说什么?”看着慌慌忙忙的缘休,白轲挑了挑眉。 “额...我我说....小姐她...小姐她可是有凤凰的庇佑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嗯...嗯..就是这样。”缘休哈哈一笑,以半开玩笑的方式敷衍着。 “什么叫凤凰的庇佑?”带着一头的雾水,白轲歪了歪脖子。 “这是我家乡那边的说法,是说一个人受到苍天眷顾的意思。”缘休微笑着说道。 “你的家乡究竟是在哪里啊,总是有这么些奇奇怪怪的说法。”白轲有些无奈地晃了晃脑袋。 “遥远的北方,冰与火共存的秘境,精灵的故乡。”缘休用食指轻封住嘴唇,眯起半边眼,俏皮地笑道。“那儿就是我来的地方。” “我可从来都没听过有这么个地方啊。”留下一句不算带怨气的埋怨,白轲转身,不再凝眸望向那炫目的来源,负手而立。 “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对凤然不利,我会毫不留情地干掉你。”在缘休的耳边,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阵冷冽。 “呵呵。”缘休憨直地笑了笑。“大人,精灵可是不会骗人的哟。” 第二百二十章 涤魂 万里无云的苍碧,广阔无垠的蓝天,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惹人沉醉。然而下一瞬,白虹惊天动地。从来没有人曾料想过如雪花一般的柔和白芒,竟然会有炸出翻天覆地的这么一天。 凝着直入云霄的一往无前,那无论是置身于世界的何处看,都仿佛近在眼前的光束透着咄咄逼人的绚丽,一经出世便笑傲江湖,甚至蔽去了太阳的光辉,以更为纯粹的灼热,似乎在向大地宣告着某位王者的归来。 白兰雨可谓是一夜未眠,直到今日凌晨才把江鸣羽他们安顿好。刚获片刻空闲的她,不过是轻推开门,那无孔不入的虹彩便是当即直刺眼帘,逼得她不得不错开直视前方的视线。 “那是......”身为令的田叔纵使行路无声,但其行踪却并非鬼神那般叫人难以捉摸,就大体而言,一般都是白兰雨在哪儿,他就会在哪儿,时下也不例外。而这一次,他所形显于世的表情则一改往昔的沧桑平静,取而代之的,是深切到骨子里的忌惮与惊诧:“涤魂?!” “田叔?”老爷子在背后的小声嘀咕引起了白兰雨的注意,后者稍是回头,瞥了眼自己那讶异写满一脸的令,细声问道:“怎么了么?” 白兰雨的问候尽管仍旧点缀着平日里的轻柔,但一夜未息却还是多多少少地为其中添了几笔疲倦之意。听着这关怀无限的担忧,田叔对于眸中倒映的讶异却是丝毫不加收敛。侧身抱拳作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却让白兰雨稍稍摒住了呼吸。 在她的印象里,还没有什么事能够让田叔做出如此正式且庄重的动作。 “小姐,你可知那光柱的来源?”田叔那对仅仅只是从臂弯中微微扬起的深眸却是不加掩饰地闪过几分阴鸷。 “我不知道。”白兰雨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对于田叔来说,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尽管那窟岩洞的存在多为白家之人所熟知,但当中封印的妖魔,却是对于白家乃至整个天下,都是秘辛中的秘辛。 “那束光柱,是涤魂再现的征兆。” “涤魂?”看着身边那一脸凝重的银甲骑士,同样是一夜未眠的白临霜则眯起了自己那对血丝遍布的眼眸,“那是什么?” “白家立足之根本有二,一则为纯粹至极的灵气,二则为天地混沌初开时便存在的远世之圣,这涤魂,就是出自其二者。”审判于银盔中吐露着寒气,“老奴斗胆请问少主,您可否知道灵气的本源究竟是什么?” “灵气的本源?”白临霜闭眸做出沉思状,短暂的凝滞过后,他率真地摇了摇头,回答道:“这我并不知道,但既然你都提起了远世之圣,我想应该与这有一定的关系吧。” “少主的猜想非常合理,但并非彻底正确。”审判点了点头,微笑道:“灵气的本源乃是元素,元素赋予了灵气多变的本质,就算是如今高度整合的灵气,其强度也与元素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遥想当年,白家家主初登霸主境界之时,曾亲自出马,于白家境内封印了四个远世之圣。这四者分别执掌着不同的原初元素,且都为巅峰造极之辈。那代家主将它们软禁于白家境内,并会定期选一批天赋异禀的奇才去到他们那里,希冀着他们能够与白家之人构建灵魂连接。” “而那些有幸与远世之圣构建灵魂连接的白家人,其前路修行必将一马平川,白家曾经的三代杰豪,都是与远世之圣签订了契约,这才能够行至天下极点的。” “而时过境迁,四个远世之圣如今也只剩下了一个。那一个掌管着世间最为暴戾的火元素的远世之圣。”至此,审判深吸一口气,银盔下的眼眸透出肃杀之情:“而这涤魂,就是这位大能的纳才方式。” “也就是说...现在有人正在尝试跟那位远世之圣建立灵魂连接?”白临霜极目远眺,眼下已是过了约莫过了二分之一炷香的时间,然而天边的烈光却依旧璀璨如初。 “不,并不是。”审判抬起双手,第一次将那顶向来如影随形的亮银头盔取了下来,“这并不是建立灵魂连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有人在融合远世之圣。” 若审判一直携盔带甲,仅凭其与少主白临霜的对话来作判断,一般人都会很自然地把他当作一个不折不扣的糙汉子来看待,毕竟他的嗓音可是比寒渊紫潭还要深沉的。 可当他取下头盔,扬起一头及腰秀发,抬起那堪比天使一般精致的惊人容貌之时,一时间竟完全无法分辨他究竟是男是女。 “难得呀,你居然会把头盔取下来。”想必白临霜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审判那堪比天仙般靓丽的容貌了,凝望着审判那对藏在秀发下的尖耳,他耸了耸肩膀,半开玩笑地调侃一句,随后立马回归正题:“你说的融合是什么意思?” “远世之圣并不是什么真人,而是具有意识具有神智的原初元素慢慢聚集所汇成的生命体。”兴许就是那顶头盔封印了审判原来的容貌与音色,待银盔被拿到腰间,他的声音亦不再低沉,而是变得十足清越起来。 “既然是由元素所构成的生命体,那理论上来说,它们就是可以被吸收融合的。”审判撩了撩自己弹性十足的尖耳朵,丝毫不掩眸中的惊诧,微声说道:“但这可是连初代白家家主都不曾做到事情啊,究竟是有那么大的本事与胆识,涤魂就算了,居然还敢尝试着去融合远世之圣...简直不要命了啊.....” “会很危险么?”白临霜看着那比自己矮了半个头,却肤白貌美的审判,蹙眉问道。 “那可是掌管着火元素的远世之圣。更何况,普通的涤魂一旦失败,都会有灵魂泯灭,不可转世的后果,若是强行融合失败......”审判抿着嘴,对于那可能到来的恶果究竟会有多么严重,他根本想不到一个适当的词去形容...... “倏!”极光高耸入云。 在地上跪了不知道多久的敦煌这才刚用有气无力的单臂推开门板,刺目的神光便为他送上了最为极致的欢迎仪式。 仅是微微一瞥,他那蓝紫双色的眼眸便是下意识地掠起一层透亮的薄膜,将脆弱的瞳孔护于其后,让它们避免了由冲天之柱所带来的伤害。 虽然敦煌的嘴唇仅是稍微有那么一丝丝发黑,但放到他那张苍白如雪的脸上,却是那么明显。仿若近在咫尺的冲天光柱并没有成功引起这位前剑仙的注意,他仅仅是向天际瞄了一眼,便侧身迈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这道巷口。 当极光遍布四片大陆,赚足了旁人眼球,甚至引起了某些人的提防之时,其背后的始作俑者却是以双手为枕,以烈光为床,悬浮于半空中,翘着根本不符身份的二郎腿就算了,还哼着五音不全的小曲儿,好不自在。 待最后一缕神光挥洒却仅仅只是换来这位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的一记挑眉之时,此前淡去的身影终是再度飘飞而出,通成一线的眼眉深锁着,嘴里更是暗暗咋舌。 “啊?结束啦?”身穿红裙的白凤然嘟着小嘴,从平躺的舒适中挺起腰杆,水汪汪的红眸大眼似蝴蝶般扑闪着,从中烁出天真之色。“我还没玩够呢~” “你不是人类吧。”那凭空而立的身影已不再是之前那般虚弱,反而变得万分凝实,他垂着猿臂,郑重其事地问道。他每一字的谈吐总于岩洞奏起回响,一如天地之共鸣,镀着无容置疑的威严。 “你猜猜~”白凤然一蹦三尺高,待翩然落定之际,身后金凤终是再现振翅之神威。 “呵,你就是金凤那小家伙的转世吧?”俯视着白凤然吐舌的俏皮,那飞身入空的男子嘴角泛笑,柔声道:“老夫虽说是活了这么久,但脑子还是保养得挺好的,还没退化到那种地步。” “哼,老火,得亏你还记得我。”白凤然盘起双手,将头侧到一边,就像是生父亲闷气的小女生一样哼了句不满:“看你被人好吃好喝的招呼着,想必小日子还是过得相当滋润的呀~” “呵,滋润又能怎么样,天天被人困在这种地方,没有自由,也没有一个人来跟我说话,郁闷都郁闷死了。”掌管火元素的远世之圣长呼一口浊气,抬头望向洞口位置,眼内回旋着一丝对外界的怀念与向往。“要不是当初跟那人的豪赌输了一线,我才不会留在这里呢,哼。” “还是跟着我好玩吧?”白凤然嘻嘻笑道,勾着手搭到这位远世之圣的肩膀上,就像是许久未曾谋面的老友一般。“有山有水有花,有酒有茶有肉,那多自在。” “打住打住。”远世之圣连连摆手,丝毫不掩眉眼中的鄙视:“跟你在一起厮混的日子,我可吃了不少苦头呢。” “那也比在这里好啊。”白凤然嘟囔着小嘴,颇为不满地说道。“还是说,你嫌弃我了?” “那任谁都不能嫌弃金凤小公主啊,她可是这天下第一只经历了四次涅槃的小凤凰啊。”远世之圣连忙解释道。“连宠都来不及,还嫌弃。” “哼,量你也不敢。” 第二百二十一章 打包带走 “所以,我的小公主,你这次来这儿,是想干什么呢?”远世之圣微笑着盘腿坐下,纵使身影不加虚幻,但抬起的手却还是从白凤然的发梢间穿了过去。 “你已经活不长了吧?”白凤然敛起眉眼中的俏皮,弯腰躬身,一双美眸竟是破天荒地流转着对于外人的忧切,“如果还要一直呆在这里......” “呵,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象征着烈火的远世之圣沉下头,凝望着自己那已然掌纹不复的双手,嘴角勾出一丝苦涩:“是啊,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之前你为什么不随便找一个白家人跟着出去呢?反正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是再怎么天赋异禀的奇才,他们的寿命最多也不过一百多年。这点时间对你来说不过转瞬即逝,只要忍过这百年,你就能重获自由了啊。”白凤然颇为不解地问道:“有这样的选择,你为什么不干呢?” “小公主啊,你是了解我的。”远世之圣的深眸中燃起傲骨,“我可不像那三个老家伙一样,为了活命不择手段,如果那些人的实力不能入我法眼,跟着他们,只是在作贱我自己。” “所以你就选择一世憋屈在这里?不愧是你啊。”白凤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四次涅槃,四世为凤,在这悠长到根本看不见尽头的生命里,她遇到了无数人,可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却始终是这么一位不单止掌管火元素,行事为人亦与刚烈之火无异的远世之圣。 “这可是我的尊严和原则,我又怎么可能单单因为自由就把它们全部抛弃了呢?”远世之圣哈哈一笑,却不曾想一直以天真无邪示人的白凤然竟会侧开金羽遍布的右手,化爪的五指轰然而落,不偏不倚地砸在远世之圣的胸膛。 “但这次你没的选,必须跟我走。”仅是眼眸开合的片刻,白凤然那一对本是淡粉色的眼瞳此刻已然从内部镀化成纯金之色,竖立的寒眸洋溢着斩钉截铁的决心。 “小公主啊...”一瞬间,远世之圣便感觉到自己的气息恰如一江春水东流,顺着白凤然印上自己胸膛的利爪,尽数融入她那看似娇小,切身体验后却是一如无底深坑般的身体之中。“我可已经是半个废人了啊,你把我融合了,对你可是弊大于利的啊。” “少废话!”白凤然当着远世之圣的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你可是我打出生时就认识的朋友,我又怎么可能不救你?我才不想从头来过呢!” “唉,都过了四次涅槃了,结果你还是老样子,真搞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成功的。”远世之圣轻笑着松开了紧抓利爪的双手,卸去了自身对于吞噬之力的抗拒,任由白凤然肆意把控自己的身体。“唉,好吧,既然如此,那我之后也只能跟你混了呀。” “切。”眼见远世之圣再无抵抗之意,好不容易才正经了一次的白凤然却是当即哼出嫌弃之音,一边加速了爪刃上的吸收,一边调侃道:“你可别太重了,要是让我变胖了,可饶不了你!” “哦,不好意思,鄙人百八十斤,若是加到小公主的身上,想必把您撑成一个小胖子,还是绰绰有余的。”纵使远世之圣的面容已然虚幻若早春薄雾,但他口气中的戏谑却是分毫不减。 “你说什么?!”白凤然空出的左手愤而叉腰,杏眸圆瞪,本该是嗔怒的模样,到了她的俏脸上,却是回旋着可爱之色,不免叫人心生怜爱之意。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哈哈哈哈~”当爽朗的笑声回响在这个已经再无烈光相伴的岩洞之中时,远世之圣已然化作缕缕柔光,悉数融入了白凤然的身体。 “涤魂完成!”不消片刻,威严的空灵响彻整片行天大陆,纵使没有多少人读得出其背后的含义,可光是这记震慑天地的回响,就足以让全人类高抬眼眸,继冲天极光后,再一次不约而同地去寻觅那空灵的来源。 “那个人居然真的完成了?”同为令的田叔与审判纵使相隔千里,但此时,他们却是异口同声地惊呼道:“究竟是哪个人?” 白家主城。 在最北面的位置,有一栋架于青云之上的大殿名为通天阁,这就是每代白家家主的住所。大殿对所有人开放,可寻常人若是想要登殿,则要走过绕着山体扶摇而上的百万阶楼梯。 纵使通天阁允许所有人前来拜访,可一旦日落西山便会关闭殿门,如此,一般人登殿,则大多需要在前一日的凌晨出发,才能勉强赶在大殿关闭之前,见到通天阁内部真容。 这儿的建筑风格崇尚着绝对的古朴,在那木架瓦片构出斜顶楼阁,期间一扇扇镂窗外则黏附着薄如蝉翼的纸片。 推开大门往里行走,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足有十余米宽的天井花圃。行于殿内花圃之中,萦绕鼻尖的却并非花香,而是更为浓厚的檀香之气。 绕过一扇扇门槛,兜兜转转地过了天井,那主殿的容貌这才会形现于人前。通天阁立足之山本就沐浴着云海,而主殿的高柱则是破开了青云,透着朦胧仰望楼瓦,这栋通天阁倒还真的有几分擎天之势。 主殿为木制结构,却隐隐流露着如黄金一般的靓丽光泽,要知道,这些可都是纯天然的木头,是从未经过人为涂漆的。 结金之木,在这个世界上也就那么几种,而且多是稀少的不得了的存在,可这霸占了足有大半个山顶的通天阁,其中材料却全是这些结金之木,其华贵程度便是可见一斑。 当足有十几米高的大门缓缓开启,一道平铺的红毯便是引着访客一路来到三阶贵梯之下,在贵梯之上,则是立着整个行天大陆中唯一一座唯我独尊的龙椅,贵梯之下,则是布着不多不少,刚好七个蒲团。 此刻,正有一人稳坐于龙椅之上,他的长须宛若白瀑,直垂地表,脸上的皱纹遍布诉说着他这一生所见经历的沧桑,在那足以夹死几百只蚊子的眼角纹后,一道回落下巴的深疤历历在目。 此时此刻,他正用双手抵着下巴,深邃如寒潭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大开的殿门,半晌,这才长叹一口气,在四下无人的寂静中缓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老家伙总算是屈服了啊。” “看来这一次的躯壳,将会是万古之最了。”老人嘴角扬起阴鸷的邪笑,脸上那记伤疤更是顺着这抹邪气凛然而映出深沉到极致的紫光:“啊...我有预感...这次..我将重临巅峰!j” “哈哈...哈哈哈哈....”放荡的狂笑回响在这高耸入云的通天阁中。 涤魂完成这四个字不仅仅只响彻了行天大陆,对于其他大陆上的人来说,只要有人刻意留意了天象之变,那么他们同样也能听见这从远方悠扬而来的空灵。 置身于晨雾早森之中的敦煌便是此类人之一,只不过这一次,这位剑仙的身上却是多了无数道浴血的伤痕,尽管都不是很深。 “这就是剑圣吗?真是有够好笑的呢!”戏谑的嘲弄四面八方传出,在那错综复杂的枝桠之中,敦煌唯一能够留意到的却只有树叶的沙沙声。至于其他的东西,包括在他身上留下伤口的黑影,抑或是此前嘲讽的声音来源,他都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嘛? 与其说是找不到,倒不如说敦煌根本无心去寻觅那个跟晚间睡觉时萦绕在耳边的烦人蚊子一模一样的身影,纵使落到自己身上的各色刀剑锋芒几乎数不胜数,可到头来却只能擦破半点皮肤,刮出不值一提的伤口,如此的伤害,又怎么可能比得上敦煌在昨夜听见的震惊呢? “唉!能死在冥界三字成为拥有者,米路西的手下,将会是你的荣幸啊!”或许是一次又一次的得手让这样一位一直潜藏在暗处的苍蝇逐渐变得大胆起来,这一次,他不再是行踏疾风之步,反而是飘然落定,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敦煌眼前。 在后者轻眯的不屑之中,他看见的是一位身着灰袍的小头鬼,是的,小头鬼,一个头还没常人脖子大的灰袍身影。当然,除了头以外,他还算是四肢齐全的。 只见他浑身如打冷颤一般抖了抖,刹那间,无数银芒从他的背上腾飞而出,那是无数把实体的兵器,其中有钝若重锤般的庞然重物,也有锋若银剑般的利器,当然还有些合二为一的杂货,譬如流星锤。 “死吧!”他大喝一声,兵刃瞬如雨下。 听着那数不尽的铿锵清脆响彻大地,米路西竟是兴奋得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小脑袋上的小眼睛高高扬起,就像是提前庆祝了自己的得手一般。“捏哈哈哈哈哈!” “喂...别烦我啊。”狂笑中的肃杀一如当头泼下的冷水,米路西刚一回神,便惊觉自己的半边身子已然被削成粉末飘散于空中,而手无寸铁的敦煌就站在他的身侧。 “我现在...很烦啊...”语毕,只见敦煌以手为刃,如疾风般掠过米路西的脖颈,削去小头的同时将其身体向后翻折一百八十度,只听脊椎的碎裂砰然奏响,这一位不自量力的冥界使者便已再归九泉。 第二百二十二章 杀神 化灰的飘絮迎风而舞,令这一片绿意盎然的森林徒增死气,不过敦煌可没有管这么多的念想,抬脚如碎鸡蛋壳一般碾压着那米路西的头颅,将其粉至一滩散沙,掌纹随后起剑,先是罡气飞扬,将齑粉扫落天际,紧接着便是万千无形凌冽,于转瞬将纤纤齑粉泯灭。 这手起刀落的冷酷无情让敦煌因而错过了米路西临死前嘴角残存的一抹邪魅,那是诡计得逞后的奸笑,也是他最后留存于世的微笑。 至此,两名冥界将领已然彻底死亡,复活不能。这是冥界自开始向凡间渗透以来,出现的最大伤亡数,尽管这个记录,很快就破了。 “起雾了。”敦煌将仅存的左手探入虚空,从那逐渐不见清晰的天空中纳下一片朦胧,对,就是纳下一片实体化的朦胧气雾。 看着那于掌心蠕动着的冷雾,敦煌本是五味杂陈的眼眸中顿闪纯粹之意,那是猩红的光彩,那是许久未曾降临于世的杀神之光。 当蔚蓝的理智不曾占据上风,当紫衣的悲伤盘踞心头,红芒的杀气便将重现于世。 回眸单瞥,只见那一棵棵参天的大树上,如今却已结出如人大小的灰果,待其幡然破裂,百人之众已然历历在目。 他们长得千奇百怪,头大身小,三头六臂,八脚无手,天下不曾出现过的奇形之怪,大可于此一览其真容。 转瞬之间,只听雷霆呼啸,带下的灰电就正劈在敦煌的跟前,在其红芒毕露的眼眸倒映下,逐渐照出一个在灰光冥界中可谓是难得一见的人样。 他身披重甲,右手中紧握着一串佛珠,串上黑珠每一个均有鹅卵石般的大小,而左手,则是死死地摁着一把别于腰间的唐刀。 “冥界:铭。”他用大拇指夹着佛珠手串,食指对齐下巴,将右手置于前侧约莫一寸的距离外,稍稍鞠躬道:“斗胆前来挑战剑圣。” “挑战么?”敦煌左前脚刚一迈开,右半边身子就像是突然失了力气一般带出一个踉跄,但很快便做出了完美的调整,再度昂起的面庞上,一抹邪笑正历历在目:“好啊....我正愁没人给让我练剑呢。” 挥袖启剑,缠绕着白卷的黑鞘高飞而至,精准无误地坠于掌心,待五指内收进而彻底包住剑柄之际,大有冲天之势的红芒便已呼啸。 “一起上吧。”敦煌横剑于身前,仅用尾指与无名指钩住剑柄,空出的二指则向那霸占了整个森林的敌众撩起挑衅,下一瞬,他身若雷霆,只见红芒刚才在空气中荡漾出残影流光,那重甲男子的前胸便已刮起万千火星。 “好快!”铭瞳孔急剧收缩,连忙后撤三步,同时右手双指捏爆了若干佛珠中的一颗,霎时间,近乎无解的冲击外扩而开,以铭为中心炸出极度排外的狂暴,亲手将正要斩出下式的敦煌送进了身后的羊群之中。 蓦然回首,铭只看见索命的红芒肆意流转,不论是所经之处抑或是未经之地,但凡是群聚于高森之上的鬼怪,都接连跪地化作飘飞之絮,甚至连惊叫都不可放出一声。 “这就是剑圣么...”铭倒抽一口凉气,自打其晋升为一字称号拥有者以来,这抹恐惧的情绪还是头一次在内心蔓延。 深呼出一口浊气,只见他的右手一开一合,便是将那串佛珠悉数裹入掌心,随后奋而发力,将其变化为纯粹的棕光扶摇而上,于转瞬扩出足以覆盖整片森林的球体。 在那棕色的天地之中,不论是飘荡的灰朦抑或是流光溢彩都压根无法动弹分毫,于此,只有铭一人能够自由自在。 手串上的佛珠共有一百七十八颗,当中的每一颗都象征着铭这一生修为的一部分,一旦尽数被毁,继而迸发的便会是铭最后的杀招:时光凝固。 时光凝固,顾名思义,停滞世间万物的时间流逝。而以铭目前的修为来断,时光凝固的维持时限大概只有五秒。 而五秒之后,由于一身修为的大半皆化虚无,铭虽然不会当即殒命,但也与一般废人无异,根本无法抗衡敦煌。所以,他这五秒的唯我独尊,将会定生死的关键所在。 就是这么宝贵的五秒,铭居然还白白花了两秒去搜寻敦煌准确的位置,待其总算于一棵高松下找到了那尊杀神,他便不假思索地抽出左侧唐刀,暗红的刀身横切出一记劈天开地的月牙,带着满地沟壑,直奔向动弹不得的敦煌。 然而,就在即将临其身,毙其命的瞬间,原本还剩下两秒的期限却也是莫名其妙地抵达了尽头。 “轰!”冲入碧天的尘云凝着刺目的炫光,大地的震荡更是迟迟挥之不去,那芳草铺遍的泥泞虽然肉眼看上去与以往并无差别,但若是脚踩其上,却会东倒西歪,压根稳不住身形, “成功了么?”铭改以单膝跪地,唐刀直直没进大地约莫四寸的位置,才勉强撑起他那将倾的魁梧身体。“我倾尽的一切,能够拦下猛虎么......” “嘶!”一剑穿胸,鞘首的卷带甚至洁白依旧。 铭的眼眸瞪得老大,须臾之间,他仿佛感觉有什么东西摁住了自己的头,以生硬的手法将其掰向左侧,那对病态的红眸就等在那儿。 “时间,还真挺好玩的啊。”敦煌的嘴角绽放着放肆的狂笑,只见他将左手高扬入空,引落一记雷鸣红光,以让人目不暇接的急速驰出掠影,竟是将铭的头颅连盔带铠地斩落。 “佛珠,我收下了。”在铭诧异的注视下,只见敦煌向着天际轻轻一抹,一串佛珠竟是不知从哪儿缓缓浮现出来,稳稳地落进他的掌心。 “怎么会......”铭的哽咽怕是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了,只因敦煌无情的左脚已然高高扬起,正瞄着他那颗落地的头颅悍然砸下。 “就是这么些东西么?一点也不好玩啊。”待脚尖的灰白悉数退散,红眸的敦煌仰天叹息一声,不甚满足的脸上流转着遗憾之情:“我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好歹让我尽兴一下好不好啊!冥界,人间,什么都好,来点东西啊!!!!!” 尖啸震荡着天地,却没有一人一物敢于响应这抹癫狂。 冥界主堡。 “报!!!”一个长相同样寒碜,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此刻正匆匆忙忙地赶到一个房间内,迎面撞上了正要上床休息的佞。 不论是休息抑或是出任务,冥界之人大部分都是一件衣服穿到底,可佞不一样,身为小正太的他,是整个冥界中唯一一个拥有两套衣服的人,一套睡衣,一套街衣。 此时此刻,佞就穿着他那件从凡间私自带下来的睡衣,睡衣上还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此情此景,让匆忙赶来禀报的小卒甚至一时间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 “咳咳,你干什么?”直到佞蹙起眉头,以无比阴冷的嗓音道出不满,无名的士兵这才连忙拱手抱头,跪倒在地,颤抖着回应道: “铭....铭小队....全灭....” “去了凡间,全灭就全灭了,反正能复活,这算什么大事?”佞的声音更冷了。 “不...不是的...是真的...全灭...再也回不来的那种.....”小兵或许是听出了佞谈吐之中的杀气,颤抖得更严重了。“他们...死在凡间了....” 片刻的呆滞过后,佞突然大喝一声,伴随着窗外深影流转,他已于转瞬换上作战的装束:“你说什么?!他们死了?” “对....”士兵眼下恨不得直接把地板磕穿,好让自己能够钻进去,以免受佞随时都有可能的爆发。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人类怎么可能拥有直接杀伤我们冥界士兵的能力?不可能...不可能啊...”佞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踉跄几步,他当即化身成为一缕流光,轰然破门,向着城堡底层的墓穴疾驰而去。 灵体化的列君生此刻正盘腿坐在墓穴一层,萦绕在他身边的,是一圈又一圈黝黑却晶莹的血滴,这些可是穷尽冥界之力才找回来的珍宝,是列君生用以重塑身形的关键:黑龙血。 正因如此,每一滴黑龙血都是绝对不可浪费的至宝,然而。 “大人!”常年封闭的墓穴大门此刻却是被猛然轰开了,这突如其来巨响让一些萦绕在外的黑龙血瞬间挣脱了列君生的掌控,变成几十滴黑色的雨水砸在地上,荡起缕缕青烟。 列君生猛然开眸,在那个瞬间,初临墓穴的佞只感觉源自整个冥界的压迫在此刻仿佛全都汇集在自己的双肩,根本无法挣扎,他被直接摁进地里。 “不要以为你拥有着一字称号我就会对你网开一面,若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必将以死谢罪。”列君生沉声道,可语气中的喘息却是那么明显,似乎黑龙血的突然丢失对他的伤害极大。 “报...报告...大人....铭小队....在凡间....殒命....”纵使吃了一嘴的泥巴,可佞却还是勉勉强强地说出了这至关重要的情报:“无法...无法复活......” “哼。”列君生虽说是语露不屑,但还是散去了施加在佞身上的威压,显而易见的,这个情报很重要。“凡人终是拥有了杀伤我们的能力么?传令下去,让那些在凡间渗透的士兵们回来,待我重塑身形后,再重返人间。” 第二百二十三章 终界 未等单膝跪地的佞侧身离去,向整个冥界传递来自至高的讯息,一道飘渺的微光如轻纱乘风而来,在佞有些闪躲的注视下,没入再度盘膝坐到岩石之上的列君生的耳中。 本已重启龙血萦绕的列君生,对这萦绕耳畔的微光并不多加留意,毕竟这些东西,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后都会再来,为列君生送上身为卧底的他们在凡间所窥探到的重要事项。 但对于列君生那宛若磐石般沉稳的心境而言,就连那一则有关凡间拥有了弑杀灵体之能的消息都不曾能够动起分毫,就更别说如此一抹不甚起眼的飘然了。 列君生稍是凝神,一道徐风便已刮出悄然,牵引着那抹虚幻荡向自己的身旁,随后略开单眸,就如同往昔一样,仅仅只是象征性地瞥了一眼,便任其飞扬,在深窟中渐渐暗淡。 他本应如此,然而...... “哒哒哒——”弥足珍贵的黑龙血此刻却是如初春细雨一般连绵不断地砸到地上,撩起无数青烟,光这一下,就已经远超因为佞的莽撞而导致的损失了。 “什么?”列君生伸出单手,却不是为了接下那仍然有救的黑龙之血,而是为了擒住那一缕即将离身远去的氤氲。他那只青筋毕露的右手此刻正死死地碾着柔影,大有碎光之意。“她怎么敢!” “大人...”如果说之前向佞汇报的士兵乃是噤若寒蝉的表率,那么此刻跪坐于列君生身前的佞则接替了那人的位置,不过一般人类男孩身高的他,浑身上下正不断地打着寒颤,就连谈吐之中的毕恭毕敬,也得再三思量后才敢开口。 “你先退下,把我的话带给凡间的队伍。”列君生凝眸望向双膝跪地的佞,空出的右手不过是稍稍前推,一记不可抗力的狂风呼啸便是毫不留情地为佞下达了驱客令。 在佞连滚带爬地撤出了此境,让地下一层的墓穴重归寂静的那一刻,列君生当即震袖扫出一记冥界无人可以匹敌的混沌,于岩壁之上轰出烟尘滚滚。 “白樱雪!”他仰起头,于地下暴起一声震荡,却让冥界各地同起回响,更甚者,在那向来灰芒无限的天空之中,竟是掠起了前所未有的惊天轰雷,将永夜的深沉暂时驱逐,改以蓝霆威慑苍生。 冥界的共鸣久久回荡,终是换来了一道银发飘扬的倩影。那圣洁如雪的白袍,透亮的银色眼眸,但凡是点缀在她身上的,都不曾像是这个不见天日的冥界所应该具备的东西。 “你找我?”女子一路前行,终是停在了距离列君生两米开外的位置,国色天香的脸庞洋溢着不加掩饰的嫌弃:“干什么?” “你还问我干什么?”列君生愤而起身,双手于空中斡旋一圈,将剩下的黑龙血尽数收入囊中,他踱步前行,每一次踏足,冥界的大地就会为之动荡。“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里还不清楚么?” “搞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跟说我这个?无聊。”女子不屑地哼道,转身就要走,却被一道无形的墙壁封住了退路。 看着那近乎是嵌着上壁平铺而下的结界,女子的银眸更是冷了几分,她侧过脸,仅以抑着怒火的左眸盯着刚放下左手的列君生。“你这是要跟我撕破脸皮了?” “那人究竟有什么好,会值得你这样去做?”列君生的身体如今还是幻灵的投影,仍不可离其本体过远,每走一步,这具暂时的躯壳都会更显虚弱,如此的反馈甚至会影响到列君生将来的复活,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依旧没有选择停滞不前。 “怎么?难道号称无所不知的你,也悟不透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么?”女子故意迎上前去,嘴角挂着讥笑:“唉,那还真是让人失望啊。” “白樱雪,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列君生侧手一勾,一柄纵横三米有余的长枪便是赫然成形,枪尖锋芒不偏不倚,正好紧贴上白樱雪的脖颈,却没有将之贯穿。 “那你就赶紧杀了我啊。”她揶揄地笑着,甚至还故意将上身前倾,好让夺命的锋芒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贯穿自己的脖颈。可她每进一寸,那杆灵枪便会后退一寸,与白樱雪始终保持着紧贴而不致命的安全距离。“这样,你我不都解脱了么?” “你...”列君生的身体在此刻一如凡间天上星,变得忽暗忽明起来,很显然,源于白樱雪的句句都宛若针扎,直刺一界之主的胸膛,字字见血诛心。 “怎么?不敢么?”白樱雪呵呵笑道:“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仍在襁褓的亲生女儿都可以直接抛弃,在其长大后还故意安插刺客追杀夺命,只为成就肉身复活的一界之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犹豫了?这可不像你啊。” 听着白樱雪冷笑下的讥讽,列君生长叹一口气,五指回握将三米长枪碎成满天星点飘零:“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可那些事情,都是迫不得已才为的啊!” “迫不得已?”白樱雪的一对银瞳紧缩,没了长枪的阻隔,她大步上前,纤细的玉手杀出掠影,径直轰在虽是虚体,却仍有触感的列君生的左脸,为这一位冥界至高之主的脸庞烙下五指深纹。“好!好一个迫不得已!” 吃下一掌凌冽的列君生眸中惊起暴怒,但在白樱雪那带泪的注视之下,即使耳畔仍有嗡鸣回响,他还是极力压下了心中的愤懑之火。 “现在什么解释都晚了!”白樱雪噙着泪光,怒吼道:“我话就撂在这。要么,你就像之前一样无情,把我直接杀了,永除后患,不然的话,我一定不会让你好过,一定。” 语毕,她当即转身,一对玉手拽出极光,轻而易举地破开了拦路的壁垒,头也不回地朝墓穴大门走去。 列君生就站在她的背后,一对深眸不断有光晕变幻,时而杀意盎然,时而无可奈何,待烈枪终是再度成型,准备长袭而出之际,白樱雪早就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了。 “唉。”这是列君生自打现世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为难,他抬起不论身上幻灵如何变化,始终凝若实体的右手,看着那并非是男子所能拥有的白若凝脂,他摇了摇头,驱开了眸中的不知所措,改以凌冽凶光雄霸内部。 “我有愧于你,所以,我不会杀你。”列君生的嘴角烁着阴森:“但非我家的别人,我可没有不杀的理由。” 随着寒光扶摇,列君生的袖间竟是刹那滚出宛若江涛一般的黑色洪流,以自身为主导,汇成一方暗黑大茧矗立墓穴之中。 “待我破茧而出,便是那人的死期。樱雪,尽管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但是如果你真的执迷不悟,仍想想救他的话,你只有七个月的时间。”当银发倩影回到自己的寝室靠着床沿缓缓坐下之际,不带情感的空吟便是接踵而至。 “不要想着靠强行破茧来力挽狂澜,以你的能力伤不到我分毫。这七个月,就已经是我最大的歉意了。” “混蛋!”白樱雪双掌印上软体的被褥,竟是于转瞬将整张木床拍成齑粉散落一地。“列君生!你这个老混蛋!!!!!” 当雪儿苏醒的时候,距离那夜的昏阙也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现在的她,唯一知道事情就是她的小姨,白兰雨,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前来陪她一起玩耍了。 她尝试过向田叔去深究背后缘由,但后者却只是用一次又一次的缓慢摇头作为回应,如此的做法无疑在雪儿心中留下了占地不小的惦记。 但吃过紫毒障的大亏后,就算雪儿真有凭自己的力气去探寻真相的想法,恐怕也得再三考量一下了。 姜乐冥的苏醒与雪儿相隔不过一个下午,当他浑身无力地从被褥中爬起来,田叔的一记脑崩儿就直接给他打了个踉跄。 问他为什么,田叔只是微笑着将陈芒给自己的一张卷轴在姜乐冥的眼前晃了晃,后者便是瞬间醒悟。 至于陈芒,尽管他伤得是最重的那一位,可就着醒转来说,他却是第一个恢复意识的。在向田叔交代了敦煌的嘱托后,他便开始安心养伤了,现在也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 作为紫毒障的受害者,他们的恢复是非常良好的。可作为紫毒障的施术者,江鸣羽的情况就不太好了。 在那一夜,他等于一口气救下了三名已死之人,如此逆天的行径理所当然地掏空了他的一切修为。正因如此,哪怕是日夜受到极品药汤的温养,至今,他仍未有半分醒转的痕迹,若不是可以感受到其气息从薄弱逐渐变为沉稳,田叔怕是就直接把他当作无可救治的死人了。 统帅府邸内的情况大抵如此,可纵观整个白家来说,这才不过几天的功夫,里头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其中的佼佼者莫过于完美通过涤魂的候选人:白凤然。仅是一日,后发制人的她便一举推翻了由白临霜和白兰雨创下的历史佳绩,成为千古第一人。 这场盛典本被冠以有史以来最具竞争性的家主角逐,可一鸣惊人的白凤然却是以一笔狂草书下了独尊的名讳。 是啊,记录被破了又有什么用呢?那毕竟已有先人完成过,可涤魂的完成,却是绝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啊!只因这一点,家主之位就几乎可以确定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樱落之地 在很多时候,一个人为求目标所作出的全部努力,往往不及一位天赋异禀的奇才的随手而为。白临霜,白兰雨等人固然为天才,但相比起由金凤涅槃转世而成的白凤然就有些不足为道了。 涤魂起,这场盛典对于多数人来说,其结局已经尘埃落定。但对于其他四位参赛者来说,涤魂的完成,并不能代表什么。 在行天大陆的某处,有一道仿佛直入地心的裂谷,顺着近乎垂直的陡峭双壁一路往下,行至双足可立之地时,环视四周,展示于眼前的乃是一片乌烟瘴气的青云翻滚。 仅仅只是略吸几口,刚到这里的白临霜,其肌肤上便出现了与周遭青云一模一样的纹路,同时伴随着剧痛,让其剧烈地痉挛着,却又无法撼动他宛若钢钉扎入水潭之中的双脚。 “少主,您确定要这样么?”再度带上银盔的审判与白临霜近乎形影不离,若这场盛典有那么一场关乎于令的评选,这位银甲骑士绝对配得上最尽职的名号,当之无愧。 “你之前不说涤魂还从未有人完成过么?”白临霜轻笑着回过头,尽管脸上的青翠让他看上去那么渗人,“刚好,这裂隙毒潭爷从未有人走完过,如果我成功了,不就拥有了与那人抗衡的机会么?” “可您不是说您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家主之位么?可如今却又这般大费周章,甚至还不顾生命危险,强淌毒潭,这又是为何?”就连审判的银盔也被青光浸染了。 “是啊,我是不在乎这个所谓的家主之位。”白临霜洒然一笑,慢慢地转过头去,看着那近乎了无尽头的青云翻滚,悍然前踏一步:“可她在乎,所以,在我的心目中,这家主,也只能是她。” “可那个大人却...”审判欲要扬手钩住明显奋不顾身的白临霜,却被后者瞬息间侧过的寒眸给强行吓住了动作。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在彻底被青云蚕食之前,白临霜向后挥了挥手:“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遵命。”或许审判仍有劝阻未曾出口,但身为令的他,对于其主人已然定下的心思,已经是无能为力了。 银光一闪,带着独属于这一位银盔骑士的伟岸消失于裂隙毒潭之中。 “裂隙毒潭。”白临霜冷眼望着眼前那些一如冤魂缠绵的青云,不屑地呼出一口气:“淌完后,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呢?” “啸——”或许是感受到了来自这无名之辈的挑衅,冷冽的寒风当即裹挟着致命的毒气,向白临霜迎面扑来。后者不仅不加闪躲,反而挺起胸膛,昂首阔步,凝着煊赫无比的气势,径直撞进了这浓郁无比的青色氤氲....... 延绵百里的樱源就坐落在天大陆的正南面,那儿四季如春,漫天绽放的柔瓣静静地躺卧满枝,樱花上的完美甚至细致到了每一片的花瓣,粉红的倩柔配上圣洁的雪白,这简简单单的搭配,却是养眼万分。 在这儿,时有徐风过,恰如美人纤纤玉手,轻拈几瓣花飘,送于鼻尖细细品味。时有猛风鼓,就像是顽皮的孩子在柔弱却坚韧的树枝上上蹿下跳,荡下樱花雨。 人们口头相传,说是在这里,有一位终年不肯踏出樱源半步的男子,以无骨软剑屠戮着任何擅闯此处的人;还有人说,那里的存在或是集天下恶念而化成的鬼神,为不死之身,向来以杀戮为乐,终被大能封印于樱源之中,永世不得行出樱源半步。 此类云云不胜枚举,但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强调着“无归”这一点。是的,至今为止,但凡是进入了樱源的人,就再也没有于人前出现过。 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哪了,也没有人敢去打听他们去哪儿了,因为这么做的人都成为了失踪者,就连能够在整片行天大陆上只手遮天的白家家主,也不例外。 在白家波澜壮阔的历史中,记载着曾有一位家主想要去窥探樱源背后的真相,于是便号召了一批先锋军,算上他自己共十七人,直入樱源。然后,本是十年一届的盛典,就破天荒地变成了一年一度。 白家家主的消失无踪让樱源之名得以威震整个行天大陆,这延绵百里的樱源,也从此成为了公认的禁地。 然而,就是这样让人敬而远之的禁地,如今却是迎来了一位稀客,更是一位来自于白家的稀客:白兰雨。 踩着芳草的柔软,白兰雨默默地抬起头来,注视着那道路两旁毫无异样的樱花树,最后呼出一口气,便是狠下心来,闷头闯了进去。 就在她进入樱源的一刹那,整片樱源仿佛活过来了,本来还向外界让出一条小道的樱花树竟是向着彼此迅速收拢,不过一瞬间,这个樱源已无出路可言。 可早已认准一个方向的白兰雨根本就顾不上身后发生的一切,她只管向前走,沿着那一条越来越宽阔明朗的康庄大道向前走,直到被其引至一位身披破旧蓑衣之人的面前。 那人的身高远超一般人,手里还握着一把足有成年男子高度的铲子,铁铲头沾满了棕黄的泥泞,就连原有的银光也见不到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访客的到来,本是背对着白兰雨的他慢慢转过头来。出现在前者眼中的,是一位浓眉大眼却胡子拉碴的男子,炯炯有神的黑色瞳孔仅有纯粹且虔诚的光晕闪烁其中。 比起握铲右臂的粗壮,他的左臂却纤细得跟个女生一样。 “这儿已经很久没有迷途的羔羊前来了。”不光是他左右两臂尤为不对称,他口中这抹娇柔做作的声音更是违和感十足。“羊儿,请告诉我,你是迷路了么?” “不是。”白兰雨没有草率地上前,而是驻足原地,谨慎地盯着这个来历不明的男子。“我就是想到这里来探索一下而已。” “啊....你真是个诚实的孩子呢....”男子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重铲,脸上勾起人畜无害的微笑:“我最讨厌撒谎的羊儿了。” “你是谁?”就算是男子放下手里头那可能的兵器了,白兰雨依旧没有松下警戒的心:“为什么会在这里?” “孩子,因为你的诚实,我会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东西。”他缓缓坐下,轻声道:“首先我没有名字,如果孩子你不介意,大可用无名来称呼我;其次,我是这片樱源的看守者,已经在这里呆了万年有余了。” “万年?可你为什么.....”就算是男子的胡子拉碴让他略显沧桑,可再怎么看,他都不像是活了数万年的老妖精,最多最多,也不过是一位不修边幅的,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而已。 “孩子,你是想说不老,对么?”男子依旧微笑着,也正因为这抹微笑,才掩去了他眼眸之中那一闪即过的肃杀。 白兰雨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可真是个诚实的孩子啊。”男子大笑出声:“身为樱源的看守者,我乃是不老不死的存在,更是超乎于常人理解的存在。孩子,能否请你告诉我,你可曾从外人的口中,听过有关这里的传说?” “我听过。”白兰雨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三种她曾听过的,有关樱源的说法。 “能否说来让我听听?”男子那纤细的左手很自然地负到身后,在白兰雨看不到的地方,缓缓比出三的手势。 “当然可以。”这本来就不是什么难言的东西,所以白兰雨便不假思索地向这位自称不老不死的男子说起其他人对这儿的说辞:“有人说这里藏着鬼怪,专门袭杀路过的旅客。” “对于未知的恐惧,以及将未知妖魔化,是人们的天性。”男子轻声附和道,同时,左手三指收了一只。 “还有人说,这里居住着一位求败的杀神,以无骨软剑挑战着一切来访之人。”白兰雨紧接着说道。 “这个解释倒挺新颖。”男子嘴角的微笑更显浓郁,二指再收其一。 “这两种都是挺大众的说法,还有一种是我的父亲告诉我的。”白兰雨顺带提了一句,然后说:“爸爸他说,这里住着一位神明,来访之人若能称其心意,这位神明便会满足访客一个愿望。” “你爸爸的猜测还真是乐观呢。”男子用粗壮的右臂撑起自己的身子,同时用纤细的左手握起一旁被插入泥泞的巨铲:“但却出奇的正确。” “正确?”白兰雨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这儿的确居住一位神明。”当男子提起神明二字之时,他的脸上瞬间洋溢出无与伦比的敬重与虔诚。“他是万能的神明,能够满足存在于世间的一切欲望。” “什么?”说实话,白兰雨自己都不怎么相信其父亲的解释。“这儿真有神明?” “对,孩子,这里真的存在着神明。”男子宠溺地看着白兰雨,一身锐气已然悉数褪去。“而我的真实身份,就是这位神明座下的守护者,也是初选的负责之人。” “初选?”听着男子的说辞,白兰雨却是一头雾水。 “诚实的孩子啊,请向前走吧,我之后的人会向你解释一切的。”男子并没有向白兰雨多解释些什么,而是默默让开了身后的路。 白兰雨本来还想多问些什么,可冥冥中仿佛有一种推力,将她一路前送。尽管拂过鬓角的仅仅只是和风,却让白兰雨脚下生风,看着两侧迅速倒退的樱花树,不过是一个晃神的功夫,那手握铁铲的男子就已经消失无踪了。 送走了白兰雨,男子将铁铲换进右手,冷眸望向前端那再度浮现的人影,缓声道:“这儿已经很久没有迷途的羔羊前来了,羊儿,告诉我,你是迷路了么?” “额...算是吧...” “轰!”铁铲当头震落,将那人直接轰成无头尸体。 “诚实的孩子,果然还是很难找啊......” 第二百二十五章 修行路 足有人高的铁铲仅消四下便已于大地上铲出深坑,那个无名的男子顺势以纤细的左手采出轻柔,将那暴毙当场的无头男尸送入其中,沾满泥泞的铁铲再度飞扬,待坑洞平整,一棵樱树便已扶摇,转瞬开出无限靓丽。 “十九万七千八百。”他自言自语地倾诉低沉,同时背仰着那棵已然亭亭玉立的樱花树,将铁铲直立于身前,一如朝天的贡品,随后,他那并不配搭的双手缓慢合十,向着婆娑树影之中时有透出的碧蓝天空,虔诚地拜了下去:“因护守而带来的罪杀之孽,终是快要完结了。” 对于身后发生的一切,被柔风护送了整整一路的白兰雨根本无从知晓,就算是那一记铁铲的威震天地,其嗡鸣也早已消弭于繁花飘絮之中了。 白兰雨曾尝试过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止步,可那看似轻柔的和风却一点不懂得何为怜香惜玉,她的双腿才刚一用力,因摩擦而骤起的火辣疼痛便是从脚底板一路席卷。那是前所未有的疼痛,就仿佛有一对无形的大手强行掰扯着她的大腿。 尽管那阵痉挛仅仅只有一瞬,但白兰雨却是再也不敢忤逆这阵和风,只因这一瞬的剧痛,让她豁然意识到若是再执迷不悟,自己的双腿必将被强行从身体上扯下。 就这样,她被一路送到烟云缭绕的樱源深处。 比起外围的樱花开遍枝桠,此处的樱花却是遮天蔽日地荡漾着柔美。无数花瓣顺着微风清扫而下,徐徐飘零的粉白花瓣配上永不消除的白芒氤氲,让这儿镀上凡间不曾有过先例的仙人之气。 这儿是樱源的最中心,曾被历史悠久的古籍记载为樱落之地,但这类古籍却往往伴随着历史的发展或焚于火海,或变成废纸从而泯然众人,因此,到了现如今的世代,已经没有什么人知道这儿的存在了。 尽管这里是樱源的正中心,但是,居住在这里的东西却并不属于凡间。 当白兰雨驻足于烟云之中时,那强迫性质的和风终是悉数褪去,她试探性地向足间施加气力,待火辣终是无感后,这才放心地挺起腰板,在花雨烟绕中向前走去。 不过是走了几步,只见一道烈风迎面呼啸,将铺遍天地的花雨当即扫至两端,白芒如同被徐徐拉开的帷幕,慢慢地带出了一道跪坐于红色蒲团前的身影。 那人尽管身无寸缕,却并无春光乍现之处。只因他全身上下都透着玉色的青碧,若非那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眸流露着万分澄清的光泽,恐怕白兰雨会直接把这人认作一具巧夺天工的玉雕。 “诚实的孩子啊,好久不见。”若是单从身体轮廓来断,他应是男子之身,然而他的声音,却是来自于实打实的女嗓,而且还是足以绕梁三日的那种天籁。 “你是在跟我说话么?”对于那人的说辞,白兰雨感到有些疑惑。好久不见?二人理应是第一次相见才对。 “正是。”女音回旋着肯定的答案,只见那人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先是将手肘扬至齐肩高,然后再将手掌横移至左胸之前,继而夹下臂弯,将右手抵到自己的嘴前。如此按部就班的方式,就仿佛那只右手是被外力安插上去的机械臂一般。“圣就是在跟你说话。” “圣?”白兰雨皱了皱眉,回想起樱源外那手持铁铲的男子的说法,她顿时醒悟:“你不会就是那人说的神明吧?” “诚实的孩子啊,你的猜想很正确。”玉人的左手以同样僵硬的方式缓缓前递,示意白兰雨到身前的红色蒲团坐下:“圣,既是那位神明。” 顺着玉人的指示,白兰雨乖巧无比地坐到了这位自诩神明之人的身前,但被那睿智到仿佛可以洞穿自己的眼眸注视着,她却觉得浑身都或多或少地有些不自在,就像是被人扒光了一样。 “诚实的孩子啊,你来此的目的以及心中的疑惑,圣都已经了解了。”短暂的沉寂后,那人缓缓说道。“现在,诚实的孩子啊,请决定这两者的先后顺序吧。” “等...等等...你能读心?”白兰雨连忙晃了晃手,稍显惊诧地叹道,却只是换来那玉人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 “圣无所不能,看护之人亦是如此。”那天籁的女音泛着几分傲骨之气。“诚实的孩子呀,请决定顺序吧。” “额...”听着玉人的催促,白兰雨稍微愣了一会,但很快就醒悟了这所谓的顺序究竟指得是些什么东西,轻叹一声,她沉声问道:“那还请您先帮我解决了我的疑惑吧。” “完成涤魂的是白凤然。”既是得了答复,玉人便不再拖沓,柔声解释道:“白凤然,是四世金凤涅槃。” “金凤涅槃?”白兰雨惊呼一声,有关樱落之地的古籍或许早已不复存在,但有关神兽的古籍,却是依旧多得数不胜数,正因如此,饱览群书的她,立刻就明白了这四个字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涤魂,其实是远世之圣在选择宿主之前,所设计的考验,这次的涤魂,是白家家主所封印的四个远世之圣中,掌管火元素的远世之圣,也是白家最后的远世之圣。”玉人并不理会白兰雨的惊诧,只是自说自话,将白兰雨想要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 “好了,诚实的孩子啊,你的疑惑已经完全消除了。”玉人对于涤魂的解释可谓是点到即止,他并没有延伸出对于远世之圣这些东西的解释,因为它们本就不属于白兰雨之前存乎于心扉之中的疑惑。“接下来,就是你的历练了。” “啊?”白兰雨唔了一声,“就这样么”这四个字刚想脱口而出,就被她以极强的自制力压了回去,可但凡是心生的念想,玉人却都能了解。 “孩子啊,请不要变得贪婪。”那阵天籁突然冷了几分,尽管还不到肃杀的那种境界,却已经让周遭掠起刺骨的疾风:“贪婪,会蒙蔽你的诚实,会为你带来致命的威胁。” 白兰雨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心间更是再不敢多泛别的什么些念想。 “孩子啊。”片刻的凌冽过后,玉人的天籁重新归于平静,却是少了至关重要的两个字。“你的历练,我已明了。若要于盛典中一举夺魁,你必须于樱源中累计毁灭看守者三十一次,这便是你的历练。” “您是说...那个拿铁铲的看门人?”冷冽不再,白兰雨终是松了一口气,以尽量柔和的声线问道。 “是的,相关的一切,我会让看守者为你解释清楚,现在,你该离开了。”语毕,玉人的右手陡然炸起精光,霎时间,本是平躺在地面的红色蒲团竟是刹那腾飞,带着仍有些不明所以的白兰雨直入烟云,眨眼无踪。 樱花雨延绵不断。 玉人静坐在其中,稍稍抬头望天:“正如你们所说,纯粹到只有一颗赤子之心的人类,怕是永远都不会存在了。” “那一抹贪婪,有很大几率会害死她。”说着,那人抬手于空中以狂放不羁的笔吻,划出一个大大的可字,自成墨色的字体翩然而出,直勾勾地朝着未知扑去。 在樱花开遍的世外桃源中,那手握巨铲的男子同样是抬头望天,在片刻的注视下,只见他缓缓改以双脚跪地,粗壮的右手指向天际,沉声道:“帮她历练么?我尊贵的神啊,我明白了。” 就在他回应着无声吩咐之际,一个墨色的可字却是凭空降临,御着迅疾之风,闯入他的眼帘,将又一段吩咐刻入脑海:“可以杀死么...我尊贵的神啊,我明白了。” 不过须臾,之前直入樱落之地的白兰雨终是在繁花簇拥下降临樱源,在这儿,那手握铁铲的男子已然蓄势待发。 “孩子啊。”几乎完全复刻了那玉人对白兰雨的称谓,那手握铁铲的无名沉声说道:“未来的岁月里,请多指教,若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问我。” “那位神明说要让我毁灭你三十一次,这是什么意思?”白兰雨倒也不客气,一开口便是直切主题。 “就是字面意思,杀死我三十一次。”无名抽出重铲,冷声道:“我的命与樱源相连,每死一次,一朵樱花便会飘落,樱花不落尽,我便不死,所以,还请放开手脚。” “我明白了。”白兰雨点点头,短暂的思索后,再度开口道:“那除了这一点外,还有什么其他注意的事项么?譬如时间限制之类的?” “神明若无言,则是无物,所以,没有那些限制,你只需要杀死我三十一次,便能离去。”无名解释道:“还有其他的么?” 白兰雨长呼一口气,调整好气息后,坚定无比地摇了摇头:“没有了。” “那身为你的陪练者,我有义务要告诉你。”无名将铁铲扛上肩膀,深邃如墨的眼眸染上凶厉杀念:“在历练中,我有权利杀死你;而你每一次杀死我,我都会给你两天的恢复时间。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白兰雨此刻已然是心无旁骛了。 “那么,开始!”既是一声令下,白兰雨当即脚下生风,如同一记雷霆长袭而出,领着万千煊赫,将无名拦腰一分为二。 第二百二十六章 往事 三十一次毁灭,三十一朵芬芳,眼下,已去其一。 断成两截的无名,其腰斩位置此刻却是有无数细纹藕断丝连,连接着那一分为二的肢体,同时间,极度排外的霸气倾泻而出,逼得白兰雨不得不弃下守尸之念,一连数步,退至花满枝桠的樱树下。 当无名被第一次摧毁后,原是对外封闭的樱源却是又一次泛起律动,那些盘根错节的樱树仿佛拥有着独属于自我的生命与行动力,就以黑衣无名的倒下作为号令,它们分别撤向左右,为白兰雨让开一条崭新的道路。 “如我所言,你现在有两天的恢复时间。”致命的豁口仅是一瞬,便再不能于无名的身上寻到半点曾存在过的踪迹。“你的每一次成功,樱源都会为你开出一片新的区域,这些区域里都会有一些修行秘籍或是奇珍药草,对于你的修行有益无害,记得好好分配时间。” 对于自己的大意,无名却是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一脸惬意地原地盘腿坐下,同时把铁铲横在双膝之上,沉声道:“当然,这三十一次的历练难度是递增的。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到最后一次的时候,你需要在一秒中之内将我灭成灰烬,那样才算是真正的摧毁。” “好好享受两天的时光吧。”交代完这最后一句,无名的嘴角挂起微笑,薄雾轻起,逐渐朦胧着他的伟岸。宛若沉香,遁落的氤氲不仅带起芬芳,同时也送走了他的身影。“期待我们的下一次碰面。” 目送着无名的离去,白兰雨稍稍呼出一口浊气,手中那一柄由纯粹灵气构成的剑刃更是于须臾间碎成漫天光粒嘌呤而下。 在芳香与柔光的映衬下,她慢慢地回过头去,注视着那一条不再迷雾重重的新辟大道,未加犹豫,昂首阔步,引着披荆斩棘的气势长驱直入。 白兰雨目送了无名的离开,但与樱源同为一体的无名亦是如此。毫不夸张地说,这儿的每一朵樱花,甚至于每一片花瓣,都是无名的眼睛,只要白兰雨一日还在这方樱源之中,她的行迹必将无所遁形。 随意地挑来一棵樱树,无名自身重量悉数压到它的枝头,然而,不知是因为樱树的细嫩枝桠并非看上去那般柔弱,还是无名本身根本就没有重量,以他那无比雄壮的身姿,此刻居然连最前端的纤细枝头都不能够压弯分毫。 他睁着深邃的大眼睛,瞳内倒映着的并不是那些近在咫尺的仙境樱源,而是一道处于远端的身影——白兰雨。 “无需手下留情,能杀便杀。”无名用根本不合比例的左手捂上胸口,眉目轻挑的同时,又轻声对自己说道:“我尊贵的神啊,这个人,仍然不是你想找的么?” “不是。”片刻后,空灵回荡心头。“同时我也不想再找了。等过了她这一遭,不论其成败与否,我都要离开了。” “回到故居仙境么?”正因无名对于僭越的尺度把控可谓是烂熟于心,他才能在这阵空灵的语毕后立马问道。 “嗯。”空灵肯定了无名的猜测,紧接着话锋一转,将主题抛到了无名的身上:“你种了多少棵樱树了?” “十九万七千八百棵。”无名的答复十分精确。 “还差了些啊。”那阵空灵吐露着一丝丝遗憾,“算了,就为你破一次例吧,如果你能将那个女子杀死,我就允许你跟我一起回到故居仙境;如果不能,那么你就留在这里,成为樱源永远的守护者吧。” “杀死她么?我明白了。”如果说原本的无名对于白兰雨并非十足看重,但在此刻,在空灵为他抛出橄榄枝的这一刻,其瞳孔之中终是燃起了无比迫切的肃杀之光:“我会努力去完成的。” “有冲劲是好,但切记,一定要遵守规则啊。”渐行渐远的空灵在留下最后一句嘱托后,旋即在无名的心海中消失无踪。 “故居仙境...故居仙境...” ...... 樱落之地常年不去的雾气,在白兰雨离开后的一炷香的时间里,却是慢慢地萧条了。褪去了清白纱雾,柔美的樱瓣也不再纷然起舞,凄美地落到地上,也坠到那玉人的脑袋上。 “你可找到了你从几十万年前就一直想找的人类了么?”在氤氲悉数褪去的远方,一道由幻灵之光所组成的身影正缓步向着玉人走来,他的容貌不甚清晰,仅仅只能依稀辨出是个男子。 “稀客啊。”先前回荡在白兰雨耳畔的天籁,如今正携着一丝丝讽刺的韵味响彻天地。“这么多年,你终于从那副烂骨头里爬出来了?” “呵呵,很好笑。”那仅仅只是投影在此的男子以冷笑回应着玉人的讥讽,左脚同时悍然震地,将一记裂隙直接开到玉人的跟前。“不过我劝你说话还得注意一下分寸,不然,我把你嘴巴都给撕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还在猜你到这干什么,原来是报仇来了啊。”对于那几乎破到脚尖的威胁,天籁不以为然,反倒是再次扬高音调,以尖锐的声线直刺那幻影男子的心扉。 “报仇?”列君生一边走,一边歪了歪脖子:“放心,我列君生还没有小肚鸡肠到那种地步,之前不过是被手下最信赖的一脉分支背叛了而已,但这比起我经历的大风大浪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你到这里来是打算干什么?”愈是听着这个男人的阴阳怪气,那阵天籁就愈加感到发自肺腑的渗人,于是乎,她打算直切主题。 “表情别那么拘谨嘛。”列君生终是在玉人前一米的位置停下了脚步,虽然仅是幻影,可却丝毫不碍其嘴角所流露的微笑。 “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你这个罪魁祸首应该心知肚明吧。”天籁阴沉着语调说道。 “我那都是为了你好。”列君生不知从哪里抽来一个红色的蒲团,跟玉人面对面坐下:“如果没有我,你又怎么可能活得了几十万年,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去寻找你那个所谓的,纯粹之人呢?” “我没时间跟你闲聊,如果你没什么大事的话,就赶紧离开。”光是看着列君生那故意勾手的动作,玉人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别着急着下驱客令啊,神明大人,我可是有要事想跟您商量一下。”列君生连忙摁下了玉人将抬的右手。 “你不会认为过了几十万年后,我就会跟你合作吧?你不该是这么天真的人啊。”好不容易又捉到了一个讥讽的机会,天籁自然不会放过。 “别着急着回答啊。”列君生挥了挥手,示意玉人稍安勿躁:“我现在给你一个恢复自由身的机会,也不要求你干什么特别难的事情,只要你帮我找一个人,只要找到以后,你就能恢复自由身。” “你一个向来都只会给别人嗟来之食的坏东西,居然会这么好心?”天籁的谈吐满溢着对于列君生的不信任。 “别给脸不要脸。”有些时候,戳到别人的痛楚仅仅只要那么一句话。天籁所言正起到了这样的作用,所以仅仅只有幻象投影的列君生愤然起手,轻而易举地削掉了玉人的半边身子。“我给你选择,不代表你就拥有了跟我同台议价的资本,你只要回答我帮不帮就行。” “你已经完全恢复了?”僵硬地侧过脸,凝重地注视着自己那逐渐化作齑粉的右半身子,此时此刻,天籁的语气中这才流露出异于讥讽的惊诧。 “答应,还是不答应?”无形的剑芒横空而至,将向来宁静祥和的樱落之地搅了个天翻地覆。“回答我。” “当初的你,也是这么对待我的同胞的。”惊诧匆匆掠过,视死如归的气势顿时扶摇。“我们穷尽了一族之力,这才配合着那人取出天下第一剑,将你大卸八块,永久地封印在冥界。” “你难道以为,作为家族独苗的我,真的会因为自由身就答应帮你么?那样的话,我又如何去见自己的列祖列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好。”列君生不怒反笑,同时左手轻拂开出一道柔光,将樱落之地的裂隙缓缓缝合。“你们灵氏,永远都是这么铁骨铮铮啊,真是太棒了。哈哈哈哈哈!!!!” 狂妄的笑声席卷天地,列君生的投影亦是伴着这抹震慑九霄的狂放,逐渐消失在玉人的眼前。 等到列君生已经无迹可寻,玉人这才长舒一口气,脑内神念轻动,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寻上了仍在做着筹备功夫的无名:“不要杀那个人了。” 本已摩拳擦掌的无名突然听到这来自天籁空灵的峰回路转,顿时晃了晃神:“我尊贵的神啊,您这是......” “说来话长,反正不要将那人杀死,如果可以的话,等到其历练结束,再将她引来找我一趟,我自有打算。”空灵诉说着焦急,这是无名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语调。 “是!我尊贵的神!”所以,自知分寸的无名便不再追问,收下已然银芒大放的铁铲,借着和光,他眺望着那仍在樱树中来回穿梭的白兰雨,默默止住了心间沸腾的杀气。 行天大陆上的杀气算是止住了,可远在泽西洲那头的尸山血海却是一点收敛之意也不见得有。 先是丛林,再到海洋,凡猩红剑光所及之地,万物凋零。 在那疾驰的掠光中,敦煌早已红了眼眸。他既是被一直以来都有所抑制的杀念夺了舍,又怎么可能在没有外力的帮助下,单凭自身之力恢复过来呢? 多年未曾在世间露面的猩红一经出世,便向泽西洲露出了他来者不拒的獠牙,也得亏敦煌在失去自我意识之前所驻足停留的地方乃是人迹罕至的丛林,不然的话,死伤必定无数。 将浴血的黑刃从一只老虎的脖颈处悍然抽出,沐浴在高飞的血雨之中,敦煌只觉得世间再无比这个更美好的事情了。 “多希望这阵鲜血是人的啊......”他那骇人听闻的言吐中泛着深深的遗憾,“距离我上一次的彻底自由,已经有十多年了吧?真是怀念那个时候啊,一人杀上千人塔,那种美好...呵呵呵呵呵.....” “够了。”正当敦煌沉浸在自己病态的遐想之中时,一声娇喝却是毫不留情地粉碎了他的怀旧美梦。 “哦?”敦煌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一对血红的眼眸自瞥见倩影的那一刻,旋即荡出兴高采烈的神光:“女孩儿,难道你妈妈就没告诉过你,一个人在外面不要乱跑,不要跟陌生人讲话么?” “敦煌!”驻足此处的女子留着一头近乎及地的银发,举手投足之间,更是洋溢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我说,够了!” 这一瞥的风姿让敦煌本是遍布猩光的瞳孔霎时间变得流光溢彩起来,只见那早已寻不见踪迹的碧蓝挣扎着从红芒环绕中透出讶异的神光,手中的黑鞘更是因此坠于地面,奏出清脆的铿锵。 “你...你......” 第二百二十七章 命中注定 那一瞥的光景,那一道银丝的掠影,这熟稔却又稍显久远的一切,让敦煌顷刻变得呆滞了。他愣在原地,本是微乎其微的天蓝此刻已然于猩红之中占据前所未有的上风,尸山血海的气息,亦是在他潜心注视着那养眼的国色天香时,逐渐消弭。 “你....樱....我....你....不可能...不可能吧....”尽管在得知了冥界的存在后,敦煌就无数次揣摩着他那位一生挚爱的妻子与冥界可能有的联系。可无论他怎么想,最终走向的却都是一条完全说不通的死胡同。 究其幕后原因大有概率是敦煌本身的不愿相信,所以,当那抹已死十余载的银丝再度洋溢出娇柔的妩媚,他便是立刻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可谓是被敦煌朝思暮想的银发女子阔步向前,凝着冰凉触感的双手倒也不嫌弃独臂男子的一身鲜血,轻轻地捧着他的脸颊,将其闪躲的眸光强行投射到自己的身上。 与此同时,无形的清冷透着毛孔渗入敦煌脑海,汇出铁锁将那仍在蠢蠢欲动的猩红彻底压制封印,至此,盎然的杀气终是告下一段落。 那清凉光晕的功效并不仅限于此,比起内部杀气的净除,萦绕在外围的旭光便是充当了洗涤的角色,将敦煌那一身腥气十足的鲜血彻底冲了个干净。 白樱雪那柔情似水的银眸中绽放着并不亚于敦煌的情感,但比起后者的惊诧而言,她的眼神中更多的则是心痛与愧疚。 敦煌注视着那一潭盈盈秋水,她仰望着自己心目中的顶天立地,二人就这样保持着半迁半就的姿态,虽是无言着,却又诉说着。 “好久...不见呐...”白樱雪以微笑掩饰着语气当中的颤抖。“亲爱的.....” 她的声音一如往昔,柔情无限地直刺心扉让敦煌刹那泪如泉涌,宛若断线珍珠般滚落的热泪不断地扫过白樱雪的玉手,将这些年来只能留于己心的苦痛尽数宣泄。 “樱....樱雪....”敦煌作为堂堂一代剑圣,上一次像孩童一般嚎啕大哭,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你...你...” “我还活着。”白樱雪为敦煌温柔地拭去那近乎无穷尽的泪珠:“那一次是我骗了你...真的很抱歉呐.....” “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敦煌表情的扭曲已经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了,哽咽的话语亦是复刻着同样的调子。 好半晌的四目相对终于结束,白樱雪的目光旋即游走到别处,而每当她扫过敦煌那右臂的空荡之时,痛惜便会油然心生。 她的双手不再捧着敦煌那棱角分明的脸庞,转而绕上他的脖颈,同时踮起脚尖,向倾心所爱的男人送去阔别多年的拥抱。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贴着敦煌的耳朵,白樱雪柔声叹道。 如果说敦煌原本还对白樱雪的乍现心存怀疑的话,那么,当后者向自己投怀送抱的这一刻,他便是彻底摒弃了这一道束缚,让情感肆意井喷的同时,扬起强而有力的左臂,略显粗暴地环上白樱雪的纤细腰肢,好让自己能够再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属于她的一切,包括每一缕吐息。 “我没什么事的...”敦煌将下巴抵到白樱雪的酥肩,抽噎着回应来自于后者的关心。“这些不过都是些小问题而已...” “你呀,永远都这么喜欢逞强。”白樱雪噗嗤一笑,粉拳高高抡起,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胸脯:“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东西,你偏要反驳。” “那我该说些什么?”敦煌同样笑着,只不过是笑中带泪。“难道扑到你的怀里,哭诉着我这些年混得有多惨么?如果你想,我是可以这么做的。” “那可不行。”白樱雪从敦煌的怀中探出头来,故作厌恶地嘟起粉唇:“我的衣服可贵了,才不要被你的马尿弄脏呢,而且,那样的你,我不喜欢。” “不就是了。”敦煌轻笑着松开了萦绕于白樱雪那不赢一握的腰肢上的左手,顺势牵起她垂下的冰凉,终是再次恢复正常的蓝紫双眸和煦地注视着那张完美无瑕的脸蛋,嘴巴微张,欲言又止。 “你的猜想其实很正确。”或许是多年夫妻才能培养出的心有灵犀,光是受着那双色眼眸的凝望,白樱雪便明白了这位挚爱究竟想问些什么,所以,她摊牌。“我的确来自冥界。” 语出本该惊人,可放到敦煌的耳朵里,却宛若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那张不起风浪的脸上依旧只有纯粹且真挚的情感流露。 “我想,你应该已经遇到过冥界的其他人了吧?”白樱雪一边做着长叹,一边将下巴抵到胸口。 “遇见过了,说实话,还挺多的。”敦煌的五指穿过那宛若瀑布般的银丝,满心沉醉地感受着这近乎早已遗忘的触感,对于白樱雪的喟叹,他倒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隐瞒你什么了。”白樱雪就像是下定了决心,突然抬头,却没曾想敦煌竟是将脸凑到近前,这一下的抬头,则刚好将自己的粉唇送到他的唇瓣上。 “唔?”这一道突然袭击让白樱雪霎时间羞红了脸,好一会儿,她这才反应过来,娇嗔道:“敦煌!我在说正事呢!” “哈哈。”任由那如雨落的粉拳不断砸到胸口上,敦煌倒是一点也不恼,反而有些窃喜:“好好,正事,正事。” “你再揩我油,我就不说了!”白樱雪气鼓鼓地说道,如此模样无可避免地是让人心生怜爱之意。 对此,敦煌耸了耸单臂肩膀,表明了自己不会再得寸进尺的态度。 白樱雪的续言是在她意犹未尽地抿了抿红唇之后才开始的:“我在冥界的地位是一字,称号为雪,而白樱雪,是我在这儿得到的名字。” “不论哪个都很好听呀。”敦煌插嘴说道,却换来白樱雪的一记白眼,马屁无果后,敦煌便不再多说,潜心听着白樱雪的自述。 白樱雪将自己的身世只为敦煌一人全盘托出,同时也交代了有关那一夜杀气冲天的部分真相,尽管方式有些隐晦,但敦煌还是听出了当中的端倪,尤其是当白樱雪说出列君生的名字时,不知从何处扶摇的弥足厌恶更是在其心间转瞬占据了上风。 “...那一次的消亡,让我不得不返回冥界,直到现在,我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得以重返这里,与你相见。”等到白樱雪不紧不慢地将来龙去脉解释完毕后,早已在一个石墩子上坐下的敦煌便是识趣地点起头来,作为对白樱雪的回应。 “原来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在之前就跟我说有关冥界的事儿呢?”敦煌有些不解地歪了歪脖子。 “额...我这不是怕你不敢接受我不是人类的事儿么。而且,本来我是想等到雪儿出生之后就跟你说的,谁知道某个人一回来就说什么要出去闯荡,还一走就是一年,我气不过,所以才不跟你说的。”一边说着,杏眸圆瞪的白樱雪还恶狠狠地瞥了敦煌一眼。 “这个....也不能全都怪我啊,要是你早说你怀孕了,别说是闯荡了,我连门都不会出去的...”敦煌的驳斥在白樱雪气恼的注视下显得是那么的无力,也不用后者多说些什么,敦煌便是连忙点起头来,一脸赔罪之色地说道:“对对对,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哼,这还差不多。”直到敦煌总算是认下全责后,白樱雪这才收了眼内的神通,转而流露出为人母的慈爱:“对了,雪儿呢,雪儿怎么样了?” “啊,我让她跟白兰雨呆在一起了,跟着我出来走有危险,相比之下,白家才是最安全的。”回忆起那继承了白樱雪瀑布的银发与自己蓝紫双色的眼眸的雪儿,敦煌的嘴角同样是不自觉地勾起宠溺的微笑。 “这样啊...也是,她跟兰雨在一起,的确比呆在你身边好一些,毕竟你可是随时都会因各种理由外出闯荡的人呀。”白樱雪嘻嘻一笑,却是换来敦煌的眉目轻挑。 “亲爱的,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再次见面,就算是四下无人,可抬头三尺也有神明啊,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么?”敦煌略带哀求地说道,然而白樱雪却是毫不领情。 “谁叫你做过这样的事情呢?你要是没做过,我也不会胡编乱造呀,对吧?”白樱雪虽然是抿着红唇,摆出一副可爱的表情,可吐露的话却是字字戳心,让敦煌根本无力反驳。 “算了,我认栽。”敦煌招呼着白樱雪过来,将她揽入怀中,后者虽说嘴巴上的损人劲是字字诛心的水准,但身体上却是很老实地靠进了他的怀中,双腿摆在敦煌的一边膝盖上,同时半仰身子,方便自己摆弄着敦煌高挺的鼻梁。 二人就这样依偎在一块大石上,眼眸中的倒映只有彼此,如此的祥和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白樱雪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脸上的和煦瞬间转为忧虑。 “怎么了?”一直默默地留意着白樱雪的敦煌自然不会错过白樱雪这十足明显的表情变化。“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敦煌。”白樱雪再一次用双手捧起他有些扎手的下巴,神情肃穆地说道:“还记得我刚才说的那个列君生么?” “记得,怎么了?”敦煌收了嘴角的微笑。 “那个人其实是追杀我们的幕后黑手,而他下一次的目标,将会是你。” 第二百二十八章 再一人 “而他下一次的目标,就会是你。”斩钉截铁的警醒缀着无尽忧心,这就是让白樱雪不惜伤及本源,在没有借生之体的情况下,亦要突破结界的根本原因。 可就是这样,却换不来敦煌的半点忧心,他的眉眼依旧带笑,对于那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强敌,他却是毫不在意,那云淡风清的样子是在早已洞悉此事后,才会具备的神情。 “这样啊。”敦煌微声叹道,扬手轻抚白樱雪那吹弹可破的脸蛋,如此漫不经心的模样让后者有些不解,是故,她将手摆到挚爱的额前,感受着那儿的温热。 “干嘛?”敦煌用回勾的五指柔和地锁住白樱雪那纤细的手腕,宠溺地微笑着。“我可没什么病哦。” “要来找你的,可是整个冥界的君主,你难道一点表示都没有么?”白樱雪歪着脖子,颇为困惑地问道。 “那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表示?”敦煌嘴角的笑意依旧:“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咯。你也知道的,我才不像那些谋士一样提倡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那费脑子。” “噗。”敦煌的调侃让白樱雪再度展颜一笑,“不愧是堂堂一代剑圣呀,行光明剑,落光明道,就是不一样呢。” “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阴损的人,那还能把你抱回家门么?”敦煌哈哈笑着,仅用单手便是捧起了白樱雪的娇躯,随后缓步起身,直视着高升入空的骄阳。 如果可以,敦煌只想一直抱着她,就这样一路走到海枯石烂,一直走到星间十子相连。可现实是残酷的,一切的美好,大部分都只能停留在遐想的层阶。当敦煌感受到属于白樱雪的重量正逐渐消弭之际,他就明白了这一点。 “要回去了么?”纵使再怎么爱不释手,他最后的选择却都逃不开释放。待逐渐变得透明的白樱雪来到身旁伫立,敦煌便已呼出极其隐晦的不舍。 “嗯...没有借生之体的话,单凭幻灵之躯,我并不能在凡间停留很久,不然会对我的本源构成不可逆转的伤害。”离别的伤感迅速萦绕在二人身旁。 “我们还能再见吧?而且,你至少也得去见见我们的宝贝女儿,不是么?”敦煌侧过脸,混色的眼瞳中流露着希冀的神韵。 “这还用你说?”白樱雪撅起小嘴,冷哼一声:“虽然还没见到,但雪儿肯定长得像她妈妈那样漂亮。” “像你,真的很像。”敦煌本来就不是个会反驳老婆的主,而且,这板上钉钉的事实,又哪来的理由可以去驳斥呢? 二人并肩而立,无言且默契地仰望着攀上碧蓝正央的刺目骄阳。艳阳倒映下的双影逐渐归一,金光终是穿透了白樱雪的身子。 “敦煌。”在消失之前,白樱雪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待后者转过头来,她便主动为其送上自己已经是冰冷无感的芳唇。“千万记得,我永远只爱你。” “我也一样。”赶在星光嘌呤的尾声,敦煌再次用左臂将白樱雪的娇躯拥入怀中,虽然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却已足够。 “列君生他...其实是我的父亲...”最后的不舍回旋于天地,却再无法于敦煌的心间泛起哪怕一丝涟漪....... 连天的风沙已于荒漠肆虐了整整七天七夜,普通人甚至根本无法在那滚砾砂石掺杂的风暴中驻足,要么就是顺着大流被吹到别处去,若有不信邪者,则多数会被宛若沙包一般大的石块砸到生不如死。 没有人知道这风暴的起因是什么,但若有人能够在席卷之中坚持下来,且一路步入风眼所处,他们便会在那里寻来一位稳如泰山般的男子。 身披黑袍的他盘腿坐在那,手掌向天,眼眸轻阖,他的头上空无一物,宛若镜面的头皮甚至可以反射太阳照下的光晕。 纵使身处飞沙走石间,他的四周却没有半点防御的手段,唯一作为抗衡自然风暴的手段,有且只有他的肉体而已。 但说来也奇怪,那些个或钝或锐,或大或小,形态几乎无一相同的石块,竟是无法在他的身上烙下哪怕一丁点伤疤,就连最为敷衍的红纹也不曾见到,更甚者,他那纯丝绸所制的黑袍,亦是分毫无损。 待骄阳与风眼处于共线之际,那男子便是猛然开眸,一刹那,墨色精光以其瞳孔为始点,爆射九丈有余,并将荒漠环绕一周,将这七天不曾消停的风暴归送为虚无。 待风暴消弭,他微微张嘴,从口中呼出已然是深黄色的氤氲,再宛若鲸吸长空般,贪婪地索取着外围的空气。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义上地做了这七天以来的第一次呼吸。 “少主,你总算是出关了啊。”不过两次深呼吸的功夫,一道宛若皮球般圆滚滚的身影吃力地迈着碎步,一步一个脚印地来到了这剃着光头的男子身旁。 “这才几天不见啊,你又胖了。”被称作少主的男子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头,憨厚地笑着:“郭狩先,郭瘦纤,你离你的名字越来越远了啊。” “人不可貌相嘛,少主。”郭狩先艰难无比地行出抱拳礼,之后才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不耸还好,这一耸吧,全身的赘肉便是随之上下起伏,宛若弹地的皮球。“而且,该瘦的时候,我一定会瘦的。” “得了吧,每次都这么说,也没见你哪次瘦给我看过。”男子朝着一旁的沙地啐了一口唾沫,以表自己的不屑。“我这闭关七天,那边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啊?” “哇,少主,你要说是大事,那可就多了去了。”一提那边的大事,郭狩先便是立马来了兴致,先是一屁股将沙池坐出一个大坑,随后便开始了他的滔滔不绝:“要说是最大的事情,就非涤魂成功莫属了啊!” “涤魂成功了?”作为此次白家盛典的候选人之一,这位男子可以说是除去白凤然之外,最熟悉涤魂的那一位了。“这史无前例的壮举居然会在我们这一届盛典完成,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啊。你可知道是谁完成了?” “少主不妨猜猜?”郭狩先想要扮作神秘,却是换来其少主的一记砂锅铁拳轰在右眼。紫晕霎起,却又以令人目不暇接的急速消失无影。 “快说,我可不想白费脑筋,反正不要是白皙泽那混蛋就行。”算上这位少主所言,五位候选人已经出了四位,所以,这位光头男子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正是以纯黑作为参选主基调的白以樊。 “回禀少主。”或许是吃了一拳的缘故,身为令的郭狩先不再敢过分跳脱,毕恭毕敬地给出了其少主最想要的答复:“并不是白皙泽,而是白凤然。” “凤然妹妹?居然凤然妹妹,可以啊!”白以樊由衷地赞叹道:“我就知道她绝对是一鸣惊人的料子,押宝押对了啊。” “少主,你咋这么乐观呢?要知道,白凤然成功完成涤魂,一时间风头无两,对你来说,有弊无利啊!”郭狩先汗颜。 “得了吧,郭狩先,你从小就是我的贴身侍卫,还不知道我有几斤几两么?这个家主的位置,本来就不是我这等人争得了的,能够在盛典中混到一个候选人的身份,就已经非常不错了。”白以樊倒是十分看得开。 看着将自己的潜力贬得一文不值的少主,肥墩墩的郭狩先除了叹息,也就做不了其他什么事了。这是少主向来对自我的评价,是完全固化的看法,就算外界再怎么插手,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了。 可白以樊真的跟他所言一样不堪么?绝对不是,能够挺进白家盛典的,又有哪一个会是省油的灯?只不过,比起其他四位的天赋异禀,白以樊能够走到今天这里,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坚持。 他的天赋在天才近乎源源不断的白家并不算出类拔萃的那一批,只能够徘徊在中游水平,但白以樊那堪比恐怖的毅力与决心,却是让他一步步登至顶峰,踩过一批又一批的参赛者,最终成为白家盛典的候选之一。 在他的身上,通篇只有四个大字:坚毅不拔。他口中或会有无限对于自己的贬低,却从来都没有提过放弃二字。 要说白以樊最为传奇的一战,便是在那一场决出盛典最后一位候选人的关键战役,在那一战,共有七人参赛,除却白以樊之外,其余六位都是天资极佳的奇才,虽可能不比白兰雨,白临霜那般耀眼夺目,但对上白以樊,本应绰绰有余。 在那一场不计一切的争夺中,只要少了一人,自己晋升的机会便会更大一分,所有人都是这么想到,因此,六人自然而然地就把目标锁到了面板实力最弱的白以樊身上。 在六人的合力围攻下,白以樊却是分毫不让,凭借着自己在整个白家都不一定排得上号的防御类灵气,竟是生生抗住了全部伤害,并借势反攻,一次爆发便是淘汰了四人。 如此的悍然爆发震慑了仍留有余力的二位,在他们眼中,本该是软柿子的白以樊竟会有如此强势的一面,这一下让他们不敢再手下留情,招来全力,以玉石俱焚的气势,倾尽所有,悉数砸向白以樊。 在那一刻,就连位处评判席的裁判都站直了身体,做好了时刻营救的准备,二灵合一,而且还是白家灵气,面对这般的强横,若是向白以樊一样不让分毫,仅以肉身硬抗,稍有不慎必将暴毙当场。 裁判是这么想的,但场中的比赛者却没办法想那么多,他们要做的只是击败眼前这个借势一击淘汰四人的白以樊。 所以,双色之光汇起凌冽,行出雷厉风行之姿,急速甚至超过了裁判的预料,仅仅只是一个瞬间,便吞噬了白以樊的身体,在那烈光中,灰烬升腾。 “该死!”裁判大喝一声,正准备下场救人,可等他刚撤到台边准备翻身之际,稍有弱化的炫光竟是倒映出白以樊那屹立不倒且不让寸步的身子。“他居然还能活着?” 而事实就是如此。 “呵!”待时机成熟,白以樊仰天长啸,震慑出的高光一举驱散了已经弱到不成样子的炫光,虽是赤身裸体,却依旧坚挺地站在比赛场上,反观他的对手们,却早已因倾尽一切而颓丧不已,甚至不需要白以樊出手,他们便已纷纷举起白旗。 “白以樊胜出!他将是最后一名盛典候选人!”等到官方正式宣布后,遍体鳞伤的白以樊这才心满意足地勾起微笑,仰头倒了下去。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最后 属于白以樊独一人的脱颖而出无疑是让人震惊的,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胜出却又是在人意料之内的。 能够在六人的围攻,而且是白家杰出之辈的联手攻击下屹立不倒,此番壮举自然是引起了不少得道者的注意,在不被察觉的前提下,他们展开了对白以樊的调查。 经过无分巨细的调查后,众人发现白以樊其实并不像其他人所说那般重心机深城府,为了一鸣惊人而故意隐藏了自己的天赋,从参赛以来,他一直都是资质平平的中游人士。 至于为什么一个天赋不甚佳好的中游者竟能凭一己之力力克强敌,最终成为万众瞩目的圣殿候选人,针对这个问题,那些得道者给出了最为官方的解释:修为差距。 在修行界,天赋无疑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决定了一个人究竟能不能行修行道,定明了一个人修行的速度以及他穷其一生所能达到的极限,然而,就算天赋规定了这么多的东西,它也依旧不是绝对的存在。 白以樊的天赋不够好,在白家里只能位处中游,这其实是有目共睹的事实。然而,与别人这天赋上的差距却仅仅只是局限了白以樊这一生人来所能达到的上限而已。 在同等的年龄阶层中,没有人敢说自己的修为已经达到了最顶点,而白以樊则是唯一的例外。诚然,他的天赋不够好,但凭借着前半生来的刻苦修行,让他自身的修为不断提高,不断与同龄人拉开差距,等到选拔之时,他已快近巅峰。 就像是两个大小不同的水瓶,小的那一个已经装满了水,而大的那一个,才仅仅只装了约莫四分之一的水。两者的上限固然不均等,但在此等情况下,小壶内的水却无疑是多过了大瓶中的水。而这多出来的水,或者说修为,就是白以樊纵使天赋不及,却依旧能突出重围的根本原因。 白以樊的修为现如今已是将近至高的边缘,仍其再怎么苦修,却依旧无法弥补天赋之上的差距,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有之前的那一阵感慨。 “难道...少主,你就真的不想去搏一搏家主的位置么?说不定,你真的还有机会呢?”许久的沉寂过后,圆滚滚的郭狩先长叹一声,徐徐劝道。 “呵,做人嘛,总得量力而行不是?”白以樊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憨直的微笑挂在脸上:“能够走到今天,我已经很满足了,家主什么的,我已经不奢望咯。” 仰望风沙尽数褪去的天空,白以樊澄清的眼中却是转起盈盈悲光,用着仅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他唏嘘道:“他们几个都是白家未来的中流砥柱,而我却只是一个被人捡回白家的孤儿,不源生于此,又哪敢有喧宾夺主的想法呢?” “唉...”郭狩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身为令的他,又何尝不憧憬着自己的少主将来成龙的那一天呢?只是... “少主,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几番欲言又止后,郭狩先这才叹出一记略显悲观的鼓励。 “怎么搞得这么伤感啊?”白以樊哈哈一笑,借着荡于旷野的笑音,他顺带掩去了眼眸之中的无奈,中气十足地说道:“放心吧,就算是结局注定了,我也会去闯一闯的,就算是输,也得是要别人把我打输才行啊。” “呵呵。”郭狩先捧着圆润的肚子,以微笑回敬着这位光头少主的玩笑话,同时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声道:“得了得了,不提这些了,好不容易结束了闭关,走,我带少主你去吃一餐好的!” “有啥好吃的?”一提起食物,白以樊顿时眼露精光,拱腰翻身而起,似乎是打心底来了兴致:“事先声明啊,如果不是什么我喜欢吃的,我一定扣你工钱。” “绝对合少主的口味,我办其他事可能有些不尽人意,吃这一方面,少主,你还不相信我么?”郭狩先一边说着,一边将右手微微扬起,以天为宣纸,以食指为笔,指尖荧光为墨,轻描淡写地勾出一列不明所以的古字,将其轻轻一送,顿时间,一记光门凭空显现。 “嗯,说的也是,那走吧!”白以樊不多做停滞,一连跨开步子,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直接撞进了光门之中,眨眼消失无踪。 目送着魁梧的少主先行一步,郭狩先倒也不急着跟随,眸中反而转起若寒潭一般的深意,回首望向那已是风平浪静的沙池,抿着双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喂!死胖子,等什么呢!走啦!” “哦哦!来了少主!”将眸中寒光收敛,郭狩先连忙奔出足以让大地为之震荡的疾步,将那扇原本只能通过一人的光门强行扩至三人宽,卡了好一会儿才进去。 行天大陆地处温带,避暑胜地什么的并不常有,但至寒的冰窖,却是有那么一个。那便是与亚土大陆凝冥城中已不复存在的冰窖共享着亘古坚冰之名的寒雪阁。 寒雪阁此等纯粹的自然奇观难得不是纵横行天的白家的所有物,而是隶属于天灵皇室之手,可就算是这样,能够进入寒雪阁的,多半也只有白家的人了。 至于原因么,寒雪阁虽有阁名伴在最后,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为阁楼,而是一窟坐拥着无数亘古坚冰的洞穴。 比起远在另外一片大陆的冰窟,这儿的冰虽同样亘古不化,但其组成却是与前者迥然不同,最为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前者的寒冰针对肉体,而寒雪阁的坚冰,则可以冻结灵魂。 一般人去到凝冥城中的万年冰窟中,多半都是被冻成人体冰雕后再被抬出来,若处理及时且手段得当的话,致死率低得可怜; 但若是一般人来到寒雪阁的话,那么他们的肉体甚至到了死的那一刻都不会觉得有多冷。这里的寒冰之气只会针对人的灵魂与精神,宛若绝毒,在一开始的时候,多数人都不会有什么感觉,但等到心口泛出阵痛之际,一切就已经晚了。 仿佛自有灵韵的寒雪阁有着其独一套的杀人方法:它先是将飘渺的灵魂固化,然后无形的寒霜便会凝成巨斧,悍然劈下,将冻结的灵魂粉碎成灰。 冰斧落,魂即死,人当灭。 更甚者,这直入灵魂的冻结之术,其带来的伤害并不会因为人的修为高低而有所变化,最多最多也只是速度的快慢,而这侵蚀的速度,最慢也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换而言之,纵使一人修为高的惊为天人,高到足以傲视群雄,他在这寒雪阁中,最多也只能撑下一炷香的时间。 而且,一旦有人置身其中,不论他的修为怎样高超,他都不能借着灵气或是剑罡飞驰于坚冰环绕之中,他们唯一的行进方式,有且只有慢步。 因为这不分修为高低的针对,还有冥冥中的限制,让这仅仅不过百米深的寒雪阁,至今还没有人走完过。没有人敢保证在一柱香的时间里走完来回,就算是寒雪阁深处藏有至宝,也没有人愿意冒着这无比沉重的风险投身其中。 但天下的所谓绝技,除却某些顿悟明悟的天才以一套神乎其神的方式威震天下外,大部分都是从危中来的,而寒雪阁就是这危字所处。 天下技有三,剑气、灵力以及精神力,而三者的修炼中,起点最高的无疑是灵气,起点低却难精的则是剑气,而精神力,则是抢占了最难修炼的位置。 精神力此等飘渺的存在,与其有着最直接关系的,也就只有人的灵魂了。一般来说,灵魂的强度决定了精神力的强度,而前者虽然拥有着提升的空间,但世间还没有专门针对灵魂修炼的方法,任何所谓的提升,其效果都是微乎其微的。因此,寒雪阁的存在就成为了某些艺高人胆大的人的温床。 虽然在寒雪阁中修行稍有不慎便有救不回来的生命危险,但灵魂从濒死再到完全复原后,其强度会有相对应的提升,只要保证滞留的时间接近而不超极限,那么这就将是现存最效率的精神力修行方式,只不过风险会很大,毕竟自然无情,可不会给你什么时候将到极限的警醒。 “呼...”已经前前后后出入寒雪阁不下百次的白皙泽,其皮肤下也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淡蓝光晕,这百次的进出,让他的每一次吐息都染上了寒霜之气,配上精致到堪比女性的五官与纤长至腰间的碧蓝发丝,若不是熟悉他的人,恐怕真的会将其认作在寒雪阁中大隐于市的女精灵了吧。 “少爷,你可算出来了呀。”与别的令不同,白皙泽的令是一位尽显妩媚的尤物,曼妙的身姿后,却隐隐有九根毛茸茸的白毛尾若隐若现;淡粉色的眼眸中泛着秋水莹莹,樱唇洋溢着欣喜,单是一颦一笑间就大有魅惑众生之意。 这是白皙泽的令,也是众位令中唯一一个来自九尾狐妖族的令:萱萱。 “可让人家好等呢。”说罢,她就要直接扑倒白皙泽的身上,却被后者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回绝了。 脚踩鬼魅的白皙泽轻而易举地错开了这位令的投怀送抱,深眸中同时亮起淡淡的无奈:“乖乖,你可别这样,我害怕。” “哈!你还敢嫌弃我?”萱萱双手叉腰,一尾从虚幻中转瞬成型,缠上白皙泽的腰,不由分说地将他拽进自己汹涌的波涛中。 “诶诶诶诶!男女授受不亲啊!”趁着还没有别的异样眼光转来,满脸羞红的白皙泽连忙推开了萱萱的软嫩娇躯:“虽然你是我的令,但也不能这么为所欲为啊!” “怎么?几天不见,居然会变得这么高尚?这寒雪阁真有那么神呐?”萱萱嘟囔着嘴巴,不屑地哼道:“居然还能让一个小屁孩痛改前非?” “什么叫痛改前非?我本性就是如此纯洁好不好。”白皙泽的反驳响到萱萱耳朵里,却是那么的无力。 “才怪呢。”萱萱俏皮地吐着舌头,哈哈笑道:“就算是外表变了,在我眼里,你也依旧是个混小孩。” “哎,随你怎么说吧。”几次吃瘪后,白皙泽索性收了继续驳斥的念想,耸耸肩膀,承认自己败下阵来。 “嘻嘻,这才对嘛。”就像是抚摸着小狗一样,萱萱轻轻地摸着白皙泽那湛蓝到剔透的发丝,有些惊讶地说道:“呀,你皮肤怎么变的这么好?难道这寒雪阁还有美容的效果?” “我都差点死在里面了。”白皙泽向仍在臆想的萱萱泼了一桶冷水。“但如果你想的话,我也不会拦你。” 第二百三十章 完毕 “这么危险啊?”萱萱咕囔着红唇,故做一番深思熟虑后还是暗暗叹息,耸耸肩膀,妥协道:“那我还是不进去了,小命要紧,小命要紧。” “都是只活了几百快千年的老狐狸精了,这点胆子都没有?”白皙泽在同辈人中有一个响当当的外号:添油加醋小能手。 “我可是妖精,几百年换算一下,不过是二十来岁的人类女子而已,我可年轻了。”萱萱瞪大眼睛怒视着一脸无辜的白皙泽。 “是是是,你很年轻,非常年轻~”白皙泽以轻佻作为对萱萱自辩的回应,寒雪阁外的短暂交谈让其皮肤下的寒光已然快要全数消弭,曾徘徊在生死一线的灵魂也给出了复原的回响,所以,他站起身,踮起脚尖,就准备再度进入寒雪阁。 “你还要进去么?”萱萱挑眉问道:“真的不休息会?” “那个人可是通过了涤魂的考验啊,如果我再不加把劲,这场盛典就没我闹腾的份儿了。”白皙泽侧过脸颊,碧蓝而深邃的眼眸中流露着些许迫不得已:“好不容易才闯进了候选之位,要是现在懈怠了,那我之前那么努力有个球用。” “但一直练精神力又有什么用?在你们的层次,它可不是什么制胜的关键啊,充其量也就只能当个可有可无的侦察角色。”萱萱丝毫不掩语气中的困惑:“就算你把精神力练得特别高,没有使用它们的手法,到头来也只是白搭,还不如专心修炼灵气呢。” “这就不用你操心啦,我会这样选择,自然是有我的用意的。”白皙泽用食指触上自己的双唇,邪魅一笑,这一神神秘秘的举动无疑是立马勾起了萱萱的好奇心。 “你打算怎么做?”萱萱用手肘轻轻地撞了撞白皙泽的腰,以小女孩向父亲撒娇一般的口吻,向白皙泽细声追问道。 “保密。”白皙泽同以柔声作为回应,随后迈步而出,在萱萱颇为不满的注视下,消失在再起的蓝光氤氲之中。“惊喜要是说出来了,那还会是惊喜么?” “嚯!神神秘秘的,还保密呢!”站在蓝光洞口,凝望着其中的氤氲彼此交错凝结,望而却步的萱萱只能通过向洞内大吼来宣泄自己的愤懑:“谁稀罕!” 语毕,圣洁如雪的九尾顿时成型,看似柔弱的尾尖微微触地,竟是当即踏出震撼的冲击,带着萱萱的娇躯直上碧天,闯进蓬然的云彩,再不见任何影踪。 “天生我材必有用,此处无为别处胜。”白皙泽盘腿坐在终归寂然的寒雪阁中,仰望着那一列列被先人以强劲的气力而镌刻于坚冰之上的草书,微笑道:“灵气方面我或有欠缺,但如果是单论精神力的话,那我可就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了啊。” 除去那些个密密麻麻的小字外,在那近乎刀枪不入的坚冰墙垣上,还有四个金光大字闪闪发亮,写着:神冰诀斧。 这磅礴大气的四字与其下细致入微的解释乃是寒雪阁中真正意义上的绝世珍宝,这是一门进攻心法,是世间难得的一种另辟蹊径的奥义,其仰仗的不是剑气,不是灵气,而是纯粹的精神力。 若是冰窟上的记载无误,神冰诀斧则是透过将精神力具象化后,已达至直攻灵魂的特点,可谓是纯粹的攻内手段,其运作原理与寒雪阁内的冰霜如出一辙,皆是率先冻结别人的灵魂,使其根本无力反抗后再大刀阔斧,由内而外地瓦解一个敌人。 当然,神冰诀斧既然作为人可以使用的心法,其威力自然不像寒雪阁那般猖狂且不计代价,而是可收可放的,这样就方便白皙泽在未来的登台对垒中,做人留一线了。 留下神冰诀斧此等史无前例的绝技之人已是泯然于世代的不息流转了,白皙泽也仅仅只是在偶然间才找到了此等精神绝技的存在,而且这个偶然,还是差点夺了他的命的偶然。 与神冰诀斧的相遇是偶然,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又是白皙泽命中注定的必然,他注定不平凡的关键,也就是这神冰诀斧。 说来也巧,如果白皙泽没有在十三岁的时候失足跌入寒雪阁,他就不会发现这神冰诀斧的存在,闻声赶来的九尾狐萱萱也就不会将其救起,更不会在多年后的今天,成为盛典中唯一的妖令。 “呼....”长出一口气阴冷的寒气,白皙泽顺手凝出深邃之光,抬过头顶后猛然使劲,将其径直拍入最顶部的坚冰。 待深光印入寒冰,本空旷无物的四周竟是转瞬显出无数道宛若游龙般的气流,正张牙舞爪地向着白皙泽扑来。 后者分毫不让,昂首挺胸,悍然阔出一步,同时将束在腰间的丝带迅速解开,双手一张,飘扬的衣摆便是瞬间大开,将游龙悉数囊括其中。 “这五天,一定要将神冰诀斧练至大成!” “噗!”算上这一口,躲在一窟矮穴下略作调息的白临霜已经仰天喷了整整九十八次鲜血了。 裂隙毒潭,这地藏的阴极之境,素来有百口即死的名讳,这百口,所指的正是喷血的次数。最开始的时候,他人喷出的会是鲜红的血液,但随着次数的不断累积,他们所吐出的就渐渐一改鲜红之色,变成青绿,再到油绿,最后到深邃的墨绿。 墨绿血一出,旋即暗指毒已侵蚀了五脏六腑,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有解药,也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九十八了么...”白临霜的脸颊已然透出墨绿的光晕,本就消瘦的他,在毒气的洗礼下却是更显枯槁,狼狈地从洞中爬出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仰望着前方近乎一马平川的直路,他擦去嘴角残存的血渍,冷笑道:“已经够了。” 此时此刻,裂隙毒潭的终点已然近在咫尺,在白临霜的前方,再没有了崎岖的巨石丛林或是蓬然若云的毒雾流转,而是一条平坦宽阔到甚至会让人心生怀疑的道路。 那路是由一块块被削平了的巨石拼接在一起而组成的,换而言之,这是一条人为痕迹尤其明显的道路,是一条绝不应该出现在从未有人走通过的裂隙毒潭内的道路。 趁着眼前之景尚未朦胧不清之际,白临霜定睛远眺,在那毒潭的最尽头处,他依稀可以看见一道负手而立的伟岸身影。 “可别让我失望啊...”白临霜的嘴角不再带笑,在毫无征兆的前提下,明显已有苟延残喘之势的他竟是一脚踏出让整个裂隙为之轰然的震荡,无数巨石自高空回落,其中或大或小,却无一例外地成为了白临霜的垫脚之物。 对待这一看就知道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平路,白临霜所选择的对策就是避其锋芒,不管它是好是坏,避开它总归无害,这就是白临霜一向在面对前景不明的抉择时,所会做的事情。 而事实证明,他的小心谨慎,是完全正确的。 当白临霜踩落的巨石纷纷落到地表的平地之际,不论大小,它们都在一息间成为了飘渺的袅袅青烟,扶摇于毒潭之中。 目睹着身下巨石的瞬间融化,白临霜更是坚定了一路冲至终点的决心,他稍稍吞咽了一口口水,却没曾想这一遭竟会成为第九十九次的契机。 只觉得心海一阵翻滚,白临霜的轻盈脚步竟是戛然而止。全身上下叠起的痉挛让他不得已于半空中停滞,仰天喷出一口墨绿色的鲜血。 九十九次如约而至,他的步伐节奏,也因此彻底乱了套。 早已算计好落点的巨石因为他这一瞬的停顿而直坠地表,刹那失足扑空的白临霜便是立马化成自由落体的姿态,向着那夺命的平坦直坠而去。 “结束了...”看着愈来愈近的平整,绝望之情油然而生。然而就在这一刻,白临霜的瞳孔猛然收缩,强忍着一身的酸疼,他在半空中弯起腰杆,右手五指收后回弹,于转瞬向外撤出一把洁白的折扇。 看似不比巨石庞然的折扇,其所带来的冲击却是瞬间超越前者的总和,借着这猛然撼地的反推力,白临霜终是得以再度跃入石群之中,带着胸口的剧痛,再一次奔向前路。 至于那一把陪伴了他二十余年的宝贵折扇,则是在目送着白临霜腾飞后,无怨无悔地化作欣然青烟飘扬无踪。 “成功了。”待双脚终是在那道负手而立的身影后站定,白临霜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前无古人的涤魂又怎么样?我还不是照样史无前例地走完了裂隙毒潭?正当白临霜在心间大吼着满腔热血之际,他却突然感到喉间一甜,不过须臾,他的眼前落下黑幕。 “噗!”夺命的百口,应邀而至。 墨绿色的鲜血飞扬,悉数落进了那道身影大开的右手手掌之中。 “铿铿铿——”但那一直站定不动的身影总算是动起来之际,他的每一次动作却像是身披重甲的骑士,带起一连串磕磕碰碰的声音,只不过,骑士重甲所奏响的乃是金属碰撞的铿锵,而这一位身影带出的,却是关节碰撞的清脆。 他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一张许久未曾现世的脸终是得以展露于人前,其左脸被石块包裹着,右边也仅仅只有眼眸不曾被土石封锁,可光是这暴露在外的右眼,其中闪现的神韵却已远超白临霜万倍有余。 “这个人居然成功了。”当嘴边的石层渐渐褪去,这位男子总算是道出了阔别多年的低沉:“看来总算是有能够继承白老贼意志的人出现了,哼,那就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仅是一抽手,本还裹挟着他大半身子的石层瞬间破灭,入空的右手稍是握拳,这裂隙毒潭中的剧毒竟宛若收到了无法忤逆的召唤一般,悉数朝着这位男子的掌心汇集。 “可别让我失望啊。”男子轻笑道,同时双手震出洁白的光束,引领着周遭汇聚的青烟涌入已是在跟前不省人事的白临霜体内...... “九十九...一百!”待百数总算时被姜乐冥颤抖着说了出来,他便是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早已大汗淋漓的身子了,脚下一滑,姜乐冥便直接从几米高的木桩子上摔了下来。 躺在软嫩的草坪上仰望万里无云的碧空,姜乐冥只想时间就一直停在这一刻,然而,那从天而降的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块却明显是冲着破灭幻想而来的,以煊赫的姿态猛然落地,这块足有千斤重的金属当即于草坪上砸出根本不可逆转的巨坑。 “搞定了?”听到这边传来动静,被授命监督的苍风便是拎着一块被烤到滋滋冒油的大猪腿,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 “搞定了.....”早已上气不接下气的姜乐冥勉强回复道。 “行,那来吃点东西吧。” 第二百三十一章 破屿 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无论是什么东西,但凡是能吃的且能够散出香气的,那绝对是天物级别的存在,姜乐冥如今就是这样。 当听到那猪蹄上仍在冒油的滋滋声时,哪怕四肢此前已是瘫软无力,他却依旧从不知道哪儿借来狂奔的劲头,连滚带爬地赶到苍风面前,也不嫌烫,捧起猪蹄大口吃肉。 看着已是狼吞虎咽的姜乐冥,宛若一座巍峨高山伫立在他身旁的苍风,其眸中却是隐隐掠过一道于心不忍,他不自觉地望向了自己腰间那儿别着的又一张卷轴,稍稍抿住了嘴唇。 醉心于绝顶美味的姜乐冥可没那闲情去观望一旁苍风的小动作,已将风卷残云展现得淋漓尽致的他,此刻也已经换用单手握住无肉的粗骨,牙齿同时也撕咬起最尖尖的那点皮肉。 待一整只猪蹄悉数入了姜乐冥的肚子,他终于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光,顺手一抛,将那余骨丢到一旁的草堆中,自己则是以绿茵为枕,缓缓躺了下来。 “啊~爽~”自从姜乐冥从中毒中痊愈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享受大自然的美好。虽然说陈芒暂时不在了,但被委以重任的田叔,其手段比起前者,可谓是有增无减,每天等待着姜乐冥的,除了练习,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哪怕是睡觉,他亦被要求需要用冥想的方式取而代之。 若让姜乐冥把他那三位师父的教学手段进行排序的话,敦煌无疑是最低的,陈芒乃是魔鬼式,而身为统帅的田叔,则势必一举夺得地狱式训练的奖杯。 但每一天的筋疲力竭为姜乐冥带来的好处却又是显而易见的,在田叔接手后,其中最为突出的就莫过于他身体素质的提升,那个重愈千斤的铁块,从曾经的举起不能,到现在的抗背百下俯卧撑,其中的跨越可见一斑。 一般来说,如此大阵仗的锻炼势必会让姜乐冥的身体肌肉迅速变得健硕,甚至直入夸张的行列,然而事实上,他的体型却跟之前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依旧维持在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水准,几次的练功,反倒是让他的身体曲线更显平稳。 如果非要拿一把标尺来衡量的话,姜乐冥现在的发展路线,很明显是向巅峰时期的剑圣敦煌在靠拢着的。 用剑,太过魁梧的身形反倒会成为累赘,而过于羸弱的身体却又会有诸多限制,千百年来,世界对于用剑者的标准都在不断地变化着,直到十几年前剑圣的横空出世,此等标准才史无前例地有了公认的指标。 说回姜乐冥,当猪蹄悉数入肚后,带给他的却并不是一般大口吃肉的油腻感,相反地,而是有一种宛若在饮用药汤时才会有的暖意奔流在身体的筋络之中,对于姜乐冥的五脏六腑,本该是初来者的它们却显得是那么轻车熟路。 分工有序的暖意不仅很快便流经姜乐冥的周身上下,其行径的路线更是没有一丝重复,每一寸筋脉所沐浴的暖流数量乃是完全一致的,正因为这样的分配,让姜乐冥本是酸痛不已的身体立马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呼...”饱腹感随着暖意的溃散一并消除,姜乐冥并没有对于这片刻的休息时光表示出过分的依依不舍,他很干脆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迈着沉稳的步子来到苍风面前,一边苦笑,一边问道:“这一次又是什么东西啊?” “你恢复好了?”苍风带着疑惑挑起眉头,这是他第一次为姜乐冥送食物。这种事情之前都是白兰雨和田雯灵负责的,只不过今天,田叔答应了要带她们俩去城里转转,这才让苍风顶了上来,所以,他会感到惊讶,也在情理之中。 “唉,身体是恢复得差不多了,毕竟每完成一项,就有天材地宝送来补充体力,但心还是很累啊。”姜乐冥嘟囔着说出了心中的愤懑:“不过也没办法,睡觉我跟了这么个师傅呢,唉...苍风哥,你把卷轴直接给我就可以离开了。” “我也想直接离开去睡会觉啊。”苍风吐着一丝幽怨,顺着姜乐冥的意思取下腰间卷轴,将撰写着敦煌意志的纸张递给其首席大弟子的同时,双手化作足有人头大小的狼爪,直落地表,不过片刻,傲气十足的苍狼已然挺立于一望无垠的草坪上。“但在那之前,我还得把你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什么鬼?下一次试炼要换地方了?”苍风的突然化形无疑是勾起了姜乐冥心中的一丝不安,试炼之地的每一次改变都往往象征着难度的飞跃式提升,这可是他的经验之谈。 “是要换地方了。”化为狼形后,苍风的每一次谈吐都隐隐带着属于上位者的霸气:“但那个地方,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这么神秘?”姜乐冥一举拉开手中的卷轴,在那儿写得也并不是什么浅显易懂的话语,而是让其有些不明所以的两个字:破屿。“苍风哥,难道不能通融一下嘛?现在可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而已哦。”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苍风踏起前爪,用锐牙刺穿了姜乐冥的衣服却又不伤其肌肤分毫,猛然一甩,将其轻松丢上自己的铁腰。“而且,等去到了,你不就知道了?” “远不远啊?”这已经是姜乐冥约莫第四次骑上苍风的背了,比起初体验时的狼狈,他现在俨然变成一位驾轻就熟的骑狼老师傅了,只见他很自然地压低重心,用双手扶住狼的脖子,同时双脚向内加紧,将自己牢牢地固定在苍风的背上。 “还挺远的,应该明天早上才能到。”苍风郑重其事地回答着,然而,这一本正经的态度,却只是换来姜乐冥的一记哈欠。 “行,那我睡会,到了记得叫我哈。”话音刚落,他就直接把脸扑进了那层毛茸茸的软垫里,甚至没等苍风启程迈出一步,就已经有阵阵鼾声从背上传入他的耳中。 “你这家伙。”苍风低吼着不满,刚想将其抖下地来着,可等他透亮的黑眸轻侧,瞥见那一脸安然,甚至毫无防备之意的姜乐冥的时候,他的心却又是软了下来。“唉...算了,就让你好好睡会吧。” 说完,他迈出尽量平稳的步子,舍弃急速的飞驰,以换取安详的平稳,好让自打苏醒以来就没好好睡过的姜乐冥美美地睡上一觉。 “这么快就到破屿了啊。”当留给陈芒的倒数第四个卷轴被开启时,远在另外一片大陆的始作俑者亦是感受到了这抹气息的轻微涌动。“我果然没有看错呢。” 在与白樱雪的重逢后,敦煌那本是以灰白居多的发丝已然有了返老还童的征兆,发根悉数转黑的同时,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扩张着自己的版图,相信再不用两个时辰,敦煌便能焕发年轻时的英姿。 “加油吧,孩子。”敦煌扬起仅存的独臂,凭空撕出一道裂隙,宛若闲庭信步般踏入其中....... 樱源的时间流逝似乎与外界不甚相同,在外界仍处于正午的艳阳高照时,樱源这里,却已经是度过了整整一天一夜了。 相约的两日休整只剩下最后一天,可一股脑冲进新开辟的区域的白兰雨却仿若无头苍蝇,到现在仍是一无所获。 那位无名之辈口中所说的秘籍与奇珍异宝,白兰雨虽说是一个都没看见,但她却依旧坚信着前者所说,至于原因嘛,自然是这里浓郁到近乎溢出的灵气了。 就算白兰雨真的没有找到任何实体的珍宝,光是沐浴并吸收着樱源这中正的灵气,对她而言,也已经足够了。 白兰雨在进入这新辟领域时,就已经想好了这二日的打算,第一天奋力搜寻任何可能的宝物,第二日就干脆盘膝而坐,吸收周遭的灵气。 白兰雨本想按照这既定的方针走下去的,如果她没有看见那千年难得一遇的剑光冲天,她也应该会这样走下去。 然而,世界的部分组成恰恰就是巧合,而正是因为这捉摸不透的巧合,才能让这个世界变得绚丽多彩。 “那是什么东西?”剑光的冲天仅仅只有一瞬,却是震慑人心,更让与之近在咫尺的白兰雨放弃了打坐修行的念想,幡然起身,带着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直奔向掩藏于樱树后的千古秘境。 那是一条被樱树彻底封死的道路,如果没有剑光的惊起指引,白兰雨可能永远都不会找到这样一条小路。 虽以灵气汇出的凌冽大可斩碎一切拦路的障碍,可白兰雨却是尽量收着大肆破坏的念想,仅仅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选择出手,将过分盘踞的树枝断出足够通过的小豁口。 就这样一路走来,白兰雨最终却是来到了一片在樱源中颇为罕见的平地,平地占了方圆约莫十米,在这儿的芳草也并非翠绿,而是淡粉色的。 在平地的正中位置,有一棵被拦腰斩断的樱树,年轮之上,更斜插着一把仅有握柄透出分毫的宝剑,单从其尾部萦然未散的云光来断,十有八九可以确定此前的剑光正是这柄没入年轮的锋锐所发出的。 “这是什么?”白兰雨皱了皱眉头,心里的疑惑驱使着她向前平地踏出一步,可还没等抬起的玉足落定,她就被一抹毋庸置疑的排斥之力直接丢了出去,冲力之大,甚至是把白兰雨的身体直接弄成炮弹,轰塌一大片樱树。 第二百三十二章 至锋 幸亏自有神识的灵气护主及时,才让白兰雨躲过了这足以造成重创的一劫,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花了好一阵子,才从风尘滚滚的坑洞中勉强爬了出来,头晕目眩夹杂着入心的凌冽仿佛将她的身体当成战场一般,不加收敛地一并肆虐着。 本是错综复杂的樱花林在经受过由白兰雨肉身所化的炮弹袭击后,却是刹那变得豁然开朗起来,眯起眼睛,尽量驱开帘前的朦胧,白兰雨遥望着一马平川外仍然屹立如初的剑柄,不解伴随着跃跃欲试一并扶摇于心间。 “这柄剑就是那人所说的宝物么?还真配得上珍宝的名字啊。” 待脚步逐渐平稳,白兰雨终是改用双手托天,汇出一条由柔光所铸成的丝带,右手牵起其中一角并徐徐下翻,不过片刻,本是凝滞于天际的丝绸顿时化出一道璀璨瀑布,粼粼浮光裹挟着白兰雨的娇躯,待前者悉数退却之际,萦绕在后者身上的痛楚与晕头转向亦是一并消弭。 整顿三分,待气息终是平复下来,白兰雨旋即跨出一步,正要以全副武装之姿,再度闯入其中,但这一次,还没等她涉足至草坪之上,一道飘然而落的黑袍之影却是分毫不让地拦住了白兰雨的前路。 并不协调的左右两臂,衣衫褴褛的半佝偻模样,一对深遂到足以洞穿人心的黑色眼眸,这三者的相互结合,让白兰雨很快就认清了来者的身份。 “不是才一天么?你怎么这么快就到这里了?”二日修整的约定仍然历历在目,所以,当无名以无比强势的姿态降临于跟前时,白兰雨很自然地问出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现在只是过了一天,所以我到这里,其实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无名的此番到来并没有携着他那一柄趁手非凡的铁铲,他两手空空地到了这里,除却其眼眸中不时透出的郑重之外,无名的浑身上下,没有散发出哪怕一点点杀气。“我是来提醒你的。” “提醒我?”白兰雨后撤一步,上下打量起无名,不消片刻,她便有了第一个发现,无名的飘然而落纵使毫无预警,但他出现的位置却是不偏不倚,刚好落在粉草与翠绿的交汇处。这个发现让白兰雨心里头对于无名的到来有了初步且十足正确的判断:“该不会是因为那柄剑吧?” “正是。”无名稍是回眸,掩藏在兜帽阴霾下的眼睛只是瞥了那仅仅只有剑柄暴露在外的锋芒,极致的恐惧便已从中油然而生。“什么都好,你在樱源中干什么都好,就是千万不要靠近那一把剑周围的方圆五米,会死的。” “这把剑什么来历?仅是靠近就会有生命危险?”听着无名那不像是危言耸听的说辞,白兰雨隐隐吸上一口凉气。 “这把剑的具体来历恕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你完成了你需要完成的试炼后,神明大人会将你想知道的东西全都告诉你。”无名顺手一挥,从衣袖中荡出漫天星辰,光粒落地,旋即化作一棵棵笔挺的樱树,填补了那些因树木被毁而多出来的空隙:“你只要记住,这把剑,乃世间第一剑便可。” “世间第一剑?”白兰雨将无名口中让人颇为震惊的名称重复了一遍,脑海中却是当即浮现出剑圣敦煌的模样。在常人认知中的世上第一剑,毋庸置疑的,乃是敦煌手中的那一把念杀理之剑。 尽管其一方面固然仰仗了敦煌的剑圣之名,但在另外一方面,念杀理之剑的铸剑材料可是百万年难得一遇的寒铁雪花晶啊!此等只应天上有的材料,世间可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将念杀理之剑称为世间第一剑,绝对不过分。 可如今,在这杳无人烟的樱源中,从那不曾于世间露过面的无名口中,却又是多了一把世间第一剑,这不禁让白兰雨有些心生怀疑。 毕竟就算白兰雨自身再怎么讨厌她的这个姐夫,哪怕现在也是一样,可她却无法否认敦煌的强大,念杀理之剑的至锋至强,至少也是得到了她充分的肯定的。眼下又出一剑,会有不信属实正常。 “是的,它就是天下第一剑,曾斩杀无数邪魔并开辟冥界,将那乱世之人封印于冥界的天下第一剑。”让白兰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的是宛若天籁一般的玉音,顺着音浪追溯而去,只见原本处于樱落之地的玉人,此刻却是盘腿坐在半空中,俯视着整片樱源。 “冥界?”这个词无疑是撩起了白兰雨的心弦,她猛然抬头,大声问道:“神明大人,您知道冥界的存在?” “是的,孩子,我知晓冥界的存在。”空灵的清音牵着天地的共鸣一起回响,但当中,却不乏无奈与悲凉的神情:“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曾是冥界的一份子。” “你也是?”白兰雨的语气在不知不觉间冷了几分。 “孩子,你可知道,我这一脉曾经拥有着许许多多的族人,然而,在那一场关乎世界存亡地大战中,他们却悉数战死沙场,最终,也只有我以这种狼狈姿态生不如死地活了下来。”或许是察觉到了白兰雨骤冷的语气,天籁长叹一口气,缓声叹道:“孩子,你现在所看见的我,不过是一个被封印在玉雕之中的灵魂罢了,而那个把我封印在这里面的人,就是冥界的君主。” “可你都说了自己是冥界的一份子,那冥界君王为什么要对你动手,还把你封印在这里呢?”白兰雨尽量收敛着语气中的咄咄逼人,追问道。 “因为我们这一脉,背叛了那位君主,而选择了站到大义那一边。”到了这一刻,玉人的语气却是突然变得刚正不阿起来: “我们这一脉虽然近乎全军覆没,甚至只留下了我这一根独苗,但是,大家却并不是在与冥界铁骑硬碰硬的时候牺牲的,而是在帮助那位天之骄子拔出这天下第一剑的时候,心甘情愿地以精血祭其锋芒,从而能够彻底将那个不明事理,只晓杀戮的混账玩意封印起来。” “等会儿等会儿,让我捋一下。”这一下子蜂拥而至的讯息实在有点过于庞大,所以白兰雨用单手轻捂太阳穴,细声说道:“也就是说,你的家族原本属于冥界,然后背叛了冥界的君王,并协助另外的一个人拔出那一把天下第一剑,随后封印了那个君王?” “大抵如此。”天籁的回旋并不拖沓,“但有一点我需要说明一下,冥界,并不是世间初生的时候便存在的,它是一片后至的空间,是由这天下第一剑所斩出的,专门用来封印黑暗的空间。” “那照你这么说,冥界其实是一个类似于空间结界的东西?而并不是所谓的另外一个世界?”白兰雨张了张嘴,感慨道。 “正是。”玉人僵硬地点了点头:“很久以前,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冥界的概念。只是因为后来那人的野心实在过于膨胀,甚至一度到了足以乱世的层次,这才被迫有了冥界的出现,用来将其封印。换句话来说,那个所谓的冥界君主,其实就是冥界本身存在的理由。” “那既然冥界是空间结界的话,也就是说,只要有了适当的方法,我们也可以进入冥界?”白兰雨的心中瞬间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在敦煌远走之前为白兰雨留下的推测至今仍然萦绕在她的心头,尽管在那一天,二人对此等推测都是矢口否认的状态,但是,在还没有查明真相之前,这抹推测的可能性,是怎么样也无法被主观的想法所消除的。 “是的,而且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孩子,从凡间进入冥界的方法,就是我身后的这一把天下第一剑。”玉人先是肯定了白兰雨的想法,紧接着就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但是,光凭你,是绝对无法使用这把剑的。” “为什么?”白兰雨轻咬下唇,皱眉问道。 “还记得么?我刚才说的,这柄剑在那一天之所以能够出鞘,是因为我的族人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是费尽了全族精血才换出来的一剑。”天籁冷声回复着白兰雨的质疑:“我的能力,在我们的族群中都是垫底的,而你现在的能力甚至还不如被封印时的我,你又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使用这柄圣剑呢?” “那难道就没有其它的办法了么?”白兰雨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单就着现在的情况来说,没有。”玉人摇了摇头,以毅然决然的态度,回答着白兰雨的问题。“但是,现在的人类,其修为提升的速度要远比我们那时候快,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柄圣剑,便可再度出鞘了。” “孩子,我理解你会这么着急想要了解冥界的心情,我也明白你这样做背后的理由,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好好地磨练自己吧,时间还多着呢。”天籁荡漾着苦口婆心的语气:“慢慢来,要相信一切总会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的。” 白兰雨先是看了看那面容依旧肃穆如初,却依稀可以看出和煦的玉雕,再望了望被二人掩在背后的所谓天下第一剑,不得已长叹一声,点点头说道:“好吧,我明白了。” “孩子,加油吧,来日方长。如果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或者跟这位无名进行沟通,我们都会竭尽所能地帮你的。”这才只是过了一天的重逢,天籁却是一改初遇时的那种态度,这自然让白兰雨有些心生怀疑之情。 “在你的试炼完成之前,我会一直呆在这里,如果在樱源中遇到什么宝贝是你不知道的,拿来给我看看就行。”显然,天籁似乎是没能留意到白兰雨语气中那隐晦的提防之意,或者说,她忽视了白兰雨的提防。“同时,在接下来的试炼中,无名是不会全力出手的,他更不会出伤你性命的招数......” “大可不必。”这才听了没两句话,白兰雨立马摇了摇头,义正言辞地说道:“神明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你们不用对我手下留情,只需要按照原定的历练进行下去便可。” “昂?”对于白兰雨的反应,那阵天籁似乎是有些吃惊:“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不需要你们手下留情,一切照常便可。”白兰雨轻笑着重复自己的答案。“我本就是抱着九死一生的态度来参加试炼的,如果你们手下留情的话,我的试炼不就没有意义了么?” 第二百三十三章 遭遇 提升,只有在生死攸关时刻相随的时候,才能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最大化,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有那么些不历战场便能扬名一时的天才,但那些能够驰名古今的绝代天骄,却无一不曾经受过生与死的洗礼。 当白兰雨从敦煌的口中初步了解到冥界的存在后,她的目标便已不再局限于帮姐姐正名,而是换成了其他更加远大的抱负。 但是,这目标到抱负的转变势必引来一波又一波的危机,正如同那位自称为圣的神明大人所说,白兰雨的能力还远远不够,所以,她必须把握一切能够磨练自己的机会,好在将来,仅仅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揭露真相。 “我尊贵的神啊,这,该如何是好?”无名微微侧眸,看着那精致到栩栩如生的玉人,嘴唇不动,却有清音送至后者耳畔。 “好吧,那就按照你所说的做吧。”片刻的寂静后,天籁回应了白兰雨毫不让步的请求。“无名,你先退下去准备一下吧,明日,好好地陪她练一练。” “是,我尊贵的神。”无名用单膝跪落大地,向着那位悬浮于半空中的玉人敬重叩首,魁梧的身影在额头触上泥泞的那一刻瞬间虚化,待清风拂过,他就像是一盘被散落至空中的细沙,飘零而破碎,以纤细汇入大地,消失在二人的注视之下。 “那我也先告辞了,趁着还有时间,我再去找找其他的宝物吧。”说罢,白兰雨双手抱拳,象征性地朝着那位在其眼中已经不甚尊贵的玉人微微躬身,后撤一步,刚想离开时,天籁骤起。 “白兰雨。” “怎么了?”从第一次相遇开始,白兰雨便知道这位被封印在玉雕之中的灵魂晓得读心,所以,当自己从未提及过的名字从那阵天籁的回音中扶摇而出时,她倒是一点也不稀奇。 “我有一事想要向你请教一下。”玉人衬着飘零的樱花徐徐落至粉草边际,周身上下最为璀璨的光晕此刻皆是聚于双眸,让其能够目光如炬地凝视白兰雨。 “请讲。”白兰雨回身站定,左手微扬,示意前者无需拘谨。 “我被封印在这里很久很久了,对于世界的了解也一早就落伍了,所以我想问问你,问问你这个从外面来的孩子,近年来,世间可有杀神降临?” “杀神?”对于这个冥冥中仿似有些熟悉的词语,白兰雨微微蹙眉,略作沉思后,却怎么也找不着这阵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只得默默摇头,说道:“虽然不太确定,但我觉得应该是没有的吧。” “没有...吗?”这个答案很明显并非是天籁所心仪的肯定,所以她扼腕叹息,缓声道:“我明白了,谢谢你孩子,现在,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那我先走了。”白兰雨挥了挥手,尽管她的心中有一股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冲动,可光是听着那天籁语气中深深的遗憾,她便已明白自己就算是问了,多半也会不了了之,倒不如干脆离开。 看着白兰雨在樱源之中逐步隐去身形,玉人的身下顿起和风,托起她本是盘腿而坐的娇躯,空中转体一圈,等到直面那柄印入樱花木桩中的天下第一剑后才徐徐坐定。 “列君生既然都已破封,那么作为抗衡之人的杀神也应该出世了才对。”天籁在心底对自己沉声说道:“只希望那位杀神也感应到了列君生的破开封印,速速来到这里取剑吧。” “毕竟,如果没有这柄剑,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是杀神也难保能够敌下全胜的列君生啊。”说罢,玉人僵硬无比地抬起自己的右臂,将之投入属于粉草的圣地。 刹那间,本已有收歇之意的凌冽顿时迭起,于电光火石间切出百万横光,无数声铿锵在同一秒钟奏起,层层套叠地汇出一记足以震慑天地的嗡鸣。 当烈光退散,那位玉人的右臂在短时间内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可不过是几次的呼吸,她的右臂便已碎成漫天光粒,顺着剑罡的牵引,朝那樱花树桩飞驰而去。 沐浴着由玉人的整只右臂所勾勒出的柔光,那仅仅只有剑柄暴露在外的天下第一剑,却是有了片刻的震动,尽管幅度小得可怜,但却是实实在在地动了几分,让些许银光得以形现于世间。 那还不及一只蚊子大小的银光却是对外散发着空前的锋芒,它们仅是微微靠近树木便可带下柔枝无数,甚至还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挺拔樱树拦腰断折,更别说如果接近它的,是个肉体怎么也比不上糙木的人类了。 正因如此,才有了粉草平地的出现,它们一方面隔绝外物的不慎进入,一方面也构成了坚不可摧的结界,用以裹挟肆虐的剑气,虽然天下第一剑的锋芒仅仅只是露了千分之一不到,但剑罡的弥漫却将是永不停歇。如果不从中加以拦截,这个樱源恐怕很快就会变成光秃秃一片了。 “果然,不论在什么时候,这把剑,都要万人之血才可出鞘啊。”玉人冷眼看着自己仅剩空洞相随的右臂,寒声道着无奈。“正因为这个特性,在世界上,也只有杀神才能令你出鞘了吧。” “世间至锋,归无期。” 白家这些天可是举了全族之力操办盛典,力求尽善尽美,甚至连细枝末节都不愿放过的他们,可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 哪怕是白家主城中的几条大街,除去一些贩卖日用品以及粮食的店铺外,其他的几乎全关了门,那些人都自告奋勇地跑去各种奇怪的地方兼职记录员和充当劳动力去了,这一下子,就让行天大陆上本是最为热闹非凡的城镇冷清了不少。 要知道,行天大陆上虽然有那么一个不论是国力还是财力都是天下顶尖的天灵帝国存在,可但凡是真正到过行天大陆的人,在他们的心中,这片大陆实际上就只有一个城市,那就是白家主城。 对于商人来说,天灵帝国的商店所有的,白家主城中都有,天灵帝国的商店中所没有的奇珍异宝,白家主城中还有,而且后者的品质甚至甩了前者几百条街,所以,商人若是能去到白家主城,那他们说什么也不会看上天灵帝国的商店一眼。 至于是来此寻求历练的修行者来说,关乎于修行的一些情报,多数也是在白家主城中进行贩卖,且白家乃是天下公认的灵气大家,天灵帝国也只是沾了白家的光而已,所以,他们也多半都会兴高采烈地直冲白家而去。 也得亏白家从祖先时代就与天灵帝国有了共识,白家主城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均归天灵帝国所有,可别小看这百分之四十啊,正是仰仗着这百分之四十的收入,才让天灵帝国一举成为了世界上财力顶尖的存在。 由于盛典的缘故,白家主城那个热闹非凡的地方,如今去了也只能是呆立在大街上看着寒风扫着落叶从这头荡到那头而已,一点意义都没有,因此,作为替代品的天灵帝国,终是迎来了它近十年来不曾见过的曙光。 当然,就算是平日里的白家主城,顶着一头标志性银发的雪儿也是绝对不会去的,从小就被当作妖女的她,在那个地方可没少受过鄙视的白眼以及侮辱的打骂。 小时候,仅仅是因为要捡折纸而半只脚跨出门槛的雪儿,就被路过的人不由分说地臭骂一顿,甚至还有人朝她丢各种各样的垃圾,包括但不限于臭鸡蛋,烂番茄等等,力度大就算了,当中甚至还故意掺杂了一些灵气,几乎就是冲着打死去的。 如果不是白兰雨的及时出现,以无形的灵气废了那些人的四肢,阻止了这场霸凌的话,在那时候仅仅只有四岁大的雪儿恐怕就真的要被砸个半死。 从那时起,雪儿就再也没有只身一人地出过她小姨的家门。后来,白兰雨也是发现了自己并不能时时刻刻都伴在雪儿身边,便决定将其送到居于天灵帝国的田叔家里。 直到那一刻,雪儿的生活才少了几分活在刀尖与非议上的味道。可就算是住到了天灵帝国的境内,问题却依旧存在。 在行天大陆上,与白家有过交集的人几乎占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他们当然知道白家出了这么个天生银发的妖女,只不过在天灵帝国中,其他人对于雪儿的针对并没有如同白家主城中那般放肆罢了,最多最多,也只是送个白眼然后敬而远之罢了。 尽管雪儿的天性偏于乐观,但这过往的种种却还是无可避免地成为了她心中的阴影。这一次的外出三人行,还是在田雯灵废了整整一个星期的软磨硬泡下,不得已才答应的。 这一次出门,雪儿可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的,她先是剪去了快要及腰的瀑布银发,改成跟她小姨一样的及肩短发,随后还在上面盖了一层带薄纱的斗笠,就是为了隐藏银发的存在。 “雪儿姐雪儿姐!你看,糖葫芦耶!”新生代的田雯灵并不了解雪儿那时候的事情,所以,天真浪漫的她,很自然地牵起生怕会在他人面前显露出真颜的雪儿的手,兴奋地叫着。 “糖葫芦?!哪儿呢哪儿呢?”别的什么东西还好,但如果说是雪儿从小便醉心且热爱的零食的话,那么,二人的热情便会一触即发。 “你看!”田雯灵踮起脚尖,空出的小手挺得笔直,雪儿顺着她的手望去,看见的正是一颗颗晶莹剔透,鲜红欲滴的大珍珠,那层鲜红的糖衣在太阳之下映出更加璀璨的金光,令人垂涎。“就在那里呢!” “喔!糖葫芦!”雪儿抬起一只手摁住斗笠,牵着田雯灵便开始一路狂奔。 当故作佝偻,甚至还稍稍化了妆的田叔好不容易才从人山人海中挤了出来,之前还能勉强看见的二女却已无影。“雪儿!灵子!你们人跑哪里去了?” 没有回应。 “唉..这两个瓜娃子,跑得那叫一个快。”田叔幽叹一声,娴熟地敲了敲自己佝偻的腰板,俨然一副暮年老头子的模样。 “老板!两个冰糖葫芦!”田雯灵踮起脚尖,冲着那正站在屋檐下歇息的中年男子甜甜笑道。 “好嘞!这就给你拿哈!”眼看生意来了,中年男子便是立马收了眼中的疲意,挺起腰杆,从大棒子上取下两根剔透的冰糖葫芦,躬身下腰,将其递给了身形玲珑的田雯灵。 “谢谢老板!”田雯灵笑嘻嘻地说道,在她身旁的雪儿同时伸出手,将几枚铜板递给了这位已然有些汗流浃背的老板。 “谢谢惠顾啦。”老板真挚微笑的背后并不是那种敷衍的态度,而是由衷的欣喜。 “快来快来!”就在雪儿和田雯灵刚刚买两个冰糖葫芦的时候,又有两个跑得飞快的小孩子似箭般朝着老板冲了过来。 他们的注意显然全都放到了惹人垂涎三尺的冰糖葫芦上,所以,他们当中的一个,直接撞到雪儿的怀里,反冲力将其摔到了地面。 “啊呜!”小男孩捂着自己的鼻子,痛呼出声。 “你没事吧?!”雪儿连忙蹲下,想要搀扶起这位有些莽撞的小男孩,可就在这时,一阵疾风吹过,带飞了她一直呆在脑袋上的斗笠。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发觉 “你没事吧?”扶起那闷头撞到自己肚子上的小男孩,雪儿关切地问道。 斗笠的高飞让银丝展露无遗,这几乎世间罕有的发色让雪儿转瞬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有人为她的银丝而赞美陶醉,有人为她的秀发而羡慕嫉妒,但这些大抵都很正常,唯一逆着主流的,是那些在惊诧不已后转以深深忌惮的眼神。 “妖女!”白家主城如今这般萧条,却并不代表它是全权对外封锁了,相反的,正因白家主城近些日子以来的冷清,不少居住在其中的氏族人士都难得地对原本就是不屑一顾的天灵帝国有了兴趣。 说来也巧,在这一条熙熙攘攘的闹街上,刚好有那么几个白家的人存在,而且还是年龄大致过了而立的中年人,对于那一头秀丽银发的抵触与忌惮心理,自然不言而喻。 “那是妖女吧!她不是该被驱逐杀死了么?为什么还会在这里!”惊怒交加的咆哮就响在雪儿的身后,自问耳力并不差的雪儿当然将其中的一字一词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从小就这样被人叫了,也就习惯了。她连望都没有望背后一眼,依旧是低着头,笑吟吟地看着那个捂着鼻子的男孩子,细声问候道:“怎么样?没伤到哪里吧?” “唔唔...”或许是感受到了来自大姐姐的关切注视,小男孩慢慢放下了捂着鼻子的手,抬起头来,仰望着那仅仅只有画中才配有的绝色,呆滞片刻,才吞吞吐吐地回复道:“哦..我..我没...没事...” “没事就好,下次可要小心一点啦。”此时的雪儿不再如当初那般娇小,经历不少事后,她也总算拥有了十几岁的少女所独具的身高,伸手揉了揉小男孩的头,随后俯下身来,很热心地帮小男孩拾起散落一地的铜板。“你是要买糖葫芦吗?” “嗯嗯!”小男孩点点头,眼神侧过雪儿的娇躯,望向在其身后已经开始大快朵颐的同伴,以及老板手中那一根光秃秃的棍子,遗憾之情缀着几分泪意扶摇而上。“糖葫芦...糖葫芦没有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吃我的吧。”雪儿手里的晶莹珍珠自买来后自己还分毫未动,如今却是大大方方地递到了泪眼惺忪的小男孩面前。“我还没吃过哟。” “快看呐,妖女要给别人东西了。”这其实就是一个源于善意的给予,可有些时候,在固有偏见的加持下,旁观者不再清,改以迷。 “是啊!那个小男孩可不能吃这个妖物给的东西啊!不然怕是要永世受到诅咒啊!”一个巴掌往往拍不响,却是能带起议论的潮流。 “妖女!你别想着祸害别人了!赶紧滚出行天大陆吧!”很快的,本被雪儿主观忽视的喧闹彻底步向了足以引起全场注意的高潮。 这不过是由少部分人的偏见所引起的针锋相对,如今却是惹来了一批又一批不明真相的群众围观。 “喂喂,发生了什么啊?”一直住在天灵帝国中的居民自然不明白这些中年男子口中的妖女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们逮来一位附和的白家人,问道。 “你难道不知道吗?银发可是祸世妖女的象征啊!我们白家的先知曾预言,行天大陆,乃至于整个世界,都会因为一位银发妖女而动荡,甚至行至将临毁灭的边缘啊!”那位中年男子张牙舞爪地恐吓着初初入局的旁观者。 “不会吧?就凭一个小女孩,你在开玩笑呢?”显然,不是白家出身的群众们并不了解他们口中的先知预言分量究竟有多大。“那个先知是谁啊?该不会是骗钱的算命师傅吧?” “放肆!”看似普通的中年人听见围观群众竟敢如此不敬,便当即大喝一声,震怒之余,狂风若针倾盆而下,刺得在场众人不得不纷纷躲闪,以好避其锋芒。“先知大人,岂是汝等凡夫可以贬低的?” “妖女!这里不欢迎你!要么自己滚出去!要么,我们就帮你滚!”既有了悍然爆发的先例用以壮胆,其他高声附和的中年人士亦是接踵汇出白家赖以成名的霸道灵气,或汇剑锋,或凝霜雪,皆一致对外,直指明显势单力薄的雪儿。 两拨人的气氛刹那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但雪儿和田雯灵对此等灵气早已见怪不怪,前者在伴随着敦煌于各个大陆上东奔西走的时候,她所见识过的凌冽不知比这些明显虚张声势的灵气高了不知道多少。 至于田雯灵,她的父亲可是田叔啊,那可是整个天灵帝国,乃至整片行天大陆的顶尖战力,随手一挥便可将这盆散沙之兵收拾干净,她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只不过,那一直躲在雪儿身后的小男孩却还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阵仗,尤其是当那些遮天蔽日的灵气浩浩汤汤地横压而来,他便是被吓得双腿发软,浑身更是颤抖不已。 “妖女!还不觉悟么?”见雪儿一点没有离开的意思,还故作挑衅般前跨一步,为首的那位白家男子立马大喝一声,同时双手托天,将一道剑光自威压中瞬息剥离,向前猛然一抛,剑影便当即直冲雪儿的胸膛而去。“那可休怪我等无情!” 力求毙命。 “哼。”寒到极点的冷笑赶在锐利点落雪儿胸膛的前一刻豁然响起,这只是一声简单的冷哼,却让全场为之诧然,因为当它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间时,本是万里无云的碧色天空,刹那转黑了。 “这里,几时轮到你们这些人来撒野了?”几乎是从四面八方相继涌来的质问最终于暗色天空中旋出一道携着斗天气势的身影,前置的左手轻抚须白,微抬的右手则是由掌化拳,将之前还是霸道非凡的所有灵气轰个稀碎溃败。 在毁灭了灵气后,那道身影似乎还是不解气,所以他虚空一抓,将先前代表着整列白家人出头的中年男子提至与自身齐肩的高度,随后猛然放手,仍由其自由下坠,最终摔个七荤八素。 “什么人?居然敢对白家出手?难道你不想活了么?”又一次惊怒交加,但这一次,他们不再占据主动。 “你问我是谁?”悬空的身影根本没有做任何的动作,甚至连低头都没有,可刚刚仰天发出质问的男子却觉得那人仿佛在灼灼地注视着他一般,那如炬的目光甚至可以焚烧他的身体。“不好意思,我的身份与地位,比你们这些劣等的白家人高了不知道多少,而实际上,如果我杀了你们,也没有人敢对此妄加评论,天灵帝国是,白家,同样是!” 轰然间,无形的万斤坠到那明显不知好歹的白家人身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炸成漫天精光。此人寿命,就此不复存在。 他的死亡本该更显凄惨,或会是成就漫天血雨,或会被碾成一块血肉模糊的肉饼,但天上人顾及了雪儿和田雯灵的感受,所以在将其彻底摧毁之前,先是于转瞬蒸发了他体内的一切血液。 “你到底是谁?”在大是大非面前,有些人或许仍旧会选择装糊涂,可等到了真正生死攸关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清醒了。 “我是令。”滞空的身影以云淡风轻的口吻道出让全部白家人惊掉下巴的事实,那一瞬间,本欲要拼死为同伴报仇的白家人,悉数下跪,纷纷叩首,一如对待神明般,敬拜着那天上之人。 “参见大人!”他们齐声喊道,整齐划一的语气中甚至遗忘了同伴被杀的悲愤,谁敢有悲愤?白家盛典,除去家主之外,最大者是候选人,其次的就是令。 令可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如此地位超凡者,委实不是这些无名小辈能够冒犯的,别说是杀一人了,只要那位令想,哪怕是将这些人全部屠戮干净,白家那边,也不会有人多说一句。 “现在,滚出这里。”那道身影的每一次吐息都有响彻天地的震荡相随,一次次的震荡,无一不牵动着跪拜在地之人的心。 “是!大人!”他们想要站起身,然后连忙撤步,可结果还没等他们的膝盖挺出笔直,无可抗力的强压便让他们重新跪倒在地,劲力之大,甚至让其中响起了骨骼破碎的清音。 “没听清么?我说的是,滚出这里。”那道身影的低吼明显抑着怒火。 “是,大人!”他们醒悟了,所以在旁人噤若寒蝉的注视下,俯身向地,一次又一次朝着上方翻身,终是化成一个个滚地葫芦,向街口移动着。 直到最后的葫芦也是消失在远端,一直滞空的男子这才褪去一身肃杀之气,选择飘然而落,不缀半点烟尘之气,祥和落定,来到雪儿和田雯灵的身边,再一次敲了敲自己略显佝偻的腰杆。 “唉,你说说你们,乱跑什么嘛。”田叔无奈地叹息着,口气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如果不是那些人汇出的灵气给了我方向,我还不一定找得到你们呢。” “糖葫芦。”尽管田叔的语气中根本读不出怒火,可知父莫如女,田雯灵自然明白自己的父亲虽然脸上未动,嘴巴未说,但却着实对她们二女有些不满。所以,她故意扮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同时将手里那仅存的一颗红彤彤的珍珠递给了田叔。“糖葫芦。” “别这样看着我。”田叔低下头,只是看了那一对闪烁着各色彩光的秋水盈盈一眼,深埋心间的不满顿时去了大半。 “糖葫芦。”田雯灵似乎是得理不饶人,依旧以万分惹人怜惜的口吻重复着这三个似乎有着别样深意的字。 “好好好,我不生气了,不生气了。”最终,田叔依旧是招架不住亲生女儿的步步紧逼,只得败下阵来。暂时将田雯灵摆到一旁,他继而望向眼露深沉的雪儿,轻叹一声,徐徐说道:“雪儿,你没事吧?” “嗨,田叔,放心吧,从小就是这样,习惯了。”雪儿摆了摆手,洒脱地说道。 可真的就习惯了么? 此番闹剧过后,在场围观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在对雪儿的眼神中增添了一些其他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对于雪儿来说,真的能够接受么?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再次 从小到大的鄙蔑,从小到大的白眼,从小到大的孤僻。这就是雪儿前半生最真实也最全面的写照。 但雪儿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一点一滴。她打心底里喜欢小姨白兰雨,喜欢田叔,喜欢这片行天大陆,她甚至可以去喜欢这个一直怨她汰她的白家,但唯独一点一人,她痛恨无比:那个为自己,为母亲冠上无妄之灾的无名先知。 雪儿不是没有向田叔和小姨问过自己和妈妈为什么会被整个白家针对,但针对此点,两者的答复却出奇得一致:还不到解释的时候。 直到最近,雪儿才从总算有了让步的田叔口中知道了这个所谓的时机究竟在什么时候,所有的真相,应当在盛典结束后,或由成为新一代家主的白兰雨亲口说出,或由身为令的田叔亲口说出。 至于为什么盛典结束后的告密者会有所不同,田叔对此闭口不谈,却难掩眉眼之中的些许悲伤。已然逐步迈向成熟的雪儿读到了这抹回荡在田叔眼眸之中的悲凉,却读不懂它背后的含义。 “啊...”当众人认出了眼前之人正是向来居于胜寒之高位的统帅大人的时候,由之前的肃杀所勾勒出的恐慌便是转瞬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回荡满场的仰慕之情。“是统帅大人!是行天海卫的统帅大人啊!” “真的啊!是统帅大人啊!”不管是谁走漏的风声,反正街角动荡刚过的几秒钟,这儿就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哇哦!统帅大人实在是太威武了!!” “就是啊!之前那甚至可以改变天象的霸绝气势,仍谁都很难模仿吧!”群众们那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无疑是揭示了田叔在整个天灵帝国中的地位究竟是何其尊贵。 “啊...统...统帅大人....”近在咫尺,能够一睹统帅真容的,除了雪儿还有田雯灵之外,就只有那个贩糖葫芦的老板了。 至于那些个被吓到浑身发软的小男孩们,早在田叔翩然而落前,就被他一一送到了绝对安全的地方去了。 田叔可不想吓到小朋友。 舌尖颤抖着的老板想要躬身跪拜,可刚刚屈膝,身边的木棍就要向下掉,还好死不死地要打到田叔的脑袋上,所以老板一时间非常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必拜了,我这儿没那么多礼数。”敛起全部架子的田叔就像是一个平易近人的长者,一身上下没有半点烟火之气,有的只是云淡风轻的恬静文雅。 “好了,各位,看好了就散了吧,我还要带着娃儿买东西呢。”转过身,田叔笑呵呵地说道,他那轻柔的声音在各种喧闹的混杂下,本不能传出多远的距离,可田叔毕竟是一代统帅,以他的本领,想让清音回荡于每个人的耳畔,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哦哦!那是统帅大人的女儿啊!可真漂亮啊!”听着田叔不似命令的和蔼劝谕,聚成一堂的人们在纷纷留下对被田叔护在身后的二女美貌的赞美后,尤为配合地为他们让出了道路,随后重新续起了手头上的事情。 虽然田叔仍在人海中,但经此一呼后,就再没有别的浪潮前来簇拥这位深得人心的统帅大人了。 “雪儿,灵子,我们走吧。”田叔最后一次轻拂长须,将白柔捋直后,用温热却不显粗糙的手裹上二女的纤纤玉手,一边一个,再不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白逐渐染上纯粹的黄晕,滚了不知道多远的白家一行,终是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自家主场。 一身锦衣华服到头来要么变得千疮百孔,要么就被泥泞送上了最为狼狈的土黄,反正是废了。而一路滚到这里的他们,若是单看背影不望脸,那就跟山里头刚在泥潭里打过滚的狒狒无异。 “哟,这不是白柯宇么?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一行人才刚一入城,就迎面撞上了一位披着蓬松长袍的男子。一年的时间,不足以改变他那淡青色的眼眸,却让他本是斜至一旁的刘海变成了散至脖间的青丝,他不是别人,正是参与了一年前直上断面山的面具之九:白钧。 “钧哥...”还能够说话的也就只有白钧口中的那位白柯宇了。他先是挥手,示意身后的跟班们各回各家,随后忍着一身的酸痛,稍稍挺起腰板,哀叹一声:“说来话长啊....” 白钧作为新一代的战力,其实力却是位处一个较为尴尬的局面,但这不上不下的窘境,多半是他自己作来的。 白钧的天赋被老祖宗评为上品,也就是说,只要他愿意努力,是完全有机会去争夺盛典的候选人之位的,然而,天性懒散的他,却白白浪费了这为上品的天赋,虚度了整整三十一年的光阴。 但上品毕竟是上品,在白家主城中还是起码有那么一席之地的,所以他被玩得好的同伴尊称为钧哥。 “怎么啦?出个城还搞成这样?”白钧凑上前,耸了耸鼻子,便立马一脸厌恶地退了回来:“咦!我靠!你掉粪坑里了啊?这么鬼臭!” “钧哥,是这样的...”白柯宇上前一步,正要抒发自己的满心悲愤,却被白钧以分毫不让的旭光隔绝在外。 “就...就给我站那儿说,我听得到。”白钧用两指牵住鼻子,闷声吼道。 “唉...钧哥....你绝对猜不到我们在天灵帝国中遇到了什么。”白柯宇囔嘴叹息道。 “是遇到鬼了,所以才集体跳坑的?”或是距离仍不够恶臭净除,白钧所以后撤数步,一边退,一边说道着自己的想法。 “比鬼还吓人,我们遇到妖女了。”白柯宇也不再卖关子,开口便将关键全盘托出。 “妖女?”听到这个词,白钧的瞳孔猛然收缩,再也不顾恶臭,忍着作呕之意阔步上前,灼灼地凝视着白柯宇那张棕黄色的脸,沉声道:“把全部都告诉我。” “唉...事情是这样的...”经过一阵被逼无奈的窃窃私语过后,白柯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悉数告诉了白钧,而聆听者的神情变化则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由惊到喜。 “真的是银发?你确定没有看错?”等到故事作结,白钧甚至将双手都搭在了白柯宇的身上。 “当然是银发了,我的灵气修为不行,眼力可是杠杠的,那还能记错的?”白柯宇拍掉白钧搭在自己肩膀的手:“事情就是那样了,钧哥,你就自己摸索摸索吧,我得回去洗澡了,这个样子,实在是太臭了。” “行,你去吧。”白钧也不挽留,倒是顺便将双手甩了起来,随着和光笼罩十指,那令人作呕的黏糊便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重新被甩到了白柯宇的身上。 “妖女重现了啊...这可是个大事情呢,白兰雨啊白兰雨,我看你这次怎么办。”阴森的冷笑显于嘴角,白钧袖袍荡出潇洒之影,瞬息冥飞鸿鸿。 白家主城既是整个行天大陆上占地面积最大的城市,其背后的秘密自然数不胜数,行天大陆上的都市传说有很多很多,但光是白家主城一个,就占了当中的四分之三。 在这儿,有很多地方是未知的,尤其是那种深巷小口,那种地方,有些甚至还是被白家官方勒令禁止常人进入的。 而且,迥异于别地的未知传说,白家主城的都市传说,却不只是传说。但凡是有关白家主城有的故事,或鬼怪,或精灵,或神火,或低鸣,这些,全都切实存在,而这些,都是无数猎奇者以宝贵性命作为交换而得来的真相。 可任谁都不会想到,堂堂一代白家大先知,却会一直屈身在那蒙着神秘面纱的深巷小道中,被铁链束缚在暗无天日的地道中。 自从一年前的断面山失利以来,一就再也没有出过主城半步。他恢复了往昔来无影去无踪,恰如雷霆般的生活模式,如果没有跟他有过联系的人,是永远都找不到他的。 但白钧明显是个例外,从一年前的狼狈而归后,他就成为了例外。 “哔——”口哨的声音不似清脆,而是尖锐乃至于刺耳的短促音浪。这阵浪潮震撼在某处巷口,随后传遍整个主城,但却只能荡起一人的共鸣。 仅是秒针跳动的片刻,一位如同雷电袭至的人影已然带着蔚蓝的炫光落定于白钧的身前。 “找我干什么?”一年前的对敌让一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距离顶尖仍有非常长的一段距离,所以他开始了一年的苦修,这些日子以来的修行,让本就不再年轻的一更添沧桑的韵味。 “妖女回来了。”白钧故作阴沉地说道,这让一顿时来了兴致。“就在天灵帝国里。” “消息可准确?”一顺手招来电光,将萦绕在二人身旁的阴霾悉数驱散。“要知道你上次给我的情报,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呢。” “放心,这一次千真万确。”白钧冷笑道:“而且,我相信那一件事,很快也会有决定性的证据的。” “最好是吧。”一手中的雷电宛若瀑布般直泄大地,顷刻凝出囚笼之状,将他带到未知的地方...... 活板门开启的声音回荡着,夹杂着铁链的清脆一并回荡着。 第二百三十六章 已知和未知 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中溢起微步,伴着回音,两道自漩涡中幡然成型的火焰缀上烧了整整几十年却不曾有半寸化灰的墙上木把,将周遭阴霾驱散殆尽的同时,又在来者的眼前勾勒出一扇泛着银光熠熠的铁门。 “咔...咔...”金属环因不时的擦碰而唤起轻鸣,本稳固一处的铁链所带来的清脆却是给人一种忽远忽近的感觉,时重时轻,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东西一样,诡谲的氛围更因此陡然攀升。 “先知大人。”在这永无天日的寂然地窖中,如今却是转起久违了整整一年有余的男音低沉:“我有事禀报。” “有屁就快放。”好半晌的鸦雀无声翩然而过后,被困于牢笼后的所谓先知这才懒散万分地向铁闸外道起不满。“可别打扰了我的占卜。” “先知大人,妖女回来了。”门那头的男子显然也不好拖沓的行事风格,所以他干脆利落地门内老者交代了之前从白钧口中听来的讯息。 “咔哒——”那是什么东西在无可抗衡的外力施加下轰然破碎的声音,奏在这一处封闭,更是显得格外清脆。 “你说什么?”恍惚间,银门后,在那不见天日的地窖上空,竟是转瞬裂出一道肉眼可见的黑斑,当中各色璀光激流涌动,在彼此交织的前提下,争先恐后地翻涌而出,将银门后那火光不曾企及的黑暗焚尽成亮白的光晕。 也在这一瞬,一直将庐山真面掩藏在阴霾下的先知大人,终是在多年以后,向外界第一次展露了他的真容。 青丝丈三千,白须上墙垣,这便是这位年逾耄耋的老人最简单且真实的写照。 在那一窟地窖之中,铺天盖地的不只是无孔不入的阴霾,还有那位先知从入驻此地后就不再进行修剪的灰黑须发。 唯独除去额前那靠左长垂直下的一缕瀑布青丝外,这位先知就再没有打理过其他的任何东西了。 笔挺的银丝宛若一张与生俱来的面具,虽是滴水不漏地隐住了这位先知的左脸,却并不能盖住那一只单眼中所流转的神韵光彩。 时光的蹉跎终是化成无情的镰刀,在这位先知的年少割划出无数道深浅不一的沟壑,彼此搭配着道出近百年岁月以来的沧桑。 “妖女回来了?”那位先知的双手被钉入墙体约莫一米深的铁链牢牢地锁住,平日里尚可垂于大腿两侧,但倘若这位老者前动哪怕只有分毫的距离,都会被铁链上猛起的强光不加留情地拽回来,反冲力度之大,甚至可以让老者的双手砸上距离其身体足有半米开的墙体。 在他背后的墙面上,更是纵横交错地绘着无数道寸深的掌纹。 “可是真的?”在白家人的心中,妖女一词所能占的分量各不相同,但如果问起她究竟是谁的肉中刺,眼中钉的话,其答案无疑是这位率先提出妖女概念的先知。 所以,当已有一年多未曾造访此地的男子提起这个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其心头的灰霾时,这位老人的身体便是无可避免地剧烈颤抖起来。 “有人亲眼所见。”哪怕隔着一扇由万锻玄铁打造而成的铁门,那置身其后的男子却依旧向后退了约莫四个身位的距离,以呼喊的方式回应着洞内长者的激动。 而在下一个瞬间,当被猛然轰飞的铁门从这位男子的头顶掠过之时,便已证明了他的谨慎绝非多此一举。 骇人的气浪从地窖中呼啸而出,每一缕临身的烈风都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以利齿爪刃生撕着男子的灵魂,如果不是后者一早有所防备,恐怕光是费力去抵消这一记毫无征兆的爆发就得让他用尽全身灵气。 可就算是事先有所准备,可等到烈风亲临之际,这位男子却依旧得唤出电光护体一周,以免肉体受其伤害。 但说来也奇怪,任由烈风狂袭,地窖内的灰黑发丝却是一直岿然不动,那可是只有置身在绝对的风平浪静中才能有的平稳。 同样屹立不倒的,还有那两条愈加明亮的铁链。 狂风逐渐平稳,蓝电也因而渐渐消弥,待窖内重归平静之际,暂时熄灭的火光便是再度亮起,使那位先知的模样重新展露在可运用雷霆之力的男子眼前。 借着那死灰复燃的橘红火光,男子看见了先知手上凭空多出来的一面镜子。那薄如蝉翼的镜面并不光滑,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模糊不清,哪怕是定睛凝神,抑或是眯眼仔细打量,也仅仅只能在上面看出朦胧不已的轮廓而已。 就是这样一面无论任谁都会选择抛弃的镜子,此刻却是沐浴在先知那万分虔诚的眸光中。 “一年前,因为有剑圣的缘故,你失败了。”先知右手四指回握,将那一面仅仅只有枫叶大小的镜子纳入掌心。“但现在,剑圣却并不在妖女的身边。这是你的机会,知道该怎么做吧?” “回禀先知大人,属下明白。”男子尤为自觉地单膝跪地,握拳的右手印在冰冷的地面上,毕恭毕敬地回复道。 “如果事态允许的话,就把她抓来见我,如果不行,则死要见尸,去吧。”先知垂在身侧的左手食指只是轻轻一撩,先前倒飞而出的铁门便是悄然归位。如果不是铁门正中那一个不明凹陷的话,之前的风起肆虐甚至可以当作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属下告退。”命令既已下达,男子便再无停留的理由。他虽是正处花甲之年,不过那才约莫四十出头的容貌却是看不出一点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态,最多最多,也只是沧桑与遗憾相随其中。 侧身望向不过十余阶的楼梯,他幽叹一声,用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颇为失落地说道:“剑圣...居然不在么.....” 他掀开已然有所松动的活板门,仰望着已是繁星满天的夜空,失意的单手带着微弯的五指挥向星下紫云。 刹那间,电闪雷鸣,一道直坠大地的蓝纹裂隙带着碎空之意,径直炸入白家主城中的某处小巷。 嗡鸣渐止,一切本该重归寂静。可偏偏有那么一道不安分的身影在屋瓦上来回跃动,追随着先前那一抹蓝电来到巷口所处。 他黑衣黑发,还带了一张仅仅只是勾勒出眉眼的白色面具。到此,他只是匆匆望了一眼还不曾完全关好的活板门,就带着不苟言笑的面具与不发一言的沉默,跟来时无影相对的,去而无踪。 可暗流的涌动,又岂止只会有一阵呢? 黑影既离,一道自地面扶摇的光晕便是笔挺地朝着一个方向电射而出,速度之快,甚至扭曲空间...... 不论是怎么样的帝国,在蒙上深夜的寂静暗纱后,都会或多或少地增上几分安详之色,就算是天灵帝国也不会例外。 白日的街头闹剧虽是终于横空出世的统帅大人之手,但由此而掀起的讨论热潮却一直未曾褪去。 除却对那顶天立地之人不加收敛的赞美之词外,那被迫滚出城门的白家人,也同样为天灵帝国的群众们带来了新一轮的话题:统帅大人,居然是白家盛典的令! 这个消息可谓是劲爆非凡,毕竟,白家明面上说是顺从着帝国的氏族大家,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白家始终是超脱于帝国的掌控的。 而统帅一职作为天灵帝国的要位乃至于顶尖战力,其任者就不该再与白家有什么容易让人误会的关系。 只有完全效忠于天灵帝国的战力,才能在特殊的时期一心为帝国赴汤蹈火,以及,制衡白家。所以一般来说,身居统帅之位的人与白家能够有往来,就已经是天灵帝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然而,这一任统帅大人却是偏偏逆了全部规则,甚至屡创先例。 一方面,田叔是近年来最得人心的统帅大人,要知道,这位统帅大人在天灵帝国的民众心中的地位,可是不亚于帝国之王的。这可是统帅一位自设立以来,史无前例的壮举。 而另外一个前无古人的壮举,自然就是他直到今天才被外人洞悉的身兼二职了。统帅不必多说,乃是天灵帝国武方第一的职位;而令又是白家可以只手遮天的存在,二职加身,田叔的地位就已经高到足以令人发指的地步了。 所以,有很多人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都对田叔或多或少有些表示,中以非议居多。尤其是朝政上向来于武夫不登对的文官大臣们,自然抓住了这个机会用来在皇帝面前大肆诋毁田叔,其中说辞约莫都是些居心不良,野心勃勃,妄图据地为王之类的话,反正怎样能使得情况更显严峻,他们就会怎么说,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但任朝臣胡诌八扯,就算是在皇帝面前把自己说成什么样子都好,自诩行得正坐得端的田叔都不会去理会这种根本不值一提的诋毁。反正都已经相互斗了这么多年,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也听得多了,倒也没见他们有哪一次是能够真正威胁到田叔的统帅地位的。 而且这个消息之所以会带起如此大的风波,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出其不意,等到诽谤的热潮过去了,或者说有人愿意稍加思考几分,都能想明白这件事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毕竟,田叔的统帅之位可是距离九五至尊最近的位置,他那儿要是出了什么风吹草动,近在咫尺的皇帝能不知道么? 随便他们怎么说,田叔反正照样自在,从天灵帝国回到家中的时候已近黄昏,再等到将玩得好不尽兴的雪儿和灵子安顿好,这一天就算是这样过了。 吃过晚饭,田叔总算是找到了一天下来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回到内府,在自己格外中意的乌木椅缓缓坐下。 可也就只是品了一口茶的功夫,他的脸色就再度变得深沉起来,至于原因,自然就是那道深夜还到此上门造访的身影,不,确切点来说的话,那是一道鲜血淋漓的尸体。 直立在门口的尸体可谓是触目惊心。他的双目空洞无珠,两道从嘴角直上耳根的刀伤更是骇人,但这些都不是致命伤,真正一击致命的,是他那整个炸开的胸膛。 田叔就萦绕在他身上挥之不去的凌冽来进行简单判断,这些伤是在一瞬间造成的。只因那每一处残存的锋芒,悉数一致。 “终是出手了啊......”田叔哀叹一声,满是同情地注视着那具仰仗着未去灵气才可勉强站立的尸体,左手轻做一记响指,柔焰顿时席卷,将其焚成白灰存入一早就为其备好的精贵骨灰龛中。“安息吧。” 第二百三十七章 抵达 白家在行天大陆上的一枝独大向来都是有目共睹的,虽然他们名义上归顺于天灵帝国的大纛之下,但旗下有这么个不论是实力还是声望都远超皇室的氏族,任天下随便什么人当上国君,都势必会对其加以防范,毕竟,白家可是一个随时反了都不一定斗得过的隐性炸弹啊。 或许在前些年日,天灵帝国对于白家的渗透还没有今日这般严重,直到如今那位颇具野心的帝皇坐上了位高权重的龙椅后,这才在明面上增加了许许多多的暗斗。而身居两个要职的田叔,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龙椅上的那位不光是对田叔信赖有加,对其实力也有着充分的认可,权衡利弊之下,几乎是当机立断地便派了他前往白家充当卧底的角色。 而事实也证明了帝皇的选择是无比正确的,毕竟当这位钦点的统帅成功进入白家后,多年来,整个天灵帝国对于这个氏家大族一知半解的迷雾总算是有了消散的迹象。 这是仅仅针对于天灵帝国方面的考量,而倘若是就着田叔这个人而言,他身上的神秘色彩可是要比今天才显于人前的身兼二职多太多太多了。 从天灵帝国的方向出发,他是皇室的卧底,而从反方向出发的话,他又是白家的卧底;再换个角度,他的身份又会有所变化。时至今日,除了田叔自己,恐怕没人能够说得清在大限将至的危急时刻,他究竟会效忠于谁。 待扬起的灰雾悉数纳入最终的归所后,田叔敬重万分地为这个做工精细的骨灰龛合上了盖子。之前或是无灯,因而不见龛上图案,待其被田叔带上灯火摇曳的桌面时,可算是能够一览其全貌了。 巧夺天工的手艺在龛上那条几乎是一气呵成的游龙展现得淋漓尽致,从龛身扶摇而上盒顶,随后又盘踞而下,几个来回后,终在龛首最前端的中心呼啸出叼珠玉龙模样。 那枚置于正中,闪烁着秀丽乌黑光泽的圆珠并无瑕疵可言,圆润与光滑并驾齐驱,全然一致的色彩更是夺人眼目。如此一枚将完美刻写进骨子里的黑珍珠,到哪里不该是无价之宝。 黑珠示意艰苦之年岁,栩栩如生的游龙哪怕仅有一爪,在行天大陆都是公爵之上才可使用的尊贵象征,更别说眼下这个骨灰龛上唯有帝皇才配的五爪金龙了。 如此一龛若是流落市集,必然掀起轰然大波,一方面会是不明真相的群众将帝皇驾崩之谣言肆意宣扬,另外一方面则将会是朝野上的震怒。 毕竟,帝皇还活着呢,结果市面上却是突然多出来这么一个寓意大不吉的鬼东西,这背后的始作俑者要是被逮到了,祖上十八代的坟还不得被人连窝全端了。 “你小子常说终有一日要体验一回当帝王的滋味,前些日子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现在,我却是可以帮你做到了。”田叔苦涩地自言自语道,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曾经与那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是田叔麾下的兵,名叫王锡,并不是什么杰出之辈,却偏偏有着宁死不屈的方刚血气,也是凭借着这抹血气,在田叔执掌的行天海卫中,杀出了一个不算小的头衔。 以田叔的统帅身份,他旗下的兵有很多,虽然田叔竭尽所能地想要去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但这也仅仅是他个人美好的幻想罢了。毕竟千人千面,谁能担保自己完全记得清呢? 而王锡却不一样了,他能够在田叔的心间占据除被其甄选为继承人的尹清外的一席之地,一方面是因为他颇为杰出的浩浩正气,而另外一方面,则是源于他在面对九死一生时的毛遂之间。 听小姐所说,妖女的称谓,乃是借由某位先知之口传出来的。这位向来神鬼莫测的先知,其实力亦是同样深不可测。 如果不是他个人的心理有些不可言喻的大问题,因而被另外几位纵横江湖的大能合力困锁于白家主城的地牢之中,永世不得出关的话,以他的能力,哪怕是当代白家家主执意想保下雪儿的命,都不可能。 这样一位对雪儿乃是莫大威胁的存在势必需要严加看管,但由于盛典已至,白兰雨和田叔分别都抽不开身,只能派遣他人远远地观察这位先知的一切动向,但就算是隔着万丈远去监视这样一位无底强者,稍有不慎都是会有性命之危的。 而后来成功胜任线人之责的,就是毛遂自荐的王锡。就在那一刻,他给田叔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临行前,二人曾对杯畅饮整整一夜,最终醉到不省人事。 在那一个雾蒙蒙的夜晚,王锡带着两颊的绯红,向田叔略显艰难地勾起微笑,晕头转向间,支支吾吾地说道:“大人,我知道这一次的任务大有概率是凶多吉少了,所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就一定满足你。”田叔背仰高座,洒然说道。 “如果有机会,我也要当一回天王老爷。”借着酒意,王锡大叫道:“老子就想看看,这个身份究竟有什么魔力,弄得全世界都想去那儿坐上一坐。” “有点难啊。”田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笑吟吟地打量着脚步蹒跚地王锡,商量道:“能不能换一个。” “生平就一个愿望,也没啥多的了。”王锡扬起手中的酒壶,甩手入空,将酒香四溢的佳酿在空中抛出绝色的美轮美奂,如一尾透明且靓丽的虹桥,悉数坠入他大张的嘴中。 饮完这压箱底的美酒,王锡终是再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左脚拌上右脚,仰面摔倒地上,沉沉睡去。 田叔看着眼前这个打起呼呼鼾声的男子,脸颊两侧因醉酒而染起的红晕近乎是转瞬消弭无踪,他有条不紊地站起身来,负手而立,仰望着镂窗外的朦胧夜景,笑叹一声:“真是狮子大开口呀。” 王锡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借着醉意所抒发的真情,居然有朝一日真的能够实现,尽管是死后的五爪金龙。 “尹清,到我这里来一趟。”用双手托起承载着王锡骨灰的龛盒,田叔以沉稳的内力对空呐喊道,不消片刻,白衣掠影已是单膝而跪。 “属下参见统帅大人。”尹清的长发飘扬着敬重之意,微扬的瞳眸在扫见田叔手中的五爪金龙龛后,更是在略作收缩后溢出一丝惊诧。 “走吧,随我去一趟义冢。”田叔迈步而出,其双手手臂更是弯着标准的九十度,“至于其他的事情,等到那里,我会跟你解释清楚。” “属下遵命。”哪怕田叔已然擦肩而过,尹清却依旧是在低头回答后才连忙起身快步追上,二人的距离始终隔着约莫一个身位。 二人的身影逐渐匿于深沉,等到两人彻底无踪之时,一道唐突的微光却是悄然而至,降临于屋顶檐角的尖端,如有蓝芒闪烁的眼眸深锁远方,当中更是带着五味陈杂。 “真的,会是你么?”他低声向着自己问道,却不曾料想到身后竟会有另一阵低沉回荡。 “既是来访者,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直接光明正大地进来岂不更好?”同样是以脚尖轻点墙瓦,比起前者的电光掠浮,后者则更显风轻云淡。 “被发现了啊。”本意想着神出鬼没的一缓缓侧身,望着那一位虽是近在咫尺,却又感觉像是遥不可及的黄衣飘扬,轻笑道:“来者是谁?” “我不是谁,我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护灵而已。”那黄衣微微拱手,同样是微笑着回答道。 “护灵?我可还从来都没见识过能够有如此凝实之身的护灵啊。”一顺手自半空轻抹,拉出五指雷霆无声呼啸,刹那光晕迭起,映照在他阴沉万分的脸庞上。 “呵呵,你现在不就见识到了么?”对于蓝电的缠绵,自称护灵的黄衣倒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依旧是憨憨地笑着,粗袖微抬,似要出手的动作让一顿时严阵以待,可下一瞬,他却只是挠了挠自己犯痒的脸颊。 “你耍我?”一怒斥道,刚想发作,却感觉脚尖瓦片像是刹那融化成粘稠无比的束缚,将其困锁在原地。 “当然不是在耍你了,我可不像某些人,是不会有那些个闲情雅致的。”冷笑过后,和煦顿化烈剑,直刺一的胸膛...... 这一夜,统帅府上,电闪雷鸣。 这一夜,海风平静,近岸的浪涛不过膝高,不缀凌冽,唯有清冷。行了足有一整天的苍影孤狼终是依旧呼呼大睡的少年来到了这里。 他侧头轻呼,少年不醒。用鼻尖略顶青丝,少年依旧不醒。见此,孤狼猛然暴怒,后脚愤然一蹬,跃空而起,同时腰杆猛甩,将毫无提防之意的少年直接丢进咸涩与清凉参半的紫水中。 “我了个去!”咸涩入口,冰凉刺面,让姜乐冥立马醒转,一身湿漉漉地从海水之中站起来,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只见幻化人形的苍风盘着双手,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 “睡得爽么?”苍风的语气明显泛着怒意,可大梦初醒的姜乐冥却还真把它当成了真的问题,诚恳万分地点起头来。此番动作,会换来一记轰拳敲头,也是自然而然。 “你打我干什么!”姜乐冥吃痛,双手捧着头,蹲坐在海浪中,一脸委屈:“不是你问我睡得舒服不舒服么!”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苍风带着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远端,如翻开一页新章般说道:“算了算了,看那边。” “什么算了!合着你就白打我一下呗?”姜乐冥愤愤起身,竭尽所能般瞪大眼睛,想要装出一副怒视的模样,可小眼睛就是小眼睛,再怎么努力,它们也就只有那么丁点大。 “叫你看那边。”苍风啧嘴哼道。 “什么嘛,那边有什么好看的?”姜乐冥顺着苍风高举的左臂极目远眺,只见在视野的尽头位置有一个约莫只有拇指大小的物体,正突兀地立于汪洋中心。 “那就是你接下来的目的地,破屿。”就在姜乐冥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时候,苍风便以寒声照着腰上卷轴读了起来:“在过程中,你需要凭借一己之力,或游泳,或御剑抵达那个小岛,随后一式碎之即为完成,从出发到破岛,需一气呵成,否则即为失败。” “什么?”姜乐冥看了看身后的苍风,再望了望几乎远到极致的小岛,双手比划着说道:“搞笑呢?” “认真的。而在你完成之前,我也会一直呆在这里充当裁判的角色。”苍风就地盘膝坐下。“若你非一气呵成,我便会将你拉回起点,如此反复。” “认真的?”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上古余孽 眺望无垠,静谧无声。 姜乐冥盘腿坐在涌动的海水之中,仍透骨清凉肆意袭身,却依旧不带半分动摇,他的周围,星光满溢,昏芒与晶莹同时迭起,以他的身体为引,一左一右地缠绵着,不一会儿,待其眉眼启张,隐晦化作匕柄,晶莹层出凌冽,一柄短匕赫然成形,正是姜乐冥独享的唤灵兵器:忆寒。 如今的忆寒相较往昔,乍一看莫不相同,可若细细品味,无疑可见当中匕刃的身形隐隐变得修长了几分,原是切出蜿蜒的匕首如今已是笔挺如擎天苍木,似乎是正向着剑刃的方向发展。 姜乐冥反握住目前对其而言仍是能够随意使唤的忆寒,右手如闪电般猛然飞出,刹那间,震撼的嗡鸣席卷静谧,滔天的凌冽呼啸而出,于不过膝高的海面掀起轩然大波。 当幕帘近乎及树高,等候多时的姜乐冥便一步跨出震撼,身化流星,迎着泛着湛紫的海浪幕帘长驱直入,宛若火刀掠过黄油,他的身影似乎是直接融入了巨浪横空。 姜乐冥的没入其中为卷天巨浪赋予了别样的光彩,恍惚间,本是浑然一体的水幕,竟是在下坠的过程中逐渐分崩离析,化作一缕缕细小星浪,以黑芒为主调。 眨眼间,数不尽的黑光一如炮轰,将平坦的沙坑顿时砸出各色水洼坑洞。每一处水洼中,更是点缀着浪花如剑,一边旋转,一边深化着沙池上的各样坑洞。 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苍风嘴角微微抽搐,面上虽是平静依旧,可心中的洪涛却已不比此前的骇浪差了多少:“他是什么时候将剑气练成那样了?不是都在练肉身强度而已么?” 苍风的震惊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从明面上来说,自打陈芒接手以来,或者再往前推,从姜乐冥与敦煌重逢之后,他就一直没有机会来磨练剑罡剑气,都是在巩固根基,以便往后的修行。 而实际上,姜乐冥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个瞬间为何能做出如此之势,他仅仅只是顺从了心中浮现的悸动,正坐调息后悍然阔步,然后,这一切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甚至不是姜乐冥自身能够控制的,直到他一路飞至汪洋正中心,开始下坠时,他这才重新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傍身的黑芒在此刻悉数消退,再无法维持腾空而行的姜乐冥当即朝着平静无比的海面坠去。 这不过是十几米的高度,就算是不做任何调整地拍到水面上,顶破天也只能给姜乐冥带来一丝丝根本不值一提的疼痛感而已。 然而,汪洋之下的暗流涌动,却根本不似表面上看上去那般静若止水。 当姜乐冥坠至距离海面三米的位置时,他突然感觉紫洋下仿佛传出了一声不容挑衅的暴喝,无孔不入的低沉直捣黄龙,回荡在他的心海。 不祥之意宛若洪流顺着筋脉传遍姜乐冥的全身,他当机立断,翻身唤来最值得信赖的忆寒,匕刃森冷银光崩显,无情的凌冽更是一马当先,转瞬破浪,径直杀入昏暗无光的汪洋。 “吼!!!”汪洋之下,向来倨傲的生物似乎压根没有料想到这个外来者竟会如此胆大妄为,竟敢率先对自己出手。肃杀轰然而落,不偏不倚地攻到它的身上,虽是不疼不痒,却是实实在在地激起了它的怒火。 在姜乐冥落入水面的那一个瞬间,强而有力的触手便是精准无误地抓住了他的身体,以无可抗衡之力,带着姜乐冥再度冲出水面。 月光下,一道庞然大物已然形现于无垠汪洋之上,光是一个脑袋便如同陆上高山一般大小,无数以猩红为基色的触手一经现世,便已铺满方圆百里的海面。 那是一只大到没边的章鱼,巨大的圆头上纵横交错地点缀着无数伤痕,其中又以一记近乎横切了半个脑袋的剑伤最为引人瞩目。 章鱼点缀在身前的巨大眼眸是奇异的艳红色,怒火正在其中肆意流转。它那遍及四方的触手还不是奋力下砸,仅仅是轻轻摆动,便可打出近十米多高的白浪。 “小小人类,岂敢,挑衅我?”寻不见嘴巴究竟在何处的章鱼此刻却是口吐人言,一只高举的触手将动弹不得的姜乐冥拉至跟前,以单眸的凶厉,瞪着这仿佛只要轻一用力便可尸骨无存的小子。 “噗...”姜乐冥可以感觉到环绕在自己身体上的触手甚至只用了不到半成的力,却已经把自己的全身骨骼勒得咔咔作响,尤其是当触手牵引着自己的身子上下游走之时,体内更甚的气血翻滚更是让他忍不住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哀家今日心情好,不想杀生。”或许是感觉到被把玩于触手间的姜乐冥与自身几乎不可量计的实力差距,这只虽是倨傲但却不曾喜好滥杀的章鱼终是收了眼中怒意,稍是松了松环绕在姜乐冥身边的劲力,让其得以缓上一口气。“只要告诉我是谁派你来这里的,你便可以离开了。” 姜乐冥双手搭在章鱼偌大的触手上,几乎贪婪地汲取着周遭的空气,好半晌,才面色苍白地回过神来,凝望着眼前那个似乎只有用离谱来形容才合适的章鱼,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没有...没有谁派我来...是我自己...不小心飞到这里来的...”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自称哀家的章鱼在听了姜乐冥的回答后,不知为何,竟是冷不提防地大笑出声:“小子,你可知哀家是谁?” 没等姜乐冥在近身的白浪中给出任何答复,这只章鱼便是自问自答地说道:“哀家可是这个海域的守护神,历来与人类都有签订互助的契约,所以,你大可不必对哀家加以任何提防。” “互助契约?”凝视着自表身份的章鱼,姜乐冥却始终没有松开手里的忆寒。 “就是帮助来此的人进行修行。”章鱼的语气中似乎有些不耐烦,尽管微乎其微。“好了,告诉哀家,是谁派你来的,好让哀家为你量身定制一些适合你的修行方法。” “此言当真?”姜乐冥仍有提防。 “对天起誓,当真。”章鱼似乎是深谙人类的那一套说辞,竟是万分人性化地举起五根触手擎天,做着发誓的动作。 “如果是这样的话...”章鱼的口吻虽然一如既往地点缀着傲骨,但却没有半点欺骗的意思,如此的态度似乎让姜乐冥终是卸下了全部防备,只见他点点头,故意向前探了探身子,缓声道:“是...” 没有言语上的答案,有的,只是一柄行踪诡异千变的蓝光匕首,掠着肉眼难追的急速,直刺章鱼那一颗偌大的艳红眼珠...... 在来时的路上,姜乐冥虽然看起来像是在苍风的背上呼呼大睡,好不自在,但实际上,他却是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状态,在精神海中,与远在另外一片大陆的师傅进行着交流。 “师傅。”不知是姜乐冥的幻觉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以投影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精神海中的敦煌,其样貌却似乎是年轻了十几岁一样。 “我先得恭喜你,恭喜你到了破屿。”仅有单臂的敦煌轻轻拍了拍姜乐冥的头,“你十四岁抵达破屿,而我是十七岁到的破屿,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毕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不服也得服呀。” “师傅,破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对于敦煌的赞美,姜乐冥却是充耳不闻,反倒是对这个所谓的破屿好奇不已。 “破屿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一个转折点。”敦煌呵呵笑道:“用来决定一个人究竟是能走上乘剑,还是踏下乘剑的转折点。” “那不该是唤剑考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变成破屿啊?”姜乐冥依旧是一头雾水。 “哟,真没想到啊,你知道的还挺多的。”敦煌故作惊诧地调侃道:“这么说吧,唤剑考呢,是世界的主流判断法,可在我眼里,它根本就没有半点参考价值,所以我按照我自己的经验,设计了破屿这一门全新的考核。” “您设计的?”不知为什么,一听见是敦煌亲身设计的,姜乐冥的心里头就瘆得慌,毕竟,之前的一切至今仍是历历在目啊。 “对,就是我设计的。”敦煌扬手洒出一大片星芒,姜乐冥的注视下,尤其利落地勾勒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巨型章鱼。那只章鱼与姜乐冥此刻所见有九分相似,至于唯一的一点不同,便是出自敦煌手的章鱼头上顶着一个宛若高顶帽般的小山。 “这是章鱼?”姜乐冥歪着脖子问道。 “对,就是章鱼,一只早就不复巅峰的上古余孽。”敦煌一边说着,一边为姜乐冥指了指章鱼头顶那座小山:“破屿破屿,喏,那就是你要破的屿。” “啊?” “啊什么啊,看到这只章鱼头顶那个东西了没有?那就是所谓的屿,你要做的,就是给它劈烂掉。”敦煌扬手敲在姜乐冥的脑袋上,打出一声清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在一个月内破掉这个东西,你便可走上乘剑,以后前途必将无限,甚至可以继承我之前剑圣的衣钵。” “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所以我不会把失败的后果告诉你。”敦煌幽幽地说道:“还有,你要记住几点,第一,那只章鱼虽然不复巅峰,但也毕竟是只上古余孽,实力还是有那么点的,至少对你来说,千万别小瞧了它。” “第二,你真正遇上的这只章鱼会比我画的还要大得多,而且这座小山也可能不会被它顶在脑袋上,而是置放在海上;第三,在这一个月内,当你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苍风会出手帮你。”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只章鱼,跟我其实有着深仇大恨。”将这最后一点说罢,敦煌的嘴角竟是勾起揶揄的弧度,正因这细微的弧度,却让姜乐冥的心脏冷不提防地漏了一拍。 “记住啊,你要做的并不是把这只章鱼杀了,而是把那座山给清掉。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等你成功后,自然就明白了。” ....... “吼!!!”章鱼已经竭尽所能般向这个不明来历的男子释出善意了,可结果呢,非但没能换来任何情报,还险些瞎了一只眼睛,如此得不偿失的代价让自称哀家的她顿时暴怒。 万千触手愤然坠落,虽是炸起冲天水柱,却只是虚有其表的威能赫赫,至于当中掺杂的凌冽或是别样灵气,却是还不比姜乐冥那柄纤细的忆寒。 不复巅峰的上古余孽,到头来,也只是剩下了最为纯粹,同时也是最为无用的肉身之力。 第二百三十九章 翱翔 上古余孽,顾名思义,自是从上古时期存活至今的妖孽存在,在那混沌初开的洪荒年代,或是世界自有其奥秘,笔下所创均是些动不动就有高山群岳般高的庞然大物,不论是肌肉虬结也好,身形修长也罢,但凡是生于远古的,到了今天,近乎全是些要人抬头也看不着全貌的巨型怪物。 可随着时代的发展,仅仅以形压人已不再是这个世界的潮流,在其背后的冥冥助力一步步将世界轨迹引向化小的道路,并就此定形。 虽然娇小相比起往昔的庞然少了分让人光是一望便可会敬而远之的威势,却又多了恰如鬼魅般的灵活万千,再加上世界有意无意向后者所倾倒的资源,如此反复数万轮回,到了今天,洪荒之兽的痕迹早已消失殆尽。 世界从来都不是什么公平的主,虽然洪荒之兽与以人类为首的后世创作同属其纵笔挥下的杰作,但世界对于后者的偏爱,明显是前者无可企及的。 洪荒之兽是命中注定被世界洪流所抛弃的那一批牺牲者。当备受偏爱的后者享受着来自于天地的恩典,凭借着洪荒时代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修为之说一路攀至世界巅顶,上古之兽,就此落得余孽之名。 往后的日子里,被冠以余孽之名的洪荒异兽只能东躲西藏。 他们虽然拥有着足以人类近乎高不可攀的可怕身形,但这种由毫无技巧可言的肉体碾压所带来的优势,却早已被人类以各色凌冽破得惨不忍睹,若是异兽执意反抗,庞然之躯只会让他们成为活生生的靶子,还是那种绝对不会失手的巨型靶子。 时过境迁,当年侥幸逃过一劫的上古余孽现如今已是屈指可数,且多半都藏匿于世界最偏僻的角落,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或是沦落到杳无人烟的沙漠,无声经受着每日的风沙洗礼。 尽管在上古余孽彻底大败溃崩之前,曾一度有过几次逆风翻盘的希望,然而,他们的每一次努力,却最终败倒在了毫不留情的世界手中。 在人类的记载中,最近的一次妖兽群起,大抵也是在约莫十万年之前了。那个时候的文字就一如天书般晦涩难懂,不然的话,也不会有人到现在还在钻研古文字了。 不过好在是有少部分图画从那个年代流传下来,这才让现今的人们能够了解到十万年前的那场旷世之战。 其中细节不加赘述,约莫都是偏向于叫人有些云里雾里的神话调调,且人人各有自己的体会,所以大体上还没有一个公认的确切版本。 但有一件事却是被所有了解这段历史的人所承认——那场旷世之战的开启者,正是一只常年隐匿于深海,不知怎么的竟是习得了如何运用剑气的巨型章鱼。 那只章鱼以自己近乎千余条的触手为剑,或是绷紧直掠,于海面上荡起引出排空巨浪的月牙弧光,或是化若软骨之剑,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偷袭人后。 千只触手使用着近乎层出不穷的剑技,它的庞然身躯又赋予了触手令人发指的长度,光是这两点的完美搭配,就一度让这只章鱼成为了那时人们心中如同梦魇一般的存在。 但好在,后有大能横空出世,用足以断海截江的一指迅疾,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那只章鱼从神坛上直接拽了下来,这才让万世得以再享太平之日。 可至于那只章鱼死没死,天下人皆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吼!!!”尽管章鱼的及时合眼让她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匕刃刀身的直刺,但混杂其中的冷冽锋芒却是依旧让她分外难受。 毫无征兆的突袭得手,让这只庞然巨兽不得已松开了环绕在姜乐冥腰间的巨型触手。在下坠的过程中,姜乐冥反手再做牵引,将被章鱼那宛若铁板一块的眼皮弹开的忆寒重新唤入自己的手中。 感受着迅疾之风在耳边呼啸,姜乐冥却是一点也不慌张,脑海中回想着曾经敦煌凝罡入青叶身,随后仅是屈指一弹,便叫软柔青叶洞穿数块寸深的铁板的一幕,嘴角轻动,淡然道:“气凝。” 气声已出,忆寒的锋刃上当即旋出迥异于之前的绚丽,反是如无形夜空般的深邃,携之猛然向后连戳两下,一起铿锵清脆,二便镶进了那只章鱼的坚硬皮肤。 凝罡入物,以万物为剑,姜乐冥自然还没有到那种超凡入圣的境界,但将仅仅只是将匕首原有的锋芒放大数倍对其而言,却是绰绰有余的。 “吼!!”短匕入肉,割刮出的鲜血淋漓让章鱼再度惊起暴怒,她将那只被姜乐冥当作岩壁的触手奋然甩出,却不曾动摇姜乐冥那如若泰山般稳固的身形。 见一式不管用,章鱼当即带起平铺在海面上的无数灰光,接踵砸向那白白承受无妄之灾的触手,却是怎么也碰不到鸡贼地躲到死角位置的姜乐冥。 听着耳边近乎源源不断的气爆,姜乐冥却已将注意从这尊暂时掀不起风浪的章鱼身上移至仍在远端的小山上了。透过无数扬天白浪眺望那座目的地,姜乐冥轻咬下唇,做起苦思之态。 这记冥思苦想持续的时间很短,当巨型章鱼再一次将姜乐冥身处的触手不计代价地甩出去时,他的心里便有了一个计划。 然而,还没等到姜乐冥将其付诸实行,已不想再跟他多加“嬉戏”的章鱼终于下定决心,只见她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将姜乐冥所处的触手齐根断去。 “不好。”一直游离在海滩边的苍风见状,当即化身暗影狼,脚下深光更是转瞬奔涌而出,眼看就要冲出去了,却在前足涉水的那一刻猛然凝滞。 在苍风的面前,一道虚幻的独臂身影却是毫无征兆地造访此地,他轻抬左手,示意身后的暗影狼少安毋躁,自己则是翘首远瞻,看着那一叠肉山在紫洋上兴风作浪,嘴角却是不知不觉地勾出轻弧:“我这徒弟运气好的,可真不是一点两点啊,不愧是有一国命数加身的落难王子。” “真的不用去救他么,你应该知道,如果错过了最佳的救援机会,我可是奈何不了那只大章鱼的。”苍风阔步来到虚影的身旁,沉声道。 “这一次倒不用,下一次就要了。”虚影将独存的左手负至身后,眺望着那只正背对自己的章鱼,尤其是当瞥见了那几乎横贯章鱼整个身体的一线沟壑,以及在其旁边较为相形见绌的三米长痕,他的眼神便是缀出明显的恍惚之色。 “什么意思?”苍风歪过毛茸茸的脖子,平视着与自己齐高的虚影男子,不解地问道。 对此,那虚影男子并没有以言语作为解释,他只是向着那只章鱼微微仰了仰下巴,苍风便是顿时会意,回过头去,刚好撞见了黑光冲天的那一幕。 如果说海上夜色是近乎于黑的深邃之紫,那么,那一道恰恰形现于章鱼正前方的冲天黑芒,则是世间少有的纯粹黑光。 “轰!”近乎是一瞬间,本还傲然挺立于岸边的苍风竟是莫名其妙地跪了下去,埋得极低的眼眸中闪烁着无与伦比的惊诧。 从那无声的黑光中,对外传出的却并非什么凌冽的磅礴攻势,而是最简单,也最纯粹的,来自于上位者的威压,是连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暗影狼皇血脉的苍风,都要为之俯首称臣的威能赫赫。 “什么...”苍风低声吐露着难以置信,他一直维持着四肢跪地的姿态,如此虔诚的模样并非是他的本意,然而他却无法忤逆。 “向阴之凤,黑雀。”本就是投影模样的男子经此气浪翻滚后,身影更加虚幻几分,但他的一对异色眼瞳却是变得愈加明亮起来。 “锵——”嘹亮却无比阴沉的凤啼转瞬响彻云霄,在那冲天的烈光之中,一道沐浴着黑炎的凤凰振翅翱翔,黑芒焰火如雨,不加吝啬地悉数轰到那只章鱼的身上,竟是将向来以肉体至强著称的上古余孽砸得节节败退,这才不过几次呼吸的功夫,章鱼已是遍体鳞伤。 虽然章鱼没有像远在岸边的苍风一样对其俯首称臣,可她的眼眸中却也同样写满了震撼,仰望着那大有霸天之色的黑凤,章鱼没有犹豫,于无声中迅速潜入深海之中。 “黑雀不出,亿万升平;黑雀既出,那风起云涌怕都称不上大事。”再度投影至此的敦煌扼腕叹息,仰望着天边的一点余光,苦涩笑道:“原来,我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啊。” 苦叹的回响伴着冲天黑光的消弭一并朝着远方飘然而去。再一次眼带深沉地仰望天边那只携着昏厥的姜乐冥缓缓下坠的黑羽凤凰,看着它那生怕伤到姜乐冥分毫的小心模样,敦煌露出最后一抹会心微笑,身形瞬息破碎,宛若春日柳絮因风起,飘飘洒洒地去往远方。 对于黑雀的降临,哪怕近在咫尺,苍风也是不敢直视,依旧保持着匍匐在地的虔诚模样。尽管黑雀的气焰仍未抵达巅峰,苍风也丝毫不敢怠慢。 “啾啾。”待黑凤把姜乐冥终是安顿在软糯无限的金沙上,它再也维持不住展翅的神威,小叫几声,便化回原来的娇小麻雀模样,那黄里透红的软喙便是其通体黝黑之外唯一的别样靓丽。 哪怕是黑雀威武不再,恢复了可爱的幼年,苍风也仅仅只有向着这只尽显依恋的小麻雀瞥个几眼的勇气。 小麻雀蹦蹦跳跳地跨到姜乐冥的脸上,略做试探般戳了戳这个因外力的猛然爆发而昏厥过去的男孩子。 “啾啾...啾啾...”它轻声唤着焦急,似乎是生怕姜乐冥会因此再也醒不过来。 “那个...让我试试吧?”匍匐在隔壁的苍风见小麻雀一脸慌张地蹦来蹦去,见有了表现的机会,便支支吾吾地主动请缨:“我...能把他救起来的...” “叽叽?”小麻雀扬起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苍狼,虽然身形玲珑,气势却是分毫不让。 “请相信我,我真的可以的。”苍风听出了小麻雀轻啼中的警惕,便连忙解释道:“我跟你一样,是这个孩子的朋友。” “叽叽..”小麻雀的啼叫放轻了几分,它微微转头,看着胸膛起伏弧度甚小的姜乐冥,一番思量后,还是为苍风让开了位置。 “呼...”目睹着由向阴之凤转化而成的小麻雀终是选择了让步,苍风长吁一口气,缓步来到姜乐冥的身边,抬手凝出阵阵柔和氤氲,在小麻雀满是警惕的注视下,缓之又缓地打入姜乐冥的胸膛。 第二百四十章 察觉 深夜中的暗凤展翅,虽是有冲天灵光相随,但那毕竟只是个初生幼儿,再怎么穷尽一身之劲力,汇出的烈光终是不及之前涤魂那般能让天下皆知。 更甚者,深邃如如影的迅猛光辉乃是降临在被人类社会向来视作禁地的内海,其方圆百里几乎无一人居住,所以,黑雀的第一次横空出世,大抵只是孤芳自赏罢了。 但凡事总有例外,一如天下人总会有那一位与其心有灵犀的最佳伴侣,二人之间或许会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在冥冥之中,却有那么一种道不清也说不明的联系,将二人捆绑一根绳子的两头,但凡当中任意一方动了,另外一边的人便可立马觉察。 黑雀天生为向阴之凤,既是凤族,且执掌凛然邪气,与之有着秘密链接的,自然便是那一位现在在白家正风光无限的金凤涅槃者:白凤然。 “轰。”本是恬静淡雅的棋局,白凤然的黑子仅仅只是轻轻点落,便将棋盘连着其下支撑的石桌一并炸个粉碎。 “小姐,怎么了?”坐着对手位的缘休似乎早已习惯了白凤然的阴晴不定,紫衣披身的他轻轻撩开眼前低垂的发丝。 眼瞅着这个向来轻挑的小姐如今却是隐隐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态,无需后者多言,缘休当即沉下心,周身气旋流转,汇入天边紫云,仿似凭空开出一眼俯视众生,片刻的寻觅后,他嘴角的淡笑亦是渐渐被阴沉取而代之。 “你感受到了么?”留着及腰金发的白凤然寒声问道,向来以正气浩荡著称的金凤,甚至还融合了指掌狂烈火元素的远世之圣,如今却是道出一如九丈寒潭般的森冷。“那家伙居然出现了。” “小公主啊,看来,你这一世怕是不简单咯。”主仆二人的同款阴沉并没有传染到化形灵体的远世之圣,他从某处四角飘然而出,悬浮在满是齑粉的废墟之上,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便是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吧?” “火老头,你给我闭嘴。”白凤然侧过脸,一对星眸恶狠狠地瞪了满脸无辜的远世之圣一眼,让后者顿时识趣地收了声,随后,她转而望向已然站起身来的缘休,稍稍点头:“知道在哪里了么?” “在封印着上古余孽——九万剑章的内海。”缘休的回答没有了一如既往的毕恭毕敬,反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怒意。 “九万剑章?小章鱼啊,没想到她居然还活着呢。”远世之圣似乎根本就坐不住,好不容易才暂时静了几秒钟,却又立马叽叽喳喳地叫唤起来:“哎呀哎呀,原来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嘛。” “火老头,你再吵吵,信不信我给你火种都掐灭掉?”白凤然近乎是指着地位何其尊贵的远世之圣的鼻子骂道,而后者偏偏是奈何不了这个看似娇柔的弱女子,只得满心幽怨地白了她一样,意犹未尽般退回了来时的虚空。 “我们走。”远世之圣既是已然无踪,白凤然便是扬手一挥,凭空扯下一道与自己除了眸内无神外,其他细节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滞留原地,而其本体则是随着缘休一并腾飞,化作两道闪电,争先恐后般冲向那杳无人烟的绝对禁地。 虽是能一日千里,但苍风毕竟是不能飞,在地形错综复杂的森林中,他的步履会因而受到限制,这才花了他差不多整整一天的时间才赶到内海。 而对于白凤然还有缘休来说,既是化作雷霆电光自高空横过,那前路必将一马平川,在根本毫无障碍可言的自由自在下,他们很快便已临近内海边缘的一片树林。 如果没有那一道独臂的只身镇守,如果没有那屏蔽天地的浩瀚剑气分毫不让,他们绝对可以直入内海,将那道瞬息触动二人心弦的威胁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我就说一定会有人感应到黑雀的出世嘛。”盘腿坐在无形上的独臂男子轻笑着站起身,蓝紫双色的奇异眼眸虽是不带敌意,但也同样没有半点谈判的余地。“如果古籍没错的话,相比这位小姐,就是传说中的金凤转世了吧?” “我有正事要办,如果你要拦着我,哪怕你是剑圣敦煌,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白凤然寒声说道。 一对纤纤玉手自胸前交叉,随后猛然后甩,刹那间,振翅的金凤虚影已然形现于她的身后,华丽的羽翼近乎无穷无尽,在不断的变化中慢慢汇成仿佛可以灼烧灵魂的火焰剑雨,直指敦煌所处。 “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啊。”敦煌的话语本该点缀着吃惊之色,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却是无比的淡然。仰望着那晃眼的焰火,敦煌轻叹一声:“不过,哪怕是这样,我也依旧不能让你们过去啊。” “你这是要成心与我作对么?区区凡人。”白凤然的眼眸瞬息转换成只有圣兽才配拥有的灿金竖瞳,无与伦比的威势自中流转,宛若百万千斤,径直压到敦煌的双肩。 经受此等强压的敦煌,却只是在空中稍稍下落了一点点距离,就再没有其他的任何变化了。 “如果是巅峰时期的圣兽金凤,我自然是不敢的。”敦煌的左臂依旧垂在身侧,不做任何动作,就是简简单单地放在那里,却依旧惹来白凤然和缘休不时的观望。“可现在的你,距离巅峰仍有距离啊。” 说罢,无数罡气赫然袭出迅猛,在白凤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泯灭了她身后备好的全部剑雨。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威势之猛,虽未曾真真切切地作用于白凤然和缘休的身上,却依旧让他们感受到几乎裂骨般的疼痛。 此时的敦煌,仍未握剑。 “身为人者,却能够有如此气焰,我生平所见只有两个,你是第三个。” 恍惚间,一道虚幻的红光裂空而来,他扬起单臂,将已然受尽挑衅,准备殊死相搏的白凤然拦在身后,同时向着不远处的敦煌轻言说道:“前两位无不是震古烁今,改变一方历史的存在,他们那等命数我早有预料,故称不上什么惊奇,但你,在我的眼里,你的命却跟他们不同,这是为何?” “我又怎么知道呢?”面对着这一位凭空出现的长者,敦煌的话语之中总算是多了几分其他的感情,有敬重,但更多的是无奈与忧伤。“或许是上苍也看出来了人各有命才好玩,屡次复刻他人之命数,总会无聊的嘛。” “苍天老儿可不是那等肤浅之辈啊。”这位执掌着火元素的远世之圣朗笑几声后,才缓缓开口道:“那么,你执意要保的那位,就是你认定的了?可不变了?” 敦煌回身远眺已然寂静无声的内海,扼腕长叹:“我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选了,毕竟,就连向来眼高于顶的黑雀都将其视作主人了。” “什么?阴凤居然认主了?”白凤然满眼震惊,眼看着就要冲出阵列,却被一直以来将其尊称为公主殿下的远世之圣给瞬间禁锢在原地。“火老头!你干什么?!” “凤然。”远世之圣的眼中点缀着无限深沉,那是他在这漫长的生命中,都鲜少出现过的光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暂且放下个人恩怨吧,小精灵也是这样。” “额。”在这儿地位最低的缘休突然被远世之圣点名提醒,眼中的怒火虽是依旧在延烧,但其气焰却最起码减弱了几分。 “听你这么说,你应该也是知情人吧?”敦煌云淡风轻地问道,独一的左手回勾,将漫天剑气悉数收入自己宛若无底洞一般的袖口。 “呵呵。”远世之圣摸了摸自己那根本就没有几根毛的下巴,憨憨笑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就帮我向郑昇问个好吧。” 对于慈祥老人提出的请求,敦煌没有给出任何答复,只是默默地垂下了头。这个动作,让远世之圣幡然醒悟,一对深眸当即掠起精光:“是他们干的?” “不然还能有谁呢?”敦煌冷声说道。 “居然已经把手伸到这么远了么......黑雀不诞,亿万升平,这个道理果然是真的啊。”眼中怒火渐渐消弭,远世之圣便唏嘘着说道:“小公主,我们走吧,现在,还是不要去找黑雀的麻烦好。” “不是,火老头,你们俩究竟在说些什么?”在场的,只有敦煌和远世之圣这两位曾与郑昇有过交集的人与灵懂得彼此口中所言究竟是什么,至于听得满头雾水的白凤然和缘休,则像是被隔绝在外一般。“什么手伸到这么远,什么知情人,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先回去吧,时间还长,到时候,我慢慢讲给你听。”远世之圣抬手,轻而易举地在半空中撕出一道只有使用传送卷轴才可唤出的裂隙,紧接着侧过眼眸,用只有敦煌能够听见的声音,徐徐道:“近来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这我不抗也得抗啊,只是我不甘心,到头来,还是被这个所谓冥冥给算计了。”敦煌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既是世界的选择,你再怎么抱怨也没有用啊,加油吧。”远世之圣呵呵一笑,虽是虚体的双手此刻却是缠绵出两道实体化的藤蔓,一左一右,牵起白凤然和缘休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二人拉入裂隙那头的荷塘月色。 “郑昇郑昇,你究竟做了多少打算?”待三人悉数离去,敦煌便再度远瞻那一处黑雀降临之所,一边摇头一边感慨道:“不愧是个喜欢下棋的,运筹帷幄什么的,真是信手拈来啊。” 无言的轻笑中,敦煌化作一缕轻烟扶摇而上,所谓事了拂衣去,不外如是。 沐浴在苍风输出的柔和以及黑雀万分忧心的注视之下,昏阙的姜乐冥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早已成为了环环相扣的布局中,至关重要的存在。 “火老头!你什么意思啊!”既是坏了好事,远世之圣势必要遭受白凤然的怒火,所以,他早就事先做了心理准备,提前封闭了自己的耳朵,听不见,就是安静。 “你不是不知道那黑雀对于我来说代表着什么,我会涅槃这么多次,还不都是因为她!结果你给我搞这个?你这是唱哪一出?猫哭耗子么?”白凤然已然不顾形象了,暴怒的样子着实前所未见。 第二百四十一章 旧部 眼瞅着面前这个几乎是指着自己鼻子骂的女生,远世之圣只得无奈地纵容她的一举一动,耸耸肩,一直等到她的气焰不再如现今这般嚣张后,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小公主啊,就别骂了,我会这么做,自然是有道理的嘛。” “你一个被封印在洞窟里几万年的破老头,又能有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白凤然掀着下巴,傲气在怒意肆虐的前提下不断涌现。 “欸,小公主,以偏概全就是你的不对了。”远世之圣伸出一根手指,在白凤然的注视下来回晃了晃。“足不出户,可不代表是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啊。” “行了,我没兴趣听你将这些根本没用的大道理,赶紧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要保护那只黑雀?”白凤然撅着红唇,催促道。而一旁那身份地位仅次于其主人的令:缘休,在二人的交谈中却是一点找不出插入一脚的办法,只得缄默无声地杵在原地,任由瞳内眼神肆意变幻。 其中主调大体与其主人白凤然如出一辙,皆是对远世之圣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的困惑不解,但比起白凤然那几乎写在脸上的愤怒来说,缘休的不解虽然也有愤恨相随,但更多地还是点缀着不二的尊敬之意的。 “唉,小公主呀,我之前不都跟你说过了嘛?”如今的远世之圣不过是一道栩栩如生的投影而已,按理来说是不应该感觉到疲惫的,然而,他却偏偏故意凑到一张木椅旁,缓缓坐下来的同时,轻叹道:“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在那随时都有可能降临的巨大危机面前,我们就不应该内耗力量才对啊。” “什么巨大危机?”白凤然啧啧嘴,显然,远世之圣的解释还远没有达到让她满意的那般程度:“真的,你从遇到那个人开始,就一直神神叨叨的,说话也是玄乎得很,就不能老老实实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 “凤然啊。”聆听着白凤然的不满抱怨,远世之圣仅仅只是扼腕做出叹息的模样,以一种颇为深沉的口吻,缓缓开口道:“在不久的将来,这个世界将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在那一场板上钉钉的灾难中,我们一旦失败了,这个世界便将不复存在。” “你的意思是,新一轮圣战又要来了?”四世涅槃的记忆早已牢牢地扎根在白凤然的脑海之中,所以,当远世之圣提出世界之战的概念时,她很快便回想起了当初那一场堪称是雷厉风行的圣战。 之所以要为那场圣战冠以雷厉风行的头衔,一方面是因为圣战席卷世界的速度极快,以灰旗作为战旗的黑暗势力仅仅只花了约莫四天,便将战火波及到整个世界。 而在另外一方面,雷厉风行,同样也形容了这场圣战的戛然而止。灰旗花了四天的时间在四片大陆上攻城掠地,最终将其威势宣扬于天下之时,那背仰着万家灯火的一剑擎天便横空出世,在灰旗的面前轰出一记通往它世的幽暗之纹,将发动这一切的灰军主帅彻底封印。 圣战便因此而告终。 “正是。”远世之圣点点头,肯定了白凤然的推测:“而且,两次圣战的发起者,将会是同一个人。所以,在有了前车之鉴的情况下,他会比那次更加强大,也更加谨慎,其麾下那一支所向披靡的死士灰军,亦将拥有远超前代的实力。” “那这跟黑雀又有什么关系?照我说,它这种天生的邪物,指不准还会在圣战爆发的那一刻临阵倒戈呢。要真是这样,那我们现在跟养虎为患又有什么分别?”圣战的即将到来是一码事,白凤然找黑雀麻烦又是另外一码事,这两者之间眼瞅着似乎没啥联系。 “如果是天生天养的黑雀,那才叫养虎为患。”远世之圣笑呵呵地说道,全身上下最为明亮的眼眸中此刻正荡漾着一丝丝羡慕。“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黑雀可是成为了别人的启灵之兽啊。” “启灵?”白凤然的眼中顿时掠过一道明悟的光彩,但很快便被难以置信所取缔:“不对,这怎么可能呢?按理说,凤族自生下来就应该就已经具备了灵识,黑雀虽然是混蛋一个,但好说歹说也是凤族的一脉分支,又怎么可能需要外力来帮助它启灵呢?” “万事无绝对啊,我的金凤小公主。”远世之圣终是从木椅上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只见他掀着粗袖隔空一挥,以袖间星光为墨,不过是随随便便地在空中舞了两下,便已画出凤凰振翅,音响九天的雄姿。 “而且,黑凤又是颇为特殊的存在,不可以常理度之,你又怎么肯定启灵对它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呢?” “怎么说的你好像很懂一样?”白凤然动了动小嘴,下嘴唇时撅时收,这是她在知道自己已经说不过别人的时候,下意识会做出的动作。 “虽然同为凤族,但其实你对黑雀的了解应该很少吧?”远世之圣也不着急着去解释,只是让嘴角挂起慈祥的微笑,携着揶揄轻声调侃道。 白凤然显然是听出了这火老头藏于话下的戏谑,刚想要发作,一直噤若寒蝉的缘休却是突然开口道:“有的。” “缘休,你自个儿在那嘀咕些什么呢?”白凤然与远世之圣同时望向单手抚下巴,一副深思模样的缘休。前者句中缀着不解,后者的眼神却是洋溢出一抹赞许。 “虽然说凤族天生就有灵识,但对于黑凤来说,它与生俱来的灵识却只能停留一世,换而言之,待其涅槃之后,就不再具备天生灵识,需要仰仗外力来协助启灵,才能再现黑雀之威。”本不是凤族出身的缘休,如今却是道出了连白凤然这个纯粹凤族都不曾知晓的秘辛。 “小精灵,真没想到身为外人的你,对黑雀的了解居然有这么深啊。”远世之圣由衷地赞道:“对,你说的没错,这次这只黑雀,就是经过一世涅槃的黑雀。” “黑雀居然能够涅槃?”白凤然丝毫不掩俏脸上的震惊,全然不顾淑女形象地大喊道:“真是乱套了!乱套了!一只邪气凛然的异兽,居然能够被放纵到涅槃之日的到来?这些人类是怎么想的!” 白凤然写满一脸的惊诧与缘休的木讷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的呆滞让他看上去尤为平静,却不曾想其置放于大腿两侧的握拳双手,连指甲都已是嵌入肉中。 浴火重生的凤凰涅槃是什么?它并不是单纯的向死而生,是一个循序渐进,顺水推舟的重生过程,讲究的无非是两个字:时机。 何为时机?说得通俗一点,其实就是恰到好处的时间。 不同的凤族,其凤凰涅槃的时机亦是各不相同。以白凤然这只世间仅存的金凤为例,大抵得过十几万年,它才能经历一次涅槃。 倘若凤族在涅槃之前不幸殒命,便不可能再有自灰烬中重生的奇迹发生。 黑雀的一次涅槃是多久?不长,大抵万年便有一次。可作为被整个世界所公认的邪气汇聚之体,它能活到万岁么?其难度不言而喻。 黑雀的诞生本就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事情,要想活到涅槃,更是难上加难。如今这只黑雀既然能够经历一次涅槃,便已经称得上是奇迹了。 “唉,世间万物既是在一个时间点相继涌现,自然是有它背后的道理的。”远世之圣轻声安慰着愤愤不平的白凤然:“这只黑雀想必亦是如此。” “小姐,大人,恕我先失陪一下。”缘休双手抱拳,向这两个地位尊贵的家伙交代一声后,便是迎着夜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白凤然的居所。 “其实,最难接受这件事的,应该还是这只小精灵吧。”目送着他的远走,远世之圣全然不顾仍在一旁碎碎念的白凤然,自己扬眸望天,幽叹一声:“希望这一切都能如你所愿吧。” 从天灵帝国的统帅府邸面着最为偏僻的西方一路走去,直行约莫四千米,便有一道由桑树构成的天然屏障,桑树屏障正中心则有一处其貌不扬的塌陷。 在那虚幻绿茵遮蔽下的塌陷是一道通往地底深处的楼梯。 此刻,田叔双手敬重万分地捧着一盒骨灰龛,与同样缄默无声的尹清齐步而行,掠开眼前拦路的枝桠,他们来到了这个塌陷,这个只有行天海卫的重部才能知道的存在:义冢。 “大人,到了。”尹清放下为田叔撑开的枝桠,恭声道。“需要我一并进去么?” “你也一起来吧,正好跟你说说事情。”对于尹清的提问,田叔点头表示赞同,所以尹清前迈一步,双手合十,汇出点点靓丽光晕,悉数融入倘若不仔细看根本无法留意到的塌陷之口。 沐浴着柔光,那阵绿茵则是渐渐消弭,逐渐将楼梯的本貌展现于二人眼前。 既是义冢之道已通,田叔便不加犹豫,昂首阔步,捧着装有王锡骨灰的龛盒,带着他走进这最后的安眠之地。 义冢的整体布局就是一道笔挺的走廊,一路深入。仅仅只能容下二人并肩而行的走廊两侧,则是置放着数不清的石碑。每一块石碑上,都有碑文详细地记载着在此长眠之人的全部事迹。 冢内没有设置任何灯火,因而昏暗无限。一般而言,处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墓园中,诡谲与阴森的氛围便会自然而然地浮现。 但义冢不同,全然不同。哪怕身处地底,哪怕装潢简陋,可躺在这里的,却是安详万分,除此之外,还有欣慰与感激。 田叔和尹清一路前行,这一路走来,尹清虽说隐约感觉到周围仿佛有人在注视着他,可那是满溢认可的眼神,所以一点也不感瘆人。 义冢的长廊尽头是一面偌大的大理石墙,似雪般的白皙上,镌刻着一个又一个同样大小的坑洞,刚好够纳入一个骨灰龛。 将叼着黑珠的五爪金龙正朝着自己缓缓放入坑洞,田叔左手一张一合,翻出一朵娇柔的菊花,将其放至五爪金龙的身旁。 期间,不发一言的尹清一直都陪着田叔。 “你已经很努力了。”等到一切总归尘埃落定,田叔轻轻地抚摸着栩栩如生的金龙龙首,缓声道:“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吧。” “尹清,你可知道这里躺了多少海卫同僚么?”田叔冷不提防地沉声问道。 “三百六十七。”尹清却是对答如流。“算上王锡,便有三百六十八人长眠于此。” “三百六十八。”田叔倍感无奈地长叹一声。“我真不是个合格的统帅啊。” “大人何出此言?能够为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我等之荣幸。”尹清郑重其事地回答道。 “我没有把这种事当作理所应当啊。”田叔环视着周遭长眠的弟兄,哀声道:“只希望你继任后,一切都能有所改善吧。”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复苏 “大人,您真的要离开行天海卫了么?”听着田叔的嘱托,尹清的眉目之间顿时浮现出一抹忧伤,他能走到今天,很大程度都是因为有田叔这位统帅的提拔与点醒。 就是这样一位亦师亦友的存在,在近些日子以来,却是屡次提到将离这件事,这无疑让尹清倍感不舍,除此之外,当他知道自己将会被内定成为下一任统帅之时,肩上的无形压力更是在短时间内激增。 统帅一职自古都有轮换,这是天灵帝国自设立行天海卫以来就一直存在的传统,然而,能否担保每一次统帅的轮换,却都难保继任者终能表现得跟上任一样或是更加卓越,尤其是田叔此等几乎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风云人物,要想超越他,谈何容易? 田叔的史无前例不单单表现于实力上,更在笼络人心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一个能够让行天海卫共计十万精锐心甘情愿地为之赴汤蹈火,甚至让整个天灵帝国的白姓对其赞许有加的人,其待人处事的态度自然无可挑剔。 身为统帅,田叔实在是过于完美了,完美到以至于哪怕是他自己当着整个行天海卫的面宣布尹清将会是下一任统帅之时,都会有质疑声从人潮之中纷纷涌现。 该如何才能完美继承田叔所创下的基础,这将会是尹清在继任后的前期,穷尽一身之力也要攻克的难题。 “不走也不行啊。”侧眸看了看这个仍然摆脱不了年少之称的尹清,田叔无奈地笑了笑。 “近些日子以来,我明显更加亲近白家那边,座上那位想必也看在眼里。如若我再不做出任何改变或是让步的话,就算这双面间谍的任务是他亲手交给我的,他也依旧会对我,对白家出手的吧。” “可是大人,就这么一走了之,难道真的能起到作用么?”尹清轻咬下唇,还是选择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你跟座上那位现在交情还不算深,自然不懂这背后的道理。”田叔负手说道:“座上那位关心的并不是白家本家实力如何如何,毕竟那再怎么说,都基本上算是既定的事实了,是除天地玄妙之外,完全更改不了的东西了。” “座上那位最挂虑的其实是天灵帝国的军队脱离了自家掌控,甚至跟白家有了他所不知道的关系,如此,倘若白家要反,天灵帝国便跟手无缚鸡之力没什么两样,势必首当其冲。” 田叔不紧不慢地解释着,尹清也是沉默不言,静静地听着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的话语。“而行天海卫则是天灵帝国抗衡白家的秘密武器,其统帅就不应该与白家有任何联系才对。哪怕这层关系,乃是皇帝在之前,亲手委派下来的。” “就算我没有在人前自爆为令的身份,也不该我要离开行天海卫这件早已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意义上消除座上那位心中的半数提防。”说这番话的时候,田叔是笑着说的,似乎早就已经把这一切看得很开了。 而之所以是半数而非全数,则终归难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尹清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的眼中才会掠起悲痛之意。 终有一天,这师徒二人,将会在皇命的影响下,站到彼此的对立面去。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不退出令,退出那个压根就不属于我的白家,反而要退出行天海卫,对吧?”尹清从来都没有想过田叔会未卜先知,但既然心中的疑惑都已经被揭开了,那也不好藏着掖着,只得微微点头。 “加入白家,我其实是有部分私心的,毕竟拿着令的身份,总比拿着一个退休统帅的身份,要安全得多。”田叔半开玩笑地说道:“但要说最主要的原因,依旧是那位我发誓一生效忠的小姐。” “白兰雨小姐么?”尹清曾与那位国色天香的美女有过几面之缘,且每一次见面都让他影响深刻,所以,他很轻易便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样貌:“大人,白兰雨小姐她,其实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这点缀着追根究底,甚至还有一丝丝冒犯之意的问题,到头来却并没有引起田叔的半分反感,后者仅仅只是以单手轻抚着垂至胸前的长须,久晌后,才徐徐说道:“她在我眼中,是堪比世界一般的人。” “尹清。”田叔的突然回眸中难得地泛起了几阵寒彻心扉的杀气,仅仅是一瞥,却让被直呼其名的尹清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的温度仿佛骤降至冰点。 “往后,我们之间,天灵与白家之间,不可避免地终会有一战爆发,我不知道到那时我是否还活着,但我恳请你,永远不要对白兰雨小姐,以及她身边的所有人下手。” 这是请求,但很明显地,这是只有单项选择的请求,尽管田叔故意加重了恳求二字的语调,但却依旧难掩周遭刮骨凌冽的呼啸。 经受着剑风的洗礼,尹清仅仅只是深呼一口气后,便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统帅大人。” “不再是了。”田叔左手翻出一块通体呈现出幽紫色的奇异令牌,将其稳稳飞入尹清的手中。 这块令牌虽是以长方向作为基调,却在四角都拥有着各不相同的尖锐隆起,从尖端的正中位置,则分别有着红绿蓝黄四色所构成的画卷,当中有笔挺如桦,又有蜿蜒山脉,更有潺潺流水,以及最后的皓月高悬。 四者的相辅相成,再配上点缀于正中位置的行天海卫四字,终是构成了这至高无上的统帅令。 “从今日起,尹清,将正式成为行天海卫的下一任统帅,是为天灵帝国——行天海卫——第四十八代统帅!”一声高呼,本是寂静无声的义冢中顿时涌现出浓郁的灵气波动,那是长眠于此的三百六十八位行天海卫向新一任统帅所表现出的顶礼膜拜。 “加油吧。”将肩上的重任卸去一担后,田叔总算是恢复了原有的平易近人,他稍稍用力,拍了拍仍有些茫然的尹清肩膀,微微笑道:“你的气运其实不在我之下,只要在选择的路上坚持本我,你就能成就一方大业。以及.....” 这一阵预祝前程锦绣的说辞本该行云流水,可田叔却是突然收了声,眼中本是消弭的强烈杀意再度浮现,但很快便重归虚无。又过了片刻之后,他这才重新开口道:“请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轰—— 雷阵雨着实来无影去无踪,实在让人难以捉摸。今夜的天灵帝国,便是迎来了这样的一天。 蓝电惊雷已经不知道落了究竟有多少道在天灵帝国的境内了,可它却依旧没有半点消弭之意,反倒是愈战愈勇,从起初的数十息一次,到现在频繁的十息一次。 轰鸣与炫光将整个天灵帝国炸得鸡犬不宁,人们纷纷从睡梦中惊起,想要出门观望,却又害怕那雷电的凌冽,只得稳坐家中,用枕头捂住脑袋。 但很快,一切重归寂静。 “你难道只会躲么?”披着雷电重甲的一纵使气息有那么一丝丝紊乱,却也无伤大雅,一对缀着天蓝色的深眸此刻正紧缩在那位安然自若的悬空男子身上。 在其右胸的盔甲上,有一处极为明显的裂纹,虽然没有似贯穿胸膛那般触目惊心,但淋漓鲜血却还是有的,且雷电的肆虐亦是始终弥补不了那里的缺口。 “我并非是像你这般无头无脑的武痴,所作所为也皆有我自己的目的,只会躲,说得可不准确啊。”黄袍加身的所谓护灵轻笑道,除却初遇时的一剑猝不及防外,他就再没有主动攻击过这位用电的使者,而是选择避其锋芒,每次都以极其刁钻的角度,闪过那雷霆的直来直往。 “在等人来么?”听着这黄衣护灵的嘲讽,一不怒反笑,冷言冷语地说道:“我倒是想看看,又有谁会来帮你。” 说罢,一抬手入空,屈指弹出一声清脆,刹那间,十道身影从烟云中悄然而落,他们白衣白袍白面具,无一例外,且每一个的气息都是如渊如狱般深沉。 十一对一,倘若护灵者没有支援,战败必成定局。 可就在这时,一道凌冽青光却是从地表猛然电射而出,直冲身披雷电重甲的一,其威势之猛,甚至比肩之前数道惊雷的总和还多,明显是蓄势已久的攻击。 对此,一倒是不紧不慢,双手合十继而拉拽出一道藕断丝连的雷狱囚笼,双手自空中简单地回旋一圈,一改往昔狂暴,变得柔韧无比的雷霆便将这阵青光彻底囊括其中。 “这就是你拖了这么久的原因么?可太无用了吧。”一丝毫不敛语中的嘲讽之意,反观其对岸的那位黄袍护灵,却是一脸早有预料的淡然表情。 “我真搞不懂,究竟是谁让你如此目中无人的啊?难不成用电的都这副鬼样?”黄袍的护灵者万般无奈地摇了摇头,没等一做出任何反驳,他便提醒道:“麻烦你从说垃圾话的时间里抽那么一点点出来,好好看看周围吧。” “嗯?”一挑了挑眉,顺着黄袍护灵的意思回望四周,第一眼并无异样,可从第二眼开始,他就感觉到了不妥。 不知何时,周围的空间已经镀上了深沉的紫意盎然,大有腐蚀天地之意的毒素更是自中流转,恰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或是顺着十一人的皮肤融进身体,或是顺着十一人的呼吸深入肺脏。 “毒?”然而,一迅速认识到这周遭的一切不过是时代的淘汰之物,他便是再一次仰天发出狂笑:“就这?就这?你是在开玩笑么?” “我从来不开玩笑。” 黄袍轻叹一声,转瞬间,一道被四颗龙首高高托起的男子亦是来到了与之齐肩的高度,他拱起双手,无比敬重地说道:“江家,江鸣羽。” 看着那四颗栩栩如生的龙头,听着这位男子的自我介绍,一顿时醒悟过来,转头大喝一声:“沉气!十灵阵!” 但这一切都已经晚了。 原是英姿飒爽的十一人,如今却有半数昏阙于半空之上,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朝下直坠。哪怕是那些个仍然存有神识的漏网之鱼,也多半是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这个毒是不会杀死你们的。”昨天才苏醒,今早便生龙活虎的江鸣羽,此刻正微笑着说道:“只会让你们睡上两天,不可用气七天而已,等你们到时候醒来,我们早就已经远走高飞咯。” 黄袍看着身边微笑的江鸣羽,虽然眸中存乎着不解之情,但所幸也没有问出声来,抬手在一片紫芒中撕出裂隙,缓步进入其中。 第二百四十三章 安然 裂隙的终点设在一方远离人烟的荒郊野岭,黄衣护灵停步于此,环顾四周,最接近他的则莫过于那百米开外的一处树荫屏风。 一行行摆列整齐的桑树恰似好整以暇的重装兵团,虽无言无语,却以高耸入云的伟岸,默默地守护着这唯独属于行天海卫的净土。 义冢,这是那位老人家定下来的会面之所。所以在万事已然尽善尽美后,黄衣便按照约定,来到了这里。 约莫是伫立三刻钟左右,又是一道裂隙临身开启,从中腾出紫晕翻涌,终是吐出一道仍点缀着几分虚弱之色的身影——江鸣羽。 “怎么样?都解决了吧?”黄衣耸了耸肩膀,每一次的吐息,却隐隐让他的身形更加虚幻几分,但其本人则很明显,对刻写在自己身体上的虚幻毫不在意。 “嗯,都解决了。”江鸣羽长吁一口气,捋顺了自己有些急促的气脉,点头道:“未来几天,他们怕是找不了我们的麻烦了。” “干得不错。主要就是没能一劳永逸,这一点有些可惜。”提起一劳永逸这四个字,黄衣护灵的眼中顿时流露出一抹无奈之色,那是仅针对于江鸣羽的无可奈何。 “别这样看我,我可不是什么杀人魔头。”天生对世界有着敏锐观察力的江鸣羽自然很轻松便留意到了黄袍护灵对自己的眼神变化,所以他轻叹着摇了摇头:“而且,答应帮你们做这件事,我已经付出很多了好吧。” “我知道。”看着眼前这个故意表现出虚弱姿态的江鸣羽,黄袍护灵倒并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能微笑着点点头,同时向其鞠下一躬,郑重无比地说道:“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的帮忙了。” “不用这么客气,毕竟是我有错在先的。”江鸣羽摆摆手,脚上还顺带往草坪左旁稍稍侧出一步,恰到好处地让开了黄衣护灵的庄重道谢。“对了,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恢复得应该还行吧?” “差不多快好了,等过了今晚,就应该不用再借助灵气化形了。” 自称为护灵的男子从出现的那一刻,其面庞便萦绕着一阵叫人捉摸不透的迷雾,那并非是足以遮蔽视线的浓郁之雾,相反只是轻纱。然而,就是这一阵轻纱,却完美无瑕地隐去了他的脸庞轮廓。 乍一看,这位黄袍护灵仍然是有头有脸的存在,但若仔细端详则不难发现,他的相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改变,尽管幅度不大,但却异常频繁,以至于他的真貌哪怕到了刚才,也依旧没有显现出来过。 而道出灵气化形后,这层不似面具却胜似面具的薄雾轻纱终是悉数褪去,让一直藏身其后的男子显露出本来面貌。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并不算挺翘的鼻梁配着外翻的招风耳,一对自郑昇离开后,便日渐渲染上亮金,到如今已是金光熠熠的眼眸中点缀着近乎常年陪伴左右的严肃之情。 他可不正是先前以一己之力抗下近乎全部紫毒瘴气的陈芒么? “你也真够可以的。”陈芒比已经是七尺男儿的江鸣羽还要高出半个头,所以后者自然而然地仰望陈芒,略是马后炮般感慨道: “明明是可以把部分紫毒障的凌冽分给那几位孩子承受,这样一来,对于那些孩子的伤害也不会高到哪里去,对你的伤害最起码也能缩减至安全的范围,可你却偏要选择玩命,偏要独自一人抗下全部。” “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当时我身上还有闲情时用天馨花炼制而成的解药,神仙都不可能救得了你啊。” “这我真不知道。”只是投影的陈芒颇为实诚地摇了摇头:“不过,既然敦煌大人在离开之前,把雪儿,姜乐冥他们托付给了我,那么我就势必不可能用他们的性命来冒险。” “所以你拿自己的命去赌?可真是大手笔的挥霍啊。”江鸣羽抿起嘴唇,抨击着陈芒如此选择背后的不智。 陈芒再没有为自己所作所为辩解的意思,听着江鸣羽的慨叹与调侃,他也只是回以和煦微笑,毕竟只要他自己认为这样做值得,就很足够了。 眼见着自己的劝谕到了陈芒身边几乎等同于左耳进右耳出,自讨没趣的江鸣羽索性也就乖乖地闭嘴,再不多说些什么,仅是陪着陈芒并肩而立,一同眺望着百米开外的桑树屏障。 “江先生,你此行的目的,可算是达成了?”沉寂了好半晌之后,二人却迟迟不见桑树那端有另外的人影走来,于是乎,陈芒抛出问句,用以打破萦绕四周的静谧。 “在我自己看来,绝对是完成了的,但我天上那位老爹怎么看,我就不晓得了,毕竟他的原话是,至少也要让整个白家承认我们江家之毒绝非一无是处。”江鸣羽一边说着,还一边伸手指了指灰暗的天空。在他的指尖所向,不知是其刻意而为,还是随缘的巧合,正好有一颗星星闪耀着。 “令尊难道与白家有什么争端么?为何一定要争得白家的认可?”纵使只是虚幻投影,却丝毫不碍陈忙眉宇间的疑惑流露。 “唉,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陈年往事而已。”一想起自己那个到死都嚎着终有一日要让白家刮目相看的父亲,江鸣羽就颇为头疼。 江家的旧事他不是没了解过,也深知江家从祖父辈开始就跟白家结下的梁子。但作为江家新生代的最强且是唯一战力,江鸣羽却并不觉得两家交恶,责任在于白家。 相反的,他还认为自己那个年少轻狂的祖父要为这件事情负上全责,毕竟,谁叫是他先在白家门口挑衅的呢?而且这还不是简简单单的挑衅,他霸着别人的家门,仗着一身豪气,一连喊了三天三夜的白家匹夫,这搁谁能忍得住啊? 百年前的白家家主只是一掌散尽了祖父的全部修为,并没有赶尽杀绝,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奈何那些父辈看待此事甚至还没有自己一个小辈看得透彻,也难怪江家当衰。 “很为难么?”陈芒看着一脸哀愁的江鸣羽,轻笑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唉。”江鸣羽叹息一声:“反正,老爹给我定下的任务,我怕是这辈子都完成不了了,与我的个性实在相差甚远,要是强迫着去完成,修为受损事小,一世蒙尘才是天大的罪过。” “那就听从自我内心,不去想,不去做便好了。”陈芒微微颔首,淡然说道:“反正能够影响一个人的,说到底,也只是那个人自己罢了。” “希望吧。”江鸣羽仰首望天,凝视着夜幕中唯一高亮的星光,由衷地说道:“希望一切真能如我所愿吧。” “一切都会好的。” 不远处的桑树屏障中,总算是步出了两道如期而至的身影,行于前端的那一位昂首阔步,长发飘然,英姿飒爽且非凡;而步于后位的那人则白须沧桑,一对深邃的眼眸中却是难得地浮现出如释重负般的欣慰之色。 若按辈分来断,年长为先,那位明显已是步入花甲之年的老人就应该走在英姿焕发的青年前面,可眼下却是顺序完全颠倒。那位老人此刻正心甘情愿地走在后辈的一个身位外。 “看你们这样,看来继承是已经完成了啊。”待二人行至跟前,陈芒便扬声祝贺道。 “嗯,完成了。”田叔重重地拍了拍被自己钦点成为接班人的尹清肩膀,笑呵呵地说道:“以后的行天海卫,就看你了啊。” “嗯,大人。”这只是一个顺口而出的称谓,却是招来田叔的一记圆瞪,那纵使不带怒意的瞪视却依旧让尹清如坐针毡,浑身颤抖一阵后,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的身份早已不同往昔。 “可要改口咯,统帅大人。”田叔见一脸不知所措的陈芒半晌不知道该做些时候,朗笑道:“要是之后被人听见了,可会有流言蜚语的啊。” “是。”很显然,尹清这十几年来的习惯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的。“大..额...” “就叫我田叔吧。”今夜终是卸下大任的统帅慈祥万分地说道:“听得舒心。” “好的...田叔...”尹清点点头,但即便如此,田叔这个无比陌生的称谓,对他而言,仍然有些难以启齿。 “一切都安排好了么?”不再看没有一时半会儿是完全走不出无措处境的尹清,田叔转而望向已然逐渐虚化到肉眼难以视清的陈芒。 没等后者给出口头的答复,马匹的嘶吼配上车轱辘的滚动音律已然由远至近。伴着车马之音的娓娓,陈芒再也支撑不住化灵的身姿,仰面倒去,并在撞地的那一刻碎成璀璨星光。 “好好休息吧。”或许是对此早有预料,田叔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奇,只是拂手驱开萦绕地表的灿黄氤氲,随后转向一旁已被小姐认定为自家人的江鸣羽,柔声说道:“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只是鄙人希望田将军答应我的事,能尽管提上日程啊。”江鸣羽双手抱拳,秉着谦卑不冒犯的态度,恭声说道。 “放心吧,我绝不食言。”田叔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此时,下人备好的马车也已行至跟前,所以他翻身上车,一边示意江鸣羽同随,后者也不拖沓,翻帘入内,不见影踪。 “以后就看你的了,后会有期,统帅大人:尹清。”最后的告别在田叔不加哽咽的话语中不显伤感,扬起的缰绳在空中掠起迅影,落定的那一刻,骏马嘶哮一声,已有温热的铁蹄摁下泥泞,终不再回望。 “放心吧,统帅大人,我会将行天海卫管理好的。”尹清目送着终是卸下重担的田叔离开,在心间郑重承诺道。 “滴答——滴答——滴答——” 冰冷的水滴砸在鼻尖,带起寒彻心扉的感触,很快,在裂隙毒潭中彻底昏阙过去的白临霜终是醒了过来。 “醒了?”不咸不淡的低沉回荡在这已经蓄了足有膝高的水的洞窟之中,“行了就吃点东西吧,毒潭应该不太好受吧?” “你是?”白临霜稍显狼狈地爬起身,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你一直在寻找的存在,能让你实力突飞猛进的存在。” 第二百四十四章 将军 “原来传说是真的。”白临霜努力驱散眼前的朦胧迷雾,仰望那一张徐徐转过的古朴脸庞,细声感慨道:“裂隙毒潭之中,果真是封印了某位静候有缘人的存在啊......” “更正一点。”那身高已经直超两米的巨人脸色肃穆沉重,自其嗓门中道出声音凭着封闭的洞窟更是如雷贯耳,其中隐有奇特的魔力流转,让本还有些恍惚的白临霜彻底清醒过来。 “我并不是封印在这里的,裂隙毒潭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也是我自己选择呆在那里的,目的也只是方便我安享晚年而已。” 要想让这位不苟言笑的人摆出一副好脸色,似乎有些难如登天啊。就算是说话,其嘴巴的幅度也是始终贯彻了极简主义,仅仅是微微开合,能够发音,对其来说便已足够,因此,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总是给人一种仿佛黏在一起的感觉,索性白临霜的耳力还算得上是杰出,仔细聆听,懂得他所言为何物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在这个世界上,你应该是历史第一个完完整整地淌过裂隙毒潭的人,如此史无前例的壮举时至今日才完成,那么,关于我被封印在此的传说,你又是从哪里听见的?” “我...之所以会....知道您的存在,是因为我在葬书阁里...找到了一本名叫...《合异》的古籍,在其最后一页,刚好有一行小字...记载了有关....裂隙毒潭的事情...你就刚好出现在那一页...白临霜尽管已经完全苏醒,可仍然存乎于四肢的乏力依旧不太好受,哪怕用尽一身的气力,他也只能勉强拱起上半边身子,靠着一旁的圆润巨石,喘息着回答道。 “合异,原来是那本东西啊,不过是些我一时兴起的夸夸而谈,居然还能留在白家葬书阁呢?”男子的脸上终是露出第一抹人性化的韵味,但那僵硬到仿若机器微调般的上扬嘴角,却是无比瘆人。 “那本奇书....是...您写的?”白临霜倒抽一口凉气,刹那的回神仿似让他又重新有了力气,猛然挺起腰杆,他总算坐得笔直,眼神中的光晕亦是愈发明亮。 白家葬书阁,恰如其名,正是白家收录世间一切古籍的地方。那是一座环形塔,正中央的位置乃是一记大坑。 在那里的藏书只有两种分类:塔上和塔下,塔上多为圣贤书与修行秘典,一列一列排行整齐;塔下的则多半是些歪门邪道或是不入流的废书,不知怎么地兜兜转转来到白家,结果入不了英杰之辈的眼,就被丢到正中间挖得大坑里头去了。 葬书阁的藏书每年都在增加,塔上增得多了,便将整座再扩大一圈。至于塔下的增长,则远不及塔上得多,一方面是因为不入流的歪门邪道甚少有捷径能够流入白家,而且正中间的大坑每隔三十三年烧一次,每次都烧一半,如此情况下,要想填满这一口深达十人高的大坑,谈何容易? 至于白临霜口中的奇书,男子淡然语气中的合异,就是前者在塔下近乎被全部人所遗忘兼不屑一顾的深坑中找到的。 《合异》并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废书,只是其中大力推崇的东西不被自古就自诩为灵气大家的白家世代所接受,进而被打上了旁门左道之名,才被丢进深坑之中的而已。 《合异》开篇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融天下之大异铸造一同。再往后的篇章里,便详细记载了世界上包括剑技,精神力在内的各种千奇百怪的流派修炼方法,力推只要可以将书内记载的各项奇门全都融会贯通,便可登顶于世的概念。 此等想法放到自古以来都以灵气为尊的白家,又怎么会被人所承认呢?如此,葬书阁的大坑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颇为大不逆的《合异》的归宿。 其中记载的道理虽不受白家待见,但却并非真的一无是处,要知道,现时代的趋势可不正是向着合异所指走得么?单以前些日子叱咤风云的剑圣敦煌作为例子,又有谁敢保证他只是凭藉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技登顶天下的? 《合异》这本诞生于几百年前的创作,却是指明了后世将行之路,这一点便让初次造访葬书阁的白临霜尤为欣赏,所以,当他扫见《合异》最后一页的小字时,便立马招来银甲审判,与之一同来到这自开辟以来就甚少有人问津的裂隙毒潭。 实话实说,就在刚刚入谷的时候,不光是银甲审判,就连白临霜本人也对洞内是否真的藏匿着隐世高人这件事深感怀疑,但奈何涤魂一词的光辉实在过于宏大,如果白临霜不去拼拼这《合异》背后的可能性,那么,在面对这那位早已家喻户晓的“内定”继承人时,则几乎没有胜算。 白临霜不是没有领教过涤魂的威力,事实上,早在盛典未曾开始之前,其家父就已经带着他体验了一次。 那只是转瞬的光晕,却成为了白临霜心中全然挥之不去的阴影。试问,若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双手在融化,不凝血雨,不带痛楚,只有青烟扶摇在眼前,此等景象,对于那时仍是青少年的白临霜来说,可谓是天下一等一的绝望。 万幸的是,等到白临霜从恐惧的昏暗中徐徐醒来时,他正完好无损地躺在家中的软垫,而身边悉心照料他的,则是那位他这一生都不会忘却的女子。 “奇书?呵。”直到石头碎裂的砰然回荡在洞窟之内,白临霜这才发现这位男子的全身上下仍有部分宛若铠甲一般的石块伴身,并不算大,却密密麻麻地遍布在全部关节,限制着他一切动作的幅度。“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你把我放的屁当宝,可真是难得啊。” “您莫非就是当初陪着白家先祖打天下的洛将军...”就算白临霜心中抱着一丝能够得隐世高人真传的希冀,他也从来都没有料想过,在这里,在这杳无人烟的裂隙毒潭,能够找到自己堪称是老祖宗辈的人物啊! 震惊之余,纵使浑身剧痛难耐,白临霜亦是对此不管不顾,依旧咬牙坚持要双膝下跪,向着这位只有半张脸转过来的先祖,跪拜道:“晚辈白临霜,见过洛将军!” “白临霜么...”被其口口声声称作洛将军的男子轻眯单眼,以掩饰当中转瞬即逝的悲意,同时在心里不解地默默念道:原来是显昭的后辈啊,怎么无缘无故改姓白了呢? “起来吧。”深吸一口气以平复眸中的悸动,洛将军稍显艰难地抬起自己那只仍有石块束缚的右臂,“这儿的泉水有补血疗伤兼解毒之效,你就在这里先好好休息,等你复归巅峰,我会再来的。” “谢洛将军。”得了允许,白临霜这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他虽不是久跪,但起立时眸前仍是一黑,脚步顿时蹒跚,踩出几步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顿时,一道和光飞絮,看似云淡风轻的微光却是轻而易举地托起了白临霜的身子,将其平稳渡至泉水岸边,慢条斯理地放下。 “小心一点,你在毒潭中已过百息,一生精血已经尽数被毒素侵蚀,我不久前才刚帮你把体内的毒血全部清干净,所以动作尽量小一点,不然以你现在有些缺血的状态,动作稍微大一点就得昏。”洛将军收回笔挺的右臂,依旧是不咸不淡地说着:“对了,毒潭外有个银甲,是你的人么?如果是,我把他接过来照料你,如果不是,我就杀了。” “别,将军。”光是听着洛将军那近乎没有起伏的口吻,便让白临霜对此深表恐惧,也不顾就在刚才的嘱咐,他连忙摆手:“那是我的人,那是我的令,烦请将军把他接进来吧。” “令?”洛将军的眼中渐渐浮现出一抹好奇:“那是什么?白老头后代的一些新把戏么?” “回禀洛将军,令是指在白家盛典时,家主候选人的贴身护卫。”白临霜连忙解释道,生怕这一位传说中杀伐果决的将军会真的对自己的审判下手一般。 白临霜之所以会面露惧色,其理还不是在于洛将军哪怕放到现今仍可震慑天地的威名?别人是万军中取敌将首级,洛将军是什么?是一枪摘下全军首级,叫大地转瞬血流成河。 别人待俘虏如牲畜,而在洛将军的眼中,俘虏即为死者,其马蹄所过之处,皆有深可埋入千人的坑留下影踪,在他的一生戎马历程中,坑杀的役卒不下百万。 在那群雄四起的年代,白家之所以能够就此扎根于世,并在往后成长为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其背后几乎有一半的功劳均要归功于这样一位冷血的将军。 混元一枪破天裂地,不外如此。 有人曾说,正是因为洛将军身负的人命多到了足以让人神共愤的程度,因此在其大限将至的那一刻,有近乎十万道惊雷悉数轰炸在他的肉身上,最终将其泯灭成灰,落得渣都不剩的悲惨结局。 然而事实证明了,流言毕竟是流言,其最主要的作用依旧是拿来听个乐呵,要追求真相,怎么也好,到头来还是得相信官方撰写的正史。 十万道惊雷的奔腾景象,正史并未曾记载,而对于洛将军的结局描述,白家官方给出的答案只是告老还乡,至于他有没有死,又是怎么个死法,却没有确凿描述。 没有描述有些时候并不代表撰写者不知,而是真真切切地代表着事实,眼下那俏生生的洛将军,可不就是一个强而有力的证据么? “盛典?”洛将军对这个现如今被整个白家奉若神明般的词嗤之以鼻,冷笑道:“看来白老贼还真是江郎才尽了啊,居然真的把我选角那一套照搬出来做,啧啧啧,以他那向来喜欢扮好人的尿性,怕是还有改良哦。” 跟洛将军一辈,还能被其称作白老贼的,不用多费心思去想,白临霜就能明白这个人究竟意指谁人,本来,按照白家之令,辱骂先祖者当诛,可眼下么,还是算了吧。 “不用担心,我还没有传说中那么冷血无情。”对于白临霜为什么会如此紧张,洛将军自然对理由心知肚明,所以他僵硬地勾起微笑,轻声道:“既是你的人,我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语毕,洛将军瞬化流光,在白临霜的注视下,于一息间变得无影无踪。 “没想到...洛将军居然还活着啊....”白临霜心有余悸地咽了一口唾沫,依旧挥之不去的难以置信萦绕左右。“这样的话...如果那人也还活着...” 第二百四十五章 父亲 作为一直伫立于裂隙毒潭之外的审判,他是亲眼见证着当中的阵阵烟云,从蚀骨之烈逐渐步向没落的。当绿晕甚至化作流体坠落地表,在顿化青烟飘零无踪,审判悬着的心,总算是得以放下。 一刹那的失神,却没曾想竟是惹来一道不速之客的青睐,当银甲惊觉头顶碧蓝突起异变之际,宛若山沉般的重威已然临身,得亏是审判下盘稳如泰山,不然,这一记奇袭势必叫他仰面倒入泥潭,破绽大开。 而如今,他只是被这重威压入地表,本是置于硬石之上的双腿如入泥潭,顿时沉了半个膝盖,一时间动弹不得。 可就算是如此,审判也依旧不着急着从中抽身,而是将双手合十托入空中,稍作横向牵引,便拽出一把通体银白的长剑,手腕转起完美的圆线,一圈凌烈赫然成型,猛然外扩,竟在空中震起向来只有潭水中才能具备的涟漪。 萦绕方圆的煊赫配着扶摇剑气,令全部角度的攻击都将无所遁形,且银剑一出,回旋的破敌罡气便仿若无穷无尽,仅瞬间便让审判的四周变成绝对领域。 在此等烈气的簇拥下,审判不紧不慢地从巨石的塌陷中抽出身来,同时挎下本上扬的银盔面罩,迅疾的蓝焰自眸前缝隙迸发而出,将其气焰瞬间拔至顶点。 “何人?”审判宛若洪钟般的沉吟回响于两侧悉数封闭的裂谷之中,更荡漾着刚正不阿的浩浩正气与无所畏惧的英勇之姿。 “审判甲,审判剑,这些都是我们那个时候玩剩下的东西,结果却留在世上被后人尊为宝,真是搞不懂现在的人了啊。”仿佛是从无底深潭中好不容易才爬出来的沙哑很快便响应了审判的暴喝。 现如今的剑光罡气仍然未有消弭之意,本就可以削铁如泥地它们,切入周边石块更是绰绰有余,可就是这样的剑气,却在临近那道从裂隙深处缓缓走出,步履稍显蹒跚的人影时悉数溃散,如同冰雪遇火,眨眼融化,无影无踪。 那人的身形异常高大,蓬松布衣穿到他的身上,却跟紧身衣没什么两样,布料下呼之欲出的肌肉虬结更是夸张,仅仅是站在那里,稍作吐息的气势便与审判不相上下,甚至大有过之之意。 那人的四肢关节均有土黄色的石块包裹在外,也正是因为这些个恼人的石块才让他的步伐蹒跚不已。 他微微招手,本已悉数褪去的强威便再度袭至审判的身上,此势之大,就连笔挺的银刃都被其压出肉眼可见的硕大弯曲。 “你是谁?少主呢?”眼前人既是从毒潭中走出来的,那么十有八九他便与白临霜有过一面或者多面之缘,而缘之好坏,便是审判哪怕要强行破开男子压身霸气,也要扬声询问的东西。 可并无针对之法,仅靠蛮力的强行破阵,则势必会引起反噬的风险,尽管审判脸前有蓝焰流转的面罩当着,却依旧难掩嘴角徐徐流下的三俩血丝。 “哦,居然能靠蛮力破了混元威,且依旧立而不倒,看来我是小瞧你这个所谓的令了啊。”男子嘴角勾着僵硬微弧,足以抵上两位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右手一张一合,便将四周所有强压纳入掌心。“放心吧,你的少主好得很,现在正在别处养伤。” “.唔...”强威既止,带给审判的却不是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惬意,相反,这来去过于迅猛的一收一放,实在让其难以及时适应,所以才有了这一瞬间的低头闷哼。 轻扬的面罩透出小口,让审判得以将口中积血吐至泥潭之上。 那男子站的位置离审判不算远也不算近,保持着一个非常好的度,退,审判留不住,进,审判跑不了。 看着银盔几乎是近在咫尺的小动作,男子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热切的花火,但又很快在审判眼中显得莫名其妙的轻轻喟叹中逐渐黯淡:“唉,真是可惜了。” “虽然审判套装仅是二流货色,但毕竟也有灵了,与混元威必定起冲突,不然的话,以你的天赋,我大可直接把此等上乘心法传授于你。”男子面露一丝遗憾,颇为惜才般摇了摇头:“而现在,我只能把这个传给你口中的少主咯,那小子的天赋算得上是得天独厚,但偏偏心中有旁骛存在,这样一来,哪怕得了混元威也很难修至顶峰啊。” “斗胆请教阁下的尊姓大名?”费了好半晌的功夫,审判这才从先前的强压余威中回过神来,依旧烧着蓝焰的瞳眸凝望着那带着一脸无奈的男子,尽量平和地问道。 “单字洛,洛云天。”男子虽是以尤为平淡的口吻给出答复,却让审判转瞬如雷灌顶,纵使带着从来不脱身的银盔,却依旧能让人看出他背后的颤抖。 “您...您就是洛将军?”审判向来沉稳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恍惚与紊乱参半的情绪。“您...您还活着?” “怎么,很奇怪么?”除却刚才的遗憾与无奈外,洛云天的表情向来都诉说着静若止水,不迅不急,两眉间也甚少有过紧蹙。“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你并没有听错,我就是洛将军,就是你身上那套审判装的打造者,就是白家成立之初,被誉为杀将的洛云天。” “您...”在哑口无言的那个瞬间,盔甲碰撞大地所奏起的铿锵却是接连不断,不过是几次呼吸的功夫,一道留着及腰秀发的倩影便已形现于眼前。 那人拥有着宛若被上帝倾注了全部心血雕镌而成的精致容貌,一对恰到好处的尖耳朵更是为之容貌增色不少,然而,他的身线与嗓音却是饱含男性的投影。如此的搭配真让人不知道是该赞好,还是该叹好。 “审判,拜见父亲。”终是弃下银盔,以一身光衣显于人间的他此刻正双膝跪地,恭敬无比地向着洛云天请安道。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说,审判是我这一生来最垃圾的创造啊。一天天的,本来没有子嗣,审判一出,子嗣满天。”洛云天哀叹一声,转而望向身前跪拜的人儿,尽量柔和地说道:“这一世的栖身之人,原来是精灵么?” “回禀父亲,我正是精灵。”在洛云天的面前,审判的嗓音更是一改平常的低沉,逐渐变得清脆。 “那你为什么不选择维持原身,而要选择同体呢?你就不觉得难受么?”洛云天有些不解地问出一句,却勾起了审判两颊无奈的羞晕。 “跟你的少主有关,是吧?”虽是已然成为了传说般的人物,洛云天对于人情世故的研究却是一旦也没有落伍,只是一瞥,他便洞悉了这位拜自己为父的,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精灵的全部心思。 审判抿了抿嘴,像是在挣扎着究竟应不应该将真相说出口,片刻,他还是做出了决断,面有遗憾地回答道:“是。” “为什么不去争取一下呢?在这个世界上,男人有个三妻四妾不是正常的事情么?以你和你少主的交情,他应该会要了你才对。”人们在有些时候主动选择的退让,是一向直来直往的洛云天一直都没有搞懂的东西。 “不用争取了。”在洛云天的面前,审判的身形却是逐渐发生变化,精雕细琢的天使面庞并没有改变多少,倒是身姿渐渐曼妙,前凸后翘的傲人身姿与不赢一握的纤细腰肢,完全是倾国尤物的标配,柔和的清音天籁更是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少主他这一生,都只会爱那个女生的。”她的脸上挂着真挚无比的笑容。“我要是从中掺上一脚,除了给少主徒增烦恼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努力,是改变不了既定的答案的。” “在还没有尝试之前就自我否定,这就是天下为什么总会有失败者的原因。”虽然说没有血缘关系,但洛云天怎么说还是被审判尊上一声父亲的存在,总得是要给这样一位女儿出出主意才是。“需要我帮你把生米煮成熟饭么?这样,他不要也得要。” “不用了!”一听生米煮成熟饭,早已不再纯洁如当初的审判双颊顿时红若熟透的苹果,她一把将脑袋撞到平放于地面的双手上,大叫道。 “好好好,不要就算。反正,你尊我一声父亲,我也给你提供了帮助,只不过是你不要罢了。这样一来,我们两清了,你以后不必叫我父亲,直接叫我洛将军便是。” 语毕,洛云天伸出左手,只是食指稍稍向后一勾,便将被弃到一旁的审判套装引入半空,于转瞬掠起惊影,悉数贴至女子的身上。 还来不及恢复同体之身的精灵女子在猝不及防间便被直接塞回了审判套装内,可以自主调节的银甲亦专门为其化出战裙与胸盔,一下子,结局已经不可逆转。 “父亲!”审判娇喝一声,却是换来洛云天的一记白眼。 “以原貌着审判,才能将二流变作一流,就这样穿着吧,别变了。”洛云天以指为笔,以天为纸,看似随心所欲,实则自有神韵般撩掠几笔云光,不偏不倚地落到审判的身上,让那盔甲彻底定形。“如果你已下定决心,那么维持原貌又不会改变你的决心,还能令你的实力上升一大截,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这...这...”向来沉稳如山岳的审判仅仅只是恢复了女儿身,却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此前的果断与英武在眨眼间已然觅不见半点痕迹。 “好了,跟我来吧。”洛云天摆摆手,再不想听属于审判一人的情长,大抵是喜欢大开大合的他,于半空裂出深隙的同时,又唤来迅风,将审判一举推入其中。 “审判甲剑原为入世情装,结果愣是被这一世人玩成禁情之装,真是暴殄天物啊。”洛云天颇为伤脑筋地摇了摇头,不值的哀声中,他亦一同消失于罅隙之中...... 樱源。 “妖草火狐,以阴火炼化四十九日后,便可解天下一切寒毒。” “冰原蕨,至寒物,没有什么内服价值,主要是拿来抑制外身火毒。” “钢躯之术,习之大乘者则刀枪不入,在面对物理攻击时,为极佳的防身术。” ...... 每每当白兰雨在樱源中找的奇珍异草或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法之术,再来找到那位玉人,天籁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是两个礼拜的功夫,白兰雨最少也已经认识了不下百种心草,以及近十八本虽是各具特色,却都与自身所行之路有所不搭的心法。 “怎么样,找到你中意的了么?”玉人看着那已是有些衣衫褴褛的白兰雨,柔声问道。 “没有。” 第二百四十六章 经历 除却休息的日子,白兰雨在这两个礼拜的历练中,对于灵气与身体的掌控着实比远超初来乍到时的自己。在没到樱源之前,白兰雨的任何动作都难免有些延迟,而如今,她却是越发变得行云流水起来。 但不知是因为动作愈发随心所欲而带来的副作用,抑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白兰雨对于充当其陪练的黑衣无名所能造成的伤害却是一次不比一次,到了现在,她也已是完全复刻不了首次的一击制胜了。 但单从白兰雨严以律己的性格再配上这块极度适合修炼的风水宝地这两点进行判断,其一招一式的威力之所以会不复当初凌冽,想必并非是因为其原有实力的倒退。 正如黑衣无名自己所言,他是不灭的存在,且每一次从致死伤安然复活后,必然会有所提升,此类提升或是针对自身实力,但更多的是对于袭身凌冽的抗性。 两个礼拜以来,白兰雨仅仅将黑衣无名的身体摧毁了六次而已,便已然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对敌与制胜所需要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漫长。 直到最近的那一次,她可是与无名斗了整整三天的不眠不休,最后才以伤换胜,在硬吃下其一拳轰然后,用蓄能已久的灵气爆发,将其上半身炸了个粉碎。 白兰雨很明白,如果自己仅仅只是依靠灵气与无名抗衡的话,所以在这宝贵的两天空闲里,她再没有去打坐修行,而是全心全意地投身于天材地宝之中,希冀能够从中觅来突破。 当玉人从樱落之地来到这里的时候,除了言语上向白兰雨释出了阵阵善意之外,玉人还专门送了她一个见面礼,就是现在被白兰雨别在腰间的那个小小口袋。 凡事均不可貌相,这是世界既定的道理。所以别看口袋小小的,要是它的能耐说出去,可怕是要羡煞无数人,尤其是四处奔波搜集药草的医师。 虽然外表看上去小,但其容量却如同无底黑洞一般,怎么装也装不满,这是它的第一个特点。而第二个特点嘛,便是能羡煞无数人的主因了:它能屏蔽所有装进袋中的东西的原有属性。 天下药草大抵都有或阴或阳,或热或寒等不胜枚举的属性,若是同一属性装到一起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如果是不同或是相异属性的药草装到一起,则彼此之间势必起药性冲突,这样一来,哪怕冲突的情况较轻,也总会影响到药效的发挥。 所以,医师在外出采药时,尤其是采集珍贵药草的时候,总会备上好几个口袋,有的时候甚至还会挎满整条皮带,为的就是防止药效之间互起冲突。 但如果是能够屏蔽药草的原有属性的话,整个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了,想怎么装就怎么装的自在,只有切身体验过了才知道爽。 “很难吧?”看着白兰雨几乎是来者不拒地将所有已知或未知用途的药草全部纳入自己送给她的口袋里,玉人的嘴角稍是掠起不轻易为人留意的弧度,话语内容像是早有预料的冷嘲热讽,但语气却是温柔到让人很难生气。 “是挺难的。”白兰雨也没什么好装的,光是从自己身上那一套贴身锦服从冬装往夏装短袖逐渐靠拢的动作,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无名的不死之身让他拥有了很多一般人不曾也不可拥有的经验,且每一次的重生,都会让他对于这些经验更添明悟,所以,若是想着仅仅依靠一类本领冲破无名,难如登天是一定的。”从樱落再到樱源,那阵天籁似乎早已舍弃了初见时的高高在上,变得尤为平易近人。 “所以我才会在这边找找有没有什么别的方法啊。”白兰雨并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作为新生代的她,可不像是那些个吹捧白家灵气为天下第一的狂热粉丝,毕竟脑子得转,才能在现如今的江湖上走得更远。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并不会这么早来找这些,至少,也得等到十次之后才开始着力于寻找这些东西。”仰着身后圣剑忽隐忽现的锋芒,玉人轻声说道:“毕竟奇兵异术这种东西,往往都是质量决定功效。” “十次?”白兰雨的眸中瞬息闪过一丝惊诧。十次是白兰雨自己给自己的预估,是她最终能够凭借灵气堂堂正正地击败无名的次数。 “孩子,可别忘了,我可是会读心的神明呀。”响彻九霄的天籁语泛笑意,“而且我还没有老到那一步,自然是看得出来在与无名的战斗中,你的实力还远远没有达到极限呢。” “而且有一点我需要告诉你。”没等眼露恍然之色的白兰雨开口,天籁便是接踵道出回响:“想必你也发现了,在你每一次击败无名后,樱源中都会开辟出一块全新的区域供你探索吧?” 白兰雨点点头表示赞同。 “而在你完成十次历练之前,这种新开辟的区域只不过是为你提供更多质量相等的物品而已。”天籁接着说道:“让我换一种说法吧,你这三十一次的历练大抵可以分成三个阶段,每十次为一个阶段。” “而当你完成一个阶段后,樱源中所提供的天材地宝,其质量亦会有相应的提升。也就是说,你现在所能找到的,不过是最底层,质量最次的宝物和心法而已。而等你过了第十次之后,那时出现的宝物,于我而言,才真的配得上奇珍异宝之名。” “也就是说,我现在找到的这些所谓宝物,其实是新手货色?”白兰雨看着腰边那装了满满一口袋的五彩缤纷,有些五味杂陈地说道。 “嗯...这么说也没有什么错。”玉人郑重其事般点了点头,又赶在白兰雨的幽怨眼神临身之前,补充道:“但草窝里面也会有金凤凰飞出来的嘛,所谓的新手货里,其实也有一些颇具价值的宝物,你刚才拿给我看的那三个便是当中的佼佼者。” 白兰雨的纤纤玉手外裹着圣洁之光,从腰间口袋里取出一个通体为橙红色的植物。它约莫有半臂那么长,毛茸茸的样子让其看上去更像是狐狸尾巴,再配上那萦绕左右的高温,其因而得名火狐。 躬身将其平稳地放到地上,白兰雨紧接着又取出一小片左右尤为对称的天蓝色蕨草,肉眼可见的冰寒之气自其形现世间后便开始扶摇而上。 若没有那过分吸睛的天蓝以及寒彻心扉的冰凉相随,冰原蕨便会成为一株毫不起眼的杂草。 火狐与冰原蕨,这两株被玉人冠以奇珍之名的妖草仙草,再加上那本与白兰雨所行之道有些出入的钢躯之术,便是现阶段霸占顶尖位置的宝物。 “这些啊。”白兰雨低头打量着并排放在地上的宝物们,有些伤脑筋地叹道:“这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用啊。” “第一个阶段往往是拿来筑基的,所给的东西质量偏于基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向来都回旋于天际的女音轻笑着无奈:“等过了十次之后,所给的东西就应该会符合你的层次了。” 白兰雨玉手横掠出一道柔影,将平躺于地面的三宝悉数纳入袋中。紧接着她转过身,向玉人冷不提防地问道:“这一场历练,那个圣剑,这一切都是你早就算好的么?” “要听实话么?”玉人以极其僵硬的动作稍稍抬起头,深邃却无光泽的眼眸凝视着白兰雨。后者则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这一场历练并不是早就算计好的,而是我在不久前才确定下来的。至于那把圣剑,则纯粹是你的因缘罢了。” “不久之前?”白兰雨在眉间锁出深沉。“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天籁的语气中浮现出一抹忌惮之色:“一些现在我还不方便透露的事情。” 一番思索后,白兰雨还是决定将心中疑惑问出口:“是冥界么?” 听到那两个字,玉人向来僵硬的五官却是转瞬掠起肃杀的深沉,虽转瞬即逝,却让玉人一改原有的友善。长舒一口浊气,回旋的天籁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不错,正是冥界。” “又是他们啊。”白兰雨哀叹一声,再度昂首时,眼神中充满了希冀的神光:“神明大人,能不能告诉我更多关于冥界的事情?” “孩子,我一直想问问你,你究竟为什么会对冥界如此感兴趣?”被尊为神明的玉人似乎并不急着为白兰雨答应她的这个请求。向来懂得读人心的她,这一次却主动封闭了自己的这项本领,以无比真挚的眼神凝视着白兰雨。 “我...”突然的问题让白兰雨有些猝不及防,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光是白兰雨心间应声浮现出的那道绝丽佳人的银发倩影就很足够了。“我...嗯...因为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可能与冥界有关系。” 抿嘴的犹豫过后,白兰雨还是选择将这背后的缘由全盘托出。怎知未曾启用读心之术的玉人听过后也只是微微点头,毫无惊诧之意。“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那...神明大人,你能否满足我这个要求呢?”白兰雨试探性地问道,对此,玉人右手轻轻搭上左手,朦胧的星光渐渐转入深沉,半晌的寂然无声后,玉人的俏脸蒙上一层显而易见的苦涩,看着白兰雨那一对充满希冀的眼眸,她长叹一口气,语缀歉意地说道:“抱歉孩子,这件事,我无可奉告。” “神明大人,为什么?”单看她的表情,白兰雨就知道,她绝对是知道什么内幕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愿意告诉自己? “孩子,有些时候真相只会伤人,你走吧,可别耽搁了修炼的时间。”玉人自打亲自坐镇于圣剑前,就已经很久没有对白兰雨动过手了,眼下的突然拂袖带起狂风大作,自然让毫无防备之意的后者难以招架,在手足无措中倒飞撞入樱花深处。 “列君生,你可真是个混蛋啊。”在四下无人的寂然中,玉人回眸望向那封印于樱木桩中的圣剑,喃喃骂道:“难道一切对你来说,都只是棋子么?” 早晨来临。 “嗯~~”雪儿打了个哈欠,从摇摆的马车床上缓缓坐了起来。 “睡醒啦?”在她身边,已经算是解甲归田的田叔正一脸宠爱地看着雪儿,“来,吃点东西吧?” “好哒。”从田叔手中接过泛着腾腾热气的小米粥,雪儿眼中稍显茫然,环顾四周后,她细声问道:“田叔,我们这是在哪里啊?” “我们要去别的地方啦。” 第二百四十七章 偶遇 雪儿和田雯灵睡在一张床上,前者既是从田叔手中捧过了香气馥郁的小米粥,伴着芬芳扶摇,靠着车墙的田雯灵也是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 可就算是爬起来了,田雯灵的眼眸却是依旧眯成一条缝,压根就还没睡饱一样。好半晌,她才勉勉强强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仰望着那近在咫尺的父亲,她嘟囔着不满,徐徐问道:“新地方,新地方是哪里啊?” “到了你不就知道了?”田叔揉了揉像是吃了醋才故意凑上前来的田雯灵的头,同时后手一翻,把本是置放于桌上的米粥牵引而来,将其端给田雯灵,紧接着笑嘻嘻地说道:“反正要我说,就是一个包你们俩满意的好地方。” “有好吃的吗?”田雯灵顿时来精神,开口问道。 “有糖葫芦嘛?”虽是十四岁了,雪儿却依旧不甘示弱,同样问道。 对于这两者算得上是如出一辙的问题,田叔一一予以正面且肯定的答案。 二女捧碗,相互对视一眼后,竟是心有灵犀,学着大人饮酒时的豪迈而碰杯,随后大啖着碗中热气腾腾的米粥。 雪儿那碗还算好,毕竟是提前端上来的,热气已没有刚出炉那般灼烈,大口咽下也并非什么难事;可田雯灵却是尤为不幸,小嘴本就敏感,还要一口闷上满怀,自然烫到将粥全都吐了出来,惹得田叔一阵捧腹。 “美酒固美,同时也烈,所以就算是捧了杯,也不能够一口闷光的呀。”田叔话中有别样玄意,可到了满嘴灼痛的田雯灵耳朵里,倒是一点作用也起不到。 “好烫好烫!”田雯灵卷着舌头,含糊不清地抱怨道。 掌纹隐有幻光流转,田叔轻抚宝贝女儿的脸颊,尤为轻易地驱逐了当中仍有作祟之意的灼热。热潮渐止,田雯灵也终是得以从中抽身,一对美眸圆瞪,怒视着颇为无辜的田叔。 正要无理取闹地发飙呢,帘外车夫却是突然朝内探进脑袋,面容稍显肃穆。如此,田叔只顾得上轻揉女儿的脸颊,简单嘱咐几句,便匆匆下厢。“可别出来,等我们把事情解决了,叫你们出来才出来。” 从笔挺大道转入幽暗林间阡陌的,总计有四辆马车,华贵非凡的装潢配上馥郁芬芳,让人一眼便能习得当中人必定非富即贵。 而尽管贵人多有高手作伴,但再高的高人,总归也不能够抵住半个山头,近万号视死如归的人的猛烈攻势吧? 就算是最后会有无可避免的伤亡,那也起码好过坐吃山空,让这近万号人活活饿死来得值得。 在那一排排雄壮骏马所组成的厚实人墙前,位居最前列的车夫不得已只能勒紧缰绳,将疾驰的马儿彻底拽停。 “停下!”被刀光剑影拥上首位的那人身材不算魁梧,大抵只到身下如山白马的脖颈位置,所以让人很难想象他是怎么爬上鞍鞯的。 一对狭长的丹凤眼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又好轻眯,总是透缝看物,无疑给人一种轻挑的感觉。 在他的手中有一根无锋长棍,一路垂入地表,同时又有一弓自左肩挎至右腰,其余人等的装扮与之大体没有什么不同,唯独是手中兵器各异罢了。 他们半脸下皆有黑布遮掩,仅仅是朝外露出额头以及眼睛,如此排列几乎撑满了整条阡陌,仅仅是转眼的功夫,四辆马车已被团团包围。 “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我保证你们不会受伤的!”那留着丹凤眼的首领主动翻身下马,手中长棍同时倾斜着负至身后,缓步走到第一辆马车的跟前,扬声说道:“我们没有杀意!” 外在的突然喧闹让破晓时分便身魂归一的陈芒从闭目的养神中缓缓坐起,也不用故意掀帘什么的,他只是稍稍皱眉,马车外的一切便已悉数刻入脑海。“一万两千人。” 自言自语的低吼一过,陈芒当即起身,黄衣粗袖下溅起星辰,显然是想跃出车厢,从而一阵厮杀。 “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从昨夜开始就没睡过的江鸣羽此刻正捧着一杯浓郁红茶,以平淡至极的口吻劝下了将要下车“理论一番”的陈芒。 “他们是土匪。”陈芒打心底里就对土匪二字深恶痛绝,不过是些据地称霸的二混子,却是老喜欢打穷苦百姓的心思,而且行事为人多数冷酷无情,对待此等人渣,杀一儆百都是仁慈,倒不如全数剿灭来得舒心。 “如果他们真是简单的土匪,又怎么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在行天大陆上蓄集一万两千人之多?那样,你未免也太小瞧天灵帝国的实力了吧。”江鸣羽翘着二郎腿,一脸泰然地抿了口茶。 “怎么说的你很懂一样?”陈芒轻哼一句:“你不跟我一样也是个外人么?” “欸,虽然说我俩都是外人,但我作为要挑战白家的外人,当然是对整个大陆都有做过功课的啦。”江鸣羽为陈芒斟上一杯热茶,紧接着便回想起当初那段为了调查行天大陆而不眠不休的艰苦岁月: “天灵帝国这个地方虽然看上去光鲜亮丽,但实际上,其国内所设的律法乃是真正意义上的铁血,尤其是在针对于那些个喜欢没事就跑上台面来骚两骚的土匪,抓到一个往往都是直接处以车裂或是腰斩,这还是最轻的刑法,若是罪大恶极者或是领袖之辈,那可都是直接处以凌迟的啊。” “如此冷酷无情的针对手段配合着天灵帝国当中向来神出鬼没却又雷厉风行的执法机关,又有谁敢在行天大陆,这片全然隶属于天灵帝国的领土上,堂而皇之地挑衅律法呢?” “正如你所说,他们有一万两千人。”江鸣羽摆下手中的茶具,拈起二指,稍稍断了断外来之人的大概,便接着说道。 “而这一万两千人,除了为首的那几个人实力尚可,其余人都是些普通人。仅仅是以这样的实力,却能在天灵帝国的眼皮子底下维持住如此庞大的基数,没有隐情那绝对说不过去。” 二人所在的马车是第三辆,亦是居中的那一辆。当两位仍在交流之际,田叔却是早早跃出马车,不点煊赫地来到那负棍之人的身前,还没等自称劫财的男子多说一句,他便是立马扬起手,在一万两千对眼睛的注视下,重重地拍在那人的脑袋上。 这一下的力度以田叔的深厚修为来说绝对不算重,但若是对于吃下一记手刀的那人来说,却是直接砍出一个踉跄,顿时失去重心,眼看就要扑到泥潭上了。 率先出手的田叔却又是倏地俯下身,稳稳接住那人将坠的身形。 就算是已是年逾花甲,背稍显佝偻的田叔,站到这统率一万两千人的首领面前,却依旧高他一个脑袋有多。 “哎哟喂...”这突如其来的一记手刀不仅是直接打散了那人的气势,回旋而出的旋风更于转瞬震慑了密布丛林的一万两千人,正如江鸣羽所言,这一支所谓的行军中,大部分都是没有或是修为甚浅的普通人,见老人一掌势威如此,双脚便是立马开始打颤。 “怎么穷成这样了,之前给你的钱都花光了吗?”田叔俯视着眼前这个捂住脑袋做痛呼状的年轻男子,有些哭笑不得地问道。 “田...田统帅?”听着那无比熟稔的嗓音,男子倒也不顾前额的阵痛,瞬间扬眸,望向那居高临下的田叔。“真的是你啊!田统帅!” “欸欸欸欸,打住打住打住。”田叔一把撑住那欲要抱上自己的男子,连忙说道:“我知道你激动了。” “呜呜呜,能再次看见你,真是太好了,呜呜呜呜。”男子本还秉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潇洒模样,而如今却已是哭得不成样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田叔的眉眼委实有无奈泛滥其中,同时环视着周围那一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众,低声问道:“能让你如此大动干戈,难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唉...田统帅,这说来可就话长了啊。”男子幽叹一声,眼中顿起愤懑,却又很快归化为无可奈何的悲凉。 “那就长话短说吧,大体把情况跟我说说就行。”田叔摆了摆手,同时侧眸示意第一位马夫从车厢中取出好几袋早已备好的物资,递给了最近的那一位褴褛之人。 “我们遇到了一个浑身都泛着仿佛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邪气的人,他实力很强,且不讲道理,只不过是我们初遇的那一天,他也不多说些什么,只是大手一挥啊,就直接把我们的全部物资都抢了。当中还包括一些我们新开采却还来不及上缴给行天海卫的稀有金属。” “浑身邪气?”田叔的眸中掠起精光。 “对。”男子郑重其事地颔首道:“而且,他说他自己是来自于天灵帝国的一个叫什么刑影门还是堂之类的东西。” “影堂门。”田叔补充道。 “对对,就是影堂门,他说他是从那里来的。”男子恍然道。 “原来已经开始渗透了么?剑圣所说的,原来指的是这个啊。”田叔在心间自言自语,片刻的凝滞后,他转而望向乃是走投无路才冒险选择此道的男子:“我知道了,你先把这些东西收好,近些日子以来率领你的人尽量闭关不出,可以么?” “嗯,我会的。”男子一边招呼着身后的兄弟们上前搬运,一边郑重其事地点头答应道:“对了,田统帅,你们这是要出远门么?” “对啊,哦还有,你以后也不用叫我统帅了,我退任了。”翻身上马的同一时刻,田叔向那位男子微笑道:“不过你放心,我提醒了那位新上任的统帅多加关照你们,一切会照旧的。” “哦哦,我明白了,那田前辈你们就先走吧,我也不拦你们了。”说罢,男子也不怕打到人,手中长棍径直向后猛然一挥,刹那,堆满阡陌的一众褴褛之辈悉数散去,为田叔的车队让出一条康庄大道。 “要好好的啊。”最后的祝福既已谈出,田叔也就不再停留,充当起二女车夫的他轻轻扬鞭,自通灵性的骏马便是当即蹄飞。 男子一直目送着田叔他们的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他这才长舒一口气,悻悻转过身去,却见已然空无一物的阡陌上竟不知何事又是多了一团深邃到骨子里的幽暗光火。 它虽是转瞬即逝,却让男子立马冷汗直冒。 第二百四十八章 留情 “你并没有按照我所说的去做。”作为首领的那位青年是唯一一个能够听见此番幽冷的存在。“难道你就不怕死么?” 听着那维持着一如陈述般平静语气的质问,男子纵使浑身颤抖,口中所说却是出奇的沉稳:“怕死,当然怕死,谁会不怕死啊?” “那为什么不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事,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会没有那个能力么?”低音第一次奏起几丝起伏,旋即在男子脑海中带出无限缀着刺痛的涟漪,让其脸色更是瞬间痛苦得扭曲在一起。 “梁哥!梁哥你没事吧?”伴在男子身旁的几位随从一般的角色见其突然抽搐不止,甚至几次险些翻身落马,便慌忙阔步上前,焦急地问候道。 半晌,被称作梁哥的男子才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回过神来,本是红润的脸颊经此莫名的无妄之灾,竟是瞬息恍若金纸,仿佛风轻吹便可倾倒在地。 “咳咳...我没事。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会回来。”梁哥只觉得喉咙内似乎有什么马上就要喷涌而出,当机立断的他立马用单手严严实实地捂住嘴巴,同时两脚轻夹身下马匹的肋间,后者嘶啸一声,当即背着大流往密林深处跑去。 “梁哥,梁哥!”一声声徒劳无功的呼唤,却唤不回他的回心转意,因此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末路的远方。 “噗...”当四下无人,这位被那一万两千号人都尊上一声哥的梁东西终是耐不住喉间由微甜逐渐转入苦腥的粘稠感,仰天吐出一口鲜血,从疾驰的马背上跌落。 面对着丛林深处那几乎遮天蔽日的树荫,就连向来耀眼夺目的阳光亦是很难从中透射而出。若是早晨置身其中,便跟黄昏时分的阴暗没有多大分别,到了晚间,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这无比昏暗的环境中,却是悄无声息地孕育出一道轮廓分外清晰的人影,在他的额头上有一道近乎横阔了左右的伤疤,整体更是向下塌陷了大抵半寸深,似乎是被什么给挖去了那里的血肉。 而其身形亦是格外雄壮,粗壮的前臂光是一只便可抵上梁东西的两条大腿,如花岗岩一般隆起且坚硬的肌肉更是仿佛稍一用力,便可轻松粉碎巨石。 “为什么不动手?”就算是梁东西站着,却依旧不及此来者的胸膛半高,更别说是如今这一个伏地,一个傲立的居高临下了。谁为刀俎谁为鱼肉,不言而喻。 “动手...呵呵呵呵...”纵使嘴中溢血仍未有停止的意思,却是依旧不碍梁东西发出戏谑笑声,尤其艰难地转过身,仰望着那一对仿佛有火焰燃烧一般的灰黑眼瞳,他先是含了一口血,随后奋力向上吐,将其喷至那虎背熊腰之人的胸上。 “如果刚才来的人是别人的话,要我动手绝对可以,不过是再在我那臭名昭著的名声上多添几笔无关痛痒的败笔。可是,你想要让我们背叛田统帅?没门儿...” “看来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啊。”健硕的男子耸了耸肩膀,足可轻松囊括人头的大手在一张一合间便是召来一柄与之体型相配对的巨斧:“不过很可惜的是,在这个世界上,重情重义,往往死的最快。” 银光一闪的手起刀落不点任何犹豫,眼瞅着自己的命数即将在巨斧抡空中走入尽头,梁东西的眼中却是没有半分惧色。 当巨斧即将得手之际,那锐不可当的斧刃竟是毫无征兆地悬停于脖颈上约莫三寸的位置岿然不动。 本已认了命的梁东西见自己的感知迟迟未曾冰雪般消融开去,便带着一丝丝侥幸,缓缓睁开了眼睛,却没曾想竟是见到了一只浸染于鲜血之中的纤纤细手。 手上的鲜血源于壮汉那被转瞬捏成齑粉的心脏。 更甚者,当壮汉的胸膛被看似柔弱的细手贯穿之时,除却依附在五指上的艳红之外,其余的鲜血并非是朝外泼洒或是向下流淌,而是悉数扶摇往上,以血烟的形式在空中勒出两个哪怕在昏暗中亦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大字:血士。 “尊...尊上...为...为什么...”壮汉显然是认出了杀起暗刀之人的身份,却无奈于自己那迅速流逝的生命力而无法回过头去,只能支支吾吾地不解道。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我的目标,有且只有那一个人而已。”只可闻其声不得见其人的神秘莫测是刚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梁东西心中唯一升腾而起的感触。“血士三则,难道你全忘了么?” “我...我...”壮汉甚至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下辈子,好好读一读规矩。”冷哼既止,那只贯穿了壮汉整个左胸的血手便是猛然抽出,刹那奏响的嗡鸣将其连同巨斧一并炸成人畜无害的嘌呤旭光,也因此救了梁东西一命。 “小子,如果你想一直好好活着,就别选择掺和这件事,乖乖听你统帅大人的话,老老实实地闭关不出。” 只不过是换了个人的俯视,带给梁东西的感觉却是浑然不同。若说前者不过是显而易见的极致压迫,那么后者那万分平静的眼神,却是让梁东西的心间于转瞬起了无数骇浪。 两者间哪一个的威胁更大?若从旁观的角度去看,固然是前者的巨斧临身,但如果是让梁东西自己来讲,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为什么?因为深不见底,因为不可推测。 那人的眼神可以说是毫无杀意的平静,也可以说是将杀意彻底隐藏的平静,更可以说是巅峰造极的杀意所构成的雨前宁静。若是撇开杀意不谈,却仍有其他的风韵得以推敲。 在那几乎复杂到了极点的眸光中,唯一不变的就是直入人心的穿透力。被他盯着,仿佛是被整个世界所注视。 “血士守则有三,其中一条便是不杀无辜,不滥杀有关。” 不过这些置于他人心间的看法倒不是这位黑影会考虑的事情,既是解了围,他便不再多留,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往阴暗深处褪去身形,同时还顺带将梁东西的马匹从某根粗壮的木墩子后头给揪了出来,将之稳于其主人的面前。 “参与这件事,你的生死或会是七三开,而不参与,你将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至于其中斟酌,那你就自己思量吧。”在彻底隐匿身形前,那男子故意停了脚步,回身向梁东西深深鞠了一躬的同时,又将两袋沉甸甸的黄金丢到了他的眼前,并郑重道:“谢谢你的材料了。” 谢意既已娓娓道出,男子便不加停留,在旁人眼中是无比凝实的阡陌小路,如今却是成为了那道身影的藏身之所,只见他轻轻一跃,其脚下土地便仿佛瞬化无底深潭,彻底隐去了男子的身形,徒留梁东西一人呆坐于无风死寂之中。 “田叔,刚才那些是什么人啊?”就算是实力不值一谈,但光是这一万两千人的阵仗,就势必瞒不住雪儿和田雯灵这两个向来坐不住的小孩子,透着镂空木窗向外观望,二人自然看见了田叔之前与那人密谈时仿若朋友一般的架势。 “哦,那些人啊。”才刚刚从车夫台上“退下位来”的田叔嘴角有那么一丝丝无奈:“先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啊...那些人..嗯...那些人...都是...额...应该算是有着不堪过往的好人吧。” “不堪过往?”一听就有故事,所以雪儿和田雯灵心有灵犀地挺直了腰板,正襟危坐,两对充满希冀的大眼睛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田叔。 “你们俩啊,真是的,一听有故事就来劲。”一个是亲生女儿,一个是胜似亲生的女娃,田叔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二人突然变得正经的背后原因呢?所以他也不多卖什么关子,仅是在轻叹一声后,便缓缓说道。 “在天灵帝国的历史中,曾经出现过很多很多的土匪,他们当中有的罪大恶极,有的却是迫不得已。而历代的君王为了杜绝这一弊病,遂对土匪采取了极度严苛的处置手法,为了以儆效尤,从而一劳永逸。” “不讲人情的铁血之政仅仅推出了两年,便起到了绝佳的效果,没有法外之徒再敢于行天大陆上放肆,至少明面上不敢。也因为它的效果着实出众,所以就被每一任的君王一字不差地继承了下来。” “但正如我所说的,土匪们并不是全坏之人,当中有的真是被生活所逼,实在走投无路才被迫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可法不言情,在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愿意听他们的辩解,哪怕他们没有犯下什么特别的罪行,光是顶着土匪的帽子,或者说是自首了,照样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杀死,没有任何斡旋的余地。” “与土匪之名有关系便会死,如此冷酷无情的政策迫使那些纵使有心向善的人也不得已选择了反抗的路,反抗军因而诞生。” “直到陛下继任后,他意识到了日趋严重的反抗军问题,其缘由有很大部分出自一成不变的政策,遂选择大刀阔斧,将很多已经不合时宜的规矩都做了调整,其中就有招安的策略。” “当然,已经世袭了多年的政策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光是更正人民心中对于土匪根深蒂固的偏见就是一件需要时间的难题,所以陛下招安了反抗军后,并没有将他们直接归入城市之内,而是分配边境去做类似于采矿之类的工作,按时给他们发放工钱和物资。” “而那一万两千余人,就是近来第一批被招安的反抗军,他们的首领叫梁东西,是个挺老实的孩子。” “噗哈哈哈~”一听梁东西的名字,田雯灵便是绷不住大笑出声。而究其结果,却是被田叔赏了一个冷眼。 “雯灵,有什么好笑的?”田叔的脸色瞬间转阴。 “唔...对...对不起...”一见父亲眉眼中横生的怒意,田雯灵便是立马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嗫嚅道。 “土匪又怎么了,有些时候,还不是比那些衣冠楚楚的禽兽好得多?”田叔凝视着窗外飞速后掠的景色,冷言道。 第二百四十九章 会面 马车上的氛围有些凝重了。 田叔的一记嗤之以鼻让田雯灵瞬间噤若寒蝉,懂得察言观色的雪儿也是识趣地没有吭声,三人就这么坐在马车中,彼此互不相望却又交汇于一处的视线悉数透过镂空的木雕窗投射而出...... 步出幽深的阡陌小径,豁然开朗于眼前的便是道叫人心旷神怡的靓丽风景,湖面泛着粼粼波光,碧蓝与天同色,以湖心为中点绕湖一周,悉数点缀着总楼层不曾超越两楼的平层屋,古朴的深棕神韵则是配着多以悬山与重檐为风格的屋顶。 如此房线沿同样风格绕湖蜿蜒,直至田叔那一行四车所处的平坦石路才告一段落,而此时此刻,正有另外一批人盛装挺立于入口所在,静静地候着在其心间地位可谓超群之人的登门造访。 俗语说文武百官,文前武后的排列顺序也就变相说明了文是文,武是武,两者不可混为一谈的道理。 以丞相,后来又多了些大小黄门为伍的文派素来就与将军代表之武派不登对,后者的绝大部分同样也是深深赞同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道理,两者落于一处,哪怕是上了早朝,在皇帝面前,也免不了其间针锋相对的事实。 因为文武派系之间这素来存在的纷争,因而在历史上,很少有所谓弃笔从戎,或是弃戎马而从笔墨,还能在换系后混得风生水起的人出现。 毕竟互相都瞅不上眼,彼此之间更有各自对对方的固有评判,如文派官员多视武将为草匹莽夫,天生只晓打杀,若是本事大了点,博了一些声望名誉,则多半都逃不开文官口中那欲要“拥兵自重”的帽子。 而武派官员则认为这些个只会动动嘴皮子的怯懦书生,恐怕也只能在龙椅下嚣张,若是一上战场还不得怕个屁滚尿流,哭着喊着要回去找妈妈? 总而言之,就是谁也不服谁,就像是不同帮派之间的斗争,文为一派,武为一派。 若有文人跳出原先派系的框框,而阔步踏入武系,先不说偏见早已根深蒂固的武派可否对其改观并接纳此类人,如此离叛的作为也势必惹来文派的不满乃至于反感,对于此类人更会是处处针对。 面对这样左右都难为人的尴尬处境,除非那人是真的有杰出本领,不然光凭一时的兴起就想要鱼跃龙门,无异于痴人说梦。 当然,纵观各国历史,也不乏真正的天纵奇才能够在文武两派同时开花,光是行天海卫,近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个奇才:何夕伯,当年那个可以与田叔一争统帅之位的传奇男子。 武之天纵多显于战场上的一骑当千。他红巾银盔,又是两手各持一柄双刃开锋的宝剑,身骑白马纵横于沙场之上,来去自如,纳敌将首级更是易如反掌。 而何夕伯在最后一次大展神威时,则时为掩护部下撤退而甘愿孤身一人落进敌将的包围圈,虽然最终凭借一人之力侥幸脱困,他的身上却也留下了难以痊愈的隐疾,让他不得不从武派光荣退役。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失利,才让何夕伯痛失行天海卫的统帅之位。 而就算是无法再上沙场沐浴硝烟,但被撤下来的何夕伯却依旧没有退居二线的意思,反而是毅然决然地选择进入文官行列,为那才初初登基的皇帝出谋划策。 针对于各方反抗军日渐猖獗一事,天灵帝国所采用的招安之策,很大一部分就是何夕伯在幕后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最终才得以登上台面的。 当然,他所提出的政策并不仅仅局限于这些,很多成效颇为显著的为民之策,多半也是出自其手,当今天灵圣上之所以能够拥有一时间冠绝祖辈的名望,一方面是因为他个人的勤勉,批改奏折甚至可直达三更不眠,另一方面,何夕伯也是绝对功不可没的。 从十二岁入伍到现在,他将人生中最为宝贵的五十年奉献给了整个天灵皇室,直到劳碌了整整五十年的他,终是在去年秋天告老还乡。而这方环湖的风水宝地,便是当今圣上特意挑选来送给他的。 “哟,老秃子!好久不见了啊!”当田叔与何夕伯同在行天海卫中闯出自己的大名时,不少人都将这两位视作针尖对麦芒,以为甚少进行沟通的二人彼此互看不顺眼,但实际上,这两位出道仅仅只是差了三年的老男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兄弟,雷打不动那种。 “长毛怪你也退了啊。”见田叔老远便把脑袋探了出来,高声叫唤着,没有蓄须习惯的何夕伯微微一笑,耸耸肩叹道:“只是过了一年而已,看来你真是不打算放过我了啊。” 与田叔年龄差不了多少的何夕伯虽然没有像前者那般留起潇潇洒洒的白须飘然,但其容貌看上去却比田叔老了不止一点半点。 纵使蓄着长须,田叔依旧鹤发童颜,但何夕伯却是已经鸡皮鹤发了,光秃秃的头皮上顶着几根可怜兮兮的残发,脸颊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亦是多得数不胜数,眼角与额头上的那几道沟壑更仿佛可以夹死好几百只苍蝇一样。 至于其当年的飒爽风姿,则恐怕是只能透过他那一对仍然剔透发亮的淡蓝色眼眸以及挺得笔直的腰杆才能隐隐窥见了吧。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眨眨眼的功夫,随着铁蹄踏石而奏起的清脆由远至近,来到近前的田叔便是立马给了已经一年不见的何夕伯一个拥抱,还顺带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我们不是兄弟么?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啊!” “死开,你一天不告诉我你的头发为什么还能那么茂密,你就别想跟我称兄道弟。”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何夕伯嘴角的真挚笑意却是出卖了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唉,这哪有什么秘密啊,都是天生的,天生的。”田叔先是望了望何夕伯那几乎可以反射太阳光的头顶,再故意拨弄几下自己的刘海,无奈道:“可能从文的都会是这样吧,毕竟动脑动得多。” “去去去。”何夕伯一巴掌拍掉田叔那显摆的动作,愤愤道:“说动脑,谁有你这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动得多?” “哈哈哈。得了得了,我一会儿再跟你吵。”田叔朗声笑道,也不多客气什么,向身后的车夫比了个前行的手势,那四辆马车便是堂而皇之地进入了他家之地。 不论是何夕伯还是其带来的家佣,对于田叔仿若是在自己家里的动作根本没有半点在意之色,甚至还心甘情愿地为车列让出了道。 “你家闺女呢?”看着马车的渐渐远去,何夕伯的眼中却是流露出一丝疑惑:“你没给她带出来么?” “哎呀,忘记了!”田叔怪叫一声,却是换得何夕伯的一记白眼,见捉弄不成,田叔便收了只有在至交面前才会流露出的神经大条,伸手入空,做拈布状,轻轻地撩开了一道朦胧于众人眼前的迷雾。 在那薄纱背后,站着两男两女。 “何叔叔!”田雯灵一见秃了顶的何夕伯便是高兴得跳了起来,甚至忘记了松开牵着雪儿的手,直接带着那颇为无辜的银发倩影飞奔到了何夕伯的怀里。“我想死你啦。” “何叔叔也想你啊。”何夕伯看着这个在自己脚边欢天喜地的女娃子,宠溺地笑了笑,回掠的眼神同时也无可避免地瞥见了那银发的靓丽。 “就是她嘛?”何夕伯使用着只有行天海卫中才可习得的传音之术,在悄无声息中向田叔缓声问道,而后者则是郑重其事地微微颔首。 在雪儿那杂糅着蓝紫双色的奇异眼眸中闪烁着显而易见的戒备之情,既是如此,何夕伯当然不会自讨没趣,他只是朝着雪儿露出一抹和煦微笑,随后借着田叔作为跳板,自我介绍道:“你好,孩子,我是何夕伯,是你田叔的老朋友了。” “白雪。”雪儿细声回复道。 “好,好名字。”何夕伯点点头,虽说是客套话,却依旧流露着真挚无比的情感,回眸望向那不知不觉间竟是作起揖来的紫衣男子,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深光。 “晚辈江鸣羽,见过何丞相。”相比起紫衣的毕恭毕敬,其旁边那位披着粗袖黄袍,且未有任何表示的男子则是更显冷傲。 “你还带了挺多人啊。”对于江鸣羽的尊称,何夕伯微微点头,至于陈芒的孤傲,他不加任何表示,只是默默地转过头,看着田叔那虽是白雪皑皑却茂密如森的头发,眸中重现悲愤之意:“还有其他的么?” “没了,就只有这么多。”田叔忽视了何夕伯眼神里的怨怼,反而是看了看不断往自己脚边靠的雪儿,于心间长叹一声。 “行,那就先进来吧,我带你们去吃点东西。” “好耶!” 一望无垠的宁静湖面上,起风了。风荡下路旁的红枫,纵使只是轻轻地扫在水面上,荡起的涟漪却是一圈又一圈接连不断...... “唧唧...”在姜乐冥有些迷迷糊糊的感知中,他察觉到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正在不断地挠着自己的鼻子。 “唧唧...”清越的鸟啼一会儿仿佛回荡在耳边,一会儿却又仿佛响彻心间,但无论是前者抑或是后者,却都无一例外地点缀着焦急之情。 “回力。”响彻心田的最后声音顿化低沉,同时还伴着一记重拳轰然砸到自己的腹部,让姜乐冥立马从昏睡中坐了起来,嘴巴猛地张开,从内吐出一口咸涩不已的海水。 “咳咳咳咳咳...”姜乐冥暴咳几声,待眉宇间的昏黑渐渐退散之时,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扑腾着翅膀,历经千辛万苦才勉强飞起来的黑羽麻雀。 如果不是那一点微红的鸟喙,姜乐冥甚至一时半会还找不出它的头究竟在哪里。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好像长大了那么一点点的黑鸟,半晌,才徐徐开口道:“你是...那只小麻雀?” “是我。”答复直接响彻心灵:“主人。” 第二百五十章 效忠 在姜乐冥的眼中,那通体黝黑的麻雀正将额头轻靠,乖巧无比地蹭着自己的鼻尖。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也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可到了终究可以送上一口气的苍风这里,眼瞅着那血脉堪比顶天高的向阴之凤先前在面对自己的时候还英姿非凡,但如今却是在人类面前无限阿谀奉承,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区别对待,让其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 但不管苍风那儿接受与否,他也管不着向来都是我行我素的黑雀。 只见其仰着仍然有些软糯的红喙,便是从姜乐冥的头顶晃晃悠悠地跳起芝麻点大的小碎步,来到额间边缘处飞跃而下,仍显娇小的翅膀虽是羽翼未满,却依旧灵活地扑腾着,好稳住自个儿下坠的身形,最终有惊无险地落入姜乐冥的掌心。 “你居然会说话?”姜乐冥俯视着掌心中显尽依赖之情的小麻雀,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着,以稍显虚脱的口吻道出惊讶。 “我当然会说话了,主人。”口吐人言放到神兽一列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黑雀的语气中泛着一丝理所当然。“只不过现在嘛,还是只有主人你才可以听到我的声音。” “只有我?”姜乐冥眉头稍是蹙起,神念只是微微一动,他便下意识地望向了一旁刚刚才可以喘上一口大气的苍风。 如果只有姜乐冥一人的目光,苍风大可不必过多在意,但如若是两道视线的缠绵,尤其是当其中一者的眸光带来血脉层次上的压迫之事,他便不可再多做拖沓,连忙让起正脸,慌慌张张地摆出一副好脸色,笑问道:“我有什么能帮到你?” “苍风哥,你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发烧啦?”姜乐冥一见到苍风如此谄媚的模样,顿时便心生一阵阵不自在的感觉。 “咳咳咳。”对于此问题,苍风没有给出正面的答复,只是一对宛若黑珍珠般剔透的眼眸寸步不离那被姜乐冥捧在手心中的向阴之凤。 留意到苍风哥的眼神并不是落到自己的身上,并非愚钝的姜乐冥也借此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于是乎,他稍一凝神,便又是在精神世界中跟那偏向于女性轻柔的婉转声音对起话来:“是你让苍风哥变成这样的?” “他的血脉层次在我之下,下位者敬拜上位者,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比起俏生生的原貌,黑雀投放于姜乐冥脑海之中的神念却只有一团约莫指甲盖大小的幽光,仅此而已。每逢说话,幽光便会愈加明亮。 “额...”对于妖兽一族时常挂在嘴边的血脉层次,姜乐冥的涉猎并不算深,但最起码也是懂得什么叫做上下之别的。 血脉既然有别,那么黑雀会在面对苍风时展现出的强者傲气也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若是姜乐冥身为外人,则势必很难把这件事加以改变,但如今,他可是黑雀的主人啊。 “主人,你不想他这样吗?”黑雀自从经受了姜乐冥无心插柳的恩惠而启灵成功后,两者便是转瞬变得心有灵犀,只不过是稍微感受到姜乐冥脑海中泛起的一丝丝为难,黑雀便已知晓了其主人的意思。 “额...一点点吧...”姜乐冥看着在眼前这个之前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傲然模样,如今却是几近俯首称臣的老大哥,心里头着实有些不自在。 “这好办。”脑海之中的光晕烁起一阵银光的同时,被姜乐冥捧于掌心中的小麻雀亦是立马振翅,仍显玲珑娇小的羽翼看上去人畜无害,却是让身材碾压姜乐冥无数倍的苍风瞬间向后缩了两步。 撤退的步履尤其不稳,甚至险些让苍风跌倒在地,若不是第一次迈步时的大力奋然将脚底扎进了泥泞两寸多的位置,苍风这时得怕是直接变作滚地葫芦。 就在苍风刚将前脚从坑洞里抽出之际,在黑雀那本是娇小无比的身形背后,终是升腾出足以蔽日遮天的雾帘阴霾。 自有神韵的黑雾几乎是在姜乐冥的眼皮子底下翻滚出浩荡,然而后者仿佛对此视若无睹,在他那澄清透亮的眼眸中,并没有黑色氤氲的流转,只有满脸诧然的苍风。 “锵——”黑云的滚滚终在天际化作一只振翅的天凤,傲视群伦的飒爽伴着回响九霄的清音蓬勃而出,领着无与伦比的煊赫,一息扶摇九万里。 荡漾的炫光从黑凤长喙的尖端以弧为形震慑而出,旋回不过三俩圈,便已悉数缀上仍有些不知所措的苍风身体。 那一刻,阴冷至极的感触以五脏六腑为起点,又以五脏六腑为终点,无限轮回,在苍风的体内肆虐出煎熬。 阴冷率作头阵,凛然袭过后便轮至浴火的灼烧感遍布全身,如是约莫七八次,轻松无比地将苍风的体力消耗殆尽,作为支撑的双腿既是一软,他的结局便是如山倒。 只听“噗通”一声,全然丧失意识的苍风已然背仰大地,昏阙不起。也就在这时,此前在体内还是难分敌友的炫光,如今终是释出了压轴的善意。 在未曾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姜乐冥仍是满头雾水之际,在其掌心的小小黑雀早已跳至其肩膀位置,鸟喙微张,从中启出一点无比纯粹的艳红星光,精准无误地点在苍风的额间。 才不过蚂蚁大小的星光一出,便立马让原先还容光焕发的黑雀丧失周身的全部光泽,炸眨眼的功夫,便已彻底萎靡不振。 “主人,我已经照你的吩咐做了。”不光是向阴之凤的原身变得无比虚弱,就连那原本还可响彻姜乐冥脑海的声音亦是微弱到只能勉强听见的程度。 “你干什么了?”作为契约之主,姜乐冥自然能够感受到黑雀的由盛转衰。 “主人不是想让那小狼的血脉与我同等么?我照做了,这样一来,他就不用敬拜我了。”纵使状态万分不堪,但黑雀还是在语气中勉强挤出一丝让人心安的柔和。“只不过这样做对现在的我来说实在消耗太大,所以我可能需要再休息一阵子了,不能帮主人,真是对不起。” “啊?我只不过是想让苍风哥别太过拘谨而已,你何必如此呢?”尽管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光是听着黑雀突然细若蚊蝇的无力呼唤以及那点仅是瞥上一眼就知道底蕴十足血光飞溅,姜乐冥还是勉强能够猜出个大概的,所以他不明白为何黑雀要这番大费周章。 “血脉层次之别不是说说就可以改变的啊。”黑雀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当中只有纯粹的喜色,而没有半点嘲讽之意。“只要血脉之间的沟壑不曾被去除,平起平坐的相互尊敬就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我之所以会这样做,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主人的吩咐,但更重要的是,他救了主人,所以我才会这样帮他的。在这个世界上,可不是谁都值得我这样做的哟。”勉强着身体进行解说,黑雀最终还是扛不住因失去一滴精血而导致的虚脱,缓缓瘫倒在姜乐冥的手中,长吁一口气。 “主人,我得先睡一会儿了。”黑雀的话语近乎嗫嚅。“我要差不多一个月才能苏醒,所以在这期间,尽量不要遇到危险呀。”交代完这最后一件事,黑雀再也撑不起自己那个开始逐渐消弭的身体,在姜乐冥微微泛热的手中归化一点旭光,将展翅翱翔的凤凰掠影印进他的掌心。 “呜~”而在煊赫初初掠过那一阵,大海之中更是紧接着顿响悠扬悲鸣,虽是引牵起岸边浪涛不断,可当中泛滥的却并非暴雨时分的冷冽,而是深深的忌惮与恐惧。 源于深渊的低鸣让不分昼夜都同样热闹非凡的海床陷入了千古难遇的死寂,不论是笑傲间称霸海洋的虎鲨群抑或是特立独行的巨齿鲨,在那声低吼中悉数噤若寒蝉,更是卧于自家巢穴,不敢游出半米。 “为什么...为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臭鸟而已...她凭什么能带给哀家血脉上的压制...哀家可是上古之兽啊...为什么...”在已然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床上更有一处深不见底的沟壑,在那狭长的岩壁之中,此刻正有一道只能勉强看清轮廓的黑影依附其上。 “就算是凤族,也不应带给哀家如此的威压才对,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冥思苦想却终不得其解,近乎疯狂地压榨大脑甚至让这只章鱼脑袋上的那记剑伤扬起暗痛。“该死的,难道真的就得放那人过去么?” “如果不是这记剑伤...那人就已经死了,又怎敢来此挑衅哀家的权威...”章鱼低吼着心中愤恨之火,可就算是怒火燎原,又能有什么用呢?先前那宛若泰山压顶一般的强势并非造假,她亦明白仅凭现在的自己,若是对付那小孩子尚算绰绰有余,但若是加上那一只黑鸟... 一切看似毫无希望,可转瞬间,在这幽暗到连跟前事物都不一定见得到的深海中,却是缓缓亮起一道尤为夺目的星光。 那是一道笔挺的剑影,但绝非是常人所能使用的那种,毕竟光是剑身就足足有三米长,再配上那两沿锋锐,中心厚实的银片,其重量可见一斑。 “还活着么?”在银光掠影的衬托下,从阴暗中徐徐步出的竟是一道人影,一道身着青袍的人影。“章鱼怪。” “你是谁?”尽管那道人影有四米多高,可在自称为哀家的上古异兽凝望下,却依旧如蝼蚁般渺小。“来此作甚?” “先别着急着发火。”就算是那人来到近前,可大章鱼却依旧难以辨识出他的真容。那一层层朦胧在其脸前的白色雾气起到了很好的隐蔽效果。“我是你的一个朋友,来此,是为了帮你的。” “帮我?”章鱼冷哼出一记不屑。“你凭什么帮我?” “就凭这个。”那人将手中长剑恭敬奉上:“只要靠它,便能让你当年的威名——千剑章鱼,重新响彻人间。” 第二百五十一章 剑灵 “靠它?”三米的长剑甚至还不及章鱼触手上的吸盘大,既是娇小到大可被忽视,向来眼高于顶的上古异兽自然不多加在意,不屑道:“就靠这一柄小东西?呵。” 聆听着那象征浩瀚汪洋的低呼,置于强压却照样如履平地的男子同样为那庞然大物奉上冷嘲热讽:“距离那一指断江差不多也已经过了有十万年了吧?这十万年,你这副骄傲自满的样子却是一点都没变,着实叫人有些失望啊。” “你说什么?”毫不避讳的直戳痛楚让身形硕大的章鱼暴喝一声嗔怒,沉浮于裂隙之中的巨大触手顿时飞掠而出,仅仅在电光火石之间,便是结结实实地轰在那人的腰间。 然而,俱为一体的触手却没能给这位海中的女皇带去任何反馈,横扫而出的猩光肉眼上来看确实是冲着那四米多高的身影长袭而去,只不过,在即将临身的那个瞬间,聚点凌冽却是突然变得威势全无。失去了气力加持的触手更是无法抗衡海内强压,立马软趴趴地垂落下来,耸拉在那人的足尖。 “吼!”直到崩裂的伤口传起阵阵直入心扉的剧痛,这只章鱼才痛呼出声,庞然身躯的剧烈痉挛甚至让狭长的岩壁为之缓缓外扩,无数波纹泛滥,一息间将整个深海地域搅了个天翻地覆。“混蛋!” 磅礴的血腥之气自海内升腾而出,借着未曾移动分毫的银剑剑光,则依稀可见在那只章鱼齐根断掉的触手位置,此刻正不断向外喷涌着深蓝色的鲜血。 “连愈合能力都被完全封印的你,对我来说,甚至连小麻烦都算不上。”或是受够了鼻尖萦绕的腥气,只见男子微动手腕,剑锋当即旋出燃亮方圆近乎百里有余的炫彩,如丝线般的流光正从中不断衍生,争先恐后地融入血气喷薄的豁口。 “正如我所说,我把你当作朋友,所以才打算来助你一臂之力,可如果你不领情,那么下一式,必将取你性命。”不论是出手抑或是为章鱼疗伤的时候,男子的动作始终贯彻云淡风轻,“我就当你刚才什么也没做过。” “...”之前还因触手寸断而破口大骂的章鱼,如今听着男子几乎唯我独尊的发言,却是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宛若夜明珠一般的眼眸此刻更是点缀着不亚于在面对黑凤展翅时的胆怯,甚至犹有过之。 就算是自己的很多能力都在那惊天一指中被悉数封印瓦解,但它作为上古异兽,最基本的身体素质却是依旧强悍,世间花样百出的兵器更是鲜有能够破其防的存在。 而万千触手作为她唯一的对外攻击手段,其坚硬程度势必有增无减,可如今,却是在肉眼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悄然断去两根,她又怎么可能不对来访之人加以重视? 要知道,不论是十万年一指断江截流的高人,抑或是早些时候锋芒横空的剑客,都不曾能够从她的身上斩落哪怕一只触手啊。 没了再生之力,触手断了便是断了,在阴森中目送着那相伴已有数万载的两道触手坠入无底深渊,章鱼那向来桀骜不驯的眼中终是浮现出一阵妥协之色,尽量收着语气中的敌意,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冥界君王,列君生。”一直朦胧在男子脸上的白雾如今正徐徐褪去,直至显露出银白单眸的靓丽后才停止了消散。“考虑好了么?究竟需不需要我帮你?” “你...真的可以...让我恢复巅峰?”如何消除质疑?实力无疑是最具说服力的例证。一人一剑的悄然到来或不起骇浪惊涛,但一剑的斩落双坚,便足以让曾经被尊为千剑的章鱼心生动摇。 “恢复巅峰倒不至于,毕竟相隔了整整十万年,你的底蕴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把剑,也只是能给你一个东山再起的契机而已。”列君生那宛若止水般平静的银色瞳眸卷携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深邃。 “如何东山再起?”凭仗着剩下的触手,章鱼逐步从裂隙中爬出来,将庞然之躯尽数展现于列君生的眼前,却换不得后者的一丝仰望。 “复归人形,重新修炼。”列君生的目光始终维持在正前,以不咸不淡的口吻,道出了一个足以在章鱼心中闹起轩然大波的讯息。 “你能让我变成人形?”余孽之所以为余孽,大体因为世界的潮流已经完全抛弃了他们,旧时代的所有把戏,来到此时这个以人形为天下至尊的新世界,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 异兽既是诞生于远古,其体内的一切,包括形态在内便都已注定,若想更改,且不说完全没有可能,但最起码也难如登天。 “我不可以,但这把剑可以。”道出一句有些让人不明所以的话,列君生顿时摊开自己的双手,本是被握于右手掌心的银剑便以笔挺的姿态,随着暗流悬浮入空,来到与章鱼视线齐平的高度。 “这把剑?”经过几番细致的打量,章鱼那两颗偌大的眼珠子里却是迷惑更甚,诚然,剑上的银光夺目非凡,凌冽罡气更是有冠绝之态,可除去这些,她并没有看出这把三米长剑哪里有让自己化作人形的奥秘。 “我会将你的灵魂提取出来,然后打入这柄无主锋剑,这样一来,你便可以以剑灵的方式存活于世。”列君生缓声说着,更没有理会章鱼在听到剑灵一词时的过激反应,继续我行我素:“这把剑乃是冥界至锋,比起人间一般的唤灵兵器,光是剑灵就大不相同,挑重点来讲的话,便是成为此剑之灵后,除非受到主人的呼唤,不然便可以一直维持人身而不灭,与一般人无异。” “此话当真?”章鱼之所以在听到剑灵时会有一刹的瞳孔收缩,其主要原因就出在维持人身这一点上。 剑灵亦是灵体,若要形现于世,则势必不可远离原生之物,换而言之,一旦成为了剑灵,这柄剑,便会化作禁锢章鱼的又一囚笼。 “当真。”列君生微微颔首,紧接着说道:“不过很可惜的是,在你化身为剑灵之前,必须先认我为主。” “认主...”章鱼在脑海中沉吟的片刻,源于骨髓的桀骜便已荡漾出抗拒之色,得亏是在其极力的克制下,这才没有井喷。 “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那种不用付出代价的事情存在。”看着那表现出沉思之意的章鱼,列君生的瞳内银芒微染一点肃杀。“认我为主,便是你恢复人形的代价。” “答应与否,选择全权在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够快一点做出选择,毕竟,我的时间还是挺宝贵的。”说罢,列君生索性盘腿坐下,两指间更是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炷细香,稍是摆手,那炷香便是径直刺入海床,挺立于暗流之中。 白焰有条不紊地燃烧着。 “一炷香,然后给我你的答复,过了时间,我就当你拒绝了。”列君生合上眼眸,再不吭声。至于那悬浮在章鱼眼前的剑锋,却是伴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愈加明亮,其间光辉充斥着无数诱惑,正乐此不疲地撩拨着章鱼那一颗已有动摇之意的心。 十万余年的暗无天日眼下终是有了终点的曙光,而拦在那一马平川的未来面前的,也就只有她自己心中的骄傲了。 放下自打出生便相随始终的桀骜,认那轻松剑斩两肢的男子为主人,如此,窘态必会有所改善。可放下,又哪有说得那么简单? 哪怕傲气已经多次让她身陷囹圄,哪怕傲气已经让她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可她却依旧难以割舍这源于血脉的赠礼。 “锵——”左右为难间,那足以震慑九霄的清越却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彻耳畔,那摧枯拉朽般的威压在不过几个时辰前就已经粉碎了她的全部孤傲。 “这只臭鸟...”对于兽族而言,任何事情都不比血脉上的极致压制更显耻辱,尤其是在双方实力差距明显过甚的时候,那被刻写在骨子里的俯首称臣却依旧该死地存在,因此,身为下位者的兽族便必须退出纷争,根本没有斡旋的余地。 如此不公,等同于直接否定了下位者的全部努力。不过是出身高贵,难道就一定高人一等么?向来桀骜且推崇实力为尊的章鱼自然不可能认同这一点。 “认我为主只是名义上的说辞,在那之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管你。”或许是感受到了章鱼心中的斗争,依旧闭目养神的列君生便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 而这一助攻,则着实正中靶心。 “好..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答应你。”不过是名义上的称谓,那么章鱼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主人。” 听着章鱼的亲口承认,列君生的嘴角瞬息扬起一道极其细微的弧度,摊开五指的右手稍一合拢,便将不远处的幽香碾压成粉,随后缓缓起身,第一次扬眸望向那只身形硕大的章鱼,微笑道:“好,那以后,你就是冥界至锋——玄雷——的剑灵了。” 笑罢,列君生就像是打太极一般向前缓慢而凝重地推出一掌,片刻后,深海内竟是造起狂风大作,掠着无数幽浪悉数撞上那宛若肉山一般的身体。 层层套叠的浪波仅是一马当先的那道便是将整只章鱼的身体缩小了近乎四分之一,待后浪接踵而至,直至最后的呼啸回勾,原先还大有顶天立地之姿的章鱼,就已经只剩下了巴掌大小。 列君生扬起手,在水中横向一抹便是纳下了那只玲珑的章鱼,将其平放于掌心,嘴角嗡动着晦涩难懂的咒语,约莫念叨了几秒,便大喝一声:“拽灵!” 平静的海面上顿时轰下一道惊雷极光,炸出震耳欲聋的同时,雷电炫光更是长驱直下,一路延伸至海床...... “嘶溜。”单臂的敦煌坐在一家饭店门口,喊了碗三两的红油牛肉面,刚才吃下一口,脑海中便是顿起不详,引着他向东望去。 “是他?” “是他。” 疑惑的低沉与肯定的轻音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 第二百五十二章 蠢蠢欲动 银发的飘扬不再招摇,只是凝实在敦煌一人的眸前,却足以震撼后者的整个世界。距离那一声再见不过才过了几天,俏丽的天香国色却依旧百看不厌。 然而,比起仔细欣赏爱人的盛世美颜,此刻的敦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量,旭日东起而结于碧蓝,在那耀光之下,却有着让人不免有些心悸的躁动正徐徐攀升。 “七个月...”白樱雪眼眸中的深情仅是献给了独一无二的敦煌,所以后者能够很清楚地留意到其中荡漾的忧虑神光,她那左右为难的欲言又止被敦煌看在眼里,背后原因更是晓在心里。 “我...” “七个月。”两人在同一时刻扬声,但女子天籁中的娇柔与犹豫断然是敌不过敦煌语气之中的肯定决然的:“还有七个月,我会找到办法的。” “敦煌...”白樱雪抿着红唇,仅以虚灵形态显于人间的她,纵使伸出右手,也无法触碰到一生挚爱,只能是穿掠而过。她来回试探几番,这才在他的消瘦脸颊上寻来五指轻触而不陷入其中的完美位置。 “相信我,我可以的。”在旁人大惑不解的眼中,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拥抱着空气的男子。而对于敦煌来说,纵使他的双手已是穿透了白樱雪的娇躯,却依旧有无与伦比的温煦油然心生。 “我相信你。”白樱雪踮起脚,仅在敦煌的耳边呢喃出自信满满。或许也是因为白樱雪对于敦煌的这一阵胸有成竹,才让她没有去怀疑敦煌为什么会未卜先知,在自己未曾告诉他七月之限的情况下,晓得准确的日子。“我也要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的。” “嗯,我等你。而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带着雪儿去一个世外桃源,好好地享受生活。”尽管一路保持着微笑,可在展望未来的愿景时,敦煌的眼眸中却是闪过一丝只有自己才能知道的苦痛之色。 得了敦煌的答案,白樱雪的幻灵躯便在前者意犹未尽地注视下徐徐消散了。目送着挚爱的终归无形,敦煌嘴角的微笑立马转阴,他回身在桌上拍下一叠铜板,便是马不停蹄地踩出一脚轰然,在众人仍有些茫然的眺望下,变得无影无踪。 ......冥界...... “雪大人,您找我?”本就矮小的身板又有些佝偻,再加上那一袭暗色的斗笠蓑衣,如果不是声如洪钟,真的很难让人留意到他就站在自己的跟前。 “列君生去哪里了?”出现在这乌烟瘴气的城堡中的银发银裙着实给人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她静静地站着,身上更是有完全不属于这冥界的炫光流转,驱散着周遭的阴霾,又让冥界之辈不敢直视。 “雪大人...恕我无可奉告...”作为唯一一个超脱于列君生的掌控,得以自由穿梭于冥界与凡间的特殊存在,他的地位本该只亚于帝王,可现在,他却是向着跟前的倩影单膝而跪,毕恭毕敬地回复道。 幻灵复归元神的白樱雪尽管是俯视着眼前的矮子,眉眼中却并无对其有任何轻视之色,片刻的沉寂后,她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缓声道:“罢了,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就不勉强你了。” “感谢雪大人理解。”他再度躬身,只是以他那真正配得上玲珑二字的身板,让人很难看得出有做过这样一记动作罢了。 “你走吧。”白樱雪转过身,窗外裹挟而来的寒风带起柔丝若柳絮般的轻轻浮动,温和地下达驱客令后,便不再去看那单膝跪地的恭敬男子。 识趣的后者也没有过多犹豫,只是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便用自己的小手在地上勾划出一道完美无瑕的圆弧,明眸经过一阵淡阖后再恍然启张,一霎的炫光将深邃的形体赋予了那本来只是空心的圆弧,于男子脚间瞬息开出一道无底洞,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吞没。 “老混蛋...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遥望着那亘古以来都是昏暗无限的天空,与此处几乎是格格不入的白樱雪咬牙哼道。 冥界主堡中的房间相互独立,同时也只有单间的主人才可自由进出,外人来访,除非得到主人的允许,否则便是绝对进入不了的,那扇其貌不扬却镌刻了无数叫人望上一眼都倍感头大的咒文的房门,就是连一字称谓的拥有者,也不敢担保能够轻易破解,更别提那一旦出了岔子便会引动灾劫的惩罚系统了。 那可是冥界帝王列君生亲自布下的法阵啊,其威能哪怕没有任何先例可循,誓言效忠于王的部将们也大抵猜得到那将会是怎么个下场。 列君生之所以会有如此设计,其主要原因不外乎于为了防范部下之间的针锋相对,尤其是在明争暗斗最为激烈的最高级别:一字。 冥界也曾是凡间的一类,只不过是因为那场大战的败北,才被封印于此,所以,冥界中的生物就算与凡间有别,但随着实力的不断晋升,冥界中人终究会向凡间靠齐,毕竟那可是世界的主流之选。 在冥界,一字称谓除了是实力的象征以外,它还代表了一个分水岭。一字往上之辈除去实力高超外,更多是人形;而从二字开始,一直往下,冥界的生物则大多都是面目狰狞的怪物了。 称谓的提升不仅代表着实力的飞跃,同时也象征着那些冥界生物也是逐渐拥有了人类的形态,亦包括了人类的思考模式与情绪。简单来说,称谓越高,便越像人。所以一字的阶层才会汇集冥界大多数的纷争。 还有一点不得不提的是,此类晋升并不是单向的,而是有增亦有减的双向...... 尽管无法擅闯他人的房间,但扒着门缝去窃-听房内的谈话却是允许的,只要耳朵够灵,且不被发现的话。 佞漫步于红毯走廊之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路过了雪的房门,并刚好听见了房内那一声暗骂,嘴角轻勾阴险,他冷言道:“呵,我早就说过她是叛徒了。” 兜过拐角,只来得及听见噗得一声,向来以小男孩形象示人的佞便已不知所踪...... “唔...”她在万丈深渊中呼出一口浊气,带起一连串冰冷的气泡升腾。沉眸看向那一对无比陌生的纤纤细手,只需要脑内神念轻动,新生的那十根指头便是称心如意地抓握成拳。 “这就是...人类的形态么...”她缓慢抬起右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右半边吹弹可破的触感甚至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遗憾的是,左脸上那一道压根无法消弭的剑伤仍然存在,虽是没有了庞然之躯时的沟壑分明,却也依旧从左下巴上划至狭长丹凤眼的眼角。 “结束了。”待身无寸缕的女子终是俏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早已盘坐多时的列君生便立马站起身,一边侧手于汪洋中撕开又一道幽深裂隙,一边向那由章鱼所化的人形女子说道:“好好享受这副身体吧。” 还没等女子说些什么,着急履行诺言的列君生便是一个箭步跨出,不点半分拖沓地投身进入裂隙,才不过半米宽的罅隙经此过后,亦是瞬间关闭。 行云流水。 列君生已走,本是哽咽于喉间的说辞也就瞬间变得毫无意义,索性将其抛弃,女子再一次开始仔细打量起自己无比陌生的身体。 不过是几刻中的功夫,先前还是上古异兽的章鱼,眼下却突然变成身材婀娜的女生,当中习惯自然来不及更改,这一点,光是从那依旧复刻着触手行径游走在身体上的纤纤玉手便能看得出来。 属于好奇心的探索时间在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后,总算是来到了尽头。 化身为人的章鱼顶着一头艳红色的长发,一对丹凤眼倒是完全继承了身为异兽时的神采奕奕,当中时而闪现的精光更是犹有过之。 当好奇逐步消弭,一阵几乎难忍的冲动便转瞬占据了她的心头,在那源于肺腑的不断催促下,她的右手猛然合拢,转瞬间,一柄掠刃由光化形,呼啸出锋芒毕露。 原是银白的剑身在上古异兽成为其真灵后染上了后者皮肤的部分猩红,宛若血液一般流淌在剑刃内部,从尖锋落入柄端。 长剑原先的尾部并没有点缀任何东西,而如今却是莫名其妙地多出来一颗约莫李子大小的宝石,外围晶莹剔透,正中却是回旋着一团叫人捉摸不透的七彩氤氲变化。 “这就是...冥界至锋...”她语气颤抖着说道,但至于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恐怕就只有远去的列君生才知道了...... “炁凝萧火。”被那记铁铲压得近乎喘不过气来的白兰雨终是在强行招架一式后换得无名的一瞬破绽,这是赌上败亡作为代价而夺来的契机,就算是左手已然刻下鲜血淋漓,甚至见骨的伤口,她也不能放过。 咒令既出,升腾的火焰绕上尚算完好无损的右手,赤金色的光炫甚至扭曲了周遭的景物,极致的高温更是让身为始作俑者的白兰雨都不禁为之皱眉。 “你这么做,可是会伤到自己的。”不动如山的无名放下手中看上去圆钝,挥舞起来却不比剑锋差上多少的铁铲,沉声道。 “破!”白兰雨压根没有废话的意思,金焰中的右手奋然握拳,已是不讲任何儒雅地将至火抛射而出。看着飞舞的流星在樱花嘌呤中来势汹汹,本可轻松闪躲的无名却是轻叹一声无奈,昂首阔步,径直撞进了烈焰的焚烧。 “轰!”咆哮的火舌在樱花源间惊起前所未有的灿烂龙卷,如雨纷飞的热浪更是掀落大片大片的樱花。在那落英芬芳中,白兰雨则是忍痛傲立如初,看着火焰中的黑影逐渐化作烟尘,她明白,这第二十一次试炼,已经完美通过了。 “还有,十次...”白兰雨仰望天空,眼帘前的黑幕悄然而至。 第二百五十三章 混元威 随风嘌呤的樱花不紧不慢,纵使刚有烈焰席卷热浪一并冲天,倒也没有分毫影响到了这里的倩柔。白兰雨倾尽所有而引动的炁凝萧火并非落在空处,只是缀在这祥和的樱源中,仿佛被自动隔绝了一般,一码归一码,一事归一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除却那被灿金裹挟而终化灰烬的无名,樱源内没有哪怕一棵小树苗受到无故牵连,笔挺依旧,美貌如初。 “扑通。”几乎透支了一身修为的白兰雨再也耐不住身心俱疲,两眼稍一摸黑,便是仰着脑袋倒了下去。在她的身后有无数颗或圆钝或尖锐的鹅卵石平铺于草地之中,是这维持了整整半个多时辰的二十一次历练的杰作,如果让白兰雨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倒下去,难免不会有二次伤害。 所以,和风轻送怜悯与仁慈,在倩影即将坠地的刹那,荡平了一切坎坷,让一张棉绒软糯的青草被褥承下白兰雨的娇躯。 在她那金焰曾肆虐的右手上虽不见因焚烧而残留下骇人疤痕,但天蓝色的冰冷却是历历在目,从其停顿于酥肩上的终点追根溯源,大抵能够找出这一抹寒彻心骨的冰蓝正是出自于白兰雨右手掌心中的那棵植物。 尽管那可怜的植物现如今已是十不存一,唯一剩下的不过是小半根仿佛经风一吹便会破散的枯枝,枝桠上还有几片还算是有点良心的破叶子正不离不弃地点缀着。 冰原蕨,虽无药用,但却可抑制天下火毒,从各个方面来讲,这一棵小小的蕨草,似乎就是天生为了炁凝萧火而服务的。 炁凝萧火是白兰雨在整体修炼进入第二阶段中期后,在樱源新开辟的又一处空地中所找到的王牌,不过仅有两式的心法配上与白家灵气如出一辙的使用手法,让白兰雨很快便熟练掌握了这天籁口中的霸道杀招。 炁凝萧火的霸道不难理解,主要用来形容它那一旦爆发便不分敌我的强盛威力。 二阶段结束进入三阶段后,无名的整体实力更是有了飞跃式的提升。在一,二阶段的时候,无名大多都呈现被动防御,行防守反击的巍然路子。 可一进入最后的历练,其攻势便是瞬间凶若猛虎,同时又偏偏可以脚踩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的鬼魅步伐,一时间风格的急剧转变让白兰雨碰面便是吃了一记大亏,左手上那深可见骨的淋漓豁口便是出于此。 尽管吃了亏,但毕竟白兰雨跟无名交手也已经有了二十次的经验,在配着空闲时寻来的一些秘籍,她一直都没有心生无所适从之感,直到二人展开第一次的正面碰撞。 曾在一二阶段能够对无名构成巨大伤害,甚至不得不逼其走位的白家灵气,一进入最终试炼便完全失了效果,就算是蓄势的猛击,轰在无名的破旧长袍上,也只是如同枯叶落深潭般,在他的身上荡起根本不值一谈的涟漪。 不动如山,坚不可摧,到了最终阶段,无名终是可以把这自己两张已经压了很久很久的底牌翻开了,铲刃的挥舞全然不顾当空坠下的万千锋芒,任凭耳畔轰鸣此起彼伏,银光依旧不偏不倚地轰向白兰雨。 直到二十一次的如期而至,无名才算是拿出了真本事的一部分,而就是这小小的一部分,却是让白兰雨尝尽了苦头,在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窘迫下,她只好动用了迫不得已的手段。 神念轻动,冰原蕨的叶瓣当即化作齑粉零落于右手,紧接着,金焰呼啸,看似轻松无比地解决了将铁铲横入空中的无名。 纵使对各类元素都已经有了足以令人发指的抗性,但无名最终却还是败给了炁凝萧火的肆虐,败给了这个大抵是决心要玉石俱焚时才会动用的杀招。 一朵正是芬芳馥郁的樱花却在四周无风的情况下,毫无征兆地从花团锦簇中嘌呤而下,左摇右摆的潇潇洒洒伴了一路,直至落在盘膝而坐的玉人肩膀上,这才收了自由自在。 玉人并没有做任何动作,膝下便扶摇出一阵柔力,将其高高托起,随后调转身形,去直面那长袍飘飘的无名。天籁以无比平静的口吻问道:“结束了?” “她用了炁凝萧火。”一向不会放开手中银铲的无名只有当站在玉人跟前时,才会两手空空。 “这么快就用了啊...”天籁略作感慨地叹息道。 “我尊贵的神啊。”自灰烬中重生的无名丝毫看不出曾受过伤的样子,稍是调整语气后,他便毕恭毕敬道:“可还要继续这三十一劫么?” “你觉得,那孩子能走得过这三十一劫么?”天籁不着急回答无名的问题,倒是不迅不急地反问一句。 “要我说的话,很难。”无名斩钉截铁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她本身就不是这块的料,能够走到二十一就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这一点我很清楚。”天籁平淡道:“毕竟当初我之所以会给她三十一劫,不就是为了随便找个理由,好光明正大地将其杀死么?” “对了,我尊贵的神啊。”听到天籁突然提起不久前的往事,无名脑海那一抹存在已久的疑惑终是觅得契机扶摇:“我还来不及问您呢,那时候,究竟是什么让您突然改变了主意?”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就对了。”天籁似乎有意回避这个问题,而无名作为其多年的仆从,自然也是心领神会,尤为识趣地收了声。 就这样过了一阵,等到天籁的再一次回响,两者间的寂静这才被打破:“两天的限期就取消了吧,我一会儿会跟她交代一些新的规则,等这些做好了,我再告诉你下一步安排。” “谨遵您意。”无名微微躬腰,回身以巍峨身躯踩出寂然无声的脚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树荫之中。 仰首望天的简单动作对于玉人来说,却依旧复刻着难以言喻的艰难,这一丝一丝地攀升足足花了大抵一刻钟的时间,才让粉花遮掩下的碧色天空展露于玉人的眼中。 “如果不是那个人跟她有所交集,我又怎么会对她释出这样的好感呢?”无奈的回旋荡漾在这属实难寻的平川大地,最终定格于那以桃木为鞘的世间第一剑...... “哦!”当变成窈窕女儿身的审判俏生生地站在自己的跟前,看着她那纵使有银盔,却依旧难以掩饰的手足无措,呆若木鸡的白临霜动了好半晌的嘴皮子,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木讷。 “看什么看。”两米多高的洛将军见白临霜的注意竟是悄悄地转到了踏着娇羞步调的审判身上,甚至还隐有不归之意,便当即砍出一巴掌,不留情面地将才刚从贫血中恢复的白临霜直接拍到地上,毫无防备地吃了一嘴泥。“我在跟你说话,你跑去看别人?这么多年来,你还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这么做的。” “额...抱歉抱歉...”尽管脑袋瓜子里面嗡嗡作响,白临霜却依旧是不敢对这样一位声名显赫的大将军有什么脾气或是怨言,连忙爬起来乖乖坐好,不再去望那道银甲战裙。 “瞧你这鸟样。”洛云天啧了啧嘴,失望透顶这四个字就没差直接写在脸上了。“如果不是跟那个老贼有约定,我才不会把混元威教给你呢,不得哪天给我糟蹋了。” “抱歉抱歉抱歉!真的很对不起!”听着洛云天根本不加掩饰的鄙视,白临霜却是一点不恼,反倒是一直点头哈腰。 “得了得了。”洛云天劝下甚至就要向自己磕头的白临霜,同时右手手腕向外轻轻一转,当即于掌心汇出一团纯黑色的氤氲气团。“少年,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我猜,这应该就是洛将军赖以成名的混元威吧。”精准无误的答案。 “那么少年,告诉我,你对混元的了解有多少?”得到了无比正确的答案,洛云天的眉眼却是更显深沉了几分。 “元气未分,混沌为一,所以混元者,应该是世间元气的始祖吧?”不得不说,白临霜的答案有些出乎洛云天的意料,尽管并不是他想要的,倒也说不上是错误的。 “还不错。”洛云天第一次为白临霜给出赞许。“但还远远不够。除开较为玄幻的元气始祖不谈。对我来说,混元的另一特点才是最重要的,即为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世间万物源于混沌,所以本质上,不论是人,动物,植物,或者说各种技能包括剑技,灵气,精神力等东西,其实都是同承一脉的共体。”一边说着,洛云天手中的纯黑氤氲竟是变化出各式各样的物品,有锋芒毕露的银剑,有腾然浮空的灵气,有颇为虚幻的巨斧等等等等。 “物种的逐渐分离是改变不了的,它是世界的选择。但对于修者而言,各项技能却是能够融会贯通,甚至可以重新融为一体,分化比起共融,孰强孰弱自然不言而喻,所以,这便是混元威以及你口中的《合异》的根据所在。” “但就跟物种的分离一样,各项技能之所以会分化,同样也是世界的选择,将之强行整合无异于逆天而行,而逆天必然有所代价,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学混元威的话,得提前考虑清楚这一点。” 洛云天郑重其事地说道,其中内容放到白临霜耳朵里的内容或许暂时仍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但作为旁听者的审判,却是为之娇躯一颤。 “代价是什么?”眉眼的轻阖过后,白临霜的眸中闪过坚决。 “无情无欲,人的七情六欲,从此与你没有任何干系,包括心中所爱。”既是白临霜主动问的,洛云天的答案便不会有任何犹豫。“这便是混元威的代价。” “什么...”都走到这一步了,白临霜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出任何牺牲了,可洛云天道出的代价却宛若五雷轰顶,将其心中的所有计划彻底粉碎。 “所以我之前说,审判铠甲,其实才是最适合你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 选择 迎着两人共同投出的疑惑眼光,洛云天则是不慌不忙,仅在略作收息后淡然说道:“当年我为了追求至高,选择修炼混元威,自然也是放弃了我的七情六欲。但这种东西除非是在身外有了载体,不然很难说放就放,所以,我铸造了审判套装。” 转眼望向那银光熠熠的刃甲战裙,洛云天的眼中轻掠无奈:“它的本质源于七情六欲,因此是为入世情装,只在有情之人的手中才能发挥出其真正的威力。” “浩浩苍天之下,光是依靠情感作势的装备只能算是二流,但审判不一样,它的制作材料哪怕放到今天也是极其稀有且珍贵的,正是因为那些个天材地宝,才让审判得以跻身一流之行。”洛云天啧啧嘴,感慨道:“如果不是本届审判早已有主,以你内心的爱恋,光是着上审判甲,就已经足以跟那只野鸡较量几番了,又何须仰仗我的混元威呢?”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吧,苍天要你有所抉择,你就必须做出选择。”洛云天俯视着一时间不知所措的白临霜,微笑着盘下双膝,缓声问道:“是放弃你心中的执念与眷恋,修炼混元威,还是你我就此别过,当从来都没有见过面?” “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么...”分叉路口所引致的目的地已经被洛云天放上了台面,而白临霜就是平川路上的旅客,左右为难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洛云天像是未卜先知般摇了摇头:“一旦选择了修炼混元威,不论结局大成或是大败,作为前提的舍弃七情六欲都是必要的。” “以你现在的实力,到了那只野鸡的面前,撑不过三招。”洛云天没有将眉眼中的不屑收敛哪怕半分:“而修炼了混元威,就算在短时间内不能大成,但也起码是能够跟那只野鸡对上一对了,若是机缘巧合,也不是不能胜她。” “你不惜拼上性命,也要深入裂隙毒潭,不就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实力么?”洛云天侧手借用纯黑星光,在空中划写出一枚精细非凡的戒指,中心空洞恰好够白临霜将自己的食指递进去。“你自己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如果要留,就把这枚戒指带到手上去,如果要走,直接离开就行,潭中毒素已经被我全部消除了。” 说罢,洛云天站起身,稍稍活动脖颈,砰出铿铿清脆:“好久没出来走了,我也想出去逛一逛了。” 临走前,他为白临霜送上了最后一抹深邃的回眸:“不论选择如何,我劝你尽量快一些,毕竟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早答应,我还能多教你一些。就算不答应,也起码不会浪费你自己的宝贵时间。” “就这样吧,再会。”食指从回收的状态弹出笔挺,于其指尖延烧出阵阵炫光,不消片刻便已笼罩洛云天的全身,紧接着迅速内陷,最终化作一道细微至极的光点,至于伟岸,则早已无影无踪。 山洞内,只剩下了孤男寡女。 “少...少主...”审判深吸一口气,本想要延续曾经的低沉口吻,可开口时,却是怎么也改变不了那一声声悦耳的银铃之音。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了:“接...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白临霜怔怔地看着与自己视线齐平的黑色戒指,不单止维持着不发一言的沉默,更将来自于灵的关切悉数置若罔闻。 见白临霜没有回复的意思,从小便是作为侍从的审判也不会强迫这位少主作出回答,而是颇为识趣地退到一边,同时用空出的左手稍稍向下拽了拽实在有些短的战裙。 “原来...你是女生啊...”审判从来都没有料想过正在为了选择而发愁的白临霜竟会突然将话题转到自己的身上,仍在适应着已经有十余年未曾穿过的女装战甲的她,一时间变得诧异不已。 “欸..啊..对......但因为我的真身其实是精灵..可以进行男女变换...所以之前都是以男性的....”审判语无伦次地嗫嚅着。 “是因为我的缘故吧。”白临霜侧过脸,一对深棕色的眼眸正平静地凝视着两颊显出羞红的审判,说着尽管旁人听起来有些臭不要脸,但于其身而言,却是无比正经的推测。 突如其来的陈述让审判的娇躯猛然为之一颤,尤其当她对上白临霜那静若止水般的眼眸时,脸上红晕则是更甚了几分。 白临霜不着急着催促,光是从那已经有了爬上审判一对尖耳的红晕来断,他便看得出来这位此时此刻已经配得上青梅竹马一词的女生正在纠结,纠结是否该将其心意肯定。 “对...”最终,答案在忐忑不已的语气中缓缓揭晓。“就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一直都是你....” “这样啊...”得了答案,白临霜的嘴角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慢慢垂下头去,他回想起二人初遇时的情景,或许正是从他将那一位无家可归的小孩子带回家的时候,情愫,就已经开始扎根了吧。 “但我知道少主您所爱着的女生是白兰雨大人。”不用白临霜给出单方面的拒绝,心中早已有数的审判强忍娇羞,故作镇静地说道:“那是您的一厢情愿,也是您一直追求的东西。” “所以,虽然我...爱...不...喜欢...喜欢着您,我也一直没有将这份心意告诉任何人。”审判将双手捧在酥胸前,与白临霜第一次交心而谈:“而我之所以一直维持着男性的姿态,也是为了不为少主您增加烦恼。” “你说的没错。”白临霜缓缓站起身,不再回首观望审判的俏脸,转而将注意悉数投射在那一枚纯黑色的戒指上:“我喜欢白兰雨,从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无可避免地爱上了她。” “为了她的梦想,我愿意做出任何牺牲。哪怕这些努力终是换不回她的一次回眸,我也会一直做下去。”直到伸手拈下那一枚相貌平平的戒指,白临霜才再一次转过身,直面满脸羞红的审判。 “能够被你喜欢,是我的荣幸。”白临霜嘴角的微笑带着显而易见的抱歉之意:“但...对不起,我并不能回应你的这份感情。” “迟早有一天,你会找到比我更好,更值得的人去爱的。”在审判烁着泪光的明眸注视下,白临霜不加迟疑,将那枚剥夺了生而为人,最重要的情感的戒指,套入食指末节。 “轰——”狂暴的旋风破开岩壁,直入云霄,转出方圆百里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龙卷。浩瀚的灵气伴着凌冽的剑气,在其外侧更是旋出磅礴的精神冲击,三者的完美融合,再一次将混元威的大名响彻天地。 还没踏出山洞多远的洛云天一感应到龙卷将临,便是当即回身,满布老茧的粗糙大手微张,纵横交错的掌纹中闪现出与狂风如出一辙的黑芒,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很有可能引起大众注意的焦点隐匿于无形。 “这么快就选好了?”洛云天摇了摇头,却不知究竟是出于不值,还是出于感慨。“情至深处,万物可弃。” “当年的白老贼,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死在沙场之上啊。” 十年前。 “咚咚咚——”叩门的声音在四下皆静时显得格外响亮。 “干嘛?”屋内的人似乎早就料到了来访者究竟是谁,压根没有开门的意思,只是略带嗔怒地在门后叫道:“我不是说过,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别烦我嘛!” “你当然说过,我记得真真的。所以我这次来,可是给你带了好东西的呀。”白兰雨的手中捧着一束香气馥郁的鲜花,正对着木门,巧舌如簧地说道。 “你能给我带什么好东西?”长发及腰的白兰雨闻讯,一边叹息,一边从屋内走了出来。 “锵锵~看到没有?漂亮吧?”姹紫嫣红的鲜花掀着芬芳,如果不是白兰雨正有别事要忙,她或许会称赞它们漂亮,但现在... “我好像说过,我有事情要忙啊!”白兰雨暴喝一声,灵气瞬息爆发,不留情面地将那一把精美的馈礼彻底摧毁。“给我滚!” “诶诶诶诶!等一下!”眼看就要吃上闭门羹的白临霜用双手急急忙忙地抵住门板,脸上嬉笑收敛,正经无比地说道:“我可是有正事跟你说的呀,兰雨。” “别这么叫我,很恶心。”白兰雨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嫌弃的神色:“说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剑圣在哪里了。”白临霜知道现在绝不是卖关子的好时候,要是还不知好歹,那就恐怕真得被人丢出去了,所以他尤为直接地给出了白兰雨最关心的问题。 “真的?他在哪里?” “断面山。” 梦境在来到那近乎垂直的山体后悄然破碎,梦既消弭,沉浸其中的美人自然醒转。飘然的樱花如雨亦如棉,盖在身上除却馥郁,倒也温暖和煦。 “为什么会梦到他?”忍着初醒时的头晕目眩,白兰雨缓缓坐了起来,望了望自己的右手,此前火焰肆虐的狂恣已然再无踪迹。“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你醒了啊?”在明眸启张的那一刹,天籁便已有所察觉,翩然而至的碧绿倩影艰难无比地伸出手,将最后一阵氤氲悉数打入白兰雨的体内,为其填补了灵力的空缺。“感觉怎么样?应该还好吧?” “嗯,没什么事,已经都恢复得差不多了。”白兰雨用颔首回应了天籁的关心。 “没事了就行。”天籁的口吻缀着尤其明显的笑意,那是温柔无限的欣慰:“对了,既然你恢复了,有件事情我也要跟你交代一下。” “什么事情?” “进入三阶段后,两天限期就不再有效了,等哪天你觉得状态可以了,你就可以去挑战无名。但每次挑战依旧会决生死。” 第二百五十五章 寻仇 “什么?”白兰雨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而那道天籁亦似乎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重复起刚才的话语。 “简单来说,最后的三阶段不再如同前两个阶段一般采取追杀式的修炼手段,而是挑战式的,当你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便可以去指定地点挑战无名,成功则进入下一场试炼,而倘若失败的话,按你自己的意思,你依旧会死。” 说罢,玉人屈指弹出一点纤细晶莹,光晕飞入天际后赫然放大,终呈现出一张平面的地图展露于白兰雨的眼底,在那画中世界里,正有一条蜿蜒而直率的黑色墨线,指引向一道交叉所处,那儿,正是无名所在,也是白兰雨在未来必须要面对的第二十二次试炼所在。 作为最后的排面所在,天籁曾向白兰雨不止一次地提醒过阶段与阶段之间的天差地别。更曾说过在进入三阶段后,每一次的单独试炼,无名的实力都会有呈几何数倍的提升,而这每一次的增幅甚至要比一阶段跨入二阶段的迈进高出无可量计的倍数,且愈演愈烈。 当束缚在身上的枷锁层层溃败崩散,无名终将在约莫第三十次时恢复真正的自我。而眼下不过是大概拥有了四成实力的他,就能让白兰雨吃尽苦头,甚至不惜动用换命技,才勉强击败了无名。 如果现状不加变更地持续下去,白兰雨依旧只有两天的休整,那么在下一次的历练到来时,其结局便是基本注定,赢的牌面小到微乎其微,就算真的运气爆棚以至于侥幸取胜,白兰雨也绝不会再像今儿这般完好无损。 所以,当二日之限被废除,转而采用了既无限期,又没有什么压迫的挑战制度,无疑是给了白兰雨更多的喘息机会。最起码,她多了一些时间去修炼樱源内的秘辛,并加其融会贯通。 白兰雨之所以能够在同辈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家主候选,实力固然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但最终成为决胜之笔的,却并非是白兰雨的硬实力,而是她那神鬼莫测的创意。 白家历史纵横数之年数,追根溯源的话,乃是跟整片行天大陆的年龄齐平的存在,既是如此历史悠久,当中所藏的古籍奇书,光是从那不断向外延伸的葬书阁,自然就能看出不胜枚举的姿态。 而不论是能够荣登塔上,万人推崇的奇书,抑或是只能陨落于塔下,终其一生无人问津的邪门歪书,既是历史悠久,当中记载的技艺不论是如何修炼抑或是使用手法,都与现如今大相径庭。 由于此类古籍皆与世间大流有所出入,因此就算书中再怎么将其威能吹得天花乱坠,也甚少会有人选择这么一条显得吃力不讨好的路子进行修炼,毕竟,要是稍稍读错那么一点点,数个月的努力便可能付之东流。 就在众人都对此类古籍秉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时,白兰雨,这一位以只身一人登上白家长老殿,不由分说地将在场共计四十二位位高权重的长老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名扬的女生,则是再一次成为了整个白家的焦点。 而让她站在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的,正是那些个纵使被骂到勃然大怒的长老也不得不承认的超强记忆与理解。 前者可以一目十行兼过目不忘。后者又允许白兰雨在极短时间内撷取古籍精粹,专注其长而避开短处,很是效率地掌握各式招数。 白兰雨的此项天赋可见于她在两天之内彻底掌握炁凝萧火并加以使用的壮举。如果不是因为两天的时间实在是过于紧迫,她对于炁凝萧火的使用也不会像不久之前那般狼狈。 最起码,她也会在殊死一搏的时候,提前把冰原蕨备好,而不是等到火毒反噬后,才匆匆忙忙地将冰凉透骨打入体内中和灼热。 三十一劫,对于白兰雨来说,无疑还是有点太强人所难了些。毕竟,这可是专门为那个人所设的啊。 “我明白了。”白兰雨并没有像之前那般揪着突然变更规则这一点不放,而是类似妥协一般点了点头。稍是叹息后,白临霜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却是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中,让白兰雨的心间没由来地升起一丝丝担忧,望向玉人所处,她缓声问道:“神明大人,您可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时候么?” 樱源的时间流逝与外界并不相同,要是想从内部了解到外围的讯息,就只能寄希望于这儿的主宰:那被封印在玉雕之躯内的所谓神明。“从你来到这里开始算起,大概只是过了三天的样子吧,怎么了么?” “没...没什么...只是突然想问问了而已。”白兰雨的语气中显然藏着什么东西,擅长读心的玉人自然看得出来这一点,不过,既然她没有聊的意思,自己也不好逼她,只是唤得天籁勾出和煦笑意,轻声道: “对了,等你完成了第二十四次试炼后,你能有三天的空闲时间,是外面世界的三天,到时候,你可以选择出樱源去看看你的朋友们。”天籁如是说道。 “真的么?”暂且把不知为何绕上心头的白临霜抛到一边,听着天籁的提醒,白兰雨的脑海中便是当即浮现出银发倩影的身姿。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了。 “当然是真的,不过,等那三天假期结束后,等你回到了樱源,就得马不停蹄地进行第二十五次试炼了。” “这样啊。”虽说有点头的动作,也有嘴巴上的回应,但玉人却能很轻易地看出来白兰雨的注意在此刻早已顺着那将临的三天假期一并神游天外了。 “孩子,好好加油吧。”天籁的清脆伴着和风回旋,轻而易举地托起白兰雨那并不算重的娇躯,飘向最新开辟出的一方樱树林。 目送着倩影远去,向来柔和的玉雕眉眼却是缓之又缓地变幻成严肃无比的神情,她那好不容易才再度合到一处去的手指像是在轻轻地拨弄着一根无形的长线,半晌的寂然无声后,已是显出深沉的天籁再度回响于天地之间:“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啊......” 今夜的月亮甚是圆润,白皙的圣光洒下比太阳多了柔美和煦,少了刺眼凌冽的温柔浮光,常年未曾有过停歇之意的海上浪涛,沐浴在此刻的圣洁中,却是慢慢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浪涛拍岸的砰然没有了,剩下的只是轻流从沙滩上退开时的窸窸窣窣,平静又悦耳。 此时此刻,一道身着大衣的男子正站在平日于烈阳下显出灿烂金光,今在夜色下蒙上蓝尘的沙滩上,迎面吹来的海风鼓动着他的衣摆与长袖,荡漾出潇洒。 单臂独影,气息内敛,其不时呼出的长息更是缀着如长江奔流一般的浩瀚,又带着一阵阵如同剑芒掠然呼啸的锋锐,光从这几点来看,世间,也就只有敦煌一人如此了吧? 在其眼前随风舞动的乌黑秀发早已寻不见当初参差其中的银丝,自从与白樱雪重逢以来,他那早已干枯的心田便像是遇见了天降甘霖一般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敦煌极目远眺,肉眼上看不过手掌大小的孤岛尽管仍然矗立于远端,却依旧带给他一阵不好的预感。“难道他真的那样做了?” 这本该是个暂且没有答案的怀疑,然而,仅仅是神念微微一动的功夫,冲天的剑罡便是颠起整片汪洋的咆哮,浪花缮上锋锐,顿化掠然的水箭,正争先恐后地扑向某一个地方。 “不好!”敦煌在心底暗骂一声,脚尖在沙池上轻轻地转了一下,全身内力当即汇于一点,伴随着如雷鸣爆破一般的轰然,他瞬息化作一缕流星,径直杀向那自己本不该插手其中的破屿修行。 “铛——”短匕与长剑仅是第一次碰撞,同为唤灵兵器的前者刀身却是寸寸开裂,震出刺耳的哀嚎。 “小子,我看这次谁能救你?”握着银光剔透的长剑的女子留着一头艳红色的长发,此刻正随着刀剑相撞所碰出的狂风迭起而张牙舞爪着,彼此各有连接的模样竟是没由来的让姜乐冥心生熟悉之感。 他脚下踩出一记回旋,同时将已然再无法抗衡长剑凌冽的忆寒稍是唤回两寸多的距离,失去了抵挡之物的长剑便是猛然下劈。 见势如此,姜乐冥索性借力打力,已有破碎光纹的匕首斜向而上,擦着剑身转出一记回撩,使其锋芒对向红发女子,好为自己的退闪腾出哪怕只有一瞬的空间。 姜乐冥的应对可谓是完美至极,但红发女子显然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哪怕剑刃已然要切上自己的腰身,她也依旧不慌不忙,甚至还阔前一步,空出的左手凝出爪刃姿态,就要抓上姜乐冥的头颅。 “疯了么?”看着女子那迎着剑光阔步的一幕,姜乐冥在心底惊叹一声,但接下来,他便目睹了极其夸张的一幕,只见那实打实的剑锋竟是没过了女子的腰间,就像是剑刃刺入水面一般,仅仅是在其衣摆上荡出圈圈涟漪,便再无其他的任何反应。“怎么会!” 一下子的恍惚给了女子追上的时间,毫不留情的爪刃眼看就要洞穿姜乐冥的头颅,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黑芒在半空中杀出四道威能分毫不差爪刀的烈光,迫使女子不得不后撤,才保住了姜乐冥的一命。 回首望去,发出此招的男子就半躺在沙地上,在其胸膛位置有一处十足骇人的贯穿豁口,此刻正血如泉涌。 “苍风哥!”姜乐冥大喊一声,再不恋战,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退至苍风身旁,略略发抖的右手一张一合间,忆寒重现于掌控。 “就凭你们,还想跟我打么?白日做梦。”女子的一对丹凤眼中掠起阴鸷之色,她冷笑着说道:“如果不是当年那件事,我甚至不需要那人的帮助,便能想碾死蚂蚁一般碾死你们两个。” “你到底是谁?”姜乐冥站在苍风的身前,左手微微后扬,架出防御姿态,脸色尤其凝重地望着这一位破浪而出的无名女子。 “杀你们的人!”女子没有废话的意思,回身一招,长剑当即向姜乐冥迎面飞来,速度之快,肉眼难及。 “好快。” 第二百五十六章 压 无影的刀剑疾驰让姜乐冥难以做出正确的抵挡与招架,轨迹尚不得寻觅,若是慌不择路地躲闪,想必还会令银光长袭所带来的伤害雪上加霜。 既然避让已经不可取,姜乐冥索性一咬牙,手中已有碎纹的忆寒刹那旋出烈光,一对深眸中大有玉石俱焚之色,在剑影横冲出贯穿之姿前,他低喝一声,与之心有灵犀的唤灵兵器顿时飞掠而出,同是炸起气爆的嗡鸣,朝着那红发女子的面门呼啸而去。 “呵。”面对面仅仅只有约莫三寸的距离在风驰电掣的急速加持下不过转瞬即逝,按理说,短距离的爆发是最难躲闪的,然而这一切常理,到了那红发女子的身上,便是完全不成立的。 只听到不屑的轻哼缓缓奏响,本是笔直冲向额首的匕刃此刻竟是仿佛被外力换了位置一般,仅是擦着女子飘扬的鬓角飞掠而过,本可夺命的凌冽如今却只能是带着些许青丝,震落于远端。 缕缕红丝的随风而舞,忽上忽下的飘絮看似无比唯美,却是牵引起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海平面上的一阵剧颤,回首望去,浪波滚滚的根本原因显而易见。 只见那一座原是孤立于汪洋之上的岛屿,此刻却仿佛被人拦腰斩断海内伫立的支点,再无支撑的它,便是斜靠着右侧,凝着已经不可成事的巍峨沉落幽冥。 “破屿,完成。”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姜乐冥的脑海中竟是冷不提防地响起中正不阿的空灵,让他那本还是对这红发女子感到一片茫然的内心瞬间得了答案。 “原来是她?!”一切都说得通了,破浪而出,剑锋呼啸,以及那无与伦比的敌意,这一切看似蛮不讲理的攻击,终是随着颅内这四个字的震荡而明晰。 “去死吧。”红发女子像是故意收了收剑锋的脱缰疾驰之意,借此换得的瞬间停滞让她得以用眸中不屑俯视姜乐冥,以无情的口吻为之判下死刑。 而丢了唯一能拿来叫板的手段,以姜乐冥区区一个人类的躯壳,一个不着任何盔甲,仅仅只有丝绸衣袍的人体,又怎可能与剑锋抗衡? 那银白的剑身上缀着仿佛拥有生命般的血河长流,从剑尖飞流下至柄端,向来由银光所主导的长剑此刻转以猩红作狂放爆发,更点压迫的爆鸣刚一奏响,笔挺的剑身便已贯穿姜乐冥的胸膛。 被姜乐冥护在身后的苍风强撑着自己几要昏厥的意识,却不曾想竟是目睹了锋刃洞穿其心脏的残酷一幕:“不!!!” 在那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中,女子的嘴角勾起邪魅,右手轻轻转动,将锋刃调转成剑面向上的姿态,随后从姜乐冥的左身腋下横向切出,凝出一蓬血雾飞洒。 “别叫唤了,下一个,就到你了。”红发女子那一如拈花般轻松的左手掐住已然无力抵抗的姜乐冥的脖颈,向上轻轻一提,便将这还不比自己高的小男孩高举过顶。 纤细的手指看上去是那般无力,可等到五指悉数收拢之时,姜乐冥的身体竟是瞬间轰然破碎,炸成漫天光晕。 “你!”亲眼看着自己誓要保护的人竟是惨死于跟前,甚至尸首无存,苍风当即怒不可遏,全然不顾那因遭受偷袭而血流不止的伤口,愤然起身,宛若莲花一般的竖眸更是瞬间绽放于额间。 “到底是个凡人,怎可能与我相抗衡?”苍风的破釜沉舟到了红发女子的眼里却是掀不起半点风浪,甚至后者还有些纵容他的意思。 等到苍风的竖眸彻底启张时,她才将注意从漫天星光飘絮中拉了回来,看着那三只各有千秋的眼瞳,她呵呵一笑:“居然是暗影狼皇啊,那你能活到现在还真是命大啊。” “但可惜,你的好运好像到头了啊。”红发女子的笑容转冷:“漏网之鱼既然让我遇上了,那还有什么放过的理由呢?” “混蛋...”苍风的步履稍显蹒跚,竖眸作为拼死技,在哪怕是全盛时期都会给其带来近乎不可逆的巨大伤害,更别说是眼下身负重伤的窘迫了。 以现在的身体状况,苍风却依旧能够强行展开竖眸,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奇迹。至于这抹奇迹能否在其与红发抗衡的过程中延续,答案已经明显至极。 “你的眼睛,就交给我吧。”红发女子阴笑着阔出一步,二者本就不算远的距离被瞬间拉至足以短兵相接的程度,自有生命的灵剑轻盈横空,却是在下劈的过程中唤起十足的压迫之感,一时间,竟是让苍风难以动弹。 感受着肩膀上的重若山岳,苍风很快醒悟,明白了现如今自己能够走的那一条路,就只剩下了足可夺命的额间竖眸,稍作深吸,他沉落双眸眼帘,令全身残存之余力汇聚额心一点。 “我说过,那会要了你的命,不到关键,千万不要用。”就在威赫即将悍然爆发的那一刻,一声低沉却是毫无征兆地回响于天地,凌冽至极的剑罡与之如影随形,同在回响的那一刻盖落苍风的身体,不光是强迫着他的竖眸重新闭合,更让那一记下劈的沉锋在反弹的劲力中无功而返。 “什么?”红发女子心中淡起讶异,追着声音溯上源头,却见一道独臂的身影此刻正踏空而来,他没有带任何兵器,唯一灵活的左手还托着在其背上陷入沉睡的小男孩的身体,在凝神望去,女子便是在惊诧中认出了那男孩的身份,他可不正是此前暴死于自己手中的姜乐冥么? “是这个人把他救了么?究竟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连串的问题浮现在红发女子的心头,然而,还没等她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极致的愤怒便是随着来者容貌逐渐清晰后彻底占据了她的全部意识。“是你!” 感受到来自红发女子的那不加任何收敛的敌意,敦煌却先是不紧不慢地把姜乐冥安顿在苍风的隔壁,同时左手掌心轻起煦光,蒙上苍风胸前的伤口,使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待着一切都处理好之后,敦煌这才缓缓站起身,回头望向那恨得咬牙切齿的红发女子,不咸不淡地轻笑道:“呵,好久不见啊。” “该死的畜生!”暴怒令长剑的银光彻底消弭无踪,全盘取而代之的红芒以剑尖为引导,向外啸出无数掠影浮光。 那每一式都宛若惊雷暴起,砸落地表则轰出巨坑,回落汪洋便掀起惊涛,可不论其看上去是如何凌冽,却始终没有一道能够精准落在敦煌的身上,在后者的面前似乎是有那么一道无形却又坚不可摧的屏障,正无比轻松地格挡着一切从正面袭来的狂暴攻势。 约莫过了一炷香,等红芒的迭起频率稍加收敛,敦煌便一改被动防御的姿态,五指稍是绷直便勾勒出完全不亚于磨砺至极的剑芒流光,看似随性的轻挥,便叫肆虐全场的红芒悉数破碎成灰。 “哪怕化作人形,依旧是这么暴躁呢。”纵使是调侃,敦煌也依旧不改面上的微笑:“不知道你脑袋后面的伤还疼不疼啊?” “你找死!”被触及心中痛楚的红发女子当即暴喝一声,携起长剑便是马不停蹄地飞身而出。敦煌任由其飞身来至自己的跟前,不加任何躲闪,似乎早就做好了见招拆招的准备。 被撩拨着痛处的红发女子一招一式都是源于最原始的暴怒,手腕的每一次转动不追求巧劲,唯独在急速掠光中寻求一击必杀的暴力如斯。此类招式虽然压迫感十足,但却没有任何细节可言,对于敦煌这根老油条来说,想要完美闪避,根本不成问题。 每一次的微调身姿都让敦煌看似险之又险实则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剑锋的横掠或是下劈,同时还让敦煌有了一招两式的进攻机会。 唯一的左手借此机会,或是反转手背震入红发女子的腹部,或是化拳为掌拍出沉稳如岳的磅礴,或是在电光火石间掠出罡气回旋,锐不可当地切入女子的身体。 几次对碰下来,瞅不出门道的一般人或许认为是女子一直压着敦煌在打,但实际上,敦煌却早已占了战局内的上风。 “嘿!”敦煌最后的绵拳化掌伴随一声清喝而爆出轰然的气震,将一直都是贴着自己的红发女子彻底掀了出去,稍作收息的他不紧不慢地站定身形,于青丝掩藏下的蓝紫双眸虽明面上点缀着戏谑之色,但暗地里却是有着无比沉重的深邃流转。 “呼...”哪怕长剑入地作为支撑也依旧还后划了约莫十几米的红发女子此刻正是喘着粗气,一身绸袍在敦煌或柔或刚的攻势下早已变得褴褛不堪,甚至有几处更是能够看见衣下的白皙肌肤。 “不过是初初化作人形,就这么着急着想要一雪前耻,你不觉得有点太早了么?”敦煌垂下挡在身前的左手,淡然道:“就算是得了真正的高人帮助,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却依旧成立啊,更别说给予帮助的,其实是另有所图的人了。” “你在说什么呢?”敦煌的攻势基本没有带着杀气,大多都只是为了方便躲闪才给出的劲力而已,所以,就算红发女子看上去狼狈,但其实也没有受到多重的伤。 “没什么。”敦煌摇了摇头,注视着这一位红发女子,他的心间却是缓缓浮现出一抹极其大胆的设想:“哦对了,我想问你一下,你能不能把那个帮助你化作人形的家伙的行踪告诉我呢?” “你是傻子么?”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真挚的独臂男子,红发女子便是毫不留情地甩出了自己的讽刺:“我跟你不共戴天,你居然想让我帮你?看你断了只右手,莫不是右半边脑子也给鬼吃了?” “只是问问而已。”敦煌抿了抿嘴,说实话,红发女子所给出的反应要比他所设想的好那么一些些,但这些都是后话了,既然眼前女子没有合作的意思,敦煌也就没有了留其性命的理由,左手微微握紧,一柄通体黝黑的带鞘长剑便是逐渐成形。 第二百五十七章 相遇 黑鞘白首赫然成形,本是由血色银剑为主导的天地灵气顿时炸起堪称颠覆的紊乱,那些灵气前一刻还仿佛是忠心耿耿的俯首大臣,待黑刃破空而出,便是纷纷倒戈,弃红发女子于不顾,悉数绕临于敦煌身侧。 伴着无形的旋风掠起长发飘扬,一对蓝紫的奇眸终是君临于天下,在敦煌那无比平静的眼神中更是点缀着显而易见的纯粹——灭杀。 冥界之烈火顺着列君生自以为无人能够洞悉的悄然降临而以眼前红发作为火引延烧于世,而命作为中注定与这位冥界君王将有一战的敦煌便自然不可能放任其未归的势力继续坐大,所以,此战没有留手可言。 “小心一点...她的皮肤...很坚硬...”已经是第二次被敦煌以全然不讲理的神态强行闭合竖眸启张的苍风半仰着身体,以虚弱至极的口吻为独臂剑圣送去他唯一知晓的情报。 “呵,上古余孽的皮,不硬,就奇怪了。”敦煌嘴角轻勾微笑,仅仅只是微微一个侧眸的动作,却被红发女子逮个正着,血芒不再做腾飞的呼啸,而是内敛于银锋之中,扬出更是犀利的熠熠神光,也就趁着敦煌这分神的刹那,她瞬息临身。 回眸便瞅见那天香之脸却是镌刻着狰狞突显于眼底,敦煌倒是没有为之感到半分惊诧,嘴角的笑意反而更甚三分,像是早有预料。 随着倩影的手腕转动,那镀上血光的剑锋便如同鬼魅一般来去无影,对于凡人而言,凭借他们的肉眼,只是才刚能见其星光于一角闪烁,下一刻便会有无数宛若沟壑一般的剑伤刻入身体,换得血如泉涌。 但敦煌又岂是此等易与之辈?面着剑气的鬼影迷踪,他索性直接闭上双眸,看似是任由手中黑鞘肆意流转,实则在暗地自引心法,每一剑的横扫,每一式的竖劈,无不恰到好处地踩落所谓冥界至锋的剑柄所处。 一时间,敦煌闭眸的迅猛甚至不亚于开眼红发女子在暴怒的心境下所挥出的狂风骤雨,横扫他则竖立,下斩他则回锋,敦煌眼下见招拆招的速度若是换成同红发女子一样的不计代价的攻击,甚至可能犹有过之。 血银双色的长剑锋芒与沉凝深邃的圆钝鞘身彼此碰撞,一息间于天地打出火星四溅,震鸣更是一直不绝于耳。 见势闻声,双方看似不分伯仲,但若有人能够看清当中掠影,不难看见,原是同样单手握剑的红发女子此刻已经用上了双手; 而反观敦煌,撇开他仅有单臂的缘故,依旧似初临时那般平静淡然,灵活五指与手腕的搭配全然不显花哨,其中动作更是随性又悠哉,不过是回勾,转腕等简简单单的动作,却能让黑鞘爆发出丝毫不亚于红芒的疾速。孰强孰弱,高下立判。 待一向面露轻松之意的敦煌终是抓住了红发女子的一刹破绽,黑鞘亦是恰如所想般再度卡上冥界至锋的剑柄,他当即用着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轻盈一挑,将红星从女子双手齐握的虎口中偏震于左。 失了前顶红芒的女子便在瞬间让出了她毫无防备之意的胸膛,早在交战前便预料到此幕的敦煌显然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黑鞘猛然前刺,破空的嗡鸣换来鞘首的蓝焰肆虐,将锋芒镀上更为显赫的威力。 被挑开剑刃的红发女子尽管很快做出了调整,但高手对决,一息的破绽便足以奠定败局。哪怕血纹满布的银剑马不停蹄地赶回身前做抵挡,却依旧慢上半拍,无力阻挡蓝焰的穿胸而过。 “该死。”一式得手,但敦煌却并没有眼露满足或松懈,反倒是有些恼怒地轻骂一声,转而将长剑从红发女子虽然洞穿却不见鲜血流淌的左胸中猛然抽出,脚尖微点沙地,便是迅速后撤至姜乐冥与苍风的身旁。 至于那被念杀理之剑穿胸而过的红发女子,她只是突然感觉到胸口一痛,整个人的意识便仿佛被外力完全剥夺了一般,虽不是那种不省人事的昏迷,但也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还没等她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前于深海顿化光晕破碎的男子却是再一次走进她的意识,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像深海时那般为她提供帮助,而是不由分说地取缔了她对于自己身体的掌控。 敦煌仅用末节两指便可反握住黑鞘剑柄,空出的三指则于晚风中迅速做出几道旁人看来不明的手势,唤得食指尖端的青光回旋。 待此光一出,敦煌不加拖沓,立马将其点落在苍风与姜乐冥的身上,眨眼间光雾席卷,朦胧了二人身形,还顺带将他们送至某个不知名的远方。 解决了后顾之忧,敦煌则再度回眸冷视眼前那个虽然红发依旧,却显然再不跟是同一人的女子。那女子倒也不辜负敦煌的期盼,一对本是如漆如墨的深邃黑眸在又一次的开合后,转而化作其所熟稔的银光熠熠。 “真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啊。”属于女子的清音脆响已然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阴鸷万分的低沉。“剑圣敦煌。” “列君生。”在哪怕面对着上古余孽依旧轻松自若的敦煌,此刻的面容却是肃穆万分。 “呵,已经知道我了么?”挥手间便可取缔冥界至锋的剑灵,天底下除了列君生,又有谁能这么做呢?“敌意先别这么明显啊,毕竟你我之间可能还有恩情存在呢。” “恩情?我跟你?呵。”敦煌冷笑着回应了列君生自有魔力一般的谈吐。 “你的女儿之所以能将你从巨龙手中救下,靠的不正是我的能力么?”回想起那不久前的那件事,列君生却仍是对其历历在目,毕竟,那可是这千百万年来,他第一次收到的来自于人间的虔诚祈求。 那时候,他大可不必理会它,可除却虔诚之外,当中却还有另外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让他根本无法拒绝这个祈求。针对此点,他因而选择了牺牲在未来很有可能是战略级武器的巨龙。 “那是你和樱雪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孙女啊。”列君生的嘴角勾起一抹发自肺腑的慈祥微笑,可到了敦煌眼中,却是那么的虚伪。“照这么算,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列君生是何等人物?从古籍中,从兵鬼的描述中,从郑昇的记忆中,从白樱雪的口中,对于这个问题,敦煌已经有了自己烂熟于心的答案。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的列君生正是当年乱世之祸根。 “得了吧。”敦煌翩然起出一剑,并非是冲着列君生所站飞掠而去,而是故意偏让了一点点距离,擦着他的身边呼啸而过,震落紫洋轰出滔天巨浪。“我跟你,雪儿跟你,永远都不会是一家人。” “不不不。”听着敦煌毅然决然的语调,列君生却是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你会的,迟早有一天,你会的。” “收了你的嘴巴功夫吧,此番投影是做甚,急着找死的话就从剑灵身上出来,我好送你一程。”敦煌完全不想跟列君生浪费口水,黑鞘前倾,扬出磅礴罡气。 “我们会有交手的那一天的,但还不是现在,现在,我只是想把这个东西带回去而已。”列君生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自己。随着这记动作,原是被冷落一旁的血银双色长剑悄然飘飞,贴上女子玉背,便与其融为一体,消弭无踪。 “呵,原来是过来收破烂的啊。”当与自己心有灵犀的鞘首洞穿红发女子的那一刻,敦煌便已经知晓此次战斗十有八九都会徒劳无功。而列君生此番收剑入体的动作,也是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既然敌者没有斗意,敦煌也就没有必要维持战斗姿态,与列君生一并同收了手中黑鞘之锋,冷嘲热讽道:“只是为了这样便投影于凡间,你不怕会对你的复活造成什么影响么?要是不是全盛,我怕你连我七成力都打不过啊。” “哈哈哈。”列君生仰天大笑:“敦煌,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幽默啊,若是未来我留你一命,有三成便会是因为你的幽默。” “那我可是要好好谢谢你啊。”敦煌阴阳怪气地回应着列君生的所谓好意。 “那就这样吧,再会了,敦煌。”列君生掐指一算,似乎是算到了自身已是停留凡间的时间已然无多,便匆匆忙忙地结束了与敦煌的拌嘴,拈起并不配合其粗犷声线的纤纤玉指,一如摘花般在空中开出一道朦胧黑雾。“期待我们下一次的相见。” “呵。”敦煌后撤一步,向来信奉眼不见为净的他再不想多看列君生一眼,脚踏金沙震起嗡鸣,眨眼腾飞千里,甚至还比列君生更快消失于世界尽头。 “此子必成我的心腹大患,不过,如果处理得当,他也会成为我的强大助力啊。”静静地等待着氤氲吞噬其婀娜之身,列君生仰首望向敦煌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语道...... 木柴燃烧时的劈里啪啦逐渐唤醒了原是陷入沉睡的姜乐冥,缓缓睁开双眸,映入眼帘的便是将整个天地渲染成橘红色的火光。 “把这个吃了。”敦煌蹲坐在火堆旁,静静地看着火星飞扬,无需肉眼去看,只需要听着身旁草丛的窸窣声,他便知道姜乐冥已然苏醒,所以,敦煌将掌心中备好的药丹直接送到了这位首席大弟子的手中。 侧眸看着有些一脸茫然的姜乐冥,敦煌稍稍挤出一抹微笑,打趣道:“我就说你有天赋破我的记录,看看,这才几天,破屿就成功了。” “什么?我成功了?”姜乐冥仍然有些不明所以,却见敦煌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暗蓝色的椭圆石头,在姜乐冥的面前晃了晃。 “等你恢复好了,我就帮你把这个跟你的忆寒融合了,这样一来,你就有了走上乘剑的资本,也可承我衣钵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静 “你就可以承我衣钵了。”敦煌道出此言洒脱却嗫嚅时,眉眼并非注视着面露疑惑之色而缓缓坐起身来的姜乐冥,而是静静地凝视着火星于枯柴枝桠间的翻滚。所以,后者并未能完全听明白当中的意思。 “师傅...您在说什么呢?什么衣钵,我没听清啊。”初初醒来,尚未吃下敦煌所给予的丹药的姜乐冥有些茫然,摇摇晃晃地坐到火堆边,如果不是敦煌眼疾手快的一脚横拦,他更是险些整个人扑进熊熊烈焰之中。 “没什么,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感慨而已。”敦煌摆了摆手,将手头的暗蓝圆石平铺于草坪之上,转而向姜乐冥微笑着说道:“你的气运比当初的我好很多,此番能够轻易地破屿成功,大抵因为如此,虽然有些走运的成分掺杂其中,但毕竟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这一条上乘剑道,你必定走得长远。” “我破屿成功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吧...”回想起此前与红发女子的对峙,当忆寒横切带下后者三分发梢时,姜乐冥似乎是听到了冥冥中有那么一声空灵回旋于脑海,眼下受敦煌点醒,终是忆起了那四字究竟说了什么。 敦煌面着火堆,一边添上枯柴令火不断,同时嘴角笑意更浓:“你这小子,此等大事居然还用好像来形容,真是心宽啊。” “唉...师傅...你就别调侃我了,那时候差点连命都丢了,哪还管得了这么多啊。”纵使从敦煌口中得知破屿成功了,姜乐冥却仍是一脸颓丧之意,不过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一件事。“唉......” 毕竟自打姜乐冥师从敦煌以来,不论是怎么样的修炼,他都咬牙坚持过来了,实力虽然有所提升,可每次历练却总是被人虐到体无完肤,之前跟陈芒是这样,刚才对红发也是这样,他没有一次凭借提升的实力击败过对手,这必然令他对自己心生怀疑之情。 不论其心智怎样成熟,姜乐冥毕竟还是一个十四多岁的孩子而已,虽说失败乃成功之母,但一直失败所带来的挫败感,对于姜乐冥来说仍然是难以逾越的大山。 “可别因为这样就觉得自己不配了啊。”敦煌转身向姜乐冥露出被火光渲染上橘红的侧脸,黑发飘扬下的蓝紫单眸闪烁着睿智的神光,极具穿透力的光晕似乎早已洞悉了姜乐冥的内心所想: “你之所以会屡战屡败,问题其实并不出在你自己身上,而是你所遭遇的敌人全都不是现阶段的你能够抵挡的。他们都太过强大,太过高不可攀了。” “但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等你凭借此石炼成上乘剑,并加以时长一年的练习,今天所遭遇的敌人,在那一日,将再不会是你的对手。”敦煌对于姜乐冥的未来可期,明显评价极高。 要是对待其他人,哪怕他们同样跟姜乐冥一样修得上乘剑,向来眼高于顶的敦煌也不会以如此肯定的口吻高度评价他们的未来。他对于姜乐冥的器重,便由此可见一斑。 “真的?”但显然,姜乐冥还并没有发掘出自己体内那一根被敦煌无比器重的神脉,长久的挫败感更不可能凭借敦煌的三言两语便能驱散,所以,他有气无力地哼了声,从火堆边上捧起一瓶刚刚烧好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将手中丹药连带泛着腾腾热气的开水一并咽了下去。 “自然是真的。”敦煌回望橘红火堆,毅然决然地说道。当注意从姜乐冥的身上抽离,他便以仅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在心田中轻声道:“就算是不行也得行啊,毕竟等到了那个时候,就只剩下你了......” 身受重创的苍风静静地仰卧在草坪之上,得益于敦煌的医术,他的呼吸终是逐渐平稳,再不似之前那般紊乱。至于姜乐冥,则是在服下丹药后缓缓进入坐定的状态,虽然他不曾能够平复心中挫败,但心境层面上的郁郁不得志比起更为重要的身体修为,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而敦煌,则是一如既往地独坐在火堆边上,摄人心魄的蓝紫双眸凝望着火中世界的不断焚烧,只是其中深邃更甚。 三人虽是围坐于一处火堆,彼此却是趋于无言,此番除却火星的劈里啪啦声外,朦胧夜色下便再无其他声响躁动,全然的寂静笼罩在这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森林。 也正因如此,纵使当树冠上传起的声音乃是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也同样被一直保持着清醒姿态的敦煌抓个一清二楚,左手五指轻摁地表荡出刚劲,剑罡旋即震地,连带着他的身体一同飞升至某处树影婆娑,在那里,一个身材矮小且佝偻的黑衣男子早已静候多时。 “又是你。”敦煌仰着下巴,尽管他已经酌情收敛了语气中的敌视,但依旧无法将其彻底根除,索性那黑衣男子也不为此跟敦煌多加计较什么,只是掀了掀自己的斗笠,将一张尤为深沉的面庞展露于敦煌的眼底。 “这一次是又有什么东西要告诉我么?”先前已有过一面之缘,此番再会,敦煌的眼中惊诧便一早为几分期盼所取缔。 “雪大人有话要我托付给你。”身披斗笠的男子以平静无比的口吻诉说着,但其神情却在将要转达其口中的雪大人的讯息时,多了一抹显而易见的犹豫。 “樱雪她又有什么要跟我说?”能够被这位冥界使者唤为雪大人的,只有白樱雪一人,所以敦煌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声。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黑衣佝偻终是选择了一条折中的道路,他没有将白樱雪所言巨细无遗地告诉敦煌,那样会使其陷冥界君王于不义,所以,他只是匆匆给出了五个字,便悄然隐去身形。 “去樱落之地。”这便是白樱雪给出的提示。 “樱落之地?”只身一人于风中凌烈的敦煌轻触下巴,混色眼眸在片刻的沉思后亮起幡然醒悟的光芒,转而望向行天大陆的方向,他自言自语道:“原来是那里么?” 身影一闪,敦煌便带着坚决之意重新围坐于温暖的火堆旁,只因这一次,他的心中有了更为明确的目标...... “咯咯咯——”公鸡的嘹亮永远是那般准时,准时到惹人欢喜惹人愁,欢喜的自是那些早已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至于忧愁的,则大抵是像如今睡在楼船之上的田雯灵一般喜欢赖床的小孩子。 “唔~”被爹爹连着被子一同裹着带上船的田雯灵此刻正在软垫上翻来覆去,妄图散去耳畔长久作祟的嘹亮,但声音毕竟无形,任其如何翻滚,都无法碎声,倒还把自己累个精疲力竭,只好乖乖坐起,嘟囔着小嘴以宣泄心中不满。 一般来说,跟她有着同样表现的还应该包括雪儿在内,可如今,这位满头银发的靓丽姐姐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陪在自己的身边。 “雪儿姐?”田雯灵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声,无人应答。再三扬声,都同样是寂静无声。奇怪万分的她只得侧步下床,缓缓走到门帘前,推开木门后步出至高楼阁。 可只是才刚一开门,田雯灵就被眼前的美景彻底震慑了。 那是怎样一副画卷啊?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共湖心一色,蔚蓝且剔透的湖水承着徐风所带来的落叶而轻点秋波涟漪; 在那水天相聚的远端,一行白鹭正在馥郁芬芳的萦绕下振翅翱翔,偶尔,有那么三两只掉了队的小白鹭盘旋于空中不知所措,却又很快被身后追赶而至的父辈轻送上云端,相互缠绵的其乐融融着实让人心生暖意无限。 转而将视线扬至岸边,东侧长垂而下的柳条正扫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偶有和风送爽,便令一整排绿丝绦如舞女般跳起艳美绝丽;而与绿条向映衬的西侧,则是缀满了各色绮丽的鲜花,纵使当中争奇斗艳,彼此间的搭配却又显尽协调,就像是一列又一列的达官贵族静坐于环形的观众席上,安静又祥和地欣赏着对岸的婀娜多姿。 除开田雯灵身处的这艘巨型楼船,湖心还不时点缀着几艘狭长的木船,上头有身披蓑衣的朴素之人垂下鱼竿,迎着仍泛滥温煦的太阳,钓上一条又一条肥美的鲈鱼。 人与自然的完美融合,共建出田雯灵眼下所见的绝丽美景。 “呀,你醒了啊?”雪儿从楼船的下一层缓缓走了上来,她的手中捧着一碗已经被熬到发白的鱼汤,鲜甜可口的同时,又已是放凉了一阵子,不再可能会烫到田雯灵稚嫩的嘴巴了。“来,把这汤喝了吧,可是田叔天没亮就爬起来熬的,可鲜了。” 此时此刻,田雯灵正望着眼前绝景出神,对于雪儿的轻声吆喝显然是置若罔闻。几番呼唤未果后,雪儿也干脆走到了田雯灵的身边,顺着她惊讶到几乎呆滞的目光远眺而出,将同样的美景尽收眼底。 “很漂亮吧。”雪儿缓声说道。 “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呢。”田雯灵由衷地赞叹道。“真是太美了。” “可不是么?水天共一色,人与自然的完美融合,这就该是世界的本貌啊。”身披紫衣的江鸣羽不知何时来到了二女的身边,感慨道:“只是太多的人将自我视作世界中心,才会让世界逐渐变成现在的模样。可悲呐,可叹啊。” “江鸣羽哥哥。”田雯灵侧身向紫衣点头示意,表面上是如此,但实际上,她却是暗地里向雪儿的方向错了一步。 此番动作被江鸣羽看在眼里,但一向大度的他自然不会跟小女孩计较什么,再多瞥了几眼美景,他便走下楼梯。“好好欣赏吧,我先下去了。” “赶紧喝吧,已经凉了。”雪儿用双手捧着足有脸大的汤碗,将其递给了终是从陶醉中回过神来的田雯灵手中。 “嗯。” 第二百五十九章 迟早会来的 睡了一宿,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的田雯灵只是花了几口的功夫便将鲜甜的鱼汤喝到见底,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稍泛油光的嘴唇,她那对望向雪儿的眼中转起一丝期盼的神光。 “就知道你吃不饱的,田叔他们在下面等你呢,下去再吃点东西吧。”雪儿朝着平铺而下的楼梯扬了扬头,顺带让开一步,很自然地托起田雯灵那比自己还要玲珑的小手。 “有些什么吃的呀?不会又是粥吧?”当只有雪儿驻足身前,田雯灵便不会压抑自己对于这位小姐姐发自肺腑的喜欢。 尽管两者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从初遇到现在,大抵不过是几个礼拜的时间,可银发飘扬的雪儿对于田雯灵来说,仿佛自有魔力一般,让仍处天真浪漫年岁的她,情不自禁地为之靠拢。 小孩子嘛,看人有的时候还是受着初见时的感情而主导的。雪儿那银发的靓丽配上平易近人的微笑,又愿意屈身跟自己一同或在花圃中,或于大街上东奔西走,玩个不亦乐乎,此般能够讨得田雯灵的欢心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毕竟,相比起与白兰雨的那一次胆寒初遇,雪儿不点任何喧嚣的出场方式便一如天使。 时至今日,哪怕父亲已是不辞辛劳地做了好几百遍苦口婆心的劝导,为白兰雨在萧夜的肃杀做了无数遍解释,可田雯灵却始终无法为之释怀,宛若黑墨落宣纸,即成便再不可抹去。 在那挂上雨幕的夜晚,白兰雨只身走在四围空无一人的大道。那一夜,雨下的很大,用此起彼伏的破碎清音彻底掩盖了夜晚本就寥寥无几的他音,就连踏水的脚步,也完全听不清。 白兰雨垂着双手,轻步于大道之上,她没有打起油纸伞,一身白裙却是不染半点湿漉,凝眸望去,只见在她的身旁,似乎是有什么无形的柔光徘徊在其左右,将漫天雨星悉数排空。 借着这抹淡光,白兰雨纵使行于大雨倾盆,照样不曾湿身。只是,当其兜过一处拐角时,漫天的大雨却是瞬间倾巢而出,将她的白裙彻底打湿。 没有人知道在那短短的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一记哽咽的悲呼伴随着轰然倒地的声响震彻于街道正中时,直到细若游蛇却持续不断的红丝浸上水洼,迟到的蛛丝马迹这才得以显露。 大雨的刹那倾盆打落了白兰雨的刘海,令其紧贴上她的螓首,借着眸前带水的轻丝,凛然之气瞬息折射而出。 “你们跟够了没有?”对那因喉咙被破开而惨死街头的尸体,白兰雨视若无睹,深意尽显的眼眸只是紧紧地盯着雨帘后的空然朦胧。 不一会儿,一行大抵十二人缓缓步出身影,战衣紧身陪着掩面黑布,无疑是专程来找麻烦的装束。虽不见其容貌,但单从身线来判断,当中应有四位是女子。 “谁派你们来的?”白兰雨先是长叹一口气,虽然明知套出话来的概率极低,但她还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又为什么要跟踪我?” “愿归一的旌旗下,再无冤魂。”他们齐声喊着不明所以的答案,没等白兰雨再度发问,便是同时从雨幕中掠出各色寒光兵器,不由分说地杀向孤身一人的白衣女子。 “什么啊?”面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杀气,白兰雨却是不紧不慢地缓叹一声,双手相辅相成,在空中共舞出一记玄圆,下一刻,磅礴灵气震慑而出,将遍布天辰的雨星瞬间炸停...... 那一夜的田雯灵正因为父亲没有履行给自己买美食的承诺而赌气摔门而出,倚着唯一一把油纸伞,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雨幕之中。 来回不知道走了多久,有些精疲力竭的田雯灵心海中终是升起回家的一丝念想,起初,这抹念想还因为心中仍然存在的闷气而未曾坚定下来,可等到她被某个平躺在地上的物体绊倒的时候,这抹念想旋即变成渴望。 “哎呀...”田雯灵嘟囔着小嘴,郁郁寡欢地坐了起来,正要抱怨连这天都不喜欢自己的时候,却被那似乎有些异样的雨水给夺去了注意。 原先还是无色无味的雨点,如今却是多了几抹刺鼻的血腥之气,染到脸上甚至还多了几分粘稠感觉,田雯灵伸手从脸上抹下一把感觉怪怪的雨水,放到眼前仔细一望,竟是觅得绝对不应该出现的暗红。 不祥的预感瞬间爬上田雯灵的心间,宛若机器一般僵硬地回过头去,此前那个绊倒自己的东西仍然躺在那里,他的眼睛瞪得很大,而致命的伤,则出现在那几乎要完全断掉的喉咙上。 “啊....啊...啊!!!!”田雯灵只是一个小孩子,又何尝见过此番已经称得上是惨烈的景象?片刻的呆滞后,她顿时仰天发出尖叫。 这一叫若是四下无人还好,毕竟惹不来什么注意,可偏偏白兰雨与那十二黑衣的战场就在拐角位置,这一下子多出的尖锐,自然引来全场瞩目。 索性在那个时候,白兰雨已经占尽上风,原是十二人的队伍经过一番拼杀后,也只剩下了四个人而已。 但超乎白兰雨预料的是,纵使四人遍体鳞伤,甚至目睹着同伴暴死于跟前,他们却是不显退意,仍然一个劲地选择冲敌,哪怕明知实力不济,仍要拼死杀上前来,用命在目标的身上砌出一刀或一剑不痛不痒的伤势。 但眼下,明显是那一声尖叫更为重要,凭借着白兰雨的眼力,就算中有雨幕隔绝,只需凝神远眺,她照样看得出那人的容貌,辨得出那是田叔的女儿:田雯灵。 “得赶紧结束了。”白兰雨心中杀意更甚,且在转瞬便将其付诸实行,仅存的四人或是受到尖叫牵引,一时分了神,便被突然提速的白兰雨捉了空当,灵气连穿四胸,爆出鲜血淋漓。 当下的决断不可谓不果断,可让白兰雨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四人在临死前,却做了一件不甚缺德的事情,不知是当中的哪一位,竟借由柔力将不远处的那位小女孩带到了战场这里,而当中时机更是阴险,恰是撞上白兰雨起势斩杀的那一刻,这样一来,这位小女孩便是亲眼目睹了白兰雨瞬杀四人的凶厉...... 那件事到现在也算不上过了多久,最多两年,却是成为了田雯灵幼小心灵中全然无法磨灭的阴影。阴影变作隔阂,最终让田雯灵始终无法不带偏见地看待白兰雨,以至于每一次相遇,她都会主动避让。 不过随着盛典逐渐步入高潮,白兰雨造访田家的次数也随之减少,这样倒是让田雯灵轻送了不少。 这艘楼船只有两层高,当中装潢也并没有什么过分华丽的搭配,都是需要什么就用什么的朴素组件,不论是为武将抑或是作文臣,甚至在退休后,何夕伯也秉持着绝不铺张浪费的一贯作风。 文武绝兼清廉。这是当今陛下原打算给予何夕伯的评价,当初说是要雕金横匾来着,消息一传到何夕伯耳朵里,他便在第二天早朝的时候,当着百官的面,直截了当地拒了皇上的好意,还是没给台阶下的那一种。 然后,再过一天,原本的六字评价便多了那么几个字:文武绝兼清廉,略有小狂。表面上来看天灵帝国的当今圣上似乎还是挺记仇的。 “略有小狂。”田叔与何夕伯对坐于圆桌两端,此时此刻,田叔正抚着长须,昂首看着那以刚劲笔吻写上横匾的四字张狂,打量着那显而易见的入木三分,他轻笑道:“还真是很适合你啊。” “他不就是喜欢这么做么?”已是谢顶的何夕伯没有转身,只是捧起身前的琼觞清酒然后一饮而尽,借着转瞬即逝的酒意,他略显惆怅地说道:“唉,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平易近人,但你我都心知肚明,他其实是眼里最容不得沙子的那一类人,不是么?” “谁知道呢?反正我倒发现我自己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田叔啧啧嘴,同样捧杯却不饮酒,只是幽然道。 “我如果是你,应该会尽早做些准备的,毕竟,这一代人的野心可不像之前那般随和了呀。将心比心地说,白家的存在,对于天灵帝国的整体宏图发展,只会是眼中钉,肉中刺。”何夕伯郑重其事地说道:“他迟早会对白家动手的,哪怕付出的代价极大,他也会那么做。” “这一点我当然明白。”田叔神情冷淡地点点头:“近来白家家主身体抱恙,一身修为十不存一,而盛典人选尽管已经定明,但就整体素质而言又不及上一辈那般优秀杰出;而反观天灵帝国,国体实力在他即位后便得以突飞猛进,加上抽配资源的合理与恰当,此消彼长下,双方最根本的实力差距已经被迅速拉近了。” “对了,你不是行天海卫的么?难道就没有什么拿到内部消息么?”如果有人距离这方座谈哪怕只有一步之遥,也完全听不清二老究竟在谈些什么,无形微波的流转只需萦绕在二老左右,便已足够杜绝隔墙有耳的问题。 “能拿到就有鬼了。”田叔面带苦涩地笑了笑:“行天海卫原是整个天灵帝国最牌面的军队,但近来早就被他拆得差不多了。别人常说的什么行天海卫实力最强啊,放到十年前兴许还是,但放到十年后的今天,那就是名不副实了。”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何夕伯摇了摇头,耸肩以表无奈。“既然什么情报都没有,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咯。啊...最差的法子....” “到时候再说吧,反正该来的迟早会来的。哎呀,闺女要下来了,先不聊了。”似有心灵感应一般,田叔远远地便感受到了至亲的徐步而来,便匆忙起身,端起一个大盘子便开始在餐桌上风卷残云般搜刮着一切她所钟爱的食物。 “瞧你那样。”看着为了心肝忙里忙外的老伙计,何夕伯面带笑意地挠了挠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头发:“这辈子怕是逃不出你闺女的手掌心咯。” “是啊是啊。”田叔撇了撇嘴,毫不示弱地哼道:“等你家女儿回来了,估摸着你比我还疯。” “呵呵呵呵,那肯定啊,反正在这一点上,我绝对不可能弱过你。” 第二百六十章 过往 向来都喜欢跟何夕伯在各种奇怪地方较劲的田叔,不分个高下便誓不罢休,甚至大有以此为乐之意的田叔,如今却在前者谈论其自家女儿时哑然无声,一对深眸中更是显现出几分同情的悲凉。 索性他很快收了这抹不易为人察觉的神色微动,有条不紊地摆好供给小祖宗的餐具碗筷,刚才重新坐下身板,那银发的飘扬便是带着稚嫩的脸蛋造访于此。 “呼呼!好香呀!”被一碗鲜美鱼汤吊起胃口的田雯灵一感受到馥郁菜香扑面而来,当即甩开了雪儿的纤纤玉手,一个箭步跨上前,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是落到了田叔的身边,笑嘻嘻地问道:“爸爸,你这次做了些什么给我吃呀?” “你爸爸这次不单单做了你最爱吃的凉面,还专门为了你抹黑爬起来抓鱼,煲了锅鱼汤,千奇百怪的菜肴更是数不胜数,却又偏偏非常合大家的胃口,何叔叔这次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才能吃到你这外号厨神的爹弄得饭哟。” 慈眉善目的何夕伯伸手揉了揉田雯灵的头发,呵呵笑道:“这次真是赚到了呀,能吃上这么一餐好的,欸,灵子,你说以后都让你爹爹给我们做饭好不好啊?” “少来,远道而来即是客,你见过哪一个主人是天天要客人做饭的?要点脸吧。”也不等田雯灵给答案,刚坐到椅垫上的田叔便是立马拍桌愤愤道。 “这不你做饭好吃么?要我做饭也可以,但一日三餐清汤寡水,受不受得了啊?”何夕伯的话显然是冲着田叔去的,可一对眼睛却是寸步不离田雯灵那张纵使还未张开便已呈现出美人胚子模样的脸蛋,是越看越钟意。 也越看越悲伤。 “可不能天天让我爸爸做饭呢,这得要累死他。”田雯灵正经万分地思索片刻后,嘟囔着小嘴说道。 “听听,这才是我家的乖女儿,一会儿给你买冰糖葫芦吃!”田叔向田雯灵比出大拇指以示赞赏,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大拇指竟是举得有点早过头了。 “要不,就让爸爸负责晚饭吧!” “噗嗤。”负手站在一旁的雪儿本想端起桌上的茶杯,突然听见田雯灵的答案,当即转手掩嘴,盖住那几近脱口而出的笑声。 “好!好!就按灵子说的办,以后你负责晚饭了,不能反悔啊!”文武双官当下来,最终功成身退的何夕伯,这一身先不说别的什么本领,光是见风使舵这一项,就已炉火纯青。 “灵子,你是想累死你爹爹我哟。”一日三餐,说是要吃少的是晚上那顿,但最丰盛的却同样是晚上那顿,一家人满满当当地围坐在一张圆桌旁,就算吃得再少,分量照样远超早午。 一想到这点,田叔眸中的幽怨便是不由自主地游走到一脸无辜之情的何夕伯身上,后者则是摆手耸肩一条龙,直接把自己甩得一干二净:“这可是你家大闺女亲口说的,看我又能有什么用?” “何秃子啊何秃子,你真棒。”田叔故意磨着牙,恶狠狠地说道。而这抹佯怒最终也只是换得何夕伯笑意盈盈的一声彼此彼此而已。 短暂的欢喜插曲过后,便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乐享时间了。雪儿并没有留在餐桌这里,而是选择了从楼船边上乘起一叶小舟,朝水天一色的尽头悠哉游哉地漂过去。 而那两位向来是不互损不舒服的半百老头,如今却是心有灵犀般分坐在圆桌的两角,双方依旧捧着琼觞,但白瓷内的清酒却早已兑换成茶香四溢的绿茶。 他们的正中间则是坐着风卷残云的田雯灵,那狼吞虎咽的模样看得何夕伯心间一阵好笑,尽管田叔曾一度断言说自家闺女的大快朵颐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但作为多年的老友,何夕伯却是从田雯灵的身上看到了当初初入行天海卫的田叔的影子。 纵使两人年龄相差不算巨大,但出道的时间却有所差别。当田叔不过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的时候,何夕伯就已经是行天海卫中分队队长级别的人物了。 两人的友谊始于一次行动,更准确点来说,其实就是始于一只烤鸡。何夕伯永远都不会忘记,不过是一个新兵出身的家伙,居然在河边抢走了自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弄好的烤鸡,还当着他的面大吃特吃。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桀骜不驯,全然不肯遵从上级指令的新兵,到头来却成为了行天海卫有史以来最强的统帅之一。 “额~”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田雯灵总算是放下了手中的雕花银碗,神情餍足地半仰着椅背,稍作调息。“吃饱啦~” “胃口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呢。”何夕伯看着就像是被地毯式扫荡了一遍的桌面,又伸长脖子望了望甚至不需要洗洁的盘子,赞叹道。 “吃那么多,小心变胖妞。”比起何夕伯纯粹的和蔼可亲,田叔待女的方式倒是多了几分俏皮的威胁话。 “才不会呢,笨蛋爸爸,略~”最讨厌爹爹拿体重说事的田雯灵向田叔做了张鬼脸,一见后者伸手欲打,便是立马蹦蹦跳跳地跑到何夕伯这顶瘦高的保护--伞后面。 “嘶,你这丫头,别以为有你何叔叔在我就治不了你了。给我过来。”田叔撸起袖子,令原是作势的样子多了几分迫真。 “嘿,别怕哈,有你何叔叔在,保你爸爸不敢动你一根头发。”何夕伯顶着快要谢干净的头,张开纤瘦的双手,将田雯灵护了个严实。 “就知道何叔叔最好了,嘻嘻。”有了靠山,田雯灵还有什么好怕的?堂而皇之地探出半个头,便是向爹爹吐了吐俏皮的舌头,惹得田叔心中一阵恼火,却偏偏啥也做不了。半晌的打趣过后,田雯灵又重新坐回了座位,只不过这一次,她向何夕伯问了个问题:“何叔叔,怎么没见到婉儿姐姐还有旭光哥哥呢?他们去哪里了呀?” 有些时候,无心的言论却会成为精确无误的箭矢,直刺某些人本自以为早已如若止水般的心田,带起一浪滔天。眼下,田雯灵的无心之举,便是直接踩中了何夕伯心间的隐痛,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这位原本还是笑意满容的何叔叔,眨眼便变得无比低落。 “田雯灵!”田雯灵明显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闻田叔的一记低喝,侧眸望去,她瞄见的是田叔那对无比严肃的眼瞳:“跟你何叔叔道歉,快点!” 平日里,田叔都会把田雯灵唤作灵子,很少会有直呼其名的情况出现,而此等罕见情况一经出现,田雯灵便知道自己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尽管依旧不明所以,但田雯灵还是带着心间的胆颤向何夕伯深鞠一躬,支支吾吾地说道:“对....对不起...何叔叔...” “不是什么大事,不用道歉的,别听你爸爸乱说,乖乖坐下吧。”低头再抬头,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原先写满何夕伯一脸的悲凉已是去了大半,尽管尚未全数净除,倒也不碍慈蔼的眼神重现了。 “你婉儿姐姐她嫁人啦,嫁到别的国家去了,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很少回来的。”何夕伯细声细语地说道,柔和的语气正潜移默化地抚慰着田雯灵因无由遭受厉喝而有些害怕的情绪。 “至于你旭光哥哥...”纵使只是提起他的名字,却依旧让何夕伯的眼角闪现出两点泪花,不过未等它们下坠出脆响,仅在其形显于眼角之际,就被无形的回力给蒸发掉了。 挣扎片刻,何夕伯还是选择了在长叹一口气后,为田雯灵给出答案:“他去了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远到可能需要一辈子才能走一个来回......所以,他不会回来了。” “这样啊...”田雯灵缓缓低下头,轻柔的嗫嚅中带着遗憾。 “老伙计......”至于田叔,他则是眼泛五味杂陈的光芒,缄默无声地注视着这位步入晚年却只能永远孑然一身的兄弟...... 在有水深不见底的王朝之中,要想杀一个人,方法太多。 或是借用何患无辞的欲加之罪,将一人贬得恶贯满盈,在手起刀落,不仅永绝后患,还能为王朝赚得全民喝彩的好名声; 或是把弄文字游戏,令一卷文书变成一步一陷阱的终极死局,然后便可静等针对之人踩入当中,名正言顺地铲除威胁。 或是借刀杀人,先是利用那一颗颗说一不二的赤胆忠心,随后布下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安全又保险的同时,说不准还能有破釜沉舟的意外收获。 光是这三者的存在,便足以让大臣们,尤其是天灵帝国的文武百官们,为之胆颤心惊。 行天海卫曾有一名统帅说过这么一句话:提头上早朝,每日如此。乍一听可能没啥含义,但仔细品味后,倒是整个天灵帝国的真实写照。 何夕伯的儿子何旭光曾参加了行天海卫,那时候的统帅是田叔。初入行天海卫时,他便展现出极其夸张的天赋,用兵使策对敌,样样精通,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专门为领兵作战而生的一样。 从新兵登上分队队长,再到总队队长,一路顺风顺水的何旭光只是花了一年的时间,便已从冉冉升起的新星转而进化为武派当中最为杰出的当红之人。 但当一个人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巨星时,他的肩上,便将势必承载各色目光,而在这些目光中,最为需要小心提防,却又往往防不胜防的,便是来自九五至尊的瞩目。 何旭光是谁?是何夕伯的嫡子,而何夕伯又与田叔拥有着完全无法切断的兄弟情谊。两人已然分掌文武大权,若是再选择放肆,让其后代同样一马平川,这对于皇帝而言,明显是绝不可取的下等策。 所以,对于何旭光,那位九五至尊心生借刀杀人之计。那时正值反抗军猖獗,而在其中又有那么一位以原生之民作为旗号的势力佼佼者。 在那个时候,正值巅峰的他们,实力甚至足以跟四分之三个行天海卫相抗衡,然而,就是这么一支实力强大的反抗军,皇帝却只是委派了何旭光带兵五万前去讨伐。结果可想而知。 但何旭光还是回来了,尽管浑身浴血,杳无生气,但他还是凭借坚定意志,一如鬼神般走回了天灵帝国,在他高举过顶的剑尖,则是穿着一颗人头,那是原生之民的领主的头颅。 五万兵葬于黄沙,何旭光最终也是倒在了天灵帝国的城门下,倒在了何夕伯的注视下。 第二百六十一章 湖上 随后,一切明了。 晚年丧子,无论何夕伯怎么掩饰,都再也扮不回原本的泰然自若。所以上书乞骸骨,告老还乡;皇帝表面上哀其子丧,又赞其文书之能,一生赤胆忠心,权衡利弊下,终是封了块地赠予他,次日便叫人快马加鞭,护送着何夕伯及其家眷出城去。但其实不堪留的意思很明显了。 “灵子,你自己先去玩会吧,何叔叔我想一个人静一下。”被无忌的童言触及心角痛处,何夕伯唯能勉强挤出微笑,略微有些僵硬的手为田雯灵扫开挂落于眼帘前的青丝,随后淡然起身,单手扶着背后佝偻处,在二人的注视下缓步登上台阶。 “爸爸...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啊....”如果说田叔的厉喝只是依仗着严肃便让田雯灵纵使不明所以,也为何夕伯递上了抱歉的说辞,那么,现下眺望着那道佝偻身影缓步渐离,田雯灵终是逐渐明白了对不起背后的涵义。 “唉,也不怪你。”田叔忧叹一声,看着眼中不乏愧疚之意的亲闺女,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先自己找些事情做一下吧,或者去找雪儿带你一起玩,我现在得去陪陪你何叔叔了。” “嗯,爸爸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田雯灵郑重其事地颔首答应道,尽管有些时候,她会因为像忘记买冰粉凉面这等芝麻蒜皮的小事而向爹爹发脾气,可一旦来到大是大非面前,她便无愧于乖乖女的称谓。 对于自己女儿可谓是了如指掌的田叔仅是回眸望了自信满满的田雯灵一眼,便是放心地阔开大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在顶层甲板追上了身影略显萧条的何夕伯。 这儿的天气有些变了。原是同属水天的一色碧蓝逐渐换作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不知哪里是出处的深烟幽云攀上天际,将万里无云的一望无垠镀上一层又一层深意无限的屏障。 经验老道的渔夫杵着单桨,右手轻抬置于额前,顺势远眺,几个来回便操着地方口音,嘴中振振有词地说道:“那个要落雨了哇。” 发舟出湖的他原本打算捉几条大鱼做晚上食粮,没曾想在路过楼船时,却被如今坐在船头的银发公主伸手拦下,给了自己一块银子便说要借船游湖一用,有此等便宜赚的大生意不做,那还是人么? 对于银发的绝丽,一路上,朴素的渔夫都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欣赏抑或是垂涎之色,对已有家室的他而言,任由街上偶遇的女娃如何漂亮,都不及自家姑娘半点风貌。 但无论怎么说,那半倚船头,望着湖心涟漪怔怔出神的银发女子都是自己的客人,而且还是给了自己大价钱的顾客,出于礼貌,还是要问一问的:“女娃子,要落雨咯,你有没有带伞呐?我这边除了这顶草帽之外也没什么别的东西能拿来避雨了,要不你将就一下噻?” 说罢,渔夫从脚边靠内的船板中取出一顶宽边草帽,做工不算精细,镂空点也挺多的,让人不禁怀疑它究竟能否戴得住所谓避雨的名号。 但毕竟是别人的一番好意,所以,被人用呼唤从自我陶醉的世界中唤醒的雪儿微笑着递出双手,接过那一顶圆圆的草帽,便是直接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看这天变的,该是要落好大的雨了,女娃子,还要往前走嘛,还是先回去,等雨下过了再发船啊?”船夫微微动了动船桨,看着天边萦绕的乌云在眼皮子底下更甚几分,心里头难免有些担忧,毕竟这叶小船可是撑不住霎那的倾盆大雨的。 “嗯。”论专业,身为游客的雪儿自然不比常年在湖畔摸爬滚打的渔夫,所以当后者给出了略带迟疑的建议后,她立马点头答应了。 可也就是在点头的那个瞬间,幽暗笼罩的云端猛起惊雷,从中掠出一道人影,以无与伦比的煊赫径直冲向这一叶小舟,光是伴身而来的压迫感,便叫这艘木船整体向下沉了数寸...... 田叔踏入上层甲板,当即映入眼帘的便是何夕伯凭栏而立的萧条身影。老友的悲凉,对他而言无异于感同身受,是故无言踱步至其并肩位置,同是倚栏远眺。 “你想好怎么做了么?”一番沉寂后,田叔的率先破冰并没有冲着安慰去,而是转言提起另外一个问题。 “怎么做?”何夕伯含掺怒意向外索取一大口凉气,随后又万般无奈地长叹出声:“我还能怎么做?” “害死旭光的罪魁祸首是谁,你我是心知肚明了,可那些人呢?就算是你我将这件事不分巨细地告诉他们,又能有几个会相信我们?又能有几个会帮助我们?狡兔死便走狗烹,功高盖主则必亡,面对这最寻常不过的道理,除了不甘地接受以外,还能怎么办?” “唉。”田叔抚膺叹息,想要理解何夕伯的无奈甚至不需要费什么心思,而理解之后,他便再无言可说。 片刻的寂然无声后,何夕伯缓缓说道:“他迟早还会对我们动手的,只有在灭尽了先皇的余党后,他才能无所忌惮地集中全力,去完成他的宏图大业。” “老邓你还记得么?”何夕伯回眸望向田叔,后者轻轻颔首,既得了肯定答复,何夕伯便不多卖关子,直言道:“他们一家上个礼拜就死了,而官方给出的解释是遭受土匪袭击。” “那究竟什么样的土匪才能打得过一代名将呢?”田叔冷笑着哼道。 “呵,谁知道呢,反正没有人敢多嘴说,也没有人敢多言问。”何夕伯的嘴角弥漫着苦涩,“老田啊,听我一句劝,趁早带着你家闺女离开行天大陆吧,这样的选择,才是取舍下的最优选。” “你是知道我的。”田叔心领了何夕伯的好意,凝眸望向天边逐渐翻滚的乌云密布,沉声道:“小姐没有离开,我便不会离开。” “只是一个诺言而已,值得你如此恪守么?”何夕伯扬声问道,可这次,田叔却没有给他言语上的答案。 转瞬间,一道轰然爆鸣震彻湖心,冲天的白浪瞬间勾起了这两位年逾百半的至交的注意,田叔极目远眺,汇集的灵气以瞳孔为中心,燃起剔透如水晶般的光泽,轻而易举地洞穿升腾氤氲,不费吹灰之力地锁上正在其中腾飞的身影。 “哼。”冷厉自嘴角哄出,田叔顿时一脚踏落前端甲板,同样唤得一声嗡鸣,令其身影顿化狂风凌烈的一员,御风奔往湖心。 就在田叔消失无踪的那一刹,另一道黑影便已踏空而来,感受到那明显来意不善的杀气,何夕伯携着冷眸蓦然回身。 “丞相大人。”黑衣银剑的杀意喷涌,其口中却是道出一声毕恭毕敬,如此模样着实讽刺。“别来无恙啊?” “刚才还说那小儿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现在就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直面银光利刃,何夕伯纵使一身武力荡然无存,笔挺的身形却依旧分毫不让。 “谁叫一朝君主一朝臣呢?”黑衣手腕轻转,原是将横面银光展露人前的长剑顿时斜切往上,以锋锐直指何夕伯的脖颈。“先帝留下的,未必都合陛下心意啊。” “呵,所以你以为自己就合他心意了?哈哈哈。”何夕伯放声大笑,“你可别忘了,招安,乃是我向那小儿提出的呀!” 黑衣暴露在外的瞳孔略作收缩,五指轻放,长剑瞬息翻滚下坠,当锋刃与地成垂直时,垂下的五指便再度回收成拳,下一秒,他踏出一阵疾风,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冲向毫无还手之力的名士何夕伯。 “铛——”削铁都可如泥的剑刃分毫不差地斩在何夕伯的脖子上,却没能带起如刀切豆腐一般的顺滑,反倒是奏起一声短兵相接时才有的清脆。 黑衣凝神一望,只见在何夕伯脖颈外大抵一寸的位置,正有一团并不起眼的紫光蠕动着,而挡下锋刃的,也正是这一小团紫光。 见仿佛有生命的紫光欲要沿着剑身向上攀援,仍不知其组成的黑衣不敢冒险,顿时收力回跃,稳稳地落到他所出现的位置。 “什么人?”黑衣警惕无比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不消片刻,常年披着一袭紫衣的江鸣羽便是悠哉悠哉地从楼船下层走了上来。 “难得的好天气,可不要打打杀杀的啊。”江鸣羽的嘴角勾着微笑,左手食指在空中稍稍舞了那么几下,浸入银剑的紫光瞬间光芒大放,由内而外地炸出暴戾,将那柄长剑瞬息粉碎成齑粉。“何不坐下喝杯茶呢?” ...... 自乌云密布中扶摇而出的浮光掠影来势汹汹,握于其手中的九环大刀更是凶厉满溢,不由分说地竖劈而下,明显是冲着一击毙命而来的。 临雨的造势,乌云中的突袭,这一切都增加了大刀凌空的得手概率,更别说其目标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而已。 然而,就是这样种种的有利因素,却是纷纷败在了那道粗袖黄袍的手上。 负手而立的陈芒兴许是在第一次雷光乍现的时刻出现在这一叶小舟上的,高扬的左手仅仅弹出两指,便将那柄铃铃有声的九环刀连带其使用者一并架于半空之中,任凭腾空的黑影如何挣扎,陈芒依旧不动如山。 “你没事吧?”陈芒侧眸望向雪儿,看着银发映衬下的那张出奇平静的脸蛋,陈芒心中略有惊讶。 “没事。”雪儿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相比之下,那位划桨的渔夫倒是被吓了个不轻,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地,同时颤抖不已地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贪便宜赚快钱了。 “对于你们的到来,田将军早就有所预料了。”确认了雪儿的安全后,陈芒则将注意重新放到那停于半空,抽刀不得,亦不行放刀的刺客身上。“只是没想到,你们的手段竟会如此奔放。出奇确实有了,但制胜还不至于。”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不成 两指宛若铁镊,紧紧地钳着下斩的刀锋,不知是错觉还什么怎么的,在旁人眼中,那粗袖黄袍的男子,仿佛仅用两只比九环刀纤细不知道多少倍的食指与中指,就将铁铸之锋向左弯折。 “你是谁...”被限制到仅能滞留半空的黑衣敌影语泛颤抖,纵使已改双手环住刀柄,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却仍是无法将其从陈芒指间的罅隙中抽离。几番努力无果后,便是缓缓认了自己现如今为鱼肉的窘状,表面上看,像是再不多做挣扎。 “一个坏你们好事的人。”陈芒微笑着给出了敷衍的答案,可还没等他为黑衣续上自己的问题,陈芒的眼眸中瞬闪精光,原是手背向己的右手在铿锵清脆的伴音之下转成仅有食指面向自己。 这一刹,九环大刀便被分割作两部分,高飞而出的刀身于空中回旋数圈后落入湖心激起涟漪不断。至于一直都被黑衣拿捏于双手之中的刀柄,却是如同霎那失了支撑力一般,垂直下坠。 在陈芒以右手断刀的同时,空出的左手倒也没闲着,连带残影的前伸稳稳当当地抓住了偷袭者的衣领,回力一抽,轻而易举地将之拉到与自己鼻息可闻的距离。 陈芒可是在察觉不妥的那一刻便起了动作,但却还是无可奈何地慢了半拍,还没等他将黑衣拉至身前,后者便已彻底没了呼吸。 他那暴露在外的深眸此刻已然渲染出猩红的血光,剔透的垂珠汇于眼角,而后滚落面罩,在黑丝布匹上拉出一条条交错的血纹。 “慢了半拍。”陈芒有些懊恼地轻叹一声,将这具温度迅速流逝的瘫软尸体摆入船内,随后转身,先是望了望平静依旧的雪儿,眼中稍有不解转瞬而逝,紧接着才看向被吓得双腿瘫软的渔夫,若无其事般扬声问道:“能不能把我们载到那艘楼船上面去?” 愣了好久才从刀芒横空中苏醒过来的渔夫慌忙点头,一生人来也没几次迸发过像如今这般的大力,抄起船桨就是拼了老命地往楼船划去。 一叶小舟的疾驰带起两侧清风,沐浴其中的陈芒并不着急着去关注那一具再不成威胁的尸体,而将注意不由自主地停留于泰然自若的雪儿身上,略作犹豫后,还是决定问出口:“雪儿,你真的没事吧?没被吓到吧?” 无论雪儿相貌如何靓丽,身世如何成谜,现如今,她始终都只是十四岁的小女孩而已,而且还是敦煌大人千叮万嘱自己一定要照顾好的贵公主,为此,陈芒必须确认其真的无恙,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嗯。”雪儿慢慢摇了摇头,同敦煌如出一辙的蓝紫双眸中闪烁着真挚的和光,错开陈芒的黄袍身影从而侧望那一具蜷缩于船头间隔中的黑衣尸体,半晌后,才缓声道:“我真的没事,况且田叔在之前就跟我提过会有这些事情了,所以我对于这些,也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你没事就好。”哪怕心中仍有挂虑,但雪儿都这么说了,陈芒也不好再多加追问,点点头,就算此事过了。 趁着返回楼船还有一定的距离,他也不想多闲着,跨步来到船头间隔,径直摘下那黑衣掩脸的面罩,发现眼下所见果不其然与自己的猜想一模一样。 黑布后的那人七窍皆有黑血泛滥而出,而嘴唇两侧的黝黑发胀很明显地揭示了何处是最伤势严重的地方。黑血时而会化作水滴滚落船体,竟可在木块上扬出一缕淡淡的氤氲。 “他是中毒死的。”雪儿的注意一直都未曾从陈芒的身上抽离,所以,在望见黑血的那一刻,她便以细声脱口而出。 “嗯,而且应该是自杀。”目光向来如炬的陈芒自然不会放过任何细节,而在其视线扫过那人嘴角之际,却是从其微露的齿间寻到了某种残留之物,单手顺势一抹,便将那一小块残物纳入掌心。 陈芒仔细打量了那块还不及蝼蚁般大的墨黑色残物,又凑上一定的距离轻轻地嗅了嗅,却是怎么也分析不出来这一小块残物的组成究竟是什么。 “还是把这个东西拿给江家那小子看吧。”陈芒摊手凝出柔光,小心翼翼地承托起这点唯一的线索,将之妥善收藏后仰面望上已是近在咫尺的高耸楼船...... 能够肆意操纵四龙紫云的江鸣羽如今只是轻起一指,单龙飞舞便是将其自身与何夕伯一并防得滴水不漏,任凭对手如何进攻,二人依旧岿然如山,不动分毫。 曾有刀光千万悉数回落,角度显尽刁钻,却都是被疾如闪电般的紫龙掠影轻松万分地一一化解,黑衣敌影自认为的绝对死角,对于那龙首来说仿佛根本不存在,仅是身形轻轻一扭,便可叼走那儿飞袭的刀锋。 几次来回的碰撞,江鸣羽的神色倒是一如往昔般轻松自在,倒是在那儿竭尽所能却是一直无所获的刺客被累了个半死。 撞散那最后的刀光剑影,江鸣羽左手轻掠,将那把握破绽,正欲要冲袭而出的紫云龙头以己为中心拉拽回来,盘于二人身侧。 “怎么会有这么个人在?”黑衣擦了擦额头滚落的汗珠,面罩未曾遮掩的双眸流转着仅仅针对于那云淡风轻的江鸣羽的棘手之意。“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边能够得手了。” “别想了。”江鸣羽似乎已经知晓了眼前刺客的心思,在紫龙寸步不离的守护下,他侧身远眺湖心,以恰如镜面湖水般平静的语调说道:“难道你以为,田将军只算到了你们会对何夕伯大人下手么?” “什么...”没等来犯的刺客深究出江鸣羽话语里的玄机,一道从天而降的落躯便是径直砸在他的跟前,那番七窍流血的狼狈模样看着着实有些骇人。 “如果齿间有药,我建议你现在就吞了。”陈芒领着毫发无伤的雪儿从唯一的台阶走上楼船顶层,棱角分明的面庞回旋着冷冽之色。“不然一会儿就没机会了。” “失败了嘛...”俯视着那具杳无生气的同伴躯体,现如今身陷囹圄的刺客只得深呼一口气,从舌下翻出一颗通体黝黑的软体丹药卡在臼齿间,只需上下嘴唇稍稍用力,他便可如身前人一般在无痛中快速死去。 四人中,光是江鸣羽一个就够刺客吃上一壶了,更别说现下还多了那么一个黄袍的不速之客,面对着这不见任何希望的死局,齿间的至毒或许就是他唯一的归宿了。 然而,就在他将要咳下那枚丹药的时候,眼前那具尸体的身上竟是转瞬炸出浓烟滚滚,伴着乌黑的迅速席卷,他的肉身亦是不断膨胀。 “不好!”江鸣羽见势不对,当即大手一挥,从飘扬的衣摆下扬出四龙盘旋,当中两两为伍,后半分别托起何夕伯,陈芒以及雪儿的身体,不由分说地将他们送下楼船,剩下两龙则是迎着那已然涨得足有山峰巨石般大的尸体奔袭而去。 这一突起的惊变别说是江鸣羽了,就连与之为伍的那名黑衣刺客也是不曾料想过,眼瞅着自己的同伴如今却是涨得仿若一颗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计时炸弹,他一时间竟是失了神,从而错过了这绝佳的逃脱机会。 “过来!”在那乌烟瘴气的巨型炸弹仍未轰出威赫之前,此前送下三人的两颗龙首已然悉数回归,如此一来,江鸣羽便可腾出心思将那名黑衣同样接至自己的身前,只不过,比起面对前三者的温柔,此番的单一龙首倒是毫不留情。 只见这颗腾飞的龙首先是猛然撞到刺客的肚子上,令其吐出嘴中的致命丹药,同时酷若游绳般的身躯径直缠上他的四肢,以无可抵挡的大力将其完美束缚,把他连拖带拽地拉到了江鸣羽的身侧。 “你们的幕后指使还真是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啊,居然敢炼造这样的丹药。”江鸣羽侧眸瞥了眼仍是震惊不已的黑衣刺客,以悲愤的口吻厉声道。 膨胀的肉身不曾给予二人争论的机会,只见那些原本是升腾于身外的乌云此刻已是悉数涌入那具大概霸占了半个船尾的巨大身躯,将其撑出随时都有可能炸裂的危机。 “不能让当中毒素外延,不然这里就毁了。”江鸣羽一边在心间对自己坚定地说道,同时左手不再操控游龙的流转,改与右手一并自其胸前合十,霎时间翻滚而上的白皙精光才不过片刻,便已拥有了足以和原先黑云分庭抗礼的势头。 为求毒素净解,江鸣羽将自己现如今能够调用的全部内力皆奉献出来,成就白光升腾的同时,又让他的气息迅速衰弱,至于原本就是仰仗江鸣羽内敛之力才可凝出实体的四龙,身形与威势自然也是随着其主人的气息衰弱一并虚化。 也正因这抹虚化,才让那名原先动弹不得的刺客有了挣脱的可能,眼下正有一个完美无比的时机摆在已然回过神来的黑衣刺客面前,落地的刀锋就在自己的脚边,只要拾起它斩落毫无防备之意的江鸣羽的背部,势必令其遭受重创,甚至当场殒命也大有可能。 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在再三仰望过船头那已然不成人形的膨胀身躯后,递手贴上江鸣羽的背部,不加吝啬地向其输出着自己的内力。 感受到后背惊起的暖流,江鸣羽蓦然回首,瞥见的却是那黑衣的带泪眼眸。 “我明白了。”很多时候,一滴泪珠或是一蓬朦胧于眼前的水雾,就足够表明一个人的决心了。所以,江鸣羽朝着这位此前还是敌人的刺客微微颔首,郑重万分道。 再无需分心提防身后的江鸣羽配合着这名刺客不遗余力的内力输入,自其掌心横扬的白光终是更上一层楼,逆风而啸,扑落那座虚有其表的肉山,将原先渗入其中的黑雾毒云宛若抽丝剥茧般提取出来...... “轰!”借着小舟才刚到岸边的雪儿一行,回身便听见一声震彻九霄的巨响平地雷起,凝神望去,原先还是不动如山地伫立于湖面上的楼船,如今却是在一柱柱冲天的白浪水箭中被撕成残破不堪的两截,在蓬然白烟的映衬下,徐徐往湖底沉沦。 第二百六十三章 迫害 伫立湖中的楼船相比起周遭的轻舟,无异于山岳之于小丘,此番蓦然沉沦,暂且不谈白浪横空,也势必引起全场瞩目,不过彼此的片刻回望,原是岿然的楼船,此刻却只剩下了高耸的桅杆轻触湖心镜面。 “往往只有死无全尸的人才留不下任何线索,这还真是他的一贯作风啊。”被本想着终是能够安心的渔夫慌忙送到岸边的何夕伯此刻正面迎和风,眉宇深沉地感慨着。 眺望着那沉陷湖心的木船残骸,雪儿垂于大腿两侧的双手轻轻地动了一下,大抵是将手肘微提,令掌心得以朝向涟漪无限的碧波。就在所有人的视野死角,一抹深银的炫光流转,自其掌间纹路翩然席卷,却在扶摇出指尖前顿化无影无形的轻云。 尽管如此的巧妙变化为时不过一次呼吸,且形坠目光难以企及的微弧角度,但若果有人目光向来不离雪儿寸步,依旧是能够有所察觉的。而此类人中的典型,便莫过于旁边那位不发一言的陈芒了。 他精确无误地掐住了银纹转换氤氲的瞬间时机,从而得以目睹当中的忧心翻滚而去,也是借着这一刻雪儿隐晦却又真挚的情感流露,才让陈芒放下了心中对于这位千叮万嘱的人儿的提防。 银发依旧的表面神情纵使不再像曾经那般容易因周遭的变化而变化,但心底里对他人的关切情感却依旧未曾变改分毫。 光是这点,就够了。 “不必浪费气力。”陈芒徐步走至雪儿的身边,迎着倩影面庞瞬闪而过的惊诧,轻声道:“他不会有事的。” 凝望着陈芒那张自信满满的脸庞,雪儿迟疑片刻后,终是微微点头,垂回向微凉湖心舒张的手掌,柔声应道。“嗯。” 稍作调息的片刻后,于楼船上率先隐匿身形的田叔背着已然沉沉入眠的田雯灵,从街角的巷道中风尘仆仆地跑来,一身绸衣不缀纤尘,不染别味,却始终给人一种阴沉的杀气涌动。 “这艘船可贵了啊。”一步到位地来到何夕伯的身旁,纵使开口即为打趣的调侃,却依旧难以遮盖田叔面庞上的肃穆。 “抓到人了?”何夕伯没有侧望这位老伙计,只是注视着碧蓝的远方低音问着。 “如果是,我也就不会这么早跑回来了。”田叔无奈地耸了耸肩:“他们停留在边缘地带,还有些特别擅长侦察的人时刻提防着周围的动静,一察觉到我的气息便是立马起了后撤的动作,一点没拖沓。” “那边终于要下手了,”直到这一刻,何夕伯的眼中才泛出一丝幽怨,故意瞥了田叔一眼。“看来,我的好日子也是到头了啊。” “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其实你我早就心知肚明了。”如今这两位看上去仍是带着满不在乎的呵呵微笑,但实际上,他们的心境早已沉落深潭。“之所以等到现在才出手,估计他是不想多费力气,直接将我们一网打尽。在这之后,应该就是白家了。” “他做事最讲求效率,怎么可能会等到这边了了后,才对白家动手?”伴虎的日子自然以何夕伯为长,所以他自然更了解那龙椅之上的人的想法。 “你是说...”田叔的瞳孔隐隐收缩,不祥的预感顷刻萦绕心头,一卷烂熟于心的地图瞬间于脑海中启张,在那张汇聚了行天大陆所有奇观异景的黄纸上,他很快便选定了一处紧挨着天灵阁帝国的洞窟:寒雪阁。 就在不祥卷上心头的那一刻,伴着楼船破碎一同沉入湖心的江鸣羽亦是携着意识全无的黑衣刺客跃出了水面,踏着圈圈涟漪,正飞速往这边赶来。 “这是?”何夕伯一身武艺十不存一,但眼力却是称得上老而弥坚的意思,当江鸣羽初初越浪,仍是不过巴掌大小的黑影时,便清楚地望见了之前还来势汹汹,现在却是紧紧贴合在其背部的刺客。 “他还活着。”江鸣羽湿漉漉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索性紫衣原本就有贴身的设计,沾水后顶破天也只是令其轮廓线条再分明一些,并没有那种从衣物蓬松顿化紧衣而带来的血脉贲张感。 松肩卸下这一位不省人事的他方刺客,江鸣羽顺带自腰间一抹,带出一枚软糯质感的黑色丹药,将其展示于众人面前,并厉声道: “透生丹,服用后便会引动自身全部的精气神,将肉身化作威力强横的炸弹,破坏形式根据炼丹时所加的材料不同而多变,而这一枚,包括刚才那一枚,都添加了能够将方圆五里瞬间变作荒芜的剧毒。” “由于需要使用者的性命作为代价,所以很少人会将其大批量炼制。”话及此,江鸣羽先是顿了顿,才满心厌恶地再度开口:“而丹药界的主流,也同样将透生丹视作邪典一般的存在。此丹炼造的方法,也近乎失传。” “方圆五里...”在场之人除了雪儿外,都在听见此番形容后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以凡间的人力所能炼制的丹药,大部分都是用以辅助自身调动灵气,抑或是针对一人的攻击,就连同时威胁到十人往上的丹药都少之又少,更别说转瞬将方圆五里同化荒芜的大范围杀伤了。 “刚才爆发的毒素我全部消除了。”就在全场仍为透生丹的威力而讶异之时,江鸣羽却是猛然攥起单拳,将那一枚黝黑的透生丹粉碎成齑粉迎风飘絮,低头看向仰卧于大地上的黑衣刺客,他若无其事般说道:“现在先把这个人处理一下吧,我觉得他会有帮助的。” 交代完这些,江鸣羽本想故作潇洒地离去,可刚一回身,还没等走出两三步,眼前刹那一黑,便整个人向着跟前的草坪栽了下去。 “小心!”在意识近乎全消之前,江鸣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被某种触感幽冷却又在冥冥中点缀着直达心扉的温暖的玉手托住了自己无力的身形...... 原本还算是无感的寒冷随着白皙泽的逐步深入而渐渐以冰露的形式凝结在手臂上。寒雪阁那不过百米深的尽头在单向且笔挺的通道中供人一览无遗,在那不远处那冰壁耸立的透蓝面前,并没有藏匿任何的宝典秘籍,一如传闻所言那般空空如也。 调动全身上下的气力,白皙泽勉强自己再度前跨一步,最终凭借着咬牙切齿的狰狞,再一次打破了自己的最佳记录。 说实话,在这主打磨练精神力的寒雪阁中,前进的距离并不代表什么,于此坚持的时间才是至关重要的。所以白皙泽顺手挥开一侧升腾的冰雾,凝眸远望竖插进寒壁的那一炷幽香,距离焚尽大抵还有三分之一。 时间尚算充裕,白皙泽大可带着飘扬的蓝发再往前走上几步,将记录拓宽一些,然而,他并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迅速向后遁形,向着寒雪阁的入口猛冲。 只是,等到到了那一直以来都是敞开的寒雪阁门前时,白皙泽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此前自以为是花眼的情形居然真的,不知从何处飞坠而下的一块重石将入口,也是寒雪阁唯一的出口封死了。 “这什么鬼?”白皙泽为握拳的右手镀上自家引以为傲的灵气,轰然砸上圆滚巨石,却是不能动其分毫,在那粗糙的表面上,就连哪怕一点点痕迹也不曾见到。 “难道是从什么地方滚下来的?”白皙泽见一次悍然爆发不见成效,便当即选择收力,回望那仍然在徐徐燃烧的幽香,嘴角轻抿。“不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不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才对,这绝对是人为的。” 现如今的处境不允许白皙泽过分深究究竟是谁想要借此除掉自己,毕竟那即将成型的碎神冰斧可不会因为他被困于此而展露半点怜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从中逃离。 值得庆幸的是,白皙泽没有让自己的令跟着一起进入寒雪阁,微微凝神,以只有他们二人所能够听见彼此的交流方式,轻声呼唤着如今正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徘徊着的九尾狐萱萱。 “萱萱。”听着万般熟稔的声音回响耳畔,纵使化作人形却依旧不掩对外妩媚的萱萱嘴角轻起微笑,直接撩得全场男子的瞩目。 “少爷,干嘛呀?想我了吗?”萱萱的声音软糯无比的同时又带有几乎不可抗力的磁性,配上婀娜的身段以及时不时地轻轻扭动,着实魅惑无限。 “出问题了,过来帮我。”那头的白皙泽语气中并没有开玩笑的韵味,也是瞬间便让萱萱变得神情肃穆。 “我知道了,马上过来。”萱萱微微点头,迎着众人如视珍宝的目光,她默默转身,随后极度与身段不符地踏出一脚悍然震地,唤得轰天响的嗡鸣的同时,她亦如脱弦之箭一般飞射而出。 看着天空的锦衣飘绸,在那一众羡煞的眸光中顿时闪出数道无情的冷冽,他们彼此分散于人山人海的四角,却又偏偏能够在人头攒动的拥挤中准确找到各自的位置,进而点头示意...... 待萱萱飘身来到寒雪阁洞窟面前时,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在那朝向洞外的那一面,正用飘逸的笔触写着一连串不明所以的古文。 “少爷,你在吗?”萱萱向着洞内轻声呼唤,闻见柔声的白皙泽也是立马给了回应。“你等一下,我马上把这块东西破开!” 说罢,九尾白绒悉数蜂拥而出,将周遭本是极度微弱的灵力波动迅速催上浓郁的峰值,只见萱萱猛出一尾横扫,白皙若雪的巨尾在掠过晶莹剔透的灵气那一刻瞬间染上天蓝色的绚丽光晕,紧接着便是不遗余力地轰在那块巨石上。 按理说,一切磐石放到九尾狐妖引以为傲的九尾面前,大抵都逃不过一碰就碎的结局,然而,此块巨石却是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就算是硬生生地吃了一尾长鞭横扫,依旧纹丝不动。 正当萱萱心觉奇怪之时,那墨色的古文竟是突然亮起光晕,一道通体由光晕构建而成的人影从中扶摇而出,待其踩定身形,便是不由分说地扬出一掌,将萱萱震飞数米。 第二百六十四章 断线 近在咫尺的巧音顿化震耳嗡鸣,让被困于寒雪阁中,生命陷入倒计时的白皙泽心神一颤,调念呼唤着萱萱的名字,焦急半晌,这才听见伴着仆仆风尘一并响起的微咳。 “我没事。”纵使不见其人,但惟闻其声也足够给白皙泽紧绷的心弦带起一丝舒缓,“不过少爷,这一次,我们好像遇到大麻烦了。” 无可面视当今情况何其紧急的白皙泽仅是隐约从萱萱的身旁听得剑锋出鞘,挽弓上弦的冷冽声音。“谁敢对我们动手?” 抚开浸染衣裙的沙尘,萱萱翘首远瞻,一对美瞳全然无视了周遭将自己团团包围的刀光剑影,只是灼灼地望着巨石上那一具趋于凝实的灵魂体。 白如凝脂的纤纤玉手轻轻捧起在身旁掠然扶摇的毛绒白尾,萱萱的嘴角撩拨起足以蚀骨的妩媚,故作娇羞的轻笑眨眼响彻云霄,唤得接连不断的兵甲落地,奏鸣的清脆随风而舞。“少爷,请等我一会儿。” “我可不能等太久啊。”毕竟眸前的焚香压根不懂怜惜。 “放心吧,少爷。”萱萱环视着周遭的士卒,带起呵呵一笑的轻柔,如雪的九尾徐开,抖擞中洒下氤氲不断,以己为圆心,勾勒出淡淡的氤氲。“我会很干净的。” “不过是一只小狐狸,这狂言未免也说得太大了些。”萱萱与白皙泽的交流本应是仅限于彼此的,然而,以滚石古文为本体的那具灵体却是蓦然开口,以不屑针对着在眼前搔首弄姿的九尾狐狸。 “嘻嘻,曾经有很多人都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不论九尾如何荡漾,其中始终会有一尾掩着萱萱的半张俏脸,明眼人都看得出她这一明显的蓄势动作,就是没有一人敢于上前打断。 片刻,那一根白尾终是以扫雪的圆弧轨迹渐渐远离了萱萱的俏脸。如今的她,正将右手食指触在红唇之前,狭长的丹凤眼中渲染着几分欲求不满的贪婪。 “结果他们还不是一个个都倒在了我的脚下,你说,你会成为当中的一员吗?”萱萱露出一抹人畜无害的和煦微笑,没给在场众人任何的反应时间,只见其脚下生风,便宛若一只饥渴难耐的猛虎扑进了多以轻甲伴行的敌阵。 看上去软糯若雪的白尾却能横扫出直接将人碎成漫天血雨的架势,让萱萱那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起跃再降落,成为了夺命的杀器。 落地的轻盈丝毫不影响九尾的横扫,毕竟那只是轻轻扭-臀便可做到的称心如意。但对于那些个披着轻甲的刺客来说,面对着那宛若割麦的镰刀,他们哪敢托大?借着同伴的鲜血蓬然作为掩护,他们当机立断,保持阵型不变的同时迅速后遁,用人墙堆砌出一方圆形角斗场的模样。 “嗯,别跑啊。”终是展露出妖族神态的萱萱看着一众士卒不假思索的后撤,当即发出几声不满的娇嗔,与此同时,她的左手沿虚空一摁,听闻一声琉璃破碎的铿锵,眨眼间,蔚蓝幽冥之火便以螺旋的路径旋满了她的身段。“陪人家玩玩嘛~” “喂,别托大了啊,我还在里面呢。”就算是隔着巨石,白皙泽也依旧能够感受到外在那澎湃的妖力涌动,萱萱的妖力自带魔性,仿佛能够撩拨起人内心最深处的兽性,就算是与之相处了已经不下二十年的白皙泽,一身鲜血在此刻也是情不自禁地躁动了起来。 魅惑,这根深蒂固地刻写在每一只九尾狐妖的血脉深处的能力,虽然一早就被各类古籍透析得体无完肤了,但等到其真正显威时,却依旧卓有成效。 印于声浪中的勾魂摄魄可谓防不胜防,就算是让开百步,照样遭殃。心神坚定者或仍能驻足原地,可一旦心有杂念,便会像眼下的大部分人一样,嘴角挂着痴笑,缓缓向他们眼中的天仙迈步而去。 不用他们走多远,只需要到距离萱萱十步的距离,幽冥鬼火便会瞬间席卷。烈焰焚身向来是痛苦的,但独属于九尾狐族的鬼火却超脱于一般的烈焰,反而可以为缠身者带去极致的快感。 从行阵中踏步而出的约莫有三十七人,而在这三十七人的每一个眼里,都出现了一具身无寸缕的酮体,他们得以与之相拥,与之亲吻,甚至... 直到最后,在餍足中化灰而亡。 整个过程于常人眼中不过是秒针跳动的瞬间,但对于每一个沉沦其中的人来说,却宛若永无尽头的极乐。 “玩够了?”一直保持着飘飞姿态的灵体神情冷漠地望了萱萱一眼,随后飒然落于其身前,寒声道:“狐狸精果真只能是狐狸精,永远都只会用这么肮脏的手段,龌龊。” “呀,官人,你这么说我,我可是会伤心的~”萱萱用单手轻捂胸口,眉头微微皱起,做出痛苦之色:“你要是不喜欢我这般主动,我还可以变成被动的哟。” “呵,免了吧,我并不想见识,至少现在不想。”灵体落定的那一刻,其朦胧五官终是变得清晰可见,鼻梁微塌,颧骨更是宽大,方脸难配英俊一词,只是那一对神眸着实灵动非凡,这才能引人注目。“而且,我是来杀你们的。” 说罢,只见男子从下属手中接过一枚酷似铜板,却足有手掌一般大的圆石,深邃的回光于其上不时闪烁,平日乃是刻写金额数目的铜板表面,在圆石身上则被宛若鬼画符一般的咒语所取缔,若是打量得入微,不难发现那些回光正是从这些咒语上升腾的。 “镇妖石?!”深邃的圆石一出,便立马引得萱萱的肃穆眼神,下一瞬,忽闻震鸣从四面八方悉数涌来,不仅易如反掌地炸散了萱萱萦绕一身的鬼火,还令其毫无还手之力般跌倒在地,宛若横空飞来一记万斤鼎,将之力压于平地...... 一直静坐于寒雪阁内的白皙泽突然听见萱萱的惊呼,脸上先是掠过与前者如出一辙的吃惊,却又很快转化为恍然之色,回眸望向那一块巨石,他嘴角淡出寒意。改盘膝而坐,白皙泽渐渐入定,待心无旁骛之际,一柄冰蓝色的巨斧悄然于其脑海中横空。 “额!”被无形的重力强行压垮在地的萱萱极力想要爬起,却怎么也无法引动周身的妖力作为帮助,就连最值得信赖的九尾,如今也是全然失了力气,瘫软地耸拉在地,动弹不得。 “你可不像你的主人,是不会有人来救你的,”男子一手抓着光芒大放的镇妖石,一手翻出从未曾在天灵帝国乃至于白家出现过的盗贼刀,徐步走向被束缚在地的萱萱。“不过想想,你还能跟你主人在差不多的时间节点死,共赴黄泉,倒也挺好。” 男子来到萱萱的跟前,手中亮紫色的刀刃共分两段,上段为一般锋刃刀,主要奇异点在下段,也就是刀身与刀柄链接的位置,在那里有一处内陷,刚好能够卡住脖颈。至于那萦绕在刀身的亮紫光芒,也是以这一处内陷为源点,才可扶摇绕上整把刀锋。 刀身上的紫光源于镇妖石,顾名思义,包括先前那块圆石在内,此套武器完完全全就是为了针对身为九尾狐妖的萱萱而来的,刀身尽管是内陷的,但却打磨得异常锋利,轻松惬意的横刀掠影,即可断骨。 “死吧。”至于男子的手起刀落,更可谓是毫不留情,一将内陷对准了萱萱的脖颈便是竖刀斩下,力求一击毙命。 九尾狐妖因断首而亡,白家候选人之一的白皙泽也会在不久后因灵魂被灭而亡,那人交代给自己的任务,自己已经完美完成了。男子凝视着手中染血的刀锋,仰天笑出猖狂。 俯视着那一颗滚到自己脚边的头颅,他嘴角的不屑愈加明显,弯腰握住飘柔长发,轻轻一提,便将其拉至与自己齐平的高度。 “真是个美人啊。”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一直对萱萱的魅惑众生表现出十足冷淡的男子终是撕破了面上的伪装,眼中泛出完全是病态的狂热。“趁热吧,呵呵呵呵呵呵。” 此番神念才刚起,他便打算立马付诸实行,可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却惊讶地发现全身关节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强行固定了,全然动弹不得的他旋转着框内唯一能够自由移动的眼珠子,讶异非常地打量着周遭突然转暗的幽景。 不过是几秒的时间,一道齐天高的冰蓝巨斧横空出世,正如同自己先前斩下的盗贼刀一般,它同样不讲道理,认准了男子所站的方位便是悍然劈落。 “一个龌龊到骨子里的狗东西却骂别人肮脏,呵。”冰斧临身的那个瞬间,寒彻心扉的嘲讽回响于男子的耳畔...... 神冰诀斧,重出江湖。 轰! 巨响将寒雪阁入口封了个严严实实的巨石刹那一分为二,土崩瓦解的尘土飞扬迎得蔚蓝长发的飘扬,白皙泽面容肃穆地自中迈步而出,在他面前,白洁若雪的九尾正恣意绽放于浓郁血雾之中。 “还真是惊险啊。”白皙泽居高凝视着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萱萱,缓声道:“如果不是我恰好知道镇妖石的使用条件乃是灵体化的身体,恐怕我们这次真的得凶多吉少了。” 白皙泽很少会主动向萱萱递出手,但这一次,明显是破例。他抓下那一枚将要从佳人眼角坠地的晶莹,温柔无限地说道:“你没事吧?” “嗯......”萱萱摇了摇头,却难掩一身的颤抖,毕竟此前的那一幕虽然实际上说起来不过是幻境,但感觉却是难以言喻的真实,她仿佛真的感受到了刀锋落下自己的脖颈,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见常常笑容满面的萱萱竟会露出如此胆怯的模样,白皙泽轻叹一声,主动伸手握住了她那不知是被冷汗还是被鲜血浸湿的右手,仰望尚算平静的苍天,轻声安慰道:“走吧,我们回家。” 气旋悄然升腾,在无声无息中送二人离开了这腥气遍野的是非之地。 至于在天灵帝国的某一馆青楼,一位男子前一刻还在寻欢作乐,下一刻却是冷不提防地在歌妓面前沿天灵盖直竖向下,裂成两半,暴毙当场。 “啊!!!!!!” 第二百六十五章 相似 晚间金碧辉煌的殿堂空无一人,却有常年不灭的万千灯火摇曳其中,将整座大殿照得宛若艳阳当空般明媚。 应顺红毯之上台阶逾五六阶,便是座平日便可傲视群伦的龙椅稳坐正中,缠绵的双龙互不相让,极力争着那一枚透亮中亦掺深邃的宝珠。 椅后不带同别国那般光鲜亮丽的屏风,而是两面对开的镂空古檀木,柜中缝隙横立着一列列做工精细,堪称栩栩如生的人偶,深眸轻作打量,大可从其面上寻来同凡人别无二致的灵动神情。 在这数不尽的人墙之中,冷不提防地响起一阵破碎的铿锵。溯声而往,却见一道位处三列首位的人偶竟是毫无征兆地破成两段,迎着古朴幽香,坠至一尘不染的地面。 他不过是个木人偶,却在掷地有声的铿锵后,于金殿中留下一滩黏糊糊的,不知是何等产物的东西,扒拉在红毯上,又加上其以深棕为基调色彩,光是看着便叫人腹内翻江。 至于那对半分的方脸,此刻则刻满惊悚。 “失败了啊。”沉重的大门,紧闭的雕窗,金殿内的一切都没有动过的痕迹,然而,一位身披紫金长龙袍的男子却能悄无声息地踏足于长毯之上,领着躺卧于掌心的瓷杯茶具,食指微撞绣花茶盖,将之仅开出一道小口,送甘甜入唇间。“风霜齐出便可满天,冰斧一临便能破魂。呵,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陛下,夜已深了,还请您保重龙体,早些回房休息为妙。”沉门的开启伴着嘎吱作响,木帘后,手握一尾拂尘的蓝衣正鞠躬道言恭敬。 飘然入耳的声音不带,不会,更不敢点携半分冒犯,却还是引得长龙的凛然回眸,白皙拂尘更是因此而刹那舞起凌乱。 “许总管。”听着天灵唯一且至高的长龙仅面向自己而启齿,纵使头衔贵为总管的许麟寺,也照样会为之胆寒。尤其是当他感受到那对不光形似,神更似的透黑竖眸临身,此番怯意更显无穷之大。 “呵呵,别紧张。”索性,自大概三年前以来就变得阴晴不定的长龙并没有爆发的迹象,眸中凝聚的锋芒亦在轻言中烟消云散:“既然你来了,就顺手帮朕打扫一下这里吧,朕先回房了。” “遵命。”许麟寺屈膝欲跪,却被一股浩荡托住了身躯,刚一回神,紫袍便已消失无踪。当眼前再无伟岸之躯的阻挡,他终是看见了椅背后滚落的人像,也就是这一眼,他便知晓了所谓打扫的真正含义。 白皙拂尘扫开轻盈,先是将红毯上那一滩污人眼目的腌臜之物清理干净,转身便以地为始盘,手为引而轻点当中坎艮离巽四位。 恍惚后,四色光冲天,吞噬了拂尘身影。 “山水风火。”在那星辰簇拥的参天树干上,有一人正以单手为枕,平静地眺望着不远处的微变。“友人家的小伙子,看来是要动真格了啊。” 他那不过是看似不经意的一记撕扯,却是在夜空中拽下足以通人的悬空暗道,阔步其中,不复踪影...... “喝——”由沉闷转入高亢的激吼流转于那一黑色大茧之中,换得万千裂隙纵横向下,开出道道闪银龟裂。 “少主。”一听震吼终破寂静,女儿身的审判便是立马从一块早已被自己的体温捂出暖煦之意的大石上跃身而起,不再有银盔作为遮掩的灵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随时都有可能炸裂的黑光大茧,期间抿死红唇。 “啊!!!”然而,激昂却未曾得以延续,反是没有半点征兆地改成了极度痛苦的呼喊,原要沿着裂隙寸寸碎裂的黑光此刻却是纷纷内陷,化作一团又一团氤氲,接踵汇入当中男子的胸膛。 “少主!”由于黑光的溃散始于白临霜的正脸位置,所以,当审判看见其主人时而宛若金纸,时而又仿佛被人泼上纯黑浓墨的脸色时,她当即决意飞出。 然而,她的起跳还没过一米,仅仅是双足凌空的那个瞬间,便被一掌回落的毫不留情给砍了回去,宛若一枚钢钉,直勾勾地扎进巨石深处。 这还没完,不见其面庞,唯有黑影扶摇天际的启力者似乎还是担心审判会破石而出,终坏好事,便扬手对向银甲,五指猛然合拳,刹那,那块巨石便如同被内部抽空了一般迅速塌陷,将审判锁死于其中。 “不出所料啊。”在翩然落定的黑影展露出自己的侧脸后,终是让高声直呼着“放开我”的审判安静了下来。 望着黑光有条不紊地迅速内陷,洛云天却并没有任何出手相助的意思,身高两米的他只是站在那里,偶尔啧啧嘴,晃晃头,言说着让审判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语。“不光是选择像,行为也几乎一模一样,你不会真是白老贼的转世吧?” “要真是那样,我可不会再救你一次啊。”洛云天屡次抬起远比一般人要宽大的手掌,却又在即将与黑光平行的那一刻回垂身侧,反复几次,如此的纵容,让黑光的内陷一帆风顺地步入了最后阶段。 “啊!!!”原本是由外向内地裹挟着白临霜的黑光,此刻却已经有四分之三融进了他的体内,将其肌肤包括筋脉在内都同样渲染成混黑的色彩,至于那些剩下的碎光,则是慢条斯理地聚在一起,准备向其身上那唯一不曾被浸染的胸膛发动最后的猛攻。 一旦黑光反噬成功,这个洞窟内便会有一道完全免费的绚丽烟花可供欣赏,而其代价,不过是白临霜一人的命罢了。 “父亲!!”审判一开始以为洛云天只是在静候时机,在恰到好处的瞬间帮助其少主一蹴而就,然而这一等,非但没能等来洛云天的出手相助,反倒是待来了白临霜更加撕心裂肺的痛呼,这叫被巨石完全束缚的审判顿时呐喊出声,一身甲胄光芒更是赫然绽放。 洛云天没办法对那声娇喝充耳不闻,但却有的是办法令其永远无法从限制中脱离,所以,他挥了挥左手,洞窟上方的钟乳石便是直坠而下,在空中幻化出更显韧劲的困锁,又一次加固了对于审判的束缚。 “当初心有情愫的白老贼就已经敌不过那友人了,而身为其后世的你,就算修得混元威又能如何?就算大成又能如何,心中只要有情,到头来,依旧敌不过那友人的后代。”一生纵横沙场,眸中只有冷冽的洛云天,此刻的瞳孔中却是闪现出几分悲哀之色。 “当年的白老贼其实才是将混元威修至巅峰的大成者,自称摒七情弃六欲,结果却还是在沙场上为了一位女子赴死,呵,可叹,可悲啊。”洛云天的右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一旦拿起来了,便怎么也放不下了。” 黑光化作箭矢,已有穿胸之势隐隐浮现。倘若洛云天再不出手,一切就真的尘埃落定了。 “不要!!!!!”眼见着镀满黑光的箭矢即将洞穿白临霜的胸膛,被软化的磐石锁住全身经穴的女子却是不知从何处借来了磅礴的气力,原是银光满溢的审判铠甲顺应一声怒吼,转而顿化起天蓝的光晕,愤然抽身,她竟是周遭磐石悉数炸成齑粉,并借由此力带起的冲击,一举腾飞入空,向已经意识全无的白临霜扑去。 双手悍然前递,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审判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护住少主,护住她这一生唯一爱着的男人。 只是,这千钧一发的情感爆发在命中注定的结局前,显得是那么的脆弱。凝着无数决心的双手虽是握上了黑箭,但却只有一瞬,便与之擦身而过。 眼看为实体的黑箭,追根溯源依旧是光影所组,而光,又怎么可能抓得住呢? 还没等审判从双手扑空的片刻呆滞中反应过来,洛云天振臂洒出的威压便已再度临身,不曾怜香惜玉,狠狠地将之轰然砸入大地。 但与此同时,洛云天所挥开的气力却也同样影响到了黑箭的有条不紊,本是笔直的箭矢刹那弯出如拱桥一般的弧度,再无法寸进一丝。 “你曾是我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也是我唯一认可的朋友。可结果,死得却是那样的不值。”洛云天以右手接过施加在审判身上的威压,左手食指则是缓缓从弯曲奔向笔直,那道箭矢亦是随之一同变化。 “你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死。”洛云天深吸一口气,无声蒸发掉眼角若隐若现的泪珠。“一个人的两世,却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归西......不,我不想,我不想再看到了。” 说罢,他弹指震出笔挺...... “云天,你知道这个世界什么最美么?” “有酒可喝,有肉可吃,有仗可打,对我来说便是最美。” “粗人。”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最美啊?书癞子。” “天下万物皆美,但最美则莫过于情。” “得了吧,这是你一个修行混元威的人能说得话么?不是号称一早就摒弃了七情六欲么?” “呵,那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欺瞒天下的幌子而已。生而为人,在心间根深蒂固的东西,又岂是说去就能去的?那些自诩的无情者,不过是未曾遇见命中注定之人罢了。” “挑白了说就是有喜欢的人了呗,谁啊?好看吗?” “一颦可牵天下魂,一笑可倾天下城。” “行行行,知你文艺了,明知我懒得想象,还故意说得这么文邹邹的,算了算了,到时候拜堂,记得请我喝杯酒就行。” “哈哈,一...”白衣拍着胸脯,可话还未曾说完,便是呆住了。 洛云天举起酒杯,正要一口闷下刚烈时,却只见那道白衣沿东瞬飞无形,心中暗叫出事的同时甩开酒杯,从木椅下抽出经年相伴的一杆长枪,便是紧随其后。 那一段登云之路不知为何却显得格外漫长,尽管事实上洛云天仅是腾飞了一炷香的功夫,但潜意识里,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兜转于天下,却怎么也到不了白衣的位置。 等到洛云天终是飘然落定,却是目睹了白衣引剑自刎的那一幕。 他的身前,跪坐着一位泣不成声的女子。 一颦可牵天下魂,一笑可倾天下城。纵使泪流满面,她的姿色果真如同白衣所言那般靓丽。 但在枪芒的横袭中,洛云天已无心欣赏。 那一战,他只身杀万人。 那一战,沙场血流成河。 那一战,杀将名扬天下。 但也是在那一战,他彻底失去了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友人...... “啊!”绷直的食指在一声暴喝中挥向别处,牵着黑箭一并炸向无辜的岩壁,终是化解了白临霜的危机。 第二百六十六章 来客 从参加盛典,并陪着她一并走入候选行列后,白临霜就曾不止一次设想两人之间那避无可避的对决,为此,他想了很多。 或许是在全盘压制的顺风大势中故意卖出破绽,从而达至天衣无缝的一溃千里;或许是自打提扇上台的那一刻便故意示弱,营造出双方实力的悬殊表现得宛若天差地别一般;或许是扇开墨色山水,对空扬出栩栩如生,在和风的温煦中飒然转身,不留一片云彩。 方法何其多,但其中的初衷却都是为了能够让她登临那一座其梦寐以求的家族之位,进而完成她心间的目标。 当然,脑袋里的设想不过是白临霜的一厢情愿罢了,若是转入现实世界,情况究竟会怎样发展,无人知晓。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眼睛一睁一闭,最后的盛典终将来临。一切正如白临霜所料,他如愿以偿地对上了她。 凝望着不远处换上紧身长衣的心爱女子,白临霜深呼一口气,环顾四周的人头攒动,看着他们呐喊的嘴角,他却是听不见哪怕一声激动。 撒着利落刘海的她右手淡张,尾两指徐徐弯起并不平行的弧度,而后自中飞袭数道精光,猝不及防地勒住了白临霜的脖颈。 瞬身而来的她不带烟尘之气,冰冷的呼吸更宛若刚从滞留许久的异界踏步而出,满溢着不被现世所接受的凛冽。 “额...”直到五指烙上脖颈,白临霜这才发现自己竟是除了呜咽,便什么也做不了了,感受着窒息的循序渐进,他的脸色飞快转紫。 “不...你...你...你不是...”就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白临霜也只是将框内眼眸缓缓下移,锁在了那徒有其表,不见其神的女子身上。她身上升腾的黑雾本应秽邪,但此刻却是点缀着大融的姿态。 凝视着那张刘海下熟悉却又陌生无比的脸庞,白临霜发力想要反抗,奈何越是挣扎,那宛若铜浇铁铸的纤细五指便会更巨几分劲力,甚至已从原本圆润的半弧勾成了指尖内弯的鹰爪。 白临霜已经全然动弹不得,锁颈的五指一方面掐住了他的呼吸,另外一方面又是分毫不差地卡住了他运气之路,灵气无法使用,双手又是难以撼动铁指,眼看死局已定,但那女子却依旧不曾放下警戒,左手隔空抓出一支笔挺的黑色箭矢,就要直刺其左心胸膛。 一般箭矢的锋芒便不是肉体所能抵御的,更别说是现下闪烁着无比贪婪的黑矢了,鲸吸长空之意仅是那瞥上一眼就能轻送看出,若是真的洞穿了胸膛,不光五脏六腑得被搅个稀碎,怕连灵魂亦不可幸免,碎成齑粉飘零,最终落得永世不得超生的凄凉。 庆幸的是,千钧一发没能转成尘埃落定,锋芒毕露的箭矢也仅仅只是在刺进皮肤约莫一寸深的距离后便戛然而止,紧接着,一阵就连白临霜也能感受到的威压赫然流转,以横扫千军之势从圆台的一角陡然掠起,转瞬轰在倩影的纤细腰肢,将之轰飞万丈。 “咳咳咳咳咳!”拜那圆刃所赐,失了单臂支撑的白临霜总算是赶在窒息昏阙前夺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他颤抖着提起左手,轻抚着自己已然被勒出无法消磨的印记的脖颈,短促而贪婪地汲取着周遭的空气。 “...我帮你最后一次...”悠然响起的沉音只有这么一句是清晰到白临霜可以听见的,他还未去深究,自远方涡旋而起的邃云便已遮天蔽日,浩荡而来...... 距离红发提剑破浪而出已有三日,这三日以来,敦煌没有再东奔西走,而是安静地陪在姜乐冥的身旁,除了偶尔为苍风输气疗伤之外,空余的时间便是无所事事地或坐或躺。 正如平常一样,他没有传授姜乐冥一招一式,严格依循了自走自路的教徒方针,而至于其究竟是好是坏,也只有吃了好些天苦的姜乐冥自己心里清楚了。 期间,潜入姜乐冥眉心的黑雀还出来蹦跶过一次,那一次它的身形格外虚幻,离姜乐冥稍微远那么一些,就几近透明了。 所以它只是徘徊在姜乐冥的脑袋上,跳累了便原地趴下,似乎是将其主人的头发当作了爱巢,好不惬意。 那一次黑雀大概是在外头浪荡了两个时辰,当中又有那么几刻钟是由于初初感受到异样气息,也就是敦煌的气息,还会不时地发出酷似雄狮一般的低吼,用以宣示主权。 但敦煌毕竟还是那个敦煌,与异兽打交道什么的先不说是专业,但也算得上老练,根本就不用身为主人的姜乐冥动神与这只启灵兽做任何交谈,他仅是轻轻挥了挥衣袖,便令原本对其警戒万分的黑雀自动自觉地收了低音沉吼,转而欢天喜地地啼出几声清越,敌意全无。 除了黑雀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敦煌在那记挥袖中究竟展示了什么光景。 祥和又算得上是慵懒的三天很快便过去了。眨眼间,就到了敦煌要启程离开,去往樱源的时候了。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他回身俯视着那平躺于地上,气息已重现巅峰之境的苍风,又看了看仍未从坐定中苏醒过来的姜乐冥,嘴角微微上扬。 仅剩下的独臂抬至眼帘前,五指缓慢开合,一枚已被剑气雕琢成莲花模样的璀璨蓝石悄然绽放。 横身一震,那朵缀满凝实厚重之意的莲花却是轻盈无比地随风荡入半空,将靓丽从敦煌的掌心开向天地。 亲手将绚丽送上天际的敦煌倒也没有闲着,只见其微微抽袖,一柄黝黑的长鞘便是夹杂着百万缕罡气破空而来,鞘柄稳入敦煌掌心,而罡气则是冲天,争先恐后地扑向那朵蓝莲。 也就是风扫柳絮的一个刹那,原先还是栩栩如生的莲花,如今却是化作细水长流而下,不露分毫地淋在敦煌高举过顶的白色鞘首,又顺着圆钝黝黑上的图案,飞速融入其中剑身。 纳尽蓝光无限的黑鞘有那么一瞬隐隐烁起刺眼的光芒,但很快又重归平平样貌,便不再有惊人姿态流转,保持着其貌不扬的低调,隐匿无踪。 “剑,我先替你保管着。”敦煌瞥了眼平躺在草地上的短匕,轻声道下叮嘱,随后屈指一弹,不远处那一棵足要八人围抱才勉强能够绕起一圈的参天大树的树干上顿时多出两行苍劲小字。 “我们还会再见的。”敦煌递手揉了揉姜乐冥乱蓬蓬的头发,微笑着后撤一步,和风迅疾,刮起一阵朦胧水雾的同时,又带走了独臂。 剑罡的爆发甚至无声无息,而就算是敦煌离开了,寂然的冰霜却依旧未曾被打破,直到。 “锵。”一声清越伴随着扶摇的光影,在姜乐冥的头上再度汇出一只乖巧合翅的小鸟儿。酷似深潭般幽邃的眼眸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敦煌原先所站的位置,良久,才再送接连数声酷似哀嚎一般的嘹亮。“锵锵——锵锵——” 不远处的粗壮树干上刻写着:醒后,向东行千里,过芦苇荡后再转北走两百里,陈芒会在那里等你。 没有落款,一如既往。 若想要去往樱源的樱落之地,则必须得要有人指路或者有地图的指引才行,漫无目的地徘徊大陆,想要随缘搏一搏,大有概率无功而返。 至于这人或地图哪找,两个地方:白家主城以及天灵帝国。前者对行天大陆可谓了如指掌,随便找个地位较高,同时年龄较长的人,都能指出樱源的大体位置。但也有前提,询问者必须得是白家中人。 前提的列明让敦煌果断放弃了这一选项,虽然说他仍有田叔可以仰仗,但后者的身边有雪儿,他怕一遇上银发,就再难狠心离开。 所以,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了。 由于不想惹是生非,敦煌便拿着由田叔所赠予的通关文牒,乖乖地排在城门口,静候着士卒盘查。 清晨入城者屈指可数,很快便轮到了敦煌。 一般来说,有高层专门批下的文牒,入城程序应该极简才对,但眼下情况却偏偏不是如此,那握住金文上下打量的士兵明显没有轻易放行的意思,就连原先排阵于城口的一众甲兵,也是在悄无声息中踱上前来,以敦煌为圆心,隐隐形成了一记包围圈。 “有什么问题么?”敦煌一直垂着头,但见士官迟迟不肯放行,便抬起了头,将隐于发丝后的蓝紫奇眸径直对上那面容肃穆的士兵。 “是有那么些问题。”不知是该说这位士兵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尽忠职守。光从敦煌那不论是断臂的身姿,抑或是异彩的奇眸,就能看得出这个人并非易与之辈,他却依旧不让分毫地朗声道:“此文牒是前统帅大人批下的,已经无效了。” “前统帅?他辞任了?”对此,敦煌仅是眼眉轻挑。“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你不用知道,现在,只烦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士兵将金纸抛入空中,酷似挑衅般抽剑将其于敦煌眼底切个粉碎,出鞘入鞘的速度算是一流水准。 “为什么?”面对着那几乎贴着鼻梁飞掠而过的剑锋,敦煌不慌不忙,依旧维系着轻声淡然道。 “陛下有令。”那位大兵有些愣神,他本以为自己此番明显逾越的挑衅势必会引起男子的反攻作为教训,这样一来便可有理有据地将其带入皇宫,却没想过他竟然会来这么一出,一番哑然后,才匆匆搬出了但凡遇事不决,皆能生效的谕令。 “这样啊,那行吧,带路。”既然定了不惹闹剧的心思,未到万不得已,敦煌便不会轻易在别人的地盘上杀出麻烦。 几个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拿敦煌怎么办,呆滞了好久,愣到敦煌眼中都有不耐烦之意隐隐浮现了,之前那出剑挑衅的大兵才扬言出声,带着这位访客往皇宫方向走去。 第二百六十七章 巧合 “...方针大体如此,诸位爱卿可有异议?”因早朝而紧闭的大门论理说若没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是决不允许旁人进入的,就算是武将士卒也不例外。 但很明显,仍有守金门的大小黄门如何苦口婆心地磨嘴皮,他们都无法制止这一支小队的昂首阔步。 不是没有有人上前阻拦,只是但凡走上前的,都会被其中的开路先锋先赏上一个巴掌,然后就见后者指着被他们簇拥在队伍正中的独臂男子,在那一个个因受外力而跌倒在地,且来不及发怒的阴阳太监耳旁轻声既简短地说上几句。 一连几次,原本还是障碍重重的通殿长廊,转瞬就变得一帆风顺起来,再没有不识相的人前来阻挠,这支镇守城门的小队终是在畅行无阻中叩首于殿前红毯,在百官齐齐投来的惊诧目光注视下,他们向龙椅高声呼喊。 “陛下,末将有事禀报。”待跪拜的男子扬起洪亮,作为在场唯一一位挺直腰板的敦煌这才了解到押送自己的居然是一位将军。 “齐将军,何事?”被身着戎甲的将军打乱早朝秩序,换了一身金袍的皇帝陛下面色泰然,右手手掌微微上托,示意摁剑而跪的齐将军起身。 到了禀报事宜的时候,齐将军却没有了身为将才的果断,只见他先是回眸瞥了眼虽然气息内敛,但骨子里透露出的傲气却依旧不遑多让的独臂男子,随后再向其麾下的几位士兵打打眼色,紧接着在百官不明所以的注视下,徐步靠近皇上。 在这全然属于静态主场的大殿中,突然多了这么位逆流而上的伟岸,见此,龙下两位握剑侍卫不发一言却心有灵犀,彼此提剑出鞘,将剑身银芒维持在将露未露的刁钻形态,随时可动。 索性,齐将军仅是走到了其身份所允许的第三行列,再次单膝而跪,灼灼目光凝望着万人之上的金袍人影,既不出声,也不做任何动作,就是这么望着皇上,却是让陛下连连点头,令一众大臣不禁头冒雾水。 留意到有目光如长剑袭身,神情坦然的敦煌选择卖那么一个面子,稍稍扬眸,对上披着龙袍的皇帝视线。 不过是片刻的眼神碰撞,理应起不了什么波澜,但椅上至尊却偏偏想要再进一步,驱着眸中神韵更显寒芒。 “呵。”从不喜欢被人试探的敦煌感受着身上从略微泛痒逐渐变成宛若针扎一般的隐隐刺痛,嘴角上扬了那么一瞬,而后瞠目,眸中蓝紫光晕转化无形气束电射而出,逼得座上君不得不回神作防,在众目睽睽下于龙椅前踉跄两步,这才稳住了身形。 “陛下!”突然的趔趄让全场本就紧张的氛围更上一层楼,文武百官齐声扬出惊诧的同时,亦有一直镇守于金殿内部各个角落的隐卒浮现,扬剑围守于台阶之下。 “是他。”在那些稳于阵中的守卫里,自然不乏惊才艳艳之辈,所以很快便有人以剑直指负手而立的敦煌,扬声吼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既是有了指认,万千官臣便转向了这里唯一的外人,怒视着这样一位大不敬的货色。 “你找死!”要说谁最有可能护驾有功,其答案必然隶属将敦煌围困于正中位置的那些守城士兵,只见他们抽出腰间专门用来近身搏斗的短剑,不假思索地冲出箭步,铁拳高扬,就要直接砸在敦煌的脸上。 眼见深棕色的皮革手套即将迎面轰到自己的脸上,敦煌终于有了动作,右脚轻撤一步,同时以腰为正引,牵着身体向后微斜,左脚不曾有迟疑,飞出一声破空的迅猛,将那人连带青钢短剑一起高踢进人海之中。 从人畜无害转起爆发再到如无事发生一般的恬静淡雅,三者变化只是花了敦煌约莫一次呼吸的时间。 “到底是想怎么样?”敦煌直接无视了那些叫嚣着要将大不敬的自己大卸八块的官臣,摄人心魄的蓝紫双眸只倒映了金袍皇帝。 “你们都退下。”终是从恍神中恢复过来的皇帝立马起身,却是道出了与那一张肃穆脸色不相符的命令,让群情激愤的众臣一时间甚至还没能反应过来。 “退下!”见陈述的淡然并不起用,他便厉喝出声,起了效果的同时,还让不少人打了个激灵。不过,皇上既已扬声,群臣再怎么激昂的情绪也得稍是收敛,除去那些作守护之用卫兵已然傲立之外,其他的都是有条不紊地宛若退潮一般踏出金殿大门。 有那么些想不开的人想要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给敦煌一个下马威,但很明显他们高估了自己的斤两,最终落得跟之前那人一样的结局,倒插着摔到红毯上,不省人事。 反复几阵,就算有人再不满,也不敢再造次。并不是说他们怕了敦煌,而是皇令在先,他们不可大动干戈,不然便一时冲动,一世尽毁,而敦煌,他又有什么好顾忌的?该打就打。 很快,金碧辉煌的大殿就只剩下了敦煌和皇上,还有那些个颇为碍眼却不得不存在于此的轻装侍卫,而若是有心留意,以敦煌的眼力便不难发现还有几位穿着极其随意的卫士藏匿于光线所照射不到的阴影中。 “所以,是有什么事么?”敦煌单手清扫去随风飘扬的右肩衣袖上因碰撞而落下的尘灰,眉眼中的清淡配上此等不屑语气,交汇下,别人大概率会将其认作是目中无人的狂傲之徒。 “抱歉。”然而,就是这样的狂傲,竟能够换得圣上的一记妥协示弱。“朕的属下过于小题大做,耽误了阁下的时间。” 说罢,他顿了顿,顺带改了作为皇帝自称时的口头禅,继而真挚无比地说道:“我在这里,向阁下郑重道歉。” “切,无聊。”敦煌向旁边纤尘不染的红毯轻啐一口唾沫,同样是蔑视皇权的体现,唯独没有了聒噪的点醒与怒骂。“那我可以走了?” “是,当然可以了。”圣上点头,脸上表情虽没有过分的阿谀奉承之意,但也不再有如之前那般高高在上的神色流转。若是打个比方,眼下的皇帝就像是那种并不算好客热情的客栈掌柜。 “浪费我时间。”敦煌摇了摇头,毫不收敛地表达出对于此番“造访”的心中感受,转身便往大门走去,在越过门槛之前,他侧过脸颊,刚好让出蓝紫双色中的紫半云光斜视座上君。 “做什么都好,若是对赠我金纸者及其身边人下手,底蕴便保不住你。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随着这一声仅有皇上自己能够听见的威胁渐行渐远,那独臂的身影亦是化作流光消弭无踪,见其离去,贴身的侍卫们便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轻装下的瞳眸不约而同地望向唯一的圣上,而后者也没再下更多的指令,只是正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晴不定。 “这个人的实力......幸好,幸好,其气运已是半步棺材了。”半晌,沉静在自己世界中的皇上才长叹一口气,以极度轻柔的声音缓言道:“现如今绝不能顾小而失大,还是暂且先绕开他们吧。” “梨。”转头的轻呼让一道原是倒挂在天花板上的身影悄然落地,她的跪姿也并非如一般大臣,只有右脚小腿前侧紧贴红毯,而左脚大腿则是贴近胸腔,双手分别置放于两膝之上。 仅仅及肩的短发勉强扎出一小段马尾耸拉在身后,前额刘海大体扫向右端,眼眉线条柔和,纤长的睫毛使得其在棕眸前每一次的扑闪更似昙花绽放。 在她挺拔的鼻梁右侧则缀有如梨花一般栩栩如生的淡粉色印记,这便是她“梨”的称号由来。 “陛下有何吩咐?”绮媚声音醉人心魄的同时,亦点缀着不亚于男子的刚烈。 “去通知原生之民,叫他们把派出去的人先收回去。”一边说着,龙袍皇帝一边从粗袖中翻出一个通体为深棕色的小盒,将其高抛给梨,后者稳稳接住。“顺带把这个交给那人,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遵旨。”梨将那盒深棕收入自己不见半点起伏的胸襟里,随后轻盈一跃再上房梁,逆着重力倒挂天花,最终化作金碧辉煌中的一员...... 在这四片大陆上的任意一个国家,都有其阴暗面的存在,而当中最为普遍的形态,自然是黑市。任何不能搬上台面的交易多半于此进行,各种类型的货物更是应有尽有,让有眼光的来访者很轻易便能够在这里淘出真正的宝贝。 而黑市的背后势力之大,则多半视乎于那个国家的实力究竟如何,像是这能够立足于天灵帝国,且屹立不倒,一站就是百八十年的黑市,其背后势力之大,关系之错综复杂,便是可想而知的不容小觑。 也正因为黑市“海纳百川”的这一特性,让其成为了许多冒险家所青睐的地方,毕竟古籍地图什么的,这里多的是。 而敦煌自然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在踏出皇宫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黑市所处。在他的手上,有那么一个做工精美的钱袋子铿锵作响。 此般绣花镌山水的美意能符合敦煌的风格么?当然不可能,所以这袋银子是他从别人那借来的,至于跟谁借的,又会不会还,嗯,天晓得。 不愧是立足于天灵帝国的黑市,别地的黑市大体乱成一团,地上铺满黏糊糊的泥泞不单止,摊位什么的还是别人顺手拽来一张毛毯盖到地上就能成的,相比之下,这儿的黑市则更像别国正经的市集街道一般。 排列整齐,井然有序的店铺均匀地分布在那一条由块块圆石铺垫而成的道路两侧,它们每一间的大小差不多相同,但其内部装潢则视乎其所贩卖的东西而各具特色。 譬如以探险为主的就在门面上挂起好几张残破的高仿藏宝图;以狩猎为主的就钉满各种奇兽的头颅,一瞥下来,敦煌甚至还看见了早已为数不多的暗影狼的头颅。当然,还那么些以不可启齿的东西作为售卖品的店铺,在这儿最为吃香的它们,门户前常年都是人山人海的。 本来,敦煌来这里只是想买一卷地图。然而,他的注意却在路经一所形似青楼的建筑物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并不是说那里的装潢怎样靓丽,唤客的歌妓如何诱惑,也不是敦煌自己突然兽性大发,而是在那人山人海的最前列,他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第二百六十八章 巧遇 台阶上长龙不断,一路延伸至那栋花色尤其光鲜的楼阁,比起旁边的矮楼小铺,这一幢塔形阁委实靓丽,檐下垂落不多不少恰好七个彩色灯笼,以虹彩为顺序,自左向右,恰是代表了这里堪得上镇店之称的七大花旦。 或热切红火,或活泼以橙,或傲然如黄,或清新若绿,或高冷似蓝,或神秘紫幽,或寻常之青; 各色不仅代表了花旦们的容貌不同,更向访客们揭示了她们的性格。 七人中,并没有敕定说谁是最好的,访客们偏好什么,什么就是最好的。毕竟有的人喜欢欲拒还迎,有的人喜欢清新淡雅,还有的人喜欢高傲冷峻,各有各口,各有各好。 但无论是哪一色花旦,要交上去的钱,都是一样的数目。她们镇楼镇得是黑市中的大楼阁,头上顶着的价格之高,稍加思索想必就能得出答案。 这儿秉承先享后付钱的道理,其背后的实力也让他们根本不怕有人敢吃霸王餐或是当场跃窗而逃。 但世界上总归得有一些敢于以身试法的人出现,才能让规矩显得更加有存在感,于是乎,在那一条慕名而来的长龙前端,四位壮汉正架着一个明显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男子,凶厉万分地跨步而出。 在那四个壮汉中,有一个人左手挽着两条俏生生的人腿夹在腋下,纵使白骨自根部惨然露出,却仍不见有半点鲜血流淌。 四名壮汉像是早就约好了一般,走至台阶边缘,便一起发力,将那鼻青脸肿到跟猪头无异的男子高抛入空,任由其在长阶上狼狈打滚。 “妈的,还真敢来太岁爷脑袋上动土,你不想活了是吧?”拎着两只腿的壮汉扯着公鸭嗓吼道:“娘娘的,没钱还学别人出来装,如果不是看在青旦没跟你进房的份上,命都不给你留。” “这两只腿我们就先替你保管着了,什么时候存好了钱,再来取吧,滚!”说罢,这四名壮汉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入楼阁。 “喂,等一下。”在即将跨越门槛之时,一声浑然的低喝猛地奏响。众人的目光,也随之被吸引到了那位仅有独臂的身影上。“打都打了,还拿别人两只腿不觉得有些过分么?他又没有真的吃上霸王餐。” 长发翩跹在敦煌的眸前,隐匿了当中的奇色,同时也作为屏障,使其收敛了萦绕身侧的峥嵘罡气锋芒。 “呵,看你这样子,是新来的啊?”对于独臂的要求,提腿的壮汉没有于第一时间发飙,而是冷笑道:“收入场费是我们的规矩,用手足抵债也是我们的规矩。但他这小子既不交入场费,还学别人拍价格,亲手拍出来的价格又给不起,这两条腿,我们拿得理所应当。” 但也就只有这一位扬声的壮汉还算能够说理了,陪他一同出来的其余三位,此刻都下意识地将手托至腰侧那人不能轻易留意到的阴影中,随时做好了刀出鞘的准备。 “那你认为他这样能还得起债么?”敦煌向那在平地上挣扎着起身的男子扬了扬下巴,忧叹一声,缓缓问道:“他欠了多少?” “入场费二十两,拍卖七百两银。”听到敦煌谈起钱来,壮汉终是将侧脸转至正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独臂的身影,扬声道:“怎么,你要替他还么?” “好歹也是朋友一场,总得帮一下不是?”敦煌望向那断去两肢的男子的眼神中凝聚着点星恨铁不成钢的韵味,但更多的是不解,回手将左手沉甸甸的钱袋不偏不倚地抛到那壮汉面前,后者稳稳接下,也不急着打开去看,光是掂量几下,原还有几分不屑的神色顷刻变得谄媚起来。 “可够?”敦煌不咸不淡地叹了句,对于那一袋顺手从街边借来的锦囊,就算是像现在这样浪费掉,他也不会感到半点心痛。 “够,够,太够了。”壮汉连忙点头,顺带转身冲着那三位不知好歹,竟敢摁刀的小弟骂道:“干什么干什么呢?!我让你们动了么?这是贵客!还不赶紧请客人进去?” 突然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让三名警戒的壮汉面露疑惑,但随着队长将那堆满剔透闪光的锦囊小露于他们的眼前,这些个疑惑便是瞬间烟消云散。 “你们还是先帮他把腿安回去吧。”敦煌本身就对青楼并不感冒,更别说是开在黑市中的青楼了。 “好!好!大老板!我们马上办!马上办!”没钱寸步难行,有钱万事好说,听了敦煌不算命令的吩咐,那拎着两只脚的壮汉便是匆忙跳下楼梯,扛起吃了一嘴灰的男子就往楼中赶。“对了,由于恢复您的友人可能需要半个时辰。所以大老板要不您还是先进楼喝喝酒吧,在外头干站着累了身子可不好。” “半个时辰啊。”敦煌啧啧嘴,若有所思般望了眼才刚刚爬到半腰的太阳,心中做了做权衡后,便点了点头:“给我找个边上的座位。” “好嘞!”壮汉一声高呼,就见两位仅是略施粉黛就美艳照人的女子迈着轻盈的碎步,巧笑嫣然地来到敦煌的身边,巍峨山峦更似无骨,稍有碰撞便可波涛不断。 不知是出于职业素养还是真的是无心之举,她们下意识地想要牵起敦煌那仅剩下的左手,却都被后者很灵巧地避开了,屡次无果后,二女也就不再自讨没趣,面上笑意不减,簇拥着这位贵客进入七彩高亮的芬芳楼阁中。 “凭什么啊?我们要在外面等这么久,凭什么他就能直接进去啊?”外头有人闹起愤懑,但很快就被无形的威压给彻底碾成无声。 天灵黑市的大门外,此刻正有一批人在大街上焦头烂额地搜寻着什么东西,他们的地毯式搜索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就算是途经于此的无辜路人,也保不准会被逮住好生询问一番。 “报告少爷,没有找到。”众人在特定角落搜寻无果后,都会返回到一位虽然脸上焦急无限,但却从来都没有动过手去参与寻找的男子跟前,躬身汇报。 对于那一个个前来答复的侍从,男子颇为不耐烦地向他们挨个点了点头,紧接着侧身仰望黑市大门,愤愤不平道:“个狗日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这天灵帝国中,居然还有人敢把贼手伸到我南宫玄的这里偷东西,真是不想活了。” “王爷!”恍惚间,一人从黑市深处电射而出,稳而不风地落到南宫玄的身前,压弯腰肢,禀报称:“属下找到您的锦囊了,就在七乐云霄那里,被一个独臂的老乞丐拿着呢。” “老乞丐?”南宫玄的声浪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些。而后只见他猛一挥手,四散于街角的诸多侍从便悉数汇集,静候其吩咐。 “这老乞丐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偷我的东西,抓住了,就给他当场凌迟了拿去喂狗。” “是!” 称心如意地占到边缘座位的敦煌还不曾料想到自己在街上的顺手一抽,居然会给自己抽来一个算得上是棘手的麻烦,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毕竟现在的他,正一个头,两个大呢。 本来,敦煌之所以会坐进七乐云霄,只是单纯地为了消磨等待的时光而已,然而,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另外一个世界的白樱雪居然这么会挑时候,以一袭长裙翩然现身于花红柳绿之间。 敦煌这才刚从侍奉的女子手中接过半满茶杯送入嘴中,抿了一大口,却没能等到玄妙的茶香开始在舌尖萦绕,就被他一口喷了出去。 “呀,您没事吧?”突如其来的变故着实把旁边那位身材堪称火爆的女生吓了一跳,她连忙从袋中拿出带着沁人芬芳的手帕,为敦煌轻轻地擦拭着。 感受着那只有自己能够体会到的眼神越变越冷,敦煌有些手忙脚乱地制止了那女生的动作,示意她暂时先回避一下,后者虽然不明所以,但却深谙客卿为尊的道理,点点头,再留下一盏茶香四溢的轻瓷,便悄然褪去。 “樱...樱雪...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对着那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倩影,敦煌支支吾吾地解释道。 “哦?那你说说是什么样的。”白樱雪撅着因为投影的缘故而略显苍白的嘴唇,瞪着单眼凝望敦煌。 “欸...我...我其实是在等我一个朋友...”敦煌的喉结上下移动。 “在这种地方等?李若寒,你可以啊。长大了呀。”白樱雪第一次哼出了敦煌的全名,盘在胸下的双手还立起了一根大拇指。 “樱雪...我...你是知道我的啊...哎哟,如果不是真的有事,我...我又怎么可能会来这种地方嘛!你一定要相信我啊。我对天发四,不是,对天发誓。” “噗嗤,哈哈哈~”听着心爱之人的语无伦次,一直忍着的白樱雪终于是绷不住了,发出一连串宛若风铃般的清脆笑声。 “啊?”敦煌眨巴眨巴眼睛,扑闪的速度得就跟一只在跟别的昆虫抢花朵的蝴蝶一般迅速,好半晌,却依旧没能一脸懵的状态缓过来。 “行啦,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进来的,你进这里之前我就在了,只是一直没有现身而已。”白樱雪嘻嘻笑着,诡计得逞的欣喜写满俏脸。 “你耍我?”敦煌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头缀满了惊诧之色,而后转作佯装要怒的样子。 “怎么?不行么?”但白樱雪实在是太了解敦煌了,只是微微叉腰的娇嗔,就直接破了敦煌的佯怒,反倒是吓得后者接连摇头妥协。 “不不不,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您自然是想怎么做都行啦。”在旁人莫名其妙的眼神注视下,只见敦煌站起身来,在空无一人的地方抽出一把椅子,甚至还以待客的敬重在那张椅子正对的桌面上斟了一杯清茶。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坐上由敦煌亲自提出的凳子,白樱雪收敛了面上的揶揄,反是郑重无比地说道:“我这次来,其实就是想告诉你一些关于樱落之地的事情而已。”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举手之劳 “在樱落之地,你可千万不要逞强。”握不起茶杯,饮不了清茶,仅仅只能干坐椅凳的白樱雪说得最多的就是这样一句话。“一切尽力而为就好,千万不要太勉强自己。” “那里有什么东西么?”敦煌举杯尽琼觞,之前脸上的不见人色此刻也已借由腾腾热茶而逐步恢复成淡淡的红晕,深情款款地凝望着那张如何看都看不厌的美艳脸庞,他轻声问道。 白樱雪轻咬下唇,眉间扬起明显的挣扎之色,但最终的答复,还是依旧随着一声忧叹。“这些我现在并不方便告诉你,而等你到了那里,自然会有人指引你的。” 爱人无意多言,敦煌自然不会再加逼迫,拍下手中的瓷杯,他伸了个懒腰,以平静而淡然的口吻随心提了一句:“我跟列君生见过面了。” “我知道,我还知道他用计收了一只上古异兽作为剑灵。”自冥界运筹帷幄的白樱雪轻轻颔首,透银色的眼眸涟起秋水盈盈,忧心忡忡以敦煌的单臂为起点,一路上攀,最终落至那蓝紫双色的摄人心魄。“敦煌,你一定要小心。” 一声挂虑成就了敦煌眉眼中瞬闪的痛楚,连珠的灿烂蓦然形现于脑海。须臾过后,他丝毫不做作地露出一抹泰然的微笑:“我当然会小心了,毕竟,我们一家还没团聚呢。我会等你回来的,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等你。” 听着敦煌话语间那情意绵绵的真挚,白樱雪虽是灵体之身的投影,却也忍不住为之闪烁几分。她轻捂红唇作连连点头,呜咽着承诺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千万等我。” 说罢,白樱雪的身影再作虚幻,这一次,她不再闪烁,而是干脆利落地凝成一点光晕,又一次消失在敦煌的眼底。 就在这一刻,自打敦煌入店以来就一直在鼓囊着什么的阁中圆台终是架设完毕,吹弹拉打,样样乐器应有尽有,自两侧踏上平台的女子皆穿华贵正装,举手投足间随处可见儒雅之影。 当仁不让地踏上正中座位的,是一位红裙女子,此时,她的手中反握玉笛,眉眼扫过台下一众坐客,轻轻躬身,不露齿地笑出甜蜜,以银铃般的悦耳轻吟道:“《候雪归》,赠给各位客官。” 待红裙女子言毕,舞台中央,琵琶与古筝齐齐奏鸣,弦弹如今正响着一年兴许都没有几次的慢调缓音,配合着古笛的悠长,在众多听客面前以音勾勒出一幅落雪的残景。 挂满楼的七色灯火瞬间偃旗息鼓,悉数换成了雾蒙蒙的白光隐射,不知不觉间,细雪竟然真的从半空飘零而下。 像有人在暗处以圆台为结界默默施法,伴着细雪越下越大,朦胧的雾气旋即升腾而起,眨眼间,乐团的身影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足以以假乱真的雪上景。 在那片纯粹虚构的雪落之中,有一枯树痉挛着挣扎,纵使皑皑白雪断了它的半数枝桠,可它却依旧挺拔。 树下,有一位只见背影的女子驻足雪中,遥望着东方,不发一言。深雪渐渐盖住了她的华发,染上天然的灰白。 至此,筝琵鼓瑟全止,徒留唯一攀上高亢的玉笛回旋天地。 那望雪的女子微微扬动右手,下一刻,凄美的歌声响彻在场每一个人的耳畔。 “前雪君远行,后雪言将归。” “归来期,年又年。” “半生年华消于此,盼君归来归无计。” “今雪吾此候,明雪盼君影。” “远行郎,可还归?” “若有云乐作新欢,可有雁来道离别?” 女子凄凄侧身,一脸清泪滚落。 这场戏乃是唱给全场听的,坐在角落的敦煌自然不会被隔绝在外,虽然以他的底蕴,想要破开这阵依靠精神幻术所构成的雪景无非轻而易举,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敦煌默默捧杯,同那女子一并遥望被白雪覆盖的东方,心中掺着苦涩默念道:“远行郎,可还归......远行郎,可能归......” 就在敦煌沉静于官方精心设计的唱戏中无法自拔时,一道蹑手蹑脚的倩影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他的身后。 那一位穿着青衣的女子面容秀丽,这儿的别的女子多半都有略施粉黛,唯独这位青衣女子,压根没化半点淡妆,就已经美得宛若画上人物。 一线柳眉扶摇,同衣裙不符的淡褐眼眸扑闪着一抹挂心忧虑,修长的睫毛更可冠绝天下任何女子。樱桃小嘴此刻正烁着酷似水晶一般反光的质感,鼻梁稍左,有一朵青花绽放。 她的身材修长,尽管在这尤物层出不穷的青楼中,她前不算凸,后不算翘,但若是论线条的柔和美,她毫无疑问能够摘得桂冠。 就是这样的她,如今却是在敦煌的身旁前后为难,一对小手前递几寸,然后立马收回,然后再前递,反复了好几次,都还没能碰上敦煌的肩膀。 “找我有什么事么?”最终,就连敦煌也对这样一位磨磨蹭蹭的女生看不过眼,主动转身,淡然问道。 “呀...”敦煌毫无征兆的突然侧身无疑是吓了一直以为自己动作极轻的女子一跳,她向后蹦了两蹦,上下打量着那仅仅只有单臂的敦煌,有些骇然地咽了咽唾沫,支支吾吾地开口道:“额...那个...是你..是你救了刘墨嘛...” “你认识刘墨?”对于眼前这个身份成谜的女子,敦煌的眼中终是在听见这个熟悉万分的名字后泛出一丝恍然。 刘墨是谁?就是刚才那个被这儿的官方拔了腿给丢出去的人,同时也是敦煌很多年的朋友,是他尤其难得的,没有半点修为的普通人朋友。 自二人相识以来,刘墨带给敦煌的印象都是一个很文静的小伙子,他从不与人争斗,遇事多半也是自己率先点头哈腰,而且还是个喜欢所谓寒窗苦读的读书人。 也正因为刘墨在敦煌心中既定的形象,才会让后者在如此地方瞥见这道熟悉身影时,流露出足有半刻的诧异。 当初,敦煌叫刘墨为“三不好小子”,不好酒,不好争斗,不好女色,他自己也是欣然受了这样的称呼,还曾扬言今生不入青楼。 可结果呢,也就是十几年后的重逢,当初那位“三不好小子”,就已经破了当中的两戒了。还真是个善变的男人啊,当初那份对月发誓的决心,究竟死到哪里去了? 敦煌原本想着是等刘墨苏醒后再亲自问他有关的事宜,不过,眼下却突然多出来这么个美丽的姑娘,还好巧不巧地晓得刘墨的名字,那就自然得变一变注意了。 “嗯嗯,他...他没什么事吧?”青衣女子的谈吐明显挂心于刘墨的安危。 “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这里既然能取人腿,也自然会有把它安回去的功夫,要是安得不好的话,我就给这儿全拆了。”敦煌淡笑着说,却是让那青衣女子连忙递手掩住自己的唇瓣,天生的芳香顿时扑鼻。 “嘘,这可不能乱说的,要是被大小姐听见了,一定会杀了你的。”青衣女子纵使瞠了瞠眼目,但以她那本就走着柔美路的容貌,又怎么可能道出严肃的嗔怒呢? “咳咳。”敦煌仅用两指轻轻地夹住这位青衣女子的手腕,小施力气,便将其整个人向外移出一步。“还未请教小姐尊姓呢。” 被两根手指推离的青衣女子纵使面露诧然,但出色的职业素养还是让她很快就平复了心态,在敦煌身前稳稳站好后稍稍鞠躬,缓声道:“小女名唤青旦。” “青旦?”敦煌下意识地望向那七盏高挂的灯笼,又回想起门前时那壮汉所言,稍加思索,便知晓了来者的确凿身份。“原来是你啊,怎么,你很担心刘墨么?” “嗯...”听到刘墨的名字,或是自己想起刘墨的身影,青旦的脸颊便会情不自禁地向羞红转去。“他可恢复好了?” “他们说好了会给我答复,现在估摸着还在忙呢,要不然我带你去看看?”敦煌嘴角轻勾。 “不...不必...”一想到大小姐那接腿断腿的本领,青旦直打哆嗦都还来不及,跟别说还要亲自去观摩上一眼了。“只...只想请阁下帮小女给刘墨带给话....” “什么话?事先声明啊,情话什么的你还是自己去说比较好,我可不会帮别人说那么肉麻的东西。”敦煌将视线从青旦的身上错开,重新望向舞台中央仍在飘絮的雪景,干下一杯放凉的浓茶。 “不...不是什么肉麻的话...只是想让阁下告诉刘墨...请他在今天酉时...到后街去....我在那里等他...”青旦吞吞吐吐地说道,言语之间的卑微与恳求几乎到了骨子里,还生怕敦煌不会接受一般补充道:“只要阁下愿意帮我...我这辈子就给您做牛做马...” “不必,我不需要仆人。”敦煌连头都没有回:“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我会帮你的。” “感激不尽!”青旦再次躬身,这一次,她的头险些撞到自己的膝盖。“感激不尽!” “先去忙你的吧,刘墨完全恢复还要一段时间呢。”敦煌举起置放于一旁的茶壶,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便顺手递给了青旦:“顺带给我带杯新茶过来,谢谢你了。” “嗯,马上就来。”青旦点点头,用双手捧着敦煌递上来的茶壶,转入身后的拐角。 “可以啊,刘墨,居然被青楼的镇楼花旦看上了啊。”敦煌呵呵笑着,与此同时,残雪的凄美也已经渐渐消弥。 第二百七十章 找上门 “大小姐。”将被剥去两腿的刘墨缓之又缓地放到地上,那名壮汉尽力将声线变得尤为柔和,轻言向那正半仰卧于红床之上,把玩着华发的女子恭敬喊道。 “哦?怎么了么?”放下指尖绕出戒指模样的紫发,女子转过一张侧脸,同发丝一样色的灿烂眼眸中画写着些许疑惑,望了望平躺在地上,虽断去两肢,气息却依旧沉稳的男子,故作惊讶地说道:“他这么快就凑到钱了?这才一炷香还不到啊。” “有一个人帮他付了。”壮汉扬声回答道,紧接着将别于腰间的那袋铿锵作响的锦囊取了下来,上前两步,把它交付给这位大小姐。 后者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妩媚地挑了挑食指,便见有力泛作无形,将那袋单从外观上看就能赏出精细而华丽的锦囊纳入自己怀里。 “这锦囊...”触着柔韧,掂着铿锵,看着缝隙中的光泽夺目,华发如绸的女子脸上暗褶深意,转而向那名壮汉开口问道:“那人长什么样子?” “回报大小姐,那人断了右臂,而且有一对蓝紫混色的眼眸。”壮汉拱手作揖,以极其精练的短句给出了那人最引人注目的外貌特征。 “断臂混色眸?那就不是他了。”大小姐长吁一口浊气,眉眼锁渐渐舒展,反用狡黠取而代之:“不过居然有人敢偷他的东西,真是有点胆大妄为呢,小七,叫你的弟兄准备一下,一会儿可能要打起来了。” “是,大小姐。”状如熊,猛如虎的壮汉却是被紫发女子亲昵地叫成小七,当中反差着实有些大得出人意料,不过那名壮汉似乎对此名字很是中意,只见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当即蹦哒着跳出了这间闺房。 大小姐直接无视了在地上不时呻吟的刘墨,选择重新仰回床面,美眸盈盈唯只望向渲染着星辰一般的天花,良久,才徐言道出一句话:“南宫玄呀南宫玄,我倒想看看你这次该如何躲我。” “你也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一阵歇息后,紫发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声,爬起来看着那断去两腿的刘墨,丝毫不掩眼色当中的厌恶:“但也罢了,既然是拿了钱,就帮你复原了吧。” 双手捧上心间,恍惚,血光悄然隐现,愈演愈烈的红芒渐渐化作空中流转的云流,纷纷汇入那一对呈现出水晶质感的长腿,令其重现肉色光泽。 随后,紫发女子作虚空牵引,那双腿便似若游鱼般腾飞驳上了刘墨的大腿根部,往后的融合便是顺水推舟般轻松自得,甚至不见血雾的蓬然,弹指的功夫,刘墨便从残疾恢复成了健全。 吐息中残存的虚弱渐渐消弭,再等到腔内浊气全出之际,刘墨终是睁开了自己的双眼,出乎其意料的是,随光明而一同映入其眼帘的居然不是什么臭气熏天的邋遢景观,而是女子不染纤尘的闺房。 淡淡的紫晕顺着飘零而下的轻纱流转,轻送的和风荡漾起柔美的质感,光是看着,一阵沁人的美感便可油然心生。 出于好奇,刘墨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正要环视四周将秀丽尽收眼底时,一声幽怨的清冷缓缓奏响。“看,看什么看?既然好了,就赶紧出去,不然的话,我就把你的腿再断一次。” 溯音而去,不远处的朦胧中倒映着婀娜的身影,她躺在一张大床上,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半仰的上身挺着傲人的山峦,轻捻花扇的右手此刻正形做鹰爪之姿,向着刘墨拧出威胁的神态。 “你是...”对于威胁,刘墨充耳不闻,反是凝神远眺,强透朦胧望清了那女子的容貌,便是立马下跪,扬声道:“紫旦大小姐!求您成全我和青旦吧!” “你说什么?”紫旦杏眸圆瞪,猛然一挥手,便是瞬身闪至男子的身前,她的身形虽矮了刘墨一头,但气势却是呈现出碾压的姿态,纤纤五指轰然抬起,便有无形力直接掐住刘墨的脖子,将其拎到半空悬浮。“你能活着,就已经是我给予你们最大的仁慈了,现在,你居然还要恬不知耻?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了?” “大小姐!我跟青旦是真心相爱的!”纵使威压不断,甚至喉间指劲都要快可窒息,刘墨却仍然勉强着自己挺直腰杆,摆出俨然一副不屈不挠的坚决架势,厉声喊道:“求你成全我们吧!” “成全?哈哈哈!真是我此生听过最大的笑话。”紫旦冷言道:“你不过是一个穷书生,哪来的脸跟我说这些?一没钱二没实力,青旦跟了你,除了吃苦只是吃苦,何来前途可言?” “你的两条腿,还是别人花钱给你赎来的。这样的你,能给青旦带去什么?”紫旦的话语间满是讥讽,也不待刘墨给出任何解释的机会,她一甩手,就像是抛开垃圾一般将刘墨扫出大门。 “哐当!”刘墨倒飞而出的身影刚好砸在一张由七人围坐的圆台上,将才刚刚上齐的佳肴砸了个稀碎,如此猝不及防的天外来客试问谁能想到?以至于当中有些人甚至还保持着动筷子的姿势,却已是夹落空处。 “我靠!小子!你想死吗?”片刻之后,七人总算是反应了过来,能来此消费的自然都不会是些好惹的,一桌贵菜付诸东流,这谁能忍?所以七人群起,个个怒视着在残骸中蠕动的刘墨。 “各位!别紧张别紧张!”见有人倒飞而出,早就对周遭有所提防的敦煌便是一个闪身来到了将要爆发的混乱现场,以言语作安慰的同时,左手虚按出轻柔之气,萦绕在七人间,以双管齐下的方式充当着和事佬。 “爷冷静个屁!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就这样毁了!”明显不饶人,且愈加咄咄逼人,甚至还为此掐上了敦煌的衣襟。见情况似乎有些不受控制,又感受着那愤懑的吐息宛若狂风一般拼命打在自己脸上,敦煌的眼神逐渐冷冽,将要爆发之际,着青衣飘然如仙的青旦及时赶到,以嫣然的浅笑调停了将乱的纷争。 “抱歉抱歉呐。”青旦故意用身体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借此掩护,敦煌恰好能将挣扎着起身的刘墨带离这方汤水残骸,凭借其浑厚的内力,想要远遁无踪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 视线一阵模糊,等到再次清晰的时候,刘墨已经是来到了七乐云霄的大门前,此时的他,仍无法从紫旦悍然爆发的气旋中夺回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只能任由敦煌一人单臂驮着他向外走。 “你...你是谁....”华发的飘扬掩盖了敦煌的容貌,加之刘墨现在仅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并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挺起腰板,只得支吾响声问道。 “只是十几年不见,就不记得我了?”敦煌沉吟着侧过脸,他的相貌或非惊艳,但一对蓝紫深眸却让他变得极其出众,标志性的混色光晕既出,刘墨亦是幡然醒悟。 “敦...敦煌?我没看错吧?”一刹的欣喜若狂似乎加速了他在紫嫣萦身状态下的复原速度,不再吞吐不清的话语缀起惊讶:“你居然在这里?什么时候过来的?” 听着刘墨步出了虚弱,敦煌微微笑,撤回了左手掌心中并不为人所轻易察觉的柔罡,温煦道:“过来有一段日子了,但是因为要处理一些重要的事情,所以一直没能跟你见面。” “不过你也可以哈,居然敢到这种地方来,看你这番模样,当初的信誓旦旦莫不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哦。”敦煌打趣着哼道,却是换得刘墨两颊的瞬间绯红。“怎么,跟我说说,看上谁了?是不是七大花旦中的青旦啊?” “你...你怎么知道?”刘墨因吃惊而瞪大了眼睛,二人现在才只是久别重逢,敦煌按理说不应该知道当中的来龙去脉才对啊。 “我修行的嘛,练个读心不是简简单单?”侧眼瞥着刘墨的惊诧,敦煌强忍心中笑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而刘墨居然还真的信以为真了。“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你岂不是能看透所有人的想法了?” “呵,瞧你这呆呆的鸟样,别人说什么你就信啊?”敦煌终是绷不住脸,哈哈一笑:“读心这个东西,无非就是名字好听一点的推算而已。而我之所以会知道你和青旦的关系,是因为她来找过我,而且让我转告你,在今夜酉时到后街去找她。” “啊...”刘墨的语气中多了三分显而易见的萎靡与失望,暗自嘟囔着说:“我还想着让你帮我去看看大小姐的主意呢......” “说什么呢?”敦煌抬手在刘墨的额头上打了个脑崩,铿出一声轻响,后者吃痛,立马捂头向后撤出几步,再不仰仗敦煌的支撑。“别老是想着要我帮你行不行,得自力更生啊。” “我在努力了。”刘墨略带委屈地回答道。 “你在往哪方面努力啊?脸皮厚嘛?没有钱,你还敢来这种地方,如果不是遇见我,你那两腿就没了知道吗?”敦煌侧过身,改用背对着大门,同时递出单指向着刘墨:“就算你再怎么喜欢青旦,两个人再怎么两情相悦也好,这一切也得按别人的规矩来啊,又没本钱又没实力,你能拿什么去挑战规矩?” “我有钱的。”刘墨先是厉声反驳道,可在敦煌的一番追问下,语气又是渐渐地弱化下来:“只是...只是在进来这里之后...我的钱...就不见了....” “不见了?”敦煌挑了挑眉。 “嗯,我本来是备了很多银子的,那是我用了全部家当才换来的钱,结果一个转身,它们就全都不见了。”刘墨说着说着,就把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怀里。 “你拿什么装银子?” “麻...麻袋...” “什么?麻袋?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破书生,居然带个麻袋来黑市?那不丢就有鬼了。”敦煌扬声教训道:“黑市说到底依旧是法外之地,没有实力就不要太张扬。” “说得好!”附和自敦煌的背后悠然响起,淡然回眸,只见有那么一位穿着蓝袍的男子正位处于一列黑衣的身前,他轻拍着手,寒声道:“在这儿,谁拳头硬,谁就有话语权。” “你谁?”常年累积下的战斗经验让敦煌很快就辨出了来者的不善,所以他转正身形,直面那蓝袍男子。 “天灵帝国,南宫玄。” 第二百七十一章 门前 “什么?南宫玄?” “他堂堂一代王爷,怎么会来这里?” “难道是皇帝小儿的意思么?” “如若真是那样的话....” 南宫玄的自爆名讳虽然没能在敦煌的脸面上泛起任何波涛,却让整座七乐云霄为之议论纷纷,许多从刚刚刘墨倒飞而出就开始秉着看戏心态的人,此刻亦是变得面容肃穆,或抬手摁于台面,或轻轻攥紧琼觞,随时都有起身的意头。 对于敦煌身后的纷扰,南宫玄充耳不闻,他的眼神只是死死地锁在敦煌的身上,就连伴着后者身侧的刘墨也全然没有放在眼里。 在他身后,一众护卒按兵不动,他们统一穿着并不算紧身的长袍,故腰下衣摆此刻正迎风而舞,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不曾看见他们装备任何兵器,不知是气息浑然的内敛,还是本就如此,他们站在那儿,就像是一众排队入京考科举的书生,人畜无害。 “南宫玄?没听说过。”敦煌摇了摇头,故意而为之的扬声则是换得场内外一阵唏嘘,场内的是针对于无知,而场外的,则是怒其傲慢。 南宫玄递手虚空一摁,示意身后欲要奋起的护役稍安勿躁,随后淡然转身,嘴角略扯出一丝勉强的微笑,轻言道:“管你有没有听我的名字,这都无所谓,最主要的是,你为何要偷我的东西?” “偷你的东西?”敦煌稍稍挑眉,略作回忆便轻送寻来此言背后的玄机,回想至此,有错在先的敦煌便立马转入下风,嘴角稍稍颤抖:“你是说那袋银子么?那充其量只算借吧......” “借?好一个借啊。”南宫玄呵呵一笑:“你以为这世界上会有什么人奢望法外狂徒有借有还么?呵,别开玩笑了,我的东西在哪?还给我,大家好聚好散,我也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 “这恐怕有点难啊,毕竟,已经交到别人手里去了。”敦煌挑起一根大拇指向七乐云霄的大门点了点。 “什么?”原本就憋着一肚子火的南宫玄一见到敦煌后指的动作,当即按捺不住心田的愤怒,震声回响于天地,弹指瞬间,天上一朵原是触不可及的浮云竟是向着敦煌的头顶迅速直坠而下。 不过软糯的浮云在急坠的飞速中缀上可谓是煊赫的烈势,南宫玄毫无顾忌的悍然爆发使得那朵浮云根本无需做任何压缩,就算是最后要连着七乐云霄一并炸毁,他也一点儿不迟疑。 “控云术?”敦煌在心中暗叹,若是换到平时,他大可一剑斩去奔前来找麻烦的南宫玄,虽然现在也可以,但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倘若再是一剑破之,良心过意不去。 于是,敦煌只得先一掌推开被翻云吓得两目呆滞的刘墨,而后反手凝出虚影剑锋,酌情收势的同时悍然下劈,将圆整的云彩分成左右两段氤氲。 “哦?”罡气竖掠不单止排开了糯云,又似若无孔不入般渗透其中,令当中萦绕的灵气顿时失了倚靠,再不能凝出爆裂,敦煌的此番破招,撩得南宫玄面上一丝诧然。 烟云尽去,朦胧之中显露出敦煌那张隐闪着无奈的脸庞,蓝紫色的双眸微眯,启言道:“先别着急着动手啊,凡事好商量嘛。” “呵,商量。”面上诧然仅仅维持了一瞬便顿化虚无,听着敦煌的说辞,南宫玄眼中洋溢出不屑,当中还似乎掺杂些别的东西,那不是针对于敦煌的,而是针对于其身后的七乐云霄。“没什么好商量的,要么你就把我的东西给我取回来,要么,你就以死谢罪。” “有必要吗?你怎么看也不像是穷苦人家啊,一袋钱至于闹出人命么?”敦煌尴尬地扯了扯唇角。现在的他会如此好声好气,纯粹也只是因为一颗良心而已,若是南宫玄真的把这位逼急了,刀剑便会无眼。 “就是啊,南宫玄,不过是一袋钱,你至于跟我的客人闹这么大冲突么?”嫣然的妩媚刹那回旋,破开了二人之间渐渐朦起的冰雾,回首间,一道身着群袍的女子便已迈着纤长大腿,拎着一众气势并不亚于南宫玄身后士卒的手下,从七乐云霄之中缓步而出。 “大...大小姐?”待裙摆下时隐时现的白皙大腿一步又一步走起笔挺的直线时,全场为之惊讶。紫发紫眸,长裙轻纱,翩然而出就活似落凡的仙子。但从她的身上,却又偏偏看不出半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冷艳与出尘。 紫旦的嘴角正挂着沁人的微笑,这抹和煦就算是到了如今面对着一众士卒的时候,也依旧不改半点神貌,唯独只在视线扫过南宫玄那稍稍呈现出病态的消瘦脸庞时,才会荡漾出一丝丝复杂的情感。 与刘墨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紫旦将仿佛可洞穿人心的眼神赠予了前者,让他更加噤若寒蝉;而在来到与敦煌并肩的距离时,她却是向后者微微颔首,轻声道着让敦煌有些不明所以的话语:“谢谢你,接下来的一切,烦请交给我吧。” 比起理解别人突如其来的话语深意,敦煌明显更擅长于解决奇袭的骇然,只一转头的功夫,他便再引罡气作为凌冽,又一次破开了毫无征兆的浮云倾盆。随后在紫旦的掩护下,他奔至刘墨身侧,扛起孱弱书生,身形起伏两阵,便已从七乐云霄匿迹。 “紫旦....”见倩影的姗姗而来,南宫玄的眉宇在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后便是愈加深锁,至于其后列的侍从,亦是于此刻齐步前跨,气势分毫不让。 统一的长袍中,他们每个人的神情本该也是差不多一致的,只是,当中的某位却是悄悄地转起右手,在众人的视野死角处临空点画着什么。 “好久不见啊,南宫玄。”比起南宫玄纯粹到不能再纯粹的眉头深锁,紫旦的表情则要更加丰富,五味杂陈的嘴唇时而勾掠,时而抿成一条细缝黑线。“终于愿意来见我了么?” “你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控云术的再度告吹让南宫玄不得已收敛了动手的念想,转而以深眸凝在紫旦的曼妙身姿上,语气冷淡地哼道。 “啊,你是说这个么?”紫旦故意抬腿,本就开缝极大的裙摆经此动作便是当即展出更显春光的一幕。 紫旦倒也不顾全场血脉贲张的眼神,徐徐俯身,本就不能盖全的上衣顿时便将那深不见底的沟壑奉至南宫玄的眼中。 “你在干什么?”没等紫旦再有下一步动作,南宫玄脚下一闪,便径直来到矮了自己半个头的倩影身前,宛若铜浇铁铸一般的右手死死地钳住紫旦不由分说便要下抹的左手。 “怎么,在乎啦?”紫旦的轻音仿佛自带魔力,但明显对南宫玄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瞥了眼那张不解风情的脸庞,她幽幽叹了口气,少有地正经道:“给你拿你的锦囊呀,我把它别在腿带上了,要不你自己取?” 南宫玄的眼珠子明显多了个下移的动作,但很快又重新回到了紫旦那笑盈盈的脸蛋上,紧接着,他收回了自己的右手,顺带淡言一句:“动作干净点。” “放心,我可是干净得很呢。”紫旦话里有话,而南宫玄明显也是听出了此点玄机,眼中暴起一丝精光。 之后,紫旦的动作果真是收敛了不少,没有了极大幅度的弯腰抬腿,掌心自大腿根部轻轻一抹,便将那袋铿锵作响的锦囊带到了自己的手里。 南宫玄伸手要拿,却是被紫旦一个俏皮的回手给完美躲过,前者并没有当即再追上去,而是驻足原地,寒声道:“拿来。” “不过就是一串小珠子而已么,至于这么着急吗?”紫旦嬉笑着吐起舌头。 “拿来。”南宫玄不咸不淡地重复道,惟眼中深意更甚。 对拿捏人心很有见解的紫旦见南宫玄显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便也是识趣地点点头,顺手一抛,虽是将那铿锵作响的锦囊丢向后者,却在使劲时故意收了七分力,剩余三分又略施婉转暗力,使得锦囊在远不及南宫玄掌心的距离处便开始急速下坠,就算后者相接,也根本来不及。 锦囊掉到了地上,摔出一连串噼里啪啦。 “紫旦!”南宫玄脖上青筋暴起,回眸的瞠目洋溢怨怒,但紫衣的女子显然不为所动,挺了挺傲人的双峰,撅起嘴,摆出一副明显就是你的错的表情。 南宫玄下意识地扬起右手,攥紧的右拳甚至连带牵引起天上浮云再起涡旋,但最终,他还是放下了这一抹心思,缓缓弯腰垂身,去拾那染上些许尘土的锦囊。 没曾想紫旦又是在南宫玄将要得手的那一刻再起动作,只见她故意踢出一脚,将那圆滚滚的锦囊踢过了南宫玄胯下的间隙,打着滚溜到其身后数米的距离。 “什么意思?”这一次,南宫玄不再选择妥协让步。干脆挺直腰板,与女子灿烂紫眸形成鲜明对比的深邃黑眸烁出寒光。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想耍一下你而已啦。”紫旦皮笑肉不笑地回复道。 “觉得很好玩么?”南宫玄双手起拳,此番动作亦是引得后列侍从一并沉气作势,与此同时,紫旦身后的手下亦是不甘示弱。 两拨人之间的气氛刹那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不好玩不好玩,这恶作剧哪有玩弄人的千分之一好玩啊,你说是不是呀,南宫玄?”紫旦微笑着向后甩了甩手,示意那批由小七率领的护卫收威。 南宫玄嘴角微张,却欲言又止,对于紫旦嬉笑中的刀刀见血,他连苦笑都回敬不了。片刻凝滞后,他当机立断,转身跨出大步,顺带捎起地上的锦囊,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正准备就此离开时,紫旦却又是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又要不说一句就走了么?跟当初简直一模一样。”紫旦第一次收敛全部笑意,冷冷地说道。 “别拦着。”南宫玄侧步,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沉肩朝紫旦撞去,硬生生地撞出一条路,而后没有半分停顿,脚下升起浮云,他腾飞无形。 第二百七十二章 剧后 “南宫玄!”紫旦呐喊出声,回旋的音浪只能够徘徊在这蓝天之下,荡漾在众人耳畔,却是怎么也传不到那摆衣遁去的男子耳朵里。“你就躲吧!有本事,你躲我一辈子!” 说罢,她形似不顾代价般振臂炸出氤氲,将两袖炸了个粉碎的同时,又以近乎席卷整个黑市的威赫狂风凌冽而起,强逼着那一众还来不及随其王爷一并后撤的侍候们退散百里。 “都给我滚!”正眼的爆发且过,紫旦一记侧目,便将滔天怒火全撒在了自家店内看热闹的客官身上。 同样是两手泛光,但这次不再是暴戾呼啸,而是引动着其在七乐云霄中的闺房建起里应外合的排斥之力,不管是正在饮酒作乐,对八卦充耳不闻的客人,抑或是还来不及进场的人士,都被之一并推到台阶之下。 当中有的猝不及防,因故连滚几圈,待浑身染上尘土后才怔怔起身;有的早有提防,因而顺着不可抗力震袖而飞,飘飘洒洒地落定于台阶砖瓦之上;还有的甚至是连带着一桌未尽的菜肴齐飞。 但无论被扫地出门的方式狼狈与否,这些被强行赶出来的客人却没有一个回身找紫旦讨一个说法,跌倒的就立马爬起身,沿着大道或是巷口远去;腾飞的便继续着那半吊子的仙气,几步一个起伏,迅速远遁。 偌大个七乐云霄,热闹非凡的午间生意,弹指间冷冷清清。 与紫旦同为七大镇楼之宝的六位姐妹从门后怯怯探出头来,远远地望着余怒未消的大小姐,或是默默地咽下一口口水,或是幽幽晃晃脑袋,但却没有一个走上前去安慰。 一是没有必要,二是没有胆量。 没有等到紫旦低下高扬的额首,六位当中的五位便是结伴退入云霄深处,带着各色醉人光景飘散如空。待到最后,也就只剩下了翠衣披身的青旦抿着嘴伫立在门柱后,静静地候着。 店内的客人走光了,店外的访客却是还未曾作鸟兽散,别看这些个侍从在南宫玄面前一口一个王爷谄媚地叫着,实际上,他们当中有些人的心境之不羁,可以说是仅仅差了丧心病狂那么一线而已。 自恃武功已足够媲美偏一流高手的这些侍从,如今却是被紫旦这个看似娇滴滴的女子给来了一记措手不及的下马威,当中定有些人心里有气过意不去。 一个翻身立定双足,沿一字排开的行列中跨步踩出约莫六七人,几对怒眸死死地盯着注意压根就没有放到他们身上的紫旦。 至于剩下的,则是在一位年纪偏长的护卫带领下,顺势隐匿身形,不愿再多起风云。 “臭婆娘!你找死吗?”六七人当中不知是谁先扬声骂道:“居然敢那样对我们王爷!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小七。”对于面前那些摇尾巴狗的言语辱骂,紫旦的回应仅仅是轻声呼唤,眨眼间,一位早已蓄势待发的壮汉横步插进场地中央,虽手无寸铁,但一身宛若黄岗岩般的结实肌肉就足以给人一种牙酸的感觉。“自行解决。” “是。”有了大小姐的吩咐,小七咧嘴一笑,也不多废话,下肢猛然发力,便宛若一颗炮弹般飞了出去。 江湖上类似于此的泰山压顶的招式不在少数,但能够像小七这般于横飞的同时带起宛若千百座山岳挎上双肩的厚重的,却屈指可数。 这六七人都有早年在江湖拼杀的经验,虽是嘴巴臭了些,但对于战局的把控和理解不可谓不严谨,如今扬见小七看似毫无章法且破绽百出的腾飞,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敢轻视,纷纷凝力入双足,说什么也要先避开这记先声夺人。 然而,力气越是汇集于大腿,深陷泥潭中的感觉就越是沉重,以至于等到那枚高挂的流星近在咫尺时,他们甚至都还没等移动分毫...... 身后的结局会怎么样,紫旦压根没有心情去看,穿着明显已经成为破布一块的长裙,她回身便往云霄深处。 探头瞅着姐姐正迈步而来,瞥见她脸上的眉锁,原本卯足了九牛二虎之力的青旦一下子就泄了气。 青旦与紫旦有六分貌似,七分神似,乃是七大镇楼花旦中唯一的一对亲姐妹。 “青,我不准你去见那个人。”在与妹妹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紫旦神情平静地低声威胁道。“若你执意要去,就不用再认我这个姐姐了。” “姐......”甚至没有留给青旦任何解释或斡旋的余地,仅仅是撇下这么一句深沉无限,紫旦便径直往自己的房间看似徐步,实则速度形若飞掠般奔去。 呆滞在门柱后的青旦逐渐放开了抿死的红唇,而那一对盛满盈盈秋水的靓丽眼眸,也在此刻以惊人的速度暗淡下来。 拿定了主意。 将一卷从不知是人为染上深黄还是本应如此的路线图卷起收入囊中,敦煌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天,直视着艳阳高挂,明显与约定的酉时还有一大段距离。 所以他回身瞄了眼同无言保镖般一路无言地跟在自己身旁的刘墨,吹了声口哨便是嗫嗫嚅嚅地道:“难啊难。” “什么?”凡人一位的刘墨耳朵自然没有好到足以清楚听见他人私下自言自语的内容,就听着一阵扭捏如风般掠过,所以,他抬起头,有些颓然的眼神中难得地闪起疑惑,平视着与自己一样高的敦煌。 “真要听?”敦煌单单挑了下左边的眉毛。 “虽然你这个人说话一向直来直往,又不懂得考虑别人的感受,但说出来的偏偏又有些道理,而非无稽之谈,所以我当然要听。”刘墨哼了哼,以阐述事实的方式暗损了一把敦煌。 既是得了肯定的答复,又撷取出了刘墨话语间的讽刺,敦煌下一句的击打力度自然而然变得更加沉重起来:“你这个恋情呐,要成可太难咯。” “怎么会?有什么事情难得过两情相悦,又有什么事情难得倒两情相悦?现在不过是紫旦大小姐在从中阻挠我们罢了。”刘墨看似自信满满地扬声道。 “说的就跟真的一样,等到实际操作起来,你能保证自己有几成把握去说服那老板娘?”敦煌不屑地哼了句,直接就让刘墨胸间的成竹垮了大半。“而且,你可知那青旦与老板娘的关系?” “应该是主仆吧?”刘墨还真没有细究过紫旦与青旦之间的关系,不过,七大镇楼花旦与七乐云霄皆以紫旦为首,简单做做推断,也只有这么个答案可能性最大。 “那你也真的是太天真了。”敦煌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她们俩,应该是亲姐妹。” “什么?亲....亲姐妹?!”如雷贯耳。“你是怎么知道的?” 打量着刘墨那几乎写满一脸的诧然,敦煌郑重其事般颔首道:“起初我也不知道这些,但有幸在店里坐了一阵,恰好听到了旁边客人的寒暄,刚才又得以亲眼见到那位紫旦老板娘,气息几乎与青旦一模一样,如此,我便确认了这青紫乃是姐妹的事实。” “那不完蛋了....”房间内紫旦的合共两记劈头盖脸,其内容至今仍然萦绕在刘墨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不够格也不够本,你哪来的脸敢向我提说要娶我家青旦?现在,刘墨总算懂了整个“我家”究竟指得是什么。 “那话也不能这么说。”敦煌从大衣中翻出一件自七乐云霄中顺过来的葫芦瓶,大拇指轻轻一拨便把瓶盖弹了出去,一阵沁人酒香旋即扶摇。 敦煌饮酒点到即止,也就是稍稍抿两口,等解了毒辣太阳所带来的唇干舌燥,便将这葫芦显然价值不菲的美酒整个递送给了刘墨。顺带还捎了那么一句玩笑话: “你自己也说了,天下没什么事难得过两情相悦,如果你和青旦真的相互喜欢,大可相互配合,天天在那紫旦耳边软磨硬泡,白天你去说,晚上青旦说,几个昼夜或许不行,一连几年下来,说不定就能把她烦到回心转意呢?” “那得多久啊......” “照老板娘那性情来看,怕是没个三五七年功夫都不行。”敦煌一本正经道。 “啊.......”刘墨长叹一口气。 “真金尚且不怕长时间的火炼,更别说比金子更加珍贵百倍,坚硬百倍的真爱了,加把劲,我相信你。”敦煌抬起单臂,拍了拍刘墨的肩膀,同时眼珠子在框内灵活地转了转:“但如果你真的嫌耗时太久了的话,我这倒是还有另外一个法子。” “扯来听听?”刘墨眸中泛起希冀的神韵。 “做一些讨老板娘欢心的事情。”敦煌话才说一半,就被刘墨用唏嘘长叹给打断了。 “这我当然知道啊,可是我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讨好紫旦大小姐她啊。” “我这不正要给你指么?”敦煌白了插嘴的刘墨一眼,随后故作神秘地凑到刘墨的耳边,细声说道了约莫数秒,期间,刘墨的脸色堪称变戏法一般来回转换。 “不会吧?”变脸到最后,只在刘墨的脸上留下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我俩虽说是同龄人,但我入江湖,你入凡场,所以你的阅历肯定不如我,而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这点恩怨事情,我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敦煌砸吧砸吧嘴,语气虽是不咸不淡,但蓝紫混眸间却是鲜有地转起骄傲。 这十多年来,敦煌也就只有在与刘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如此的情感流露了。 “那你是怎么断定那两人绝非仇家的?我看那人出手的时候压根就没有留情啊。”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按我说的路子走下去,一切顺利的话,你就能省下个两三年,要是运气好到还能立上一功,别说是抱得美人归了,紫旦恐怕都得将你视作恩人。” 敦煌呵笑一声,却是有些遗憾地道起下一句:“如果不是我有事情不得不去处理,有我帮你的话,你的终生大事很快就能了结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宰相 “大事?”刘墨吭了一声。 但敦煌再没有答复,于是乎他顺着其远眺的眸光,一并望向艳阳所在的远方,那儿金光璀璨,温煦夺目,却没有显而易见的答案。 “我就要走了。”稍稍片刻,敦煌侧向刘墨,唯存的左手点到即止地敲了敲后者的肩膀,“走了以后,就不再回来了,所以,你如果有什么是想让我帮你的,就趁早说吧。” “欸?这么突然?”刘墨心中响了一句,但等其扶摇到了嘴边,却也只是嘘出一声叹息,语气中对于友人的离去,连挽留与遗憾都没有掺杂几分,尽是无可奈何。毕竟二人相识这么多年来,有哪一次敦煌不是神出鬼没般想走就走? “这次要去哪?”抱着三分幻想,刘墨徐徐问出声。 “很远很远的地方,足足有一个世界那么远。”敦煌砸吧砸吧嘴,看似漫不经心地抬手入空,接下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尾羽,将之死死攥入掌心。 “这样啊。”直到这时,刘墨才算觅得正确时机用来整一整自己接连被紫旦与敦煌拧皱成一团麻花状的衣襟,朴素的书生眼眸中淡淡飘起一缕伤感。 “怎么样?除了情感方面的问题,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你的?”故意等到刘墨收拾好眼神之中的情感波动,敦煌这才领着半点轻挑续言道。 “那可真是没有了,我这人的经历又不似你那般波澜壮阔,要处理的事情少得很哩。”刘墨欲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振臂挥袖,潇洒神韵颇有几分似山上仙人,唯独是那一身的油渍属实有些败坏风情。 “当上你想做的治国名臣了?”对于刘墨的潇洒,敦煌只是微微张嘴,换了种方式指出刘墨当初振声于悬崖之上的宏伟志向,这一下便是令前者瞬间破了功。 从潇洒转入颓丧再入阴郁,如此变数甚至难定过天上阴晴,但也正因为有如此的情绪变化,人才是立体的人。 “看你这样子就没有了。怎么,那皇帝老儿不受你的谏言么?还是说连看都没看一眼?”回想起就在今朝坐于文武百官面前的龙袍加身,敦煌眼角隐现凶厉。 “该怎么说才好呢...”刘墨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好半晌的思索后,才缓缓开口:“其实我是当过那么一阵子的官儿的,而且还是头衔挺大的那种,类似于丞相吧。” “这我肯定看得出来,不然,以你之前那穷酸劲儿,就算是砸锅卖铁,掏空全部家产,也绝对不可能凑出一麻袋银子,也穿不起这样华丽的服饰。”一边说着,敦煌两根手指拈起刘墨的衣角,赏了那明显烙印其中的油渍两眼,便是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 “所以,是怎么回事?” “也不是什么难解释的事情,总结成一句话也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刘墨苦涩地笑了笑:“是慧眼如炬且不计较卑贱出身的先皇任用了我。而先皇驾崩之后,新登基的圣上又与我有着理念上的不合,所以我就被赶出来了。” “与你理念不合?哪方面?”敦煌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刘墨也不多加在意,扬声便答道。 “全方面。” “那这样看来,他爹在世的时候,应该没少跟他吵过架。”敦煌啧嘴。 品行品行,品在先,行在后,故先有品德,再后定行为。 敦煌在与刘墨初识的那一刻,便知道后者乃是心系天下百姓的那一批烂好人,而既是有此品德,那么其所行若是摆到治国之中,也必定向着安生那一方面走。 一国中,想要当官的人何其多?但当中能成宰相的,又有多少个?握天时踩地利拿人和,这三项经常被世人提起,以至于都快到贬值地步的关键,何尝不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如大海捞针? 单看人和一点,刘墨能够成为宰相,势必少不了天灵先皇帝的倾心与扶持。而这些大力扶持背后的根据,也基本离不开刘墨这个人的才能,即其一早拿捏在手的天时地利。 显然,刘墨的为民之政,是得到了以先皇帝为首的广泛认可的。而事实也是如此,在他接手民事那短短六七年间,隶属于天灵帝国的百姓们迎来了最为风平浪静的和谐时代。 在那个时候,刘墨与同为宰相的何夕伯在文臣行列一人主内,一人主外,把整个天灵帝国打理得井井有条。 但人有生死,先帝的驾崩终是让人和的风水从刘墨的身边迅速淌走。天地人三角不再呈三角,那么垮塌也只在一瞬间。 跟很多在先皇帝时代如日中天的朝臣一般,刘墨被迫急流勇退,甚至一退再退,最终流转回泉水源头。 所以,今天看见向来正经不已的刘墨居然会在黑市青楼前为一位女子要死要活,就连脸皮也不多顾忌了,敦煌虽然面上不曾明说,但心里却还是隐隐吓了一跳,初遇时,甚至还在心田中对那人是否是刘墨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也不能这么说。”刘墨虽是被逼无奈才会在本是该大展拳脚的年岁中退下来,但他的神色上却并没有什么怨怼。“先皇倡议的是大陆共融,与我的理论如出一辙;而当今圣上所倾心的则是独尊下的共融,各有各好,各有各说法。” 大陆共融,即以行天大陆为一整体,陆上居民不论是不是天灵帝国的子民,都能享用同等的权利;独尊共融,则是以天灵帝国为整体,若他人要想维持先皇那般平等的对待,则有成为天灵帝国的子民的前提。 从大了说,也就是这个整体的大与小,从小了说,其实也只是帝皇的胸怀究竟能开到哪个位置。 “我与陛下的理念有本质上的不同,所以我就退下来了。”虽然刘墨的眉宇间仍有些阴郁,但至少也没有刚开始那般稠密如乌云了,甚至还为了调整气氛而故意开起玩笑: “唉,为官的六七年就光想着廉洁为民,拿到的俸禄也有大部分都拿出去救济别人了。到了现在,卖了全副身家,也才只有勉强装满一小麻袋的碎银子,到用时方恨少啊!” “行了,你这人就是个‘败家货色’。钱对你这种圣人来说啊,不是东去的流水还能是什么,你能攒出这么一袋碎银子,说实话,我都觉得已经是个奇迹了。” 靠在街角巷口的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哈哈大笑。 良久,爽朗收敛。 “甘心么?”敦煌叹了句轻声。 “就算不甘心又能怎么样?人总是得向前看的。”刘墨微微笑,翘首望向七乐云霄的所在之地,似回味无穷般合上双眼,心满意足地扬声道:“而且现在,我有了新的目标,充实得很呐。” “行了,知道你找到命中注定的仙子了,别再给我炫了。”敦煌化拳为手刀,没有收半点力气就直接劈到刘墨的脖子上,然而区区凡人体的刘墨受上此‘刀’,却也只是往后撤了一小步而已。 “唉,我就真没搞懂你,放着得天独厚的武道天赋不学,偏偏要走上文道,就真这么喜欢赏花赋月的潇洒?”敦煌似乎是早就料到了刘墨的立而不倒,不曾有半点诧异的嘴角仅是撇了撇。 “人各有志嘛,总不能逼着别人走不喜欢的路子啊。”仅是做做样子的刘墨忙收回后撤的步子,神色尤其淡然地回复着敦煌从二人第一次相遇以来就一直挂在嘴边的问题。 敦煌刚要说些什么,脑海深处却是突然冒起一丝悸动,引着他的视线连忙转向后方的深巷。虽幽暗中尚不见人影,敦煌却是果断上前一步,将仅仅只有天赋作为空壳的刘墨拉到自己身后,同时一对混色的眼眸中亮起不算凌冽的光焰,直勾勾地凝视着暗巷深处。 当中不负众望地跨出一位身着蓝袍的男子,脸上之前的气焰已经完全殆尽,只见这位蓝衣停在距离敦煌五步远的距离,双手抱拳而躬身,敬重道:“刘宰相,好久不见。” “你是...”敦煌和刘墨仿若心有灵犀般同时眯起眼睛,彼此眼神在那袭蓝衣上游离,片刻的打量后,二人更是异口同声地说道:“南宫玄?” 刚才在门前的战斗,刘墨由于被紫旦的一记挥袖气机震了个七荤八素,又加上打到一半就被敦煌夹带着从那儿跑走了,以至于他除了剑光浮云这等压迫力十足的招式还能瞥见几分神韵,其他的一些东西就完全没能看个清楚。 哪怕是刚才敦煌与刘墨神神秘秘的耳畔窃窃私语,前者对于那找茬之人的描述也仅仅局限于——他——这一个字,没有相貌,没有名字,就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他,所以刘墨才会一直不晓得那蓝衣的真实身份,甚至还把他当成另外一个人。 但现在,刘墨就绝对不会认错这一位仍然尊其一声宰相的男子了。 “你认识他?”敦煌回眸,有些难以置信。 “何止认识。”刘墨斜踏出一步,从敦煌的单手庇佑中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并在后者的注视下,与那蓝衣轻轻拥抱。 “此前在七乐云霄之前的冒犯,属实有难言之隐,还望阁下莫怪。”在松开了刘墨后,南宫玄又再度抱拳,只不过这次恭敬的对象变成了单臂的敦煌。 敦煌先是点了点头,随后才冷冷地吐槽说道:“完全没有留手啊喂。” “毕竟是阁下先将我的东西拿了去,对此我若还有留手,势必遭人怀疑。”南宫玄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好好,偷你东西是我不对。我承认,我道歉。”敦煌还从来都没有这么理屈过。 “欸,你哥放心你到这边来么?”比起只有所谓‘一袋之缘’的敦煌,刘墨显然要更加了解南宫玄,也只是一个扬声,就把话题直接扯到了让敦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地步。 “切,鬼才理他的想法。”南宫玄向地上啐了一口。“他 第二百七十四章 人前人后 弈者以木为棋盘,凡人以生活为盘,至于君王,则以国,以世界为棋盘。无论是当中哪一个,都大抵背离不开大动脑筋的前提,尔虞我诈更是寻常到遍地乱走。 维系关系至关重要的一点便是坦诚相待,此点不仅作用于交人交心,就算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之间,也理应如此。故而要是摊上了一位成天钟意心机无限,不保证算无遗策还不肯罢休的兄长,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会降至冰点倒也无可非议。 南宫玄的兄长南宫羽,当今天灵帝国的九五至尊,便是如此一位以大城大国大世界为棋盘的弈者,以落子的精确铺垫将晶莹大道一步步引向独尊共融。 先皇膝下共四子二女,当中以南宫羽为嫡长子,南宫玄为二子。其余两子则是在帝国远征时,不幸殒命道中。至于女儿,大女儿南宫凌嫁入了白家,二女儿南宫安则是早早夭折。 这六位继承了帝皇血脉的后代皆是各有专长:远征二子武学天赋堪称拔尖,锋芒一度直追甚至隐隐盖过了大陆霸榜多年的白家。 而大女儿南宫凌的文采飞扬更可谓一绝,那本空前到被四片大陆的文人墨客相继追捧的《嗜恋花》便是出自其手,唯独可惜她在八年前已经封了笔,就此告别文界。 但在这六位之中,真正做到了文武结合,甚至能够同上巅峰的,却只有过早夭折了的南宫安,这位寿命仅仅只有十二年的女孩子,登上天灵武榜榜首的那一天,才只有七岁。 世人皆晓《嗜恋花》的大名,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本号称以淡墨便可记下整个江湖,以轻笔便可点下万千情感的旷世之作,其背后的原创并非南宫凌,而是南宫安,那一年,她八岁。 为什么常言会道世上无天才?因为天妒英才。南宫安去世的时候,天灵帝国为之穿了六个月的白衣。 六子之中,并非南宫安一人文武双修,如今的帝皇南宫羽亦是行此路之人,只不过是前者的光芒实在过于耀眼,加上后者多倾向于韬光养晦,如此,南宫羽才会一直显得籍籍无名。 但要说南宫六子之中谁才是最安静无声的哪一个,那么答案便是直指一人:身为二哥的南宫玄。 他文不像大妹南宫凌那般有着时可飘逸如仙,时可温柔细腻,各种变化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文采奕奕;武又不像两个弟弟那般天赋异禀。 要说文武结合,他更是比不上早就珠玉在前的六妹南宫安和大哥南宫羽,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或者再通俗笼统一点的说,南宫玄活像是一个生来凑齐六福之数的累赘。 可事实真的如此么? “你大哥为了你们,辛辛苦苦地一人扛下了整个帝国,结果却是换来你的一口浓痰在地,真是不值啊。”刘墨挽袖笑道。 “他要是真的如此就好。”南宫玄侧眸将视线捎向巷口边缘,似乎是在确定周遭没有旁人跟随。 “算了,反正是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我这个外人,就不多加评论了。”刘墨耸耸肩膀,很自然地将话题转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对了,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给敦煌道个歉?这点小事不至于你一个王爷亲自跑一趟吧?” “当然不是。”南宫玄的眼神第一次正式无比地落到了敦煌的身上,原是二人的窃窃交谈,如今终是纳入了第三角的存在。“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事相求的。” “让我猜猜,是关于那个老板娘的吧?”投身江湖数十载的敦煌,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了。 “阁下所言极是。”之前在七乐云霄前,不论是面对敦煌抑或是面对紫旦,南宫玄的眼神都可谓是犀利无比,又或者说大有纨绔子弟那般的张扬跋扈。可等他只身步入这道暗巷之时,眉眼中的深意却全部转换成了毕恭毕敬的温煦神采。 “我此番前来,正是想拜托阁下帮我一个忙。” “这件事不必谈,我是不会帮你的。”甚至还没等南宫玄说出来那个请求是什么呢,敦煌便是立马扬起单手,如剑般的五指在半空中斜划出腰斩的轨迹。 “为...”南宫玄才刚要问出口的问题却在其瞥见敦煌那一对闪烁着毫无婉转可能的混色双眸时烟消云散,将唇瓣上的深红抿入嘴中,沉下脑袋,略作几番思索后,还是点头应道:“我明白了,打扰您了。” “不过他应该可以帮你。”南宫玄心中的希望之火在将要熄灭的那一刻,却又被敦煌的一记拇指轻勾给撩拨了起来,顺着他后扬的大拇指望去,一脸尴尬的刘墨就在那里。“而且你们两个应该可以互帮互助。” “刘宰相?”南宫玄稍稍瞪大了眼睛,他与刘墨的交情固然不假,但却还没有达到那种可以凡事都能敞开心扉的友人境界,所以自然对后者隐藏极深的武学天赋一无所知。 “他喜欢青旦。”敦煌用平静到容易惹人心悸的语气娓娓说道,也就是这番平静,换来了南宫玄的恍然大悟。 “喂!别什么事都在没有经过当事人同意的情况下跟别人说啊,你迟早没朋友的!”刘墨有些气急败坏地蹦上前去,带着一身油腻贴上敦煌的旁侧,用手死死地盖住了敦煌压根不知收敛的嘴巴。 “宰相大人您....原来如此....”南宫玄饶有韵味地笑了笑,但很快便恢复了初来时的正经模样,缓缓摇了摇头:“不行,绝对不能把刘宰相或是其他人再牵连进这件事了,这样,他们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那怎么我就行?”敦煌震手拍开刘墨死死捂住自己嘴巴的爪子,瞪着一只大眼,缩着一只小眼,变着怪声尖锐说道。 “因为阁下,只身震慑了整个皇室。”没有半点犹豫的答案。 “你也在那里?”敦煌侧了侧身子,摆渡往后的左手看上去毫无异样。 但也仅仅只是看上去,到了敦煌这等心身剑相继合一的至高境界,出锋根本不需挂虑速度或蓄势。 “不,那个时候我并不在那里,是我的亲信将这件事情告诉我的。”兴许是感受到了敦煌的隐晦敌意,南宫玄嘴角轻轻一张,单字——梨——便是伴着一张栩栩如生的女子画卷一同印入敦煌的脑海。 “原来是她啊。”思绪稍作翻滚,敦煌很快便在记忆里的金殿中找来了与之一模一样的女子。 “大哥已经将计划提上日程,他的手,很快就会伸至整个行天大陆,到时候,一切胆敢忤逆他的人便将不复存在,尤其是一些领衔之人,必定会被其当作杀鸡儆猴之用的祭品......” “所以你想让我保护紫旦?”敦煌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南宫玄这番说辞背后的衷心请求:“可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因为我说不过大哥,也敌不过大哥,更劝不动那个她。”南宫玄幽幽长叹。“当初为了护她性命,我选择了最伤害她的那一条路......” 敦煌与刘墨并肩而站,侧耳倾听着南宫玄喟叹中的故事。 行天大陆中部,在未进白家领地的无垠平原上,有一处植满梨树的小地段。已过春季花期,此时的梨树丛间,故而缀满了绿油油的色彩。 梨树被有心人以套圈的方式层层环绕,由圆心向外共拢了十二层,跨越一层层屏障,等抵达正中,现于眼前的则是一座尤为朴素的土堆隆起。 这是一座坟,没有碑文的坟。 虽然没有碑文,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却丝毫难掩当中沉睡女子的身份之尊贵。 已然不着龙袍的九五至尊此刻换上了极其轻便简单的衣物,此时此刻,正垂手站在这座土坟前,眼中泛滥着只能够永远迟到的宠溺。 他的右手握着一本封面为深蓝色的书,是墓中人的著作。 梨花是她生前最爱的花,所以他为她种了整整十二层。简单是她最崇尚的风格,所以这儿的一切,包括前来祭拜的他,都遵循了这样的风格。 “那边过得可还好么?”南宫羽空出的左手抬起,想要去抚摸那结实的土堆,却又在即将触碰的那一刻怔怔收回,慢慢放下。“大哥我可是一切安好呢,不用你操心了。” “安啊,我们的行动顺利提上了日程,针对于白家的打击也来到了至关重要的阶段,只要一切处理得当,那人就必死无疑。到时候,我定要提他的头前来见你。”南宫羽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有蓝本作为阻挡的右手还好,而无遮无掩的左手,则是将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的肉中。 “安啊,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辜负你不惜以寿命作为交换也要得到的天机,我一定会好好地保护住我们的家,保护好这个我们从小生活到大的天灵帝国。” 南宫羽慢慢弯下腰,将手中蓝本平躺着置放于土坟正前,双手在合拢的那一刻,不知怎么的竟是翻出三支飘烟的兰香,下拜牵着鞠躬九十,他一连向无名无姓的土坟拜了三次。 将三支兰香稳稳当当地插入坟前故意留空的一块平整沙地,南宫羽静候着三香焚尽最后一丝,目送着最后一缕白烟飘向远方,这才向后撤出一步,准备离开。 恍惚间,一阵和风吹过,刚好刮着折起了一角的蓝本书翻到用黑墨缀下寥寥几字的一页,那儿写着:白龙未死,必乱天灵。 不过就是这简单至极的八字天机,却是让南宫安的寿命永远定格在十二岁的浪漫年岁了。 光是看着白龙二字,南宫羽的眼神便已是凝满肃杀之气,他抬手入空,两指夹住无形的虚空,随后猛然下拽,刹那间,一条火龙呼啸而下,轰在蓝本书上,却无可对外带出哪怕一点点气浪翻滚。 甚至等到火龙自龙首到龙尾悉数奔入蓝本书中,后者却是依旧完好无损。 南宫羽似乎早就对此有所预料,弯腰拾起堪称坚不可摧的蓝本书,嘴角微动,道出十足决心。 “我必杀之。” 第二百七十五章 山下 言毕,风刮盛夏时节的梨林,带起一波又一波绿色浪潮,铺天盖地般飘洒于世间。风止于半晌后,待那时,这儿周遭的翠树绿荫,已然化作一棵棵宛若置身于隆冬中的枯木,徒留干瘪的张牙舞爪。 白家主城内,那几乎抬抬手便可触上蓝天的通天阁,已经对外关闭了整整三天。平时还能够在白日为居民造访的阁楼,其对外的完全封闭没有任何理由,纯粹就是一个任性的选择罢了。 索性通天阁也并非什么真的非去不可的地方,对于白家,尤其是正处盛典之中的白家来说,它现如今的象征意义要远多于实际意义,待新任家主昂首挺过百万楼阶,这儿才会实实在在地再次焕发生机。 封阁的殿堂中没有灯火,采完全封闭式的建筑风格注定了它倘若不掀幕帘,不启门户就必将蒙上幽暗。索性作为房梁主体的结金之木生来就能缀有宛如溪水一般的活体流光,这才让当中黯黑不曾踏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夸张程度。 借着微弱灯光向内缓缓走去,一直等到脚上传起阵踩到仿佛是野蛇一般的柔韧感时,再扬眸前望,便可见一张论华贵丝毫不亚于天灵龙椅,甚至犹有过之的独尊贵椅,在其上,正坐着一位年逾耄耋的长者。 宛若瀑布一般垂下的白丝由于髯鬓相连的缘故,因而很难分清那近乎扫到地面的发丝究竟是须或是发。 “南宫家那小子总归是动了心思。”长者的嘴巴没有任何动作,惟从下巴横跨至眼角的伤疤隐隐有光晕浮现。“呵,不过是当年南宫安用生命作为代价才窥破的一点天机,居然还真被他当作一块宝来供奉了。” “说什么白龙未死,必乱天灵,呵呵。”到此,长者嘴角裂出根本不是他这个年龄段所应该流露出的笑容:“说得真他娘的对。” “不过,那件事还得先放放,等这次盛典完了,再去考量应该如何动棋吧。”长者收敛笑意,僵硬的双手从椅子缓缓放到大腿上:“长生什么的,不着急,续命,才最打紧。” 通天阁正脚下有一栋靠山而起的平房建筑,比起白家主城内各家的庄严华丽,这栋修建在绕山城墙上的平房显然是最逊色的那一批,但白家人却没有一个敢于小瞧它,至于原因,想必就是出自那一批围坐其中,气息浑厚而深远的人了。 坐在主位的那位男子是这一批人中相比之下地位最高的那一个,看上去大抵只有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但实际上的年龄已是逾越一甲子。 一头黑白发丝可谓是泾渭分明,正中白而边缘黑,索性如今已经隐隐有了统一化向灰白的迹象,不然,要真是将如此发型投入街海之中,若是被旁人瞥见了,难免会让人有些心生捧腹之意。 他是现如今白家的家主,白霄,同时也是白兰雨的生父,只不过二人的关系自白樱雪在其默许下被众位长老强迫离开后降至冰点,事到如今,也仅仅只有这么一层血缘上的微薄传承还能让白霄与白兰雨有那么些关联。 在白霄的身边,此刻正懒洋洋地坐着一位穿着素衣的女子,半耸拉下的身子方便脖颈靠着凳上软垫,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 这位女子是白霄明媒正娶的正妻,是创下《嗜恋花》这等可传颂千古不得灭的名篇的作者,从天灵帝国嫁入白家的南宫凌。 南宫凌的正妻身份不假,因为在她之前,白霄纳的一直都是妾,前前后后一共纳了三位妾。 同时,南宫凌不是白兰雨或是白樱雪的生母。虽然是明媒正娶,但白霄的两个女儿却都不是由南宫凌所生的,乃是由前者的第二位妾所生的。 而实际上,南宫凌非但没有给白霄带来任何的子嗣,两人同床共事的经历亦是少得可怜。除开洞房花烛夜的那晚欢愉之外,二人就再没有同过房。 没有人知道这背后真正的原因,江湖上知情人口中所道的所谓真相,也全部都只是主观的臆断而已。 南宫凌作为天下第一的才女,其相貌更是如其文字一般美艳动人,皓齿蛾眉,颦笑之间,繁花均可为之黯然失色,又有捧心西子那般的柔弱美。所以很显然,二人不同房的原因,势必不是因为她生得着实叫人敬而远之。 那莫非是真的功夫了得,弄得白霄心中生惧,从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凡是有点脑子的,都不敢往这方面想,一是没体验过,二,这种程度的流言,一旦被有关人士听到了,虽然并不至于斩首示众,但也是要在市井里头脱了裤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个三十几杖的。 那个脸可丢不起。 所以撇开这两个根本原因,大家更多地是把问题放在夫妻感情不和这一简单却万能的解释上。 除了稳坐家主以及家主夫人位的白霄与南宫凌之外,剩下的则多是些长老级别的人物,反正个个须发皆白,连穿衣风格都是大致相同,若是不看各人眼中的神彩迥异,一时间倒还真的分辨不出究竟谁是谁。 兜过这一批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老,来到家主正对面的座位,此刻同样也是一男一女伴行,坐着的那位男子披着一头蔚蓝发丝,在一众灰发中显得格外耀眼,站着的那位女子则有九尾妖娆,正是这二人一手促成了如今的山下座谈。 “找麻烦的终于是找上了关键人物啊。”听完白皙泽对于寒雪阁外的描述,坐在白霄右手第一位长老沉声道,不知是因为年纪渐长,许多事情见多了也就看淡了的缘故,他平静的口吻中瞧不见一点吃惊。“不愧是有涤魂珠玉在前的一届盛典,连事儿都如此多。” “粗略算一算,这已经是第十二宗白家人莫名遭到攻击的案例了吧。”又是一位长老的发言,只不过这位位处于白皙泽左侧的长老声音要更偏于钟鸣一般的洪亮。“若是照着严重程度来分,这一次无疑是最过火的。” “皙泽啊,你可从哪些人身上寻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么?” “袭击我们的那人是以灵魂出窍的方式进行攻击的,至于其麾下带领的士兵们,则基本上全部都被砸成了肉泥,所以,我一点儿线索也没拿到。”白皙泽一边面不改色地解释着,一边还不时将眼神捎向安静站立在身旁的萱萱。 “用得着猜么?这不明摆着就是天灵帝国那儿的小畜生动得手了?这样直接杀过去兴师问罪就完事儿了啊,这多省事儿啊。”一众长老间总算是蹦出了一个说话不见沉稳的跳脱性子。 溯着声音过去,刚好撞见那位逆着主流,仅仅留着一撇八字胡的长老跳起来的兴奋模样,撸了撸袖子,就在他正要飞身而出,将侃侃而谈付诸实行的那一刻,一直默不发声的白霄终是有了动作。 他动了一根手指,只是摆在桌子上的一根食指稍稍抬起,再轻轻砸下,这一切是那么不起眼,可下一瞬,那名刚要飞身而出的长老就被一阵大力给直接甩到右边去,伴着一声巨响,嵌进墙体中。 白霄没有给身为长老的那人留哪怕一丝薄面。 “在一切还没有盖棺定论的情况下,就先别这么心浮气躁,不然连像这样被完好无损地钉到墙里面的机会都没有。”因为白霄的所作所为而发声的并不是家主本人,而是唯一一个可以背仰着柔软沙发的人。 他不是长老之一,也没有身居要职,甚至根本不算是白家的人,可他就是能躺卧在沙发上,独独翘着二郎腿,冷笑着观望桌上的交谈。 因为这一位外来访客的身上,正承载白家现如今唯一一位先知的神识。 刚从坑里爬起来的长老正要发飙,可一听比老祖宗还老祖宗的回音响彻楼阁,便是浑身一颤,战战兢兢地走回原座,再不敢发一言轻浮。 “晚辈斗胆请教先知大人,您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白霄侧眸却并不起身,只是手头上作揖示意便完了。 对此敷衍,先知只是悠哉悠哉地转了一圈,身子转向靠墙的那一面,顺带撇下一句冷哼:“你是家主我是家主?就这点小事还要我帮忙去处理?与其烦这个,我倒不如去想想该怎么针对你那银发的孙女。” 寒芒从白霄的眼神中一闪即逝,与此同时,南宫凌也是缓缓站了起来。 “哎呀呀,真是无聊。”当着一众长老的面,她伸了个懒腰便是如此说道:“你们想聊就继续聊吧,我就先告辞了,家里的鱼儿还没喂呢。” 说罢,她迈开大步,丝毫不显华丽的简朴素衣在此刻便起了效果,就算南宫凌开腿步伐迈得极大,宽松的裙摆也依旧允许这样的拉扯,也因此,从正位到大门,她只是花了六步而已。 “等你回来哟。”南宫凌回眸冲着白霄甜蜜地笑了笑,却不知怎得,一众长老只是望见这样的笑靥,心里头都是瘆得慌。 至于白霄,或许是跟南宫凌经年的夫妻感情所培育出的下意识动作,他压根就没有去接这位正妻的眼神,所谓眼不见为净。 “我要汇报的也就这么多了,至于其他的事情,就交给家主以及各位长老去着手处理了,我得去练习一会儿了,好为接下来的盛典做准备。” 片刻的沉寂后,白皙泽亦是缓缓起身,以先前,后左右的方式接连作了三次揖,行了三次礼,便带着萱萱一同离开了这里。留下白霄以及众位长老,还有一位老不死的先知搁这儿大眼瞪小眼。 白皙泽一出门,便是迎面撞上了一道十分晃眼的烈光。现如今的太阳正高挂在天空,所以其光线必然不可能从正面直入眼睛,很明显是经过了一次反射的。 至于谁充当了反射的媒介?那缓步踱来的大光头已经让答案呼之欲出了。“哟,这不白皙泽么?” “你个混蛋秃子。”蓝发的白皙泽见面就是一句痛骂。 第二百七十六章 相聚 白以樊的身材是一众候选人中最雄伟的,自远方走来或不曾察觉,可待其到了跟前,已经算是身材高挑的白皙泽却仍然要抬头仰望着那颗大光头。 “嘴还是一样欠揍啊!蓝矮子!”白以樊弯了弯手臂,原是蓬松的衣袖刹那隆起清晰可见的肌肉线条,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出毫无说服力的威胁。 “对付你,嘴上功夫自然是要毫不留情的,死秃子。”白皙泽对于那夸张的手臂肌肉视若无睹,自顾自地抚开垂发,同时迈起步子,就要从拦路的猛虎身侧错过。 “欸。”擦肩的那一刻,白以樊用铁手钳住了白皙泽的臂弯。 “怎么?太久没动手了,想要打一架?”白皙泽头也不回地哼哼,也不甩手挣脱,只有轻焰扶摇。 而身为令的萱萱似乎早就对这两位候选者的小打小闹司空见惯,更是缄默无声地静静站着,嘴角的笑意浮现,但不再似之前那般放得开,或许是因为之前在寒雪阁的遭遇。 “就不能好好说话么?”白以樊幽叹一句,空出的手挠了挠自己的大光头,土黄色的氤氲紧随其后,仅仅是瞬间,便叫二人之间的氛围提至决战前夕的程度。 “嘿。”就在二人较劲的时候,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胖子摇摇晃晃地从街边走了过来,与身形相衬而显得格外短小的右手在空中摆了摆。“好久不见呐,小狐狸。” “又胖啦?”比起两位主子的恩恩怨怨,萱萱和郭狩先这两位身份相等的令却是半点没有针锋相对的意思。静下来的九尾狐举手投足间妩媚不见,反是露出衷心的微笑,仔细打量着郭狩先那宛若皮球一般上下跳动的肚子,她轻声道。 “是啊,谁叫我信能吃是福呢,不知不觉吃得多了,也就胖了。”郭狩先笑呵呵地打趣道,同样是对于一旁主子那宛如针尖对麦芒的气焰翻滚熟视无睹。 郭狩先负在身后的右手立出五指,每过一秒收一指,似乎是在算计着什么东西。而当五指尽收后,白皙泽与白以樊就像是事先约定好了一般,同时收了气焰。 “又进步了啊。”白皙泽率先点了点头。 白以樊憨直地笑了笑,主动放开钳住白皙泽的右手,“你也不差嘛,精神力又是进了一个大阶,寒雪阁的那啥斧头,你练会了?” “算是练会了一半吧,现阶段还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对于自个儿将来在盛典争端中很有可能成为立足之根本的神冰诀斧,白皙泽在白以樊的面前没有丝毫掩饰。 “听说别人说你在寒雪阁练习的时候,被人偷袭了,没什么事吧?”白以樊虽然说是一脸憨厚的样子,但对于信息的把控,却一直位居整个白家的前列,此点得益于不可貌相的郭狩先。 “都解决了,没什么事,只是之后不太可能再去那儿练习了,毕竟我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保证全身而退的。”说着说着,白皙泽的眼神下意识地飘向了正和郭狩先聊得开心的萱萱。 “谨慎点好。”白以樊鲜少地同白皙泽站在了一条线上。“对了,凤然妹妹成了涤魂,这你知道么?” “原来那人是白凤然啊,我还以为是白兰雨呢。”说是这么说,但白皙泽的表情却是一脸的满不在乎。“那她不就直接进最后的决赛了?” “规矩是这样不错。”白以樊微微颔首。“而且听郭狩先说,我们剩下四个的抽签日恐怕就定在大后天了。只不过,白兰雨和白临霜这两个人却依旧没有回来的迹象,甚至连他们去了哪里都没人知道,你说他们会不会跟你一样,也是被人盯上了?” “不清楚。”白皙泽晃了晃脑袋:“不过,既然连我们白家的人都不清楚他们去了哪里,相信那幕后黑手想要伸到他们那里也是一件难事。而且,就算是真的对上了他们两个,光是他们俩人的令就够那些人吃上一大壶,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说的也是,那两人的令...”白以樊倒吸一口凉气,同时瞥了一脸笑呵呵的郭狩先,“算了,先不说这个,蓝矮子,走走走,咱俩去练练?我可是在沙漠里练了很久的法的。” “滚开,死秃子,我凭什么要跟你练?”兄弟之间翻脸比翻书快是常有的事情。“我现在累得很,想回去休息会儿。” “累什么累?赶紧跟我走起!”白以樊大喝一声,不由分说的一记挽手锁喉,借着压倒性的庞然身躯,直接将白皙泽夹在腋下,傲冲冲地往设好的擂台走去。 “喂喂喂!放开啊!!!”白皙泽无力地呼唤越传越小声。 正寒暄的郭狩先与萱萱刚一抬头,却发现二人的少主都已经成为了远方的一道小点,彼此对望一眼,将眉宇中如出一辙的无奈进行交换。 “不去看看他们?”郭狩先呵呵笑着提议道。 “不去了,我还得回去处理一些事情。”萱萱摇摇头,身后的九尾渐渐合一,化作一道笔挺的绒雪。“就此别过吧。” “好,去忙你的吧。”听到萱萱毫不掩饰的告别,郭狩先也不多留她:“等下次再聚,我给你带白酒。” “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萱萱莞尔一笑,侧步隐入街角,身后的雪白悄然流转,不过是几个来回,她便是在郭狩先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消失了。 “小狐狸看来这次是遭重了啊。”郭狩先目送着萱萱的远遁,待四下真的无人后,他这才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唏嘘说道:“纵观这天下,敢对白家人下手的,恐怕也就只有那个人了吧。” “安稳日子要到头了。”独自仰望天际,郭狩先喃喃道。 当白临霜真正苏醒的时候,已经是在其粉碎混元威念珠的三天后了。在这三天的时间里,他曾有几次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每一次都伴随着嗫嚅的不清不楚,那模糊的呢喃,就算是一直与他寸步不离的审判,同样也很难听清。 但凡事都有例外,嗫嚅中的内容虽然不怎么清晰,但发音却都几乎一致,听个几遍后,大体也能猜出他在诉说些什么。 “白兰雨。” 一个让白临霜魂牵梦萦的名字。同时也是一个让审判心中莫名泛起酸楚的名字。 “兰雨!”就算是现在,白临霜口中所呼唤的,仍是她。但比起之前仅限于呢喃的细声细气,如今的下意识呐喊更是多了一个惊坐起的动作。 片刻后,意识不再飘渺如尘烟,而是化作缕缕黑线流光,丝丝汇入脑海,让白临霜渐渐恢复了对周遭的感知。 他只觉得自己躺在一个略显僵硬却温暖无限的怀抱之中,当他奋力驱散开眸前的迷雾,映入眼帘的,旋即是一位尖耳的少女。 “少主,您醒了?”收敛心中的酸楚,重归女儿身的审判迎着白临霜的眸光,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 白临霜稍稍皱眉,似乎对于初醒的他来说,思考仍是一件费力的事情。半晌,才微声喊道:“审判......” “我在,少主。”审判为她这一生人来唯一的少主扫开眸前发丝,轻柔地答应道。自打其恢复了女儿身来,以往那种言简意赅的寒气逼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至少在面对白临霜的时候是这样。 “我睡了多久...”白临霜强忍着头疼欲裂,在审判的搀扶下缓缓坐起。 “三天,不多不少。”洛云天的背影一直等到二人坐起来的那个瞬间才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如今的他正傲立于洞口,面向窟外洒下的金光沉声道:“恭喜你,至少,成功融合了混元威的一部分。” “一部分...”白临霜张了张已无红润之色的嘴唇,似乎是想问什么但却无奈于周身的疼痛,刚才启齿说了几个字,便被喘息的欲望与头疼欲裂结伴夺了话语。 “你放不下。”纵使问题没有出口,背对着这二人的洛云天却依旧是一针见血地给出了正确答案:“为了保住你的命,我只能插手介入,将混元威的大部分封印在你体内,只让一点点皮毛漏出供你吸收。” 说罢,洛云天缓缓转过身,一张古朴的脸颊在此刻已是蒙上了显而易见的虚幻之色:“你体内的混元威会一直保持着封印的姿态,直至你死去也不会有异样。” “同时间,如果你认为有需要,或者说是有能力接纳全部的混元威了,你也可以主动去解除封印,吸收当中全部威能。但我有必要提醒你,封印一旦被外力解除,就覆水难收了。等到了那时候,除非你能够将它们全部吸收,一点不差,不然,就会爆体而亡。” “所以,我的建议是,除非等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否则不要轻易进行尝试。”洛云天语气平淡地说道:“能帮的,我全都帮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之后的一切,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您...”洛云天脸上的虚幻几乎是随着他的言吐而逐渐外扩的,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原本还是局限于半张脸的虚无,此刻已然是遍及整个上半身。 “我没什么事,只是要回去我本该呆的地方了而已。”洛云天伸手在半空中摁了两下,示意想要走上前来的白临霜乖乖坐好。“我留在裂隙毒潭中不过是一缕意识而已,是我为了完成一个承诺而特意留下的意识,现在承诺既然已经完成了,我的这抹意识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等你们休息妥当了,就从这个洞口出去吧,这儿距离你们的白家主城不远,最多也只有两百米的距离,走一走就到了。”洛云天抬手指了指洞外。 “您要离开了么?”光是搀扶着白临霜,感受着他的隐隐颤抖,审判便能够了解这位少主的意思,急忙扬声道。 “嗯,已死之人却依然徘徊在世界上,这像什么话。”洛云天的语气中满是洒脱。“也不用专程为我做些什么,你们就安安心心调整自己的状态吧。” 第二百七十七章 白龙 洛云天的语气满是释然,就仿佛那将要逝去的灵体躯壳并不是自己的一样。几近虚幻的眼眸唯一掠闪精光的瞬间,是在其瞥过一脸虚弱,却仍然挣扎着站起的白临霜。 “你跟他真的很像。”趁着双手仍然停留于世,洛云天忙侧起两指,神念稍动,在心间做了番永远不会为外人所知的占卜,而后微笑,然后苦笑。“真的太像了,就连......” 轰—— 突然的炸响震彻洞窟,眼皮底下的转瞬尘烟飘洒,使得白临霜与审判同时心中一惊,前者更是在慌忙中扬声喊道:“洛将军!” 刹那,白临霜只觉丹田之中泛滥出阵阵暖流,顺筋脉而过五脏六腑,终是淌上他下意识高高抬起的右手。 莹然的光晕腾上五指指尖,而后迸发出深邃氤氲,如箭矢般电射而出,纳下尘烟翻滚并一同远遁,待黑矢再度回旋入手时,眼前迷雾可算清晰,从中映出那仅剩下半臂残肢,却仍然立而不倒的洛云天。 “之前有个娃娃,拼上性命才道破两点天机,那时候的我对此不以为然,甚至还满心嘲讽。”纵使洛云天现如今狼狈不堪,但气息却是自其重现于天地以来,第一次攀上至高的巅峰:“但现在来看,那娃娃可还真是了不得。” “白临霜,无论你未来怎么做,千万不要辱没了混元威。”慨叹过后,洛云天将注意转向了手中黑矢腾旋如游龙的白临霜。“这是白老头的心血,是白家得以立足千古的根本。你明白么?” “晚辈明白。”白临霜强忍着喉间的异样,躬身道。 “审判。”洛云天向那披着银甲战裙的精灵挥了挥手,招来后者的一声呜咽轻哼。“以后,就麻烦你了。” 洛云天被脚下突如其来的轰炸夺取了一只眼瞳,仅仅剩下的单眸中,此刻却是破天荒地转起一丝宠溺,嘴角欲言又止,几番挣扎后,这才鼓足十二分勇气,嗫嚅道:“我的女儿。” 言毕,又是一声毫无征兆的爆响,但这次扶摇的却不再是俗世凡尘,而是一枚枚晶莹剔透的细小珍珠,飘飘洒洒地散落一地,又在触上冰冷石板的那一刻,迅速溶解,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此,白家杀将洛云天留存于世的最后一缕神念,破灭。 通天阁。 “洛云天死了。”殿内长者只是微微伸了伸食指,一列以幽冥作为光晕的摇曳火光刹那照亮了这方蔽日三天有余的殿堂阁楼。 “这一切,终于可以提上日程了。”这名长者此刻正慢悠悠地从那已经坐了不知多少座春秋的大椅上缓缓站起,垂地的白须宛若一幕定格的雪色瀑布。 “若一切顺利,我白龙原本在当年便可只手遮天,不曾想那糟老头子竟会不假思索地选择以命为印,将我封印于此....这世上,也就只有他,白玄齐,才会这么残忍地对待自己的胞弟,而且是同生共源的胞弟啊。”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大哥,如果在天有灵的话,就请你瞪大眼睛好好看,看看你弟弟我,是如何摧毁你所爱的一切的。” “南宫家的小子自以为断了本届盛典的全部参赛命脉,便能阻止我的元神复活,天真。等我纳了那小妮子的灵魂,我就先拿他们开刀。” 一番自言自语过后,白龙大笑三声,左脚抬而前迈一步轻盈,就闻一声宛若水坠洞内深潭般的空灵回响通天阁。眨眼间,在白龙所在的原处,只剩下了一道白须瀑布仍然停留...... 透明的射光从头顶飞掠而出,不带任何火药之气,或者说,全然不点任何气息,乃是完全超脱于观测之外的东西。 然而,驻足于通天阁山脚的白霄,却是默默扬起了头,饱经岁月洗礼的沧桑眼眸此刻正流转着足以媲美天下两极的寒芒。 轻步无声无息,却是带来一位同样面色深沉的女子,她来到与白霄齐肩的位置,递出的双手自然而然地挽起丈夫的手臂,不动声色地问道:“他出来了?” 白霄点点头。 “那,你觉得是时候了么?”直到此时,南宫凌的语气中这才多了那么一丝丝温柔。 白霄先是愣了几秒,侧过眼眸打量着自己这位虽有夫妻之名,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的美丽妻子,缓缓摇了摇头。“还不到。那老贼狡猾得很,如果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 所谓的洞房花烛,一夜欢愉,在当年,不过也只是二人对坐时的推杯换盏罢了。 “我相信你的判断,”南宫凌轻声提醒道:“只不过,属于我们俩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一旦时机出现差池,就再无补救的可能。” “所以我们更要等。”白霄抬起左手,捏了捏自己这位正妻的脸蛋,微笑道:“等你的弟弟准备就绪,等盛典准备就绪。” “你说小羽啊。”对于白霄的捏脸把玩,南宫凌也只是白了他一眼,却并不恼些什么,反倒还顺着丈夫的话往下续道:“也对,他为了这件事,可是准备了相当久的时间呢。” “相当久呢。”南宫凌仰望着那碧蓝中唯一留存下来的一朵酷似梨花形状的白云,怔怔出神...... 如何能护住天灵?根据蓝皮书上说,止杀白龙便可护天灵永立,亘古不倒。但该如何止杀一个以夺舍后代精英之血肉灵魂作苟延残喘的白龙?南宫羽选择了一条偏激的路,同样,也是一条帝国想要一统天下,所必须走的路。 盛典荟萃了近十年来白家的绝对精英,也同样为南宫羽列出了一张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名单,只要这批参加了盛典的白家人死,白龙的结局便定了大半。 但是,这条路将要牺牲很多很多的无辜者。所以,南宫凌侧眸向白霄低声问:“你会恨小羽,会恨我么?” “白龙,是白祖的胞弟。”白霄并没有直接回答南宫凌:“生有渡鸦作为本命象征,被白祖称作白家千古罪孽集一身者,为大恶之身,铲除他至关重要,有牺牲在所难免。” “可你的女儿...”南宫凌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短发及肩,容貌与丈夫七分相似的白兰雨。 “为大义,灭亲又如何。”白霄云淡风轻地说了这么句话,便叫欲言又止的南宫凌彻底没了声,后者松开挽住白霄胳膊的手,微微颔首,便沿着来时的路逐渐远去。 至于驻足原地的白霄,此时此刻的他,正死死地攥紧双拳,暴起的青筋一连上至前半臂尽头后才逐渐没了影踪。 若真能大义凛然,又为何心有不甘? 南宫玄悻悻离开了,无论他口中所说的事实怎样震撼无穷,怎样惊心动魄,却始终无法动摇早已认定前行路的敦煌的内心。 南宫玄离开之后,敦煌则是陪着刘墨一直在巷角站到深夜,酉时平淡地过去,午时悄然地降临,却唯独没能等来那一袭青衣。 “那人是不会来了啊。”独臂的敦煌乐此不疲地踢踏着一块从路边寻来的小石头,顺带不咸不淡地叹了句。 “意料之中。”刘墨出奇得平静,他侧过身,视线转向那仍然将注意放在圆钝的小石头上的敦煌,微声道:“南宫玄所说十有八九是真的。” “我知道。”敦煌点点头,脚上的动作渐渐停止。 “所以你不打算去看看么?”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的。”敦煌的答复算不上模棱两可,但也逃不开敷衍的层阶。 “你要是对上那条白龙,你觉得自己能有几成胜算?纯粹好奇。” “十成里面就有十成完胜的可能。”直到这一刻,敦煌唯我独尊的气势这才再度蔓延开去,虽然只有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瞬间。“毕竟只是个老朽之徒。” “说得可真轻松啊。”刘墨呵呵笑着,眼神却是飘到了敦煌的左手上,在那儿,有一点荧光若隐若现。“要是你现在就出手,牺牲是不是就会更少一些?” “不一定。”敦煌摇了摇头。“白龙的存在不过是给了南宫羽一个正统的理由去讨伐白家;而如果没有这个人,他身为有史以来最具野心的一国之君,照样不可能放任白家势力继续坐大,那时候,他只会换个理由,继续这场征伐。” “这种道理,你应该比我还懂啊,宰相。” 说罢,敦煌冲刘墨颇具挑衅意思的挑了挑眉。而后者只是一笑置之:“或许你说的就是对得吧。对了,你不是还有地方要去么?” 刘墨指了指那张被敦煌别在腰间的地图。 “是该起程了。”敦煌抽出那张泛黄的牛皮纸,打横打竖分别赏了几眼,便唤来剑气侵袭,将这张地图粉碎成齑粉模样,碎得不能再碎。“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的话,记得请我喝杯喜酒。” “我可以把这个认为你在调侃我么?”刘墨白了笑呵呵的敦煌一眼。“快走吧,别耽搁了你的大事。” “嗯。”敦煌抬起单臂,重重地拍了拍刘墨的肩膀,蓝紫色的奇眸灼灼地注视着这位友人,半晌,才放开了他,起脚踏出剑罡,跃步入空,往东南腾飞。 直到单臂剑圣消失在视野尽头,原本还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读书人模样的刘墨,仅仅只在负起双手后,一身出尘仙气刹那流转,磅礴气机骤然爆发。 “兄弟之间的恩怨,又何苦牵连后人呢?”他喃喃说道...... 第三十一次历练,如期而至。 再无二日为限的束缚,白兰雨的一身功夫终是得以大展拳脚,一目十行的极强记性,能够将各项秘诀融会贯通的天才创意,两者搭配所能造出的无限可能再加以时间的历练磨合,终是让白兰雨掘出了一条条奇兵之路。 以风,火,水,三元素配合灵气翻滚,造风卷天高,火剑掠地,水淹樱木,白兰雨第三十次的历练便是如此过的。 以完美之度相互融合的元素所能爆发出的威能于转瞬夷平了半边樱源,而手握铁铲的无名同样不能幸免。 或许是被白兰雨在没有时间限制后的潜能所震慑,玉人天籁又是再度改口更变历练制度,让三十与三十一紧密相连,期间又是只给了白兰雨两天的休整时间,但对于早已境界大成的后者来说,这突如其来的两天限制根本无伤大雅。 所以,在日出东方还仅仅只是扬起一抹鱼肚白时,白兰雨便早早地来到了封印着天下第一剑的樱木林,盘膝而坐,调息备战。 “终于要来了。”天籁如此说道。 第二百七十八章 高草 幽叹的淡然萦绕在心无旁骛的白兰雨耳畔,激荡不起一丝涟漪。归息吐纳照常云淡风轻的她,正将自己的状态一步步调至巅峰,好一举突破这所谓的三十一炼。 一朵落英徐徐飘零,带出一道残破长袍。一如花岗岩般的结实肌肉虬结在黑线劣绸之下,右手稍稍上靠,用肩膀扛住一柄银白色的铁锹。 无名踏着缤纷的柔软地毯,自芳香深处缓缓走来,直至到白兰雨跟前大抵七步远的位置岿然站定,肩膀轻轻一抖,便将那杆铁铲砸落泥泞。 兴许是感受到了来自于无名的巍然气息,原是闭目养神的白兰雨不紧不慢地启张自己那对已然透写出异彩连连的眼眸,右手稍一震地,荡出的柔劲便轻而易举地将自个儿轻盈的身形送入半空,而后翩然落定。 左上右下,毕恭毕敬地行出抱拳礼,白兰雨神色坦然且直率地说道:“请。” 无名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白兰雨,而是先侧过瞳子,瞄了那位被自己尊为神明大人的玉人一眼,得后者幅度小到几乎看不清的颔首后,这才改用双手抓握铁铲,柄间的食指冲白兰雨撩了撩,作清晰示意。 “得罪了。”白兰雨道出一句正经,便轻叹呵声,右手同时勾掠起三指笔挺,只见一阵恍惚,又是风火水这三种形态各异的流光齐齐乍现,遮天蔽日,仅凭一己之力,便将樱源气象彻底变更。 第三十的试炼,也正是因为这三元根本无先例可循的猝不及防,才让无名迅速败下阵来。然而,就是这堪称杀招的排山倒海,轮至第三十一次后,却是没了压轴出场,一定胜负的角色,反倒是变成了先声夺人的浩浩荡荡。 二日的休整,令这场三色流光的煊赫半点不亚于之前的唯能,甚至在速度方面更是犹有过之,若是仅以第三十次的经验作为判断,无名势必扛不住这一招先发制人。 但若真是那样,这同样是压轴登场的第三十一炼未免也太简单了些吧? 之所以会采循序渐进的历练方式,一方面是给予了被考验者充分的准备时间,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变相降低了试炼的整体难度。 对于旁人来说,是三十一试炼,而对于无名这位考官来说,却是三十一道实打实的封印。轮至最后一劫时,这些封印才得以彻底破除,换而言之,只有现如今的无名,才拥有了真正配得上其名讳的超群实力。 风卷狂刃,排空巨浪以及火延万丈,三者泾渭分明的同时却又彼此相辅相成,终汇起足以令天地为之色变的流光溢彩。 彼此成就的三元素咆哮着,以摧枯拉朽的磅礴气势,袭掠至无名的跟前。而后者则是一如既往地选择了直面煊赫。 比起骇人的三色扶摇,无名的动作则是大繁至简,拿着铁铲的右手向下悍然发力,大抵有一米多长的铁锹顷刻间没了大半,直到锹柄沉至无名仅需稍稍抬腿便可轻送踩上的程度,这才缓缓停滞。 此时,如饿虎扑食般凶残的三元素已经近在咫尺,或许是感受到了那么一丝丝迫在眉睫的气息,无名踩在铁铲上的右脚猛然后踢,以脚跟重击在呈半月弯的握柄,顷刻响出清越如细石落清潭般的空灵。 深入泥潭的铁铲瞬间腾飞入空,尽管身段上不再有秀丽的银白相随,而是改作土黄色的泥泞。 但经由这层土黄洗礼后,器上威赫却是分毫不减,反而一连横跨数个境界,原本还是气机平平的普通铁铲,如今气机却是升至足以与那三元素分庭抗礼的层度,甚至还多了几分占据上风的意思。 只见本是带着排山倒海之意喧嚣而去的风火水三种元素,眼下却是全然定格在无名跟前两寸的位置,再前不了分毫。 对于此景,白兰雨似乎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断去指尖与那酷似脱缰野马般再不会归的三元素仅有的那么一点点链接。 也几乎是前脚跟后脚的刹那,一点深邃的灰黄横空出世,蛮不讲理地踩入那层次分明的风水火,自正中位置画出那么一道漩涡,便是如鲸吸长空般,于瞬息间将它们彻底吞噬干净。 “请。”风浪后的无名负粗犷单手而立,同时侧出自己纤细如女子的手掌。 真正的历练,便是随着白兰雨的再度合手而正式开始。 敦煌披星戴月地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左手扣住裤带,任晚风随心恣意,吹得空空如也的右侧衣袖龙飞凤舞。 从天灵转入平原,便是等同于直接跨进白家的领地。在这儿虽然四下无人,可敦煌却也没有选择过分招摇的腾飞行径抑或是御剑而行用作赶路,并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不想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又再度耽搁了宝贵的时间。 毕竟这里仍属于白家的领地,要是太招摇过市,指不准就会惹来几道潜藏于暗处的眼线关注,要是不凑巧,被当作敌人,保不住就得对上几阵,虽然可以当场扯呼,但谁又会喜欢身后天天有人追赶呢? 走得越远,敦煌心里就越发理解为什么身为一国之君的南宫羽会如此迫切希望铲除白家。 行天大陆本是世界四片大陆中,陆地面积最大的一块,而作为大陆上唯一的帝国,天灵帝国拥有的领土却只有沿海那么一小块,至于内陆的无垠平原,包括各种自然资源,则几乎全都归属于白家旗下的。 作为唯一大国,现下却是活得跟一个背仰大家的小国无疑,这但凡是个有志的君王,都不太能忍得了吧?更别说还有白家那儿还有白龙这一道随时都有可能炸出翻江倒海之势的变数。 “不管有没有白龙,有没有那南宫玄口中所谓的预世天机册,南宫羽这个推崇独尊的君王,也一定会对白家出手的啊。”敦煌俯下身子,从茂盛的草丛之中拾起一块圆滑的石头,对上月光照了照,映出碧绿的光泽。 “这里的资源,土地,一切的一切几乎都属于白家,而天灵不过是名存实亡的躯壳帝国罢了。”敦煌用两指夹住这颗随地捡来的石头,神念稍动,随心的罡气便分出那么一丝凌冽,将其沿中线剖成两段,正是一小块无暇的碧玉。 “好东西全部都让氏族给占了,成何体统?” 敦煌握住分成两半的玉石,只是轻轻攥了攥拳头,便听见一连串嗡响,碧绿的光粒旋即飘飘洒洒地落下。“算了,也不理会这么多了,反正是与我基本无关的帝国家族之间的纷争,就让他们自己解决便好。” 眺望天边的一轮明月,敦煌的眼眸中渐渐倒映出一位银发倩影的模样,她的容貌格外靓丽,一对奇瞳更是与自己如出一辙,巧笑嫣然的模样着实可爱。 “这个点儿,雪儿应该睡了吧。”反正周遭一个人影都没有,敦煌自言自语时的声音也就不知不觉地往寻常与人交谈的音量靠去。“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事情要去处理的话,真想多陪陪她啊。” 扬声亦扬袖,剑气烈且稠。 毫无征兆的剑罡直入云霄,径直穿破一朵不知何时盘旋在敦煌脑海的乌云,抬头望去,只见一抹蔚蓝色的雷霆还未成形,就被扼杀于摇篮之中。 “既然来了,就不必躲躲藏藏。”敦煌的声音并没转冷,而是依旧平淡如初。他将身子转向右侧,奇眸凝视着一丛丛高草,嘴角勾着敷衍的微笑。 “恭喜剑圣的境界再有长进。”单从容貌上断,来者大抵五十多快进一甲子的岁数,但倘若真正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其真实年纪已过甲子十年有余。 “境界早就止步不前了,何来长进一说?”单臂的敦煌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怎么,当初在断面山上没被我教训够,现在又来讨打么?” 被触及痛楚的男子只是嘴角稍作抽搐,便恢复了淡然的神情:“说实话,其实我是挺想在挑战剑圣一次的,好好地看看我的正极天雷究竟与天下至高相差多远,毕竟之前那一战你我都或多或少心存顾忌,没能放开了打。” “所以你这次来,是想圆自己身为武痴的一个念想?”很多时候,敦煌所说的话基本上都能够一针见血。 但很明显,现在是个例外。 “不,并不是。虽然我很想。”掌握正极天雷,又为白家中人,曾在断面山上与敦煌有过碰撞,这一切都已经将来者的身份揭露无遗:一。“这一次前来,我并没有挑衅的意思,只是职责所在的巡视而已。” “哦,也对,你们白家要搞那什么盛典了。”敦煌故作恍然大悟地说道。“我也纯粹只是路过,没有什么恶意。” “剑圣此番是要去哪里?”一尝试着去套近乎,却被敦煌用冷眼赏了个“闭门羹”。 “我就算是要直入白家,你管得着么?” 听着敦煌毫不客气的答复,一赔了赔笑,不多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故作潇洒地扬了扬手,留下只言片语后,便打算往反方向远去。 “不论您想怎么做,只希望剑圣莫要插手本届的盛典。”他是这么说的,而在即将消失于敦煌视野中的前一刻,他逼音成线,将一番针对于断面山上阴险行径的歉意娓娓道出。 目送着一袭白衣的男子在高草遮掩下缓缓隐去身形,敦煌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情感波动,稍稍停了那么几秒种,而后便是脚下生风,认准一个方向疾驰而去,速度之快,肉眼难及。 “大人。”层叠高草往后,是一批排列整齐的战士,见白衣翩然而归,便是不约而同地单跪于草坪之上,轻声且整齐地喊道。 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神中都燃烧着熊熊斗志。 一打量着手下这一批显然年轻气盛的战士,一番欲言又止后,还是选择了震袖横扫的动作:“收队。” 斗志被浇上寒彻心扉的冷水,然而,纵使颓然万分,他们却没有一个抱怨大人的决断,反而是振声回答道:“是!” 布阵有条不紊,收阵井井有序,来时准备有多快,此番撤退就有多快,三下五除二的功夫,本是排出整整十列的战士们,就已经彻底解散。 “总不能拿年轻人的命作为赌注啊。”回望着此前与敦煌有过短暂交流的高草丛,一哀叹道:“人无再少年,拼死的活,对他们来说还是太早了些。” 第二百七十九章 擎神木 掠过平原上一阵接一阵高草丛生,月下重现的不再是足以蔽目的绿茵透紫,而是彻彻底底的一马平川,眺望无垠。 飞驰的身形微微收力,便如钉子一般定格在原地,刹那的停滞让随着狂奔而一并飞逝的疾风荡漾起青丝飘然。迎着当中间隙,蓝紫色的单眸蓦然回望。 “还真没见过是这么提醒人的。”形单影只的敦煌无奈地呵笑一声,没曾想自己此前在高草堆中神念微动不仅仅是为之引来了正极天雷的戛然,更是招惹来一批隶属于白家的优秀战士的瞩目,如果当时真的在那里火拼起来,估计得要斡旋到次日正午才能勉强抽身。 说来,也得亏有这么个曾在断面山吃了大瘪的手下败将在,敦煌的悄然潜行才能有惊无险地保持下来。 如果不是一忌惮剑圣的实力,同时不忍手下一批年轻气盛的良士败亡,那此前盘旋于敦煌头顶的惊雷就该一早劈下,而不是故意泄出三分气机,就等着后者一剑破之。 “不过那人到底是个爱才之人,而并非是其自揄的纯粹武痴。”敦煌嘴上这般说着,同时脑海之中的思绪翻滚亦没落下,仅是片刻的功夫,一张早已于世不复存在的黄纸地图已然勾画完毕。 在那张纯粹以精神力虚构的地图上,尽管画功不忍直视,但却有一处标识最为显眼,在那简略线条上稍是撰写着那么一行细小黑字:擎神木以东,便是奥妙樱源。 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一行小字的出现,敦煌才会在街角潇潇洒洒地将那一张十有八九都是拿来充数,以便卖个好价钱的破烂黄纸切个粉碎。 毕竟小字玄机什么的,单从架势上来看,就没有一张冠以神境之名的地图来得磅礴大气,不光吸引力不足,要是单纯地拿字作为情报去跟走江湖的人交易换钱,保不准就得被那些探险者当作不知好歹的骗子,不被一刀剁死就已是万幸,又哪敢奢望这等简单的口诉讯息能带来什么大价钱呢? 所以现如今,包装尤为重要,内涵什么的,反倒是被今之众人当作其次的东西草草带过。 “用张破纸装出古朴样子,再洒点泥,随意鬼画符一下,就能拿我五两银子,嘿,这黑市里的钱还真是好赚呢。”不去想高草内的小小插曲,此时的敦煌正翘首远瞻,一边搜寻着那擎神木的踪影,一边细声抱怨着。 擎神木,当地人云亦云的神话版本将之称作行天大陆的支柱,是这片大陆的命数根源,一切生灵由此木孕育,因而擎神木又名母源树。 而它之所以会有如此美誉,也与之形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毕竟,擎神木是一根比山峰还要直入云霄,甚至仰望而不见顶端的冲天粗木。 神话中,擎神木虽然有母源树作为别名,但它其实根本不算是具有生命的树。就是一根不知是被哪位大能直挺挺地插进土地里的大木头,仅此而已。要说生命力的盎然,它甚至不比寒冬中快要枯死的萎木。 当然,神话也只是为了留个能够让人想入非非的念想而已,谁要是想在神话故事中寻求逻辑,那人八成脑子有病。 直入云霄,通天之高,光是这八个字就决定了擎神木的现世价值:一望便知的清晰地标。而再无近物高挑作为遮掩的敦煌,此番只是微微凝神,便在夜色中轻松无比地寻到了那棵委实配得上擎天之意的大木棍。 擎神木立正于行天大陆的北方,知晓这点的敦煌便不再需要行至巨木下去研究那方位罗盘,直接踩出斜线,面神木向东北赶去。 擎神木下方的人来人往已是常事,其中大多数人都是闯荡江湖的冒险家,或一马单骑,或成群结队。之所以会不约而同地兜过擎神木,正是因为后者坐落于平原的边际,自其往后走大约几里,便是裂隙毒潭,小心翼翼地跨越毒潭后,则更是有别样天地就等着众人去探索呢。 白家固然手握行天大陆大部分土地,但终究也只是拿了个拥有权而已,土地之中暗藏的玄机,他们可没那闲情来个地毯式的搜查研究,一没那时间,二又得不偿失,所以白家人很少往擎神木后走,更多时间都会选择徘徊在距离主城更近的平原上。 而由于近年盛典的缘故,一众参赛者为磨砺自身,这才多了些愿意往玄妙秘境走的白家子弟,当中佼佼者自然是现如今仍然榜上有名的候选之人。 但行天大陆毕竟是这个世界上单算土地面积最大的大陆(只是差了旁边那由泽西州与亚土大陆两个洲合并而成的大陆一线),当中不为人知的秘境只会多不会少,其中凶险与否更是神鬼莫测。 探险者贸然前往,还选择一骑入深处,若是落个半身不遂都得偷着乐,毕竟还能活着回来,但更多的都是就此销声匿迹,成为历史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过客。 所以那些个单骑兜过擎神木,腰间或挂剑或佩刀,看似一副仙气凛然,不容小觑的所谓探险之人,多半也只是浅浅入至裂隙毒潭的位置,便忙不迭退回神木后的安全区,吹嘘自己行得如何如何远,看到怎样怎样的奇兽妖孽之类云云。 牛皮嘛,就该往大了吹,反正大多数人都没去过。要是酒家里有人怀疑,便甩手抛下一句“我可只身入木后,汝辈又有何作为?”再配个抽刀欲打的动作,就能直接镇住一大批言谈不屑的人,再不济,偷跑不就完事了。 当然,单身的游侠行列自然也会有曲高和寡的真才高人存乎其中,但是数量着实少得可怜,因此,大部分的探索任务,都是由经验老道,配合默契的团队进行的。 其中,功绩最甚的,无疑是由行天乃至天下第一氏族的白家麾下的探索队,裂隙毒潭与樱源这两者现如今人尽皆知的玄妙之境,正是他们的杰作。 但也仅此而已了。除去这两者之外,白家探索队便再没有出过擎神木,背后的真正原因至今不详。但白家曾有一次在奇谈上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过,他们这是要给行天大陆上的探险者留点东西。 如果坊间没有那甚嚣尘上的传言,说白家探索队曾最后一次任务中险些全军覆没,或许这出自白家家主之口的玩笑话就会成为真正的原因。 只不过是因为现阶段还没有人能够证实传言真伪,且白家家主也戴得上官方的冠冕,这才让玩笑话暂时坐上了正统的位置。 不论是结伴来到擎神木下的也好,只身来此的也罢,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在神木之下惹是生非。 大家出来都是为了搏个名声或是寻个发财的契机,压根就没必要对彼此动刀动枪,又不是做事蛮不讲理的草寇之流。 说是不惹是生非,但倒也没限制别人议论纷纷的自由,尤其是当一位年纪明显过了耄耋的长者佝偻着身形悄然来到这一方神木下的时候,一众至高也才不过四十多岁的冒险家顿时暗暗发出一声惊叹。 那老人看着精神矍铄,须发与鬓角相连,垂露出一个倒锥的白茫形状,左手不时地敲打着早已被岁月压弯的腰肢,右手则是以大拇指夹住宛若白瀑一般的长须,有些艰难地抬头望天,全然不顾周遭的惊叹讶异。 “这老头不会也是要进秘境吧?”围坐在同一个篝火的只身游侠用手肘碰了碰身边仅仅是初遇的男子,轻声问道。 “他?怎么可能,就他这样,跑一会步估摸着就得归西,别说是进秘境了。”那生得粗犷,心思却出奇有些细腻的男子如此说道:“应该是这儿哪家的老人,过来给儿子或者孙子送行的吧。” “在理。”肩上斜挎强弓的游侠点了点头。 这边是细声的商量,可到了另外一边,却成了大声的呼叫。 “喂老头!你哪里的?怎么敢到这儿来,不要命了吗?”这一句还好,听着起码还有些善意的提醒,唯独是口气有些让人难以接受罢了。 但接下来的讽刺便是字字扎心了。 “这是哪儿来的死老头子,都快归西了,也不在家里好好呆着,还往外乱跑,是想在死后变成孤魂野鬼,好祸害苍生么?”开口的是一位探索团体之中地位明显不低的男子,此言一出,便是引得其团队一阵哄堂。 “哎呀呀......”老人家没有搭理这一众单论年龄都是其孙子辈的小伙子,依旧仰望那高不见得顶的擎神木,缓缓开口道:“不过是我当年随手掷下的东西,今儿居然变得这么大了。” “吼吼,兄弟们听见了吗,这老头说擎神木是他弄得。”兴许是那个团体大半夜乖乖坐着实在太无聊了,急需要找找乐子,老人家这边话才刚刚说完,那边就马不停蹄地续上了讽刺。“真是我听过最大的笑话!哈哈哈哈!” “小伙子,你就这么喜欢挑事儿嘛?”老人微笑着转过头,很轻松地便找到了那一直嬉笑不断的男子,淡然吐息道。 根本没有等到那人给出什么答复,只听一声嗡鸣轰然毫无征兆地响起,下一瞬,便有漫天烂肉夹杂着血雨坠落大地。 有一个圆圆的东西从那处篝火飞至老人的脚下,正是一枚写满震惊的眼珠子。“别人在回忆往昔,你就尽在捣乱,死不足惜啊。” 近在咫尺以至于被溅了一脸血的探索团队愣了好半晌,才从腥热的鲜血中缓缓回过神来,彼此目瞪口呆地凝望着那名纤尘不染的耄耋老人,迟迟不敢多言一句。 挎弓的游侠与身旁那名壮汉对视一眼,分别从彼此染血的脸庞上看出了同样的意思,于是乎,拍袖起身,也不多说些什么,在夜色中隐匿身形,什么还没做就潦草离场。 “喂,这里发生了什么?”爆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很快,便有一众腰挎跑马刀的糙汉子结队走了过来。 一到这儿,血腥味便萦绕在他们每一个人的鼻尖。 “老...老大.....”有人向这些汉子颤巍巍地挥了挥手,他们顺势望去,只见那边浑身浴血的男子弹出一根手指,颤抖着对向了那名看似人畜无害的老者。“他...他杀了二当家....” 或许是听到了那一声细语,老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先是用和蔼万分的眼神瞥了那恐惧写满一脸的男子,而后再将注意不紧不慢地转向眼前那一众还没来得及发怒的糙汉子,皱纹遍布的脸上启出一点微笑。 癫狂且病态的微笑。 第二百八十章 转世 巍然气机翻腾,荡起血光冲天。 擎神木下不成文的规矩,今夜彻底告吹破灭。 次日凌晨时分,当第一缕白肚还未曾洒下柔煦,又有另外一人同样是只身来到这高耸入云的母源树下,不知是有意而为,还是纯粹的无心之作,此人身着长袭黑袍,与昨夜白衣白裤的老人形成鲜明对比。 他踱步在旷野之上,脚下时常溅起踏水的清音,沉眸望去,只见漫漫腥光铺天盖地,夹杂着断肢残骸,连出一条血路延伸至那棵参天之木的根部。 本就文人出身的他未曾有机会置身于戎马沙场,更是没见过几次死人的先例,按理说,对于眼下的猩红血路,此情此景再不济都该令其心生胆寒之色,然而,此时的他却是一脸的从容不迫,半分没有惶恐的意思。 平步朝着擎神木走去,他的脚步压根没停,就算是血腥气更重的边缘地带,他的神采亦是平静自若,唯独当其左脚抬到一颗不曾瞑目的头颅上时,这才稍有停顿,眼神中掠起几分已是无济于事的同情。 俯身为之阖上仅存的单眸,今世不曾浸染武道半分的男子,此刻的吐纳气息却是达至磅礴的浩瀚境界。微白色的氤氲扶摇,甚至不等骄阳露出半张俏脸,便是瞬间缔了它的位置。 仰望那从擎神木后成群结队地飞扬而来的渡鸦云,他的脸色显得格外凝重。此时此刻,他已是伫立在与这棵母源树齐肩并排的位置,只需要再往前行那么一小步,便可进入行天大陆这至今都还蒙着神秘面纱的奇境。 可最远向来都不是天涯海角,反而是咫尺相邻。因此,不论他如何努力,这简单到只要抬抬脚指便可的一步,却是怎么也迈不出去。 旁人眼中那一副全然无遮无掩的风光,到了男子这边,却是平白无故地增添了一道虽然毫不起眼,但却异常稳固的朦胧清帘,形似结界,神却大相径庭。 前者通常仰仗人力,而此道幕帘,则是更像是天地孕育而成的产物,而且是仅仅针对一人的屏障。 “来晚了。”黑衣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我还想说为什么从我出关以来,就背后发毛的感觉就压根没断过,原来是有个混小子一直在跟着我啊。”就在黑衣男子心中默叹时,一道人影却是冷不提防地从透明幕帘后缓缓步出。 老人负着手,轻轻敲着腰杆的佝偻凸起,与不久前到此的动作如出一辙,只不过是一身的白衣此刻已成深红。 鲜血作为染料。 “难道就没有大人曾经教育过你,跟踪,是一项不太好的行为么?”慈眉善目的老人呵呵笑着。在黑衣眼中,这位老人前脚刚要跨出那透明帘幕,却是在即将落地前刹住步调,怔怔停在原地。 老人略微挑眉,由皱纹负责簇拥着的一对眼眸中深意浮现,继而转化成为肃杀与侥幸并存的缠绵神念。他不再是呵呵冷笑,而是发自肺腑地长舒一口浊气。“真是好久不见啊,大哥。怎么?今世是不打算习武了么?一点都没有曾经震慑四海的架势。” “白龙.....”一身黑衣,今世力求低调的刘墨如今正低声吟诵。 “呵,也得亏有这一柱擎神木啊,不然的话,就算是今生不循武道,光凭现在的你,同样也能直接将我扼杀。”白龙嘴角洋溢出庆幸的微笑。“大哥啊,我想问一下,嫂子也转世了么?” 刘墨没有回声,只是化掌为拳,周遭萦绕的氤氲便于瞬间炸出砰然巨响。一个简单的动作,一个不容置疑的答案。 “别紧张啊大哥,我只是随口问问。”纵使眼泛阴鸷之色,但白龙好歹也是知道分寸的家伙,他明白要是再纠结于这个话题,保不准这位转世的大哥就会全然不顾当年承诺,硬是踩着灰飞烟灭的后果径直挥出一拳震天,将自己的残命彻底终结。 “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刘墨向地上的血流成河扬了扬下巴,通过前几世的记忆,他明白尽管自己的亲弟弟行事狡猾,甚至于心狠手辣,但也不是那种滥杀之辈,大部分的所作所为都事出有因。 只不过有些时候,一些个小到起不了导火索作用的因,到了白龙身上,就有可能兑换成万劫不复的果。 “原本只杀一人,那人是因为嘴多。”白龙的语气平静得就像是从来没有动过手一般。“可后来,有人不怕死,想着要上来报仇,所以就一锅全端了。” “气度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刘墨冷冰冰地评价着白龙的残酷行径。 “我毕竟不像大哥,没有那能够转世的福分,自然行事为人与当初如出一辙,年纪大些,手就更狠了些。”白龙故作潇洒地轻一扬手,便将自身衣袍上已经凝固干涸的红血宛若蜕皮一般轻松剥下,令纤尘未染的绸衣得以重现于世。 刘墨显然是听出了白龙语气当中的嫉妒,但他却并没有直接道破,而是以一种过分生硬的口吻,将话题强行扯到别处去:“今世,我们俩之间的恩怨,必定得彻底终结,再莫要遗难予后代。” “我想大哥应该明白我此行出擎神木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去看正值壮年的刘墨,白龙将视线转到一旁的血泊,借着当中的反光,打量着自己已是风烛残年的容貌。“难道大哥认为,仅凭你这个今世不参武道的躯壳,真的能够以一己之力斗赢重回巅峰的我么?” “赢或不赢,并不是仅凭人言就能妄加断定的。”只需要神念稍稍一动,刘墨便将护体的全部氤氲收入体内,白龙的不屑飘到他的耳里,充其量也只是过眼云烟,散了便是散了,没有半分实际作用。 “也只是人言不管用罢了。”白龙眼带深意,粗袖一挥牵动起两掌抱拳,右在上而左在下,微微躬身:“那就到时候见吧,大哥。” 说罢,原本还只是透明的幕帘终是在东日升起淡白鱼肚后绽放出璀璨的光晕,将伛偻身形塑成一只振翅的渡鸦,在刘墨的目送下飘至秘境深处。 刘墨亲眼看着风中残烛的弟弟往密林消失无踪,尽管此番行径无异于放虎归山,但他却别无选择,毕竟当年属于白玄齐那举世无双的实力经过转世后早已十不存一。 而就算是上古时期天下第一人的灵根犹在,然而其今世毕竟不行武道,潜能再怎么惊才艳艳,到头来也只是白搭。 而且全盛时期的白玄齐都过不了擎神木,更别说现在与之相差可谓是有十万八千里的转世刘墨了。换而言之,白龙只要是进了那阵透明屏障,那么不论身在此处的是白玄齐还是刘墨,大多数情况下,都一定奈何不了他。 这是当初倚照天地法规所立下的誓言,是仅仅针对于白玄齐及其后世的规则,但同时,也是白玄齐能够拥有记忆传承并转世的因缘之根本。 也不是说擎神木就此成为了白玄齐一生不可踏足的绝对领域,强行突破也不是不行,但要付上无比沉重的代价,而这抹代价,对于现如今的白玄齐,或者说刘墨来说,仍然无法割舍。 所以暂时只能养虎为患。 别处入了清晨温煦,而樱源之中则是侧入暖阳迟暮。自东日初生开始,斗过晌午,再拼至黄昏,白兰雨和无名的最后一战却是迟迟没有半分进入尾声的势头,仍处在焦灼的白热化。 在这无数次交锋中,克敌胜机不再千载难逢,而白兰雨每一次的把握同样恰到好处,只是解放了全部实力的无名,仅仅只凭肉身强度与恢复速度就能跻身过于夸张的行列。 而光是这两点,就把白兰雨取胜的决定关键压缩至一击毙命这等容错率极低的条件上,因而造就了现如今旷日持久的对垒。 哪怕无名驻足原地不动,只是乖乖地承受攻击,在这第三十一劫中,白兰雨也需要分毫不差地把握住天时地利人和,当中一点纰漏都不允许有,并加以时运,才有那么一丝丝可能再次粉碎他的肉身,从而完成这最后的历练。 但无名毕竟不是立正挨打的无言木桩子,他手中抡动的铁铲亦同样不容小觑,每一次看似大开大合的攻势,当中却又是处处点缀着奥妙玄机,或可令铁铲在悍然下劈的过程中撩起无形小枝冲袭白兰雨的防御死角,又或是形如冲涛层层套叠,撞上白兰雨的剑身,荡起余力不停翻滚。 光是控力便能有百八十种变化,更别说是时不时参杂其中的气机流转了。千百套路层出不穷,自身又具备着近乎无解的复原能力,其难度之大便可想而知。 而且由于在最后的二日中,白兰雨并没有花费心思去寻觅,只是一直调息,以便自身回复至最佳的状态,如此便导致了其再没有拿得出手的新颖招式,所用之术对于无名来说,全都有先例可循,如此一来,不论是破解还是防御,后者都只觉得得心应手。 “大体还是与一线差了点距离的啊。”作为这场龙争虎斗中唯一的看客,那位由玉石精雕细琢而成的人儿在心间轻言道着自个儿对于白兰雨的评价:“到底,还是得放一下水的。” 玉人神念刚要有所动作,准备给无名带去一丝讯息之时,却是突然心神齐齐剧颤,紧接着,蓦然回首,只见那柄竖插进樱木圆桩的天下第一剑,此刻竟是荡漾出阵阵嗡鸣不断,激动之情,仿佛是终于找到命定之人一般。 “来了!”两个字分别响彻两个人心海,本是在龙虎之争中聚精会神的无名,亦是无可避免地被这抹百万年不曾见过的悸动给引走了部分心思。 无名刹那的恍惚让近乎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白兰雨终于觅见胜利的曙光,未曾多做犹豫,只见她双手十指齐张,指尖紫电缠绵,下一瞬,她便将这两电雷霆径直托上青天。 黄昏暮色顷刻变作蔽日遮天的黑压深邃,察觉到四周那可谓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无名立马回转身形,也顾不上贸然回力或会为己身带来一定的创伤,硬生生地止住了铁铲的横掠,手腕大幅度地转动一周,将巨铲刺入大地,再度扬起黄尘翻滚,不消一息,便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 而事实证明,那乌云密布中暴起的,覆盖范围足足有半个白家主城那般大的雷霆凌冽也着实值得无名这样去做。 白家中的一,其赖以成名的正极天雷说到底,不过是灵气的别样表现模式,依旧超脱不了人力的范畴,然而,此刻听受白兰雨召唤而来的霆落,却是真正的天象。 第二百八十一章 到来 粗若擎天巨柱的雷霆轰然落下,它不带有任何一抹多余的分枝岔条,笔挺得宛若一条通天路,凝着连天接地的气势,转瞬便莅身于樱花源地,将周遭一切镀上现阶段天地唯一的紫意盎然。 从蓄势到出手,白兰雨在期间过渡不掺半点犹豫,把握时机继而利用时机,一气呵成的行云流水终是造就了这她从进入第三阶段开始便一直尘封于心间的最后杀招。 初进二十一阶时,白兰雨便寻到了那本记载着通过以命赌命而暂时把控天象的奇险之招,并且从来都没有跟那位算师,却与朋还相差几分的天籁之声提及过与之有关的讯息,以至于到现在,当玉人昂首望见那通天紫柱的煊赫气势时,亦是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呼。 “她可真敢赌啊。”从先前自远方冲天的气机中回过神来,天籁以轻音道出由衷的佩服:“就真不怕自己一次算计失误,就此成就千古之恨么?” 雷霆的翻滚旷日持久,同一时间,作为召唤者的白兰雨亦是七窍流出深红色的鲜血,当中的每一滴都或多或少地点缀着属于其本身的生气。 红蛇每下一毫,白兰雨的状态便会随之更下一层楼,不光是面色自红润转入苍白,而后踏入金纸一般的虚脱色彩,其身上肌肤亦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着,雷霆这才显了绝对称不上一会儿的时间,她就已然变成皮包瘦骨。 原先还算饱满且笔挺的大腿线条,如今却是连撑起身子都倍感费劲,忽闻一声惊起的铿锵,白兰雨便是应声跪倒在地,但就算如此,她也仍然撑着双手的十指鹰钩,稳固得一如初现。 那是借天象之力的运气所在,同时,那也是白兰雨自己寄命之所。 无人可控天象,这是人间必然的道理,为人者,最多只能以极其昂贵的代价借得几分天象的垂怜。而这所谓昂贵代价,最为寻常的便是寿命。 一刻天象轰然,一年寿命偿还,这是江湖之上对于借支天象所公认的代价。 与人一般,天象照样分划三六九等,其中低廉者莫过于荒漠中的借雨倾盆,而至高等,则与现如今的雷霆霹雳相差无几。 等阶越高的天象,人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亦会做出相应提升,而一旦达至酷似于雷霆的狂暴时,这代价之数便是直接转化为十年。 当然,这些所谓的代价都仅仅只是针对江湖上流传的一些仰仗天象之力的秘籍,樱源一方面作为人迹罕至的世外之境,当中存乎的秘籍又怎么可能同凡人之流一辈呢? 何为神技?超乎常理,逾越常规即为神技。就譬如眼下听受白兰雨召唤呼啸而来的紫电雷霆,便是超乎常人理解的神技。 一般而言,借天象多为秋后算账,且代价往往归属于使用者本身。但现下的雷霆却是与众不同,其一,此雷的呼啸需预先透支生命,往后才能换来凌冽席卷四方,这也是玉人天籁会将白兰雨的所作所为称作赌命的主要原因。 但倘若只有这样,此招便没有存在于樱源之中的必要了。招式的根本在于抗敌护身,就算是真正的亡命之徒,除非真的穷途末路,不然也不会去接受这样一门十有八九都难逃一死的赌命技,毕竟谁修行招数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给自己埋一条死路呢? 而此招之所以能够在樱源之中,甚至是在步入三阶段的樱源历练之中占得一席之地,一方面除去与所有借天象之力的威能赫赫,另外一方面,更在于它独一无二的特殊性。 经过定时定量的韬光养晦后,此招,可以将代价彻彻底底地转嫁他人。换而言之,此招但凡只要能够在惊雷轰然震天之后弑杀一人,便会自动将那人之命转化成为借天象时的代价,从而让使用者免去一死。 听着弥足诱人,对吧?毕竟以那天象强雷的赫赫炫势,击杀一人什么的,绝对不在话下,甚至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但是,世间万物的存在皆有其全然不可逆的法,虽然摸不着看不见,但它总在那里,总在那儿以上下两限制衡着万物。 而此招借天象亦是同理,定时定量的养晦韬光,除去初初掌握,还未开锋创下先例的半年潜伏,打后的日子里,便是以六十年为一期,每隔六十年,才能握上换命的筹码去赌那么一次。 换而言之,以修者那一生顶破天不过百来年的命,就算是习得长生术得以延年益寿,能够使用此招的次数,算上初始至多也只有三次。 同时间,此番惊雷滚滚更需要执念的支撑,因为从指尖绕上电光的那一刻开始,筹码便已献给苍天,对于肉体的削弱亦是在那个瞬间便毫不留情地开始了。而一旦精气神三者中有任何一方没能抵住那初始的肆虐,甚至撑不到紫电落定,使用者便会直接命归黄泉。 所以天象之法,非常人所能控,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此时此刻,白兰雨纵使命悬一线,却仍然不敢松下早已是颤抖不已的双手,因为一旦放下,生死便是旋即尘埃落定。 而无形的事实也证明了白兰雨的谨慎果真是正确之举。 “神明大人。”空灵唯独响彻玉人的脑海,那是无名的声音,平稳如初,甚至一点也听不出正置身于风险的意思。“现在,您说该怎么办?” “那凡人女子能够撑到现在已经属实不易,就放她过了吧。”玉人本是僵硬无比的胳膊此刻却是带起右臂往后大幅度地转了那么一圈,荡起宛若碎石一般的爆鸣。“而且,那人来了。” “我明白了。”无名沉吟一声,仅在应声后的那么一瞬,数百朵樱瓣不约而同地纷然落下,坠出漫天粉红花雨。 同一时刻,只见那一直维持着盘腿姿势的玉人以掌猛地拍向大地,磅礴之气顺着荡起的激震裂地而出,径直扑向紫霆,并于眨眼间吞噬了那耀眼无限的电光。“恭喜你,白兰雨。你成功了。” 当牵引着天地共鸣的回声响彻一方,早已变得瘦骨嶙峋的白兰雨终是可以放心地长舒一口气,只可惜浑浊还未渗出一半,她便是立马没了意识,瘫软倒地。 索性天象大公无私,自动自觉地降下甘露和风,透着白兰雨的肌肤,将从她身上借走的生机如数奉还,这才让其从骨立的狼狈慢慢恢复成原本模样。 “好好休息一会儿吧。”转眼间,一道浑身燃着青焰的女子引着长发飘飘瞬身至白兰雨的身边,搭在一起的双手平放于胸前,并往左右徐徐拉开,等到手掌交汇于一处之时,亮银色的光芒应运而生。 以这团微光作为绝对核心,那位女子用双手小心翼翼将其托至视平线高度,红唇轻启一道小缝,吹送出一点清凉深光汇入其中,将亮银转瞬改成浅粉,而后双掌猛然下摁,炫光便是直入白兰雨的左胸心脏,刹那没了影踪。 “来者可是杀神?”樱源入口处,右臂壮如猛虎,左臂纤纤如女子的无名正横架铁铲,灼灼目光紧锁在那徒有左臂的访客身上。 “杀神?”敦煌轻轻挑眉,尽管他的前半生称号多到不胜枚举,但好像从来都没有如同杀神这般戾气近乎满溢而出的称谓。“你是在说我?” “没错。”无名点点头,一向都是藏匿于兜帽之下的眼眸此刻暴露于阳光之下,显示出奇异的深红色。 “能不能具体描述一下杀神的概念,我可从来都没听过这样的称号。”敦煌右袖绝对清风,左手亦是空空如也,对于长相奇特,穿着更是显尽褴褛之色的无名并没有多少防范的意思。 “所谓杀神,即是身负万命的天选之人。”回应敦煌问题的不再是粗犷的男音,而是如同风铃一般清脆的天籁回旋,它仿佛来源于天地,可敦煌的蓝紫双眸却是下意识地凝望着右手方向,这是冥冥之中的预感。 “果然,您能感应到我的存在。”从那片桃花林并不算茂密的芬芳之中,有一位浑身燃着如同宝玉一般的光焰的女子正缓步走出,她身无寸缕,但除却曼妙的轮廓线条之外,就再无别的春光乍现。 “你是谁?”看着这位女子,敦煌心中却有一阵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扶摇而出,可两人照理来说应从来都没有碰过面才对。 “冥界剑族最后的传人,熏香,在此已等候大人六十一万年整。”女子拱手作揖,垂身行礼的动作标准到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小女子,于此拜见大人。” 敦煌以极其难被人察觉的小动作往右稍稍侧了一步,恰到好处地躲开了这位名叫熏香的女子的敬礼。“身负万命这个我不否认,但天选之人,我应该不是。我只是听了一位故人的建议,才会来到这里的。” “大人口中的那位故人,可是一位满头银发的女子?”熏香微笑问道,以至于敦煌瞳孔微微收缩,片刻迟疑后,还是默默地选择颔首肯定。“这便对了,您就是那位天选之人,归无期的真正主人。” “归无期?”敦煌果断捉住重点。 “天下至锋,曾封印冥界帝王列君生的世间第一剑,樱木为鞘之剑:归无期。”熏香的脸上满溢着正经之色。“也是您那位故人让您来此的目的所在。” “等一会儿。”敦煌扬起自己的单臂,停下正要继续说的熏香,同时蓝紫双眸中掠过一抹锋芒毕露的精光:“你说你刚才也是来自冥界的?” “曾经。”熏香挥手止住因为敦煌的无礼而蠢蠢欲动的无名,脸上的微笑不变,唯有语气转得更加深沉。“我们剑族原是冥界一脉,但由于与列君生的理念不合而遭到迫害,所以我们叛离出了冥界,并帮助当初的那位大能封印了列君生。” “理念不合?具体是什么理念呢,不妨透露一下。”冥界势力在如今几乎已经渗透到这个世界的每一处角落,就算是敦煌,也不得不谨慎应对。 敦煌此番刨根问底的做法,熏香虽然并不多加在意,但一向将其奉为神明的无名却是不能视若罔闻,正要因此而发作的时候,却是被一股劲力径直推入樱源深处。 “当然可以,但现在时间紧迫,可否劳烦大人移步,让我们要不然边走边谈?”熏香依旧保持着谦卑的语气请求道。 “你先请。” 第二百八十二章 十子 “曾经的列君生不失为一代明君,他爱民如子,如果不是因为那一件事造就了他心境上的彻底转变,这个世界便绝对不会有冥界的存在的。” “那一件事?”敦煌踏着一路平铺的粉柔地毯,沐浴在回旋不断的芳香之中,在他旁边的熏香身上青焰不减绚丽,却丝毫不显半分可以让人汗流浃背的炽热,反倒有不断的和风从中潇洒。 “就算是未曾拥有冥界这一指定名号之前,我们的生活栖息地也依旧只限于世界的幽暗极点。”熏香面不改色地解释道:“造物主创造我们这一脉,本意就是为了让我们压制世间一切的阴霾,令光明永占顶峰。” “只是列君生却不满足于此,他认为世间万物的存在与职责本就不该由天决定,他不甘一辈子被限制在那一处极点,尤其当他在无意间撞见了不论是实力抑或是身体素质都远差于我们冥界的人类,他发现,就是这么些脆弱不堪的生命,居然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自由自在地活着。” “他为之感到愤怒,他为之感到不公。” “在列君生的眼中,并没有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观念,他的一门心思只挂虑于既然大家同为造物主的心血产物,那凭什么上苍对于不同人,要有区别对待?凭什么,冥界一脉在世界的阴暗面累死累活,而这些相较之下毫无作为的人类,却可以无拘无束。” “仇恨种子从那一次偶然的会面开始便已扎根在列君生的心中,生根发芽,又在后来的一系列遭逢中逐渐成长为参天大树,最终,引致了那场圣战的果实。” “我们剑族一脉虽与列君生同生,但却并非与他同源,我们的祖先曾亲眼见过这个世界的唯一真神。他告诉我们,说列君生终有一日将反,并让我们未雨绸缪,去人类世界寻找一名天选的杀神,并让我们协助他,拔出那一柄宝剑:归无期。” “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剑族与冥界列君生,便再无任何关系。我们的职责,从那一刻开始,便与世界共连在一起。” “圣战的时候,我族共有六百四十一人,为将归无期开锋,我们牺牲了六百三十人,以血温养剑身九九八十一天,而后,再有十人以命作为桥梁,帮助那人取剑,进而得以在那一夜万家灯火前,以单剑一势,斩出现如今的冥界,封印了列君生。” “而那一战过后,剑族,就只剩下了我这根独苗。”说着说着,四周本还郁郁葱葱的樱木林,却是在一处圆阵前不约而同地隐匿了行踪,不论是落英抑或是清香,都不曾敢于去试探那透着粉红色的草坪,悉数徘徊在外。 在草坪居中的位置,有那么一个被拦腰切断的木桩,圆木下向外腾出四支粗根,以东南西北四方作为各自的蔓延向导,在那木桩下勾勒出一道平躺的十字架。 圆心与十架中心重叠,在那之上,一把形若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剑柄正静悄悄地立在那里,时有锋芒刺骨呼啸而出。 “宝剑开锋最难,紧随其后的便是第一次出鞘。”熏香向那个圆木墩子伸出手,掌心向天,引着敦煌的奇眸朝那儿望去。“但过了这两难以后,归无期要是再想出锋,便是特别简单的一件事了,更何况,现在还有我来助您一臂之力。” “你的族人为了这把剑,连命都搭了几百条,现在到了你,怕不是又要以命正道啊?”敦煌的单臂没有任何大幅度的动作,仅仅只是食指挑了那么一个瞬间,便有无形氤氲汇作一只大手,把那将要奔往樱木剑的熏香拉了回来。 “你我素昧平生,而且对于我是杀神的这个判断,你也只是纯粹地听从直觉,难道就不怕我不是你那个费尽千辛万苦也要找到的人,最后白白送命么?” “我们剑族的直觉向来准确无误,是不会出错的。”墨香没有尝试着从敦煌的束缚中挣脱,反而是顺着那阵气力向后撤出两步,来到跟敦煌并肩的位置,与之四目相对。 在这一刻,墨香的眼睛不再是碧玉之色,而是剔亮到近乎透明的粹白。“您绝对就是我要寻找的人。” 墨香绝对的肯定到了敦煌耳里,却是荡不起分毫涟漪。他那摄人心魄的蓝紫双眸明面上虽是静静地端详着墨香的那张俏脸,但眼神深处,却是勾勒着别样的华彩。 那里有十子连珠,那里有刀光剑影,那里有临渊对峙,却唯独没有属于归无期的锋芒星光。 “不。”在墨香满怀希冀的注视下,敦煌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我不是,绝对不是。” 言毕的那一刻,甚至没有给墨香任何反应的机会,就只见敦煌凌空对出两指,回旋的罡气凝聚于指尖,渲染出同玉石一般的光晕,径直点落墨香的额首,将其一身青焰转瞬掐灭。 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余地的墨香就在这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又一次变回了原先由玉石精雕细琢的那般僵硬模样。 “神明大人!”一直默默跟随着二人身后的无名见势不对,抡起铁铲便向前震步,跨出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势。与对峙白兰雨的时候不同,现在的他,只有巅峰。 但对手又岂是如同白兰雨那般的易与之辈?仅是刹那感受到身后惊起的异变,敦煌腰下的衣摆便是在弹指间腾入空中,须臾横压的剑芒轰然仅消一次碰撞,便将无名拦腰切成两段。 若是单势仅限于此,便不值一提。所以横掠的锋芒顶着剑圣之名的冠冕呼啸千里,将敦煌身后的樱花林不费吹灰之力地夷为平地。 无名那强大到令人发指的恢复力,此时却是无论怎样也不能将被腰斩的两部分重新融为一体,哪怕上下两躯的间隔不过是几寸距离,如此窘态,就算是在此前被极雷化灰也不曾出现在无名的身上。 “您这是...”被敦煌不假思索的悍然出手而震慑到的墨香语调拔高了几分,虽暂时还入不了尖锐刺耳的行列,但也与原本的天籁相差甚远。 “归无期的主人不会是我。”敦煌稍稍俯下身,看着在自己面前逐渐玉化的墨香,心怀几分歉意地柔声道:“那位被天选定的杀神也不会是我,这一点,我自己心知肚明。” “你所点燃的生命之火我已经替你熄灭了,在未来的三十天里,只能委屈你暂时维持现状了。”敦煌抬起单手,碰了碰墨香已经几近不可动弹的肩膀:“你才是未来的关键,可容不得马虎行事啊。” “不可能......只有您符合预言的一切描述...只有您才能勾起我的第六感.....”墨香仍不愿放弃:“您就是那位天选之人啊!为什么要极力否认呢?” 敦煌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稍稍凑上前,靠着墨香的耳朵,轻缓地说道:“十子天上星,我的命数已定。在那里,没有归无期。” “十子....”在将要又一次被玉石蚕食殆尽之前,墨香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阵:“您......” “你这里应该还有一位外人吧,我得把她带走了。”敦煌弹出一根食指抵上墨香冰凉的嘴唇:“至于其他的事情,我相信你能编排好的,就这样,再会吧。” 敦煌的食指贴着墨香的嘴唇向右划去,成为了那堆积在墨香脸上,一时半会儿都动弹不得的玉光的引路者,顺应他的指尖轻抚,那一阵斡旋的氤氲总算是寻得一条畅行无阻的道路,并在接下来以迅雷之势,彻底封印了墨香的躯体。 等到一切盖棺论定,敦煌便重新挺直腰板,昂首阔步地往后走去,途经那位纵使被腰斩,却仍然身残志坚地想要挣扎着站起的无名时,他嘴中默念一声密文,便将萦绕在其伤口上的气机唤回袖间。 此番动作过后的那一刻,无名的上下两躯便是顷刻间重新融为一体,再无泾渭分明的彼此可言。 起身便抽铁铲的无名本想着拼了老命也要跟那单臂的所谓杀神对上一对,可没曾想自己刚一爬起来,原本也只是缓缓迈步的敦煌居然已经到了十万八千里远的距离,连背影都只能勉强看出大概轮廓,要想再追上去,已然不切实际。 “神明大人!”既然报仇无望,那么无名便将注意自然而然地转回了重新化作玉雕的墨香身上,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墨香身前大概一米的距离,便推金山倒玉柱地跪了下来。“您没事吧!” “不打紧。”墨香只是身体动作受到限制,言语能力依旧照常,说到底,此次出山,最终也只是将自个儿从原本盘坐的姿势换成了站立的姿态而已。 “属下无能....请您责罚属下....” 无名扬声不断,当中充斥着自责的愧疚之情,但墨香对此却是置若罔闻,不论有没有变成玉雕,从敦煌横空出现于此的时候,她的眼神便始终定格在那独臂的身影上,哪怕到了现在,也没有分毫转变。 “十子天上星......”始终萦绕在她的心间。 看着那毫无防范之意,沉沉地昏睡在花床上的白兰雨,敦煌微笑着蹲下身子,先是将其双手搭到自己的两肩上,继而再小心翼翼地用单手托起她的大腿。 既是只有单臂,又要背起白兰雨,敦煌的手便无可避免地碰到了后者弹性十足的臀部。白兰雨平日里都是被蓬松衣裙或裤子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身材却是出乎意料的有料。 这样的想法也仅仅只是在敦煌的脑海中停留了一次呼吸的时间便已散至九霄云外,确认白兰雨已经完全贴在自己背上后,他面北伫立片刻,同时脚底蓄势,待到爆出一声震鸣时,他便是带着身后的倩影径直腾飞入云。 两人的身影是瞬间消失的,而没有像平时的轻功那般有着起起落落...... 这一次的出关,白龙的选择实在是太过于武断了些。或许是明白自己大限将至,时间不等人,便在一感受到洛云天的气息消失后,急急忙忙地冲了出去,却没曾想过这突然消失的气息会是陷阱的可能性。 在擎神木前与兄长转世临渊对峙了一番后,白龙转入密林深处,原本以为将要一马平川,轻轻松松地越过裂隙毒潭,可结果却是被一团悍然的灵力翻滚给炸了个七荤八素。 “你果然还活着啊。”洛云天的单手回旋着深邃的幽光,此刻正一步步走向那被轰趴在地的长者。“白龙。” “我靠...你不是死了么...”白龙的左手浸在泥沙中,并悄无声息地攥成拳头。 第二百八十三章 残喘 “是死了。”洛云天大脚溅落泥潭,却是扬不起半点涟漪,正如他自己所说,现在杀将洛云天,已是半步西天的灵体状态。“但在离开之前,我总得把一些事情处理了,譬如说,你。” 一指未曾绷入笔挺,就见那满脸沾染黄泥的白龙奋然起身,速度之快丝毫不见岁月在他身上应该烙下的痕迹,刹那间,漫漫黄尘铺天盖地地席卷上洛云天的眉首,遮掩后的灵气蓬然化作一弧弧锋锐前倾的利刃,不待停顿,直行横掠,只为片招间夺命封喉。 那由灵力所铸的锋然并无实体作为倚靠,自然是对敌洛云天这一幻化灵体时最佳的方案。而久经沙场的后者不可能不深谙此点,但他却偏偏不做任何躲闪,迎着黄尘昂首阔步,领着嘴角的不屑微笑,悍然沐浴其中。 “这人是疯子么...” 白龙心间下意识地说道,还没等他决定接下来的一步棋该怎么走,一拳呼啸便是稳稳当当地轰在了他的脸上,将那一张黄沙中早就皱纹遍布的沧桑撞出鲜血横流。 又一次倒飞而出,再一次狗吃屎的狼狈,甚至还由于地上那明显不合时宜,却决意跑来凑个热闹的一角小石的出现,白龙还磕掉了嘴里为数不多的一颗牙齿。 烟尘渐渐消弥,洛云天那已是千疮百孔的身形便重新形显于人间,看上去遍体鳞伤的他,气息却是格外沉凝,仿佛那贯穿到可以望见彼岸的伤口根本就不存在他身上一样。而事实也与此并无多大出入,因为待其轻轻踏足的那一刻,那道道豁口就已经开始了自己的蠕动愈合。 “这么些年来,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洛云天居高临下,俯视着那用单手勉强撑起残躯的老翁,冷笑道:“当初起码还能与我在陆上对决千招而立于不败之地,现在,却是连我的拳头都防不住了。是该说岁月不饶人呢,还是说你选择的路从根本上就是错的呢?” “呵....”吐掉嘴里的一口淤血,白龙咧嘴笑出猩红,尽管现在需要仰望别人,但他却从来不是一个将尊严看得特别重的人,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好避让的:“至少......我生存下来了,而你们....没有一个。” “要是我在这里把你杀了,你的一切努力不都付之东流了么?”洛云天缓缓蹲下,由氤氲亮光构建而成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而闪烁,似乎随时都有将要消散的可能。 “如果你可以的话,一早就该这么干了。”白龙将部分气力蓄上舌尖,对准在那缺掉门牙后,向前奋力一顶,便将残留于其中的牙根吐了出去,直飞洛云天的脸庞,却是从其额间贯穿而过。“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呢?” “看来你很了解我。”洛云天故意装出一副破绽百出的不好意思的神色。 “您可是当初杀伐果决,威名远扬万里的铁血将军啊,只可惜,现在没几个人记得起你了。”因为门牙的突然空缺,让白龙在说话时有些漏风,但也因此因祸得福,使语气更显嘲讽。 “历史的洪流就是这样,或流芳或遗臭,后面都得加个时间界限,日子一到,那时候的人们哪还记得你们曾经做了些什么。” “挺有意思的。”洛云天的举止依旧洋溢着显而易见的云淡风轻,一举一动除却那周身闪烁的微光之外,就与正值壮年的男子根本没什么两样,很难想象就是这样的人,居然比时下满面鲜血的老人还要风烛残年。“要是换成以前的我,或许还会有些心思与你唠嗑一阵。但正如你所预料的,我已经不行了。” “如果你不选择向我出手,你最起码还能有三年的老命呢。”白龙费尽千辛万苦才勉强拱起上半身,艰难坐起,背仰一道绿荫。“将军呐,还是太着急了些。” “我可不想把那种恶心的感觉在心里头多忍三年,那样就算能是寿终正寝,我也绝对死不瞑目。” 洛云天攥紧单拳,如一颗炮弹般爆出煊赫,眼瞅着是径直砸向白龙的拳风,却在将临的那一刻瞬间被无形之力向左牵引约莫一寸的距离,就是这小小的一记偏离,却是让洛云天的铁拳错过了毙命的机会,威能赫赫在那无辜粗木的树干中猛然爆发,将其炸成齑粉飘零。 再一次失了支撑的白龙立马往后倒去,后脑勺没有任何防备之意地撞在草坪上,尽管没有如似撞上钢板那般的疼痛欲裂,但脑袋里面仍然是嗡嗡作响。 “哈哈哈哈.....苍天还是公平的.......”躺卧在青色的床铺上,白龙仰望着婆娑树影外投射而下的金光灿目,情不自禁地大笑出声。“老夫...命不该绝呀。” 从蹲坐恢复站立姿态的洛云天不再出声,不能再出声,光是微微抬头,他的身影便是更加虚幻,大限,终将如期而至。 最后一抹柔光自眼神投射而出,遥望天边的骄阳,洛云天纵使明知自己嘴角的轻勾很有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他照样笑了,露齿地大笑,是究其一生也从未有过的开怀大笑:“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来自秘境深处的神念轻动顺着冥冥之间的单向联系传递进审判的耳中,倾诉出最后的嘱托。于是,她带着身边仍然虚脱无力的白临霜,朝后深情回望:“父亲......” 擎神木下正闭目养神的刘墨忽然睁眼,他先是远眺裂隙毒潭的所处之地,那密不透风的树荫屏障对他而言,似乎并不成障碍;在那里稍作停留之后,他又转向了与之截然相反的方向昂首仰望,碧蓝的天空中似乎有两点星光若隐若现。 “云天,真是辛苦你了。”刘墨由衷地说道,看似不经意的一记瞥眸,却是让他得以看清天边的那人面庞,那张尽管只是初初相遇,却已经是无比熟稔的脸庞,那种感觉就像是,是自己的一部分一样。“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吧。” 纵观千古云生,白玄齐天下第一,这是公认的事实。当年的他,本可瞬杀武艺登峰造极的白龙,却偏偏念及二人的兄弟之情,遂采取以命作引的封印方式,拔剑自刎于沙场。 可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初白玄齐的抽剑自刎,虽然终结了其辉煌的一生,但同时间也将其毕生精魄分成两份传承于世,当中有一入世感悟凡尘,另外的那一个则魂归故里。 与白龙生来便有渡鸦为伴一样,白玄齐出生的那一刻,与之一同降世的还有一株开在世界顶峰的紫金莲。 数万年的轮回,入世之魄或已轮转多代宿主寿命,但回归紫金莲的那抹神魄却是一直都在借天地之灵气用来温养着自身。 直至约莫三十年前左右,那朵紫金莲才彻底凋谢。纷纷落下的花瓣在还没有坠地的那一刻便已化作剔透的液体,逆重力般扶摇而上,在寒风中伫立。 凋谢的花瓣均效仿着此等做法,最终,它们在半空中凝出一个小紫人的形状,四肢健全,五官端正,除了身体实在是过于娇小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与常人无异。 而后,花茎腾飞,近乎两米多长的玉条在空中盘旋四十九日后,终是化作那么一小滴的雨点,坠在泥人的天灵盖上。自那一刻的光芒大放开始,刘墨便出生于世。 刘墨生来便是二十多岁的模样,与敦煌在第一次相逢时是如此样貌,哪怕是到了现在也是没有丝毫变化。 他的精魄包括身体在内,均是承于前世的白玄齐,但却并不完整。入世的神魄仍然徘徊着,尽管世界在冥冥之中有股牵引,但刘墨却始终没有尝试去找这个原本就是从自己这里分离出去的魂魄。 而实际上,如果可以的话,刘墨甚至希望这一生都不需要与之相遇,毕竟,入世之魄基本就等于另外一个全新的生命了。就算刘墨是其本源,他也不可能去强行剥夺一个既成的生命,仅仅只是用来完善自己。 但也只是没有那个道理而已,并不代表没有必要。一旦白龙真的在密境中找寻到恢复巅峰的契机,刘墨说什么也得与那人融合了,因为只有那样,才可以治住君临天下的白龙。 承载着剑圣冠冕的敦煌当然也可以敌过白龙,只是刘墨看得出来他的气机,他的命数并不在于针对白龙,这一位挚友有着更为重要的使命。所以,刘墨不能劳烦他。 至于那南宫家的小伙子,行事布局固然谨慎,但还是太过年轻了,一本蓝皮的预世天机册可说不清楚白龙的恐怖究竟在哪里,要是只让他一人,或是天灵一国去进行打击,被白龙以一己之力颠覆全国也不过是时间的长短罢了。 综上种种,作为转世的刘墨只能劳驾当年的白玄齐重现江湖,尽管这样做很有可能将白家延续数万年的气机彻底斩绝,但比起天下大义,仅此一家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由我亲手创下的一切,就要完结了。”刘墨的声音变得尤为空灵,冥冥中似与天地有所共鸣,道出的一字一句,更是有玄妙法则蕴含其中。 “只是...好不容易才盼来的二世共存,现在可能又要挪上万年的大期,才能再次相遇了啊。”正经的时刻仅有刹那,待刘墨再度开口时,便再无出世圣人的风范了...... 苍风和姜乐冥是在昨天下午才跟田叔他们会合的。 自从黑雀在金色沙滩为苍风缀上同其一脉的鲜血后,他便是变得愈加意气风发起来,原本就只有成年男子一般高的原身,现在更是向小丘的身形迅速发展着。只不过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就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至于破屿过后的姜乐冥,也有了相应的成长,当中最明显的,就是更具男子气概了,各种意义上的。原来,满头银发的雪儿还高了姜乐冥一个头,现在后者却是已经赶超了之前还被他一口一个姐叫着的雪儿。 周身上下并不像常人所言那般洋溢着青春的味道,相反,而是更近似于壮年男子的汗臭味,嘴唇上的胡子亦是从萌芽阶段转入茂盛。 当然,回来了并不代表受难结束了。苍风倒是可以歇息,可姜乐冥就没有那么好运了,被敦煌委以重任的陈芒直接就是两个蛮不讲理的闪身,将其直接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试炼了。 期间有一个插曲,平常对于陈芒的神出鬼没向来都是束手无策的姜乐冥,在昨天,竟是出人意料地接下了陈芒前递的右手,甚至还逼得后者使上四分力,才像以前那般带走了他。 第二百八十四章 休息 为此的瞬间惊诧固然来之突然,但陈芒很快便用嘴角勾掠的一抹微笑接受了这一事实,比起讶异,存在感更为突出的,且更为持久的,是欣慰。 “好歹也让我休息一会儿啊~~~”昨天下午,有气无力的哀嚎声渐渐朦胧在远方。 今日清晨。 “又变大只了啊。”田叔笑呵呵地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他们是从船沉湖心的那一刻开始向外搬的,现在便是同擎神木一般驻扎在平原边境,只不过一个地域偏僻得不行,另外一个则是背仰行天大陆最为繁华的城市:白家主城。 不进主城,而是仅仅徘徊在边缘地带的原因只有一个:保护雪儿,毕竟那一夜的电闪雷鸣可不是什么偶然的事件。 而且现在的停留仅仅只是暂时的,等到白兰雨归来之后,他们这一行人便要再度迁徙,往正南方向走,那里有一处超脱于天灵帝国或白家掌控的世外桃源,那里面居住的,才是名不外扬,但血脉却是纯正至极的本地人。 之前将整个行天大陆搅了个翻天覆地的割据势力自称为原生之民,是行天大陆最初的原住民,那不过是一个号召他人加入队伍的噱头罢了。毕竟整个行天大陆血脉最为纯正的原住民只有近两百人,再怎么东拼西凑,也绝不可能凝得出一支足有近万人浩浩荡荡的势力。 而田叔便是来自于那个世外桃源,在他体内所流淌着的,是最为纯粹的行天之血。 田叔挑着眼睛,望了望那已经是需要仰头才能瞥见神貌的苍狼,递手抚了抚那已经是根根分明的毫毛,有些扎手。“是不是纳了什么好机缘啊,气息都神起来了。” “田老伯。”苍风四肢稍一泄力,便是整个身体直接横压在黄沙之上,扑起尘烟翻滚,过后,他化作比起往昔并无多大出入的人形,唯独瞳孔更显神彩,额间更是有一点竖坠的丝线若隐若现。“你猜的挺对,之前承蒙黑雀大人的赏识,分了我一点精血。” 田叔啧啧嘴,随着年岁渐长,却是愈加明亮的眼眸中没有多少的惊讶,平常有关之人在听闻黑雀大名时都会的下意识皱眉动作,到了田叔这儿,也是半分寻不见踪迹。“应该是姜乐冥那小子要求的吧,不然以黑雀那与生俱来的冷傲,哪会为素昧平生的阶下辈破费这么多啊?” “嗯,是那小子让的。”也不是些什么应该掩饰的秘辛,苍风大大咧咧地就承认了,而后还故作幽怨地长叹一声,无奈道:“以后,我怕是就不能随便欺负那小贼了。” “呵呵,是有点难了。”田叔摸摸自己那已经是胡子拉碴的下巴,慈眉善目地笑道:“毕竟他现在可以算是你的半个恩人了。” “罢了,就当把机会全都让给陈芒那家伙了,让他自个儿多练练姜乐冥吧。”苍风一脸遗憾地耸拉肩膀。“我去睡会。” 虽然在血脉进阶之后,他的体力已经达到了足以日行万里而不喘一息的恐怖境界,但毕竟之前养了个回笼觉的习惯,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改不过来,所以他原地打了个哈欠,别了田叔后,便肆意找了根绿荫遮天的乔木,贴着还算平滑的树干,不消片刻便已浅浅睡去。 “我也想偶尔睡个好觉呀。”带着一丝丝羡慕,田叔捎了眼不知是故意而为还怎么样,把鼾声扯得特别长,长到仿佛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韵味的苍风,感慨一句便是像算准了时机般缓缓转过身,正好与踏步走来的紫衣男子撞了个照面。 “田将军。”与田叔仅仅只是有着合作关系的江鸣羽依旧没能彻底放开,每每与田叔在行阵帐篷中相遇,或是要商讨什么事情时,总会以拱手抱拳作为开始,起初田叔还会笑谈几句,示意他无需这样做,但几次无果之后,也就索性任由江鸣羽怎么自在怎么来了。 “怎么了么?”虽然说在第一眼望见江鸣羽掀起帐幕淡出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他此番前来的其中大概,但田叔还是象征性地问了问。 “那人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直到江鸣羽来到跟前,田叔这才发现其脚步仍然略显蹒跚。 “那你呢?”对于江鸣羽的禀报,田叔仅仅点头示意,之后的话锋也根本没有过多纠结在“那人”的身上,而是置放于当下。“你恢复的怎么样了?” 楼船之上,尽管有那位刺客的全力相助,但化解透生丹的重任,却仍然是由江鸣羽一人扛在肩上。为了令其威能不会有一丝外泄,浸染那水天一色的美好光景,江鸣羽近乎透支了自己的所有,直到前些日子才慢慢醒转过来。 不过江鸣羽毕竟是江家的人,不单止用毒一流,纳药什么的也是顶尖级别的人物。毕竟是药三分毒,说到底,药也不过是偏良性的毒药罢了,世间存在的一切治疗手段,都不外乎于一个原则:以毒攻毒。如此,便是正中江鸣羽下怀。 “都好了。”江鸣羽原地蹦跶两下,大幅度地甩了甩手,而后又从粗袖中唤出一个小小的龙头,嗷嗷扑哧两下,像是饱腹后打嗝一般吐出俩仨团灰烟。“就是偶尔还会有些头晕,不过已经是老毛病来的了,并不是什么大事情。” “行,恢复了就好。”田叔上前一步,轻轻地拍了江鸣羽肩膀两下,随后从口袋中取出一张今天早上才由信鸽送到自己帐篷门外的白纸,将其递给了这位紫衣。“我已经托人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如果你接下来赶时间的话,就提前去那边拿了吧。” “这么快。”江鸣羽小声嘟囔了一句,同时一目十行地读着那唯独着重于狂放的草书,须臾一刻,便已将纸重新拱手奉上。“那个东西我倒是不着急,反正放那儿也不会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但是这边起码也得送佛送到西。还是等到白兰雨小姐回来了,我再去拿吧。” “江鸣羽啊,等过了这一遭之后,你未来打算干什么?”从行天海卫的统帅位置退下来的田叔多了空闲时间,喜欢跟晚辈唠嗑家常的习惯亦是随之相得益彰。驻扎的时日才不过五天,趁着这些日子的安稳,田叔已经逮着好几个人问了他们自己对于未来的打算。 当中有陈芒这么些因敦煌才与田叔有了交集的晚辈,也有些是属于何夕伯手下素昧平生的仆人,唠嗑的对象飘忽不定,几乎就是看田叔什么时候来了性子,就会就地抓个人来“正法”。 也因为从那向来高高在上的统帅职位退了下来,一些个平凡人也有了与这位曾经遥不可及的老人家进行交谈的机会,从而得以更直观地感受到为什么田叔会被众人称为有史以来最得民心,最受欢迎的统帅大人。 田叔永远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慈祥模样,如此横向对比起自家主人时不时就会挂在脸上的愁眉苦脸,甚至于苦大仇深,光是这点印象,前者就已经甩了后者大半条街。 “还不太清楚,不过我猜我应该会找个类似于何夕伯丞相那儿的地方定居下来,种种菜,娶妻生子什么的。”江鸣羽云淡风轻地描述着看似毫无任何抱负可言的志向。 “我倒觉得你不太可能可以称心如意呢。”田叔轻言郑重:“毕竟,既是入了江湖,就总会有人惦记的。” “或许吧。”对于江湖这个与自己同姓的东西,江鸣羽向来都是秉着乐观的心态去面对的。“但总归是要留个念想的嘛,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呢,对吧?” “也是。”虽是笑音,但田叔却是有意无意地将头侧向右方,而非正对着近在咫尺的江鸣羽。 “您老又有什么打算呢?”礼尚往来。 “我啊,我其实没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唯一的盼望就是灵子能够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话是这么说,可田叔的眼睛却是直勾勾地凝望着远端的丛林,那里仿佛别有奥妙。 “走一步算一步啊...”江鸣羽在心里咀嚼着田叔的前半段话语,口头上则是以较为万能的祝福作为答复。 见田叔突然没了声音,江鸣羽亦是侧过脸,顺应着老人家的视线而一同远眺他方,但比起田叔的默默注视,江鸣羽则有多行那么一步。 粗袖之中,此前还冒头出来打个小嗝的紫影缠绵往下,在触地的瞬间顿化剔透无形的光晕,伏地流转,无声无息地蜿蜒至那片尚算茂密的树林之中。 不过转瞬,这抹无形便已带出足以令江鸣羽严阵以待的反馈。那骇然的气机宛若滔天巨浪,摧枯拉朽般粉碎了江鸣羽袖间匍匐而出的氤氲,凌冽之甚,远超其生平所战过的任何一位对手。 “不好。”江鸣羽反手于袖间勾起五指如鹰爪,两团深邃至极的氤氲瞬息凝出形体。刹那间,本还是随风舞动的两柄轻袖,此刻已然是鼓囊到高高涨起,满满当当中,堆满了蓄势待发的紫龙。 “将军...”江鸣羽只是轻言一记点醒,就被田叔以单挥的右手止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前者原本还以为田叔是已经知晓了来者不善,可未曾想后者竟然是在扬手后便脚下生风,径直奔往凌烈袭来的方向。 “将军!”江鸣羽才反应过来,准备追上前去的时候,二人之间的距离就已然从近在咫尺转至遥遥在望。尽管心里头不明白为什么田叔会行如此鲁莽之事,但江鸣羽也没有多费功夫纠结于此,将袖间鼓弄的紫龙转化成冲地气旋,他同样一如脱弦之箭,电射而出。 帐篷里尚在浅睡,游离于美食梦境之中的雪儿被突如其来的一记清风切碎了津津有味的美梦,恍恍惚惚地睁开惺忪双眼,她下意识地望向帐篷的幕帘。 “敦煌叔叔?”眨眼间,有那么一丝儿熟悉到化灰都可认得的气息从被金光直射的幕帘中渗透进来,被雪儿直接逮了个正着,几乎没有犹豫,本就动若脱兔的她只是一个箭步,便将自身冲势拔至顶点,下一瞬,便是只留残影和风暂时停留于帐内。 单臂的男子肩上扛着一位衣衫不仅不整,甚至算得上是褴褛的女子,此刻正散漫地走在树林的簇拥之中。 若有心研究其行径路线,便可察觉这位男子并非沿直线向前走,而是以原地打转的方式绕着树林来回走了好几圈。 第二百八十五章 重逢 也不用敦煌徘徊多久,再半圈的踱步后,有紫衣伴行的一位半百之人就已经呵笑着来到了他的面前。 远远地就望见了那敦煌肩上不省人事的白兰雨,田叔赶忙收敛嘴角因许久未见而高高挂起的微笑,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奔到了敦煌的跟前。 “她没什么事。”敦煌明白这个年纪比自己还要大上一辈会三两步跑过来绝对不是因为遇见自己的激动,所以他轻轻带起单臂,借由升腾而起的温柔氤氲托下宛若睡美人一般的白兰雨,使其能够以平躺在半空中的姿态,缓缓交到田叔的臂弯里。“只是有些累到了而已。” “小姐她,成功了?”田叔挑眉向敦煌询问着旁人不甚了了的东西,既然是敦煌肩扛白兰雨回来的,那么他就应该明白田叔所说究竟意指什么。 “算是吧,我那时候恰恰路过,见她出来了,就顺路给你带回来了。”敦煌不置可否地回答道,一方面是他真的不太清楚白兰雨究竟在樱源之中经历了什么,毕竟感应到其气息只是个意外之喜;而另外一方面则是要为在那里隐世的玉人天籁打个掩护。 “古往今来,进入樱源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完好无损地出来,看来小姐她是真的成功了,史无前例地成功了。”田叔的语气加重在“完好无损”这四个字上。 步入樱源的人从古至今大抵成千上万,能够活着出来的虽然不多,但也有那么几百号人。只是,活着出来的每一个人,往往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变得跟白痴没什么两样,一生人几乎等于是废了。 而且,从中活着出来的人,往往对他们在樱源之中的所见所闻三缄其口,甚至于每每提及樱花这两字,就会吓得面无人色,该是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极其不友好的经历。 由此来看,田叔会将史无前例这顶冠冕戴到白兰雨的头上,倒也无可厚非。 “田将军,这位是?”见两人之间相谈虽然算不上甚欢,但也起码没有敌意尽显,随行的紫衣江鸣羽也就自然而然地将灵气翻腾再向袖间回缩几寸,但由于此前切身感受过那几乎不可匹敌的凌冽,江鸣羽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始终站在田叔的右手方,他逼音成线,细声问道。 “我是谁,这一点就得看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一些什么了,如果你只是纯粹的好奇,大可直接把我当成素昧平生的路人,经此遭逢后便再也不会相遇。”回答的并不是江鸣羽询问的那位老人,而是独臂的敦煌。 逼音成线讲究以气运声,其隐蔽性的高度在乎于使用者的修为,修为越高,声便更近似于细如蝇蚊,待到至高,更与直接响在别人脑海里无异。江鸣羽就徘徊在这样的阶段。所以在听见敦煌颇为随意的答复时,他的眼中掠闪过一丝惊诧。 “但如果你想再问的深一点,我便是这位田将军算不上特别熟稔的老朋友,再进就恕我无可奉告了。”敦煌面露和煦微笑,以平静至淡的口吻向江鸣羽轻送着自己的身份:“也不用向我介绍你自己,我知道你是谁,江鸣羽,老田跟我提起过你。” 他顺势搂了搂田叔的肩膀,后者也倒配合,如此勾肩搭背的模样,倒让江鸣羽的提防之意暂时收敛了几分,袖间的鼓囊亦是一退再退,最终消弥入无形。 “又要走了么?”田叔的耳中突然响起一阵焦急的脚步声,距离尚远,因此只有点星音浪回荡。 “你知道为什么的。”田叔能够听见的,敦煌没理由听不见,二人都对那阵脚步声过于熟悉了,所以后者才要在掌心起势,转出罡气滚滚。“她来了,我还能走么?” “我会帮你跟她解释的。”田叔不再诉说留意,而是颔首承诺。 “那就麻烦你了。”敦煌单手贴着左额扫入空处,挥出一点潇洒:“还有,南宫羽他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了,但白家那边,还是要诸事小心些的。” “嗯,这我明白。”耳里纳了田叔的回应,敦煌便是抬起一脚,眼瞅着像是直接践踏在青青小草之上,并以落点为中心,向外荡出一圈圈风啸,但实际上,敦煌这威势赫赫的一脚,却是点到即止,刹那爆鸣的空灵也只是略微将芳草的嫩芽向下压了最多不过一个指甲盖的距离而已。 也就是这么点微乎其微的动静,却是将敦煌宛若一枚炮弹般推送了出去,眨眼便是入了空中云霞。停滞空中的他稍是做了几个小动作,就见一抹星芒划空而来。踩着那修长墨光,敦煌潇洒而去。 江鸣羽凝望着天边已是杳无人影的碧蓝,而田叔则是先将白兰雨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紧接着从自个儿随身携带的背包中取出一道长袍,盖在那衣衫不整的倩影身上。 等忙活完这些,田叔这才重新俯下身去,背起昏迷不醒的白兰雨。感受着她强而有力的心跳,与平稳吐息中娓娓而来的一丝丝暖意,田叔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真的放了下去。 “田将军。”江鸣羽的眼眸重回视平线的那一刻,田叔已经是重新站了起来。他的臂展算长,后挎的两只手的手掌也得以前后搭在一起,由此,他尽可能地缩小着与白兰雨的接触面积,就算是无可避免地要碰上其笔直兼修长的大腿或是臀部,多半亦是用腕间进行触碰。 “那人该不会是陈芒之前提过的剑圣大人吧?”前些日子在篝火旁的备酒闲谈,陈芒曾提了那么一句,尽管那只是草草略过的话题,却是被江鸣羽记了个牢实。 “已经不出鞘很多年了。”田叔如此回答道,遥望远方丛林的眼眸泛出和善,只因远端有那么一道银光若隐若现:“一会儿,别跟雪儿提那人。” “明白了。”江鸣羽竭尽所能般按捺着心中快要满溢而出的讶异。剑圣敦煌,那可是他小时候无比推崇的偶像啊,毕竟,世外高手代代都有,但能像敦煌这般以一剑斩龙的伟绩出道的,嘿,还真没有先例。 在敦煌横空出世,锋芒何其鼎盛的那段时间里,曾有不少人将其与白玄齐进行比较,两人都佩有世界第一的完美头衔,不过一个位处遥远的混沌初开,一个则更加触手可及。 至于最后的比较结果,还是已经仙逝多年的白玄齐略胜一筹,毕竟他是亘古以来就公认的武道巅峰。白玄齐的一生不过短短三十八年,却是创下了各种令整个世界为之诧然至今的壮举,天下第一的名讳,他始终实至名归。 江湖上的传言能够把敦煌与白玄齐作比,其实就已经彰显了前者的惊世骇俗,到最后甚至是仅仅略输一线,敦煌的实力,明显已是近些年间足以登至霸榜级别的巨兽了。 不过,像这种能有大作为的世外高人,似乎都挺喜欢急流勇退的,白玄齐三十八岁自刎于沙场之上,敦煌亦是在相似的年龄段销声匿迹,只留下几段让江湖人津津乐道的传说。 高手就是高手,行事为人都与常人大相径庭。 正这样感慨着呢,江鸣羽的注意就被一道气喘吁吁的银发倩影给引了去,原先的小家碧玉如今是初初长成了,虽然还没有亭亭玉立,但也已颇具美态,尤其是那一头近乎垂地的银发,更是靓丽至极,真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把其视作妖孽的象征。 “雪儿来了啊。”田叔一边微笑,一边向右侧肩膀努了努嘴,得了示意的雪儿,一对蓝紫色的眼眸便是旋即上扬,得以望见那位留着披肩短发的女子,正是已有段时日不见的小姨。 “小姨!”雪儿抹去从脸颊滚到下巴上的汗珠,甩手在空中荡起一连串晶莹,而后迈开步子,直往田叔这里赶过来。 “嘘,你小姨她累了,要回去睡会儿。”田叔见雪儿的势头隐隐有些收不住的迹象,便在还与其相隔数个身位的距离外连忙起声说道。 “哦哦!”从大步疾驰转至蹑手蹑脚,雪儿不过是花了前垫一步的功夫而已。站定于一株芳草之上,她象征性地捂了捂嘴。 感受到脚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晃晃悠悠地往上攀,引着雪儿的眼神向下望去,可低下头,除了一株傲然挺立的芳草之外,她就什么也没看见了。 说来也奇怪,那一株挺立的小草,竟是亮着迥异于外界的光辉,在原本的青翠之上,它似乎镀上了一圈银白色的盔甲,而且这抹银白,是只有雪儿才能看见的色彩。 江鸣羽和田叔对于这株小草的出现,都似乎没有任何的留意。 “这是?”雪儿并起双脚缓缓下蹲,由轻轻踮起的脚尖承着她微微前倾的身子,递出的玉手仅有纤细食指始终保持笔挺,稍稍前放,却在将要触碰的瞬间连忙回收,就这样在半空中来回试探了好几次后,雪儿这才下定决心,将绷直的食指慢慢点上了那株青草。 就在两者触碰的那个瞬间,刺目的光芒顿时扶摇九天,这一次的炫光,天地万物均可见。所以田叔和江鸣羽齐声呐出一记不妙。 那澎湃的灵力翻滚洋溢着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冰冷,那是哪怕在这个世界最阴暗的角落也不曾出现过的幽冥之意,可偏偏这抹幽冥中,却又夹杂着别样的温煦柔情,既有爱恋,又有不舍。 感受着外界的气息陡然发生惊天转变,本就只是处于昏迷的白兰雨终是缓缓启张神识。其向来如冰雪般深冷的眼眸,于朦胧中瞥见这抹和光时,竟是瞬间泛出剔透泪花。 那里弥漫的气息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东西,亦是她拼尽全力也要在本次盛典一举夺魁的根本原因。“姐!” 凄婉的呼唤并非落入空处,尽管那柱光束无法凝出栩栩如生的脸庞,可白兰雨他们却能清晰地感应到有一股视线正转而望向他们。 “姐!”再一次的呼唤带来情感的瞬间井喷,一刹那,原本就是因受外力刺激而强行苏醒的白兰雨,其眸前再度挂起黑幕,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而那柱光束的消弥则几乎与白兰雨的昏厥在同一时刻,等到后者重新靠上田叔的肩膀,扶摇的柔光亦是迅速回收。 对,是回收而非涣散。 只见光束中骤然开出一点类似漩涡的圆心,贪婪无比地吞噬着周遭的光晕,不过是几次呼吸的时间,便将这接天连地的幽冷蚕食得干干净净,最终化作一道纤小的宝石,镶嵌在不知何时套到雪儿食指上的白皙戒指的正中心,赋予了它堪称点睛之笔的灵力无穷。 第二百八十六章 别有洞天 走出樱源的那一刻,鱼肚之白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耀眼灼热的金光斑斓,夏日的骄阳向来偏好于起早,才不过是辰时,就已经足够晒得人汗流浃背,更别说还要肩扛一位女子了。 两者的体温仅仅只是隔了几块布料,又有艳阳高照在旁煽风点火,如果不是敦煌自出道以来就有挥气作和风用以避暑的习惯,此番照射绝对能把这位天性偏寒不好热的剑圣给逼得头皮发麻,毕竟想寻一条完全不被阳光浸染的阡陌小路,在这一望无垠的广阔平原上,着实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芳草青青,草木皆新,由白家负责打理的平原旷野要么没有城,有么就是零零散散地聚着几个规模宏大的城镇。至于别的地方,几乎都没有什么行人往来,哪怕是最主要的几条干路,马踏绿茵的情形也甚少得以望见,以至于道路两侧深可没及脚踝的青草都有了向上染指的趋势。 索性再怎么人烟稀少,这也好歹是官方专门设计供给马车行驶的道路,时不时还是会有人外出打理的,至于别的乡间小道,则多半都是蔓延上小腿的青草,至于那些靠近白家主城,仿若芦苇一般高可隐匿人之影踪的草丛,也不是没有重新出现过。 白家执掌的平原之所以会如此人烟稀少,一方面是因为白家压根就没有分心思去发展平原,毕竟一座白家主城配着旁边几座分城,便足以抵上万年之用,哪怕是到了现在,其中土地仍然没有半点饱和的迹象,如此,便没有了再朝内扩张的必要; 而另外一方面则是源于不确定性,毕竟擎神木后的神秘光景至今面纱未揭,虽说有个说法叫富贵险中求,但是这个险最起码也得是能够被预估的才行,要是连评估风险都做不到,盲目地发展就只配叫做自取灭亡,哪里求得了富贵。 扛着如此一位佳人在草原上漫步,敦煌脑海里想着的却是只有一匹匹英姿飒爽的骏马。确实,要是能够在此骑上一匹奔走如风的汗血宝马,仅仅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亦能有怡然自得的满足。 感受着时不时形显的密林幽境中所升腾而起的清新空气;聆听着不知源起何处,却始终以清音萦绕耳边的潺潺流水;遥望着永恒伫立的一柱擎天配着极远端偶有炊烟袅袅的家户,自由自在地融入自然,着实乐在逍遥。 此番趣味横生的行踪,哪怕是有责任在身的敦煌,其脚步也是情不自禁地慢了几拍,当然也只是以敦煌自己的观点来看,要是以旁人眼光去看,那独臂的身影依然健步如飞。 向南兜过大概第四片小小灌木丛,瞅着总算是有那么些规模的森林引入眼帘,敦煌却是毫无征兆般停了下来,耸耸肩膀,他的眼眸中瞬间亮起无论何时何地,甚至是多少次与之遇见都会一如既往的宠溺与喜爱,悠悠转过身。 “怎么了?”青草萋萋在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位与衣着周遭明显格格不入,但气息却是与自然清新浑然一体的银发女子。 她一袭银裙,上贴身下蓬松,两者的分界点在于那不赢一握的纤细腰肢。与银发如出一辙的靓丽光彩同样点缀在她的眼瞳上。 “你拿到了么?”一经现世,白樱雪的眼神旋即注视着敦煌那摄人心魄的奇眸,全然的投入让她以至于没能来得及留意到仍然处于昏厥状态的亲妹妹。 “你说的是那把剑?”敦煌扬声问道,换得白樱雪的轻轻颔首。“没有,因为我不够资格,所以没能拿到。” “不够资格?”白樱雪的眉头稍稍蹙了那么一会儿,但很快便已重新舒展开。“这样啊......那就有些难办了呢......” 妻子显然已经相信了自己的一面之词,敦煌便借势续上一句,力求赶紧把话题给错过去,要是在这里停步不前,他保不准就会泄露天机,到那时候,谁都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没事,我还不稀罕那把剑呢,说不定还没我的老伙计用着顺手。” 说罢,敦煌神念微动,一道通体黝黑的流光便是瞬间电射而出,似炫技一般在空中盘旋,舞了三俩圈才缓缓落定在敦煌的右侧,上面隐有别种光晕翻腾,带来一种无形之中仿佛是有人在弯腰行礼一般的感觉,至于这敬礼的对象,则正是白樱雪。 或许也是察觉到了鞘刃上传来的这点小动静,白樱雪转而将视线投向那柄白首黑鞘的钝刃,礼尚往来般挥了挥手,紧接着才重新看向敦煌,此时,后者正好有意无意地向右侧了那么一点点角度,所以白樱雪一转过来,便是望见了那位不省人事的短发妹妹。 “兰雨?”她迈出三步急促,赶到了敦煌的身边,抬手欲要抚摸妹妹那已是愈发英气十足的脸蛋,却是连带着从她的面上温柔穿透而过。“她没事吧?” 不论是白樱雪的语气抑或是动作,都无疑显示出其事先压根就不知道白兰雨正在樱源之中进行试炼一事,得此消息,敦煌的眼眸隐隐亮了几分。“只是太累了而已,休息会就行了。” “哦...” “你这妹妹为了给你正名,可是一直都在拼死拼活地努力着的呀。”敦煌的语气平淡之中隐带三分笑意。 “她这又是何苦呢?”说完,白樱雪把嘴巴抿得死死的,似乎是在为白兰雨的所作所为而感到不值。 “我猜是因为你对她很重要吧。”敦煌轻笑着抬了抬肩膀:“要我把她叫醒么?至少这样你们姐妹俩还能见上一面。” “不用了,就让她好好休息吧。”白樱雪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后,她再度启齿道:“这次来,除了想看一下你有没有拔剑成功以外,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是雪儿吧?”也不用白樱雪把话讲得过于直白,虽然两人夫妻年岁仅仅只有年几,但心有灵犀的程度却是已经达至炉火纯青。 “嗯。”白樱雪点点头,紧接着顺口向敦煌提了个在此情此景下有些难以实现的要求:“时间不多了,你先把手给我。” “老婆大人,你这是在为难我呀。”敦煌就剩下一只孤零零的左手,此刻还要用来稳固肩上昏睡的白兰雨,看起来似乎是真的让不出供手腾挪的空间。当然,只是看上去如此罢了。 “快点!”白樱雪瞪了眼敦煌,便让原本还想着开会玩笑的后者立马变得郑重其事起来,架着白兰雨腘窝的左手轻弹出一声响指,霎时间氤氲翻腾,不过片刻便将昏厥的白兰雨悬架于半空之中,借此机会,敦煌便是腾出单手,被白樱雪的双手清冷紧紧握住。 似乎除了敦煌之外,白樱雪再不能触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东西。 白樱雪的手冰冰凉凉的,如同冬日的溪水。探出的十指亦不嫌弃那老茧遍布的粗造质感,分别裹上敦煌的食指与小拇指,并在合拢的那一刻光芒大放。 银白色的光晕前后保持了大概十次呼吸的时间,等到炫光逐渐消失后,敦煌的这两根手指末节则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出来两枚不论是做工抑或是花纹都别无二致的戒指,当中唯一的不同,或许就只有尺码了。 “这是?”敦煌看着这两枚戒指,向右稍稍歪了歪脖子,回望白樱雪的同时,眼眉轻挑向上。 白樱雪虽然是张口动了嘴巴,但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读着唇瓣的动作,敦煌勉强能认出来当中一二,但整体上却仍是一头雾水。 正如白樱雪在未失声之前所说,留给她的时间已经快到尽头了。无奈言语已然无济于事,白樱雪只得向敦煌张开自己的左手,同时用几近虚幻的右手食指轻触着那一枚同样是被其佩戴在手上的戒指。 “把这个交给雪儿。”白樱雪竭尽所能般放大着嘴巴的动作,力求一字一顿,好方便敦煌理解当中含义。而后者亦是不负众望地明白了当中意思,重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承诺后的白樱雪嘴角轻勾微笑,满怀歉意的神眸刚有转向白兰雨的意思,组成其身,近乎于透明的幽光便是再也不能咬牙撑下去了。 阳光透射了她的胸膛...... 站在来时的矮草丛生中,敦煌目睹了不远处的银光从冲天锋芒再到急流勇退的全部过程,等到确认再无哪怕是一丝一毫多余出来的幽然,他这才收拾好心情,准备重新上路。 低头打量起食指上的那枚泛着奇光的戒指,敦煌很快便断定其铸造材料绝非来自于这个世界,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金属会以深邃至极的蓝调作为自己随行一生的光泽。这儿的主流仍是流光溢彩。 那枚戒指上只是镌刻着一个环形图案,从正对着自己的那面开始算起,以顺时针方向进行观察,栩栩如生的便是游龙;若以逆时针方向旋转,凶相毕露的便是狂蟒。 “冥界的么?”敦煌凝聚三分神魄,仰仗着体内的气脉流转淌至食指位置,进而尝试着去融入那枚戒指的幽蓝。 意向之中的抵御并没有出现,这与其上雕刻花纹的动感十足大相径庭,敦煌分出的神念几乎是在没有任何阻挠的情况下安然进入了戒指内的别有洞天。 在那里,承载着一片同时下几乎一模一样的广袤平原,只不过,那里是飞沙走石的荒凉。 天地之间,借有一光笔挺面北飞荡去,成就一道中线,将此番天地彻底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 将从立足之地向东望去,便是惊雷滚滚,电闪雷鸣之中,一道腾飞长龙的倨傲身影若隐若现;转西望去,则是天昏地暗,尘烟四起,一条蜿蜒近万丈的蟒蛇正凝望天际,蛇信子凝固于半空之中。 它们无一例外,皆是凶神恶煞的庞然大物。 这两者便是戒指上花纹的具象化,除却周遭场景天象变化不断之外,那临渊对峙的龙蛇却是岿然如岳,半晌不出一步。 见两物巍然,却是一点动作都没有,敦煌虽然心中存有不解,但最终也没有偏向于两者之间的任意一方,不论是前行至近前,还是后退回起点,他依旧稳居中线, 稍作一番打量之后,敦煌并没有再进一步的想法,而是收了自己分出的神念,重回现实世界,背向骄阳,向白家主城大步走去。 那里还有一个人,不得不除。 第二百八十七章 旷野 渐入佳境的盛典让白家主城在近些日子以来彻底封闭了自己城门,以至于当中不少曾经喧闹不断的街道如今显得门可罗雀。 就算是在这儿余万人的常住居民,近日里也不曾怎么抛头露面,为人乃是女子的则大都居家打理,男子则大部分都自愿奔往盛典所在之地,想要去为这场十年一遇的浩大选举献上自己的一份薄力。 哪怕是平时熙熙攘攘的人潮都很少会将注意转至甚至连大街的陪衬都算不上的纵横小巷,更别说是现在畅行一路,却连半个人影都不曾见到的寂寥了。流于大街上的视线少得可怜,当中更不会有怜悯施舍给哪怕艳阳高照,都幽深不减的暗巷。 拜此所赐,那道躺卧在阴森中的活板门至今还能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安然宁静。 那块木板已经微微发霉了,霉菌就像是一团团纤小的棉花,被人用胶水黏附在深棕色的木板,密密麻麻地肆意点缀,以至于光是望上一眼就觉着有些恶心。 索性那负责将活板门整个往上拽的铁环把手的交接位置还没有被侵蚀到一触即碎的程度,提起这块其貌不扬,实则有近百斤中的木门还是尚有余力的。 不过这一次,木板门的启开并不来自于巷外人力,而是被那隐藏于地底的某人所震起的气机翻滚,将其自下往上地掀了起来。 本就是年久失修的链接经此一记由内至外的倒翻,整块木板便是径直倒飞而出,撞入长空,越过一栋三层高的楼房,一头砸进不知是哪户人家的院内池堂,激起水花飞荡。 那户人家里正好有一人拨冗出一段闲情雅致,正负手欣赏着自家池塘美艳绽放的莲花呢,却不曾料想竟会从天边飞来横祸,当头便将其砸进池塘,前额重重地磕上底部的坚石,向外染出鲜血淋漓。 这家主人就这样死了。 曾几何时,他还是本届盛典中强而有力的候选位竞争者,如果不是因为在对敌白以樊的时候被人视作晋级最大障碍,群起而攻之,造就以一敌十的窘迫局面,进入候选之列本该是绰绰有余的事情。 就是这样一位人物,今日却是被一块木板直接拍死在自家池塘,要是传扬出江湖,保不准让人贻笑大方。 能够参加十年一度的盛典的,其中向来都绝不会有滥竽充数的家伙存在,就算是当中实力最差的,也起码都是些炼成了全年无休的护体罡气的人,像这种从天而降的木板,一般而言,别说是实打实地撞上脑袋了,就连近身都做不到。 罡气近刚至烈的,便会将木板瞬息大卸八块;罡气近柔至软的,则会在木板临身的瞬间陷出一道隐约的弯弧,而后将之震飞至别处。不论是哪一种罡气,护体之用都会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连一般参加者都做得到的东西,生前作为夺魁热门的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呢?毕竟吐纳收息中撷取出三分精粹作为罡气护体,已是修者常理。 因此,此人暴死于池塘边上的狼狈,其中玄妙要是有有心人刻意想要深究,必能牵扯出一大段说不清言不明的奥秘。 突然开封的门下幽暗久晌却仍未见有人踏步履徐徐踱出。 若是按捺不住性子深入其中观望,小心翼翼地走下几阶可有可无的石梯,向右望去,便可看见一扇全然镶嵌于坚固石墙内部的铁门。门上正中位置有几栋笔挺直竖的银杆配成镂空栅栏模样,透着其间缝隙凝望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幽冥,则是一点光景都窥探不见。 徘徊在间隙中奋力向内尝试观望,大概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一张古朴消瘦的苍白脸颊瞬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幽暗中浮现。 两颊的塌陷巨甚,以至于能够从其中一览牙床的部分轮廓,纵横交错的沟壑挂满一脸,其汇聚之所则多在两眼眼角,那儿的深邃只需要眼睛转上一转,便能褶皱出足以夹死近万只苍蝇的纹路。 白须从两个鬓角飞流直下,垂进其脚下近乎无底的深渊。 “来了。”他神神叨叨地念了一句,同时左半边身子做了个剧颤的动作,牵起一连串的清音悦耳。“他来了。”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顺着他全身永无止尽的抖动而变得不绝于耳,渐渐的,两条蔚蓝色的丝带逐渐自幽冥中放出光亮。 “白正极!!!”这位老人仰首啸出根本他不是这个年纪所应该具备的尖锐刺耳,声浪也不借助于任何媒介,就这样透过铁门间隙翻腾而出,不消片刻便已震荡整条暗巷,转瞬就盖过了旁边声嘶力竭的哭喊。 电光掠影,万里无云的碧蓝长空竟是毫无征兆般劈下一道凌冽惊雷,轰然而落,在这小小地窖中炸出尘烟茫茫。 “先知大人。”自打成名以来就再没被人直呼其名过的七旬老人此刻正满心畏惧地双膝跪地,纵使拥有着一身已经让其在江湖之上留名百载的实力,他却是一点也掀不起反抗的风浪。 既是不敢,也是不能。 “他来了,他冲着我来了。”这位白须足有三千丈,不知活了多少世的老人语气中第一次泛满显而易见的忌惮,曾经打压银发魔女的嚣张气焰,如今分毫不存,而剩下的,则只有歇斯底里:“拦住他,一定要拦住他!!!” 尽管这位先知大人没有给出任何关于“他”的描述,可光是听着他的尖啸,白正极的心中大抵有了一人的轮廓,于是乎,他深吸一口浊气,缓缓点头道:“是。” 随后,他双手高高托起,又是引来一道凌冽悍然下劈,借此势隐去身形。 “魔女,魔女魔女!一定是这个魔女带来的祸患!我一定要除了她!”病态的猩红逐渐占据了这位老人的眼白。 “轰——轰——”当老人立下觉悟,接连两声的爆鸣便是当即回转于地窖之中...... 暗巷异变,又是有两道惊雷短促,危立在塔楼顶峰的白霄眼神肃穆:“破链等于主动断去自己的续命根本,这只三世寄生虫,终于是打算要拼命了啊。” “这样难道不好么?”与白霄尚未有夫妻之实的南宫凌不知何时出现在丈夫的背后,纤纤玉手绕上白霄的臂弯,语意听着像在巧笑嫣然,但面上神情却是凝重如霜:“至少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力以赴地对付白龙了。” “他这次是冲着我孙女去的。”白霄右手被南宫凌拥入怀中,左手则是置放于胸前两寸位置,握拳的大拇指正不断地摩挲着食指肌肤。 “可别忘了你的女婿是谁啊,这世上,又有谁能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伤了他女儿?”南宫凌嘴角勾起由衷的微笑。 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该如何反驳南宫凌,白霄沉寂半晌后,只能是幽幽地长叹一口气,柔声道:“希望是我杞人忧天了吧。” “这边的事儿十有八九已经沉了底,现在还是把注意放在白龙那边好一些。毕竟擎神木那边,前夜就已经出了血案了。”南宫凌松开白霄的手臂,从腰带上拿下一张卷皱的黄纸,递给丈夫。 后者接过一看,上头的字可谓是比鬼画符还要晦涩难懂,竖不像竖,横不似横。写字要是如此歪歪扭扭,想必那人在执笔的时候,惯用手一定是在颤抖不已。 瞧见向来写得一手好字的白霄如今隐隐皱眉的动作,南宫凌顺便提了那么一句:“是俩从白龙手中死里逃生的家伙写的,据说写这信的时候,裤子里还兜着屎尿呢。” “以白龙嗜好血杀的性格,倒不是不能理解他们。”说是这么说,可白霄却是立马将这张黄纸扫入半空之中,任由其随风飘荡,在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的那一刻催起两光高亮,将其碾作飞尘。 “洁癖还在呢。”南宫凌踮起脚尖,仰望远方的同时,轻笑道。 从白家主城的后城门出去,一路直行百步,便是一片间于白家主城与天灵帝国的旷野。此时此刻,一人独臂正悠哉地走着。而在他的正前方,则有一列列的天蓝淡衣严阵以待,大概有四十人的样子,他们每一个的眼神均是躁动难耐,但气息却是出奇沉稳。 跃跃欲试的情感穿梭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至于对象,自然是那位单臂的孤狼独影。 “算上你共计四十一人,还全都是精锐。”敦煌停于人阵的百步开外,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走了,而是因为有一位已经不再陌生的脸庞迎了上来。 这是二人第三次会面,也是彼此锋芒最甚的一次。“值得么?为一个腐朽且不识变通的老人搭上性命。” “先知大人他活了三世,近三百年。这三百年间,他救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把他们带回白家,甚至还为无名者给予天下推崇至极的白姓。我们的命是他救回来的,所以我们必须要挡在你面前。” 白正极语气平静地说道。 “三百年。”敦煌冷哼:“三百年的老命,却仍是改不掉他的陈腐么?真是可怜。” “听着,我此次前来,目标只有那个老头子。你们要是想逃,我便会放你们一条生路;但若是你们跟他一样执迷不悟,必杀之。” 这番话响彻天地,回荡在这四十一人的耳畔,无一例外。说罢,敦煌凌空取出一柄黑鞘,气焰长虹,不过转瞬,便已飙升至在场所有人都无法窥见其尽头的高度。 “这就是天下第一的剑圣么?”四十人先是一阵窃窃私语,但紧接着便是不让分毫的气息澎湃,纵使有四十人的气息齐齐翻腾,但彼此交互的气机,却仍是不及敦煌所爆发出的一半。 孰强孰弱,高下立判。可就算是这样,他们眉宇间的狂热却仍无半分消退的迹象,反倒有些愈演愈烈。 “归阵吧。”敦煌向近在咫尺的白正极挑了挑眉,后者则是微笑着纳了这位剑圣的好意,飞速掠阵回营,加入进气焰翻腾的行列。 得正极天雷的助阵,四十一人的气机这才勉勉强强地达至与敦煌不相上下的层次。 “请!” “请!” 这一刻,剑气贯射万里。这一瞬,外家灵气汇成铜墙铁壁。 站在天灵帝国城墙上的南宫羽遥望密林外的旷野,把双手握得死死的,在其身后列阵排开的文武百官各个噤若寒蝉。 秘境之中,正搜寻着复原关键所在的白龙亦是受此气机牵引,满目诧然地仰起头,心中震撼久久不能自已。 “动手了啊。”盘膝坐于擎神木下的刘墨嘴角轻勾,像是早已洞悉一切般淡然道。 至于行天大陆上的某处阴霾之所,一人则在感受到那永世铭记在心的剑气翻滚如龙后,便是悍然捏爆了手中的玉杯琼觞。 第二百八十八章 直面 轰然罡气随剑鞘钝锋一并冲天,炸出爆鸣不绝于耳,荡出数十身影翻滚落地。 四十一子的玄神镇邪之列本该是压箱底的绝学,他们为其还寄托了许多希望,就盼着能借此拦下敦煌悍然步伐。 然而,那一剑的霸道却是分外不讲道理。四十一子都只是看见敦煌踏着迷踪鬼影,独臂轻举,再朴实无华地挥下,便是毁了这予以重望的大阵,当中作主力支撑的几位更是转瞬没了意识,七窍血蛇游淌而下。若不是敦煌于最后关头收了力道,便绝不会有苟延残喘的出现。 四十一人的阵仗转瞬去了八九位关键,大阵之维系顷刻如山倒般崩溃。没了集力的媒介,众人再不能借他人之力用来取长补短,只得各拿本事拼上敦煌的锋芒。 其中一马当先的,便是唯一一个受了敦煌初剑仍可屹立不倒的白正极。双手横向拉出蓝电偏光娓娓扭转,刹那汇出盔甲临身附体。全副武装不过是一息的时间,下一瞬,他便起脚震出悍入泥泞,用以起势的一脚竟是在黄土上踏出圈圈似巨石入湖泊的涟漪不断。 凌冽并非虚有其表,在那一圈圈的旋湾中,其架势更是层层套叠,赫赫威能从作为开路先锋的无形飓风开始叠加,凝至最后,便成一面雷霆蓝墙,向着敦煌迎面袭去。 雷墙必然不被白正极寄以得手的希望,不过是借着那一刹的朦胧掩护,他顺而拔势达至顶峰,待敦煌剑锋回落,易如反掌般将雷墙引成两条流体星光擦身而过,便是瞬出电光火石,眨眼飞扬的右脚高起,斜踹正才从出剑后堪堪回力的敦煌。 半月璀璨脚边起,刮带着横弧凛然。 攻影恰如昙花一现,但其中凌冽却是逼得敦煌也要微微皱眉。索性肉眼难捉的极速飞驰跃至高阶决斗已然不是什么无解的难题,又加上有老朋友的前车可鉴,欲要化解眼前电光,也仅仅只是需要轻转手腕,调起坚不可摧的鞘首恰到好处地拦入一经起势便再难作调整的攻击便可。 每每有肉眼难及的高速对决出现,精神力的作用与存在感便愈加显著,横向对比起随时都有可能引致错误判断的视线,倒不如合眼来得实在。而敦煌也是这么做的。 但四十一人明显提前预料到了这一点,就在敦煌合眸准备集心应对单枪凌冽的白正极时,后者却是不顾可能会引致反噬伤害的后果,奋然收力,强行将月牙横扫慢下半拍。 “后面。”收势变化之明显,自然逃不过敦煌以入微精神力而构成的法眼。见雷霆掠然刹那没了势如猛虎的姿态,他当即调转身形,原本是空空如也的右袖飘荡,却在此刻绷成一尾长鞭炸出爆响,径直轰在白正极的胸膛,将其生生逼退四个身位,同时手中长剑蓦然横空,白首不偏不倚地扫过三位蜂拥而上的天蓝淡衣的脖颈。 看起来圆钝不已的缠带鞘首却是削铁如泥,恰如一笔点落宣纸的狂草,半分不拖泥带水地将三人头颅一并扫落,圆了他们不求同生但求共死的好梦。 没等鲜血泼洒浸染长袍,回拂的衣袖便是又起一记呼啸,将这三人尸首弹飞数里。尽管收尾已是马不停蹄地接踵而至,却还是不防几滴悬空血珠倏地砸落敦煌额首,旋起一阵腥气。 不知好歹的三人是四十一人中,第一批成为敦煌手下亡魂的牺牲品。 “立曦!墨寻!宛甄!”尽管早有做好心理准备,可真的等到有人殒命在自己面前时,白正极却是依旧难以自制地吼出一声悲鸣。 那位先知活过三世,三世为人不断地收留着路上孤儿遗民,暂且不论旁人眼中他这样的举动是否别有用心,至少对于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孤儿来说,他就是一位拥有着菩萨心肠的大好人。 他一生无亲生子,但膝下子孙却几乎横贯二百余年。白正极是先知在三世前期收留的孤儿,因而其年龄在四十一人中独占鳌头。 后来,先知三世寿命将至尽头,再不便四处行走,白正极便是理所应当地继承了他的责任,游走于世界各地的暗街小巷,为那一个个褴褛衣装的遗孤递上希望。 这四十一人中的每一位都是被白正极收纳回白家的,后者对于他们的感情,几乎不亚于父对子的关切,如今见子丧命于当场,白正极自然悲愤不已。 “我说过的。”不去擦拭额间淌下的鲜血,敦煌只是微微振臂,引着手中黑鞘荡出剑气入风,一并回旋于旷野。“不要挡路,不要不知好歹,你们就能活,现在也是一样。” 在他握柄的左手食指上,却是不见那雕刻龙蛇共舞的银色戒指。 强忍心中悲愤交加,不让情绪占据颅内主导地位,白正极闭眸深呼一口气,冷言道:“正因为先知大人的出现,才让我有了今天的成就,现如今,我又怎么可能背信弃义呢?” 说罢,白正极的一身雷电铠甲竟是毫无征兆地猛然炸开,化作漫天电索流转,却并非是冲着敦煌奔驰而去,倒是将身后那些由其收留的孤儿隔绝在战场之外。 “白正极大人!”就算是敦煌在速杀三位同僚时的云淡风轻都没能令余下众人心生胆寒之意,满腔热血反倒还随着三位同僚的牺牲攀上至高峰,欲要血杀的狠劲流转于每个人的眼眸之中。然而,还没等这些暴戾悉数作用在独臂单剑的敦煌身上,自天边回落的雷霆囚笼,却仿佛是一大桶冷水,不由分说地浇在众人头上。 他们高喊着不解,却没曾想白正极以一句高呼堵了所有人的嘴:“接下来,由我一人做你对手!败了,便只求剑圣放过这些孩子。” 他没有说自己侥幸胜了会怎么样。他知道自己压根就没有胜算。 “只要他们不阻挠我的话。”敦煌挑眉说道,算是答应了白正极的要求。 “呼。”得了敷衍的肯定,白正极调息正立,虽说是褪去了一身由雷鸣铸造的明亮盔甲,但他的周身却很快朦胧出取而代之的氤氲,一双深眸渐渐闭合。 看着那一蓬蓬雾气的翻滚,自打现形以来就是以一敌多的敦煌,其脸色终是第一次变得凝重起来,手中鞘刃不断泛起像是受到挑衅般的嗡鸣,似乎只要敦煌神念轻轻一动,这柄黑鞘便会脱手而出。 但敦煌忍住了,他给了白正极充分的预备时间。 “换血之法。”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现如今白正极所使用的,正是以精血换修为的套路。而依照敦煌心中设想,以白正极现在年纪,就算成功动用了换血之法,最多也只能维系三式迅猛,若要强行突破三式界限,必将当场倒毙。 “感谢剑圣成全。”当白正极重新开眼之际,当中瞳孔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两幕灿蓝近白的光晕,时有丝丝炫光如鲤鱼跃出水面般,行绕在其瞳孔两侧。 “动手吧。”敦煌回手扬起锋刃,直指境界达至一生巅峰的白正极。 “正极天雷!”万里无云的蓝海顺着这一声震慑天地的怒吼而卷起幽深浪潮,翻滚其中的雷霆不再蔚蓝,而是披上了只有天象之雷才可具备的紫袍战衣。 这一刻,正极天雷,半只脚跨出了灵气的范畴,成为历史上第一道人力与天象各自参半的招数。 满心死志的白正极深知此时的自己与飞蛾扑火并无任何差别,但能在临终前感受到自身早已止步不前的境界再度向前迈进,他死而无憾。 他横袖扫出豁然潇洒,天雷便是蓦然惊落,于白日亮起比太阳更要刺目的光芒...... 没了预世水晶作指引,仅凭第六感在偌大一个行天大陆上四处穿梭的先知大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般四处碰壁,缠绕在两腕的铁链倒是成了他开路的绝佳武器,向前振挥三俩下,便是换得一大片树林的陡然坍塌。 透着木林陨落而泛起的尘烟滚滚,托着长须的他正焦急地寻找着什么。此前被其抛弃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窖中的预世水晶将范围缩小在这片树林之中,可等到半壁森林悉数毁于一旦,他却仍然瞅不见那银发的身影,哪怕脑海中第六感俨然愈演愈烈,可他就是找不到那来源究竟在何方。 “魔女!!!”他仰起头,震吼一声不甘,尖锐刺耳的音浪直冲云霄,竟是将几只无辜飞过的大雁给喊了下来,砸到地上爆出血雾。 “她就在这里才对,她就在这里才对!”他甚至可以嗅到魔女身上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余温与气息仍然停留在这里,但是,为什么就是看不见呢? 常年光着脚的他带着满心疑惑向前跨出一步,却是突然踩到一小块不明凸起,低头望去,却发现那是一枚戒指。 俯身拾起那枚戒指挪至眼前细细打量,这位先知大人的瞳孔瞬间收缩:“假的!” 心中陡然一惊,他立马转身想要震步踩出爆鸣,进而腾飞入空,好脱离此等敌暗我明的险境,然而就在将要起势的瞬间,一记行踪难定的天外飞仙便是像打落苍蝇一般将这位年逾三世的老人直接拍进地里。 “你好啊。”在那满目疮痍的森林中,一位独臂握剑的男子正面带微笑地俯视着这位被压进地里的老人。 衣袍完好无损的敦煌此刻已经带上了那枚诱敌的戒指,此前分神进入戒内世界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这个计谋。 此前暗地里给白正极定的三式界限算是敦煌高估了前者的能耐,到头来,世间但凡是牵动至天象的招数,其消耗总归是大到离谱的存在,白正极起第一势的凌冽实为巅峰,那次劲力,甚至逼着敦煌不得已祭出鞘首之灵作为抵挡,可到了第二势的时候,当中威力便是一泻千里,到最后,白正极甚至没能出三势,便是炸成嘌呤星光,彻底殒命在敦煌的眼前。 “该死的臭虫。”先知大人两腕上的铁链被敦煌用黑鞘剑串成一条线,卡进地里,一时半会儿完全动弹不得,只得在地上一边叫骂,一边拼命蠕动:“你知道你保护的是谁吗?那可是会引致世界毁灭的魔女啊!” “是是是,引致世界毁灭,都不知道你从哪听来的这些封建迷信。”敦煌空出手来挠了挠耳朵。“那可是我的女儿,难不成你还能比我更了解她?” “你终有一天会后悔的!”被钉在地里的先知扬声威胁道。 “或许吧。”敦煌嘴角勾起不屑的冷笑。“但至少现在我还没有。”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大戟横空 虽说是被踩在脚下,但这位先知目前还没有歇斯底里的征兆,就算是腕间两链上那维持了其第三世生命的幽芒此刻正不断地消散着,他也依旧不为所动,一双老练的深眸以最小的幅度打量着周遭可以利用的一切,于心底酝酿着一次绝地反击。 “不用看了。”敦煌没有急于动手去终结这位风中残烛的老人,并不是说他想在趁机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好大肆嘲笑一番这位享誉盛名的先知大人;而是敦煌深谙,只要链条上的光芒一日不曾完全黯淡,哪怕是将其大卸八块,这位宛若牛皮糖一般的老头子照样能够生龙活虎地爬起来。 如果着急了那么一瞬,那么现在的耐心等候便将付诸东流。倘若老先知因受外力而毙亡,那两链上的幽光便会重启璀璨。 “没有人会来救你,老头子费尽千辛万苦才在三世漫长中打下的仁慈招牌,刚才就已经臭了。”敦煌皮笑肉不笑地俯下身,半蹲在泥泞之上,脚跟不曾触地,凝望着老先知的奇异神眸中,如今倒映得却是另外一位七旬长者的身姿。 三式的电光火石镀来全然真空的寂静,在那瞬秒一如年的雷霆万钧之中,白正极仅有首招凌冽,后两式的急流勇退,一方面是因为年龄的大限制,而另外一方面,倒也离不开其本身已经有所动摇的忠心耿耿。 诚然,老先知的再造之恩,白正极无以为报,所以,他昂首阔步,率四十人试图抵挡剑圣的直捣黄龙,这是报恩。 可尽管老先知的恩情乃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但前者救下孤儿,赋予姓氏,授予各项高超技艺后,便将那些孤儿如死士一般随意指挥,同样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与白正极同批的孤儿,这位先知一共收了七十二,白正极的天赋是当中的佼佼者,所以他才能够数次险象环生,去完成那一个个由先知布下的,足以称作九死一生的各种任务。 他是得天独厚的,同样也是弥足可怜的。因为与之同辈的那一位位因为拥有共同遭遇而彼此惺惺相惜,不是亲生但胜似亲生的兄弟姐妹,却是接二连三地倒在了他的前面。 倒在了那一个个由先知亲手布下的考验,当中不乏纯粹的送死:用命,去证明那仅仅只是先知脑海之中似浅梦般扶摇而出的一个噩兆。 “那一年的断面山,其实也有我的兄弟姐妹听命参与其中。”白正极告诉仅剩独臂的敦煌,同时扬袖将蓄能的威赫一并发出呼啸,却在半空中旋绕一圈,仅仅擦过敦煌的脸颊,扫起一阵已经不足道的刺痛。 “先知大人对我们有救命之恩,但也只有救命之恩。现在,我已经竭尽了全部来阻拦您,以命偿命,这样一来,应该足够抵消这点恩情了吧。”白正极微笑着对上敦煌面色的凝重。“剑圣大人可不必担心那些少年会成为您的绊脚石,我已有相关的安排了。” “用如此手段培养一个个忠心耿耿的血士,确实是个方法。”近些日子以来,得悉并曾几度与白樱雪共享二人时光的敦煌,对于那一夜的暴雨倾盆算是释怀了七七八八,但若是被旁人别有用心地故意提起几句,他的瞳孔之中却仍会闪烁出杀意翻滚。 眼下亦是如此,但杀念却无分毫剑指身形虚幻成微光的白正极。 “如果让我再年轻个几十岁接触这等境界,我必杀你。”白正极向敦煌灿然一笑,已是强弩之末的他,经此展颜更是再撑不起身形的危立,一屁股坐到地上,却激不起风尘。 “前辈大志气,晚辈佩服。”对于人之将死的直言直语,敦煌也没那个心思想要去反驳什么,反握剑柄令鞘首垂落地表,他单拳恭于胸前,笑言道:“若有来世,必会与前辈切磋过三天三夜。” “一日便够,一日便够。”白正极仰首望天,透过电光莹然远眺碧蓝:“我真没想过,到了风烛残年,境界居然还能再作飞跃,值了。” 晶莹轰然炸开,以天地作湖泊,荡起回响似涟漪,一圈又一圈地回旋在那些早已红眼的少年耳畔。 正如白正极所说,这些少年兵尽管一个个看上去都已是与敦煌苦大仇深的模样,但却没有一个人跃出阵列,就这样红着眼,目送敦煌御剑离去。 “施恩却图人用命来报,说明你这辈子都只能是个小人,还先知呢,真是辱没了这名号。”敦煌呵出一口浓痰啐在老人的脸上。 “啊!”感受着枯槁脸颊上那仍有余温的口水,先知大人总算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懑,满腔怒火不再追溯飘渺魔女飞扬去,而是悉数锁定在眼前这位独臂的剑圣身上。 被定在前身的双臂猛然上挑,那两只纤瘦到仿佛被人轻轻一折便可立马藕断丝连的手臂此刻的势大力沉却如早年凶兽一般排山倒海,反推过剑罡沉凝如山的压制,他跃然而起,携双链横空,沟壑遍布的眼皮不掩当中恰似惊涛拍岸的凶悍。 “老夫今生就算是觅不到魔女,也要把你跟我一起拖去见阎王爷。”双手各延顺逆两个方向先后转出两圈凌冽,将蓝链绕满前臂。 “如果不是只能等你寿元正寝,你早就死了。”敦煌脚尖微勾鞘锋,只是轻轻一记挑腿,便将之平稳无比地收入左手掌心,挥刃向空切出足以令空气为之扭曲的浑厚剑罡,蛮不讲理地削掉了那先知大人的半个脑袋。 没有鲜血,只是链条幽光明亮几分,便让其重新恢复到完好无损的神态。至于弃其主人,骑乘罡气匆匆往后飞跃的那半颗头颅,则是在最后一次跳跃悬空而定,随后猛然拢靠成一团乌黑的球体,不凭外力,角度刁钻地俯冲向敦煌,被后者绕身剑气轻松粉碎。 “从自行断锁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只剩下了半个时辰的命,现在算一算,大概也就只有一炷香了吧。”敦煌笑靥依旧,但言语却是异常冰冷。“你觉得,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我能把你切成多少块却不伤你性命?” “狂妄小儿。”先知左手抓着自己纵使腾空都依然可以触及地表的白须,缠着幽蓝铁链的右手霎那瞬闪,将这陪伴了他整整一百余年的长须齐根断去。 枯瘦左手轻轻一震,于须发白瀑上荡出一道翻腾而出的波涛,清扫一切多余残发之后,便有一杆银戟顺其招舞侧于身后。 待灵兵入手,他那甚至已是老人斑遍布的容貌竟然有了返老还童的趋势,从耄耋直坠花甲,不再老态龙钟,反而有了宝刀未老的姿态。 “我以前也见过一个耍长兵的老家伙,可他不论是为人还是胸怀,都比你好太多。”敦煌面无表情地调侃着。 那位先知的左手凝在戟身中位偏上的位置,同时间,他故意松下了紧锁臂弯的幽蓝链条,好让其与同为金属的良兵来一次相接,两者紧密融合,将本就寸长寸强的大戟又多增了几米的范围。“去死吧!” 飞扬而下的长戟后接铿锵有声的铁链倏然,眨眼临近于敦煌胸膛,速度之快,几乎不亚于此前白正极的霆落。 只可惜这种以速压人,从而抢占先机的套路,对上的却偏偏是自出道来就已然对此类招数不屑一顾的敦煌。 强戟临空震下的重压临固然巍峨恐怖,但来到敦煌的眼中,却跟富人家饲养的游鱼一般人畜无害。 算准时机引黑鞘入空,不偏不倚地卡入大戟的一旁小枝,起势得手,敦煌却不像常人那般赶忙将重戟借力引至别方,好避其锋芒。反而是顺应其势,猛然向后一抽,换得大戟的悍然加速,生怕它来得太慢一样。 眼看锋芒即将贯穿自己胸膛的千钧一发已然迫在眉睫,敦煌却依然能够腾出勾笑的片刻闲情雅致,瞬息间,他猛然向上顶出一个膝踢,撞上黑鞘剑柄,奏出恰似佛堂擂钟一般震耳欲聋的音浪翻滚。 鞘刃顿化脱弦飞箭,直射云霄,引着那柄被卡住小枝的大戟于半空中划出一道靓丽圆弧,轰然撞落在敦煌身后数十步的距离,连带一位仰仗戟锋激射而出之力度,欲要飞腿一击毙了敦煌命的老人重重砸地,摔出得用面门刹步的狼狈。 “四块。”敦煌绷着两指笔挺,唤回一道流光停滞于身侧。 半晌后,不远处的风尘滚滚中这才传来一阵暴喝,凝眸远眺,只见那位老人正挣扎着从土坑中爬起来,同一时间,四条修长掠影各有轨迹,以两前两后的诡秘袭向敦煌,却无一例外地被后者稳稳击落。 从沙坑中爬起来的先知,其双手双脚都一如新生般白皙稚嫩。 “还是立个时间吧,这样应该会有点压迫感。”敦煌笑呵呵地提议着,同时说到做到,反手抛出一支焚香,刺进一棵此前被铁链横扫而打塌的大树树干中。“对你来说。” “哈哈哈哈!”那老人凝望着自己重新生长出来的两只手,看着那没有一点纹路的掌心,冷笑出声,不知什么时候转成与右手链条共融的大戟顺着牵引腾跃,稳入其主人的掌控。“来!” 拿下一旁悬空的黑鞘,敦煌仅以拇指夹握剑柄,其余四指则是朝向那位先知回挑两三下,以作挑衅之用。 暴风骤然降临,沙尘中,蔚蓝与银白泾渭分明,俨然横扫出几近十米有余的特大圆弧,大开大合中,锋芒直冲封喉而去。 “再拖一会儿,怕是有别人要来这里了。”敦煌在心中默念,奇眸注意甚至不在面前作舞的月牙身上。 一方近乎有心拼死,一方看似无意抵挡,这截然相反的应对模式,却是怎么也妨碍不了短兵相接的清越奏鸣。 “尊上。”高楼之上站有一人,长发灰白如雪,面容却是格外年轻,此时的他,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远方那时有剑气夹带铿锵一并翻滚的树林,在他的右手边,有几位单膝而跪的黑衣人,他们每一个都将头深埋胸口。“白正极已经作古,现在的敦煌正在与白家先知对峙。” “败了么?”尊上冷冰冰地问道。 “还没有,不过也就是这半炷香以内的事情了。” “动手。”说罢,尊上的手中便是旋即绽放出一朵灿金色的莲花。 第二百九十章 并肩 无形气焰扫荡如风,又是仅在瞬间便带起铿锵清越,转而望向天际,一道不知是多少次被借力打力地抛飞出去的老人正在空中挣扎着调整身形,右手猛然回抽,将其上链条甩出一连串破空收音,将要收回那被鞘锋挑开的大戟时,却见别样流光自其身边一闪即逝,轻描淡写地勾勒过老人的大腿根部。 虽然老人纵横一生,对于陡然泛起的断肢剧痛早已是司空见惯,面上表情淡然依旧,但却难免身体上的本能反应迫着其向右边颤了两颤,一下子错过了握器的最好时机,整个人便只能被动承受巨戟的沉重,两手空空地扑落在地,划出一条平坦泥泞。 递手迎下一招得势后正泛滥着雀跃情绪的剑芒,敦煌转腕立定,正想轻言再道讽刺时,却是被身后悄然袭出的一记银芒给炸了个趔趄,踉跄两步后才重拾重心。 此刻,若有人站在敦煌的正后方,大可看见在其受力的衣摆外侧有一圈圈无形波纹泛滥而出,恰如湖面上旋转的涟漪,以套叠的方式全然化解了那白家灵气的蓄势威能。 从出手到得手,那记落刃灿光带给敦煌的感觉就只像是灵气,而作为白家中的先知,得以掌握此等灵气倒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所以敦煌没有对此予以特别关注。 “这就是你的回光返照么?还是有点拿不上台面啊。”敦煌瞥了眼那已经快要焚尽见底的幽香,嘴角漠然起勒讽刺:“闹剧就要结束了。” 生命的倒计时俨然步入最后的尾声,而现在的先知,其恢复速度更是再不及初初暴起攻势时那般迅猛,齐根断去的大腿到现在,也只是在晶莹簇拥之中才勉强够到膝盖部位。 强撑着入地大戟奋力站起的先知凝望着体内玄机仿若深不见底的敦煌,枯槁而沧桑的面庞上却是少了几分最后拼死的癫狂,反而是没由来的闪烁出难以抑制的狂喜。 “你今天,必将死在这里。”先知如是说道,却是没有应声伏地而出,反倒是驻足原地作调息姿态。此刻,距离那炷香的焚尽,只剩下三次呼吸。 “是疯了啊。”敦煌不再将剑锋反握,改以正手提携,双腿稍稍分出前后,后足单膝微微弯曲,看似轻松无比的动作,却是在其脚底开出阵阵如同蛛网般的龟裂蔓延而出。 三次呼吸,就算胸脯再怎么缓起缓落,也依旧过不了瞬息的坎儿,平稳的呼吸如期而至,也不待第三息的徐徐吐露,敦煌便是以身为剑,亲自引领黑鞘共舞双色炫光,直切先知脖颈,力求一击毙命。 一人单剑临其身时,最后一息则刚好吐露完毕。 然而,未等锋芒触上脖颈,那先知的头颅却已经挂着邪魅微笑往后飘荡去,断了。 恍然间,那炷焚尽的幽香竟是逆天地反向生长,自飘零灰烬中纳回了原本的色彩,恢复笔挺之貌,重新带起一点火星凝聚香首。 “还是来了。”难得的一剑失手,敦煌便立马在心间暗骂一声这老头子的无赖技法,随后引剑回勾,用鞘柄猛然轰在那身首异处的断头躯壳上,将其自内部轰然震碎,爆起一声激鸣的同时飞身往后,稳稳落回龟裂正中心。 灵魂深处愀然作响的悸动撩拨着敦煌不得不将注意转至斜前方的无云高空,在那广袤的碧蓝中,一点比肩太阳的金光璀璨是那么耀眼。 “死亡之莲?林枫。”敦煌也只是瞥了一眼,答案便已在口头呼之欲出。他拧转手腕,挥刃于转瞬以纵横交错的方式斩出四十二道虽同样剑气凌冽相似,但内在气机却是各样不同的旋光剑罡。 当中一有纯粹之力,亦有柔劲缠绵;迥然不同的冰火二意在此刻却是齐头并进,同仇敌忾地直上九重天,去直面那来势汹汹的一点金光。 横扫如剑,纵落则形似宝刀架意,又若斧刃抡劈之霸道,当中更是掺杂着几记用枪时的崩挑拨带拉。转瞬四十二,近乎囊尽了天下兵刃的全部进攻手段,融会贯通之余又加以改进,令其在赏心悦目的同时,不点半分冗余。 也不等着四十二流光浩浩荡荡地面上那一朵不论何时都是那么其貌不扬的金莲,敦煌足尖则是在龟裂角落连点四下,分别稳落东南西北,描出四方后,手中白首剑鞘悍然坠于中心,刹那深入泥潭的剑气便是翻滚而出,以敦煌位处为落石中心,向四面八方荡起一阵阵土浪套叠。 敦煌这招颇有炫技嫌疑的以地为海在初初起势的三具浪涛中却是未见成效,但前者仍然不显半分焦急,反而是加大了手心的罡气输入,换得愈加有惊天骇浪之色的泥泞拔地而起。 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待作为收尾的土波跃上参天大树的那般高度,终是有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伏地黑衣人接二连三地被抛入空中,继而以千奇百怪的姿态跌落地面。 他们当中有的人运气好,就是平着用后背着地,到苏醒时,顶破天也只是一身酸疼而已;有的人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以头抢地,颈椎接连蹦出清脆之音,死得不能再死。 等敦煌收拾完这里的烂鱼臭虾,天上碰撞亦是紧随其后地开始,融汇十八般武艺的四十二剑对上金莲绽放,初初前者略占小优,起码能把那朵莲花当掌心玩物般随意拨弄,但却是怎么也破不开那一层层华丽金衣,甚至连一点豁口都切不出来。 而等莲花猛然绽放,开出一排横向烈光之时,那四十二剑气便是立马落入下风,原本还能托着莲花一并翱翔天际,现如今却是被后者一招逼落凡尘,无与伦比的强压不遗余力地蚕食着武技剑罡,并将其源源不断地转化成为己身的一部分,令那尚未临身就已显威能赫赫的金莲光芒更甚。 “冥界的吞噬之法,那家伙真的这么做了。”眼见金莲迅猛已是一发不可收拾,敦煌的瞳孔不由得收缩几分,硕果仅存的单臂左手下意识地摩梭上已经是日久生疏的鞘身剑格。 死亡之莲的威力对于敦煌来说,虽然算不上心有余悸,但却绝对是记忆犹新的,毕竟右臂的俱碎正是这人类工匠技艺巅峰造极之作的杰作。 当初在七星洲上,敦煌未曾唤出剑灵,结果连念杀理之剑都险些被之炸成两截;而现在,由于此前在对敌白正极时,已经令鞘身之灵展了那么一次神威,距离完全恢复还要那么一段时间,换而言之,现在的敦煌,其实跟七星洲上对阵金莲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反观那朵盛气凌人的金莲,再拥冥界之法的它,境界和实力与当时自然不能够同日而语。首次碰撞之后,一方境界飞升,一方止步不前,那么这第二次的碰撞,或许敦煌败得不会像七星洲那时一样惨,但就对垒的结局而言,估摸着与七星洲那次没什么两样。 “要撤了。”理智的心声回荡在敦煌的脑海之中,可每每当其望向那一颗逐渐恢复原貌的人头时,一阵不甘便会油然而生。 可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便是不可或缺的一项特点,纵使心悬不甘千万,但现在也就只能黯然作罢,撤步后闪,这位独臂剑圣便是瞬化流光贴地远遁,几乎眨眼就没了踪迹。 然而下一瞬,他的身影竟是又一次出现在龟裂的地方。 “别走了。”敦煌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诧异,而不久后回响于天地的冰冷则是恰到好处地解释了剑圣眉眼之中的疑惑:“冥界那边传了我一部秘籍,当中尾篇撰了两法,一个是吞食天地的贪,一个是迷惑天地的幻,学着都挺难的,但现在,我已经对这两法滚瓜烂熟了。” “你现在便处身于幻,四面八方皆是明镜,无论你往哪走,最终都会回到原点,我要是你,就不会白费力气去冲阵,而是好好想想该怎么应对这朵死亡之莲。” “哦对了,死亡之莲的初始威能与当初七星洲上面的那一朵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个能够将外力转换成内部威能的贪而已,抵挡得越尽力,威力便会越大。” “当然,你是剑圣,无论我把局布得再怎么严谨,你始终都会有破解的方法的。哪怕是现在,你也有,只要将手中剑出鞘,这天下,包括冥界在内,又有什么东西拦得住你呢?” “你想怎么做是你的事情,我只是好心好意地给你提个醒罢了,金莲落定大概还有十息,你慢慢考虑。”一连串不咸不淡的说辞飘然而过后,这所谓的“幻”中,就只剩下了敦煌以及那仅仅只有一朵,却活生生地踏出大军压境之风姿的死亡之莲。 “出鞘。”敦煌的拇指抵在剑格上,蓝紫双色的眼瞳中逐渐烁出迥异于二色的别样光彩。那人说得没错,现如今的敦煌,还远不及当初的登峰造极,其背后原因并不是断了一臂而境界大跌,而是在手中一直静卧于黑鞘簇拥中的念杀理之剑。 一剑共二灵,已是现世实力差不多数一数二的鞘身之灵,甚至还得尊躺卧于其怀抱之中的那剑身之灵一句前辈,当中孰强孰弱,稍加思索便可得出令人无比惊颤的事实。 由世间传说之物——寒铁雪花晶——铸造而成的,只有那掩藏近十余年的剑身。 一旦敦煌鞘不封剑,一剑斩平天下便不再是一句空谈。 只是要想出鞘,需要克服的,是那十几年前由敦煌自行引动全身精血所立下的血誓啊,那誓言的期限他曾扬言为永恒,一旦违背了誓言,等待他的,便只剩下了大闹一场后寂然作古。 一番纠结的权衡利弊,外界时间却是不知不觉地过了九息有余,眼下,璀璨金光已然当头盖下,那刺入每一个毛孔的凌冽此刻正不遗余力地折磨着敦煌的全身。 千钧一发,敦煌狠心一咬牙,拇指正要猛然上挑之际,食指上的银戒指却是率先光芒大放。在那仿佛时间暂停的一瞬,有那么一道倩影自其中翩然而出,她嘟囔着嘴巴,用食指敲了敲敦煌的鼻梁,随后双手环绕上他的腰间,将耳朵轻轻地贴上他的胸膛。 “真是的,一个二个都不让我省心,嫁给你,真是好累呀。”清幽的嘟囔抱怨于半晌之后才回荡在敦煌的脑海之中,回过神,他发现一龙一蛇正傲然挺立。 第二百九十一章 收尾 席卷天地的火光迭起着万兵锋锐,以圆韧的氤氲点缀囊括天下之意,就密林为起始点,轰然扩出锐不可当。一朵金莲虽是后来居上,却在现世的那一刻显尽光芒,夺了由四方汇聚至此的全部注意。 “那是火药?怎么可能?”南宫羽生来就具备通晓灵气的特点,但凡归属于灵气行列,纵使其玄妙还从未在人前展露过,他也依旧认得出来。因此,当南宫羽远远地望见那掀起火光冲天的锦云翻滚时,他便是难以自制地惊呼出声。 人世间以修者为尊,大抵是因为现如今的常人并无法掌握与前者对抗的实力,普通人远不及修行者那般武艺高超,两两若是敌对双方,寻常人家除却提着刀枪棍棒,以悍不畏死的人海战术硬拖修者达至人力穷尽以及部分奇招之外,便再无其他取胜方法。 而在修行与常道有别的今天,火药的地位则是弥足尴尬的。要说毒这种东西,修行者苦心钻研,起码还能破天荒地蹦出一两个像是江鸣羽江家那般的用毒世家,呼来紫龙吞云吐雾,引致一雾一荒芜的毒霸之名。 但至于火药,其上下限都远不及灵气威能,唯一的可取之处仅仅在乎于它不需任何修为加持,只要掌握了简单的手法,寻常人家都能加以运用得炉火纯青。因此,它也成为了寻常人的香饽饽,专门用来抗敌。 当然,也不说火药不曾辉煌过,只不过,其巅峰也早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夜阁,这一个已然泯灭在历史滚滚车轮之下的名称,就曾单依火药,一瞬团灭想不开到其门前去冷嘲热讽的修者团体,当中有几个甚至能够跻身大于陆风云榜前百位。 一秒瞬杀,毫无道理。在后来的人云亦云之中,大抵也超脱不了这八字的范围,据说,当刺目炫光消弥后,夜阁门前的地面甚至开出了一个可埋万人有余的坑洞,至于那十八九位放言称夜阁并非江湖正统的修行者,则是尸骨无存,连粉末尘埃都不曾留下,皆是被其中回旋的光刃灭除殆尽。 夜阁的鼎鼎大名就此响彻四片大陆,而达至后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境界,这个组织也不过只是花了小半个月的时间而已。 说实在的,夜阁的横空出世,乃是比天底下任何一个历史悠久的帝国都要更具传奇色彩,比起各个帝国在动辄百余年的悠长历史中缓缓厚积薄发,夜阁的崛起之快,甚至让其被当初一代人笑称为真正的苍天之子。 初立于行天,七日后便是成为行天大陆上继白家与天灵帝国之后,又一地标性的存在;再往后半个月,名声远播至天下的各个角落,就此展开其长达近五十余年的寡头垄断。 作为后至的晚辈,夜阁的蓬勃野心却令其超然于安于现状的白家与天灵帝国,分部在初立那一年间便已开遍四片大陆。 如果不是因为十余年前,总部在那一夜的莫名覆灭,包括阁主在内的顶尖战力悉数死绝,夜阁的辉煌根本不会在短短十几年便激流勇退,以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样无人问津的窘态。 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为其邻居的天灵帝国无人知晓,就连帝皇南宫羽对其也只是一知半解,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白家更是理所当然地不会去理会这等外乎于家族的事物,除了当中某位心有别样牵挂的女子。 眼下驻足城头,却是有幸亲眼再见到那不亚于夜阁鼎盛时期的火药辉煌,这让南宫羽的心头刹那浮出又一座若隐若现的高山:“是夜阁的传人么?” 南宫羽暗自啧啧嘴,印在粗糙墙面上的双拳死命攥紧,片刻沉思后,终是缓缓放松下来,擦着硌硬的凹凸,垂手至大腿两侧,回眸俯视着那两位跪坐在城墙上全身颤抖不已的游侠与壮汉,他轻叹着说道:“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白龙啊。” “呵呵呵。”死里逃生的先知催动瞳眸仰望压迫感十足的气浪金云,一边阴冷地嘿嘿笑着,一边引动着自己重新生长出来,还不算特别驾轻就熟的四肢。在他的身边,站有一位年纪明显还不到而立,却已是满头长发灰白的男子。 “谢了啊,老弟。”虽说是道谢,但先知骨子里却仍是流露出与生俱来的高人一等,对于这位及时赶到的救命恩人,其语气之中偏向于理所当然的部分要远比感激不尽多。 倨傲在很多时候都是深入骨髓的。 “不过是重新计算那一炷香的时间而已,不出多时,你照样会死。”也不见那年轻之辈嘴巴有任何动作,却是有寒声回转于先知的脑海,让后者不得不赞其主人的内力浑厚。 高人走江湖,多半以气代声,讲究不动嘴却有声,并不是一种显摆自己能力如何如何高超的手段,没那么肤浅。在大多数时候,以气代声想要潜移默化地渗入别人脑海,其要点取决于双方内力强弱,强盛者入孱弱者仅需一瞬,而反过来,却可能动辄半天。 所以,想要在初遇时便对对方有个大致的了解,以气代声是最简单,也是最安全的方法,至少江湖上没有多少人把这种路数当作挑衅,而是被集体所公认的试探。要是因此而大打出手,流言传出去了,保不准就会被戴上小肚鸡肠的帽子。 老头子在心底默默赞赏灰发青年的内力浑厚,而后者对此则是没有过多在意,贴着渐渐有了消散之意的光旋往左仿若蜻蜓点水般踏了几步,来到一杆大戟跟前,俯身拾起。 “哦,谢谢啊。”老先知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位青年乃是秉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良好品行的侠义之客,正要递手从后者掌握中接过由白须幻化而成的大戟,却不曾想银光高落,悍然劈斩,电光火石之间,便是断了老人初生的稚嫩手臂。 “额?啊!!!”愣了一秒之后,老人旋即捂住鲜血喷涌的伤口,仰天啸出骇人听闻的痛呼,一双深邃眼眸顿时充血染红,怒视着那纵使挥戟断臂,却仍然冷淡的灰发青年。“你干什么?!” “杀人。”灰发青年面无表情地说道,握戟手势不随主流架于中心偏上,而是紧贴在戟锋下端两寸的位置。“只要用你的兵器把你杀死,你就不会再有一炷香的残命了。” “你知道?”此时,先知那连带着白骨血肉一并齐根断去的右肢不再是如同对阵敦煌时的光芒蠕动,而是止不住的血如泉涌,与之一致的,还有先知瞳孔内的惊惧交错。 “我替他收尾。”灰发青年没有理会先知的质问,悍然前跨一步,还没等老人驱起仅存的残肢做出任何抵挡,灰发青年便已经带着染血大戟形显于他的背后。 在活过三世的先知身上,如今开出了一个从胸膛下沿至肚脐的巨大豁口,当中,只有周遭的肉壁才有淋漓鲜血缓缓滴落,至于正中位置的脊椎或是五脏六腑,则是全都蒸发了。 “你....”没了脊椎作主体支撑的老人扑通跪地,以背仰的姿态颤巍巍地抬起手,死不瞑目地喊了句不甘后,彻底归西。 主人消亡,被灰发男子握于掌心的大戟顷刻发出一声悲鸣,锋刃瞬息软化,变成如丝绸一般的柔韧,再在其后镀上一层层白雪。 “没出鞘啊。”灰发男子轻轻摩挲着手中长可及地的白须,一双幽冷的眼眸望向那持着一缕残息聚而不散的金光,嘟囔一声:“就像我说的,你总有法子。” 青年何等眼力,稍作凝神的功夫,便轻松望见了那一枚悬浮在浓浓火药之气当中的银白戒指,甚至连那被雕刻在戒指上的花纹,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失败了啊。”灰发青年自嘲地笑了笑,可故意低下头的言语却没有任何遗憾,反而是溢满跃跃欲试的姿态:“算了,还是等下次吧,毕竟时间还有六个多月呢。” 说罢,他潇潇洒洒地荡起衣摆,一个闪身勾勒出浮光掠影,弹指间没了身影,只留下这一片遍体鳞伤的丛林伴着银戒寂然耸立。 擎神木下。 “黎笙死了。”刘墨云淡风轻地说道,同时还故意往擎神木后方的秘境转了转身子,刻意扬出近方圆数十里都能清楚听见的声浪:“三世的小伙子儿,最终还是败给了自己的执念啊。” 在秘境之中盘膝而坐,汲取天地之灵气的白龙本来就要大功告成了,可这一声陡然奏起的嘹亮伴随着熟悉的气息一并从鼻尖远遁至虚无,他却是浑身打了个颤,好不容易才提取出的精华便是立马成为一盘散沙,功亏一篑。 “那小子死了?”白龙的眉眼之中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感伤,并不是针对于劳累半宿却最终徒劳无功的天地灵气,而是给予那掠过鼻尖的气息。“真是有点可惜啊,原本还想着说他挺像我的,等我出关以后,打算再给他续上一世的命的。哎,奈何天要亡他呢。” 片刻的黯然神伤后,白龙重新坐定,神念轻轻一动,便是将方圆近百里的全部灵气如同海纳百川一般尽数牵引到自己身前,转成一尾漩涡。那些个原本还是万千离散,自成一体的灵气光星,便在此过程中逐渐融合成不分彼此的一道流光...... 在田叔暂时驻足的营地旁边大概百米远的位置,有一潭纯天然的池塘,当中溪水清澈见底,没有游鱼,却是横七竖八地插着几根小木墩子。 现如今,不论一年四季,始终如一,永远披着粗袖黄袍的陈芒正飘飘洒洒地飞舞在池塘上空,偶尔以脚尖轻轻跃点木墩,借力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上踩出涟漪不断,从而换得又一次高高跃起,看似惊险实则有条不紊地躲过匕首的锋芒毕露,顺带横切一记手刀,敲在出势却未能及时回收的姜乐冥后脑勺上。 “怎么回事?”恍然间,陈芒惊觉行天大陆的极远方似乎传出一阵异变,下意识地分了神想要前去观望一阵,刚好被破屿归来却依旧被压着打的姜乐冥逮住时机施展从敦煌那儿偷师来的御剑之术,双指瞬息绷直,紧接着手腕向后一甩,原本一往无前的匕首便是在空中来了个急刹车,回锋速度极快,甚至划出气震爆鸣,就这般毫不留情,径直杀向陈芒的后背。 第二百九十二章 回归 自破屿归来后,虽然姜乐冥的修为仍然不及陈芒,但后者对于前者的磨砺,却再不复当初那一边倒的碾压之景。当初陈芒的一记手刀动辄便可将姜乐冥直接摔成四脚朝天的狼狈模样,可现在作影沉落姜乐冥的后颈或肩头,却是只能微微将之向着力点打斜几分。 不仅如此,陈芒的每次出手,一旦触上姜乐冥的身体,不论是哪个部位,总会有一阵莫名其妙的力不从心夹带着阴冷幽冥翩然入心扉; 荡在其身的数十手刃,更都像是砍在一个不尽软糯的棉花上,陈芒的个人施力倒是不受其影响,可这抹劲头却没有一次能够顺其心意,轰在一个定点,反是被那伴身在姜乐冥两侧的气机不分巨细地悉数吞噬,再将其中劲力平均分散至身体的各个角落。 这也是为什么姜乐冥能够在多次承受陈芒已经算是不遗余力的反击后,还可以于池塘水柱上屹立不倒的根本原因。 远方陡然迭起的火舌喷涌致使陈芒不得已分神前去观望,等到其察觉裹挟着刺骨寒风一并逼身的凌冽后,陈芒当即想要转身架出防御姿态,可他一回眸,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把不偏不倚的悬停在自己眉心的匕刃。 忆寒之刃作为姜乐冥独一人的唤灵兵器,跟随其主这么些时日来,倒也有了一定量的变化,当中最为突出的,莫过于那不再仰仗蜿蜒向上才可勾勒出锋锐的刀尖,反是绘出约莫一个指节宽的笔挺,刃身有一中线,中线左右两侧则是扁平向下,开刃锋锐不时闪烁,一道银光旋柄起,终在前端扶摇出刺目星光。 原本才不过手掌大小的匕首,现如今算上握柄,已然有了半只前臂的长度,似乎是正往细剑的行列迈步而去。 “结束了。”姜乐冥用左手死死托着发颤不已的右手,竭尽所能地确保着那绷直两指不会下意识地做出多余动作。“我赢了。” 错开眉心悬停的那一柄既非匕首,又非剑刃的利器,陈芒眼眸中的肃穆俨然终是缓缓消散,淡淡的欣慰取而代之。他不做任何顾虑,扬手就是直接贴上那柄匕刃锋芒,轻而易举地将其拨向一旁。 眼瞅着自己的唤灵兵器被拨出可能的杀伤范围,姜乐冥这才长舒一口气,心神中便再不起任何压制,一任剑光掠影肆意飞扬去,震入清澈见底的池塘,激起及胸白花。 “还不错,可以休息了。”陈芒飘然如仙,起先还得抬脚跃踩木墩子,到了后两步,索性直接选择凝气入足尖,踏空奏出一如击鼓般的闷响,来到姜乐冥的面前,拍了拍这位唇边已然泛黑的少年。“如果你不想留那种飘飘长须的话,就把胡子剪一下吧。” “终于可以休息了。”姜乐冥在心底欢欣雀跃,脸上的表情却是十足的萎靡色彩,近乎是瞬间失了全部支撑气力的身体一软,就这么靠进陈芒的怀中。 “哈,呼......”将陈芒的胸脯当作枕头,姜乐冥就这样直接昏睡了过去,鼾声震响如雷,直到这一刻陈芒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个小伙子已经有差不多三两天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了。 “好好睡会吧。”陈芒嘴上虽是柔声不断,但他毕竟没有成人之美的那种习惯,更何况胸前靠着的乃是一个青春洋溢的小老爷,又不是小鸟依人的清丽佳人,这要是给人看见了,保不准会有什么样的流言蜚语传出去。 所以陈芒领着姜乐冥同化一道电光,闪身来到一片开阔草坪,小心翼翼地将这位倒头便已呼呼大睡的青少年平放在柔软绿茵上,至于置身葱郁之中的自己,则是昂首遥望那已然痕迹全无的惊变,自言自语地低吟道:“既然忆寒已经有了剑之雏形,这样一来,就离那件事不远了啊。” “练完了?”自晓时趣的田叔现在才从一旁缓缓走出,或许是卸了统帅之任的缘故,不再需要飒爽英姿去扛起重担,面容本就清癯的田叔,现在就连背部也是显出几分伛偻。 “田将军。”陈芒闻声知人,转身便拱手作揖。 “不必多礼。”田叔憨厚地笑了笑,不光动着嘴上功夫,脚下亦是踏出隐晦步伐,以轻柔到根本难以察觉的幅度,让开了陈芒的恭敬:“这孩子不仅自己的天资好,对于战局时机的把控亦是极致入微,是个带兵的好苗子啊,只可惜被剑圣抢先了一步。” “不过也好,入军从政相当于落进了无形樊笼,是怎么也比不上江湖的自由自在的呀。”田叔仰望天际,手扶胸口空长叹息,眼神中掠闪过已然迟暮的无奈。 这位将一生都奉献给天灵帝国的老将军,曾几何时,也曾向往过那江湖儿郎的佩剑游历四方;也曾仰慕过那种快意恩仇的酣畅淋漓;更曾随波逐流,去争取那大陆风云榜的提名,可到头来,他还是选择了立足天灵。 随之而来的便是数十年的坚守,这数十年间,风云之榜不断更新换代,除却天下第一的榜首状元依旧坚挺之外,包括榜眼与探花在内的世界前十,其人选却是从来都没有稳定过。 只想当一个尽忠职守的将军的田叔,原本决意不触江湖事,可最后,却是莫名其妙地得了个天下第四的风云榜座。 从先皇到如今的圣上,从当初田何二子的旷世之争,到后来独霸鳌头,再到现在的黯然退隐,将军这个身份的一生,不论低谷抑或是巅峰,田叔都已经走完了。现在的他,有且只有一个身份:令。 “白小姐醒了么?”陈芒故意后撤了一步,不选择与田叔肩并肩站立。 “嗯,刚醒,正纳闷自己为什么会从樱源瞬移到这边来呢。”回想起那算得上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白兰雨初初醒转时的茫然,田叔便是发自肺腑地露出会心一笑。“表面上说是自个儿长大了,实际上却依旧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是先回白家,还是依照原本的计划,往南边走?”无关紧要的八卦少问,以至于不问,这都是陈芒一贯的作风。 “先往南边走,把东西取给江鸣羽,再把你们安顿好,我再带兰雨回白家参加盛典,时间还来得及。”田叔转身仰望着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的黄袍男子,言谈中不改其慈眉善目的容貌。 “明白了。”陈芒只是点点头,之后便不再多言。 一老一壮一昏迷,三人相聚在草坪之上,彼此无言,尽管其中氛围没有暗流涌动,但寂静却还是无可避免地在三人之间蒙上一层淡淡的雪霜冰晶。 “陈芒啊。”田叔率先破了冰。“之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什么之后?”陈芒深眸之中闪现的疑惑刚好与田叔转来的凝重相撞于半空之中,刹那,前者的心底便有了答案,又是哑然了半晌,这才重新开口说道:“这我也不太清楚。当初之所以会跟随敦煌大人,还是受了郑昇大人的嘱托呢。不过我想敦煌大人应该也会有什么东西想让我去做的,到时候跟着走就行了。” “这样啊.....”对于陈芒的答案,田叔并没有怒其不争,只是在沉吟几声后便以时候不早了作为理由,匆忙结束了这一话题的讨论。 他手脚极其利索地俯身背起正酣睡的姜乐冥,同时向想要前来帮忙的陈芒摇了摇头,微笑道:“走,你们俩已经有一阵子没正经吃过饭了,今儿我弄了好几样菜,还煲了人参鸡汤,你们俩呀,就用这些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吧。” “额...”陈芒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缓声道:“那就谢谢田将军了。” “一家人了,说什么谢呢,赶紧赶紧,免得一会我家闺女把汤给你们喝完了,那可是她的最爱哟。”要是得知自己的亲生爹爹却把胳膊肘往外拐,田雯灵估摸着又得暗自生好一会儿的闷气。 笑声朗起,三人结伴顺着炊烟袅袅的指引,往驻扎营地缓缓走去。 等到三人背影逐渐消弥,在此前陈芒对姜乐冥进行磨砺的池塘底部,却是缓缓浮现出一道倩影。透着那清澈的溪水,刚好可将这道倩影从无形到显形的全过程一览无遗。 水清致使无鱼,更别说是有人想要隐藏在这塘溪水之中了,除非真的藏匿本领高强,不然那样做,无疑比此地无银三百两还要更加荒唐。 而这道倩影的悄然现形,则明显属于后者。她的身影仿佛是从池塘底部泥沙上剥离下来的浑然天成的一部分,直到其人体轮廓逐步成形之后,这才没有了那种天衣无缝的搭配之感。 女子猛地跳出水面,却是不掀哪怕一滴水花飞跃至岸边,更甚者,就连她的衣袍也是干爽至极,未曾染上半点凉水的寒意。 尽管右斜的刘海稍微盖住了她的美眸,却丝毫不掩那对神眸在扑闪时的灵动,挺拔鼻梁的右侧,一朵梨花正灿然。 她用拇指与食指环起一圈圆弧,抬至樱桃红唇之前,运气吹出一声短促至极的清越,以至于其一经现世,便是立马被周遭蝉鸣给抢去了全部风头。 但其功用仍然健在,清音消失后约莫三秒,一只浑身雪白的信鸽便已扑腾着翅膀落到了这位女子前伸的右臂上。 女子从腰间取出一张事先早已准备好的小黄纸,在黄纸正面只绘有一面圆形盾牌,而背面则是一只收起翅膀的老鹰。 女子四指翻下再回勾,将这张四四方方的小黄纸卷成一根长条,将其一丝不苟地放入信鸽脚上那玲珑的竖筒袋子,随后振臂,任其自由翱翔去。 等这一切落下帷幕,女子则刚好背仰一棵大树,树干之宽足以囊下她的身躯,于是乎,她蓦然后撤一步,把这棵大树当作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就这么融入其中,先是衣裤转成与树干如出一辙的深棕色,紧接着再于衣裙之上勾勒出以假乱真的树皮纹路,再到面部,最后,甚至连她的气息都变得跟鬼斧神工的自然无异。 当她那纤长的睫毛最后一次扫落眼眸,这具倩影便是彻底融化在这方天地之中,再无迹可寻。 在这整个过程之中,她不发一言,甚至连正常的呼吸都没有过,而是全程屏着一口气,从初临到结尾。 第二百九十三章 玄指奥妙 深坑中,一枚在来回波折中却全然没有蒙过半分尘埃的银戒徐徐落定,印刻其上的双子龙蛇原本还是泾渭分明地临渊对峙,彼此互不相让,可等金光扶摇过后,它们就已经近身拼杀上了。 虽然双子的动作仍然超脱不了雕刻之中的静态束缚,但彼此缠绵时那针尖对麦芒的爪刃利牙厮杀,却是被莫名的天力以圆戒为宣纸刻画下道道飙射而出的火花,凶悍激烈之情并借此而层层飞扬。 这枚小戒通体银白,飞溅的火花故而继承其色,可除却颜色与大小之别,那一粒粒光晕的流转,却与现世中鳞甲撞上横斜劈落的剑刃别无二致,令这戒指上的画面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件真的正在发生的激斗中的某个画面被巨细无遗地截取下来一样。 而事实也是如此。 敦煌漫步在荒凉的平沙之上,两侧伴身的,要么是雷霆万钧,要么是风尘迭起,比起初来乍到时的互有收敛,如今的二景极端更随着剑拔弩张的一龙一蛇终是扭打在一起后,爆发出空前的激浪涌潮。 尘烟漫天可淹紫电千钧,雷霆万丈可散沙云弥漫,彼此的斗争就像是小孩子你打我一下,我敬你一拳的回合制,当然,当中任意一方的呼啸,都远比孩子的软拳来得更加致命。 偶有尘烟朦胧,再有雷霆惊落,两侧间轮转让敦煌能够看清那一龙一蛇的时间锐减至只有一息的停顿,索性二子的龙争虎斗恰如世外那枚银戒上的纹路一样定格,没有飞扬且鬼影迷踪,让人眼花缭乱的腾挪,只是扭结在一起。 天龙降世以巨爪钳住狂蟒的蛇身,须下唇齿启张,迎着大蛇的脸凝出艳红粹光;后者亦是分毫不让,同样裂开血盆大口,两对足足有山丘一般粗长的银齿仰仗神龙带下的雷霆而闪烁出精光不断,自其蛇信正上,亦有幽紫浑然。 “打起来了。”敦煌在原地驻足片刻,一边抚摸着下巴,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绝代双骄的非凡武力,眉眼之中只有纯粹的欣赏,似乎完全没有想要深究当中预兆的意思。 “是我每进这里一次,这两个家伙就会再进一步的意思么?”看够了,敦煌依照直觉顺口提出一个无比正确的假设。“打蛇打七寸,这只巨蟒明显已经输了啊。” 身为局外人,对于事态的掂量观望自然要比当局者更加清楚一些,所以,当敦煌瞥见那足有抓握天地之意的爪刃绕上狂蟒要害时,便是摇着头递了一个已然不可逆的答案。 “龙蛇之争.....”突然划空而至的一声清越在这一个混沌世界里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但也因此引人瞩目,尤其是置身于雷霆之中,却依旧清晰无比地听见这四字轻柔的敦煌。 “是谁?”敦煌应声回头,希冀着在那一路走来的无垠中线上寻来这女声的主人,却是扑落空处。 龙蛇之争后的隐隐叹息仍旧萦绕在敦煌耳边,听着明明就像是在左边,可一转过头去,她又变幻到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方位。 变化反复无常,甚至完全随心,以至于根本没有半点规律可循,几次的回望无果后,就连那道叹息的长吟也是渐渐消弥,敦煌这下是彻底失了搜寻的可能,只能不甘作罢,将其当成自己的一次幻听。 就在敦煌决意的那个瞬间,悠悠叹息却又再一次力压紫雷不断的震鸣,用宛如天籁一般的柔情似水,语泛忧愁不断地吐露道:“这就是妈妈所说的龙蛇之争么.....” 这一次的回响恰好就在敦煌的双眸正前方,可他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只可闻其身,不可见其人。但就算如此,他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认出了这一声声幽然的主人。 雕有龙蛇的银戒纵观天下,只有一对绝伦,一个在敦煌指间,而另一个,则是在雪儿的手心里。 “雪儿。”敦煌轻轻张开嘴巴,下意识地呼唤出这个与之羁绊极深的名字。然后,他感觉到了视线的蓦然回首。 “敦煌叔叔,是你么?”轻吟回旋而来,在敦煌的蓝紫奇眸中印下一阵由衷的失落。“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你?” 彼此看不见对方,却又能清楚无比地听见彼岸的吟唱呼唤,在敦煌的印象里,似乎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技艺,就算是能够在主世界基础上勾勒小世界的结界术,也没有这般的能耐。 敦煌尽量收着瞳孔中的黯然,好不让其影响自己发言时候的情绪,短暂调息后,这才笑呵呵地解释道。“啊,你会看不见也是自然的,我这不正在用精神力跟你交流么?” 得亏雪儿恰如白纸一张,对于江湖事仍然处于一知半解的境界,所以这样漏洞百出的解释才会被前者当成理所当然,要是放她在江湖中沉浮好些时日,对修者有了个详细理解之后,她就会明白,这个世界压根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精神力。 “哦哦,这样啊。”那头的雪儿有些呆呆地答应道,声音就在敦煌的跟前,尽管后者无法目睹银发的飘飘倩影,但他的脑海中,却是很自然地浮现出雪儿点头哈腰的乖巧动作。“那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还想吃你给我弄的烤鱼呢。” “你这馋猫,那儿不是有田叔在给你弄好吃的么?”敦煌抬起自己的独臂,凭空想象着逐渐亭亭玉立的雪儿,估算着她挺拔鼻梁的高度,用两指轻轻地刮了刮。 只是扫开几阵灰烟。 “田叔弄得菜好吃是好吃,可就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反正没你做的好吃!”雪儿前半段是嘟囔着带过的,只有到最后的称赞才重新振作了音浪。 “要是给你田叔知道了,怕不是得要追着打你屁股。”敦煌眉目柔和地轻言道:“叔叔也不知道自己大概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现在还不能拍胸脯给你打个包票,但是,叔叔答应你,一定会回来跟你一起为你小姨加油的。” “真的?”雪儿的声音尖了那么几分,就算是看不见她的神貌,敦煌倒也能够想象她欢欣雀跃到高高跳起的模样。 “叔叔向你保证。”敦煌拍着胸脯,向雪儿,也向自己一字一顿地郑重道。“我一定会回来陪你的。” “那我等你,等你回来给我弄鱼吃,等你回来给小姨压场子!田叔刚刚才告诉我,说你可是曾经天下第一的剑圣呢!” 雪儿满怀激动,一不小心就把田叔之前千叮万嘱不要告诉任何人的东西给扬了出去,半晌过了才后知后觉,连忙将双手拍到自己的嘴上,打出一声就连敦煌也听得见的清脆。 “曾经嘛。”敦煌微笑依旧,原本还想着跟雪儿继续隔空对话,却察觉身后有一阵倍感熟悉的视线正灼灼地注视着自己,转瞬辨识来者后,他轻悄悄地向那头的雪儿说:“我要先离开一阵子了,有些事情要去处理。” “嗯嗯,那我就不打扰叔叔了,记得早些回来哟~”现在的雪儿既是欢心不断,对于敦煌的陡然告别,自然也没有多大的眷恋不舍。转过身,沿着那一条由砖块铺成的康庄大道,她一路跑向极点的氤氲。 “剑圣大人。”一直静候在敦煌左右的矮人现如今终是觅得插话的时机,便是拱起自己短小的手臂,微微作揖,客客气气地尊敬道。 “又是你。”敦煌语气平淡。“这次又是谁派你来找我的,如果是那个作茧自缚七个月的列君生的话,就赶紧回去吧,不想听他的废话。” “不,不是列君生大人。”头顶圆檐草帽的冥界使者晃了晃脑袋,感受到敦煌眸中逐渐朦胧上期盼的神光,他紧接着便说道:“也不是雪大人。” “不是樱雪?”敦煌一下子没了兴趣,一转手就要头都不回地离开,脚下如有神助,刹那的飞驰让他得以用急速接近着道路远端那象征着出口的氤氲。 “等一下。”敦煌速度快,可那位冥界使者明显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甚至就连敦煌也没怎么看清他是如何做动作的,只是眨眨眼,这位矮人就已然负手出现在他的眼前,头上的草帽如今被其握在手中,似乎还大上了那么几号,成为一面其貌不扬的盾牌。 “你要拦我?”敦煌眉宇当中的神光霎那冷了下来,原是并列的两脚如今却是缓缓挪成一前一后的预备架势。 “剑圣大人,先听我说完吧。”使者的口吻并无敌对之意,但手中那唯一一个在面对敦煌时可以仰仗的盾牌却是未有示好行径的让步。“这次找您的,是佞大人,是杀死郑昇的佞大人。他想与您决斗。” 杀死郑昇这一事实是使者擅自加进去的,佞的原话之中并没有这一句挑衅。使者虽然身形矮小,但察言观色的能力却是一等一的高超,作为一个明白人,他深谙自己如果不抛出一根份量足够的饵,是绝对钓不起敦煌这条大鱼的。 “佞......”也正如使者所料,当郑昇的名字首次出现在敦煌耳畔之时,他那一对摄人心魄的神眸便是当即有致寒杀意奔涌而过,愤然握紧的单拳仅仅只是放松性质地向左一甩,便是在其身后的道路上轰然炸出一条近乎百米长的痕迹,当中深浅全然一致,笔挺延至百米外,也不过是须臾间的一气呵成。 “走。”敦煌寒声道,换得那使者的长吁颔首,收回兜帽挂于后背,他先是向敦煌微微作揖,主动让出了氤氲的传送地界。后者也不含糊,阔步而入。 银戒中倏地转出两道人影,着实是吓了这深坑周遭受命前来勘探的天灵帝国的士兵,他们先是彼此哑然对望,还没等这些士兵们的眼神交流商量出任何结果,这一大一小,一侏儒一残疾的奇怪搭配,便是毫不掩饰地径直在众人面前表演什么叫做冥飞鸿鸿,眼睛一眨,他们就连带着那枚原本被收作调查关键的银白戒指一并消失了。 “什么鬼?”为首的士兵长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一脸郁闷地挠了挠头:“这两个人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 “不晓得。”离长官仅仅只有数步之遥的小小士卒应了一声,便是再度投身于调查工作,只可惜,宁静还没有多久,就被一声惊颤给打破了。 “队长!那枚戒指不见了!” “什么?” 第二百九十四章 山巅 山巅狂风呼啸,横扫未曾依附落定的雪花飞舞,夹带出朦胧不清的白雾。悬崖峭壁边缘处,向外延伸而出的仅仅只有一个小角,在其尽头,竟是立有一棵枯木。 光秃秃的木头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绿叶繁花也已是百余年未曾重现影踪,几近枯萎的树身虬结在一起,用如此虚张声势的手段,营造出一种伫立寒风呼啸却依旧坚而不倒的苦寒品质。 尽管是装腔作势的坚韧,但它起码也是这方悬崖上唯一可以矗立不倒的存在。而在它的树干后,有那么一位才刚刚到树干三分之一的高度的小孩,正负手而立。 若有人细细留意,不难发现,在这位小孩的脸颊两旁,是狂风中白皑最为浓郁的地方,就仿佛是飘扬雪花的融汇之所。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稚嫩的脸上流转着深邃得压根不像他这个年纪所应该有的沉重,那迎风狂舞的刘海之中更是时不时就会飘出两三缕青丝,与山巅飓风飞速融合在一起。 “佞大人。”有一个比这位小男孩还要矮上几分的侏儒在雪毯上步步为营,一步一脚印,不知是有意而为还是真的寸步难行,他弥足艰难地走到小男孩身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在已有半只前臂深的雪层中创出椭圆坑洞。“剑圣大人到了。” 闻声后转,小男孩的身形迅速拔高,很快便达至枯树一半腰肢的高度,但脸上稚嫩仍然未有明显消退的迹象。“可算是亲眼见一上面了啊,剑圣敦煌。” 在那双膝跪地的男子背后,有那么一位步履岿然如泰山般稳定的独臂男子,空空如也的右袖在此刻搭配着他的一头长发而肆意腾飞起舞,但无论两者如何凌乱,却始终不染那对蓝紫混色的奇眸中所投射出的杀念无穷。 “既然有胆量赴约,那么想必您这位剑圣,应该做足了万全准备吧?”或许是身材陡然变长的缘故,佞那一身原本还显得有些蓬松的衣物刹那就变得紧身起来,勾勒着他那毫无亮点可言的身材曲线。“是直接开始呢?还是剑圣大人您想再等一会呢?” “是你杀了郑昇?”敦煌的振声高呼以真气作为引导,致使声浪怡然不惧朔风的凛冽,反倒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奏响在佞的耳畔。 “那位世界观测者?是,是我杀了他。”佞的眼眸稍稍瞥向那蜷缩在地表的侏儒,而后才重新注视敦煌,表情不变,冷淡的声音与周遭寒风刺骨相得益彰。“为了让冥界拥有能够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我谁都可以杀。” “所以你把我找来,也是同样的原因了?”敦煌竭力压制着胸口的沉闷怒火,沉声道:“你确定你有那个本事么?” “说不定有,说不定没有。”佞用他那张永远都不会步出童年的稚嫩脸蛋笑了笑,尤其阳光灿烂,但背地神采却是无比阴森恐怖。“但具体的答案,不亲身试试,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一字辈,我也杀过不少了。”敦煌翻起手腕,却并不是招剑,而是自身前抹出一串佛珠。“你跟他们,我觉着也差不了太多。” 看着那串有一百七十八颗佛珠的手链,佞的瞳孔猛然收缩,前胸在剧烈起伏几阵后这才缓缓平复:“冥界一字,也分三六九等。” “那么你认为这串佛珠的主人,是在几等呢?”佞在那一刹那的情绪变化被敦煌抓了个征兆,所以,他有意迎上其心中痛楚,不屑地淡笑道。 “混蛋!”佞的气焰顷刻井喷,蓬勃之气扶摇而上,竟是须臾盖过寒风不断,令这山巅瞬息风平浪静。 “所以你跟我一样,是来报仇的。”敦煌呵笑着向佞抛出手中那象征其主人一生修为的佛珠手串,后者正要递手去接,那一百七十八颗佛珠却是被突如其来的剑芒切个粉碎。 扑空。 佞僵硬抬头,已然充血的眼眸恨意近乎爆棚;而在其对岸的那位独臂男子,也已握上了套鞘剑锋。 这一触即发的战局对于沟通两界的使者来说,是莫大的威胁。所以他不做任何声响地悄然隐匿,只留下灰烟袅袅残留人间。 临渊对峙的二人相视一眼,当彼此眼神于空中撞出激荡之时,便是心照不宣地脱弦而出。敦煌单足震破脚下雪层深邃,而佞则是悍然踏落那无辜的悬崖一角,将其连带枯木一并送下无底深渊。 在两人即将相撞的瞬间,敦煌腾飞的身影却是猛然滞空,单臂引动圆钝鞘首在空中旋腾一阵后不假思索地前刺,以破空之音对上佞的左胸。 同样是势不可挡的佞全然没有龟缩防御的想法,见黑鞘已是快人一步地临至前胸,他却偏偏不躲不藏。 天生便有六指的双掌如今灰焰缭绕,作开路先锋的右掌悍然拍向剑鞘,虽没能将其直接从敦煌虎口中震落,却还是令其向左倾斜一小寸距离,勉勉强强地让开了心脉,而后左掌作鹰爪之状,由下至上袭出奇攻,把握住敦煌启出剑势到回力的那片刻停顿,直冲后者那不设任何防御的下巴。 六指的锋锐,每一指都不比寻常剑刃逊色,甚至悉数犹有过之,这一下若是抓实,紧随其后的便势必是一阵摧枯拉朽的回勾之力,誓要将敦煌的整张面门彻底剖出。 长剑兵刃最忌惮近身互博,一旦被压制住前端锋芒,被人拼杀至跟前,这个亏,长武兵器必定得咽下肚子。寸长寸强,寸短寸险,道理如此,但毕竟道理基于常理,要是转入特殊情况,便整体天翻地覆。 失了一臂对于敦煌的影响或多或少还是有的,层次愈高的对决,当中体现便愈加明显。高手过招并非江湖传言那般不斗个天昏地暗誓不罢休,当中大部分都讲究把握对方破绽时机从而一击毙命。因此若是两位世外高人因过往结下恩怨梁子,彼此对霸一座山头临渊对峙,彼此干瞪眼,仅任气机磅礴也是常有的事情。 毕竟,谁也不想成为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那位。 失了一臂,等于事先让了半寸时机,而对于对敌时机的把握,其条件也变得愈加苛刻。但敦煌毕竟是老江湖,浪荡一生向来喜欢剑走偏锋的处世风格,曾有一段时间疯狂迷恋单臂使剑的潇洒,加上断臂之后,心结却是因与白樱雪的重逢而解开,止步十余年的境界得以再度跃进。现在的敦煌,对敌与佞,纵使剑不出鞘,照样游刃有余。 前鞘被微微震颤,敦煌当即收刃回锋,全然不拖泥带水地横起手腕,率先以一记飞速肘击坠在佞的前胸,而后挥转剑柄轰在纵使受了含掺罡气的劲力却仍然不愿收力的佞的前额。念杀理之剑独有的炫光乍现,并在触额时对外泛起圈圈浮空涟漪,携着婉转的空灵,将佞彻底击飞出去。 攻势讲究势如破竹,一招既成,便没有理由让对方拥有喘息时间,尤其是在自己状态仍处巅峰之时,就更讲究高攻频率。 所以敦煌把屈膝的动作紧接在翩然落地后,脚尖只是宛如蜻蜓点水般浅践在白雪皑皑上,便于瞬息激起千层轻雾朦胧,兼而换得他的御剑踏行,未等佞自空中摆好架势,剑锋已至。 同高手过招,向来以守为攻,以退为进,率先要确保的是自身滴水不漏,再者才续接他人攻势。但佞既是出得此行,本意就做好了拼命的准备,所以当念杀理之剑的锋芒转瞬而来,他连躲闪都不曾想,唯独双掌圆心中光焰更甚,不退反进,下出一步险棋,径直奔向划空而来的黑鞘白首。 佞欲借险奇制胜,就赌敦煌鞘刃来不及回锋,自己坐拥冥界躯壳,只要不是中枢受到毁灭性打击,照样可以原原本本的复活,而相比之下,敦煌只是一个人类,伤了死了,便全然不可逆转,此情此景,一招足矣。 奈何敦煌经过这些年的沉浮,早已不再复年轻气盛时那般纵使天下武夫千千万,吾仅一剑皆斩之的狂傲,进攻手段也从一味的以力压人逐渐演变为现如今的凡事留下迂回余地的圆润,佞要赌的来不及,其实不大可能出现在敦煌身上。 见佞玉石俱焚的念头几乎已然满溢于形,敦煌嘴角掠勾轻蔑,就如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念杀理之剑瞬改前冲为上挑,不偏不倚地轰在飞身而来的佞的下巴上,荡出一连串骨骼破碎的震响。 敦煌顺势将剑刃易手至虚空,单掌轻轻抹过雪花上层,借助剑罡如雨,从中精炼出一道笔挺玉锥,五指转而扬空,以掌心高指天蓝,那柄全天然构成的尖锥便如脱弦长箭,精准射入连吃三下重击,脑子里晕眩不断的佞的眉心,在其中烙下足有拳头般大的贯穿伤口,那伤口甚至允许人从前沿清楚望见后方。 对于常人来说,贯穿大脑的伤势无疑是必死的,然而,佞毕竟本源扎根于冥界,如此骇人的伤口到了他的眼中,却跟一般的细小割伤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那么些闲情歪脖铿出令人牙酸的脆响,眸中涣散神光重新汇凝之际,佞眉心的伤口也已是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这就是你的本事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啊。”佞冷笑道,双手十指互相穿插,平出一道肉色长方,延后拉伸,奏起一阵噼里啪啦,同时间,他的身形迅速缩小,变回了原本的正太模样。 “不过是小小的开胃菜罢了。”敦煌两次连贯的招式变化中都涵盖了部分因为强收劲力时所带来的反噬,但这丝毫不影响其面容上的轻挑,眸中唯有在对敌时才会形显的倨傲此刻气焰正盛。“总不能这么快就结束吧,这样的话,不就让你白跑一趟了么?” “呵,那我真是要谢谢你啊。”佞怒极反笑,其后很快便归于凝重:“接下来的几招,就让我们定个胜负吧。” “求之不得。”敦煌凭空弹起大拇指,身后的悬剑便倾下傲然斜角,以锋芒毕露的姿态,迎接着归回原貌的佞。 “玄冥。”佞向天地轻叹一句,电光火石之间,一柄飞剑破土而出,其长度与念杀理之剑并无太多出入,但被佞握在手里,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些搭配不当,毕竟,只要他手腕一刻没有收紧,剑锋便会直接垂到地上。 “对剑?”敦煌挑眉,换得佞的郑重颔首。 第二百九十五章 结束 双影携双刃腾飞横挪,彼此皆以最短路线悍然对撞,在断崖的悬空中震慑出爆鸣不断。化为童子之身的佞,握剑运剑却是分毫不差,举手投足间的信手拈来明显是只有浸心于剑道才会具备的英姿。 被其称作玄冥的银白剑身笔挺中光彩熠熠,锋芒毕露的神韵明显就是行走于以力压人的纯粹路径,而非软骨剑锋那般的诡秘行径。 然而,每当敦煌以黑鞘扛上佞的悍然坠力,那玄冥的银身却是会在同一时间回旋出粘稠之感,就如同树脂凝胶般依附在念杀理的剑鞘身上。这种粘稠哪怕是以敦煌的劲力,也必须多让出几分气力,才能重新将唤灵兵武从中剥离。 仰仗着玄冥刚出时的神秘莫测,佞赚足了对决前期的一切先机。就算是敦煌的剑气压迫能够在转瞬应顺玄冥剑身而震碎自己的虎口,佞也断然不顾这小小的代价,强忍着右手剧痛,左手或化鹰钩,或凝暴烈炫光,便是如同杀红眼一般追上敦煌近在咫尺的胸膛。 单臂的弱势在此刻愈演愈烈,仅针对于念杀理的刹那束缚连带控制了敦煌唯一的反制手段,而佞每每凝化的攻击又悉数是自身护体灵罡所无力抵挡的。若是右手仍在,纵使敦煌一剑一手全数被控,佞也绝对不可能在此时占尽上风。 别看佞乃是童子之身,他的出拳可是一点也不似孩童那般有气无力,光是听着敦煌胸前那直步冲拳的虎虎生风,其拳劲之威便可从中洞悉一二。 敦煌不敢冒险硬吃一记轰然用来换取刹那的出剑时机,因为根本无法判定佞单拳的凌冽攻势之中是否保有其他的暗流涌动,更何况,佞可是冥界之辈,若是用以命搏命的方式攻其要害,不断其命枢,怎么做也是白搭。 敦煌说是杀过冥界一字辈,但其中大部分的对决记忆却都是残破不堪的,当中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交战过程,要么就是尘埃落定的结局,要么就是一触即发的开局,敦煌压根没有可以借鉴参考的样本,因此,他不敢在此时轻举妄动。 翻手以极其扭曲的角度震开佞的一记冲拳,敦煌顺势将锋刃从泥潭中悍然抽出,脚踩一点回落嘌呤的雪花再起腾空之力,横入蓝天的身形于半空中回旋一周,空空如也的右袖顿时绷如钢枪,电射向佞的眉心,被后者以玄冥稳稳纳下。 仰仗那一刹的粘稠停顿,敦煌得以在悬空的状态下保持住平躺的姿态,垂落向地的念杀理便是由下往上地竖切出锐不可当,刚好卡入佞的胯下,将之不费吹灰之力地一分为二。 佞的身形刹那没了对敌的能力,由是,玄冥那酷似沼泽泥潭般不能自拔的特性也是暂时性地消失了。没了作半空支撑力的玄冥,敦煌翩然落定。 但还没过一息,佞那两半藕断却有稠密丝线相连的身躯便再度合二为一,双眸沉稳不变,甚至连眉头都不曾蹙皱,左手食指中指错开一个恰好容得进玄冥剑身的角度,随后悍然拍上剑柄,将快要脱手的兵器重新摁回掌控。 “再来。”佞冷笑一声,比起敦煌的踩雪潇洒,童子之身的佞起势出力则更多地点缀着孩童时候的撒泼,单脚愤然践踏足踝深的雪泥,顷刻便是连带厚实雪层下的岩石峭壁一同踩出道道龟裂。 小子不光鬼影迷踪,耍剑速度倒也是超一流的水准,自以剑技出道数十载来,敦煌还是第一次被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抢占进攻先机。 佞飞身而来,既是以身子带动剑刃,又是用剑刃引领身形,两两环环相扣,配合得天衣无缝,以至于抬剑抵挡的敦煌也是为之蓦然一惊。 人剑合一的至高在于剑可为人,人可为剑,彼此亦能共存于同一时刻。此等大境界,敦煌只有在自己最为鼎盛的时期才有所触及,而现在的佞虽然境界较那等剑道至高仍有一段距离,但他却是走在一条康庄大道之上,只要决意走到底,大抵三五七年,他必然能有所成就。 念及此,敦煌竟是心生片刻的惜才之意。但这抹怜惜之情,很快就在双刃碰撞的铿锵中急速告吹。 又是熟悉的针尖对麦芒,又是顺势横起的六指凛然,但此刻的敦煌却已是摸得同玄冥对锋的门路与诀窍,既然受到了粘稠的吞噬牵引,致使脱身费力,那么还不如以进为退。 所以,当双剑竖锋交汇在一处炸起火光四溢的刹那,敦煌手腕向右轻轻一拧,令黑鞘以斜面依附在玄冥之上,而后猛然向前推力,鞘身斜坠往下,径直劈上佞的天灵盖。 向来视死如归的佞在此刻竟是泛起退缩之意,六指上托的利爪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回转至身前,再一次用骨骼寸裂的代价拦住念杀理的锋芒,踏雪向后疾驰,连忙与敦煌隔出六个身位的距离。 “怎么,被我抓住要害了?”敦煌划手将黑鞘置于左腿一侧,眉眼在淡然中带起三分戏谑笑意。 “那又怎么样呢?”佞将玄冥刺向大地,透过厚实的雪层钉入峭壁上本就稀疏的泥泞,再点出一连串的龟裂蔓延。“就算是要害暴露了,你照样杀不死我。” “看来你对你自己的实力很自信呢。”敦煌收敛眉宇之间的轻挑嘲讽,前所未有的沉凝流转而出:“到底是外界的小辈,我送你一句这边的土话吧:‘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念杀理的白首入白雪,自上勾勒出一条笔挺的浅痕,就算是黑鞘脱出雪层,这道痕迹却是依旧长延,直至归到佞的脚下。 “终结这一切吧。”敦煌默念一声,那道丝毫不引人注目的浅痕便是暴起异变,山巅本就伫立云端,此时扶摇出冲天的剑光,恰如凌空开出一道直达仙宫的天门。 紧接着,黑影回旋斩出一道弧形深邃,一如海纳百川般将这扇天门尽数吞并。当刺目银光不再耀眼,敦煌手中的念杀理之剑,便是告别了常年的深邃阴霾,改换成为银色羽衣伴身。 锋刃依旧圆钝,但当中的气机翻滚,却与原本那种暗淡天差地别。 “唤灵......”望着那柄光彩夺目的长剑,佞倒吸一口凉气,贴合大腿的左手六指正以极其轻微的幅度颤抖着。 冥界之徒拥有着凡人难以企及的恢复力,只要命枢不被摧毁,任何在凡人身上乃是致命的伤势,都可转瞬得到治愈。 冥界的物资虽然匮乏,但当中每一个都是凡间一等一的至高之品,路边顺手捡到的金属,其品质也有可能远超凡间之物。 冥界除了暗无天日的永夜以及风沙席卷万年不曾消退的残酷环境之外,那儿人或物,都非凡间之徒能够比拟的。 但凡间同样也有冥界所不具备的东西,就譬如唤灵兵器。是,冥界的金属不论是品相还是质量,都远比凡间良莠不齐的金属好太多太多,但唯独只有凡间的金属,才拥有唤灵的可能性,只有凡间的人们,才拥有使用唤灵兵器的能力。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凡间才能与冥界鼎足而立。 冥界之辈的恢复能力固然耸人听闻,但是,唤灵兵器却能极大限度地限制冥界的恢复能力,由它们创下的伤口,想要恢复如初的时间便会被大大延长,从一息转而变成一炷香,从一炷香转而演变成半个下午。 如此一来,冥界之辈就算拥有再怎么强大的恢复力,也同样无济于事。就算是命枢一时半会儿无法确认确凿位置又怎么样?先切成一块一块的,再挨个点名,也总有会中奖的一天。 当初敦煌被杀念控制意识的时候,一击震杀拥有一百七十八颗佛珠的铭,所仰仗着的正是这象征着理角的剑鞘唤灵。 这抹唤灵此前因为被用来抵消白正极穷尽一生修为包括残命在内而唤来的半天象之雷,需要一定时间来进行恢复,敦煌这才迟迟未有动用。而在经过了同那位先知的对决,死亡之莲的洗礼以及好一阵子的跋山涉水之后,这道鞘灵,总算是苏醒了过来。 浪子回头金不换呐。 “有人把你们的弱点全都告诉我了。”敦煌没有指名道姓地说是谁,不过佞依稀可以猜到那人的身份。“一命偿一命吧。” 敦煌正要准备前倾剑锋,却是有一道白皙如雪的纤纤玉手从其背后穿胸而过,然而,这肉体凡胎的剑圣却并未因此而倒下,甚至那只巧手连一点点鲜血都没有染上。 那是一道残影,虚幻无比的残影。 “不!”佞向那在自己危难关头毅然决然决定出手偷袭敦煌的女子失声喊道,确切来说,是冲着她身后举剑的那人恳求道。 然而,一切都晚了。 手起刀落的迅猛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径直划开了那名女子的后背,荡出一声格外刺耳的清脆,那是斩断命枢的声音。 “快离开这里。”那名女子纵使嘴角渗出丝丝惨白色的鲜血,却仍然微笑着望向佞。在命枢被破之后,双腿是最快失力的,只听一声扑通,她便已跪坐在地。“快逃。” “霜!”佞不计一切代价地想要扑向持单剑傲立的敦煌,但冥冥之中投下的压迫力却让他难以运动大腿分毫。“我要杀了你!敦煌!我一定要杀了你!”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敦煌没有理会不远处的歇斯底里,只是俯视命枢被断,却依旧挺直腰板的女子,收剑后缓缓蹲下。“我是绝对破不开你所设下的结界的,对吧?” “剑圣大人...”霜艰难地回过头,美眸中回转着一丝丝惊诧。 “你的结界最多只能维持半炷香的时间,我就在这里坐半炷香,期间他逃了,我管不了。但如果半炷香之后,他还是要死不活地想跟我拼命,我就杀了他。”敦煌索性盘起腿,闭目养神。 “感谢...感谢剑圣大人成全......”诧然演变成为感激涕零,霜颤抖着合拢双手,从中汇聚出一团微弱的薄光,慢慢地摁在雪泥之上,成为了龟裂爆开的最后一块拼图。 恍然间,佞所处的那点悬崖小脚应声炸成漫天齑粉嘌呤,连带着那全然动弹不得佞一起,跌入无底深渊。 第二百九十六章 选子 冥界的荒凉与生俱来,在这里,适者生存的残酷甚至还要无限倍大于凡间的枯燥沙漠,满界的飞沙裹挟着一块块如同拳头大小的尖锐石粒,吹打在人的身上,勾勒出道道白痕伤口。 在冥界诞生的生命,生而便有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但并不是当中的每一位都如同那至高无上的一字辈那样,拥有着瞬息复原伤口的能力。 冥界的阶层不似凡间帝国那般仰仗小聪明,耍耍小手段,摸爬滚打十余载,总能混迹到有出头日的那一天。在这个资源极度匮乏的芜秽世界中,纯粹实力便是一切。要想得到冥界中枢的青睐,就只能血杀出一条路。 冥界的生命诞生同凡间没有什么分别,尽管当中有太多太多长相奇特的妖魔鬼怪,但大抵都有分男女,可以进行繁衍生息。而且,随着实力的逐渐增长,从初出茅庐的三字一路攀至万人之上的一字,那些怪模怪样的骇人相貌,也会与凡间人的样貌逐渐靠拢。 所以在冥界,拥有人的相貌,便是实力最为鲜明的体现。 而与此同时,冥界还拥有迥异于凡间的生命诞生方式。 每隔冥界的十年,在暗无天日的荒凉最深处,便会有一批初生的孩童呱呱坠地。横向对比起冥界民众那些寒碜的长相,诞生在这荒芜最甚的地方的孩子们,则是生来就拥有人貌。 这一批批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尽管生来就具备着冥界居民朝思暮想的人貌,但往往都很难活过初初降世的风沙洗礼。 他们被冥界称作孤子。 孤子保持着约莫等同于凡人三岁时的儿童样貌降生于冥界,就连发育都不曾尽善尽美,更别说是抵御那些连打在大人身上都能转瞬敲出血窟窿的飞沙走石了。 当然,每个世界都是因为有了例外,才有了难以预估的惊喜。以天地孕育的十年为期,在那一批批降生于世的孤子中,每一千个,都会走出一个不负众望的天选之子,带着遍体鳞伤的躯壳,爬回记忆中根深蒂固的冥界主堡。 冥界将这些例外称作选子。而每一个选子,只要在抵达冥界主城后三天不死,便无一例外地都将跻身于冥界的至高战力:一字辈。 为什么要求是三天?因为这些选子在回到冥界主堡之后,便要历经一生中只有一次的,维持三天的恢复期,一方面是用来治疗自己的满身伤痕,确保没有隐疾残留;而另外一方面,则是要与冥界主堡进行主客链接,让自己彻底成为冥界主堡中,深根固柢的一员。 然而,位于冥界金字塔尖的一字辈数量何其有限,每跻身一员,那些按部就班地提升自我实力的二三字辈,其晋升之路便会更加险阻。 同时间,选子才恢复期未曾结束的三天里,他们只会是普通人,而非如同鱼跃龙门般飞入一字辈的行列。 冥界律法森严,尤其注重阶级制度,但当中可没有一条严苛法律,是专门针对擅杀普通居民的啊。这么些三天后便可彻底腾飞的龙子,现在,不过还只是随手便可捏死的蝼蚁而已。 既然尘埃落定是三天之后的事情,那么对待这么些很有可能影响到自己前程的货色,心慈手软才是大忌。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拥有智慧生命,就少不了勾心斗角的角色。 佞便是这样的选子,但他的命运之多舛,却甚至要远超于一般的选子,单就记忆中没有冥界主堡的定位这一点而言,其生死之考的难度,便已不言而喻。 一般而言,选子从降生直至回到冥界主堡,大概需要花费一个星期的时间。而佞则是拖着堪称是累赘的三岁躯体,冥界的阴霾中,走过了整整半年的时光。 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半年的苦难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大家都只知道,当佞扬起几乎脱力的手,敲响冥界主堡的大门时,他除了自己的右手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 霜就是在那个时候与佞相遇的。 霜清楚地记得,在那个半掩的城门口,佞仰着脖子,一对自幼神采飞扬的眼眸满溢着对生命的渴望,他不甘自己的一生还未曾起笔就这样草草收尾。 也正是因为这种强烈的渴望,才支撑着佞走过了半年的岁月,才让只有残躯的他,得以出现在霜的眼前。 与佞同样作为选子出身的霜自然对其处境感同身受,同情之色不加收敛,几乎是下意识地喷涌而出。 电光火石之间,她就已然做出了决定。俯身抱这位起与自己的身份可谓是天差地别的小男孩,她把他带回了有且只有一字辈才能涉足的古堡高层。 如此行径违反了规则,在那三天的时光里,轰然的爆门声几乎每日不绝于耳,外面的士卒叫嚷着要将霜压去受审,可后者却是对此一直充耳不闻。直到第三天的如期而至,直到那位男孩终于晋升为名副其实的一字辈:佞,她这才启开大门,微笑着面对那万千的银光利刃。 逾越规矩带来的惩罚致使霜被剥去了一字辈的称谓,一连打下两个层阶,从满是翘楚的万人之上落回鱼龙混杂的三字,可霜却是无怨无悔。 纵观历史潮流,得益于霜三日寸步不离的呵护,佞的恢复期是选子中有史以来最为平稳安全的。 三天一过,就如同一身魔咒被人悉数化解一般,佞的伤势竟是奇迹般地在一息之间全数恢复,断去的四肢重生而冒出白皙稚嫩,如同金纸一般的面色也是转瞬变得红润起来。 从布满芬芳香气的软床上一记鲤鱼打挺奋然起身,佞眨巴着好奇的眸子,打量着除荒凉之外,还是头一次见到的景色。 “你醒了?”当如同洪钟般的声音从某处角落悠然响起,佞的视线这才急急忙忙地汇了过去,望见是一位虎背熊腰的男子,左手正静心把玩着一串佛珠。 在那个时候,他手串上的佛珠只有八十九颗。 “你是谁?”还不知道自己名为佞的小孩从下床之后,始终保持着背靠墙面的姿势站立,以确保身后不会有人搞突然袭击。 这已经是烙印在选子血脉之中的警惕了。 “别紧张,三天期限已经过了,我是不会对你动手的。”那位男子停下了手头上的动作,看着戒备仍然未有消退之色的小男孩,嘴角轻笑道:“现在的你叫作佞,而我的称号是铭,同你一样,也是一字辈的人。” “你也是选子?”佞的眉心瞬闪过一阵喜悦,本来他还以为在三天大限降临之前的昏阙就已经等同于宣告了自己的死亡,可没想到居然还能有这等奇迹发生。当然,这些都只是他不显于言表的心理变化而已。 “不,我不是选子,我是一步步爬上来的。”铭这般说道,语气当中却并没有掺杂着一般按部就班的修炼之徒对于得天独厚的选子所固有的嘲讽与蔑视,平淡的语句只是用来阐述事实。“不过既然说到了选子,那就把话挑明吧,你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就是有位一字辈的选子不顾降级的刑责,义无反顾地帮助了你。” “有人帮了我?”对此,佞的语气倒不是显得有多么诧异,几近于焦急的迫切也是偏向于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方面:“是谁?他人现在在哪里?” “霜救了你,也因此变成了三字辈,而现在的话她大概在广场上。”铭句句不拐弯抹角,简单明了地回复了佞的问题:“反正我要带你去熟悉熟悉周围的环境,要不就顺道去拜访一下她吧?” 佞盯着铭,迟迟未有动作。 “我还从来没有跟选子打过交道,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铭并没有把佞因为怀疑自己而产生的爱答不理放到心里去,只是耸了耸肩膀,朝佞递出自己把握佛珠的左手:“这八十九颗佛珠实则是我全部修为的具象体现,我把它交给你,这样,你能相信我了么?” 佞顺着铭的音浪将视线投放在那气机奔涌翻滚的佛珠上,深邃的眼眸看物通透,很快便认出了铭并非在夸夸其谈。直到从他的手中不费吹灰之力地接过佛串,佞这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走吧,等见到了那个人之后,我就把佛珠还你。”佞如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将佛串捧在掌心,这让铭会心一笑。反身挥开落地的紫慕窗帘,推开刚好足够通人的窗户,他朝着佞向外面摇了摇头。 “走这边,近道。”铭身先士卒地跳了出去,粗犷的身姿在腾飞时却灵活得宛如一只轻燕。佞运气紧随其后。 汇力走气的路径与手法,选子基本都是无师自通的,之后所学的一切,大多都是锦上添花罢了。 二人很快便来到了阴沉沉的广场,在那妖孽丛生的千奇百怪之中,一位身穿连衣长裙的女子显得是那么的鹤立鸡群。 “参见二位大人。”远远地望见贵客将临,一众只有三字作为底蕴的冥界之徒便是接连下跪,宛若一波刚刚平息的浪潮,悉数跪倒在地,将佞铭二人簇拥于中心 被贬为“庶民”的她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在她的膝盖即将触碰到灰土之时,从那一刻开始便是正太模样的佞伸手接住了她。 佞带着双眸之中的粼粼波光,深情地凝望着霜有些猝不及防的脸庞:“是你救了我。” ...... “我要杀了你!!!”滔天怒火久久地回荡在山巅。 敦煌此刻正将手肘抵在膝盖上,对于愤恨,他充耳不闻,一对奇眸寸步不离那生机迅速消弥的女子身躯。 “为列君生卖命,真的值得么?”敦煌轻言道:“如若不然,你们俩完全可以做对神仙侠侣,笑傲这人世江湖,又怎么会落得今天这般下场。” “如果真的可以的话,我还真希望能和他一起漫游在这人间呢。”命枢告破,霜便是有天大的本领,也再起不了一点风浪,所以敦煌索性收回了鞘锋,将其刺入雪层黯然伫立,好静心聆听这位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的遗言。“只是,我们的命,从出生以来,就与那位大人绑定在一起了。所以我们并不是在为列君生大人卖命,而是在为我们自己。” 第二百九十七章 伏笔 直到十子连珠的那一天,敦煌才明白,如今匍匐在地,气若游丝一般的霜口中所说的为了我们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具体概念。 侧脸望向俨然命不久矣的弱女子,敦煌嘴角并没有流露出对待冥界中人时那一如既往的不屑,平静的面庞倾诉着云淡风轻的泰然,半晌,他才自言自语地重新开口道:“冥界的人,死了之后,又会去哪里呢?” 凡尘俗世中却有出尘的得道一说,羽化飞升的仙气澎湃纵观历史云云,倒也不乏先例的存在,而江湖之中流转最广的,最常被庸人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话题的那位,则莫过于相传是以自刎作为羽化契机的白玄齐。 当然,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针对于纵横四海的白玄齐究竟有没有羽化成仙的问题,白家传承万年有余的族谱中就已经给出了白纸黑字的答案:没有。 而要说修行界中首位成功登仙的先驱者,其身世并非出自后世声名显赫的白家,而是它的邻居,是天灵帝国的第一任皇帝:南宫幽梦。 南宫幽梦之名取自某位苏大文豪的诗句:夜来幽梦忽还乡,而这位天灵帝国,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史无前例的皇帝,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女子。 江湖海纳百川,浅深均有其泾渭分明的界限,而由浅入深的关键所在,便是那人可否知晓这第一位飞仙的女帝。若是入了江湖,却依旧持有白玄齐才是登仙第一的想法,那人总归难登大雅殿堂,只能徘徊在弱水边缘。 敦煌曾以天下第一的头衔扬名立万,也曾有对于至高境界的无上追捧,自然晓得这天下有羽化飞升的奇门,同样知道南宫幽梦的大名。而对于天上仙界的存在,他亦是予以坚决的肯定。与仙界同样得到这位剑圣的肯定的,还有作恶者的归宿:地府。 一天一地,一仙一魔,这虚幻飘渺的两者虽然甚少能够有人自由往来并口述两界的神秘莫测,但却是在凡间人们的心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归宿观念。包括一众很有可能彼此互相看不顺眼的至高修者们来说,这两界的存在,也是他们唯一公认的事实。 但,仙地二界,终究是归于凡间所特有的,作为超脱于凡间的冥界来说,那儿的人死后会去哪里,敦煌倒是特别好奇。 同时,也特别忧心。 “我们死了便是死了,不会去哪里,精神包括肉身在内,都会在命枢被破后的几刻钟内,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复存在。”霜已经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了,她的脸俯卧在皑皑白雪之中,冰冷的绒雪几乎堆满了她的嘴巴,致使其本就已经有气无力的说话更是显得含糊不清。 “你们那位君主大人居然没法子救你们?”敦煌挑眉,故意显现出几分惊叹的神色:“我还以为他无所不能呢。” “剑圣大人,我承认您的实力十分强悍,甚至单凭您一人的实力,便可抗衡冥界一字辈的半壁江山。但是,这些都不是您可以过分自傲的依归。”在将要彻底灰飞烟灭之前,霜总算是候来了属于她的回光返照,那一瞬间义愤填膺的气息喷薄,丝毫不亚于其在巅峰时期的气机,唯独持续时间令人遗憾,只有短短的一次呼吸。 “看来,你对你们的大人很有自信啊。”敦煌轻佻地笑着,压根无需劳驾身旁伫立的黑鞘重新腾飞,只是银光遍布的左手在虚空中荡了三两下,便将霜最后凝聚而出的气机拍了个粉碎。“遇你们遇得多了,我居然还有点期待往后与列君生的交手了啊。” 尽管结局冥冥中已经注定,可敦煌的奇眸却是依旧烁起熠熠神光,明亮照人。 “列君生大人终究是会成功的。”霜再没有理会一旁敦煌的冷嘲热讽,双手颤抖着撑入寒冷刺骨的酥软雪层之中,将自己的身体转到此前尚有枯木一人孤寂,如今却是连悬崖崖角都不知所踪的方向,幽幽叹出最后一声还能依稀被人听见的气力。 最后,霜在意犹未尽地嘴角嗫嚅下,迎来了生命的终点。从背部伸展蔓延开来的灰霾笼罩了她的娇躯,将其变成了山巅扶摇缠上云间的缕缕青烟。 凝望无底山崖,霜死前的最后嗫嚅,看嘴型约莫道得是:要好好的。 “啊!!!”从山脚悠悠而来的悲鸣却是清晰无比地传到了敦煌的耳畔,后者起身踱步行至被削平了的悬崖边缘,俯身下望那烟云缭绕的朦胧,眉眼沉凝。 在其食指指间的银白戒指如今正隐隐放着光亮,闪耀在这空气分外稀薄的山顶绝境,当中有别样情感回旋,其中最为明显的莫过于言不清道不明究竟为何而生的唏嘘感慨。 “恭喜剑圣大人赢得对决。”早早隐匿身形的冥界使者如今正带着自己矮小的身子,不知从哪个无名角落冒了出来,一边躬身,一边不咸不淡地祝贺道。 “我越看你越觉得你不像是冥界的人。”敦煌没有回头就知道身后单膝下跪的那位究竟是什么身份,视线不移下方深渊,他冷然说道。 “因为我本就不是冥界的人。”那矮子这般说道:“我存乎于两界之间,所充当的角色也不过只是一个来回跑腿的情报员而已,没有自己既定的立场。” “你源自于两界之间的灰色地带?”经过此役后,敦煌对于这位矮人的身份却是第一次有了好奇。 “您可以这么去理解。”那人点点头,却又很快摇了摇头:“但具体的细节则并非您所想的那么简单,而由于这是机密,所以恕我不能向您直言我的确凿身份。” “不说就算了。”敦煌压根就没想过要咄咄逼人,甚至是不刨根问底便誓不罢休,见这位使者有心回避,便识趣地略过了这一话题,再度启用冷淡的口吻,寒声道:“你这次过来,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事情要跟我说?” “没有了。”使者的答案给得苍劲有力,全然没有拖泥带水。他伸出自己的小短手,将那个挂在胸前的斗笠高高举起,凌空翻了一圈稳稳戴在自己的头上,紧接着绕了个半弧的远路,来到悬崖边缘处,与敦煌远远并肩。 “这次来,只是顺路而已。”使者说罢,便是直接跃然而下,大大方方地去拥抱那凡人试了势必会粉身碎骨的无底深渊。 “看来这下面就是冥界了。”敦煌喃喃说道,单脚稍稍向前递,悬停在浮空的境界,其后很快便收了回来,连带着尝试的大胆念想一并纳入心间深埋起来。 山巅风雪渐止,显露出午间骄阳的灼热。那道刺目的金轮如今就悬在敦煌头顶那仿佛是触手可及的高度,毫不收敛的光焰落在身上,就算是凭借修为高深而早已寒暑不侵的敦煌,在此刻竟也是破天荒地渗出汗珠不断。 “得去找那个人了。”敦煌在心底里对自己说道,转身跃起大步,在步步的间隔中都有所收敛劲力,这才让其浑厚的罡气内力不曾悉数作用于脚下蓬松雪层,从而换来一场不必要的浩荡雪崩。 可就算是收有余力,敦煌的身影却仍然是在几个起伏之后便已消失无踪,速度之快,甚至隐隐有赶超直接从山巅俯冲而下的意思。 —— 不久前才刚刚苏醒的白兰雨在经过一番调整之后,这才接过了由田叔递上来的,已经被加热了三遍的人参鸡汤,浓郁且扑鼻的诱人芳香迎面而来,单就气味一点,便让白兰雨胃口大开。 一连喝了三四大碗下肚,白兰雨却连一点点的饱腹感都没有,每一次的畅饮都会在其腹部点缀出仅仅停留片刻的暖煦,而这抹温暖紧接着就会被体内自成周圈运转的气机所拆解,沿着经脉运送到她身体的各个角落。 “呼。”心满意足地放下足有一张脸那么大的碗盆,白兰雨满心惬意地长舒一口气。自从之前独自一人进入樱源后,这还是她头一次吃上一顿像模像样美餐,尽管只有鸡汤和几个小杂菜,但她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小姨,你吃饱了吗?”自打白兰雨归来后,雪儿就一直形影不离地陪在她的身边,那欢天喜地的模样,继在半醒半梦的朦胧中与她的敦煌叔叔来了个隔空对话后,更是攀上又一座高峰。 “吃饱了吃饱了!”见雪儿不由分说地捧起那个大碗就要往田叔那边跑,白兰雨连忙叫住了兴致勃勃的雪儿:“可别再给我盛了,吃不下了。” “哦,那好吧。”雪儿嘟了嘟自己的樱桃小嘴,先是将手里的食盆放到木桌子上,而后从旁边抽来一张小板凳,挨着白兰雨的身边坐下。“小姨,你最近这些天去了哪里啊?” 一年前把雪儿送走的时候,就算是二人同时坐下,这个小女孩也还不到自己的胸脯。而现如今,她的身材却已逐渐配得上亭亭玉立,哪怕是站着,也差不多有了脑袋与白兰雨齐肩的身高。 看着才一年多一小点就已经可谓是女大十八变的雪儿,白兰雨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宠溺微笑,抬手轻轻地揉了揉那顺滑的银发,温柔道:“我出去处理一些事情啦,而那些事情现在也已经差不多全都搞定了。短时间内,小姨不会再走了。” “真的?你不会骗我吧?”雪儿那对与剑圣可谓是如出一辙的蓝紫眼眸闪烁着自作聪明的怀疑神光,看得白兰雨在心里一阵发笑,顿时勾起中指就在雪儿的额头上弹了个脑崩儿。 只有中指的前沿恰到好处地碰上了雪儿的脑门。 “你这小家伙,当然是真的啦,也不看看小姨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白兰雨不改脸庞上的微笑,却是故作嗔怒地柔声道。 “好好好,我相信小姨,相信小姨。”尽管明知道白兰雨的佯怒是装模做样地摆出来的,然而雪儿偏偏还是选择了去当让步妥协的那一方。 虽然雪儿是长大了点,但其行为与心智却还是一如既往的讨人欢喜,惹得白兰雨忍不住捏了捏前者那已经再不复婴儿肥的瓜子脸蛋,过了一把手瘾后,这才话锋一转:“田叔呢?” “小姐,你找我啊?”说曹操曹操到,闻声回眸,只见腰杆已经不再挺拔如榕树的田叔正牵着时不时都往自己身后躲闪的田雯灵,往这边徐步走来。 第二百九十八章 闲谈 “为什么又要来见她...”田雯灵躲在田叔的大腿后面,两只手死死地扒着那蓬松的裤腿,用着自问是细如蚊蝇般的声音抱怨道,却是被田叔负在身后的手毫不留情地赏了个脑瓜儿崩。 “啊呜。”田雯灵吃痛,发出一声哀嚎便是放下了紧锁住田叔裤腿的小手,横移上自己泛起殷红的额头,眼角噙着泪花,委屈不已地撅起小嘴,先是狠狠地跺了跺脚,却发现田叔压根就没心思理会自己,也就不顾额前隐痛,纷纷踏起小碎步,急急忙忙地跟上了田叔的身影。 “雯灵,说话都注意一下分寸,不要让自己显得很没有家教。”田叔头也不回地启齿说道,只可惜这谆谆教诲飘到田雯灵的耳中,多半都成了左耳进右耳出的耳旁风,能起多大作用,田叔自己也是心里有数,毕竟那件事为田雯灵带来的阴霾实在过甚,其心田中对于白兰雨的误解也绝非是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消除的。 现在身为人父的田叔唯一能做的,唯一可做的,也就只是尽量回避着那件事,从待人处事的态度出发,一点点地引导并纠正田雯灵对于白兰雨的偏见。 “哦。”田雯灵满不在乎地答应了一声,敷衍的韵味几乎满溢而出,重新抓上老父亲的衣摆,低着脑袋,于不发一言的寂静中,与之一同跟到了白兰雨的面前。 樱源中的数月时光放到现世之中,也不过寥寥几日的功夫而已,只不过,在前者落英缤纷的生死一线中,白兰雨本是仅仅落肩的短发,如今也已是逐渐垂到了后背。英姿飒爽由是弱了那么几分,反倒多了几分柔美。 田雯灵就在其眼皮子底下的躲闪自然逃不开白兰雨的注意,看着这个如同瞅见什么凶煞恶鬼的小女孩纯粹的“畏”而远之,白兰雨只得是尴尬地笑了笑,便将视线转回同样是满脸无奈的田叔,二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避开田雯灵不谈,而是唠嗑起近来的一些琐事。 一老一少聊得开心,被奚落一旁的雪儿和田雯灵自然而然地就组成了另外一对无话不谈的好搭档。 对于田雯灵来说,满头银发的雪儿虽然说跟白兰雨姐姐同样是身世成谜,但前者倾国倾城的容颜之下却并没有多少戾气,而且两人的年纪尚且还算不上隔了一代。这样对比下来,田雯灵当然愿意亲近雪儿多一些。 不是只有行走江湖的人才会注重细节上的察言观色,小孩子看人眼神的犀利,同样不甘示弱,只不过前者是可控的,后者则多半是主观上的臆断,却准到离谱。 “雪儿姐,你好像很喜欢那个阿...额...姐姐呀。”田雯灵差点就让形容女子时相对是忌讳的东西脱口而出,得亏是有那个及时更正的反应力,不然要是被田叔听见了,又得挨揍。 “当然咯,她可是我的小姨呢,从小把我带到大的。”雪儿一路小跑到木桌的另一头,搬来一张圆凳子递给田雯灵,而后者则是在田叔的挤眉弄眼中挣扎好一阵,这才畏畏缩缩地坐了下来。 但如坐针毡的感觉着实有些不太好受,于是田雯灵双手扒拉在凳子的四角中沿,将小矮凳与自己的屁股暂时固定在一块儿,而后晃晃悠悠地向前靠了几步,尽量跟田叔和白兰雨错开几个身位才安心坐下。雪儿跟着她一起移动。 两位年纪仅仅是差了各位数字的女生默契十足地将彼此的脸蛋靠到近乎可以亲在一起的距离上,在鼻息可闻的间距中,细声谈论着有关白兰雨的话题。 问的那一方大体都是田雯灵,雪儿则是被动回答,除去某些时候因为童言无忌而问起特别隐私的问题不方便直言之外,在大多数时候,雪儿都是知无不言,有问必答。 童言无忌的例子包括田雯灵张口就来的第一个问题:你的妈妈呢? 看着雪儿那对迅速黯淡下去的神眸,田雯灵也知道自己触碰到了某种禁忌,便连忙摇头妥协道:“对不起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提你的伤心事的。” 尽管还不知道那件事情究竟带给雪儿的伤心欲绝抑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反正率先道个歉总归是没错的。 “嗯,没事的。”雪儿很快便将脸庞上显而易见的情感表露收了回去,凝视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小姑娘,本就是为人和善的她更是直接没了脾气,抬手拂了拂后者额前那几根俏皮跳起的发丝,将它们统一梳向一个方向。 经过几次的误入雷区之后,田雯灵逐渐掌握了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二女的交心谈话也就此彻底拉开了帷幕,更是险些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期间受到雪儿的影响,田雯灵的视线更是不断地后转,偶尔望见白兰雨的侧颜,但更多的时候都是盯着她的背影怔怔愣个两三息,机灵的眼睛闪烁着鲜有的迟疑之色。 一直与田叔相谈甚欢的白兰雨没有留意到身后的视线,或者说,并没有在动作上表现出自己过分在意这道视线。 “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要帮樱源里的那个玉雕的人去找一个杀神?”白兰雨在从脱力昏阙中苏醒之前,脑海里曾回响出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前者庄重典雅,立场不偏不倚地宣布了其试炼成功的消息; 而紧随其后的声音则是恬静中带着几分央求,希望她这位百年以来第一位从樱源中走出的人能够帮樱源一次,去寻找能够取出并驾驭那天下第一剑的人。 “对。”白兰雨点点头。在吐纳归息的过程之中,自其体内流转而出的气息泛着若隐若现的荧光,澎湃的奥妙玄机正是从其中飞扬而出。一时间,白兰雨的自身实力因为这阵莹然而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雾,叫人全然捉摸不透其修为至今究竟抵达了一种怎么样的境界。 就连在“令”这一行列中修为铁定是擎天白玉柱的田叔,一时半会儿也是再也看不出这小妮子的境界之高深,樱源的好处,似乎已经溢于言表。 “身负万人之命这好说,天底下成名的大将军多半都与这个数字差不了几分距离,可这天选之人的概念是不是给得也太随便了一点?”田叔若有所思般揉着自个儿因为胡子拉碴而显得有些硌手的下巴。 天选之人,说它涵盖范围广吧,可能天底下符合要求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又说它狭窄吧,又可能身边那个日前还在乞讨的人就是受到苍天眷顾的家伙。在没有明确指引的情况下,这所谓的天选,实在是叫人难以捉摸。 “剑圣大人应该是她要找的人吧?”一阵思索过后,田叔自然而然地想起走了快有一天多的单臂剑圣,能够一遇风云化作龙,扶摇而上,直登天下第一的宝座,摘得剑道榜首的桂冠,这样一位不世出的天纵之才,不仅符合要求,也同样够资格,能配得上天下第一的宝剑锋芒。 可没曾想白兰雨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那位大人明言过,敦煌并不是她要找的人。” “不是剑圣?那还能是谁?”田叔还没想过否定的判决竟会来得如此之快,所以,他的眼中会在闻讯后闪过惊讶之色,倒也合情合理。 “不清楚。”说完之后,白兰雨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右手五指率先回收再利落弹出,霎时间,氤氲腾跃,从中浮现出一块椭圆形的明镜,两面透明。 “瞧我这脑子,我怎么把这茬忘了。”白兰雨抬起得闲的左手,敲了敲自己因为昏迷而稍显愚钝的脑袋,希冀着能够借此将里头潜藏的全部一并抖出来。她试了一小会,确认真的再无残留后,这才作罢。 “这是什么?”田叔将头微微前倾,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这块相貌平平的椭圆玩意儿,或许是受人瞩目的时间有些过长了,这块明镜竟是自内而外地泛出一丝耀眼光心,刺目的凌冽直接射入田叔躲闪不及的眼眸里。 包括白兰雨在内,在场的二位都没曾料想过这抹除了凌烈之外就再无起眼之处的光心的一闪即逝竟会与符合描述的杀神的行踪相挂钩。 “那里的神明说,这块东西能够带我们找到那个人。”白兰雨解释道:“但具体会是以怎么样的方式做出指引,她没有给明确说明。” “合着这是让我们帮忙找人呢,还是让我们帮忙解谜呢?”田叔以调侃的语气摆手道:“算了,等小姐你打了第一次擂之后,我再带着这块东西挨家挨户地去拜访一下那些个杀了万人有余的老家伙,看看这小玩意儿会不会有反应吧。” “那就麻烦田叔了。”白兰雨供手想作揖,却被田叔一个看上去劲力十足,实际上打起来却是软绵绵的巴掌给拍走了。 “哪有麻烦不麻烦,这都是我分内的事情。”田叔故作正经地说道,但很快自己就率先绷不住笑意。花了片刻功夫做个收敛,同时也给转化话题来个缓冲的时间,等到田叔再度开口时,所谈论的就不再是樱源了:“小姐,你说你第一次对垒,战上的会是谁呢?” 本次白家盛典的候选人共计五位,除却已然平步青云,靠着前无古人的涤魂壮举而直登上决战舞台的白凤然不谈,其余四人则都在后续的考核中以优异成绩完成了试验,是故没有候选人被判不合格,要黯然离场。 经过前半段的各种考验之后,后半段的盛典则均是围绕候选人来进行的。剩余四位候选人将分别与彼此对战一次,累计胜场最多的便可晋升。首轮对决过后,若有两人以上的同列者,则会采取一战定胜负的模式,直接决出另外一位同胜场最多者较量的选手。 眼看马上就要到抽签日了,田叔在如今突然提起这件事,想必也不是什么乘兴之谈。单就田叔自己的看法而言,抽到一个好签,稳稳拿下一个胜场,抢占先机,总归是有好处的。 田叔个人认为,自家小姐在对上白临霜的时候,如果后者不存在放水可能的话,二人乃是七三开,白临霜七;而若是敌上白以樊,则五五对半开;赢面最大的,是对阵于白皙泽。 “不知道,不过对上谁都无所谓,只要我个人尽力了就好。” 第二百九十九章 回归 白兰雨那任由外界风吹雨打不断,唯独自身岿然立而不倒的坦然让田叔默默颔首肯定,恍惚间,他只觉得身后的天空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滑翔俯冲,受着脑海心思的牵引,他回过头去,凝眸远眺。 田叔刚一转眼,便是果不其然地发现有只信鸽在半空中拍着翅膀进入缓冲,伸延出的两个小爪子分寸把握得体,既是精准无误地抓在田叔的肩膀上好稳住身形,又不伤其体肤一寸。立定之后,信鸽还用红喙戳了戳绑在自己脚边的竹筒,乖巧的同时不失灵动,可见培训者的教导有方。 信鸽通体雪白,左边羽翼上则有一处纤小的印记,其色彩与周遭别无二致,只是稍微偏淡了那么一些些。平时振翅高飞时很难被人瞧见,落定后仔细打量,到还是能瞧出一些端倪的。 “来了?”白兰雨明白这样一只信鸽自远方徐徐降临究竟代表了什么,所以她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田叔,后者也是在这样的注视下,取出了竹筒之中的信件后缓缓点头。 “我们得要回白家一趟了。”田叔这般说道,率先对此起了反应的,却是同在一张长桌上的雪儿与田雯灵,仅仅属于后两者的窃窃私语在不久前刚好告一段落,两人正处于寂静的真空期,以至于让田叔的沉吟显得无比突出。 “要回去么?”雪儿的眉宇以极其细微的幅度皱了一下,但很快便重新舒展。 “啊,不是我们全部人都得回去,只需要我跟你小姨回去一趟就可以了。”离雪儿和自家女儿也不过是两三步的距离,田叔于是乎站起身,自然而然地来到二女中间,一手一个地抚摸着她们的脑袋:“你们还是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等我们抽完签了,再回来找你们。” “抽签?”雪儿和田雯灵齐齐出声,二女只知道白家盛典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但具体是以怎么样的方式,又到了哪一个阶段,她们知之甚少。 “要给你小姨选个对手嘛。”田叔毫不避讳地微笑说道,换来白兰雨的一记蹙眉凝视,但田叔对此不以为然,还顺带向自己发誓效忠的小姐摇了摇头,示意其莫要插手于这件事。 白兰雨本人是不想雪儿过早了解到有关盛典的具体详情的,如果可能的话,她甚至不希望雪儿接触到水比江湖深的家族纷争,好方便自己保护她。 但奈何现在的主导权在田叔那里,而且后者已是道出覆水难收的言语,白兰雨在心里打好的如意算盘,也就就此泡汤,只得无奈展颜露出浅浅笑容,去当那苦涩接受的一方。 索性田叔给雪儿以及田雯灵的解释也仅仅只是囫囵在大概的范围,没有过分深入盛典详情的同时,又将对垒打擂的规则用比武切磋的说法做出了圆滑的解释,这才让雪儿与田雯灵一起如醍醐灌顶般幡然醒悟,气息绵长地哦了一声。 “也就是说,小姨现在要回去跟别人切磋武艺咯?”雪儿明面上当了真,语气也是毫无怀疑的色彩掺杂其中,但至于究竟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只有雪儿自己知道。 “欸,打架是不好的,而且这个人去打架...会不会....”雪儿在旁边兴致勃勃地问着,田雯灵却是在一旁兴致缺缺地嘀咕着,尽管刚才雪儿用了无数那么多例子去说明白兰雨怎么怎么好,但毕竟那夜光景实在过于骇人,以至于在田雯灵幼小的心灵中烙下了一时间难以彻底痊愈的创伤,言语或许能稍微抚慰伤口的幻痛,但绝不可能直接变成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雯灵。”田叔虽然在卸下统帅一职后身形逐渐佝偻了下来,但并不代表有彻底转向老迈的趋势,现如今耳朵照样灵光的他,自然是把小女儿的嘟囔听得一清二楚,眉眼略锁,恶狠狠地瞪了田雯灵一眼,吓得后者赶忙缩成一团,急急忙忙地往雪儿后面钻。 “没事的田叔。”白兰雨将决意要好好把田雯灵说教一番的田叔劝了回来,自己则起身行至雪儿面前,揉了揉她那头秀丽且丝滑的银发,微笑道:“等我忙完了,就回来带雪儿出去玩,好不好?” “说话算数。”雪儿一边将泛起透凉光泽的蓝紫奇眸望上白兰雨的眼睛,两只手却是分出其中一只护住在身后直打寒颤的田雯灵。这是她认为自己作为大姐姐所应该尽得责任——保护妹妹。 “小姨什么时候骗过你呢?”白兰雨的视线不时翻越过雪儿的头顶,落在连正脸都不敢赏给自己的田雯灵身上。可不论越了多少次,白兰雨都只能看见乌黑的发丝,久而久之,她只好无奈作罢,不再抱有侥幸的心态,将注意悉数投放在雪儿的身上:“这一次对战,短则一两天,最长也不过一个礼拜,之后便能有三四天的休息时间,到时候我就陪你在这边四处逛逛,好吗?” “嗯。”雪儿连连点头。 “田叔,那我们准备一下,一会儿就起程吧,别让他们等久了。”有雪儿这么一个懂事的小孩子,在不少情况都可以省下许多不必要的功夫。 “我给他们说一下就好。”田叔转过身,却刚好望见正有两人结伴走来,当中一位披着一经现世就再不想费功夫脱下的紫袍;另外一位则是耸拉着双手,粗大的黄袍袖口掩住两掌,一路垂至膝盖位置。 “我们都听到了。”陈芒多数时候都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形象,因此在人前打招呼什么的,反倒是成为了结伴二人中,江鸣羽的责任。“田将军,哦不,田叔,就放心地去吧,我们会帮你打理好一切的。” 江鸣羽拱手说道,一旁的陈芒同样合手作揖,过程之中不发一言。 “那就麻烦二位了。”田叔微微扬出荡漾清风,将弯腰作揖的二人托起来的同时,也算是收了他们的礼数。“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看着江鸣羽那张淡然的脸庞,田叔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探入裤袋,从中取出一面做工不甚精细,唯独用料特别讲究的令牌,将其隔空抛给了江鸣羽,被后者稳稳接下。 江鸣羽沉眸打量起这块被匕刃削成四四方方的形状的木牌子,由檀木削刻出的牌子上没有多少装饰,唯一的几点丹红则多数汇于圆心,仅用横竖的简单行径配上入木三分的遒劲笔力,于其上划出一个占据天时地利的米字。 “这是?”江鸣羽有些不明所以地歪头问道。 “等你们去到那里,把这个出示给那儿当家的看一下,他就会把你要的东西拿给你的。”田叔拍拍江鸣羽的肩膀,并没有直言令牌的底蕴,而是委婉道出其对于江鸣羽的重要性。 “这样啊,我明白了。”江鸣羽脸色正经地答应一声,旋即将令牌如是珍宝般收入囊中,向田叔再次拱手作揖,比起先前因为自身寄人篱下而不得不尽的礼数,现如今江鸣羽所行,乃是无比纯粹的感激之礼,所以田叔并没有阻止他,而是任由其一拜到底。“感谢田叔的帮忙,江某对此必将永世铭记在心。” “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犯不着你这么挂心。”田叔呵呵笑道,侧眸望向不发一言的陈芒,眼神中的询问之色被后者用坚定神韵在无形中予以答复,换得田叔的一记默默颔首,待视线重回白兰雨的身上,这位令已然蓄势待发。“小姐,我们走吧?” “走。”白兰雨的脚尖轻轻地点在一棵翠草之上,将其纤细腰肢轻轻压弯大概一个指甲盖的小距离,而后便奋然挺身,如鱼跃龙门般腾飞入空,单手探入虚空,自中扯下一道晶莹剔透的云光平铺于身形下方,汇成御物的景象。 白兰雨便是踏着这道氤氲光晕,往从小长大,却并无任何归属之感的白家主城飞驰而去。身形已然显出伛偻之色的田叔在跨步而行后便是重现为将者时的巍峨。他不似其小姐那般御物踏空而行的优雅,而是起跳后伏落,每次跃然入空,总是伴随着爆响的嗡鸣..... “停!”在白家主城外,有两位看上去像是不速之客的来访者被守卫拦下,之所以将其称为不速之客,是因为他们披着足以遮掩面庞的兜帽斗篷。“来者何人?” “这位是盛典候选人之一:白临霜大人。”走在前端的那位扬出清越女声。“而我,是他的令:审判。” 说罢,她摘下兜帽,将尖耳朵的佳人容貌巨细无遗地展示在守城卫士的面前。冒充候选人是死罪,而且是会被处以凌迟的死罪,因此不会有人敢知法犯法,这一点,同样出身于白家的守城士兵自然知晓。 而白临霜这一如雷贯耳的名称,更是让一众护城士兵为之诧然,一方面是因为白临霜乃是在白凤然还未曾横空出世之前,就已经被视作盛典黑马人物一般的存在;而另外一方面则是源自于白临霜的成功归来,毕竟,白临霜在出行之前,曾公开表示此次外出乃是冲着裂隙毒潭去的。此次既然成功回归,那就说明继涤魂之后,又有一个史无前例的历史壮举再次被今人创下。 第三百章 渊池台 “白临霜大人的令,银盔审判难道不是男儿身么?如今怎么会突然变成女子的模样了?”正当守城士兵犹豫不定之时,一位刚从行阵末尾踏上领队位置的男子便是当即扬声问道,中正万分的语气不掺半点与同行相似的惊讶,而是平淡至极。 “我要带谁进白家主城,是男是女都好,你可管得着么?”没等一马当先的审判做出任何解释,被护在身后的白临霜终是一步跨前,双手依旧垂于大腿两侧,却有和风飞扬,撩起了他用以掩面的兜帽,将一对逐渐染成墨绿色的眼眸显现在众人面前。 那墨绿色的眼瞳不缀七情六欲,仅有酷似隆冬寒风般的凌冽,正深锁在那位明显不晓分寸的守城侍卫长身上。 也不等那卫士长来得及拱手参拜,白临霜当仁不让地横出两步震响,连带起整个白家主城的大门为之一并颤抖,神貌上未有多大变化,但实际却已是巍峨如山的身躯沉肩撞向那名毫无防备之意的侍卫长,当着一众手下的面,将其直接脸贴泥泞地掀翻在地,吃了一嘴黄尘。 “走。”白临霜侧脸向一时半会儿还不曾反应过来的审判点了点头,后者会意,赶忙迈开轻盈步调,跟上了少主的翩然离去。 从突然的质问再到毫无征兆的发力,一气呵成的行云流水让这摸爬滚打多年才坐上这个侍卫长位置的男子几乎颜面扫地。 一般人怎可能咽得下这么一口气?但他无疑是个例外,非但是没有半点怨言地迅速爬起,就连手下好心的慰问也不曾予以任何表示,只是自顾自地退回原本站岗所处之位,安静地,一如既往地站着,表现得就像是这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伸出满布老茧的手,悠哉悠哉地抹去脸上的黄泥,一连三次才勉强擦了个大概,让五官得以清楚展现。对于面庞剩下的淤泥,他并没有清洗的想法。 原本还是粗糙的右手,擦了擦黄泥之后,竟是隐隐显出白皙,但这抹一闪即逝的光景还没被多少人留意到之前,就被男子以摁握刀把的手势掩盖了过去。 “滚去站你们的岗!”侍卫长冷冷地吼了一嗓子,往常操兵时的威严赫赫并没有被白临霜的一记沉肩撞个支离破碎,反倒是在压抑的怒火中更显瘆人,因此,护城的近十位士兵当即噤若寒蝉,从扎堆的叽叽喳喳分离出来,开始各司其职。 “是被发现了么?”当再没有旁人视线聚焦在自己的身上,这位侍卫长稍稍低头,俯视着自己的脚尖,心海之中回旋起一阵悸动。 白家主城作为行天大陆乃至于整个世界占地面积最大的城镇,其中就连大街都一如别国首都的小巷那般纵横交错,更别提作为必要附属的各类暗巷小道了。 贴近城墙的外围地区或许还没有那么夸张,可一旦进了专门用来做贸易的繁华内城:春竹,就等同于踏足进了错综复杂的壮阔迷宫,若是初来乍到的新手误打误撞地闷头扎了进去,哪怕在其中兜了两三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都不一定会有头绪。 索性这种环环相扣的迷宫,纵观白家主城内部也仅仅只有东边的这么一座春竹,而且听家主说,之后还会专门把这个地方划分出去,成为一个独立的贸易城镇,不再需要依附白家主城,日后也能让主城内的复杂程度稍稍减少那么一部分。 近来是白家盛典的日子,对于访客这块儿有着严格管理,贸易区的大体部分也是暂不对外开放,这才让这个历年历代,没日没夜都热闹非凡的迷宫之境彻底安静了下来。 白临霜和审判二人是通过东边的春之门进入白家主城的,因此不得不途经春竹,加上城内有规矩,没有什么要紧事不得御物在天上飞来飞去,尤其是在春竹地段,违者重罚,二人只好徒步横穿这一迷宫,赶赴正西边的渊池台。 那里是抽签的地方。 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原住民,白临霜从小就摸透了春竹的各项脉络,还专门在脑中用粗略线条绘了一副地图,指引连线以位处春竹中央的一家在全世界都享誉盛名的拍卖行——玉宝殿——为起点,在暗街小巷随处可见的春竹中选定了几条捷径,可随时通往春夏秋冬四门。 既然捷径以玉宝殿为起点,白临霜自然是要先莅临那座金碧辉煌的殿堂,才可继续接下来的行程。索性玉宝殿就在正对春之门的百米外,加上现在是十年一度的淡季,一路上畅行无阻,白临霜和审判因而很快便驻足于那镶钻雕玉的华贵正门前。 玉宝殿不愧于天下拍卖行榜首的地位,哪怕是十年一度的盛典,也丝毫没有令其本就火爆的生意减弱多少,而现在的春竹,也只有这么一栋建筑仍然人声鼎沸。 街道上再不复人山人海的空前盛景,以至于站街的招待女郎远远便瞅见了白临霜和审判这两位一前一后的主子,脸上尤为自然地挂起沁人心脾的微笑,加上那一张竟是符合得了玉宝殿那可谓眼高于顶的俏丽容貌,让人光是看上一眼,就会心生欲罢不能的感觉。 这儿的招待从来都不会用高声吆喝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手段吸引顾客,向来都是用一颦一笑来率先勾人心魄,再辅以价值千金的各种宝物作为吸引,让来自世界各地的商贾富豪进入宝殿内自动自觉地投身其中。 今天玉宝殿拍卖的商品共有十项,均是天材地宝级别的灵丹妙药,有不再以起死回生作为噱头而是真实功效的万年雪莲,亦有需要用层层灵气一丝不苟地包裹才能保证仙气不外露的玉剑兰等等等等,都是些动辄值万钱的好宝贝。 然而白临霜对此没有任何兴趣。至于那二女的媚眼要是换成以往的那个折扇风流来,或许还会回敬几个微笑,用介乎于荤素之间的巧言打趣调戏几阵,但现在的白临霜,就连多看一眼也觉着浪费时间。 脑海之中飞速选定一条可以直通渊池台的捷径,在二女柔情似水的注视下,全然不为所动的白临霜顿时一个侧步,毫不拖沓地调转枪头,便是开始了自己肆无忌惮的飞奔,审判紧随其后。 白临霜选得是一条哪怕在平日都甚少有人问津的无名小道,这样才保证了他能够畅所欲为。 “欸...”今日站街的是一对并蒂莲,除了一人长发及腰,一人披发落肩之外,她们的容貌别无二致,气色神韵亦是如出一辙的美艳照人。“姐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那个人啊?” 短头发的妹妹这样问道,而一旁的姐姐亦是点了点头:“好像是见过这么一个人,是在哪里呢?” 二女面面相觑地皱起眉头来,彼此眉目之间传递着沉思的神光,而非被人忽视的不满,过了一阵,这一对心有灵犀的并蒂莲便是在同一时间惊呼出声:“那是白临霜少爷?!” “少爷。”审判在奔跑的过程中陡然扬声,换来奋勇当先的白临霜的回眸。原本二人的修为以审判居高,可现如今,就算是审判全力以赴,也只能够仅仅跟在白临霜身后不被甩掉而已。 “怎么了?”白临霜轻言问道,可以显而易见地听出来他尝试着用温柔语调作为回应,但奈何混元威的入体,终究还是将其自根底里发生了改变,语气的冰冷便是最为明显。 “刚才您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守城的士兵长呢?”审判有些不解,转换为女身这种事情,她认为自己不过是用三言两语就能够为那侍卫长解释清楚。 “刚才那人的语气太过肯定了。”白临霜冷言答道:“从你陪我参加盛典以来,向来都是以披着银盔的形象示人的,而且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一句话,按理说,别人应该不知道你的性别究竟是男是女才对。” “您的意思是...”审判的俏脸上多了一分恍然的神色。 “如果有闲工夫的话,真得拨冗打理一下自家后院了。”白临霜侧眸眺望春之门,指尖已然蓄起氤氲流转,只需轻轻屈指,便可飞出黑矢凌冽,但几番衡量后,还是选择作罢,以免过早地打草惊蛇。 对话的小插曲过后,这一对主仆便再没有任何的对话,一路无言直至悬空于莲花池上的渊池台近在咫尺,二人这才再一次拥有了对话以及并肩的契机。 渊池台上,大光头白以樊一早就到了,此刻正大大咧咧地盘膝坐在栅栏边上,吐息纳气,似海纳百川般吸收着弥漫在莲花池上空的浓郁灵气。肥硕的郭狩先安安静静地陪在他的身边。 在楼梯下,蓝发飘飘的白皙泽也在九尾尽显的萱萱的陪同下,成为了第二位登上渊池台的人。 没有白凤然的影子,照理来说现阶段也不会有她的出现。至于另外一位女子候选人白兰雨嘛,在白临霜这边极眸远眺,刚好能够瞅见天边有光晕若隐若现,她就在那里。 “审判,等一下。”白临霜递手拉住了下意识想要往前走的审判,纤细五指入手,为其带起一阵清冷。 “怎么了?”审判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看似大大方方地问了一句。而实际上,当白临霜抓住自己的右手时,在她的脸庞上就已经有一抹羞红在电光火石之间闪烁律动。 情之一字玄妙,谁又能真的放得下? “慢点来,不着急。”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白临霜尤为果断地放开了审判的手,不去看这位令的满脸疑惑,他负手前行,一改此前风驰电掣的气势,缓步朝着渊池台走去。 当审判抬头望见那腾云驾雾而来的白兰雨时,她的心中便已经有了针对于此的答案,在没有任何人能够留意到的角落,她苦涩地笑了笑,但又很快恢复平静,默默地跟上了白临霜的步伐。 白兰雨是第三位到的,而白临霜则是乘着理所当然的末班车,迟了那么半炷香的时间,才慢条斯理地登上了渊池台。 “好久不见啊。”四位候选人针锋相对,但彼此的令却是一个个跟老伙计一样,一见面就互相打起招呼,而当中最有人缘的,便是白兰雨麾下之令:田叔。在场三位都对其敬重有加,而当中,又以身形最为肥硕的郭狩先与田叔交情最深。 “又胖了啊。”田叔笑呵呵地拍了拍郭狩先那已经能够上下舞动的大肚皮。“看来你最近没少修炼啊,跟着以樊,就是不一样啊。” 第三百零一章 抽签 “少爷是能吃是福,我跟着少爷,自然也得沾点光不是?”郭狩先向田叔回敬着自嘲的调侃,换得二人齐声朗笑。 “可没见人家以樊长胖啊。”收敛嘴角的笑意不断,田叔陡然话锋一转,将本还是置身事外的白以樊直接扯了进来。 由于是被迫涉足于讨论,白以樊只得憨笑两声,抬起单手在头顶来回扫了扫:“长个儿去了,长个儿去了。” “也是哦,都飚得这么高了。回想起我上次见你,那个时候你还跟白皙泽差不多高,现在却是壮成一座大山了呀。”兴许是跟何夕伯处得久了,田叔也逐渐变得喜欢一边说话,一边抚摸胡须,但由于他现在还是胡子拉碴,长须未曾成形,所以田叔只得轻揉下巴,先过过瘾。 “这世上哪有人会跟这秃子一样,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一直长个子。”只是被田叔顺带提到了而已,没曾想白皙泽竟是立马语中带刺儿地扬声道。 “喂!你个蓝矮子,是不是还没被教训够啊?”在来渊池台之前,白以樊与白皙泽已经彼此切磋了不下二十余次,当中胜负并非五五分层,而是白以樊居多。 “嘿,爷让你赢个几次,还真就蹬鼻子上脸了是吧?要不现在就干一架,还省得抽签了!”白皙泽挽起衣袖就欲要上前,尽管需要昂首去仰望那颗大光头,但其气焰却是分毫不差。 “来就来,你以为我还怕你不成!”白以樊沉肩凝气,眼看双方战事即将在莲花池上一触即发,即将针尖对麦芒的那个瞬间,向来默默无言的白兰雨终是哼出了登台以来的第一次冷厉。 刹那盘旋而升腾的气晕隔着浮空楼台坠入莲花池,从中牵起水龙卷翻腾而上,最终炸出漫天落雨,直接浇灭了二人蓄势待发的气焰。 “要打,等了抽签再动手。”以动作劝阻二人的是白兰雨,而以言语告诫二人的,则是姗姗来迟的白临霜,后者纵使披着一身破布蓑衣随风舞动,但却看不出半点褴褛的狼狈,反倒是隐隐有种潇洒的感觉。 “嚯,你家姑娘御气的能力可真是厉害啊。”要是换个其他人来,那么这侧身扬手作轻声赞叹的动作在行云流水之余,也很难引起他人注意,但偏偏做出此举的是宛若一座肉山般的郭狩先,虽然只是幅度细微的摇手,那肥硕肌肉的抖三抖却依旧显眼夺目。 “都是小姐自个儿练得好,没我啥事儿。”未卜先知的田叔用耸肩的动作将郭狩先都到了嘴边的教导有方的赞赏给拍了回去。 随着白临霜一同抵达渊池台的审判无声步入令的行列,期间,化身为女子的她向田叔提裙躬身,以示尊敬,被后者用微笑回礼。 至此,四位候选人齐聚一堂,万众瞩目的抽签流程终于可以如约进行了。按照先到先得的规矩,第一个进行抽签的,自然是白以樊。 “欢迎四位。”眨眼间,有一位身着鎏金长袍,显尽尊严华贵的男子从渊池台后方的一座横宫飞跃而出,仙人驾鹤,这位男子却是踏足清风,轻盈身形伴着脚尖轻点氤氲的动作翩然而下,扶摇的春风和煦同时荡漾着长袍飘飘。 若不是那黑白相间的发丝实在损色,此人的登场势必成为在场看客茶余饭后愿意津津乐道的小话题。 是的,原本还是四下无人的渊池台,等到此人腾飞之后,竟是刹那变得人声鼎沸起来,环顾四周,不知何时搭建而起的看台早已堆满了攒动不已的人影如海。 “喔!!!”直到这一刻才能发声的众人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呐喊出声,尤其是那一批批属于白兰雨的坚实拥趸,更是喊得撕心裂肺。要知道,这些人可是目睹了白兰雨那一哼便可唤起蓝水龙卷翻腾的骇人一幕的啊,这叫他们如何不激动? 从横宫后飞身降临的正是当今白家名副其实的家主:白霄,因此,就算他顶着头跟箭靶一样黑白环环相间的头发,也没有多少人敢明着笑他。 白霄扫视着在其面前一字排开的四位候选人,众人所分得的注视时间相同,唯独是情感流露这方面,则只有白兰雨作为四人当中的例外,得以一览白霄五味杂陈的眼神。 待白霄终于以眼神将这四位白家未来的栋梁之材打量完毕后,他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听起来的声响并不算大,却是转眼令全场为之噤若寒蝉。 “我这人也不是个拖沓的性格,也懒得去费那关于开场白啊,介绍啊什么的口舌,毕竟四位以候选人的身份能走到今天,你们的实力便已得到充分的认可与证明。”在鸦雀无声的寂静中,白霄右手负于身后,左手则是托着粗袖在身前拂出一道星光嘌呤的飘渺丝带。 全场人屏息凝神,无数道灼灼目光悉数汇聚在那一方逐渐褪去虚无姿色的丝绸上,终是在目不转睛中见证了一张由纯粹灵光铸就的透蓝圆桌缓缓落定。 能够有幸坐在渊池台上,观摩这至关重要的抽签仪式的人,当然不会是什么门外汉。众人只是看着这一张圆桌的悄然成形,感受着当中伴行的气机浩瀚,就只觉得那旋然的灵气磅礴可谓恐怖至极,几乎是以一骑绝尘的气势碾压了在场所有修者的灵气总汇,更包括四位候选人在内。 这还只是白霄的顺手一挥而已,就如同白兰雨此前的一声冷哼唤起龙卷,若是前者将圆桌的星光点点打入身下莲花池中,想必能转瞬便将这渊池台连同不远处的横宫一起翻个底朝天。 原本那些个还只是因为白霄的家主身份才心有忌惮的观众们,眼下在感受到那浩瀚无垠的气机澎湃后,个个都对白霄变得心悦诚服起来。 从三年前就不再当众露面的白霄,终在此刻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宝刀未老,他毕竟是白家历史上寥寥可数的,曾蝉联了两届盛典桂冠的人啊。 家主之位,他自己一个便坐了整整二十年。 “起。”白霄改用手掌托天,轻轻向上乘了那么一下,便让空无一物的圆桌面上升起一个签筒,其中立了四根实体木棍,其上分别用丹青勾画出青龙,白虎,朱雀以及玄武,在那不过只有拇指指甲盖一般宽的空间中,这四只神兽不单止栩栩如生,更是动感十足。 “白以樊,请吧。”白霄微笑道。 被指名道姓的大光头本身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麻烦货色,只是瞥了眼那四只神兽的傲然,心里便立刻有了决定,朗声道:“我选朱雀。” 勾画着朱雀的木签一经点名,顷刻腾飞入空,在身后拉出一尾灿金火影,恍惚间,仿佛真的有那么一只朱雀降临人间,它振翅高飞,一边翱翔天际,一边啼着嘹亮铿锵。 不等重归自由的朱雀浪子回头,白霄五指绷直后探入空中,海纳百川般的无上引力连带灼热炽焰一并吸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支木签收入掌心。 “白以樊首战白皙泽。”白霄神色淡然地宣布了这一结果,而后转眼接连望向白兰雨以及白兰雨,二人都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还真的被我说中了啊。”田叔在心里沉声叹道,对于这白兰雨与白临霜在首轮便要展开交锋的抽签结果,他着实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接下来是次轮抽签,白皙泽。” “青龙。”看着那复归四签的檀木圆筒,白皙泽同样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紧接着,耀眼青光转瞬夺得全场瞩目,巨龙鳞片甲刃似幻又如真,搭配着摄人心魄的龙啸九天,让在场众人不禁为之瞳孔剧烈收缩。 “二签,白皙泽战白兰雨。” “第三轮,白....”没等白霄示意,白兰雨便是直接走到了圆桌边上,一把抽出自己早已选定好的朱雀,以自身灵气蛮不讲理地压制了红焰对自由的向往。 “她在干什么?”在场的观众们对于白兰雨这下全然不顾及家主脸面的作法感到震惊,窃窃私语的讨论几乎是瞬间占据风头火势。 “白以樊。”不过,任由外场风波嘈杂不断,脸色依旧的白霄却是尤为平静地接下由白兰雨亲自丢过来的木签,淡然宣布了这一次抽签的结果:“第三轮,白兰雨战白以樊。” 本次盛典难得地没有出现重复的对决,四位候选人皆是对敌彼此仅仅一次,如此便省下了确保每个人至少都要与不同候选人对战一次的额外加赛的功夫。 “抽完了,走了。”白兰雨不光是在抽签时目中无人,甚至还没等白霄宣布解散,就已经脚下生风,落下一句压根算不上敬重的交代,便是瞬身化作掠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郭狩先嘴角抽搐着望向一旁的田老哥,后者也是一脸苦笑,对于自家小姐的如此行径根本无能为力。 连令都是心生诧异,更别说是极易受到氛围鼓吹的观众们了,转瞬,众多人的情绪便被白兰雨不可一世的盛气凌人给彻底引爆,有许多人更是不吐不快,针对于白兰雨的大不敬而破口大骂。 “首轮第一次交战将于三日后举行,各位参赛者请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白霄并没有要追究白兰雨的意思,对于自己女儿那目空四海的自高自大,他一笑置之。 抬手震碎已经尽善尽美的星光圆桌,白霄挥出长袖,侧身扫下无数氤氲,将人声鼎沸的观众席再度隐匿无踪:“期待你们的表现。” 说罢,他踱向横宫。 第三百零二章 翠影 “果然还是不行啊。”田叔略向尴尬地摇了摇头,迎着其余三位令齐齐投射而来的眸光,他无奈地说道:“这对父女的心结,怕是很难开咯。” “毕竟是经历了那种事情,说放下就放下,明显是不太可能的。”郭狩先将眉眼之中对于白兰雨竟敢当众不给白霄留情面的行为而感到的惊诧稍稍收敛,以稳重的语气附和着田叔的解释。 其余剩下两位女子,则都不太了解白兰雨与白霄之间的往事,也就尤为识趣地对这个话题闭口不谈。 “审判,走了。”白临霜向披着银盔战裙的女子挥了挥手,后者当即响应,先是合身并脚地向剩余三位令起手打了个招呼,便跟随着少爷的步伐往来时的玉宝殿方向走去。 白临霜与田叔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已是年逾花甲的田叔嘴角轻轻嗡动,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着什么,以至于让白临霜略微约束了自己迈步的调子。 “我会的。”白临霜郑重无比地点了点头,足尖紧接着轻踏渊池台的末级楼阶边缘,忽闻一声雷鸣滚滚,银盔与褴褛便是如同银针坠入汪洋大海般,刹那不见影踪。 “老夫也先告辞了,总要去追追我家小姐,别让她跑远了不是?”田叔的右手用极大的幅度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不必要的掠影,而后才负至背脊尾部,连带右手一起环扣抓握,闲庭信步一般往横宫方向施施而行。 渊池台正下方的莲花海洋,此刻正有一圈漆黑如墨的涟漪被无形之力缓缓牵引,从蔓延开去的离散逐渐聚合为一体,化身为一颗稀世罕有的,水滴形状的黑珍珠悬浮于砖瓦正下方。 待到清澈水池当中的全部墨线皆被如同抽丝剥茧般取了个干净,尽数融入这枚毫无仰仗却能稳步虚空的珍珠之中,就见莲花池深处有一支凌冽水箭激射而出,精准无误地撞上倒置的珍珠尖端,令其自下往上在顷刻间轰然崩裂。 珍珠悬停的正上方,若是隔去渊池台砖石不谈,便是白霄原本所站的位置。 “没想到第一场就打你啊。”白皙泽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息,转眼望向那颗敞亮到足以反光的大光头,语气中第一次少了针锋相对的意思。 白以樊用单手前后抚摸着自己的脖颈,看着那蓝发的身影,嘴角欲张而又很快抿紧,接连几次后,才颇为敷衍地道出一句:“我也没想到啊。” “这次我不会手下留情了。”白皙泽格外正经地沉声道,其中份量显然要比此前与白以樊呛声斗嘴要来的厚重得多。 “嗯。”白以樊重重地点了下头,粗大的手掌搭到白皙泽的肩上,竟是将整个肩膀轻松包裹在内。“这次,让我们斗个尽兴。” “三天后见。” “三天后见。” 说罢,生来便是注定了亦敌亦友身份的二人,于此刻在渊池台上,分道扬镳。 天灵帝国的皇宫。 南宫羽一人独坐高楼,在他的身下红毯,如今只有一名贵客采单膝而跪的方式静静蹲伏,左立的膝盖紧紧贴合在她的胸膛。 “经历了那种事情,白家盛典的初战居然还能在三日后如期举行,姐夫还真是心宽啊。”能够让贵为九五至尊的南宫羽尊上一声姐夫的,纵观这天下,也就只有白家那位逾过一甲子的白霄家主了。 此前金光火药冲天的震撼仍然在南宫羽的脑海挥之不去,按理来说,这几乎是轰然在家门口的滔天灾难本应让整个白家盛典往后延期才对,可眼下白家的表现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如期而至的盛典照旧推行,这无疑让南宫羽有些惊讶。 尽管自己的大姐远嫁至白家,却并不代表南宫羽这个弟弟就能借助这层关系对白家了如指掌。对于白家,南宫羽也仅仅只是从南宫凌极少的回信中知晓了白霄愿意与自己合作共除白龙的这件事而已,至于其他的内幕消息,他几乎是一无所知。 先前被他派出去探查金光玄妙的小队没有带回来任何有用的情报,当中唯一撩拨起这位帝皇点星兴趣的那枚银色戒指更是被那些勘察小队的人称得玄乎其玄,说什么只是光芒闪现一下之后,便整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对于那滔天震撼的火药翻腾迄今为止,南宫羽是一点头绪都不曾拥有,有如此一个暗处的危机潜藏四座,若是换他成了白家家主,就算盛典再怎么至关重要,他也定不敢轻举妄动。 也正因如此,才让南宫羽不得不对白霄的这抹大无畏感到由衷的佩服。 “陛下,关于田敬禾统帅那一拨人现在分成了两批,其本人伴着白兰雨一起参加盛典,其余包括何夕伯在内的人士,则都纷纷南下,往卧龙村去了。”即使单膝跪坐,腰杆仍然挺得笔直的女子以冷淡至极的口吻向高位的帝皇禀报道。 “卧龙村是田统帅的老家,他会带人去投靠那里也是合情合理。那人还没有死,所以有关田敬禾的调查,还是暂时先放一放吧。”南宫羽用手腕枕着脸,深邃的眼眸死死盯着地下红毯,半晌,才长呼一口气,起身向那名女子吩咐道:“叫人备便衣,我要亲自去一趟行天海卫,去试一试那新上任的统帅底细究竟如何。” 若是够格,便为我所用;若是不够格,那么整个行天海卫,就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是。”言听计从的女子微微颔首,纤纤五指摁到红毯上,于脚下开出一圈迥异于周遭艳红的金黄光圈,眼看女子就要沉入其中了,却是被南宫羽的一声呼唤给叫停了动作。 “梨,我知道你和南宫玄最近有来往。来往可以,但千万不要因故而坏了大事,不然的话......”南宫羽在自己的喉前横划一条掠线。 这个动作针对于谁,只有代号为梨的女子以及南宫羽两人心知肚明。 “属下明白。”梨向来是冷淡的语气终是在这一刻有了情绪的波动,她阖上双眸,沉声答应道,随后便不再作停留,飞身入金光炫彩,借此在陛下的注视下堂而皇之地消失。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有一位手握拂尘的大黄门领着好几个丫鬟疾步走入大殿之中。他们带来了南宫羽要求的衣物,与之并行的,还有一张惟妙惟肖的面具。 “你我兄弟若是联手,又何须仰仗白家的力量剿灭白龙。那人只不过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青楼的女人,真的值得你这样做么?”南宫羽以恨铁不成钢的哀声感慨着自己的弟弟。 南宫羽挥袖扬起和风,将衣衫以及面具从侍女的手中带至身前,随后向那位已是古稀之年却依旧持拂尘上朝的大黄门点了点头。 这位纵横朝野多年,历经多次宦官革新换代却始终宛若泰山般屹立不倒的大黄门一早就养成了炉火纯青的察言观色能力,经此微微颔首,便是当即会意。 只见其供手携拂尘在身前作揖,同时于吹息吐纳之间婉转呼出一口真气旋绕在那巧夺天工却尚无神韵的面具左右,为之赋予了在伪装界拥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神似。 待一切准备就绪,这位大黄门便是再度领着侍女往殿外走去,期间不发一言,办事又全然不拖泥带水,效率极高,怪不得能够成为伫立的常青树。 “我顾及兄弟情谊,从来不与你撕破脸皮,但如果是因为你而坏了大事,坏了安儿用生命换来的天机,就休怪我不近人情了。”南宫羽如此说道,极目远眺的神光穿透金碧辉煌的殿门,直勾勾地刺向黑市的方向。 敦煌怀里的那张写有各地潜伏的冥界使者的地图现在已经正式宣告报废了。 那些徘徊在暗处充当情报收集者的,如果是普通的人,则全都变成了残缺不齐的血腥尸体,一个个惨死在自家府内;如果是冥界的人,则都冥飞鸿鸿,临走前还专门用火烧掉了自家的宅子,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给敦煌留下。 索性敦煌现在的主要目标已经不再是这些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了,他们作鸟兽散了,倒也方便了敦煌集中精力去寻找那名尊上:林枫。 十多年前因为敦煌一时心软而放过的漏网之鱼,终于是在十多年后今天成为了动辄掀起惊天巨浪的猛鲸。 所以斩草要除根,敦煌在这一路上,嘴里念叨着的都是这么一句话。 但说是这么说,若是当年的情形再次于今日上演,利剑锋刃再次指向一名年仅七八岁且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他是否真的下得去手呢? 真的很难说。 “啊——啊——啊——”有只乌鸦一直在头顶凄凉地惨叫,听得敦煌都烦了,只得抬手立空,牵出一阵气机流转,将之直接擒拿下来,唤罡气无形封住了它的嘴。“叫叫叫,一天到晚的,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敦煌盯着那只通体黝黑的乌鸦好生打量了一番,这只乌鸦尽管其貌不扬,但一对翠绿色的眼睛却是弥足奇特,不禁让敦煌多看了好几眼。 “原来是这样。”不出片刻,敦煌便已悟到了当中的玄机,嘴角微笑自然流露,回头望向这一路走来的绿茵草地,轻声说道:“既然都已经这样找我了,就不必再躲躲藏藏了吧,碧儿。” “被你发现了啊。”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一条青蛇扭转着身体缓缓爬出,每前行一寸,她身上的鳞光便会更加明亮,直至其行至敦煌跟前时,便已在刺目的光晕中完成了彻底的蜕变,化身成为一位披着青色长裙的俏柔女子,垂手站立,那对翠绿色的眼眸终于有了当初的几分神韵。 “走出来了?”敦煌耸了耸自己的单肩,明显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一句话,却并没有换来已是隐身了足足有两月不止的碧儿的嗔怒,反而是一记微微点头。 “生活总归是要继续的。”碧儿撅着红唇,努嘴细声道。“要是再那样消沉下去,可就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了。” “看开了就好。” 第三百零三章 启程 “事先声明,我还没有完全走出来,所以别指望我能帮到你多少。”碧尔十分不晓时趣地说道,过分实诚的话语响在敦煌的耳畔,与玩笑话没什么两样。 “那你就不应该来找我的。”敦煌挽起单臂,没有任何留情地说道:“我可不是什么人都接的垃圾桶。” 两人对视,彼此面上的凝重逐渐被笑意取缔,微笑之中,碧尔重新化身一尾长蛇,腾飞入空,落到敦煌的发丝之中,轻而易举地盘定化作一道不甚惹眼的青丝点缀在后者慢慢转黑的头发里。 “走吧。”碧尔不知道敦煌此行目的落于何处,亦不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她仍旧毅然决然,坚决的语气毫无余地婉转,让敦煌连到了嘴边的劝说都是重新咽下。 “这次可是要走个远路了哦。”敦煌在屈膝的同时轻声道,紧接着就见无上罡气凭空暴起,将绿茵草坪震裂数块不止,横掠竖斩斜倾,各道无形无色却凌冽至极的剑气飞速雕镌着起扬的土壤碎块,更将其顷刻碾作齑粉纷然而落。 若是有人亲身在此且得以目睹这剑气横生如雨的骇人一幕的话,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便只会有银光瞬闪,带来一个数米深的正方形巨坑,四墙垂直如止水湖面,平滑而落,纯粹的陡峭之中寻不见哪怕一点点的凸起。 这一块立方当中包括土壤,碎石以及青草在内的全部,就像是瞬间蒸发了一样。 而倘若站此的人眼力足够或是观察入微,则不难发现四面平滑墙体上的异样,除却尘土的深棕灰黄之外,在那墙面中,还似乎点缀了一些其他的色彩,譬如点星深沉的血芒。 剑罡逐渐消弥,四周耸立的土层也再撑不住垂直的平滑,纷纷内陷,将这块四四方方的窟窿迅速填平成正常土坑应有的模样。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这方莫名遭到无妄之灾的土地这才迎来了继敦煌之外的又一访客,他斜带着一块印画有惟妙惟肖的京戏丑角脸谱的面具,自左蛾眉越过鼻梁,盖住了包括额头在内的上半张脸,徒留一只单眸端详着身下扎推的干土。 他俯身捏起一点放到舌尖作仔细品味,很快便站起身来,眼瞳推送当中深邃往偏东北的方向飞驰而去,似乎已经认准了接下来要亲身前往的道路。 方位既是已经确认,但他却并不着急着动身,而是先以双手合十,在十指交接的前端汇出一点自微弱迅速转成透凉的荧光,嘴中淡淡呼出一口轻气,拂落灰芒,将其带出了一道宛若山涧潺潺溪水般的流淌之态,顺着指掌一路下滑,终在尾指摇身一变成为瀑布,用无声的流水冲洗着身前的土坑。 不出一刻钟的时间,土坑之中当即旋起一声歇斯底里,痛苦至极的哀嚎,当中的极致空灵非人声所能企及,反而更像是来自于幽灵体态时的悲鸣。 而当一道被强行从泥泞中剥离出来的无躯灵体狰狞着五官扶摇而出时,这一猜想便得到了强而有力的证明。 “您...”那灵体本是攥紧了双拳,准备作最后的临死反扑,可他却是在瞥见那男子的深邃单眸后瞬间没了斗志,从心间翻涌而出的震惊不已更是顷刻占据了他尚有理智残留的脑海。 “你做得很好,接下来的一切,就让我替你收尾吧。”那男子这样说道,奈何前半句的赞赏根本压抑不住后两句的阴冷,只见他原是紧贴在一起的双手猛然挣开,前递的右手携有残余灰芒,其中有一如海洋漩涡般吞噬一切的贪婪,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将那丢了初神便再无反手之力的灵体吸入其中。 从两者初见再到灵体湮灭,不过是用了两句话的时间而已。 将他人灵魂彻底同化吸收后的男子脸色寒了几分,而后迅速做出调整,恢复了原本凝重清冷却不似病态的神貌。 同其脸色一并变化的,还有他的气息,只不过前者是可控的,而呈几何倍数提升的后者,却是压根无法遮掩。 “这就是冥界的吞噬之法啊。”趁着四下无人,他得闲可以由衷地赞叹一声:“就算是冥界当初输得再怎么惨,可底蕴终究还是底蕴,该威风的,始终都会威风的啊。” 叹罢,他沿东北的反方向凌空踏出一步震荡,在半空中激起恰如圆石落水一般的音浪涟漪,牵动起方圆近乎百里的芳草尽数为之匍匐折腰。 再回首,他已经不在了。 “冥界吞噬之法,乃冥界至高的修行道法,以噬灵作为媒介,直接将他人修为转嫁到自身,用以温养。”只是,当初告诉他这些的那人,并没有将后续和盘托出。 吞噬之法,虽是冥界至强至圣的修行道法不假,但噬灵带来的副作用,却是出奇的高,其中的主因莫过于每一个灵体总归是有自己生前死后所独特的个性,而这些特性几乎是不可被时间所磨灭的,吸收得多了,必然会对自身主体构成不可逆的影响,除非,那人强大到能够直接泯灭灵体个性。 而冥界当中,能够彻底炼化灵魂的,有且只有一个人——列君生。而这吞噬之法,也正正是他的杰作。 此时此刻,在世界的阴暗依附面,冥界的地堡之中,已然是真正意义上的作茧自缚的列君生,正在银白光茧独自一人咧嘴大笑。“吞噬之法一旦启用便不可逆转,既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便是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列君生大人,佞回来了。”银白外围响起一声恭恭敬敬的禀报。 “就他一个?”列君生稍稍驱动神念,让冷峻无情的帝皇之音得以透过密封的光茧传递到那人的耳畔。“陪他一起出去的霜呢?死了?” “回禀大人,霜的命枢被敦煌一剑击破,同时寄体无法回收,已经是复活无望了。”那人的答案没有丝毫掩饰。 “那铭的寄体呢?可曾取回来了?” “禀大人,没有,同样是被敦煌一剑斩成齑粉。” “合着真就是凡间所说的赔了夫人又折兵啊。”列君生冷笑一声,但语气当中却并无多大显而易见的怒意,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冷笑,也仅仅只是用来嘲讽某人近乎于愚蠢的自告奋勇。 “传我命令,即日起,剥夺佞的一字辈头衔以及全部修为,将其移出冥界行卫军,分派至南域陲漠。若是他能在三个月内重回极神殿,便让其复归原身,否则,就限其终身不得踏足主堡一步。” “谨遵大人吩咐。”外头那人敬言应顺下来,而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磨衣声,脚步逐渐远去,带着列君生的谕令去找那已是徘徊于癫狂边缘的佞,准备火上浇油去了。 “小子,我一早就提醒过你,可你不听,一意孤行,这下出事了,满意了吧?”列君生在茧中重新盘膝坐定,透银色的眼眸闪烁着惋惜:“唉,要是你这次能够走出来,并活着回来,那么他们二人的死,说到底起码还能有些意义,至少也不会白费了。” “小雪她最近几天也不安分,断然不顾跨界会给自己带来怎么样的身体负担,也要去帮那个剑圣。一个个的,全都喜欢与我对着干。”列君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已然踏出将军步的我,难不成还能在阴沟里翻船?笑话。” “就等着我吧,等着我的君临天下,将这个不公的世界彻底矫正。” 白家主城内的玉宝殿常年灯火通明,就算是夜深人静的午夜时分,它同时热闹非凡,为此这家拍卖行曾惹得很多邻近居民的投诉,但接着就没了后文,玉宝殿依旧五光十色,艳丽照人。 玉宝殿的富贵华丽已然是溢于言表的存在,甚至不需要越过大门门槛,光是仰望着那围绕招牌足足有一圈多的夜明珠,就已经足够让众多人的下巴直接跌到地上。 天下珍珠千千万,珍惜的不在少数,但炫光浮而不灭,甚至可以以代烛膏,纵观这天下却只有夜明宝珠这样一种。 世间万物均以稀为贵,而皇室贵族为了让门面装饰更配自己身份,更显华贵富丽,纳取天地之灵气而形成珠光宝气的夜明珠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们的心仪之物。 江湖上对于夜明珠有这一样一条不成文的判断:家中有一夜明珠,非富即贵;三夜明,则尊爵诸侯;五夜明,则一方藩王;七夜明,则一国帝皇。 七颗夜明珠便足以同帝皇身份相提并论,夜明珠的珍贵便是可想而知了。然而,玉宝殿却是将怎么看都超逾七颗的夜明珠跟不要钱一样点缀在招牌上,当街毫不掩饰地展现出自身富可敌国的财大气粗。 而玉宝殿的门前还有这么一段人云亦云的小故事。说是曾有个对古玩有着充分认识的老人家带着整整一马车的盘缠跋涉千里,历经几个月的辗转反侧,终于从泽西州跑到了行天大陆,并经人介绍来到了位处白家主城的玉宝殿。 一到殿门口,望见那环绕一圈的夜明珠,老爷子震惊得不行,一时间气回不上来,竟是直接当街昏死了过去。 是真是假不去追究,但也变相说明了识货的商人在第一次望见玉宝殿招牌的时候的正常反应。 毕竟只有慧眼如炬的人才能辨识出珍宝的可贵之处,而要是访客都像是现在亲身走到玉宝殿门口,衣衫褴褛到跟乞丐没什么两样的男子一样,就算是夜明珠铺了满满一地,他们也不会有多少讶异。 玉宝殿门前的接待每隔三个时辰便会轮换一次,所以此前那一对并蒂莲已经被新人佳丽所取缔,比起姐妹相得益彰的和谐互补,眼下两位女子则多凸显着水火不容的氛围基调。 不光是待客方面一人热情如火,一人冷艳似冰,就连容貌与身材也是同样有着鲜明的对比。蓝与红的双色长发瀑布,呼之欲出与含苞待放的胸脯,笑意盎然与淡无表情的脸庞,无不突出着各自境界的极致。 而在对待眼前这一位不修边幅,捉襟见肘的乞丐时,二女的神貌却是难得地一致起来,准确来说,是如火女子的容貌正往寒冰女子逐渐靠齐。 第三百零四章 随便买点 “今天玉宝殿在拍卖些什么呢?”站在玉宝殿门前,却是全然不顾盛大招牌的褴褛男子微笑着向那两位冰火二重天的女子询问道。 披挂的兜帽掩下黑发飘飘,正好遮住了双眸大部分的神韵,让原本只有一点点的慵懒反客为主,成功盘踞顶峰位置,让男子看上去更显萎靡。 到底是玉宝殿培育出来的接待人员,不以貌取人的道理个个烂熟于心,因故尽管二女眉眼深处均是点缀着些许针对于这位衣衫破旧的男子的轻蔑,但语气当中还是照旧毕恭毕敬。 唯独是红发女子少了几分热情。 “今天多是拍卖一些奇珍药材。”蓝发的冰冷女子如此说道,而向来会趁势追上一系列天花乱坠的形容的红发女子,在此刻则是缄默无声,只有礼貌的微笑时刻显于言表。 “药材啊。”男子轻叹一声,上扬的拇指摩挲着自己已然不尽光滑的下巴,思索片刻后再度开口问道:“那有昆玉帽卖吗?” 昆玉帽,是一种生长于亚土大陆以西的昆仑山上的灵芝,因栖生昆仑而得名单字昆,又由于外檐高帽横开,如同一块经受多年温润的宝玉,散发出碧绿色的绝美光泽,再加上某位无意间登上昆仑的老道士便是借由此灵芝飞升成仙,羽化临行前为其赐下昆玉帽的大名,将之从无人问津的窘迫中解救,并借势飞黄腾达,成为现如今人人都要垂涎三尺的宝贝秘药。 这般百利而无一害的应天宝贝,光是干服便能使修为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飙升,更别提搭配着其他天材地宝时所能带来的莫大好处了。 当然,既是只应天上有的圣物,其采摘的难度之大就已经让众多江湖人士望而却步了。毕竟昆玉帽生长于向来被众人冠以天下第一神山之美誉的昆仑顶峰,而登顶昆仑又几乎等同于登天,再加上昆玉帽一年仅有一天存活,而且基本都是早上冒出,下午就如同昙花一现般迅速凋零,每年的周期还不尽相同,各方变数的相聚一堂,终令昆玉帽逐渐成为了缘之一字的代名词。 尽管自然生长的昆玉帽仅仅只有一天的寿命,但一经采摘,其中的奥妙仙波便可维系数万年而不凋,所以,存储昆玉帽其实并非难题,最看重的,依旧还是找寻之人的命中就有没有昆玉帽的一席之地。 讲究缘分的事情多数针对于个人,而像玉宝殿此等富可敌国的奢贵组织,麾下能动用的人手分分钟数以万计,只要有心,它当即便可派遣一行小队直上昆仑驻扎一年半载,就为取得一株昆玉帽,这一切,都只是看玉宝殿当家的究竟想不想做而已。 今天的玉宝殿既是要以奇珍药材作为主场,那么昆玉帽这种抢手的热门灵物,很大概率也会被拎上台面,换得全场叫好的同时,更是希望借此博得贵家子弟的一掷千万金,嘴起码也得赚他个近万的零头利润回来,才配得上玉宝殿向来的名号。 不过话又说回来,玉宝殿每一次的开行,说实在的,又有哪一次不是赚个盆满钵满的?再加上,玉宝殿除喜纳真金实银的铿锵有声之外,还接受以物易物的交易手段,由是,一些就算是手头金银根本拼不过富贵商贾的中产或是江湖侠客,也可以用传家之宝或是自然奇宝跟前者谈成一单生意,彼此各得各宝,皆大欢喜。 以物易物再配上大规模地搜寻天材地宝,如此日积月累,使得玉宝殿内的藏宝近乎于无穷无尽,除非是一些真正的稀世珍宝,如寒铁雪花晶那样不世出的宝贝之外,但凡是叫得出名字的,玉宝殿内多半都有。 从小生于斯的两位女生经过长期的耳濡目染之后,也对一些标志性的宝物名称有了充分的认识,而如今昆玉帽这等仙品灵物的名字竟是从一位光是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会是两袖清风到离谱的乞丐嘴中说出,这一下子便让二女眼神原本还隐有残留的轻蔑彻底消失。 红发的女子挺起腰杆,清了清嗓子,正色回复道:“今天刚好有两株昆玉帽进行拍卖,是全场倒数第三件拍品。” “居然有两株啊,行,那就带我进去吧。”男子挽了挽袖子,前跨了两步,却见那两位女子迟迟未有动身的意向,遂回望二女眼眸,自中看出了一点为难的神韵,并不是针对于他这个人,而是他的衣着打扮。 玉宝殿虽然从来没有明言要求所有进殿者都必须盛装出席,但却是立了个不准衣衫不整的人擅自入内的规矩,眼下二女的犹豫很明显就是在思考这位男子随时抖一抖便可扬起尘土漫天的衣装打扮究竟在不在这个可大可小的规矩里头。 既然是一转眼便已看出了二女的尴尬,男子并没有装作视若无睹,而是以右手搭上左肩,五指顺势紧攥住肩膀上的沾尘布匹,从左至右撕出一连串丝线爆裂的声音,而后直接将这出门时尚是洁白,回来后就已然是灰黄的衣袍高高地抛了出去。 二女被男子的动作所震惊,四对美眸更是在瞬间瞪大,难以掩饰的震撼很快被欣喜所取缔,就连向来是冰山美人的蓝发女子,也是在这个瞬间展露出叫人如沐春风的笑靥。 “现在可以带我进去了吧?”黑发伴黑眸,同起深邃之余却是在语气中多了几分玩笑话的俏皮。不知何时披到身上去的整洁长衫映衬着他修长的身形,侧放于胸前的右手正握着一把山水折扇,大繁入简而带出的栩栩如生就在这一方白布中撰写出诗意无限的莲动下渔舟。 “白临霜少爷?!”二女齐齐高呼,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沉腰作揖,却是被白临霜袖间拂出的和风轻盈托起。 “红豆清雪,你们俩什么时候变得对我这么客气了?”白临霜嬉笑一声,语气与从前并无多大分别,但若是能够透过那近乎垂眸的刘海缝隙捎见他的冷淡眼眸,便可知晓其现如今正是在皮笑肉不笑地敷衍打趣。 “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被称为红豆的红发女子原本还有些沉凝的脸色几乎是瞬间笑逐颜开,她一步向前,正想自然而然地牵起白临霜少爷的手,就如同曾经一样,却是被后者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横挪给避开了。 一式不成,红豆便是立马醒悟不得再穷追猛打,交错双手置放于腹部,巧笑嫣然地看着这位很有可能成就白家家主,再不济也会是玉宝殿未来主人的少爷,脸上满是骄傲。 “这还用问的吗?少爷肯定是一早就回来了。”清雪冷不提防地中伤红豆一箭,也不顾后者的杏眸圆瞪,她转向白临霜莞尔一笑:“少爷,您可抽完签了?” “抽完了,第一轮的对手是兰雨。”白临霜简单交代了一下抽签的结果,而后便直接跳过了寒暄的话题:“先带我进去吧,可别一会儿错过了昆玉帽的拍卖。” “少爷,您要是想要昆玉帽,我们可以直接为您取出来的,不必劳烦您亲自去拍卖堂。”红豆是个说一做一的率直性子,眼下刚跟白临霜交代完可行的后门路径,便是立马转身要往殿内走去,被白临霜连忙拉住。 “规矩还是要守的。毕竟是已经递上了台面的东西,再拿回来就有点对不住千里迢迢赶过来参加拍卖的商人了。”白临霜正色道,以略微庄重的口吻把红豆稍稍说教了一番之后,他转而望向只有在面对自己时才会冰山融化的清雪,柔声说道:“清雪,给我备一个面具就好,我自己进去。” “是。”清雪拈起裙边微微屈膝,随后踏入珠光宝气的玉宝殿大门,在因为回音而显得悠长的脚步声中逐渐远去。 “今天参加拍卖的有哪些人啊?”在私下面对红豆这一名作为侍奉了自己五年有余的女子,白临霜的语气却是点缀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尴尬。 准确来说,红豆其实并不是婢女,而是他国的某位公主级别的人物,尽管那个国家已经亡了,但红豆的地位至少也是远超一般婢女的。 这五年来,白临霜与红豆的关系逐渐变得理不清道不明,虽然前者向来都是将其当作妹妹看待,但后者却是在日夜相处中逐渐喜欢上了白临霜,并在六个月前的满月花海中向告了白。 而当时,白临霜为红豆给出的答复,则跟他为自己青梅竹马的审判所给出的答复一模一样。有缘却无分。 但不论怎么说,红豆都是第一位向白临霜表白的女子,单凭她的这一身份,就足够让后者记挂一些时日了。 “有挺多来自于外地的,像是亚土大陆,泽西州那边的人,天灵帝国的商贾来得很少。”比起白临霜语气中的不自然,红豆的说辞则要更加平淡正常。“还有一个人,自称为江湖人士,气息却是特别阴冷诡异,被我们选为重点观察对象了。” 玉宝殿作为天下第一的拍卖行,保险手段可谓是尽善尽美。玉宝殿表面上海纳百川,欢迎各方光临,又并不排斥无名无姓无国籍的江湖人士前来,但暗地里,玉宝殿则会对他们所认为的需要重点看察的对象予以极大程度的关注,一旦发现其真的心存不轨,迎接他的,便是转瞬间的天罗地网。 “他坐哪里?”白临霜沉声问道。 对此,红豆先是愣了愣神,但很快便反应过来,郑重其事地禀报:“第七排从左往右数的第一个座位。” 此时此刻,清雪已经将一张白狐面具带了过来,白临霜接过清雪递上来的面具,手脚利索地套到脸上,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而后,白临霜耸了耸肩膀,人在进入玉宝殿前,故意沉气入丹田,为自己换了个声音,略显轻挑地说道:“大爷我今天就随便买点东西。” “欢迎光临。”二女嘴角勾勒起纯粹是出于礼貌的微笑。 第三百零五章 隔坐 玉宝殿内部共计有四个类似于广场一般的大房间,当中最大那一间是纯粹的拍卖间,其余的则分别起到了存储间,宝物陈列及展览间等作用。 除此之外,玉宝殿其中还有数不清的各色小房间,他们有的是严禁外人涉足的他人寝室,有的又是存藏秘宝,专门等待有缘且大胆的人前来探索的神秘房间。 花样是层出不穷,也因此,胆大且有钱,同时又能够在刑罚面前可以明哲保身的修者,在玉宝殿所能拿捏在手的宝物,永远都比一般人多得多。 头戴白狐面具的白临霜走在柔软红毯上,透着镂空而散出的眼神中没有丝毫针对于周遭金碧辉煌的赞叹,反而只是带着深邃的凝重汇凝在一起,悉数沉坠于身前那直通欢呼声此起彼伏的拍卖间大门的毛毯之上。 凝聚的目光让白临霜甚至能够看得清红毯上或分叉或笔挺的细微绒毛,且是绝对的一清二楚,没有半点敷衍的朦胧与模糊。 “第七排倒数第一个位置么?”沉思的举动让白临霜几乎是无视了这一路走来点缀在墙垣上,好让华贵更显蓬荜生辉的各种宝物。那近乎于百米的炫富之路,对于白临霜来说仅仅只是稍纵即逝。眼下的他,与那永无止尽的人声鼎沸,仅仅只隔了一扇厚实的深棕大门。 仰望着木门上那些出自于名手的精细雕镌刻花,白临霜藏于白狐面具下的嘴角轻轻勾掠,并由此带过一抹寒芒回旋。站定后,稍稍深吸一口气,嘴唇再次将红豆给出的情报绕有韵味般咀嚼一番,而后便是悍然推开大门,以一声门户直撞硬墙的轰然巨震,霎时间引来全场的关注。 作为玉宝殿最大的一间室内拍卖行,其中规模堪称是在寸土寸金的白家主城中容下了一座比拟斗兽场一般的巨大房间。 其内部分上下两层,以弧形的方式外递出一排排座位,从正中心的圆台一路数至门边,大抵共有二十四排的样子;而第二层的观众席则是以隔间的方式分散在大殿内的四角,其房间面上有施加了术式的剔透琉璃,让隔间内的人得以清晰无比地一览全局的同时,又杜绝了外围视线悄然渗入的可能。 而大殿的正中心即是各项藏品推上推落的平台,现如今除却主持人之外,四角更是分别站有四位神貌,身材都不尽相同,然而举手投足间却是彼此复刻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冷冽的守护者,其中男女都有。 白临霜这横插一脚的时机正好是踩在拍卖行至高潮的那一瞬,平台之上的大理石墩上此刻正摆有一朵洁白如雪,唯有花托显出绝色烁金的莲花。这朵莲花可以说是完美复原了画师们在宣纸上的所有幻想,沿中线全然对称的同时,片片分明花瓣更是均匀地分布在左右,不多不少,正好分够二十四瓣,将一种无与伦比的协调美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雪金莲,倘若是将其与天山雪莲那等仙品做出对比,前者自然相形见绌,但这其实并不影响雪金莲的珍惜程度,而且,天山雪莲那等可以肉白骨,活死人的绝世仙品,若是在有助修为方面与雪金莲相比,这朵仅仅只有花托为灿金色的莲花却是能直接甩开天山雪莲好几条街。 名声上不胜仙品,功用上却可胜于仙品,再配上口若悬河的主持人在一侧做所谓“煽风点火”,便是直接让这朵雪金莲成为了一众财大气粗的贵家子弟哄抢的热门货色,在白临霜单手震开厚实大门前,叫价已经奔到了一万两千金。 主持人原本都已经开始倒数了,然而,这位脸戴面具的男子的横空出世却是一下子打乱了全场的阵脚。索性这位主持人早已看遍各种大风大浪,很快便做出了相应的调整,正当众人纷纷将愤懑的眼神倾泻到那男子身上,还没来得及起声呵斥的时候,他便立马用高声的倒数将全场注意重新拉回。 “一万两千金一次!一万两千金两次!”主持人手里的拍卖锤已经高高扬起,正要锤下实木厚垫的那一刹,楼上的包间传出自开卖以来第一次的提价。 “一万五。”空灵到让人几乎辨识不出究竟是男是女的声音道出让全场都为之倒抽一口凉气的金额,并不是说在座各位给不起这个价而倒吸凉气,而是他们觉得这一朵雪金莲再怎么好,比起之后将要拉上台面的真正仙品来说,最多也只能值个一万三千金左右罢了。 而眼下那人却是直接抛出一万五的大额,一下子便让全场对于雪金莲还有一点点留恋的人尽数死了心,不再愿意陪那连脸都见不到的人玩了。 就在全场为这一万五千金的挥霍无度而感到不值和不解的时候,此前引起不少风波的白临霜却是借此机会隐入了第七排的座位。 虽然到此参加拍卖的有钱人不在少数,但还远远没有令这间拍卖房达到座无虚席的那种地步,纵观玉宝殿的历史,真正坐满了人的拍卖盛典,古往今来,也就只有那么两次而已。 而其中的一次,甚至还有敦煌这位当年仍然是风头无两的剑圣的参与。 第七排是除去高层隔间之外,视野较好的居中地带,因此许多人为求舒心舒服,都会跑来这里坐坐,但毕竟大家都是来拍宝贝的,多半也要选一个视野足够开阔的地方得以观测全局,正对平台的中心位置因故成为了热门;反而是那些个边边角角的边缘位置,则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什么人愿意去尝试。 第七排从左往右的第一个位置正如红豆所言,此刻正坐着一位一身黑的男子,身上衣袍偶有补丁浮现,就像是尚未换装时的白临霜所穿着的衣衫,但整体要比后者更加整洁,最起码不会抖擞起烟。 男子表面靓丽的黑发尽管难掩自中转灰的发丝,但垂绦的青丝还是能够将其眼眸遮出若隐若现的神采的。他的左臂此刻正靠着一旁的把手,白皙如女子一般的手拱在鼻梁之前,指尖摩挲在嘴角两侧。 “麻烦借过一下。”听到左手边传来声响,这位男子扬眸瞥了那白狐面具一眼,瞧不出深浅的眼眸中掠闪过一抹神秘的光晕。 “当然可以。”男子微笑道,将翘起二郎腿的双脚后收,让出了一条刚好够白临霜走过的通道,后者借势度过,随后却是直接挨着这位黑衣男子坐下。 黑衣男子没有多说些什么。 “那人是我们的人么?”宛若门神一般镇守于台上,纵观全局的四位若是要窃窃私语,根本无需勾肩搭背,只是需要皱皱眉头,利用神念的涌动便可轻易做到。 所以,当视线时刻锁在那黑衣男子身上的其中一名护卫瞧见刚才还掀起了不小风波的白狐男子竟是挨着被列入重点观察对象的人身边坐下,便立马催动神念向同伴汇报。 刹那间,四人的眸光汇聚一堂,以全然不引人注目的方式齐射向白临霜。这本该是一次完美的无声观测,可那带着白狐面具的男子却似乎感应到了这冥冥之中的视线,用侧脸转向平台的淡然动作,顺带向那四人传递出同样神不知鬼不觉的神念波动。 得了回复的四人争先恐后地在各自心间道出惊诧:“他是...少爷?!” “明明有挺多好的位置可以选,为什么阁下偏偏会选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坐啊?”黑衣男子重新翘起二郎腿,向身边这位难得的伴儿寒暄问道。 “你不一样?”白狐面具不仅掩了白临霜的容貌,同时还将其声线变得更加粗犷。 “在理。”黑衣男子哈哈一笑,挺了挺自个儿已经坐得略微有些发酸的腰杆,将眼神挪向正在准备下一项拍品的圆台,顺带问道:“不知阁下是否已有心仪的拍品啊?” “这不正打算瞧瞧看么?”白临霜多以问句作答,语气很冲,却没有激起黑衣男子的任何反感。“你呢?你有什么想买的么?” “我当然有啊,我想买的是倒数第二件拍品火萤草,希望你到时候不会突然喜欢上这株东西,跑来跟我抬价啊。”黑衣男子揶揄道。 “火萤草?你要补阳刚之气?瞧你不像那种人啊。”惹人恼火的蹬鼻子上脸是白临霜很早之前就练得炉火纯青的一项技艺,尤其擅长借物来戳人痛处。 “火萤草不一定是要拿来壮阳的。”黑衣男子稍稍正色道,其背后原因并不是针对于白临霜的无礼,而是多倾向于对火萤草这个名字的敬重。“这种至刚至阳之物,若是操纵得当,便可以拿来做威力无穷的武器使用。” “武器大师啊你?”白临霜明面上装出一副轻挑不屑的样子,但掩藏在面具下的脸色却是出奇凝重。 火萤草,恰如其名,乃是生长于火山熔岩深处的峭壁上的一株植物,其蕴含量不像仙品那样稀缺,之所以能够坐上仅次于压轴的宝座,主要仰仗的还是它的采收难度。 昆玉帽错过了也仅仅只是再多等一年而已;而如果是火萤草的采摘失了手,或是计算失误,那可就是直接尸骨无存,体验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人间蒸发了啊。 多年以来,对于火萤草的研究就几乎没有停过,但现如今所能得到的,却都不外乎于至刚至阳和极克寒毒这两点的特点,能够泛用于炼武,这还是白临霜第一次听说。 “武器大师不敢当,我只是敢于实现自己的奇思妙想而已。关于火萤草的事情,也是我之前运气好成功了几次而已。”黑衣男子很是潇洒地说着:“若是阁下想学,我可以教您的。” 第三百零六章 明争暗斗 “你的好意我就心领了,虽然说我是半个粗人,但一点点的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带着白狐面具的白临霜用惟妙惟肖的声线将自己佯装成粗犷壮汉的形象:“我知道自己不是钻研武器这块的料,所以也就不劳烦你传授火萤草的别样用法了。” “这样啊。”黑衣男子微笑颔首,终结了有关火萤草的话题。再回首之际,不远处的高台已然是再度推下一道以不多不少刚好两万两黄金成交的仙药品。 待那一节幽紫色的中空竹枝在少女的怀抱中被毕恭毕敬地拎下台去,台上的五人包括主持在内,均是脸色骤然一凝,彼此相互对视。 不消片刻,只见居中的那位长衫主持抬手打起一声回荡四方的清越响指,刹那间,本还可以随心开关的行间大门便是径直坠下一层哪怕是肉体凡胎的人眼也可清晰瞧见的氤氲雾帘,紧紧贴合在金门之上,将原有些内凹的门槛彻底填成同墙体齐平的厚度。 “这是什么意思?”感受着那显然是大公至正的灵气波光,参加此番拍卖的众人便是不由自主地呐喊出声,毕竟玉宝殿如此断人后路的行径乃是前所未有,非富即贵的众多富家子弟因而会泛出惊怒,倒也无可厚非。 霎那,各人豢养的家奴便是在这玉宝殿的地盘上转瞬来了个群雄并起,愤然起身的他们有的虎背熊腰,雄壮如牛;有的风轻云淡,粗袖飘飘,袖中有隐剑暗藏;还有的则是拈着一尾长须,微眯的眼眸寸步不离圆台上脸色如常的主持。 而其中最欢的,则是一众身材普遍都是鹤立鸡群的粗犷大汉。 他们来自于泽西草原,是泽西州上足以与南溟帝国临渊对峙的庞大势力。 相比起一层不假思索的剑拔弩张,二层的隔间则要更加冷静一些,至少当中尚没有匹夫做出在别人地盘上摁剑拔刀此等蚍蜉撼大树的不自量行为。 至于位居第七排角落的两位,白临霜巍然如岳,对于突然变数根本没有任何在意;而在其身侧的那位灰发黑衣,则是眉宇轻蹙后又迅速舒展,换了只手来承托下巴,不光是一脸漫不经心,还得闲打了个眼角泛泪的哈欠。 “各位还请稍安勿躁。”主持人一脸的运筹帷幄,全然没有因为台下的锋芒毕露而乱了阵脚,沉凝面庞勾出一如既往的微笑,缓声道:“玉宝殿之所以会封锁四扇大门,纯粹是出于保护目的,并没有任何的恶意。” “由于接下来要进行拍卖的物品实在过于珍贵,甚至于用天材地宝去形容都不为过,因此,为了避免有不法之徒强行夺宝,玉宝殿将先行封闭四门,等到拍卖结束后,才重新开启。” 一番解释后,许多义愤填膺的奴仆都已是在其主子的招手下缓缓坐回原位,唯独还有一些骨子里就是想搞事,或者血气方刚的草原汉子仍然怒发冲冠,身披莽衣的他们似乎是认准了这次机会就要在主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主持人环视着周围那一些没有半点饶人之意的各姓家奴,算是自傲地再提一句:“各位站起的豪杰难道以为以玉宝殿现在的名望与财富,仍然需要干这种关门打狗的勾当吗?” “噗...”这一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绷不住弦的轻笑,成为了全场为之沸腾的导火索,哄然大笑顿时席卷青云,倒是其中的当事人一脸愤懑,被人当面侮辱做狗,是可忍孰不可忍。 “坐下。”就在这些多半来自于风土人情偏向于粗犷的草原汉子欲要抽刀奔往台上之时,被他们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中心,一直缄默无声的少主终于扬起中正如洪钟般的声音。 对于那些草原粗汉而言,主持人的反问讽刺,很明显是不比少主的这声命令来得分量足的,不过是简单的两个字,竟是转瞬让一众共七八位摁握腰刀的壮汉飞身坐定,就算脸上再怎么大书特书着不情不愿的光景,他们也再不敢多放肆一下。 等到一众草原汉子终于安静了下来,那位被簇拥的主儿便是缓缓站起,隐匿于粗袖中的双手向前一抽,随后在身前横划半道圆弧,两只迥异于草原汉子老茧遍布的细嫩纤手在胸前抱定,向着台上那始终满面春风的主持人敬声道:“失礼了。” “可汗言重了。”一如纵横草原的可汗行出文人墨客的拱手礼,这位主持人亦是向其回以草原的敬礼。插曲完毕之后,主持人清了清嗓子,随后起手指向幕帘后方,以巍峨气势介绍道:“接下来要登上大理石墩的拍品是今天第一个当之无愧的仙品,是曾帮助过得道高人羽化飞升的绝代灵芝,是素来有助人脱胎换骨的绝妙功效的昆玉帽。” “天下气向来有三分,一分浊,二分晕,三分清,欲要拥有仙风道骨,或是羽化而驾鹤西游,其前提必然为气清,而很多人穷其一生都不能跨越晕清之间的天堑,苦其一生的修为付诸东流,让人惋惜。” “而生长于西端神山昆仑之巅的昆玉帽,自生便纳苍天之灵,汲取一年方可绽放半晌,其内蕴气之浑厚,与天齐高;其内蕴气之清澈,如溪见底;纵使是气浊的常人服用了昆玉帽,亦可转瞬横越两道鸿沟,直达气清的大成境界,更别说是诸位已有根深修为作基的高手了。” “若是得以服用昆玉帽,境界必定一日千里,于大陆群英榜中摘得榜首桂冠,更是指日可待。”主持人的一番天花乱坠几乎没有停顿:“今年的昆玉帽如并蒂莲般一株二生,乃是各位大机缘,大造化。今日谁人能够携着昆玉帽脱颖而出,他日成就世界之巅时,还请多加光临我们的寒舍啊。” 过分的自谦有些时候还是能成笑话的,所以全场响起了短暂的呵笑声。 趁热打铁,主持人两手在耳畔边上速拍三声,向幕后早已蓄势待发的佳人郑重道:“上仙品。” 昆玉帽仙品的美誉隔去了先前插曲所带来的全部不愉快,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下,两个通体银白色的巨帽灵芝已然傲立于散发着淡淡馨香的大理石墩上。 正如主持人所言,向来年开一颗的昆玉帽,现如今却是共株齐生,且彼此大小气机更是不分伯仲,没有说因为共生的缘故而瓜分了原本属于一颗灵芝的天地灵气。 “应说的作势,我刚才已经全部说完了,那就让我们快快直入正题吧,由于两株灵芝乃共生关系,因而只能记作一物作统一拍卖,起价五万金,现在开始。”主持人云淡风轻地说出了一个几乎能让全世界的普通民众听之便冷汗如雨落的金额。 五万金啊,这是正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方夜谭,是可能两三辈子人都赚不回来的家产。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已经让许多人望而却步的数额,竟是在主持人刚刚收声的那一刻,被直接抬到了七万。 出价的是高阁上的一位神秘人,其出手之豪迈,从拍卖开始至今已是第十二次了,每一次的出手都是万字万字的加,对于先前那些只能算仙品下次品的宝贝他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当然,之前的那些东西是因为没有多少人愿意和他争,才让他纳了几乎三分之二的宝物入袋。而现在昆玉帽的横空出世,要是再有人隐忍不出,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转瞬间,阁楼与看台开始了彼此的角力,也几乎是一经展开便直接步入白热化的阶段。两株昆玉帽,出场才刚过半炷香的时间,其金额之大便已被提至十八万金,其中五万的叫价是刚才那位起身道歉的年轻可汗立牌喊出的。 “三十万。”自打出门激起一番震荡后便沉寂了的白狐男子如今终是露出了他的獠牙。 “阁下看上了这两朵灵芝?”黑衣男子听到近在咫尺的高呼,转而望向那张毫无异样的面具,有些惊讶地努了努嘴。 “听那人把它吹得这么神,就想买回来看看。”白临霜挽袖勾嘴,语气中掺杂几乎毫无破绽的纨绔之意。 “三十万金一次,三十万金两次...”突然的高抬十二万让全场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位主持人便已是开始了举锤倒数,这与其之前的沉凝耐心有那么一点点的出入。 “四十万。”同一个方向传来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声音。 白临霜潜藏在面具下的眼神掠闪过凌冽,此刻正灼灼地凝视着那满面无辜的黑衣男子,察觉到右手边的犀利眸光,他淡然耸肩,轻笑道:“突然想起来,有位老友距离登仙就差气化清这临门一脚,所以,抱歉啦。” “跟我拼了这一手,你还有钱去买火萤草么?”白临霜一边立牌示意加价,一边向那黑衣男子问道。“五十万。” “我想要的,总能拿到,反正玉宝殿不是可以以物易物么?”黑衣男子闭上双眸,背仰身后的软垫:“六十万。” 原本还是群英荟萃的拍卖盛会,不知怎得,刹那间就成了这两位咫尺相邻的同桌的对手戏,这边刚刚止声,那边就接踵而至,彼此互不相让,提速之快更是前所未见。 比起从六万跃至十八万的半炷香,眼下从三十万直飞一百万的高速,则不过只是花了大概二十息的时间而已。 “在这么加下去,也不是办法啊。”白临霜尽量心平气和地向那黑衣男子提议道:“要不然,把你准备拿去跟火萤草交换的宝贝拿出来,我也拿出同等价格的宝贝,用以物易物的方式,让官方来一锤定音,若是你是赢了还是输了,我都不跟你争火萤草,如何?” “行。”黑衣男子稍加思索后点头答应。 白临霜当即起身,高举右手向主持人比出一连串只有玉宝殿行内人士才懂的手势,后者瞬间会意,转身向已然被二人堪称迅猛的抬价带进半呆滞状态的众多嘉宾娓娓道:“那位公子提出了以物易物的方案,请问在场诸位对此可有异议?” 玉宝殿的以物易物共有两种不同的分支,一是在拍卖过程中由价最高者提出的以物易物,专门用来解决像现在白临霜与那黑衣男子般焦灼不已的竞价。 而这其中所谓的异议,则是看全场是否还有人能够给出价最高者两倍的金额用来推翻这以物易物的决定,如果有,则继续拍卖,如果没有,则顺应方式。 而另外一种分支则要简单一些,是在拍卖结束之后,用物品代替金额付款。 但凡是来到玉宝殿拍卖行的,或多或少都对这儿规矩有一定的了解,眼下主持人高声提问是否有异议,其背后含义全场皆知,但所有人却都迟迟没有动静。 两百万的黄金怎么说都不会再是一个小数目了。就算是家世再怎么显赫的富贵人家,动辄抛出两百万黄金,也是可能伤筋动骨的行径。 更何况,就算是有人给出了这么个数目推翻决定,又怎么保证得了那两位明显较上劲的人不会插手其中呢? 几番权衡利弊之后,倒计时已然临近尾声。 第三百零七章 天玄金 由于无人出手富裕至百万黄金,易宝的拍卖被提上日程,昆玉帽也因而已成这两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七排并坐男子的囊中之物,但最终是花落谁家,还得讲究双方各自所能拿出的宝贝。 以物易物的竞价过程需要鉴宝,因此昆玉帽的谁执牛耳,一时半会还不得而知,但拍卖过程总得继续,所以白狐男子与黑衣男子的针锋相对,大有概率将等到拍卖行会结束后才能落下帷幕。 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白临霜既是说了不与黑衣争夺火萤草,就在倒数第二仙品的拍卖上没有举一次牌,黑衣利用史高的首次叫价,以二百八十万金终结了与高层楼阁还不曾焦灼就直接落下帷幕的争端,将之稳稳收入囊中。哪怕这儿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商贾贵族,也不由得惊叹于这名不见经传的黑衣男子的财大气粗。 压轴出场的仙品,黑衣与白狐心有灵犀,均没有插手其中,被那位由主持人下意识指出身份何其尊贵的年轻可汗用一百万金轻松拿下。原本楼上商贾仍有心与之斗上一斗,但武力奈何不了蛮夷,而且要是就此与泽西草原结下梁子,那基本就等同于自断前路,舍本逐末的亏本买卖,但凡是能在玉宝殿拥有一席之地的,都不愿尝试。 拍卖圆满结束,除了居住在无垠草原之上的可汗马不停蹄地出了玉宝殿,需要连夜赶回草原处理一些要紧事之外,其他的人都没有着急着离去,他们很想看看那两个在本场拍卖出尽风头的家伙究竟能从包囊中取出什么比肩昆玉帽的稀世珍宝。 规则允许他们这么做,主持人也不好厉声驱逐。只要不惹是生非,不喧闹到影响正常程序,就只得任由他们自娱自乐。 “咳咳。” 四周灯光逐渐暗淡,唯一汇聚的星光荟萃集中在大理石案两端,黑衣白袍泾渭分明,灰发男子始终一脸淡然,而至于那戴着恒古微笑不变的白狐面具的男子,则一直没有揭面的意思,静静地陪站彼岸,与时不时就会呼出阴冷寒气的黑衣临渊对峙。 二人簇拥下的大理石案上置放一株恰如并蒂莲般的双生灵芝,在聚光的映射下,流转出粉白色的奇妙韵彩。若有人有心做目不转睛的观察,便清晰可见有淡白氤氲若春日气雾,正有规律地携着沁人芬芳柔然而飘,如同人体呼吸一般,自中仙气通明更是无比浓郁。轻品一抹淡然,便有心旷神怡的清新油然而生。 主持人分别望了黑衣与白袍男子一眼,前者停留的视线较短,情感并不复杂;而转到白袍的时候,向来古井不波的主持人眼神中却是多了几分为难的尴尬。索性这抹轻波停留的时间不算长,这才没让黑衣有所察觉。 “开始吧。”身份在四周守卫眼中已然无上尊贵的白临霜正眼都没去瞧上那居中主持人一下,稍稍耸肩后便立马沉吟催促道:“别耽搁大家的时间了。” “你先请。”灰发逐渐有了反超之势的黑衣男子供手为白临霜让道,后者本身也不是拖沓之辈,既是得了机会,也就自然选择了恭敬不如从命。 只见白临霜略微沉膝,起手在空中左右左横掠三下,每一次出手均会在空中坠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三笔狂放过后,一条比肩万丈深渊的阴暗沟壑已是扶摇入空。 对于那暗无天日的深邃,在场众人均是翘首以盼,而事实上,白临霜也没有亏待这全场近百双写满求知欲的眼眸。 只见深渊中突起一道璀璨到近乎刺目的金光,且愈放愈大,几乎等同于在玉宝殿的拍卖行中额外增设了一颗巨大的太阳,耀眼光晕逼得众人不得不连忙错开视线。 也就在众人不约而同地转眸的那一刹那,金光脱离深邃阴霾悍然落定,没有半点减缓势头的样子,径直轰入拍卖圆台,为这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台砸下一道足有巴掌深的烙印。 “少爷...这都是钱啊...”主持人纵使眼里有泪却依旧只能往心里流,短暂的呆滞后,他依照程序,转而向白临霜微笑问道:“请问这是?” “一斤天玄金。”白临霜的眼神始终紧锁在黑衣男子的身上,纵使一斤天玄金的名讳一如深海炸弹轰入人群,爆出漫天震惊声浪翻滚,他也依旧不为所动。 ...... “我没听错吧?那是天玄金?” “而且还有一斤?我的妈啊,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怪物啊?” “该不会这人就是江湖上传言所说的神匠子孙吧?” “家中老夫子常年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合着家世这种东西也是同理啊,小爷我服了。” ...... 类似于此的评论几乎络绎不绝,彼此间的声音虽小,但却胜在数量极多,霎时间便让整个拍卖行变得喧杂起来。究其原因,还是出自于那块不过一拳大小的金石。 天玄金。 世上金属有活死的境界之分,中间分界点在于是否有灵。一般从矿洞中开采而出的金属大多无灵,便是死金属,用来打造一般兵器还算可以,但若是要来铸出足以名扬天下的兵武,死金属明显不够格。 而纯天然的活金属,纵观世界也仅仅只有雪峡亡谷之中的寒铁雪花晶能承其重,如此,便可解释为何当初有那么多的人愿意为这具有生长属性的小小金属而趋之若鹜,甚至连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既然天然的活金属可谓是举世无双,那为何天下的高手仍能得到活金属用来铸造自己最为趁手的兵器呢?如此,便牵涉到了工匠的行业。 世上工匠之分大抵有三种层次,铁匠,宗师,神匠。铁匠无需多言,为一般军队打造兵器的统称为铁匠。 而铁匠如要步入宗师行列,首先要学会的便是赋灵,即赋予死金属灵魂,令其完成从死金属到活金属的蜕变,与兵刃唤灵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若是刨根究底,两者还是有一定差别的。 金属赋灵是让死金属晋升活金属的行列,而兵器唤灵则是让兵刃与其主人共建灵魂链接,是两者成为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所必经的一个过程。 简单来说,金属的赋灵是兵刃唤灵的前提。因为只有活金属才能拥有灵犀,才可与主人建立更深层次的羁绊。 宗师冶炼出的活金属被世间称为地妙,地妙同时也是江湖上大多高手用来打造兵器的主要材料。而天玄金,则是出自神匠之手的至宝圣物。 不论是人或物,均奉承一个概念:物以稀为贵。纵观四片大陆的芸芸众生,江湖高手何其之多,但至今为止被江湖普罗大众所承认的,能够戴得上神匠冠冕的,也仅仅只有三位而已。 并非是现世共有三位神匠,而是在整个世界历史之中,只出现过三位巧手可生得莲花无数的神匠。 神匠的每一次冶炼,都是精气神行至巅峰的绝世之作,他们会动用数以万计的死金属,在铁匠室的炉火边耗上短则三年,长则十年的时光,以人力憾天,铸造比肩仙品的永恒珍宝:天玄金。 天玄金同昆玉帽一般,成形多仰仗于撷取天地的浩然灵气,但又与昆玉帽土生于自然,成长于自然不同,天玄金赖以人力成形,是人与天地相连后,前者主动牵引天地气机,才能铸造的一项奇迹。 要知道,只需要融入半个指节大小的天玄金,便可让一柄全然由死金属铸造而成的不入流兵器飞升至超一流的至高水平,其玄妙程度可想而知。 但是,由于神匠的扬名立万大多都在中老年时段,而在其一生中,冶炼天玄金的次数顶破天也只有个位数字而已,且究其一生所能炼化出的天玄金,往往都只有可怜的二三两,也就是约莫两个指节大小的金石。 只有神匠才能铸造天玄金,而培养一名神匠,不仅需要堆砌大量资源,更要讲究人共天象,顺应自然,仰仗那妙不可言的一字缘。 与此同时,在一位神匠的生命里,却只能铸造出两个指节大小的天玄金,充其量也只是四把可以名传千古的绝代兵器,如此投资放到商贾眼中,必定是亏到不行的交易。是故,江湖上的各个声名显赫的家族,包括白家在内,都没有要倾尽资源去培养一名神匠的想法。 毕竟要是真这么做的话,那就实在是太过于得不偿失了。 但就算是没有类似于培养绝世高手的造神计划,也并不代表神匠的地位会因此受到影响,古往今来,那三位被正史记录在案的神匠,哪一个不在四片大陆都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哪一个不被各国君王,各家家主奉为万万人之上的顶尖存在? 曾有一位神匠用再不冶铁作为强而有力的要挟,直接掐灭了两国已经被点燃的交战导火索,两国君王更是因此卸下属于君王的尊严,连夜赶到对方国家赔礼道歉,仅仅只是为了劝那位神匠回心转意。 神匠地位之崇高,仅仅只有两个指节大小的天玄金,便足以令君王折腰,那么一斤的天玄金呢? 听着向来不会夸夸其谈的白临霜少爷神色肃穆地抛出一斤天玄金的决胜之笔,就连见惯风云变幻的主持人也是瞳孔猛然收缩,一直以来都稳如泰山般的双手此刻竟是止不住地颤抖着,他蹲下身想要将那拳头大小的金石拿起来,可双膝这才刚刚弯曲,整个人就如同失了力一般向后仰去,一屁股坐到地上。 “一斤天玄金啊。”黑衣男子并没有顺应全场的主流显露出特别讶异的表情,只是单手抚起下巴略微有些扎手的胡茬,啧了啧嘴。 “你是什么?”白临霜五指掌心中绽放出藕断丝连的隐线引牵,将陷入地表的天玄金升上半空,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黑衣男子,话里有话。 “我想要拿什么东西出来跟你比,想必你应该早就猜到了吧?”黑衣明显听出了白临霜话里的玄机,嘴角勾掠起瘆人的弧度。 “或许吧。”白临霜递手托了托自己的面具,冷笑道。 第三百零八章 告辞 原是同桌的针锋相对被完美复刻至大理石案两端,在黑衣道出全场清晰可闻的轻吟后,还是分散四角的守卫便在顷刻间缓步行至白临霜的身后,或紧握双拳,或摁剑作势,彼此严阵以待,对象正是那位挂着骇然微笑的黑衣男子。 霎那的冷寂让全场看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除却台上人尚不明显的剑拔弩张之外,台下之徒也是做足了防御的准备,尤其是那些被富家子弟所豢养的家奴们,神情更是肃穆,不仅小心翼翼地提防着面前的黑白分明,更不断环视四周的宁静,生怕从中会蹦出哪个危害到自家主子的不良货色。若是一个不走运,自家主人真是被殃及池鱼了,这些奴仆都得赔命。 “何必这么严肃呢?”黑衣摇了摇头,抖了抖脸,这才轻言笑道。与此同时,其眉眼之中的阴鸷缓缓消散,改用澄明与坚定取而代之,“我又不是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怎么会在别人的地盘上惹是生非呢?我可不嫌自己的命长啊。” 那是几乎偏执的坚定。 “油嘴滑舌是没有意义的,赶紧把你的东西拿出来吧。”白临霜直接无视了黑衣峰回路转的调侃,右手手腕自半空中逆时针旋转一圈,连带着天玄金连带着其周边用以承托的氤氲一并收回袖间,将这人力登峰造极的创世巨作从众人羡煞的眼神凝视中强行抹去存在。 “呼,事先声明啊,我的东西可比不过你的一斤天玄金。”黑衣撅了撅上嘴唇,一脸像是认了命的泄气无奈模样:“而且说实话,拿天玄金出来做易物的交换,实在太败家了点。” 白临霜这次干脆无视了他的轻讽,自融合混元威以来便愈加深邃,变得如漆如墨的眼眸至此寸步不离那黑衣,片面上看像是仅与后者四目相对,而实际上,白临霜的注意始终停留在那黑衣几乎随心所欲,随时都有可能暴起攻势的四肢。 见白临霜压根没有捧哏接话的意思,黑衣男子幽幽地叹出一口长气,抿起略微泛紫的双唇,框内眼珠溜溜地转了那么一圈,其中偶有几分神光远射向拍卖结束,却依旧未曾有开门之意的雾帘深沉。 见势如此,他索性阖上双眸。待到深眸再次启张时,便见有霸道至极的夺目神韵席卷金殿,为全场所有人于脑海内烙下片刻的空白。 “我的宝贝其实只有一句承诺。”毫无感情的空灵回荡在落针可闻的鸦雀无声中。“我不杀无辜之人。” 言毕的瞬间,一道猩光便是从黑衣的袖口中激射而出,那凌冽至极的猩红甚至带出了空气的扭曲,速度之快,就连气爆的震鸣亦是慢了半拍才勉强跟上。 尽管已经事先有了防范之意,可那炫光的刹那呼啸却依旧是将白临霜以及其身后的一众侍从打了个猝不及防。仰仗混元威的迅速回息宁神,白临霜是第一个苏醒过来的。可等到眼前景物尽然清晰时,那黑衣的身影便已消失无踪,而替代他的,是整整十个麻袋的黄金以及天花板上的巨大窟窿。 “少爷!”闻声赶来的红豆与清雪不知何时着上了贴身的衣物,反手剑贴合在她们的纤细手臂上,锋芒毕露,缠绵至每个人的眉心,且当中气机不分伯仲,似乎只要略作外力牵引,便可让全场的人自颅内爆开,暴毙当场。 “我没事。”白临霜脸上的白狐面具被不知何物斜挎了一刀,从额间划至左下巴,猛然剥落,显出临危不乱的冷静单眸,眸间神念上倾。“把剑收起来。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剑。” “是。”红豆和清雪这两位不论是风格抑或是相貌都大相径庭的女子只有在这种时刻才会心生不二的默契,两柄只有单刃开锋的长剑顺受二女的推送而聚合于一处,霎时精光乍现,将两剑的笔挺身姿顷刻朦胧,很快便不知所踪。 那两柄剑在彻底消失之前,似乎融合成为了单一的存在。 “少.....少爷?”家世显赫的子弟不一定都是高手,但怎么说都会比一般人在武境方面的涉猎得多,加上此前的震鸣包括剑气绕上眉心都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因此,众人很快便恢复了过来,也因而听见了那红蓝双发因为焦急而未作收敛便直接扬声的呼唤。 在这一瞬间,全场终于幡然醒悟。 “立秋,动员精锐弓弩手,去搜寻那黑衣的下落,但切记,莫要与之周旋,一旦找到蛛丝马迹,立刻回来跟我汇报。”既是身份暴露,面具被毁,白临霜便索性直接露出了自己的庐山真面,不去管那些下巴几乎惊掉在地的诧然目光,他转身向那名主持人吩咐道。 “属下立马去办。”名为立秋的主持人单手握拳,手背朝天,敲击三下心口,眼看就要飞奔而走,却又被白临霜急急忙忙地叫停步子。 “对了,把这个带给我家老头子。”白临霜将分量极重的天玄金交付至立秋下意识递出的手中。“是货真价实的天玄金。” “少爷,你是去盗墓了吗?”立秋一本正经地问道,却是被红豆以一记毫不留情的勾手给敲了敲脑袋瓜,嗡嗡作响。 “说什么呢,少爷能是这种人吗?”红豆嘟囔着嘴巴,嗔怒道。 至于与红豆伴行而来的蓝发清雪,见事态已然得控,便没有选择在台上停留多久,而是跃下高台,组织起众多商贾纨绔的有序离开。 虽然这些人多半还没看够热闹,但到底还是识趣的。于是乎,他们顺应着清雪的冷声,有条不紊地离开了拍卖行间,拍下宝贝的则去往别神境付款,其余的则直勾勾地步出玉宝殿的大门。 “这些东西一会儿再说,赶紧办事去。”白临霜明显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这一点,伫立台上的人都看得出来,所以立秋不再扬声,空出的左手食指与拇指相勾,环出一个空心圆置放于红唇前,吹响清越悠长,不消片刻,便有六位肩挎三石弓的蒙面长衣自天花的大窟窿中翩然而下,悄然落定。 立秋虽有言语却不出声,只看见他的嘴角不断嗡动,那六位亦是连连点头,再然后,他们便起身,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 处理完弓弩手追踪黑衣的事项后,立秋便如是珍宝般捧起手里的天玄金,向白临霜再施一礼作告退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幕帘后的别有洞天跑去。 此时,清雪已经散尽了全场的观众。 “你们也都退下吧,红豆,你留一下。”白临霜挥手散去身后四位侍从,他们没有多言语一分,得了意思便迅速隐匿身形。至于那被白临霜点名道姓要略作停留的红豆,她倒没有面露喜色,长久以来都盼望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眼下便是完美时机,可她的眼皮却是沉得不行,更是头疼欲裂。 这一切,都在二女收剑后悄然来临。 早就意料到了红豆的摇摇欲坠,白临霜一个箭步来到她的身后,递手大大方方地揽住了她略微有些怯意的肩头,眼神稍显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说了多少遍了,你这动不动就出剑的暴脾气必须改必须改,就是不听。哪怕是你魂不灭,命很长,也不是这么个挥霍法啊。”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会抱我呢。”红豆没有理会白临霜的苦口婆心,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颤颤巍巍地抬手刮了刮近在咫尺却是远在天边的少主鼻梁,一双推送秋波的眼眸深情注视着白临霜冰冷的眸子,很快便昏了过去。 “真让人不省心啊。”白临霜长叹一声,昂首望向被炸出一个完美圆窟,甚至连一点点残瓦碎石都不曾落下的天花,默默咬紧了牙关。 这一切,都被缄默无声的清雪看在眼中。 卧龙村是一个民风尤为质朴老实的村子。尽管一路沿行的村屋几乎霸占了这个将行天大陆的最南方连接至中原的唯一山谷通道,但村里的人却没有因此而增设闸口而谋取利益什么的,还特意动用全村人力物力,专程为渡船从南方来的游客修了条平坦的康庄大道,供其自由进出。 与曾经处处同天灵帝国作对,打着行天大陆原住民称号作为噱头的原生之民不同,卧龙村的村民,才是真正的行天大陆原住民,只不过他们为人低调,多爱好和平,喜欢过无忧无虑的田园牧歌生活。 尽管早在天灵帝国建国之前就已经存在,但古往今来,他们倒是没有给天灵帝国带去过哪怕一丝一毫的麻烦,由是,帝国君王还特意将这边封作全然自治的区域,无需村中居民纳税,若是去到天灵帝国内,还有一定的特权可以使用。 不过卧龙村的人安于闲适,向来都是自给自足,又不喜欢仰仗村子以外的其他人的帮助,所以这由皇家特设的权力,基本形同虚设。 而且说来也奇怪,尽管卧龙村的居民几乎是个个都身怀武功,但却甚少有武道登峰造极的人出现;有史以来,也就只出现过田叔田敬禾这样一位得以胜任行天海卫统帅之位的人物。 卧龙村整体喜好与世无争,但也不反感村内居民外出建功立业,再配上历史第一人的名号,田敬禾几乎是一下子便成了全村人推崇至极的角色。 现如今既是有这位被捧上神坛的同伴大驾光临,全村人自然乐意迎接,这才有了雪儿在村门前看到的那一众农夫备乳猪,拉横幅,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的一幕。 “哦!你就是阿禾所说的雪儿吧?”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杵着拐杖缓缓走来。慈眉善目自然并兼和蔼可亲,让天生就对气息敏感至极的雪儿卸下半数心防。 “您就是刘村长吧?我听田叔提起过您。”雪儿轻声吟道,语气大方自然,正要拱手作揖,却被老人家连忙托住。 “都是一家人,不讲这么多礼数。” 第三百零九章 卧龙村 刘村长的身材是老人佝偻,杵着的拐杖不似华贵城镇内那般或雕龙刻凤,或神波如涟漪徐徐流转,只是一根从老树上折下的粗枝,削掉了其中的硌手小刺,仅此而已。他的右腿无法正常使劲,因此在撑着拐杖走路的时候总会像企鹅一般左摇右晃。 刘村长跟雪儿交代,自己之所以会一瘸一拐,是因为上树摘水果的时候不甚跌落,这才摔断了腿。雪儿信以为真。 由于雪儿在行阵列队里的一马当先,这才让她与刘村长有了一时半会儿的对话时间,等到二人互打招呼,寒暄片刻过后,其余以何夕伯与陈芒为首的,紧随在雪儿身后的人们也终是拂开了眼帘前垂落的绿叶婆娑。 金黄中沉淀出淡淡红晕的乳猪是村民们算好了迎接时间,刚刚才出炉的,因此,那被烤得无比酥脆的猪皮现如今仍在滋滋冒油,提出腾腾热气相伴着扑鼻肉香呈炊烟状扶摇至行阵列队之中,换得许多人的顷刻垂涎,而当中最没有收敛之意的,正是打归队以来,就没怎好好吃过饭的姜乐冥。 当姜乐冥第一次与敦煌在船上相遇的时候,就曾有过瞬化掠光浮影从剑圣手中夺走一块面包的壮举,更别说是现如今经过多次历练,境界飞升,再不复当初孱弱的他了,只是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便令其从行阵末尾霎那踏行至鳌头的位置,眼看就要扑到乳猪金皮上了,却是被半路杀出的陈芒以一记宛如铜墙铁壁的挥袖不偏不倚地拦下。 “猴急什么,等一会儿又不会怎么样,反正也少不了你的那份。”陈芒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每次都这么说。”被弹得老高的姜乐冥在浮空时便已经调整好身形,就此翩然落地倒也扑不起半点尘烟流转。但尽管如此,却也止不住他嘴里的细声抱怨:“结果我就没吃饱过。” “我之所以那么做,哦不,你师傅之所以会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好?”陈芒语气淡然,当若是有人能够从正面望见他的脸庞,便会有揶揄的微笑历历在目。“正所谓饱暖思欲,为了杜绝你有这等思想,所以吃个六七分饱就够了。” “我还饥寒起盗心呢。”姜乐冥白了面前那位算不上真正的师傅,却又胜似师傅的陈芒一眼,显然已经把他的解释说辞当作歪理。 “就再忍忍吧,等进了村子,我就不会再管你了,到时候,你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至此,陈芒回眸,一本正经地望向已然快要与自己齐肩高的姜乐冥:“等那时候,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真的假的?”姜乐冥的瞳孔中渗出些许难以置信的神光。 “真的不能再真。”这一次,陈芒再没有于嘴角勾掠微笑后道出类似于“骗你的”之类的玩笑话语:“敦煌大人将你嘱托给我,而这份嘱托的最终目的地,正是卧龙村,从进村的那一刻开始,你未来的路就要由你自己来开辟了。” “这样啊.....”姜乐冥的脸上神情于电光火石之间瞬闪过无比低落的情绪。 说到底,不论心境怎样沉稳得静如止水,姜乐冥始终还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或许童言无忌再无法套用在他的身上,但孩子那生而敏感的心性,他至今仍未完全褪去。 “刘村长,好久不见啊。”已是谢顶老头的何夕伯笑呵呵地从众位家仆的簇拥下缓缓走出,见雪儿和村长之间的交流稍稍告一段落,便是自觉觅得时机,稳稳开口。 “呀,何丞相,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听着愈发浑厚的嗓音启张,步履蹒跚的刘村长便是展露出更加朴质的笑颜,尽管深壑皱纹霎时间拥向一处,令其外貌看上去愈发沧桑,但点缀满脸的喜悦却是因此愈加明亮。 “以后,还得多多仰仗村长您咯。何某在此,先道一声谢。”何夕伯搔了搔本就已经没几根毛的头顶,空出的左手与村长主动前递的右手紧紧相握。 尽管何夕伯一身武功尽废,但毕竟曾经拥有过万中无一的体魄,掌心的劲力也远较常人大上不少,由是,在不伤着老村长的前提下,何夕伯借势固定住刘村长的身体,随后躬身下腰,半强迫地逼着卧龙村德高望重的村长受了自己的一礼。 “哎哟哟,不敢当不敢当。何丞相你们能来,就已经是我们村子莫大的荣幸。”老村长一只手要杵握拐杖,加上何夕伯暗地里使用的巧劲,令其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开这外人看来无比正常的握手,只得连忙用客气说话平衡何夕伯敬礼的份量。 阔别已久的重逢礼数便在这各有让步的情形中缓缓步向结尾,何夕伯主动松开了紧握住刘村长的手,而后者则是用拐杖轻轻地敲了敲地下的石块,一众在旁恭候多时的农夫便是径直走向那刚刚停稳的马车,老实巴交地开始自个儿任劳任怨的卸货工作。 他们的肌肉都不算夸张,身材却是无比结实,皮肤亦是健康纯正的小麦色。马车上的东西虽然不算特别多,毕竟只是装了三辆马车的量,但重量还是有一定程度的,绝不是一般人能够仅凭个人力量抬起来的。 然而,这些年轻体壮的村民们对此重量却是根本不予理睬,左右开弓,一手提一袋,两肩扛两箱,有条不紊地上下马车,不迅不急的步伐更是如耕地黄牛般稳健,就这般默默无言地将贵客们的行李扛入村子里已然辟好的房间里储存,来回大概只需一刻钟。 由是,三辆行李满满当当的马车,共计只要了七名村夫,花了大抵三刻钟的时间,便已经完成了全部卸货的工作,横向对比起当初在水天一色的装载时间,更是快了六倍不止。 “刘爷爷。”而就在农夫们搬迁行李的时候,一声娇滴滴的呼唤偶然回响,刘村长才刚一扬眸,就见一道倩影化作流星,直接扑进了这位腰杆远比看上去坚挺的老人怀里,小女儿的双手绕上刘村长的脖子,就这样挂在老人家的身上。 “雯灵丫头都长这么大了啊,好啊好啊。”刘村长的笑容在此时更显灿烂,也不着急着催下挂在自己胸前的田雯灵,反倒是顺手轻拍起她的后背,眼神恰如爷爷瞅见亲孙女一般慈祥宠溺。“最近和爸爸过得怎么样啊?没有闹矛盾吧?” “当然没有,我很乖的。”田雯灵绷直脚尖,直到前半指尖勾到地面,这才松开了环绕着刘村长脖颈的手,一脸得意扬扬地说道。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就怕你哪天有跟爸爸闹僵了,又深更半夜地跑到这边来找你刘爷爷诉苦,爷爷老了,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咯。”刘村长嘴上是这么说着,但眼眸中却是一点嫌弃的神韵都找不到,甚至还有几分期盼的目光。 口是心非莫过于此。 “爷爷就知道戳我脊梁骨,今天不给爷爷织布了!”田雯灵囔起小嘴撇过脸,气鼓鼓地哼道。 “正好,爷爷家的织布机今天刚刚好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小丫头你想织布也织不了。”刘村长显然不受田雯灵的威胁。 “那我以后都不给爷爷织布了!” “那可不行,难道你忍心看你爷爷在大冬天没有衣服穿吗?或者说,没有衣服来盖住我手上的疤痕吗?”一针见血的驳斥让田雯灵的架势瞬间弱了下来,后者只得悻悻然撇嘴,一个侧步躲到笑看爷孙俩对话的雪儿身后。 顺带一提,田雯灵的雯灵二字,是刘村长主动帮给村里光宗耀祖的田敬禾取得,而且田雯灵从小就喜欢跑到卧龙村玩,虽然与这位村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两者的相处,却是比亲生的还要亲。这种关系甚至到了田敬禾后来带着田雯灵去到天灵帝国中定居,也不曾消退一分一毫。 而就算是定居了天灵帝国,一有机会,田雯灵还是会让爹爹带她会村子里玩儿。 当初田雯灵之所以会大半夜只身一人地跑到卧龙村,主要是因为父女二人在回村的路上起了争执,小女孩生闷气耽搁了行程,拖家带口的田敬禾又不好半夜披星戴月地赶路,只得在一旁搭个帐篷先过了这一晚上。而就在田叔搭帐篷的时候,早已对卧龙村方圆近百里轻车熟路的田雯灵便趁机逃跑,在北极星高亮的深夜,叩响了已然呼呼大睡的刘村长的房门。 那次田雯灵连夜逃跑过后,田叔第一次抽起村里的竹藤,就要猛打宝贝女儿,老爹死命打,老爷拼命护,最终,一场闹剧在田雯灵的怯声道歉后缓缓落下帷幕。 说到底,田叔还是没能打到田雯灵,挥动起来虎虎生风的竹藤,反倒是给那时身穿短袖短裤,颇为无辜的刘村长的手上脚上烙下了几条实实在在的猩红疤痕。 刘村长没有在意红痕痛还是不痛,只是觉着烙印委实不太好看,正巧田雯灵那时候学了织布,便顺水推舟,施恩要挟让田雯灵答应每次回村,都得给自个儿织上大块能够编织一套成衣的布匹才能离开的要求。 织布向来都是一门技术活,就算是天赋异禀的人,备好一块足以制出上衣和长裤的布匹,也得费上一番功夫,还别说是生来就喜欢追求完美的田雯灵了。而如此的一个要求既然被答应下来,每次田雯灵的回村,最起码都得呆上两个礼拜,这才让爷孙俩有了更多相处时光。 刘村长这般拙劣的心机用意被已是在皇室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田敬禾一眼看破,但却不曾说破,只是任着刘老的性子。 田雯灵每一次织成的布匹都被刘村长如数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自己的衣柜里,每一块都完好无损,每一块都不曾使用过一点一滴。 “咳咳,对了,阿禾跟我说过会有一位紫衣一同前来光临本村,他人在哪呢?”刘村长的脸色难得凝重了几分。 “在下江鸣羽,见过刘老村长。”众人中只有一位紫衣,所以等同于被指名道姓的江鸣羽便是从队列末尾慢慢走了出来,期间还把腰间的那块由田叔交托给自己的令牌取了下来,捧在前递的掌心中。 “紫熏米令,是你没错了。”刘村长再次用拐杖轻点地面,与之前找来农夫搬物不同,这一次的坠击明显力度更大,传声更远。 也就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就看见两位肤白如雪的女子从天而降,她们与江鸣羽一样,都穿着华丽夺目的紫衣长裙,容貌多倾向于小家碧玉的那般亲和,唯独两对眼眸空洞无神。 “把令牌交给她们,她们会带你去找你想要的东西的。”刘村长这样吩咐道,现如今正寄人篱下的江鸣羽只得照办。 而等到那被刘村长称作紫熏米令的令牌被江鸣羽连推带送地递进了其中一位女子的手中时,两位女子的眼眸这才变得明亮动人起来。 第三百一十章 紫熏花 “公子。”二女长裙拖地,缠绵中浮行至江鸣羽的身旁,一左一右酷似护卫门神,眉眼中流转着仅仅针对于这位紫衣的柔情似水。“请跟我们来。” 四袖齐飞而绕上江鸣羽的左右两肢,却不曾在他的双手上展现出半点真实的触感,准确来说,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两个不小心打翻的线团所吐出的丝线捆绑了一圈又一圈一样。若果不是二女中的一位之前还递手接了令牌,恐怕江鸣羽就得直接把二人当作根本没有四肢的幽灵了。 “那我先跟她们走一趟。”江鸣羽转身向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陈芒交待了一句,后者对此未有理睬。所以江鸣羽干脆先入为主地将其当成默认,随后便在众目睽睽下,顺应着长裙飘飘的意思,向着村子外头疾步走去。 紫熏米令的存在,是江鸣羽身为嫡长子,最后一件根据亡父遗愿所要完成的事情,也是江鸣羽个人认为,比起为父辈报仇雪恨,要更加重要的一件事情。 对于江鸣羽来说,老一辈的旧恨与这一辈的新仇是不可以混为一谈的,家族老人结下的梁子要是如同世袭罔替般不断传承下去,这世界估摸着就不得有半日的安宁。 而事实上,如果不是父亲在临终前终是愿意改变自己固执的想法,将雪恨的决心淡化,同时又追加了现如今的这项找寻任务,江鸣羽甚至不会答应他到白家腹地里挑衅白兰雨,继而换来一场花海荡漾中的针尖对麦芒。 人之将死,介乎于死境凡间两个世界的视野总归是要广阔一些的,除却家族中与白家长期积累往下的深仇大恨,卧病在床的老爷子抬头仰天,终是在最后的走马灯中回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梦想,在那个时候,虽然肩负家族仇恨,可他压根也没想过自己一生人有朝一日会与已成天下第一家的白家打上真正的交道,一颗心臻于至善,只想追求毒的极致。 经过数十年如一日的不懈努力,终是被老爷子找到了天下的至毒——那只存在于行天大陆上的紫熏花花叶。 但也正是因为这仅仅开于行天大陆的紫熏花,才让江家老爷子哪怕不得已,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白家搭上了关系。犹记得老爷子第一日登临白家时,便刚好撞见有人大侃毒之没落,说当初白家主人如何让招于江家家主,最后又是怎样不费吹灰之力地逆转,一击制胜。 被人揭开了家族长久以来的幻痛,五十出头却仍离不开年少气盛的老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拍案便起,拎着这两个纯粹只是在饭局上无聊扯话题的无辜家伙,一路跑到了白家门口叫嚣,不巧的是,当时的家主正是白霄,而且是不得已要送走女儿的白霄,所以结果可想而知。 老爷子被那时在气头上的白霄给当成出气筒,狠狠地拾掇了一遍,出手掠招并不致命,但手法却同曾经那场家族之争如出一辙,百招后,老爷子一身毒功便已十不存一。 旧恨在此刻延伸出新仇。 十多年后,也就是前几个月,在没有毒功的加持庇护下,老人溘然长逝,曾几何时家大业大的江家,也就此只剩下了江鸣羽这样一位独子。 或许是老来顿悟当时似乎是自己义愤填膺的有错在先,又或许是独子的坚持,让这位老人在卧床闭眼前放下了这十多年以来的仇恨,将常年记挂在嘴边的报仇,改成了挑战,又在遗愿中,给儿子添了自己未曾有幸去亲眼目睹过的紫熏花的名字。 江鸣羽看着眼前的紫衣飘渺,嘴角流露出真挚而又带着几分释然的微笑:“终于要结束了啊。” “这里就是你们住的地方了,小村子没啥心灵手巧的工匠,所以房子的卖相做工可能不太合你们胃口,还请多见谅啊。”刘村长带着众人一走一跛地来到卧龙村里专门腾出来的一座院子,其中规模更是整个卧龙村前所未有的宽阔。 院子共有前后两院,彼此间用天井连接,前院有两栋房屋笔挺排在左右,采靠墙而起的模式,分划出共计八间小房,是给同何夕伯一同前来的仆人居住的。 除此之外,在前院的正中央,还有一块其貌不扬的池塘。但正如刘村长所言,这里的人过惯朴素,压根不了解该如何像富家子弟那般修筑颇具美感的池塘,顶多只能照葫芦画瓢,再增多几分想象,用砖瓦堆砌捏造出一块四四方方,中间偶有高低落差的小型池塘,仅此而已。 这座小池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压根与漂亮擦不着边,索性其中涌动的活水清澈见底,清新之余点缀清凉,倒是自中唯一的润色所在。至于当中偶尔瞧见的畅游鱼苗,就别指望瞅见富贵人家的五光十色了,这里的清一色只有灰鳞。 后院布局同前院没什么分别,只是房子多了一栋正对前院天井的楼房,其规模是五房中最大的,其余两栋则跟前院无异。 后院也有池塘,但比起前院的单一,后院还多了一棵水边垂柳,垂柳下架设两座石磨圆台,一张镌刻有楚汉分界,一张则纵横十九道笔挺。 或许是没了可以放养的鱼苗,后院池塘中点缀着几朵还不到盛放时节的莲花,仍呈青粉绿透的含苞欲放。 而在两旁最边缘的角落里,左是堆放行李的储物间,右则立有一柱从下往上大有擎天之意的粗木,暂时不知意欲何为。 “哪里哪里,这儿已经很完美了。”何夕伯拍了拍心神中隐有担忧的刘村长的肩膀,轻笑道:“有地方住就已经很好了,哪还会讲究那些个身外的东西啊。” “只要你们住得习惯就行。”得了丞相大人的肯定,刘村长略显凝重的眉宇这才重新舒展看来:“你们应该都还没吃东西吧?走,去我那里,我带你们吃好吃的去。” “吃的?”早在一开始就被烤得金皮酥脆的乳猪勾起垂涎三尺的食欲的姜乐冥一听见这句话,原本还是涣散的眼眸顿时放出逼人精光,一个箭步化作鬼影横掠,就径直冲到了刘村长的跟前。 这次,甚至连陈芒都没来得及拦住他。 “对对对,吃的吃的,”刘村长笑呵呵地向侧方跨出一步,刚好跨入陈芒的递手范围内,迫使后者收了要把姜乐冥逮回来的意思。 瞧见姜乐冥这个还不算特别熟的外人居然一马当先地霸了刘爷爷左手边的位置,田雯灵已是不甘示弱,牵起雪儿的手就蹦到了刘村长的右手边,稚嫩小手更是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刘村长因为常年劳作而老茧遍布的粗糙老手里。 乐得见田雯灵如此依托于自己,刘村长的眼中更是笑开了花,右手牵两个,左边带一个,已是得享天伦之乐的刘村长就这样带着三个都是徘徊在十余岁的孩子走出了草堂院门,往自家的方向踱去。 何夕伯和他带来的几位心腹仆人交代完一些注意事项后,也是跟着一块儿踏了出去,最终,院堂内也只剩下了陈芒一人,还有一匹好不容易盼来了四下无人的寂静时刻的苍狼,终是得以在垂柳下显出原形,睡个好觉。 一年四季都批着粗袖黄袍的陈芒回身望了望就算是已经有意收敛身形,体格却依旧庞大的苍风,嘴角轻勾,拂袖抽手挥出漫天氤氲,铺设出一条半透明的垂带盖在鼾声如雷震的苍风身上,霎那间,苍狼身形包括如同轰雷一般的鼻鼾与其气息在内,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陈芒眺望着头顶一片祥和的蓝天,稍显忧愁地缓声道。 自言自语的惆怅很快便告一段了,说完后,陈芒掠起脚步,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速度,就在众人即将就坐的那一刻赶上了这场算不上饕餮盛宴,但也是无比丰盛的宴席。 就在此刻,原是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竟是不知从何处飞掠出一团厚实云团点缀在这草堂的正上方,并因风捏出一道宛若单只人眼般的轮廓,俯视大地。 “不在这里么?”不知在行天大陆的何方,有一声失落回响....... 紫熏花绽放在卧龙村以东三百米的一处山洞之中,确切来说,是开在一处山壁之中。因为到访此处的人若没有像江鸣羽这般有两位紫衣少女作引导,他们绝不会发现在那陡峭山体之上,竟会用逼真至极的障眼法潜藏一道可以通人的暗门。 起初二女将岩石峭壁视若无物般地渗入山体着实让江鸣羽有些吃惊,但吃惊归吃惊,既然刘村长已是立下明言要自己跟随这两位女子,自己也不好在这里打退堂鼓,只得咬咬牙,悍然前跨。 脚尖刚一抬起来踢上峭壁,意料中踹到硬物的疼痛并没有随之而来,反倒是自己的小腿前半截直接没入了那层峭壁里,而且江鸣羽仍然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脚尖在动弹,由是,他确信这面山体不过海市蜃楼,闷头便往里冲,谁曾想一进山洞便有“坑”,江鸣羽的脑袋直接撞到了洞顶倒悬而下的钟乳石,奏起嘭得一声嗡鸣。 “嘻嘻。”前行的两位女子刚一回眸,想要确认那位公子是否跟在身后,却是刚好撞见江鸣羽交错双手捂住前额的滑稽样子,便是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或许是听见了女子的打趣声儿,江鸣羽连忙正了正神色,小心翼翼地直起腰杆,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迈步。 洞穴并不深,到底也不过才十来步的距离,只不过越往里走,头顶悬挂的钟乳石便越往下生,逼得堂堂八尺男儿的江鸣羽,到最后只能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的抱腿球体,缩着脑袋左摇右晃地向前走。 而两位女子则全然没有这个问题,她们的身形早在入洞的那一刻便已开始逐渐缩小,到最后,甚至变得只有江鸣羽一个巴掌的大小。 当匍匐在地的江鸣羽终于穿过滴着清凉透珠的钟乳水幕,转过山洞内最后一段狭窄的拐角,他总算是看见了那朵被父亲除却家仇外,记挂最多年的紫熏花。 正如父亲记载所言,紫熏花生而有七瓣,以螺旋状由外而内地堆叠出层次感十足的花朵,同时又有挺如松树般的花茎,茎上生有两枝细叶如两撇长须,垂悬扫于地表。 而此时此刻,那两位只有巴掌大小的女子,就巧笑嫣然地坐在那两枝细叶上,一左一右,宛若花仙。 第三百一十一章 秘密 匍匐在地,仅仅抬头就得下巴紧贴冰凉的江鸣羽,此刻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朵开在狭窄中熠熠生辉的紫熏花,平视着那七瓣的回旋舞姿,眸中偶有精光仿若冲岸浪涛,急进而勇退,反复多次。 一如花仙般的二女虽然体格迅速缩小,但五脏六腑照旧齐全,反倒是原本仅能排入小家碧玉的容颜,经此变化后更显精雕细琢,棱角分明却又不盖柔情,让她们的容貌得以飞升不止几线。 但二女的这抹变化并非是江鸣羽目不斜视的根本原因。 纤小精灵坐落左右,搭着那两根因为江鸣羽稍稍显现出凝重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的细枝嫩叶,正对那张大小已是两个自己加在一起才勉强媲美的脸庞,二女虽然身子骨缩小了数倍,但脑海中的神念流转却是丝毫不受影响,见那乌珠只是凝望着自己,而迟迟未有其他的什么意思,难免会心生不解,遂有了左花仙的轻言: “公子,您是有什么问题吗?” “啊?”被那宛如风铃般的清脆悦耳拖出了自己正沉淀念想的沉静,江鸣羽挑眉,下巴依旧擦着地上冰凉石块,却是勉强自己转了转方向,望向那开口的花仙,柔声道:“没有,没什么问题,只是在见到了家父朝思暮想的紫熏花后,有些感慨而已。” “感慨?”小花仙从细叶上高高跃起,身后身下均无任何承托之物,她们却能就这般悬浮于空中,原本就可拖地的衣裙此时仍然不改修长,宛若两道紫色帷幕,在江鸣羽的眼前自左右两侧向中间徐徐靠拢。 二女起声道出的单字隐隐流转着别样神色。 “是啊,感慨。”不知是错过了那快如闪电的异色转变,抑或是主观忽视了,江鸣羽自说自话地回答道:“对于紫熏花,家父常年在嘴边念叨的便是至毒至毒,殊不知天下至物,多是并济的产物。天下没有一种东西,是能够光靠一物剑走偏锋,就能行至傲视群雄的高点的。” 在不知不觉间靠向一起的并蒂莲此刻四手相牵,前身衣裙贴合,但眼神却不流于彼此,而是寸步不离江鸣羽。 “常言道所谓天下奇毒无解,无疑都是些唬人的幌子,毕竟一物降一物的道理也并非空穴来风,若是天下真有无解之物,便是超脱了世界所限,当即为四海八荒所不容,连留存于世都不可能做到。”江鸣羽有感而发的话匣子一旦打开,纵使四周无人听,他都会一直说下去。 “至毒的解药多与毒药同气连枝,彼此共生,只不过想要同时获取毒药与解药,则必定要费上一番功夫,但大多数人采毒为杀人,因而不会考虑解药的存在,这才有了世人口中的所谓无解。” “如这紫熏花,花为摧魂毒,叶为救魂灵,若是将其连根拔去,这两片花叶三旬便会凋零碾成泥,只留下七瓣花娇艳如初,我说的没错吧?”直到这一刻,江鸣羽才微微抬眼,望向那对已是濒临山东顶端的双生姐妹,深眸如刚刚起势将要晕开的浓墨,自中散出胸有成竹。 “公子......”二女既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供认不讳,只是带出这么一句颇为耐人寻味的清音长舒,当中还或多或少地点缀着各色异样情绪,其间一马当先的,便是第一阵忧患。 “世间万物,极则必反。药毒其实不分家,至毒换种用法可成灵药,灵药炼成丹珠亦可杀人,唯有这紫熏花花叶,虽是伴生于毒,其本身却是超脱于药毒两物轮回,跃入只应天上有的仙品行列。”江鸣羽递手轻抚垂至凉石上的花叶,却是在那悬空女子的脸上渲染出淡淡的酡红。 “物但凡有灵,便是仙品,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姐妹俩,其实就是这紫熏花花叶的具象灵体吧?”一边说着,江鸣羽一边收回了缀在花叶攀高惹至弯曲的位置的手。 直至江鸣羽收回食指,摩挲在其中一位女子腰间的轻柔这才没了影踪。 其中那位脸色不显红晕,却也不复既往巧笑嫣然,而是改成酷似对敌般的凝重的女子松开了紧握姐妹的手,只身一人从高阁缓缓飘落,来到同不得已只能匍匐在地的江鸣羽视线齐平的高度:“公子大智,小女子好生佩服。千百年来,尚无一人如公子这般,能够准确无误地猜出我们二人的真实身份。” “只是读书读得多而已。”江鸣羽淡言道,语气中透露着不足为奇的谦卑。但正如那本体为紫熏花花叶的女子所言,千百年间,没有如江鸣羽这般史无前例的人物能够辨识出她们姐妹俩的身份,换而言之,江鸣羽并无先例可循,先前弥足坚定的长篇之论,更多的源于他自己的猜测。如此一来,读书多的理由,便显得漏洞百出。 “书可不会记载历史未曾有过的东西啊。”紫裙女子挑眉道,盖住纤纤玉手长袖同时完美扮演了掩护的角色,谁都不知道在那不见光的粗袖中,女子是否在酝酿着什么。 “所以要读活书,才能避免百无一用是书生。”郑重其事地说了句正经道理,还没等女子作何反应,江鸣羽自己便是顿时将微笑改为哈哈大笑,撇了撇嘴,自嘲道: “讲道理还是不适合我。实话跟你说吧,这天下确实没有任何人认得或任何一本书记载过有关紫熏花花叶其实有灵的相关事件,但类似于天下至真之物有灵的例子,却是在我家祖上流传下来的十八页古籍中占了足足两页,光是由此进行类推,多半也足够我把你们的真实身份猜出来了。” “要是你们没有具象化人,或许我还会以为紫熏花灵起于花,但当我第一次看见你们,并在进入山洞后,更加充分地感受到你们澎湃的灵魂之力的时候,我就已经确信乃是草叶有灵了。” “而且紫熏花花叶有凝魂之用,但紫熏花却是摧魂。一个摧魂的却是拥有灵犀,难免有些冲突。不过说到底,我能够猜出花叶有灵,还是因为你们近乎于自报家门的显形呐。”江鸣羽娓娓解释完毕后,便眨出真挚的神光,平视着那娇小玲珑的紫衣女子,问道:“是在这里呆够了,想要出去看看世界了吗?” “啊...”一开始被遗忘在顶峰的女子此刻终于从绯红的羞涩中回过神来,踉踉跄跄地飞到与自己神貌如出一辙的女子身边,同时又代替着这位面容肃穆的姐姐,点头肯定,尽管很快就被后者以凌厉眼神给瞪成了摇头晃脑,但江鸣羽还是把握住了那转瞬即逝的一刻答案。 小妹鲁莽的行为已经酿成结局,纵使身为大姐的自己欲要弥补,却也根本救不回来,只得长长叹息,跟江鸣羽坦白:“既然公子是史无前例的第一人,那么我便不会对公子再隐瞒些什么。” “正如公子所猜测的一样,我和小妹便是这紫熏花花叶的具象灵魂,在这个山洞度过了十八个花期,换算成年便是一千八百年整。而在这近两千年的时光里,前前后后一共有十二位如公子一般的人造访山洞,但他们都是来此取花的。” “身为衬托的花叶,倘若紫熏被摘去,我们的这一世便会立刻终结,化作飞灰落入泥泞,以我们自身作为肥料与种子,在百年后重新化作紫熏。” “每一次的宿命轮回都会有记忆累积,同时也有对于自由的向往不断堆积,但无奈于规则所限,除非是有人愿意与我们姐妹缔结契约,不然的话,我们只能一直呆在这个山洞里,直至世界灭亡的那一天。” “除我之外,之前还有十二个人来到过这里取花,你们就没有跟他们提起过这些事情吗?”江鸣羽脱口而出地问道,但身为大姐的精灵却并不着急着回答,只是识趣地收了音浪,让出片刻宁静给江鸣羽自己琢磨钻研,而后者也不负众望,很快便带着自己无比准确的猜测再度惊艳两名花仙:“是要人主动辨识出你们的身份后,才能选择缔结与否?” “公子所言极是。”紫裙女子握手施万福:“漂浮于世却无载体,由是便没有可供选择的机会,只能静候有缘人命中注定的到来,才能彻底解放我们。” “那你看我怎么样?”江鸣羽只是随口一提,也没想着成真,可那位精灵明显把这件事放进了心里,清嗓正色,缓缓道: “公子莫怪小女子直言不讳,虽然您认出了我们的真实身份,但我在公子的身上,却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命中注定的感觉。” “缔结契约居然还要讲究命中注定?”江鸣羽总算是暴露出他迄今为止的第一个知识盲区。“这种事情,不向来都是你情我愿的吗?” “其他的东西或许是,但我们不一样。紫熏花花叶乃是撷百山万山之灵,经过万余年的沉浮后,才可凝出神形的共和体。山为自然之高者,是世间最近于苍天的存在,乃是天下自然最巍峨的屏障,最忠贞的保护者。若想与我们缔结契约,首先便得问心无愧于山野自然。” 紫裙女子神情尤为严肃。 “我们生而便对人有特殊的情感,一个人若对山野秉承敬畏之心,从未做过任何伤害自然的行为,那人到此,我们自会与其特别亲近,反之,则满心厌恶。” “当中情感有层次之分,十中有七便可算是命定,在缔结契约之时,我们也能助其一臂之力;公子虽然是历史上第一位认出我们身份的,但我们与你的亲近却只有五五对半,尽管不算特别差,但仍与命定差了两层,若是贸然进行契约缔结,我们非但帮不了你,更有可能会在过程中产生反噬,对公子的生命产生威胁。” “我可从来都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大自然的行为啊。”江鸣羽在心里默默地嘟囔着不平。 “并非是情感层次分阶并非只看重公子一人的所作所为,”小精灵似乎读透了江鸣羽的心,当即扬声说道:“而是要连算上公子的父辈。” “那我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一回想起自己那个闲来没事儿就抓野鸡野猴野鸭回来做测试的过世老爹,江鸣羽豁然开朗。“不过五五,真的没有一丁点儿机会么?” “因为没有任何先例可供参考,所以小女无法给公子一个确切答复。” 第三百一十二章 契约 在仙女精灵四周旋飞的荧光点缀着近乎满溢而出的正经,映衬出女子那无比实诚的神貌,看得匍匐在地的江鸣羽心中一阵无奈:“合着你也不知道答案啊,那语气干嘛那么肯定?” 这当然是江鸣羽仅仅说给自己听的轻巧叹息,至于其面上神情,则没有太大的幅度变化,顶多只是从单纯的好奇幻化出一点点的跃跃欲试。 生于以毒而闻名于世的江家,江鸣羽自幼便与自然合而为一,一花一木,一飞禽一走兽,几乎都是他儿时不可或缺且形影不离的玩伴,寄身更寄情于宁静山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是养成了这位在花海中宁愿集力汇于脚尖,弯腰抚柔,却不肯落足倩影的江鸣羽。 若不是所谓的情感层次顾及上辈所作所为,单凭江鸣羽这一人之力,估计就能连破两道史无前例的记录,让这对仰仗于紫熏花花叶的并蒂莲心甘情愿追随。 “缔结契约的过程,是怎么样的呢?”江鸣羽深吸一口气,调整的僵直时间转瞬即逝,等到其重新开口,话语间已缀满欲要付诸实行的坚定。 “公子,如果失败,您可是会有生命危险的......”身为姐姐的叶仙精灵似乎以为江鸣羽未曾把自己善意的提醒听进耳朵,便好心好意地重复一遍,可话音未落,江鸣羽的一记轻微摇头便已堵住了她的嘴巴。 “都来到这里了,又识破了你们俩的身份,知道了你们对于外界的自由神往,如此,我要是还像之前那些人一样采了花就走,不就有些太过冷血无情了么?”江鸣羽慢言解释的时候,眼神还不时地错开大姐风范十足的花仙,投向那位表面上蜷缩在后,只敢探头探脑,却在暗地里利用神念涌动给自己不断灌输着向往之意的妹妹,眉宇带笑。 察觉到这位公子的眼神在身前划出完美圆弧,姐姐回眸又是瞪了胞妹一眼,吓得后者赶紧缩了缩脖子,收了悬空漂浮的神通,落到花叶上。在那急速下坠的回旋舞姿中,她的身形更是在原有基础上再缩小几分,原本还能充当秋千荡漾的纤细花叶,刹那变成一床棉被,将其身影完美遮蔽,徒留一颗不过江鸣羽拇指指甲盖前沿花白的小脑袋暴露在外,发丝悠扬。 “唉。”姐姐轻咬红唇,略作挣扎后还是选择幽幽叹息,回想起诞生初期便烙印在脑海中的深刻记忆,向江鸣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契约详情。 比起唤灵兵器与其主人互相扶持的伙伴关系,此类仙品的契约则大多偏向于先决条件的概念。像是这两位以紫熏花花叶为主体的女子,在本质上而言,她们也只是一种仙品药草而已。 而缔结了契约,则等同于赋予了契约之主使用这类仙品的权力,此后,他们便可以随心使用仙品,不论是为人还是为己,为物还是为灵,都全权由契约之主一人决定。 江家古籍虽不曾记载紫熏花花叶的契约详情,但却是以几个词所组成的短语巨细无遗地描述了其花叶的功效:有聚魂凝魄之用。 天下珍宝何其多,光是可以转瞬肉白骨的神丹妙药都几乎可以冠得上不胜枚举的帽子,但并不是所有肉白骨最终都能活死人,死而复生,讲究的是无非是魂魄一词。肉身躯壳完美无瑕又如何,但凡只要是魂飞魄散,纵使有通天手段,照样无力回天。 天下奇物多固然不假,但能够聚魂凝魄的仙品,纵观芸芸众生,却只有紫熏花花叶有此神通。然而,就是这样仅此一家的奇货可居,世间却是鲜少有人知晓其存在。哪怕是曾有不下十位公子莅临此境拈花,他们之中,却没有任何一位赏过正眼给那转瞬化灰的花叶。 既是有聚魂凝魄此等逆天的作用,其所缔结的契约难度自然水涨船高,仅照姐姐所说的意思去看,如果江鸣羽拥有七成情感层次,搭配上二女的指点迷津,契约成功的概率大概会有六成左右;而如果没有二女的点醒,纯粹仅凭江鸣羽个人闯荡,能否成功尚且不谈,毕竟未有先例可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江鸣羽有一半的概率会死。 如果是赌数高明且惜命的赌徒,若非形势所逼,但凡只要有哪怕一点点斡旋选择的余地,他们都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压这一筹。 “这样啊......”若是仅仅同情二女千百年以来的困守幽深,江鸣羽大可不必为此拼上性命,作为外人的他根本没有这样做的义务。 而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江鸣羽脑海中回旋出的神念,也是自顾自地重复着不必要的说辞。 “我已经将全部有关于契约的事情和盘托出,接下来,公子不论是执意缔结还是就此打住,我们姐妹俩都不会对公子的选择做任何评价,这一切,都取决于公子。”说罢,紫裙女子大袖长挥,在空中涡转出一道道柔美的倩影亮线,徐徐坠滑,直至点落垂地细叶,荡下翠绿上的一滴晶莹,稳稳坐定。 江鸣羽此刻已经将双手尽数移至身前,前半身依旧保持着贴地匍匐的姿态,由此压出一阵沉闷积郁于胸口,但这并不影响江鸣羽脑海中的思绪翻滚如浪潮。 在反射着无数紫晕星光的细小洞窟内,他那对原貌便已扮出深邃的眼眸经由此番锦上添花的衬托而更显摄人心魄,转悠的瞳眸先左视将细叶当作蒙头棉被的妹妹,再右望正襟危坐的姐姐,最后停留于七瓣螺旋花卉,并就此寸步不移。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值得去拼命的博弈,但并不是次次博弈都值得每个人为其前仆而后继。它能为自己带回来的价值,是决定是否搏命时,至关重要的衡量准则。 常言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人们常常将其视作警世真理,一个二个总希望自己的命能够在死后成就如同泰山那般的宏伟之丽,由此不为小事而搏,只重大事;殊不知在有些时候,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一尾轻柔鸿毛落在边缘,便能够带来吞天食地的震撼雪崩。白皑席卷天地,终可将泰山吞并其中。 为了一对谋面还不过半个时辰的小精灵而搏上性命,是大还是小?为了一种将来都不肯定能否用得上的独一仙品而拼命,是值还是不值?千人千面有千心,各自都会有自己的看法。 而江鸣羽这朵从小便与自然一并绽放的奇葩,却是压根没有考虑过值得还是不值得的理论关系;在他那看似无比正经的凝神思索背后,掩藏的,不过是一种油然心生的直觉,是早已尘埃落定的第六感。 遇则是缘,缘既起,便不会无终无果。 这是江鸣羽从小便信奉的道理,所以,在伪装过后,他缓缓抬头,嘴角掠勾起真挚微笑,正色道:“结。” 霎时间,一道紫光从七瓣花的中心蓬出巨大氤氲,刹那便堆满了这稍稍直腰就会碰头狭窄空间。气韵帷幕不由分说地盖住了江鸣羽的双眸,待到眼前景物再度豁然开朗之际,原本还是万分狭小的空间,却是变得格外广阔。 这里不再是递手便碰壁的洞窟,而是一片无垠的仙境,江鸣羽此刻正保持着趴卧的状态,置身于仙云缭绕之中,每一次呼吸都会纳入几分清冷到骨子里的白烟袅袅,带起一阵神清气爽。 再没有头顶钟乳石所带来的压迫,江鸣羽用双手抵住幽冷下方的土地,还没带出任何修为上的奇门技法,只是稍稍动用了纯粹的力气,却令他像一个被人压缩到尽头后猛然放手的弹簧般急速跃起,一度达至伸手便能触云的高度。 江鸣羽见身下景物不断缩小,顿时醒悟自己要是就这般跌落地表,必定摔成一滩肉泥,忙不迭地调整身形,衣摆下六龙紫雾齐出,相互缠绵,仅仅只是昙花一现,却已然编织出足以抵消急坠的缓冲垫,将其主人有惊无险地稳稳接下,重新踏足大地。 “这个下马威可真是新颖。”趴了那么久,江鸣羽在此刻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地挺直腰杆,沿着由左向右再向左的动作来回动了动略微有些僵硬的脖子,奏出两声脆响。 环顾四周,除了正北方向有一道粉红满冠的大树之外,其余地方则都是空空如也的一望无际,既没有人烟,也没有半分入得了眼的景色,单调至极。“那儿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了吧?” 江鸣羽啧啧嘴,只留下两道形影不离的龙首常伴左右,而后震袖收回多出的四首,极目眺望那现如今唯一的指引,不假思索地跨出第一步...... 距离江鸣羽远离大队,已经过了一个下午。 明月高照,劈里啪啦的柴火燃烧声正好响在刘村长家院子的正中心,溯声而去,只见向来宁静的村长院子如今却是热闹非凡。刘村长正与何夕伯席地而坐,两位老人彼此共捧做工不算精细的瓷杯,小口品味着当中不算昂贵的苦茶。 雪儿与姜乐冥又是到了一块儿去,不过是分居楚汉两界,以红黑对垒。自打亚土归来后,雪儿就一直惦记着那十八场焦灼的棋局,而眼下正是一决高下的大好时机,今天晚上,她必须要让五五对开的局面有所变更。 田雯灵则是和村子里的同龄小朋友打成一片,他们在村长院子里寻了个小角落,乐乐呵呵地玩着捉迷藏的小游戏。 至于陈芒和苍风两位,则是同坐在火堆边上。维持人形的苍风躺卧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闲适地仰望着夜空那些没有任何章法可言的星星;而陈芒则是直面橙火,闭目养神。 每个人都各得其乐,悠哉不已。卧龙村就是这般与世无争。 “嗯?”一直凝望星空的苍风突然望见夜空中有一颗原本还是高悬的星星瞬间拉出彗尾,向着西方直坠。“那是流星?”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最后 今夜的星空之下,在行天海卫的圆擂之上,上演最后一场一剑凌冽对阵一枪寒芒。 众人围坐圆台之外,不发一言地观摩着场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最后究竟会作何发展。而在全场都巴不得要把脖子伸到场地中好欣赏一出针尖对麦芒的巅峰对决时,却偏偏有一位身着普通蓑衣的男子游离在边缘位置,不进寸步的同时,又不愿翘首远瞻,只是静悄悄地寻来一个四下无人打扰的清闲小地,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断言的钦定向来都是最不服众的作为,这样的道理,从小小兵卒开始往上爬,一路攀至顶峰,最终成为行天海卫中平步青云的人物的田敬禾,没有理由不明白这一点。 从为人马首是瞻的小卒子走到掌管千军的统帅,麾下士卒尿性如何,田敬禾一人便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哪怕自己是有史以来最得公认的统帅,他也不可能只用自己的名声便可担保在钦定继任者之后,不会有一兵一卒或在心头沉郁,或在明面揭竿而起。 而不论前者后者,对于一支军队来说,都是致命的创伤。 不在一线同心的士卒,到了战场只能是一盘散沙,成为任人宰割的无力羔羊,若是如此,帝国便没有理由去养这样一批到头来连半点实际作用都没有的虾兵蟹将,遣散必然板上钉钉,紧接着便是循序渐进的压迫,最后,再彻底革除这支曾经辉煌过的行天海卫,一个不留。 治国之道,往往现实得可怕。 田敬禾的一生几乎都在行天海卫中度过,前些日子的功成身退,于他而言,可不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那般潇洒,纵使现在有他任傍身,田叔也有义务要为这他心甘情愿地耗费了数十载光阴的行天海卫,谋得一条得以再续辉煌的道路。 哪怕是由于皇帝大人的调兵遣将,使得行天海卫的规模大不如前,甚至还有另外一支新军:黄麟的名号隐隐有了盖超行天海卫的趋势,但这都不代表行天海卫就因而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至少田敬禾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付诸实行,而尹清这一耍枪的后辈,亦是被其慧眼所选中的关键人物。 在同回行天海卫大本营的那个早上,田叔迎着众人诚心仰慕的眸光,胸有成竹地拍出了在军阵中名声不显的白衣,没有任何前兆地宣布了自己即日退场的消息,并指名道姓地为全场带出了他个人所看重的下一任统帅:尹清。 军列非文斗,自然不会向文坛那般有深不可测的漩涡随时随地择人而噬,在武阵里,实力便是强而有力的证明。打得过我,自然服你,这一信条被行天海卫贯彻始终,而田叔亦是利用了这一点,向众人说道:“以后的日子里,尹清一共会接受一百次挑战。有任何不服他能当选统帅的,都可以去,成功了,他便会自动自觉地滚出行天海卫,但若是百次后尹清仍然立而不倒,无人可胜他,那么,他便是我之后唯一的统帅。”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首先便是众将对于田统帅突如其来的退位而感到的不解与困惑,但却无一人扬言不舍,毕竟统帅既有如此行径,则必然有他的道理;而紧随其后接踵而至的,便是在场诸位那瞬间昂扬的斗志。 尹清虽说是声名不显,在行天海卫摸爬滚打了整整四年,却只是捞得一顶不大不小的四队队长的帽子,想必任谁都会觉得是他的能力不行,才导致了名声方面的窘迫。 但事实上,尹清的个人实力却并非类似于其四队队长头衔一般不值一提,反是自己故意的选择而造就的不露水显山。 由于田敬禾的直言而衍生出的挑战在初日便是络绎不绝,光是第一天的下午,尹清便已在一个时辰内连续对敌四十八人,仅凭一枪寒芒的雷霆万钧,打落众多自以为是的笨鸟先飞。 当累积的气焰化作圆弧横跨万丈,驱散天际白云朵朵时,行天海卫的众将这才幡然醒悟,清晰认识到尹清的獠牙之锋锐。 前任田统帅只给出了百次机会,现下却是被许多自视甚高的普通士卒白白浪费的四十八道,那么剩余下来的五十二道便绝对不能够铺张浪费。行天海卫中本身便有一到五十位的实力排行,而这五十位榜上有名的后起之秀,每人都最起码得要手握一次挑战的机会才行。 但等到名不见经传的尹清在对阵这些由行天海卫官方,包括田敬禾统帅在内而一起评出的榜上有名的五十人,其中四十七位对敌尹清不过两招就被后者以锋芒直点吼间,有时甚至还是剑未能出鞘,枪芒便已封喉,输得一败涂地。 而剩下分占榜首,榜眼以及探花的三位,除却现如今正与尹清临渊对峙的南宫家豢养心腹——南宫萧萧之外,剩余两位在对阵尹清的时候,最多也只是在后者近乎极致的压迫中勉强撑过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其中,探花那位还因为不服输,而白白浪费了一次可以重新来过的挑战机会。换而言之,除却这一次的圆台对阵外,尹清距离坐实统帅之位,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场的胜利。 势如破竹的强悍攻势所带起的一路高歌猛进,让尹清这向来不露锋芒,仅韬光养晦的小子,已然俘获了众多以实力为尊的旧部人心。而这与南宫萧萧的最后一战,若是尹清仍能轻松取胜,就算最后未曾达至百战的要求,众人也不会再多言其一句名不副实。 南宫萧萧并非生于天灵南宫家,他其实是一名来自于泽西大草原的人,出生后不久便父母双亡,被信奉鬼神一说的草原部族视作不祥之兆,遂被遗弃在草原上自生自灭,原意是想任由老鹰啄食其肉,没曾想他却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在天灵先皇的一次外出游历中被其所看重,带回了天灵帝国,并给予其行天大陆上仅次于白姓的南宫,由于归时有秋风萧萧,故取名为南宫萧萧。 南宫萧萧与南宫羽差不多同龄,若要执意深究,后者则会略微大那么几个月。比起南宫羽和南宫玄之间那已然呈现出渐行渐远之意的兄弟情,南宫萧萧与当今圣上的关系,倒是一如既往的紧密。 南宫萧萧生而沉默寡言,却拥有得天独厚的武学天赋,仰仗南宫家的各种秘籍藏书,早在其十二岁的时候便已在整个天灵帝国打出了不小的名声,因而理所当然地被选入黄麟军。 在先皇驾崩,南宫羽继位之后,这位心里满打满算的皇帝陛下便是主动调出了已在黄麟风生水起的南宫萧萧,将其转移至那时已逐渐有了式微之意的行天海卫,这才让其回光返照。 如果没有尹清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统帅之位十有八九都会是南宫萧萧一人稳坐,哪怕是田统帅不久前对于尹清的胸有成竹,也未曾动摇众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这一点。 直到尹清携枪在三日前横空出世并乘风破浪,众人心中那唯一隶属于南宫萧萧的霸主地位这才逐渐多了一个可以与之分庭抗礼的存在。 此时此刻,银白长枪坠左地而斜倾过右肩,由下而上地掠出一气皆斩的磅礴气势,气机勃然而出时,偌大的圆形擂台顷刻间便成就了尹清一人的闲庭信步。 九十八战连胜的所向披靡,起势皆是如此。 从上台以来便一直保持着高手姿态,哪怕尹清已是率先以势压人,却仍然不为所动的南宫萧萧在此刻赫然开眸,精光自其中电射而出。纵使映照出了丝毫不逊色于尹清的咄咄逼人,但这抹刺人的神韵却是没有一分落在尹清的身上,而是悉数从后者耳边穿插了过去,直勾勾地投向背后屏息凝神的人浪,眼神掠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身披蓑衣的寻常男子身上,正好撞见其开眸的那一刹那。 蓑衣男子默默地点了点头,南宫萧萧当即会意,两袖之下鼓起强风阵阵,吹送着一袭青衣扶摇向上,一如春日河堤柳枝,只是在丽姿中暗藏杀机。 既是作为豢养客卿,南宫萧萧在这一生里,便有必须要尽的职责,而眼下,它已近在咫尺。眯眼打量起尹清那握枪的修长身影,南宫萧萧深吸一口气,悍然前踏一步,于偌大场地正中央倾出翻滚岩石一如海面朽木上下沉浮,一层扩出一层,彼此威势套叠,终在尹清身前肆虐出如雨般的巨石滚滚。 尹清站定不退,脚下自有灵根生,也不回枪佯装作势,挑走巨石扑面的其中几块,任由足有三个人高的巨石悍然砸下,却在身前两寸不得进一步,紧接着,巨石内核轰然炸出嗡鸣,顷刻碎成硝烟齑粉,透着升腾尘烟,只见南宫萧萧的虎爪已是毫不留情地照脸轰出。 无坚不摧的利爪不重蹈巨石覆辙,反倒是轻而易举地抓破了尹清的护体罡气。所幸后者早有预料,枪身由下往上旋出顺滑如意的一记圆舞,径直袭向南宫萧萧不加任何收敛或防范之意的肘关节。 肉身作武器,关节便是无可回避的弱点,此一拳若是结实砸在尹清胸膛,后者固然不会好受,但同样的,锐不可当的枪芒亦会转瞬切落其不计代价的一拳轰然。 所谓攻其必救。 战局由巨石滚滚展开,于场地上坠下无可挽回的龟裂后,二人对峙霎那间便已然进入白热化的阶段。 自尹清登上对战台以来,南宫萧萧还是第一个能够先声夺人的。 余光捎见有凌冽贴地袭来,南宫萧萧却是压根没有收力的念想,起先是右脚震地憾出飞沙走石,眼下左脚再点,却如蜻蜓点水般在已是满目疮痍的地下开出一瓣墨绿,自中眨眼飞升出两条宛如长鞭的带刺藤蔓,拼命绕上枪尖,纵使一触锋芒便当即寸寸碎裂,它们也义无反顾。 这陡然的变化虽然不碍尹清枪势凌冽,但奈何藤蔓生生不息,以量为王的大军压境还是或多或少地带偏了原是对准关节软肋直上的枪芒,致使锋锐擦到了南宫萧萧的右侧胳膊去,带出一连串宛如铁器碰撞的铿锵清越,甚至于火星飞溅。 “金刚?” 第三百一十四章 真正的对手 尹清眼眸中一霎的惊诧转而被南宫萧萧袖下应声淡出的天蓝轻甲所驱散,刀枪不入的金刚体魄到头来依旧是那个众人梦寐以求却苦苦求之不得的高阁之物,而非随心便可显形于世的简单朴素。 毕竟,号称坚不可摧的金刚之身,就算深究天下万万众,也难寻出一个。 贴身软甲在这偌大天下并不算少,其中防御力高到以至于能接连抗住巅峰时期的剑圣敦煌四剑不破的甲胄亦不在少数,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该死的如意软甲,当年血夜的敦煌也不至于会那么狼狈。 尹清是行天海卫中少数知道这个在行阵队伍中向来都是以萧萧自居的男子姓为南宫的人,因此,就算是在他的身上得以一瞥价格不菲的护体软甲,尹清也没有太多讶异表露出来。 蓝甲散掉了尹清眼眸内的惊讶,却未曾解除他心神中的警惕。借助于迅猛步伐,南宫萧萧那虎虎生风的一拳此刻已然临面,架势作掩护的左脚接连踏地,践出更显猖狂的丝线飞舞,除却如同飞蛾扑火闷头撞向枪刃的藤蔓,更有尹清一时难以挣脱的坚韧纠缠在握枪掌心,逼得他只能凝气与如猛虎扑食的南宫萧萧在不施任何巧劲卸力的情况下硬碰硬。 一记冲拳不仅速度快如闪电,于半空中炸起气爆嗡鸣,挫骨的凌冽更是满溢而出,明显就是向着一击毙命去的。 蛮拳的横冲直撞若是奔至颠峰速度,论常理都是难以顺应时局变化而及时做出调整的,南宫萧萧当下一拳亦要理应如此才对,但尹清无可担保始终一脸洒然的南宫萧萧在此时此刻的拳风是否登峰造极,若未曾抵达而自己进行贸然的躲闪,无济于事的同时,又等同于暴露了更大的破绽,从而让南宫萧萧有了趁胜追击的绝妙机会。 既是不敢肯定,那就只好行走钢丝,徘徊于中与不中的边缘,来一场赌命的游戏。这便是尹清的选择。就算空出一手可以做抵挡,但尹清仍是任凭拳势如龙照脸袭来,在破石的悍然甚至于擦碰鼻尖的瞬间这才有了脖颈上细微的左让动作。 细节决定成败,尹清这一让恰好错开了南宫萧萧的主拳锋芒。先声夺人的暴起一击到头来却是虎头蛇尾地掠过尹清的鬓角,带下缕缕不痛不痒的发丝。这一拳到此为止,但接踵而至的左拳却丝毫没有得理饶人的趋势,寻来一个刁钻至极的阴险角度便当机立断,打出一记直逼尹清下颔的勾拳。 命中即碎骨的凶悍被尹清左手化掌抵卡腕关节而轻松化解,但攻势迅猛如长江奔流的南宫萧萧却是丝毫不肯放弃这难得对自己有利的贴身短打,错让开的右手绷直,后拉迅猛的同时立起已不亚于匕首锋利的拇指,从尹清的耳垂划至其鼻尖,拉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但南宫萧萧过分执著而忽视左脚下藤蔓飞舞的动作亦是让尹清有了可乘之机,凛然长枪终是从束缚中挣脱而出,但凡起势便如苍龙仰天长吟,猝不及防地轰在南宫萧萧的胸口,将其一震百米。 抬手抹去淌入嘴角的腥涩,尹清眉宇间的冷淡更甚,遥望那在已快成废墟的圆擂上勉强站定的南宫萧萧,前点枪锋回落地表。 此刻,南宫萧萧的一身长衫已经荡然无存,那一枪的直坠绝非表面上看得那般简单,那枪尖弥漫了数不清的磅礴气机,光是这样一道玄妙在南宫萧萧的身上由内而外地爆发出来,便已炸得他体内一阵气血翻滚,软甲更是连带衣衫一起,瞬息变作半残褴褛的狼狈。 于兵家多年以来的修炼,早已让南宫萧萧浑身布满精炼的肌肉,比起江湖匹夫那些有可能华而不实的夸张身形,他身上所存在的每一寸体肤,那可都是真材实料的威武。 完美的线条在他的身上勾勒出泾渭分明的平原与群山,中有暴起的青筋宛若河流,充当着连接的角色。 就在尹清侧眸擦血的那一刹那,他刚好错过了南宫萧萧胸口那转瞬即逝的金光璀璨,还有他舔舐嘴唇的动作。 ...... 南宫萧萧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从远方传来,遂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后才直起因要抵消枪尖余力而不得不弯曲的腰杆与膝盖,重新站定,逐渐染出猩红的眼白迅速褪色,重回冷静的光晕。 “请。”就在双手抱拳行礼的那一刻,南宫萧萧眼眸中的狂热这才全数消散,上台以后便是一直哑然而无言的他,此刻却是第一次向尹清道出了单字恭敬。 “请。”尹清回以微躬,再起身时便开到远方有巨石踏着土黄高浪翻滚而来,巨石顶端,又有无名花卉连带恼人藤蔓一并绽放,从四面八方突向居中的尹清。 见势不可多留,尹清当即引枪划地裂出气浪滔天,带着自己本就轻盈的身形飞掠入空。 月光下,一人脚踩虚空扶摇,登入星光璀璨的簇拥,仰首望见此态,本已备上一壶美酒准备观摩一场好戏的士兵们也不由得眼神略显呆滞。至于他们才端起的还未落水的酒盅,则是被一股无名牵引给连带着飘飞入空,封盖幕布在路过橘黄火星的那一刻被点燃。 上空是滚石无可企及的盲点,却是万千藤蔓大展拳脚的完美舞台。由源头花卉而起,刹那便已遮天蔽日的深芒与尹清的腾跃几乎是前脚跟后脚,根本没有给这位未来统帅半点喘息的时机。 同时,一直在侧虎视眈眈的南宫萧萧俨然握起双拳,残红血晕自虎口延烧,倏地满裹前肘肌肤,也没见其脚步如何动作,却听刺耳音爆炸起,他的身形顿时应声化作彗尾残影,用个人身躯成就这将军一步。 由藤蔓编织出的巨网再不似前朝那般脆弱,仅是接触到枪刃气息锋芒便会寸寸碎裂,相反,这些镀上了一层幽金的柔韧丝线就仿似一支穿戴了重甲的铁骑兵,任由如箭雨无孔不入的枪风锐气如何呼啸,它们照旧岿然不动。 “结束了。”游离在边缘位置的蓑衣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下的尘灰,嘴角带起似笑非笑的阴狠:“行天海卫,走到头了。” 侧步将离的那一刻,耳力过人的他却是听见了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声响,遂回眸眺望,却见火光冲天的一幕...... 接下由气旋引来的燃火酒盅,尹清在群网藤蔓的包围下仍是不慌不忙,左手腕间上转,借力于酒盅,使其自由翱翔的瞬间,又用左袖划出一道半弧,弹指瞬间便在身前身后布满悬浮的黯黑颗粒。 此刻,藤蔓离己只差一寸,致命轰拳只差一步。 千钧一发,尹清扬枪戳破回落的酒盅,刹那泼洒而出的酒精瞬间燃烧,熊熊烈火蓄满银白枪身。原本还是仅用脚尖悬空的他在这一瞬仿佛踩上了结实的平地,右手滑落枪尾,回转一拍,将火枪送入左手掌握,旋然一圈,以己为圆心,划出完美无瑕的斜环光圈。 圈外残留的火光点燃在半空翻滚的黑粒,如春日骄阳照射大地带起复苏之意,令这一连串的深沉黑芒顷刻间迸发出无比刺眼的亮丽,紧接着,如雷嗡鸣震彻云霄,浓烟滚滚而至! “这种火药......莫非那一次正是他的所作所为?!”原本就要启程离开的蓑衣此刻却是难以置信般瞪大了眼睛,仰望着那不远处那金光与黑雾的相辅相成,他竟是在此刻心生不曾走到观众席列最前位进行观摩的后悔之意。 “地玄硫金?”从玉宝殿全身而退的黑衣人在路过天灵帝国时却是因为其中一道自己无比熟悉的气旋波动而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极目望上高墙,他那灰发下的眼眸似乎生而有透视之效。“怎么可能?除了我之外,应该不会再有人晓得如何使用它们了才对啊。” 单从黑衣那紧蹙的眉宇便可洞悉他极其想要去一探究竟的迫切,奈何现如今行踪暴露,玉宝殿的人在身后穷追猛打,不得已只能压下内心无比浓郁的求知欲,一边想着来日方长,一边带着不解隐匿于夜色之中。 “总归是用了。”重回白家主城的田叔负手站在庭院中的一棵古榕下,微微昂高头颅,面带微笑地注视着那一颗从左至右划过的流星:“金刚之躯刀枪不入,可半步金刚,说到底也只是一块比较厚实的铠甲而已,形似神似,不论哪一个,始终比不上货真价实的境界啊。” “虽然一早就不是夜阁的人了,但这些老手艺玩得却还是挺得心应手的。”田叔缓缓低眉:“这次过后,这个‘南宫萧萧’的本来面目也该水落石出了。” 说罢,这位为天灵帝国奉身大半辈子的老人眺望西方,那儿的远方是泽西州,那儿是蠢蠢欲动的南溟帝国的扎根之所。“绘画面皮好伪装他人身份什么的,还真是姜家小儿的拿手好戏啊。” “十多年前就已经彻底失踪了的南宫萧萧,怕是已经被他们炼成丹药了吧。” ....... 冲天的金光未曾消弥,一道早已是浑身焦黑的躯体却是从那阵硝烟滚滚中倒飞而出,瘫软无力地摔在地上,一身破伤纵横交错,尤其是左脸的伤痕,更是令其面相变得支离破碎。 寻常人遭逢此伤,早该血肉模糊,死得不能再死才对,但这位南宫萧萧却并非如此,尽管周身几乎满布骇人的豁口,但却没有一点一滴的鲜血流淌而出,反倒是宛如玻璃破碎一般的光纹在他的身上不断蔓延。 熟悉的气息瞬间溃散,这让蓑衣再次心生诧异。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选择跃入半空,当下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躯壳寸寸爆裂的南宫萧萧。 一枪银芒圆舞驱散浓郁硝烟,从中踏出尹清那完好无损的凛然身躯,这一刻,全场响起沸腾的呐喊,既是连常年稳霸第一的南宫萧萧都无法撼动尹清一分一毫,那么,又有谁敢反对他登顶统帅之位呢? “统帅大人说的不错。”尹清没有理会台下狂热的叫喊,而是选择在已经是寸步难行的擂台上径直走向挣扎着爬起身的南宫萧萧,剑眉倒竖:“你果然不是真正的南宫萧萧。” 没等尹清以枪尖点落躺卧在地的男子脖颈,天外飞来的一道暴怒掠光携来跪地身影便是立马抢断先机,毅然决然地坐爆了南宫萧萧残破不堪的头颅,向外炸出鲜血飞扬。 对此早有预料的尹清并不像身后那一众不明所以的士兵们一样在呆滞过后扬起骂声不断,反而是毕恭毕敬地收回长枪,单膝跪地,沉声道:“行天海卫尹清,见过陛下。” 第三百一十五章 彼岸的虎视眈眈 当毫不起眼的草帽蓑衣飞身而来,一膝坐杀南宫萧萧时,行天海卫全场哗然,尽管平时众人有些互看不顺眼,但等到了真正要抵御这一位天外来客时,却又是理所当然地表现出同仇敌忾,粲然银光伴着出鞘铿锵霎时点亮夜场,顷刻映衬出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但这抹经由历年征战而培养出的锐不可当的血性,却是在尹清的单膝而跪中戛然而止,望见草衣翻下斗笠,众人也得到了一览其尊荣的机会,好无声端详这位自打登基以来,就一直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南宫羽全然不理浸染透鲜血的下衫衣摆,仅是冷眼俯视着单膝跪地的尹清,溘然冰冷道。 “回禀陛下,有关南宫萧萧的事情,也是田统帅在临走之前才告诉我的。”尹清换了种方式驳斥了南宫羽口中的“早就”。 “那他有没有提到过真正的南宫萧萧,以及他究竟去了哪里?”南宫羽强压着内心即将井喷的愤懑,向一脸泰然的尹清沉声问道。 “禀告陛下,田统帅并未提及您多关心的事项,不过,他曾嘱托我告诉陛下,要小心提防近年来蠢蠢欲动的南溟帝国,莫要顾小失大,忙着处理内政从而让别国有机可乘,如此顾此失彼,总归会得不偿失的。”尹清复刻着田叔的口吻,纵使跪于人前,气势却分毫不减。 “呵。”南宫羽皮笑肉不笑,捎了眼死无全尸的“南宫萧萧”,慢慢悠悠地拾起嘌呤一侧的草帽,稳当戴好后侧身欲离:“那就替我谢谢田统帅吧。而至于以后的行天海卫,就多靠你了。” “尹清定不负陛下厚望。行天海卫,定会重现辉煌。”尹清颔首跪地,单拳轻轻触地,作不叩首的行礼,再起身时,微服私访的陛下已然不见影踪。 “若一切按照田统帅的计算发展下去,此劫渡过之后,皇室对于行天海卫的侵蚀瓦解应该也会放缓脚步了吧。” 尹清提起置放在一旁的长枪,虎口闪出灿烂银光,转瞬间,这杆陪着尹清历经九十九战的老伙计终是得到了难得的修整清闲。 回身瞥了眼那些因南宫萧萧被当今圣上跪杀而敢怒不敢言,只能在此刻透过喟叹与神色流转而道起感伤的一众手足,起手打出一道响指,却见有光丝无限,顷刻编织出一张悬空巨网,将那无头男尸高高抬起,转身正色道:“南宫萧萧私下与南溟帝国有剪不断的勾结,被圣上知晓后,便有意要借此机会铲除此等奸细,所以诸位无需对细作之死这般感伤。” “他是细作?”尽管众人早在看见圣上针对南宫萧萧不遗余力的残杀后便已然心中有底,但等到此刻亲耳听见尹清证明后,却还是依旧难掩其中惊诧。 “千真万确。”尹清颔首承诺。“此南宫萧萧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与陛下称兄道弟的南宫萧萧了,而这一点,我相信各位都能从刚才那一幕看出来。” 说罢,尹清悠哉合手,承托起无头男尸的巨网顷刻对折收敛,将那个死得不能再死的南宫萧萧彻底湮灭成灰。 起手拂过脸上已然凝固的鲜血,尹清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膀,向着一众情同手足的战友们轻轻说道,但那满含磁性的嗓音却是清楚响彻众人耳畔,一个不差:“倘若严格按照田统帅所言,诸位还剩下一次挑战我的机会。但由于这个南宫萧萧这人并非隶属行天海卫,因此本次挑战并不作数,大家照旧拥有两次挑战我的机会。” “这......”尽管尹清身段放得很低,客客气气的话亦是被他风轻云淡地拿上台面,但行天海卫的诸位却是面面相觑,交换着彼此眉目中的无奈。他们心中初初闻讯时那摩拳擦掌的热切,事到如今,已是逐渐被心服口服给蚕食干净了。 且不论那个南宫萧萧身份真伪莫测,单论他那一脚生花,一脚踏涛,彼此交·合进而颠覆整个圆擂的能力,就足以见得尽管其身份成谜,但最起码那军阵中第一人的实力是千真万确的。 哪怕过程略显波折,但尹清仍然不负众望地一举破之,尤其是最后那一记足以点亮夜空的华丽的横扫千军,不仅奠定胜局,还不留余地地荡平了众人心中最后的遮羞布,就此让行天海卫的诸将彻底心甘情愿地膜拜于尹清脚下。 当初行阵中籍籍无名的田敬禾在基层摸爬滚打,正是靠着不断累积的威势与不服便打到你服的直率作风,日积月累,这才坐上了统帅的宝座;而今,尹清正是在数日的时光中完美复刻了田敬禾的表现。 圆擂上不过百枪的掠影甚至犹有过之,根本没给众人任何的反应时间,就已然摧枯拉朽般粉碎了他们心中对于一个无名之辈的轻蔑,并透过百战的不殆,将连胜四十二场后便已然浮于水面上的枪王美名,彻底筑基在众人脑海,就此根深蒂固。 于是乎,就算尹清现下直言众人仍有两次挑战自己的机会,也没有人敢于飞身上擂,他们只是聚在擂台之下,待过片刻的沉寂后,便是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心有灵犀亦缀真挚,齐声高呼道:“见过新一任统帅大人!” 与当初伴行田叔登顶高峰聆听众人言不由衷的高呼迥然不同,这一次尹清所面临的,乃是一众心悦诚服的毕恭毕敬。 俯视着那已然褪尽虚伪的齐声高呼,尹清的嘴角终是流露出数日以来第一次由心而发的欣喜微笑,就在众人仰慕的视线中,他缓缓转身,眺望纵使偶有流星飞掠而过,星光却依旧璀璨的夜空,在心中默念:“田统帅,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我做到了。” 滑落的流星纵横行天,又向西而走,直至横跨了大半寰宇,这才逐渐淡化消弭。而这流星的千里之行,其下观天象者可谓是多如毫毛,根本不可能存在没有看见它的人,而能读懂它的,想必也不在少数。 南溟帝国的宋天官便是其中的佳例,见那渲染着金尾荟萃扶摇往下的流光溢彩消弭于帝国领地,原本举杯对苍天的闲情雅致在顷刻间烟消云散,急急忙忙地戴上为官帽,仓促一脚踹弄开宅邸大门,也顾不上门槛引致的踉跄,跌跌撞撞地往高府殿堂方向跑去。 三更半夜,高堂却依旧灯火通明,透着纱窗悄然往里观摩,只见有位身高七尺的男子正背手站立。他的身材算不上有多好,腰杆也稍微有些佝偻,左右肩膀起伏,不在统一平线,究其原因,从其隔壁台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便能略知一二。 这是无上尊贵的龙宫寝室,但大门却是因应圣上要求而未派任何人在明面上把守,且内门没有上锁,外头随便来个人,都能推开这皇帝的大门,这样虽说是方便了随时有事前来禀报的人,但却是变相洞开自家大门,平日无事倒还不打紧,最怕是暗处守卫反应不及,若是在那时候出了事,便是有神仙再世,也恐怕难以挽救结局。 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此时,急匆匆跑来面圣的宋天官尽管是采取了尤为不敬的撞门形式登场于皇帝眼前,但后者却并未因此震怒,已然呈现出沟壑皱纹的脸上反倒是还挂起和蔼的微笑,拿起台面上的瓷杯,柔声问道:“宋爱卿,发生什么事情了?跑成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 倚着门槛大口喘息的宋天官看着那副不怒仍自威的龙颜,努力平复惴惴不安的心绪,等到呼吸总算捋顺后,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陛下,大事不好了。” “何事?”南溟帝国的尊王续言道,同时转起自己最为心爱的陶瓷杯。 “南宫萧萧,死了。” “咔咔。”一连串裂纹破碎之音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是那么刺耳。 瓷杯是南边部族穷尽全族之力,采灵土烧制而成的,以其作为茶具伴以饮用,就算是最简单的茶水亦是能喝出延年益寿的妙处。同时,为了保证芳品不易碎,部族那儿还专程请萨满施法,于炼制过程中特意纳入玄木纵使千锻亦不变其形的精粹,使得整套茶具坚不可摧。 但就是在这个瞬间,南溟帝国的帝王:姜金明,在甚至还没有调动自身气机的前提下,却是轻而易举地捏碎了手中挚爱的茶杯。“死了?如何死的?” “被人斩杀,命星亦于今夜陨落。”宋天官单刀切入主题,现如今,龙颜有了大怒的前兆,但他这位披星戴月赶来的星官,却是逐渐褪去了吞吐的胆怯。 “行踪暴露了吗?”姜金明自说自话,同时还一边不止地点头表示赞同。“如果是这样,那么黄麟那边的暗杀小队就不能再等了,不然迟早被人连根拔起,到时候就是真的得不偿失了。” “我要是你,就算行踪暴露了,我也不会那么早动,最起码也得等我这边准备就绪了,才向着来一出里应外合。”没有人知道黑衣灰发是从哪里来的,他盘腿坐在上卿的座位,与周遭环境几乎融为一体,乃是真正的浑然天成。 “等你?等到什么时候?”对于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身影,姜金明刚一回眸便是立马讥讽道:“到了现在,你从朕这边拿去的物资完全可以数以万计,但你带还给朕的呢?一点没有。朕现在真是很迫切希望你能带给我一些实质性的贡献,好让朕拿来堵住悠悠众口啊。” “陛下,我们这项合作事宜本来就讲究长久准备,如果有个人跑来跟你说一天拿下天灵帝国,你能信他?”灰发呵呵笑道:“放心吧,我会一字不差地履行我的诺言的。到那时候,陛下也一定会得偿所愿,成为这天下独尊的霸主的。” 第三百一十六章 姜金明 “结局最好是这样。”姜金明冷声道,帝王的耐性早在合约开启之际便逐渐消磨,时至今日,已然是所剩无几。“不然的话,朕真的没有什么理由放过你。以朕的帝国实力,想要灭杀你和你的队伍,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一点,想必你自己也是心知肚明。” “是是是,我心知肚明。”灰发黑衣翘起不甚恭敬的二郎腿,莞尔微笑,微眯的眼眸上下打量着这位除了合约便与自身再无任何瓜葛的帝君,别样神韵在眼底瞬闪而过后,很快便趋于平静:“火萤草我给带回来了,依照我出行前的约定,驱寒的草柄归于陛下,我只要草叶。” 说罢,黑衣从袖口荡出一点金红掠光,直勾勾地飞向眼看着像是毫无防备之意的姜金明,被后者于电光火石间引牵二指稳稳接下,那是一株光秃秃的笔挺草柄,如芦苇一般中空,浑身缀满逼人的热浪。 “花了多少?”姜金明的眉宇至此才稍稍有了松弛,侧身将草柄递给一旁待命的宋天官,又顺口问了问价格。 “几麻袋碎金子。”黑衣漫不经心地回答,同时追加一点在大事上可有可无的说明:“都是我自己的钱。” “要朕还你?” “不必了,全当是我这么些天麻烦陛下的报酬就好了。”说罢,灰发黑衣飘然起身,跨出的步伐尽管看上去不算大,可偏偏就是两步的功夫便已从主殿内部直接撤到大门门槛:“走之前,我还是那句话,陛下最好先按兵不动,等到我这里就绪后再动手。”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准备好?”姜金明一把将手中摩梭把玩的陶瓷碎片丢到案台上,同时回眸凝望已然作势欲离的黑衣男子。“能不能给朕一个准信?” 已是背过身去的黑衣做了个深呼吸,缓缓道:“一个月之后的今天,冥界会有使者专程前来通知陛下,届时希望陛下已然做好了屯兵于泽西海岸的准备,以便一鼓作气。” “一个月后?”姜金明轻挑眉目,也不过是昙花一现间的沉思,等他其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黑衣却是一点面子不给至尊留,身形冥飞鸿鸿,徒留晚风轻送微凉。 “陛下,此人不仅仅是行事作风太过张狂,身份与实力亦然成谜,要是盲目与之展开长期合作,不出错还好,就怕是出了岔子,那样对于南溟而言,将会是场毁灭性的打击啊。”在帝皇与被封为座上卿的黑衣的交谈过程中,一旁地位卑贱的宋天官根本找不到插嘴的空隙,直到现在,龙宫内只剩下了自己和九五至尊后,他这才把握住了忠言逆耳的好时机来向帝皇阐述自己的忧心挂虑。 “功名危中就,富贵险中求。”姜金明看着那被自己一手捏爆的破碎瓷片,古井不波的眼神绘着通透的淡然。“我辈先祖当年谋权篡位,靠的,不也正是这种与虎谋皮的勾当才勉强成事的么?此子行事固然猖狂,但他能带给我们的机会却是前所未有的。说到底,南溟若想一飞冲天,还是得仰仗那人才可以成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是墨守成规地过分追求保守,南溟就只能够一直活在天灵的阴影之下。若干年后,人们在茶余饭后无意间提起的历史,也只会是关于天灵。” 推开镂空雕花幕窗,正对面的夜空是一片沿中心排列的明星行阵,圈圈外延如落雨涟漪,璀璨最居中,外缘则黯淡,将一列星阵封得滴水不漏,却唯独在最靠璀璨的内圆少了一道护卫星芒,这密集中的陡然漏空是那样显眼。 “宋天官,告诉那些暗从,让他们务必要小心行事,如有必要,亦可动用手段与雉军进行联系,或者放弃渗透,撤回南溟,总之别死就行。”姜金明如此吩咐道。至于那领命而走的宋天官,其眉眼则缀有欲言又止的为难神态,不过到了最后,已是立誓要成为一代谏官的宋星辰还是选择了放弃。 “骚人墨客说的什么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到底只是自知一生成龙无望后自我安慰的无奈说辞。历史云者,终究是结果为胜,胜者为大。坐得第二就沾沾自满,便是一笼半吊子的竹篮,要是再不晓奋进,便是个打水的湿框,最终都是空。” 鸦雀无声的寂静让姜金明的自说自话显得无比萧条,撩起斑白的两鬓长丝靠回独尊的椅背,他一手拍在满布或钝或锐的碎片的桌台之上,脸上不挂任何因疼痛而带起的细微动作,反倒是极其不安分的小尾指开始轻抚掌心,不一会儿的功夫,原先已是破烂不堪的茶杯,顷刻间却重回完好无损的完美状态,甚至还半满了足以泛出阵阵扑鼻芳香的热茶。 将茶杯送至嘴边,品了口沁人心脾又兼提神醒脑之用的美茶,姜金明顺手抽来一卷独霸横空的奏折,在面前平整铺开,开始了仔细审阅。 奏折开门见山地撰写着三个大字:制敌策。 南溟帝国的军队不像天灵帝国那边互不统属,前者制军讲究等级分明,从下至上的排列若是将其具象化,则是一个下宽上窄的金字塔。 南溟军队在明面上的排列层阶共有四层,士兵堆于被称作武营的最底层,而至高的宏宇则被将军所牢牢占据。 同一阶层中没有任何统御关系,但凡是在同一个阶层,便不会出现有人高高在上,有人卑微如蚁的情况,士兵扎堆的武营是如此,由将军所组成的宏宇亦是如此。 至于阶层与阶层之间,那唯一的硬性·交互便是下层要无条件地服从上层的命令。 这样的做法尽管是杜绝了部分颇具野心的将军拥兵自重的可能性,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军队的作战能力。毕竟,只靠硬性的规定,而忽视士兵与将军之间的羁绊培养,这样一只军队,等到了真正要一死方休的修罗战场上,其实是很难做到万众一心的。 姜金明既能成王,自然看得透这一点隐性威胁。而事实上,他之所以会与那自称冥界来使的灰发黑衣达成合作,虽然不是全部都出于此点,但其所占的比重,也是毋庸置疑的。 而除却明面上但凡有眼便看得清的军队实力外,南溟还有暗部组织,之前姜金明向宋天官提及的暗从便是其中之一。 暗部与明力的上下等级森严不同,前者的关系乃是更加突出泾渭分明的特点。光是其中各支队伍的独特名称便有不下二十个,每支队伍互不统属,彼此之间的联系与情报交换所仰仗的,都是一个名叫雉军的组织在背后推波助澜。 雉军一方面担起了暗部组织内部的联系工作,一方面又要为分散于世界各地的暗部队伍带去帝皇谕令,是南溟帝国的军队体制中最吃力的部门。但毕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劳力虽然多,但他们所能够享受的俸禄,同时也是整个军队体系中最高的。 暗从,是姜金明特意派往打入天灵帝国内部的暗部队伍,综合实力位居暗部第四,平均年龄又是最为年轻的,只有三十三岁。换而言之,许多暗从的成员,都是早在青年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然肩负起为国效力的重任,背井离乡,远走至天灵扎根了。 而不久前殒命的“南宫萧萧”则正是本届暗从的副队长依靠自己神乎其神的易容手段所伪装出来的,这等手段甚至连向来与真正的南宫萧萧称兄道弟的南宫羽都看不出来,却无奈没能逃过田敬禾的法眼,这才被后者设计,借尹清之手连根拔除。 南宫萧萧被斩杀,由此而引发的连锁反应势必会前所未有的声势浩大,针对于此,如何能明哲保身,保障暗从不被彻底连根拔起,才是关键。 暗从年纪轻轻,却是能跃居于暗部第四的实力,前途无量,并不像是那些个吊车尾的队伍,死了便死了,正因如此,姜金明才会不顾影响到已然规划好的布局的可能性,也要破例允许外出暗部劲旅第一次通过联系雉军回国。 “父皇。”原先已是关闭了的木门在嘎吱作响中缓缓开启,一位身着毫不掩饰的华贵金袍的男子正从外缓步走近,眉眼间的轩宇与那位帝王大抵有六分相像,但深究下,却是少了几分不怒自威的严肃神态,反是多了几分游戏人生的俏皮,显然是承自其母妃的样貌。 “天儿啊,有什么事吗?”姜金明甚至连眼都没有抬起来,光从那略显瑟缩的语气中便是读出了来者的身份,正是自己膝下的三子:姜天。 姜金明膝下共六子,嫡长子在十八岁那年因感染顽疾去世,二子好学亦好师,对于治国没有多大兴趣,现正在游历各地拜访山野名师,潜心学习。三子则多承了其母妃以及姜金明早年纨绔的性子,并犹有过之,年纪轻轻,已然是成了六子中最为有名的存在,虽然是恶名昭彰,但凡只要是风花雪月或纸醉金迷之境,几乎都有他的影子。唯独是这样一位仰仗家大业大,在外飞扬跋扈的三子,却是六子中最晓得体恤父皇的人,就如同他的母妃一样。 后宫佳丽无数,其中大多数都各怀鬼胎,唯独姜天的母妃是最为姜金明着想的一位妃子,事事考虑均以陛下为出发点,又特别乐意为陛下排忧解难,有她在的那段时光,是姜金明自登基以来,肩上担子最轻,最为开心的时光。 奈何红颜薄命,就在她为姜金明诞下一子后三年,便是香消玉殒在这位帝皇的怀中,临死前带笑抚开姜金明紧蹙的眉宇,抹掉他眼角的泪珠,用几乎已经听不清的声音嗫嚅道:“我最喜欢看你笑了。” 姜金明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个女子那样悲痛过,而姜天,也是从那时开始,逐渐变得纨绔起来的。 四子出生两个月后便夭折。 五子姜行则投身军旅,一步一脚印,全然不仰仗家族背景,进入了仅次于宏宇的名轩。 至于六子姜乐冥,则至今下落不明。 “没有,只是看到父皇三更半夜未曾歇息,就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姜天笑言道。 “都是些小事,朕能处理好的。”姜金明抬起头,望了眼正经穿着的姜天,再低头回答道。“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不是约了别人蹴鞠么?” 第三百一十七章 真正隐情 “都是些小事情而已,踢不好就踢不好了。”姜天走进门内,只是从座椅上抽出一个蒲团垫在地上,便径直盘腿坐到姜金明的身前,后者因此显得高屋建瓴。“相比之下,父皇的事情要更加重要一些。”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呀你,是不是又在外面闯什么事了?”姜金明合上手中的奏折,眉宇间稍显无奈地抬起头来,看着那眼神下意识躲闪的亲儿子,嘴角淡勾的微笑洋溢着知子莫如父的傲然。 “难道一定要有事才能来找父皇嘛?我记忆中的母妃,当初可就不是这样的。”小小心思被看破了,姜天面上表情却仍然流转着不服的神态,在姜金明的面前语气不甚坚定地嘟囔道。 “那是因为你只看到了她正经的那一面。”因受姜天言语而勾起的回忆扶摇,直至当年那位女子仍然巧笑嫣然的时候,一回想起她那时在自己怀中撒泼打诨,软硬兼施地央求堂堂一国之君为其排忧解难的磨人劲头,姜金明脸上的宠溺笑意便是更甚了几分。“你可从来都没见识过她的闯祸能力呢。” “说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情?”姜金明起身走到姜天的身前,已被重担压出佝偻的身子微微前倾,亲自扶起了这位不光是眉眼同其母妃如出一辙,就连行事风格也是别无二致的孩子。 后宫常言母凭子贵,但实际情况下,母子二人却多是祸福相依,就像是姜金明与姜天,如果不是因为后者乃是最得帝王心的妃子的孩子,对待这样一位在外飞扬跋扈,在内阿谀奉承的子嗣,追求大公的姜金明定不会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有可能一早便顺从众多逆耳忠言的进谏,早早地就铲除了这个文武百官都谓不可成事的姜天了。 但奈何他是姜天,又是她的孩子。姜金明从未立后,而在一生挚爱撒手人寰后,这抹坚决想必会就此一路传承下去,直至姜金明陡然驾鹤西去的那天如期而至。 “又跟上次一样,在外出打猎的时候不小心把人家部族的汗血宝马射杀了?”姜金明的一记调侃撩得姜天双颊泛红。 “父皇,您也知道的,那次纯粹是个意外。”姜天连忙解释道:“天知道咱们泽西草原的汗血宝马的领袖头上会长一对犄角,还在树后面躲着吃草,搞得我以为是匹梅花鹿。” “哈哈哈,有道理啊。”姜金明拍了拍姜天已经逐渐宽阔的肩膀:“想当年朕第一次出猎的时候,如果不是有你母妃在旁边提醒,也是差点把那匹汗血宝马当成雄鹿杀了。” “就是嘛。”姜天顺水推舟,借着姜金明的自揭伤疤带过了自己这一段堪称为耻辱的历史。 “那你找朕,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大笑过后,帝皇重归正经,而这一次,姜天也算是下定了决心,不再收敛,慢慢深吸一口气,随后一字一顿地缓声说道: “有六弟的消息了。”七星洲上,乞袍匕刃以一当千,而后又有残衣剑不出鞘,一息皆斩姜天所属全部领兵,自从那日的仓皇一别后,姜天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位六弟了。 “乐冥?”姜金明眼神顷刻肃穆。“他在哪里?” “暗从之中,曾有人在行天海卫的前任统帅:田敬禾身边,看见过六弟。”父皇收起了戏谑的调侃,姜天亦是回敛了一贯的跋扈作风,父子俩近乎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庄重于半空对撞,就在二人身前开出一条宛若临渊对峙的沟壑。 半晌沉思后,姜金明沉声自语:“看来是那人与天灵帝国有联系啊。” 那人所指自然是当初那个仅凭一己之力,便是废了姜天领去七星闹事的亲信武功的敦煌,不过,南溟帝皇想必是还不清楚那剑不出鞘就已然有高手之姿霸气外露的男子就是十多年前名声大震的剑圣敦煌,他想不到,也根本不会沿这个方向去想。 “那时无意间听到六弟把那人叫做师傅,这样一来,六弟之所以会出现在行天大陆,其背后原因也大致明了了。”本该是与姜乐冥拥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姜天,现如今,却是为父皇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六弟出现于天灵帝国的原因。 若是姜乐冥在此,痛骂姜天猫哭耗子都是小事,真遇上了,姜乐冥定会不顾兄弟情谊,誓要与姜天拼命,用忆寒为母亲报仇雪恨才对。而以前者现如今的实力,杀一个武道天资平平的姜天,还不是易如反掌? 如此这般,怎么看姜天都不应该对姜乐冥这个随时随地都想着要如何杀死自己的六弟如此关心才对啊。 莫非,那白日纵火的背后,却是另有隐情? “嗯,如果正如你所言,乐冥真的拜了那人为师,此番出现在行天大陆倒也正常。”姜金明眸内满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需要我继续调查六弟的行踪么?”姜天的提议被姜金明当即否决。 “不必,比起寻找乐冥的行踪,你倒不如把气力放在追踪当年的罪魁祸首好些。”姜金明双手搭上三子的肩膀,那凛若冰霜的表情所映衬出的神色却是十足的信赖:“如果想让乐冥诚心诚意地回到南溟,揭露那人至今成谜的身份便是一个不可不避的问题。” “只有朕相信你,是远远不足够的。”姜金明语重心长的提醒换来姜天低眉思索,微微抬眸注视着那蹙眉的郑重其事,姜金明长叹一声,轻声道:“这些年来,不论是肩负本不该属于你的仇恨,还是帮朕忙里忙外,各个方面,都辛苦你了。” “帮父皇排忧解难本就是身为人子的分内事,不辛苦。”姜天不经意间的莞尔一笑,令其容颜彻底偏于当年的女子,甚至让姜金明心间隐隐浮现出她仍在世的错觉。“只不过就是平时装纨绔,装得实在有些太难受了。” “少来。”姜金明大笑着一巴掌拍到姜天的脑袋上,力度不大,声音却响,或许是没料到父皇居然会突然袭击,姜天被这一记毫无征兆的巴掌打得有些懵圈,直到望上姜金明的笑容,这才迟迟醒悟:“你的个性本来就是那样,只不过是平时稍微放大了那么一点点而已,这就难受?朕才不信呢。” “切。”父子每一次对话,姜天都只觉得自己像是身无寸缕地站在姜金明面前一样,不论是展露出怎么样的神情,吐露出什么样的心声,总能被姜金明一眼看破,现今仍是如此,姜天遂索性不再假装矜持,狮子大开口地露出獠牙:“那我想要点东西。” “说说看,想要什么?朕都满足你。”帝王大大方方地摆了摆手,从不轻易登场的一诺千金,在此刻却是毫不吝啬地赏赐给了姜天。 “我想给那些当初跟我一起去到七星洲不幸武功被废的人带点东西过去,钱啊田啊什么的,能保他们后半生生活无忧就行。毕竟,他们都是因为我才会这样的,要是因为这样就被父皇当成再无任何用处的弃子,就这样赶出帝国,我心里过意不去。” 姜天的一本正经甚至让姜金明都愣了愣神,直到后者看见亲儿子眼眸中那澄清而真挚的神光流转时,他这才回过神来,挂起由衷的微笑,一寸寸往下,又一寸寸往上,无比正色地颔首道:“放心吧,这些事,朕自有安排,绝不会亏待他们的。” “儿臣那就先在此谢过父皇了。”这是姜天第一次以儿臣自居。 不过郑重其事过后没多久,姜天很快便已旧态复萌:“哎呀,如果我有一天能骑上那汗血宝马就好了。” “去去去,汗血宝马那是说骑就能骑的,朕倒是可以把你发配到草原去,要不你亲自到那边去一趟,跟可汗商量一下,看看他愿不愿意让你骑宝马?”姜天不正经,姜金明同样也是不甘示弱。 “算了算了,还去跟可汗商量,我不被他们烹来吃了就得偷着乐了。”姜天白了眼笑呵呵的父皇。 自此,严肃的话题暂告一段落,父子俩在龙宫中就此展开了清闲的一唱一和,以言为棋,对弈对得不亦乐乎,直至鱼肚初升的那一刻,姜金明也没有再开启过任何一卷奏折。 在姜天临走前,姜金明让他捎上那火萤草草柄,将其带给身在军中的姜行。 “啪啪啪——”圆筒载竹,掷地有声,噼里啪啦的碰撞清脆让一众准时上朝的百官噤若寒蝉,不论文武,皆是拱手埋头,不敢直视满面怒容的南宫羽一眼。 “查,给朕地毯式地查,一旦发现任何人与南溟有关系,允许先斩后奏!”南宫羽怒发冲冠地向全场公布了宁错杀不放过的制敌方针。“大事将至,决不能在这点小事上出了差错,要是在阴沟里翻了船,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臣等遵命!” 天灵帝国倒是一夜过后便不复宁静,而置身事外的白家,除却第一日的玉宝殿纷争外,便再无其他波澜。如愿得到两株昆玉帽的白临霜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便已悄然出门,向记忆中白兰雨所在的地址动身。 这一路上,白临霜还纠结着究竟是该把昆玉帽就这样放在她的门前呢,还是该叩门唤醒有可能仍在浅睡的白兰雨,亲手将这两株珍贵宝贝交给她呢? 此番一直未果的思索等到白临霜走到距离白兰雨的宅邸就差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便是立马因受外力而有了决断。 而那股外力的主人,正是不知在合时出现于楼瓦之上的白兰雨,她轻飘飘地踩在楼顶边缘,将绘有半分疑惑的眼神投向那越是靠近宅邸,就越是显得蹑手蹑脚的白临霜。 “你在干什么?”等到白临霜低头从自己脚边缓缓走过,白兰雨终是忍不住扬言问道。霎时,白临霜僵硬于原地,好半晌才慢慢转了过来,动作极其缓慢,整个人就像是关节被冻住了一样。 “你原来醒了啊...”白临霜尴尬地扯出一抹微笑。 “一直没睡。”白兰雨言简意赅地给了答案:“一大早就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额......”白临霜将双唇抿成一条线,沿左右磨了磨。 “有事就快说,别婆婆妈妈的,我一会儿还要出去呢。”白兰雨盘起双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第三百一十八章 赠礼 自经由混元威具象化之后而形成的黑矢入体,这还是白临霜头一次在人前表露出由内而外的慌张神色。先前在玉宝殿中,不论是在门前对待红豆清雪,抑或是在拍卖台上与黑衣临渊对峙,纵使白临霜的语气怎样多变,他的表情却是一直秉持着沉稳凝重,没有半分改变。 白临霜明显是被逼急了才在嘴巴上下意识地给出答复,毕竟单从那不断摩挲在大腿两侧的双手来看,就可以看得出他还没有准备好究竟该以何种方式赠出礼品才会显得体面正经,而不掺杂别的什么值得旁人揣测的情感。 只是无论怎么说,白临霜堂堂一大老爷们会在清晨亲身前来拜访白兰雨,还要送礼,而且还是昆玉帽这等仙品,光凭这件事,哪怕白临霜真的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掩饰手段,都不可能盖得住旁人的猜测就是了。 “要送我东西?” 白兰雨知道白临霜的个性。确切点来说,她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只不过一直表现得漫不经心而已。 所以,当白兰雨看见白临霜的手伸入口袋却又连忙抽起,将这番动作反复不下三四次后,便是主动让出一方台阶,承接住那一脚登天却不知该如何回落的白临霜。 “啊...嗯...对...”小小心思被毫不留情地直接戳破,白临霜只得是无奈点头,认命般伸入口袋,如是珍宝地捧出一株柄开两瓣的银白灵芝,以双手共拥的郑重形式,将其抬至同白兰雨视线齐平的高度。“上次在田里的事情,是我不对,却一直没有机会跟你道歉。” “田里?”白兰雨作态思索,很快便“恍然大悟”,莞尔淡然中隐隐点缀着调侃的韵味:“原来是那件事情啊,现在想想,似乎还真是你的错呢,怎么,终于肯承认了?” “到底是我太冲动了。”白临霜尴尬地扯起嘴角,苦涩笑道:“一看到别人伤了你,心里就有点...” “有点什么?”白兰雨故意凑前了脑袋,吓得始料未及的白临霜连忙后撤三下碎步才重新稳住身形;与此同时,白兰雨顺势夺下只是被白临霜托在掌心,未曾用任何多余气力做固定的昆玉帽。“你从哪偷来的昆玉帽?” “我不是一早就跟你说过我是玉宝殿的少爷么?”白临霜揉开额头那并不存在的冷汗,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说过么?什么时候?”白兰雨尽量压缩着肉体凡躯与此等仙品的接触范围,只是用了两根微微泛起辰光的纤指拿捏住两块芝帽下沿大概半寸左右的硬柄,以确保仙品药效不会因受俗气而涣散。 天下有许多奇珍异宝都是这个道理,在与人接触的瞬间,其功效便会逐渐开始消散,越是珍贵的出尘仙品,此番染俗溃散的速度就会越快。如果要保证药效维持高质素,如何在服用前尽量避开与人体的直接接触便是关键;而此类方法其实也很多,最简单的莫过于直接用玉盒进行装载,抑或是凝出自身最为纯粹的气机用以承托。 白兰雨和白临霜都属于后者。 “很早以前了吧。”白临霜是在白樱雪被迫出走后才逐渐和白兰雨有了联系,也正是在二者合力寻找白樱雪的下落时候,他才向白兰雨表明了自己作为玉宝殿少爷的身份,如此算来,也有大概几年的时光了。 “所以你要把这个送我?”白兰雨仔细打量着这颗并蒂的透银灵芝,像是随口一提的询问换来白临霜无比郑重的颔首答复。 “嗯。” “可马上就要到对决日了,你现在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我赶在那之前境界飞升么?”白兰雨垂下弯曲的手臂,神色不再洋溢揶揄,微蹙的柳眉配上掠起精光的眼眸仿佛可以直刺人心,就连已是经受住混元威洗礼的白临霜,也不禁为此稍作避让,不敢硬接那有洞穿之势的眼神。 “白临霜。”一记直呼其名让当中主角不得不重新昂首,迎上白兰雨那灼灼的目光:“我希望到时在对阵台上,遇见的是一个值得我全力以赴的对手,而不是一个凡事都做好了将就准备,只想着得过且过的人。我最看不起那种人。” 直呼其名后的解释纵使没有指明道姓,但其中牵涉的当事人是谁,基本等同于呼之欲出。所以白临霜微张唇瓣,度了片刻欲言又止的模样,紧接着便拍起胸脯作出承诺:“我保证,会给你一场永世难忘的对决,只不过,要是到时候你受了伤,可别在事后怪罪于我啊。” “能伤到我再说吧。”白临霜的此番郑重博得白兰雨面上那转瞬即逝的一抹笑靥如花,尽管只在弹指瞬间便被不屑所取缔,但那一瞬的光景,却依旧让白临霜为之沉醉。 洛云天将军临走前所说的自己放不下的,想守护的,兴许指得就是这抹简简单单的微笑吧。 “走了。”从头到尾,白兰雨都没有对白临霜千里赠礼道出一个谢字,只是在飞身将离之际,用五指玉手轻轻地拍了拍这个从裂隙毒潭中归来后便愈发显得深邃的男子的肩膀。 “希望能和你打上第二轮。”回荡在白临霜耳畔的柔音不单止有无与伦比的自信飞扬其中,更有针对于自己衷心祝贺。 “放心吧。”也就是才一侧目的功夫,来无影去无踪的白兰雨就已然冥飞鸿鸿,但缓缓回身的白临霜却似乎早就心有所属般认准了一个方向,斜望那逐步亮起晶莹的天空,胸有成竹地自言道:“我们一定还能再遇见的。” 不知不觉间,战裙连带甲胄碰撞的清越一并在身后飘扬。她那精致容颜恰如画上人物,又有一对并不寻常的尖耳为之增添神秘色彩,搭配着恰到好处的身段,使其姿色直冲百文大关。 若是将其和白兰雨放给与她们俩没有任何交集的寻常人进行选美,当中毋庸置疑的胜出者肯定是这位后来居上的精灵人儿。 但若是有人对白兰雨一往情深,那么这位精灵人儿纵使再绝伦到倾国倾城的地步,终究仍是入不了某人的心海并占据一席之地。 “少爷。”既然是没有胜算,那就乖乖尽上主仆之分便好,至于心中思慕该如何置放,已是身披审判甲胄的精灵女子自然心中有数。“一切都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安排妥当了。” “嗯。”白兰雨离开之后,白临霜又恢复了原本的冷淡态度,眼下听到审判的汇报,便是缓缓点头,随后轻动神念,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气机神神秘秘地问道:“那黑衣的下落以及底细可曾调查清楚了?” “回禀少爷。”审判从躬身的弯曲迅速站直,虽是恢复了女子之身,但举手投足间仍然清晰可见不亚于男子的威武姿态,尤其当一身甲胄顺阳光而亮起夺目光晕,又配上标致五官所自有的英气,则更显飒爽:“黑衣人底细尚未调查清楚,目前已知只是他可能拥有很多重身份,至于他的行踪,则有线人指他曾在天灵帝国境内出现过,但只是停留了一刻钟的时间便不知所踪。不过依他的本领来看,我个人觉得他应该已经不在行天大陆了。” “不在行天大陆了?”白临霜的瞳孔略略收缩,并以极快的速度转入沉思,不一会儿便宛如醍醐灌顶般恍然道:“听你这么一说,那人当时穿的黑衣,其布匹原材料似乎是来自泽西州的。” “莫非他是来自南溟帝国的家伙?”泽西州上只有两股势力,一是已经以可汗身份出现在玉宝殿的年轻草原壮汉,按理说,同属一族的人在外出时不应该分成两股势力,这样只会更加引人耳目。再结合年轻可汗对于黑衣在当时一掷千金所表现出的震惊,可以推断出黑衣不是泽西草原的人了。 由此一来,剩下都就只是南溟帝国了。 “很有可能。”白临霜肯定了审判的猜测。“先往这条线摸过去,看看姜家那老贼是不是真的和这名黑衣有联系。” “小年轻在聊些什么呢?”从不远处的拐角中慢慢悠悠地走出一位实际年龄已然逾越花甲的男子,只不过精神矍铄的样子让人瞧不出他已过半百。来者正是田叔。“可是我这等老人家能听的东西嘛?” “田老前辈。”白临霜与审判齐齐拱手作揖,显然是十分敬重这位仍然奋斗于一线的老前辈。 “前辈之名可是不敢当啊,我武又不厉害,文又不出众,只是凑巧活了这么多年,顶多配得上老字而已。”田叔笑呵呵地让开了二人的整齐划一。“我此番前来,主要还是想向临霜道谢的,也多亏了你帮我搜集那些地玄硫金,我那继承人才能在昨晚上大放异彩啊。” “老前辈言重了,地玄硫金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而已,我的帮助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根本用不着老前辈特意为此道谢。”白临霜微笑道:“只不过昨夜在行天海卫那边的动静,属实有些超乎我的意料就对了。我可没想过地玄硫金居然能够迸发出那样大的威力啊。” “老东西活了这么多些年,总得掌握点手艺才能苟活不是?”田叔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带过了这个白临霜并不方便直言的询问:“赶明儿就是你和我家小姐的大事了,可得加把劲啊。” “老前辈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争取不留遗憾的。”客套话的说辞跑到田叔的耳朵里,却是有别样的韵味,致使其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微笑。 “好好好,不留遗憾,不留遗憾。”田叔将会心微笑顷刻间转成爽朗大笑,既是水到渠成的转变,又不会引起白临霜和审判的注意:“那我明天可要好好看看你们俩的对决了,看看到底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还是一浪不比一浪啊。哈哈哈。” “定不会让老前辈失望的。”白临霜再次供手行礼,再起身时,田叔早已兜过了第四个拐角。 第三百一十九章 前夕 脚步不再显现停留之意的田敬禾很快便消失在视野尽头。 “少爷,真的不需要属下去调查一些关乎于地玄硫金的一些事宜么?田老前辈明显对此事是有所隐瞒的。”见前辈走远,当下又只剩了主仆二人,趁着四下无人的寂静,审判便马不停蹄地向白临霜问道。 此番多向于知己知彼的建议被白临霜不假思索地否决了:“田老前辈一生戎马,其做事初衷皆是出于对家国与个人职责的考虑,是不会居有二心的。既然这次老前辈不愿意多说,想来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的,不必花费心思在此。至少就现在来说,集中力量调查黑衣人才是重中之重。” 如果只是纠结于黑衣人在玉宝殿的所作所为,其实倒不用白临霜如此大费周章地进行调查,毕竟,那人除了撞破造价昂贵的天花出逃之外,就没有再做什么是规矩所不容的事情了,包括那一株火萤草,他也是将黄金按照自己的竞拍价如数奉上,这样看来,玉宝殿此番穷追猛打,反倒还位处理亏的下风。 但凡事不可见著于表面,若是朝内里仔细观望,总能发现别样玄机奥妙。 事实上,现如今白临霜派出去对黑衣身份展开铺天盖地的调查的侦察兵,无一例外,全都是他身为少爷所能掌控的兵力。换而言之,现在的地毯式搜查,其背后代表并非是势力滔天的玉宝殿,而仅仅只是仰仗家大业大的白临霜一人而已。 如果黑衣真的在玉宝殿的拍卖中伤了人,那这场明暗相间的追杀规模,就要远超现今只能算得上是小打小闹的追踪了。且不说席卷世界,但至少黑衣人的画像附带出手极度阔绰的赏金,将会在一个时辰之内传遍大街小巷,变得人尽皆知; 各地卧虎藏龙的赏金猎人,更会因此倾巢而出。若是普普通通的悬赏令,赏金猎人在揭纸时还得提防雇主往后在付钱时的小心机,免得自己得不偿失,但既然悬赏挂有玉宝殿的大名,那么赏金猎人就连这种谨慎也可以完全摒弃不用,一门心思扑向那画像人物即可,毕竟,玉宝殿在黑白两道的江湖,均是享负盛名的存在,可没听说过它在历史上有哪次会施“仙人跳”等烂招来规避付钱,反倒是多劳多得的例子不胜枚举。 玉宝殿向来只有一位少爷,换而言之,成为玉宝殿中万人敬仰的少爷,基本上就等同于半只脚跨入了殿主之位,只是现在玉宝殿殿主依旧生龙活虎,不见半点老态龙钟,所以还轮不到白临霜这位少爷为其排忧解难。 顺带一提,玉宝殿的少爷其实是类似于白家盛典一般,通过甄选产生的,殿主与少爷之间没必要有血缘关系,就算是与殿主出身截然相反的人,只要是能被玉宝殿内专门负责挑选殿主继承人的探云者看上,并在甄选中胜出的人,即可成为少爷。 白临霜便是属于这一类人。 而每任少爷都有一支发誓效忠于自己的近卫队可以如臂使指,近卫队有不同风格可供少爷进行选择,有专精于战斗的,有侧重于侦察的等等。每任少爷登位时,都只能选择一只风格的近卫队,直到继承殿主之位后,才能拥有对玉宝殿全部卫士的完全指挥权。 白临霜所选择的正是专精于隐杀并勘察各方讯息的情报部,代号为隐。隐以红豆与清雪作为队长,在各个大陆都有线人,是近卫队中少数能将势力遍布四片大陆的存在。白临霜也恰恰是看中了这最后的一点,才在第一日踏足玉宝殿时就选定隐作为自己的势力开始发展。 而之所以白临霜会执意对黑衣人穷追不舍,事出只有一个原因:他的气息实在过于诡秘。 虽然白临霜到现在仍然是不太理解洛云天在离开时所说的混元威已经与他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白临霜对于世界的感知却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日日飙升,从最开始只能笼统地用“气机浓郁”来统一概括类似于裂隙毒潭抑或是渊池台的修炼圣地,到现在几乎能够于瞬间便在脑海中抽丝剥茧地罗列出各项灵气组成。毫不夸张地说,白临霜对于天地灵气的感知,现在已经是超然于同辈数个境界有余了。 但就算是拥有如此入微的气机感知,可白临霜却是已然看不透那黑衣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阴冷究竟源自何方,甚至连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拿捏不住,根本不是白临霜在初见红豆时,后者所言的一句气息阴冷至极所能概括的。由是,玉宝殿的少爷才会认定此人必有蹊跷,从而引动兵卒,展开暗线调查。 自从盛典提上日程以来,已经有太多太多的奇闻异事接踵而至,若再不加以提防,待奇事摇身一变,幻化成直指喉间的威胁,到那时候,追悔都莫及。 “我明白了。”审判单手轻锤被战甲包裹的胸口,拳心向上的同时稍施微躬,正准备退下着手于侦察事宜,却是被白临霜的一记轻呼再次叫停,回身看向那对愈发深邃幽暗的眼眸,审判拂开帘前的秀发,嘴角勾起难以被人察觉的弧度,柔声道:“少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叫他们多收集点地玄硫金,拿回来给我研究一下,如果真能掌握到其中精髓,哪怕只有一丝一线,倒也足以成为日后的奇兵。”白临霜郑重道。 “少爷。”审判的眼神中别有韵味。有的时候,讯息的传达只需要轻轻一瞥。 “我只是说不要去打扰田老前辈而已;难道还不允许我自己耍耍小心机吗?”白临霜的嘴角难得掠起一抹微笑。 “敬遵少爷吩咐。”说罢审判便当即动身,比起田叔稳健的步调,这位的跃飞则更显轻盈,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已投身于碧蓝苍天,化作一箭流矢,眨眼无踪。 “可不要在关键时刻才掉链子啊。”白临霜眺望着远方那徐徐飘来的层云,语重心长地喃喃道...... 这是一条上山的路,白日阳光和煦,轻轻照耀芳草,却是没能映衬出半点温暖之意。 拖着单袖清风,敦煌一脚踩上了粘稠,宛如踏入浅水小坑般的啪嗒牵引着他的视线徐徐下望,在那刚刚过脚踝的芳草之中,如今竟是堆满了粘稠的鲜血,脚底传出的依附感,也正是这些血液的所作所为。 瞅见第一缕红芒,敦煌重新抬头前望,漫山遍野的血流成河在顷刻间堆满了他的眼眶。对此,这位剑圣的双色瞳孔稍加收缩以示震惊。 不知何时攀上单肩的青蛇嘶嘶吐着蛇信,竖眸冷冽:“这也是那人干的?” 敦煌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自己的判断,只见他缓缓蹲下身子,用食指沾染些许红芒,在眼前略作摩挲,很快便心中有数。“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天晚上?”碧尔高高跃起,在空中扭转身躯,落地时只见白皙双腿在青色长裙中若隐若现,绿发碧眼,好一个“蛇蝎美人”。“也就是说,他可能现在还在行天大陆上?” 也只是过了一天而已,依照常理做推断,那人就算是跑,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横渡汪洋去到别国,除非是拥有传送卷轴,并在外地有专人进行接引,他才有可能从行天大陆金蝉脱壳。 对于那名只跟敦煌苦大仇深的男子,碧尔也只是听敦煌类似闲聊般侃了几句而已,对于他的整体实力认知并不算全面,并且又有敦煌这位剑圣珠玉在前,所以碧尔在脑海中再怎么想那位男子,也不会往惊世骇俗的方向去。 毕竟一个人实力再强,可曾强得过当初得天独厚,并且仍列巅峰的剑圣?一剑斩蛟龙可不是说说而已啊。 当然,敦煌可不知道碧尔的小心思,只晓得就事论事的他略作沉思后便立马起身,望了眼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化完美人形的碧尔,沉声道:“不,他应该已经离开了行天大陆才对。” “离开了?就在一天内?昨天可是没船出海的啊。”碧尔来之前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去做调查的,其中包括研究未来三天的码头日志,天灵帝国作为世界公认的至强帝国,他掌握了整片行天大陆的航程,只要是天灵帝国官方的码头日志未曾记载过的航班,在那一日便不会有船只出海或入港;而如果有记载,那哪怕是狂风雷暴的深夜,同样会有航班毅然决然地进入天灵所属。 而碧尔所看到的码头日志,在昨天其实是一片空白的。 “所以他靠的不是船。”敦煌的五指闪过锋芒,贴着皮肤横扫而过,在剑圣精细的把控下,这抹剑影只是掠下了黏在敦煌指尖的血渍,而未曾伤到自己一分一毫。血珠乘银芒而扶摇,借着凌冽透劲,那滴已是暗红色的鲜血竟有少许微光一闪即逝。“而是血术,冥界血术。” 碧尔还没来得及问敦煌什么是血术,就见后者的身影如若闪电般飞袭而出,等到碧尔气喘吁吁地赶上他的脚步后,二人已是置身于一幢已然死气沉沉的庄园内部。 原本还是零星散落在山路上的鲜血于此遮天蔽日,暗红搭配上腥臭一并刺激着视觉与嗅觉,将这已是被屠戮到不见人烟的山庄渲染出地狱一般的风景。 敦煌并没有在七拐八绕的庄园建筑物里兜兜转转,翻手便见大有开山之势的黑鞘形显掌心,随后划空连斩四下,将墙壁径直轰开四个大窟窿,直达位处庄园中心的露天广场。 那里更是血流成河。暗红色的鲜血本该是漫无目的地淌在没有任何深坑作点缀的平坦地面,如今却是依照一种莫名的规律,以庄园中心作为始点,向外婉转出漩涡一般的花纹。 在那漩涡的中心,正悬浮着一些类似于晶体般暗淡无光的东西,在晶体正下方,则是躺卧着一副胸口被洞穿的干尸。 “好臭。”扑面而来的恶臭让碧尔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可还没等收音,就被敦煌直接牢牢地捂住了嘴巴。 “呜呜呜?” “嘘。”敦煌在碧尔的耳畔轻呼,一对双色奇眸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一汪血红喷泉。“果然不是他搞得鬼。” 第三百二十章 迷失 “敦煌,你干什么?”尽管敦煌只剩下了一只手臂,但碧尔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勉强从他那宛如铜浇铁铸的掌心挣脱出来,竖眸掠起嗔怒,当即细声在他的耳畔吼道。 “看那。”敦煌没有对于自己的突然袭击做任何解释,只是用手臂挽上碧尔的脖子,跨到左肩的手指轻勾,向正前方的猩红花园弹出笔挺。 碧尔虽说心中仍有些愤懑,但还是顺从了敦煌食指的牵引,强忍着因为周遭腥臭而发自肺腑的恶心,她极目远眺,在那由于无人打理而显得杂乱无章的混乱花丛中,依稀可见有道巨大的驼背身影正在其中来回走动。 他浑身黝黑,那绝不是现世任何衣物所能引致的幽深,肌肉虬结的虎背却是偏偏配上了一道纤细的腰肢,使其看上去上宽下窄,不甚协调。 比例搭配不当的除了腰肢与后背之外,还有就整体而言的上下两个半身。单是依据肉眼观测进行推断,碧尔估计那道黑影大概得有十一十二尺高,但一双腿却是短到了惊为天人的程度,两只腿都大概仅有正常人小腿的长度而已,之所以能撑起巨人的身姿,仰仗的多是他那魁梧的上半身。 “那是什么?”碧尔声如蚊蝇般向敦煌阐述着自己心中的不解,本就作为妖族的她几乎已然洞悉了这世间的一切生物,然而这样一个长相如此奇特的怪物,却是成就了她这一生中的史无前例。 比起碧尔的大惑不解,敦煌却是在二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以来,第一次展露出先知般的姿态,只见他五指略略回勾,一直悬浮在二人身侧作护体之用的通灵黑鞘瞬间入手。对于常人而言乃是重如山岳般的念杀理之剑,此刻却是被敦煌仅用二指便是轻松带起锋芒,黑鞘白首直指那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花园中的巨人,嘴里默念: “冥魂巨人,左腹下三寸便是致命弱点,一剑穿之即可。”说罢,剑锋随心而动,利刃杀出破空的凌冽,眨眼间便已掠至那已是死到临头,却仍然没有展现出丝毫防范之意的巨人身旁。 眼看暗箭将要得手,那被敦煌称作冥魂巨人的家伙竟是上半身猛然调转整整三百六十度,一对巨手以丝毫不亚于闪电的速度悍然收拢,于千钧一发之际牢牢地握住了那足以夺命的鞘剑。 时机堪称完美的防御让那巨人幸免于难,转过身之后,他的脸庞果不其然地与之后背呈现出完全一致的幽深,唯独多出了八道荧光肆意地分散在那张宛如大饼一般的脸上。那是他的眼睛。 见剑锋已然寸步难进,那张黝黑的脸庞旋即缓缓裂出一道上沿至颧骨的伤疤,随后整个下巴崩裂,露出一张大有吞食天地的气势的血盆大口,仰天放出刺耳震吼。 “散。”这势在必得的暗杀失败并没有让敦煌心生太多惊讶,就算是层层套叠的音浪在阳光与血红的交织下,以肉眼可见的涟漪形状飞速逼近自己,连一旁的碧尔都不由得捂住双耳,他依旧不为所动,只是浅声轻喝一句不带任何烟火味的淡音。 下一瞬,黑鞘那原本被众多人误以为只是装饰的白首瞬间散开,化作一条一尘不染的白绫。得益于剑身上那蓬勃的气机翻滚,白带一出当即挺如苍松,径直贯穿了那巨人的左腹。 眨眼间,那刚刚还是霸天撼地的巨人顷刻呆滞于原地,紧接着便是由内而外地轰然坍塌,化作一滩漆黑的污泥,为这本就沾满猩红的花园更是增添无数脏乱。 敦煌招回剑锋,待到念杀理重新落入掌控时,奇兵白绫已经重新包裹了黑鞘,再度化形出相比之下显得人畜无害的白首装饰。 “你是怎么知道那家伙的名字还有弱点的?”一直目睹了这一切的碧尔难得复现了当初的目瞪口呆,看着满脸轻松的敦煌,她怔怔问道。 “我头上有人。”敦煌嘴角微微一笑,以玩笑话的方式剩下了解释要花费的时间,释下手中鞘剑任由其随意漂浮,敦煌从怀里取出一个平日里用来装酒的酒囊,将其丢给了仍然是茫然不已的碧尔。 后者虽说是有些手忙脚乱,但还是有惊无险地接了下来。 “帮我个忙。”敦煌朝着那巨人的陨落之地扬了扬下巴,碧尔虽说是当即心领神会,但已经是深入骨髓的恶心却是让她略微有些抗拒。 但最终,还是以大事为重的全局观让碧尔纵使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捏着鼻子,硬着头皮跑到了那已是满布淤泥的花丛之中。 至于敦煌,他则是将注意放到了漩涡的正中央。 飞身来到那具干尸的身旁,敦煌单膝跪地,凝着柔光的食指轻轻缀在已经干瘪到可以清晰看见骨头轮廓的皱褶皮肤上,聚精会神地尝试着去感受其中可能残留的气机,却是除了空白之外,一无所获。 “梁东西?”提着已经装了满满一壶淤泥的酒囊,在满心厌恶中徐步靠近敦煌的碧尔仅是瞥了那具未曾闭目的干尸一眼,便是下意识地扬声道,令原本还在猜测此人身份的剑圣蓦然回首。 “你认识这个人?”敦煌的询问伴随着其双色眼眸中稍稍显现出的诧异。 “之前在无意间听到那个田统帅提起过这个人。”碧尔揉了揉眼睛,再三打量了那具死不瞑目的骇人尸体,这才娓娓说道:“那时候我们刚从统帅府搬出去,正要投靠那何什么伯,路上就遇到了这家伙带得一众人马,按田统帅所说,他们应该是本地的反抗军,被招安后安置于山野的一处庄园之中,帮帝国做做类似于采矿的劳力活。梁东西就是这支反抗军的老大。” “那田统帅有没有跟你说过这队人马一共有多少人?”敦煌稍加思索之后立马询问道。 “一万两千余人吧。”碧尔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可一瞅见敦煌那愈发显得深邃的脸色,她的心跳也是不由得显得更加沉重。“也就是说......” 敦煌抬脚轻轻震撼地面,径直飞入半空中鸟瞰全局,由是,他得以望见另一端山脚的小村庄,那是同样洒满鲜血的荒无人烟。 一来一回不过三俩次呼吸,待到敦煌徐徐落定之际,他这才默默地点了点头,向碧尔肯定了那个她心中最不愿意去靠拢的答案:“全死了。” “......一夜之间?”碧尔向来都不是悲天悯人的那一类人,之所以会在此心感凝重,大多还是出于对凶手行事狠辣的震惊。 “还要更糟。”敦煌长叹一声:“这个血术的施展有一个时辰作为时间限制,要想顺利施展,就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完成全部布置。” 碧尔为此倒吸一口凉气。 ——我可不像你,我复仇复得光明正大,绝不会滥杀无辜。—— 这句话在此刻神不知鬼不觉地浮现在敦煌的脑海,在七星州上的追杀至今仍然历历在目,而在那一场几乎震撼整个首都的对峙中,也确确实实没有任何一个事不关己的无辜之人枉死。 他的目标向来都只有自己才对。 起手抚下那具干尸的眼帘,敦煌在心底惴惴不安地对自己说道:“列君生的重临天下,所仰仗的,应该就是他了。” “咕咕——” 正当敦煌与碧尔仍在沉思之际,从天上俯冲而来,最后还稳稳站定于其肩膀,发出清越鸣叫的白鸽却是勾起了二人共同注意。 白鸽的脚上绑着一个细小竹筒,挑开筒帽朝内观望,是一张被妥善卷好的白纸。 取出这卷白纸后,已经是久经训练的信鸽当即明白自己的职责已经尽善尽美,旋即振开翅膀,向着蓝天拼命扑腾,似乎是一刻也不愿多停留在这血海浓郁的地狱。 “是田统帅的信。”敦煌向探头探脑却不好意思直言问的碧尔简单说明后便用食指刺入卷纸正中心,将其缓缓打开。 信上的内容不多,却是字字珠玑,大致涵盖了从玉宝殿黑衣人一事直至昨夜行天海卫的圆擂对峙的重要细节。 但这些对于敦煌来说,都不比信末的一句话来得更具吸引力。信中是这样写的: “我手下有一支由梁东西带领的反抗军,曾遇到过一名自称为影堂门出身,浑身邪气的男子;等我回到天灵帝国进行勘察之时,也确实发现影堂门在近期有一人出走,那人的名字叫做:叶淮。” “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通往泽西州的船上。” “泽西州,难道这个传送血术的目的地是南溟帝国么?”敦煌在心中默念,同时递手摘下那几颗纵使悬空却仍黯淡无光的结晶,只是这些结晶在刚刚入手的瞬间,便已悉数化作齑粉飘零。 “现在我们怎么办?”待到敦煌从半蹲中缓缓站起,已经收敛心中诧异的碧尔下意识问道。“该去哪里?” “根据信上所说,我推测这里的始作俑者应该已经去到了泽西州了。”敦煌侧眸说道。 “那我们要去泽西州?”碧尔想当然地以为。 “不,我们要先回去白家主城一趟,然后再去泽西州。”敦煌随手震出荡袖和风,在身旁泥泞开出一道刚好可以埋没一人的坑洞,同时将这具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躯体以柔光稳稳抬起,缓缓放入坑洞,使其得以入土为安。 在柔光与尸体接触的那个瞬间,一抹几乎无可被人捉摸的神色异动在敦煌的眼眸中转瞬即逝。 “回白家主城?回去干嘛?”碧尔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却是没能等来敦煌哪怕一句正面的应答,她只觉得双肩仿佛有重压临身,逼着她不得不重新幻化蛇身隐入敦煌的发丝,待到竖眸前的景象重新清晰,二人已在腾云驾雾。 “被掏空了,由内而外地被掏空了,生命力,气机,血液,他体内的一切仿佛都被人全部吞噬了一样。”敦煌的嘴角在嗫嚅。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交易 只是在同一片大陆的御剑驰骋对于敦煌来说可谓是随心所欲,在天空中肆意横掠的流光只是一瞬即逝,纵使有有心人特地留意,面对着那风驰电掣的急速,也很难顺藤摸瓜地追查下去。 但敦煌在烟云缭绕中的畅所欲为,却是苦了将身形潜藏在其发梢之中的碧尔。狂风呼啸的吹袭在追风逐电的加持下映衬出宛如刀割一般的疼痛,敦煌因有剑罡护体,对此凌冽基本无感,但无奈罡气有灵,护体之气也仅仅只是保佑其主人而已,对于那位暂居在其青丝发梢之中的小青蛇,压根不予理睬。 所以,每逢银光在天际陡然一闪,便总有一道纤长的青翠彗尾挂于末端,摇摇晃晃。 敦煌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他在那死寂庄园中所说的白家主城,毕竟距离田叔信上所说的对决之战仍有一日空余,所以,他干脆直直向东。在高空祥云几乎密不通风的遮掩下,敦煌轻松飞掠白家主城的正上空,向着位于大陆边缘地带的天灵帝国俯冲而去。 他想去拜访一个人,一个曾经有所过节的人。 居高临下的鸟瞰令那帝国的雄伟在敦煌眼前展露无遗,但比起几次造访时都如出一辙的热闹非凡,此刻的天灵帝国却是鸦雀无声的,死寂为这个帝国的京畿披上了深灰色的纱幕,令其俨然变成一座钢铁壁垒凛然矗立。 四扇城门的守城士兵数量无一例外地都有所激增,行列齐整,各自摁刀蓄势待发,谨慎地观察着周遭随时都有可能惊起的异动。 敦煌不想成为惊动他们的那一位,便索性在腾云驾雾之中御剑直达帝国谨慎不曾过多光顾的黑市地段再作俯冲登陆,起初宛若出膛炮弹的轰轰烈烈在临近地表之时被其一记淡然的挥袖而轻松化解,反冲力引牵起敦煌的身影重新往上,凌空做起一道颇有炫技嫌疑的空翻之后,他才翩然如仙般徐徐落地。 环视四周,二人正处于一个鲜少有人问津的小巷拐角。 “下次能不能不用飞的...”待敦煌脚尖轻点大地之际,碧尔的煎熬也终于到了头,只见化身为青蛇的她如今正半死不活地瘫软在敦煌的单肩上,蜷缩成一团的同时还不住地颤抖着。 “光是这点程度就受不了了?”敦煌侧眸揶揄道,换来碧尔一次有气无力的瞪视。“那以后要是得一日横跨两片大陆,你不得直接当场晕死过去?”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先给你两拳。”妖族的恢复力始终不容小觑,不过是一小会儿的功夫,碧尔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身形从蜷缩的状态重新伸展开,同时一条碧尾高举,像是威胁一般直指敦煌的左眼。 “得了得了,瞧你这样子。”敦煌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对于碧尔的威胁视若无睹:“如果真是有那么一天啊,我一定会事先调出剑气助你护体的,免得到时候还没飞到一半,你就吐了我一身。” “合着你有方法护我啊?那为什么不早用?”碧尔跃下敦煌的肩膀,反正四下无人,碧尔也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从妖身化作人形。青发碧眼的她如今面色仍有些苍白,杏眸圆瞪又双手叉腰,如此一副气鼓鼓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着实让敦煌有些忍俊不禁。 “特殊时期才要特殊法嘛,你以为分罡很简单呐?有很多事情要准备的。我不仅要考虑你的身体能不能承受罡气,还得因应你的承受范围作出精细调整,一旦有半分差池,那种感觉绝对比你刚才还要难受百倍,甚至可以说是痛不欲生呢。”敦煌一本正经地说道,但没过多久就绷不住笑意了。 “能比腰斩还疼?”碧尔以自揭伤疤的形式向敦煌不屑地哼了一句,令后者顿时从戏谑的调侃微笑变得郑重起来。 见两者间的氛围因此而转瞬降至冰点,碧尔故意咳嗽几声,愣了几秒钟后便是生硬无比地转换了话题:“话又说回来,我们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距离白家盛典的第一战还有一天的时间,在那之前,我想先找个人来谈一笔小交易。”敦煌顺着碧尔的话题带了下去,故作神秘地抬头望天,单手更是宛如占卜一般做起行业内根本不入流的架势,胸有成竹地喃喃道:“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一位穿着异常朴素的男子便是应声出现在巷道拐角,在进入敦煌所处的狭窄小巷之前,那人先是左顾右盼,确认了四下真的无人之后,这才卸下心中防备,大步向敦煌走去。 那人不光是衣着朴素,就连长相也是最平平无奇的那一类,属于抛到人海当即就会被吞没,且绝对引不起任何一位回头客的那种。 “来了?”在这人还没走到跟前的时候,敦煌的视线其实一直锁在巷口最末端那不论昼夜都同样灯红酒绿的七乐云霄。直到这位看起来像是素昧平生的寻常人来到距离剑圣仅有三步之遥的地点时,敦煌这才回过头,向他点头示意。 后者抱拳还礼:“能够再见到阁下,是我的荣幸。” “长话短说吧,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敦煌摆了摆手,单刀直入正题。 交易之道,再怎么天花乱坠的花言巧语终究也只能负责润色,而其中决定性的关键,始终都被一个字——货——给牢牢攥在手里。 来者明显深谙此道,所以他不再多费什么口舌,仅仅只是再次作揖后便从怀中取出四卷由金丝绳线捆了个结实的卷轴,下意识地将其递给了一直陪在敦煌身边默默无言的那名“丫鬟”。 碧尔愣了几秒,原本还想辩解什么来着,结果却是被敦煌用恳求的眼神瞥了几眼,只得微微叹息,伸手接过那位男子交托而来的卷轴。 “我已按照阁下的要求,吩咐皇家结界师以至高规格铸造了这四卷传送卷轴,其中两卷连接行天大陆,一卷连接七星,一卷连接南溟。阁下在使用它们的时候,只需滴入自己的一滴精血,便可同时携带包括阁下在内一共三位人士在瞬间传送到除亚土之外的各个大陆。卷轴一共有两次使用机会,完毕之后.......” “行了行了行了。”敦煌扬手打断了这位越说越起劲的滔滔不绝:“我知道这些卷轴该怎么用,我也相信你不会拿假的来敷衍我。” 男子宛如死域般的深眸中亮起几分剔透的神光。 “拿去。”敦煌单手作虚空牵引的抓握动作,刹那间,一个形状类似于号角,只不过比真正的号角缩小了约莫有十倍有余,变得仅仅只有两个指节大小的弯牙凭空出现在他的掌控之中。 号角刚出的瞬间,便有滔天气浪翻涌而出,几乎瞬间便充斥了小巷的各个角落,其灵气之澎湃就此可见一斑。 而当捧着卷轴的碧尔突然感受到这抹气机翻滚之时,她的一对竖眸便在顷刻间燃起难以置信的神韵。 “这是?”用双手毕恭毕敬地接下小弯牙的男子脸色略显不解,便是试探性地向敦煌问了句。 “正如我之前在信上所说的一样,这是能够保护紫旦的东西。”敦煌微笑道:“年轻时闲着没事干,总喜欢逞英雄,适逢当时暂居的村庄闹蟒灾,便提剑过去把那只三千年修为的紫色大蟒给活捉并封印于这个小月牙之中。我本人不想与妖兽缔结有主仆关系的契约,又不愿意赶尽杀绝,就一直把它留在自己的身边了。” “我现在把它送给你,而你只需要把这个拿给紫旦,然后让她向其中滴入一滴心头血,便可与其中紫蟒缔结主仆契约,三千年修为的紫蟒已然通识灵性,也能化身为人,实力更是比肩现实一品高手,对紫蟒来说,虽然谈不上有什么能够以一当千的神通,但保护紫旦周全什么的,应该也是绰绰有余的。” “三千年紫蟒?”男子眼中再起璀璨亮光,但很快便有些许忌惮不受抑制地流转而出。 “放心。”敦煌兴许是读懂了男子眼中的忧愁,莞尔道:“这紫蟒的化身是女子。而且,一旦人与妖兽缔结契约,妖兽便会一直听命于那人,直至其死去的那天,是不会有任何反噬的。” 得到了敦煌的保证,男子心中悬着的大石总算是落了地,再次躬身谢过敦煌不遗余力的帮助,他转身就要离开,可没走几步却又折返回来,不知为何,他的眼神似乎有点可怜兮兮地望了敦煌一眼,却是被后者如同赶苍蝇一般连忙摆手挥走,同时还不忘高声补充一句:“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做,我可没有送佛送到西的习惯。” “是..阁下愿意帮我这个忙,已经让我受宠若惊了,确实不该再劳烦阁下什么事情了。”对于敦煌的未卜先知,男子只得尴尬地露出苦笑,摇头晃脑地转入一旁的拐角,这次是真的准备离开了。 “勇敢一点,你们两个现在最缺的,其实只是沟通而已。”敦煌以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地说道:“只要你能够放下心中的那抹骄傲,肯与女方好好谈谈,她会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的。” “呵,但愿如此吧。”男子回眸向敦煌露出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表情,便继续前行。 “只能祝你好运咯。”敦煌扬起单臂,挥手道别。 而那位不知不觉已经快要走出小巷的男子闻音准备回身,却再也找不到敦煌与那青发女子的身影了。 “紫旦,她真的能明白我吗?”此身已然只会倾心于一人的他昂首望天,那里烟云密布:“真的可能吗?” 第三百二十二章 赴约之前 任天灵城内外如何严阵肃穆,但凡是入了黑市,车水马龙便能始终如一,鼎沸的热闹更是从不间断。 人山人海之中,一位从拐角缄默无声地走出的男子显然不会多引人耳目,就像是落入沧海却不曾激起点星涟漪的一粟,他飞快地融入了攒动的人群中开始随波逐流,只留下一张剥落便迅速塌陷并转化成灰黄的面具,在风中自由舞动。 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这方黑市迎来了天灵帝国之中唯一一位王爷的再度造访。不过这件事对于已经离开黑市范围的敦煌和碧尔来说,已经再没有任何瓜葛了。 结伴而行的二人仅是顺手便从他人家的晾衣竿上理直气壮地扯下两件兜帽衣裳披在身上,敦煌对此没有任何表示,而碧尔则是从口袋中掏出碎银挨个弹进她自己认为是衣裳主人的家里。 在这一路上,两人尽量都是靠着街道最边缘前行,以免引人注目。他们之间也甚少有过交流,前脚跟后跟,全然只顾默默赶路。 终于,碧尔耐不住萦绕在二人之间的寂静冰霜,她嘴角微微嗡动,向透过在袖间鼓风控风将自己伪装成四肢健全模样的敦煌微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抓住那条紫蟒的啊?” 敦煌缓下脚步,让一直都只是与自己保持着一步之差的碧尔追至并肩的距离。他呼出淡淡的清风,将已经是尽数化黑的遮眼长发吹向一边,空出蓝紫双色的奇眸,望向那张就算是披有兜帽也完全遮不住好奇之心的脸蛋,故作思索之态,片刻后才缓缓说道:“应该是在我刚出道的三四个月后吧,具体时间记不太清楚了,怎么,你认识那东西?” 敦煌遥想自己当年周游世界时的意气风发,那时的自己,脚步几乎遍布四片大陆的各个角落。有时候,自己体内英雄气概开始隐隐作祟,敦煌便扑身飞往那些个或蜗居在山脚,或栖息于河谷周边的小村落,看看是否有自己能够帮得上忙的东西。 那时候的敦煌并不奢望能够从那些告示板上得到些什么丰厚的报酬,只是为了博得一个为民除害的美誉,方便自己在未来与人谈交易时,能够更加得心应手一些,毕竟名声的好坏和毁誉,可是直接决定了那人在旁人眼中的第一印象的。 也正是因为这些游历,才有了后来敦煌剑斩蛟龙时的一战成名,只不过彼时的飞剑断龙首已经差不多是在敦煌周游世界的最后阶段了。至于那条被其收困于弯月之中的紫蟒,正如他自己所言,乃是其在民间声名鹊起的第一剑。 “何止是认识。”每逢强烈情感波动,碧尔原本还与寻常人别无二致的圆眸便会顷刻转化成为凌冽清晰可见的竖眸:“我还跟他打过好几次呢。” “你们俩有渊源?”敦煌一听可能有八卦可闻,便是立马来了兴趣,原本有加速之意的步调瞬间放缓,就此开始了二人的齐头并进。 “我之前跟你说过,妖族比起人类,有着更加纯粹且泾渭分明的好坏之分,当中既有我这一类主张与人和睦共处的,也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中立妖族,当然也不乏以人为食的穷凶极恶之辈。”碧尔尽量平复着内心的激动,尝试着用中正柔和的语气娓娓说道。 “好像是有这么说过。”敦煌的大拇指伴上微微握拳的食指,两指相互搭配,轻轻夹捏着自己的下巴便向前拉。如此反复,刻写出漫不经心的模样。 对于敦煌表现出的敷衍,碧尔只是简简单单地朝他白了一眼,便是继续阐述起自己被那三千年修为的紫蟒而挑起的尘封记忆:“那条紫蟒原本是我的同类,叫月皋。” “他也是青晶蟒?我可从来都没见过紫色的青晶蟒啊。”敦煌直接指出了问题所在。碧尔这一类蛇妖被凡人按照其独特性而取名为青晶蟒。而顾名思义,其中的“青”字,很明显就是在修饰他们这一类妖族最为标志性的通体青麟。 青晶蟒的青绿蛇身对于普通人来说,在多数情况下都只会有长短之别,只有在观察特别入微的情况下才能通过细小的鳞片花纹从而辨识出他们之间的不同。 而在青晶蟒化形为人之后,他们的容貌就变得各有不同了。但无论人类的外貌怎么变,他们的发丝与眼眸却是始终如一,总会与先前遍布全身的鳞片一样,呈现出他们这一生都无法割舍的青碧色光泽。 这是来自于苍天的赠礼。 “因为他吃人。”碧尔的解释同样单刀直入。“月皋是我们那一辈,唯一一个吃人的妖兽。刚刚开始的时候,他的鳞片还跟我们一样都是青色的,可随着他越吃越多,他的鳞片也逐渐化成血腥味十足的紫色。等到我们幡然醒悟,他已经变得无比强大,就算是集合了我们全族的力量,也无法将其彻底消灭,只能在创伤他之后将其永远驱逐。” “当时的处刑者,正是我。”碧尔的脸色有些凝重,显然,当年那场倾尽了全族之力的对抗纵使胜利,但其过程也肯定是十分惨烈的。“在那次战役中,我族倾尽了十二名族人的生命,才能勉强战胜月皋,而我也在当年受了重伤,被迫出走疗伤。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在后来遇到你。” “合着那紫蟒原来这么强啊?”敦煌的眼角流转着些许难以置信的神光,当然,他之所以会有这抹质疑油然心生,确实是因为这样一位被碧尔以言语描绘得实力滔天的紫蟒月皋,在当年却是被敦煌下意识地抽剑一斩而直接拿下了。 那日敦煌一人一剑,看似毫无防备地深入雨林,持着还是以皮革作鞘的长剑,剑柄挂红穗随风而舞。敦煌的左手握在长剑横开的两处剑格,以虎口为分界,单手大拇指抵着朝天剑格而剩余四指则平行于向地剑格。 陡然惊觉身后仿有异变起,敦煌拇指向前轻轻一挺,令长剑瞬息出鞘,右手顺势自前身一抹而过,脚尖顷刻掠动。还未曾发觉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只见敦煌已然重新收剑入鞘,那是行云流水的一气呵成。 紧接着传出的动静,便是敦煌身后那一尾大蛇的坠落凡尘。 “还真看不出来啊。”纵使敦煌能够记下一生中全部重要战役,现如今的他,也几乎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脑海中勉强找回了点星蛛丝马迹,由此可见,那场雨林之中的遭遇战着实没能给这位剑圣留下太多值得回忆的东西。 “本来我还想着一定要找一天跟月皋再战一次,以永绝后患,可没想到最终的结果居然是被你给抢先了啊。”碧尔丝毫不压抑自己眉眼之中对于敦煌的惊叹。这一天,是碧尔与敦煌自相识以来,她第一次发自肺腑地流露出对于敦煌的钦佩与赞赏。 “得了吧,光凭你一个人,我觉着怎么也打不过那月什么皋才对。”敦煌揶揄地嘲讽引起碧尔的作势欲打,敦煌倒也不恼被软绵绵的两拳击在胸膛,只是在此之后突然想到什么,眼神稍显沉重地向碧尔问道:“对了,你说他是你们那一族唯一一个特例,是会吃人的。那么,他会不会......” “这你还是放心好了。”没等敦煌问出口,碧尔便已是拍着胸脯担保道:“妖族与人类的契约签订是上苍定下的规矩,只要契约成立,妖族与人类便成了共同体,在此情况下,妖族便只会服从于其主人的命令,是绝对不会依照本性而肆意妄为的。” “在你们人类的历史上,不是还出现过有人与地龙族缔结契约吗?地龙这个年年残杀无数人类的种族是什么样的,想必就我不用多说了吧?到头来,还不是得对它们的主人百依百顺?而且月皋就算是吃人,但他的性格可还远没有暴戾到同地龙族一样见人就杀呢。所以啊,你完全不用担心月皋会对那些人怎么样,只要契约成立,他便会比绵羊还要温顺,还要安全。” “这样啊。”听了身为妖族的碧尔这样讲,敦煌才有些悬起的心也是立刻落地了。“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都自然而然地认为紫旦与月皋的契约签订在南宫玄的帮助下一定不成问题。但这样的观点未免有些太过于绝对了。 “现在我们是要准备出发去白家主城了吧?”又走了一段缄默无声的路,碧尔再次担任破冰的角色。 “嗯,该去了。”通往中原的大门已经近在咫尺:“既然是我答应雪儿的事情,那就必须得履行承诺啊。而且,我还有一些关于影堂门的事情要向田叔打听一下呢。” “话又说回来,你还没跟我解释清楚那些影堂门啊,冥魂巨人啊那些的事情呢。”被敦煌口中的一句影堂门撩起话题,碧尔一霎那便打开了话匣子,只见她把腰间别着的一壶酒囊提了出来,在敦煌的面前来回晃了两下:“而且,这一壶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还什么都没跟我说呢。” “唉唉,从这去到白家主城我们都得用走的,要是我一早全跟你解释清楚了,你这一路上不得无聊死?”敦煌微笑着说,还没等碧尔追根究底地继续问下去,他便补充道:“马上要举行盛典了,可不要在这种时候引人注目啊。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的。” “真的要走吗?”碧尔可怜兮兮地问了句,敦煌回以不容置疑的颔首。 “现在启程,刚好能在明天早上到。”敦煌从袖间取出一张已经是残破不堪的地图,上面有斑驳杂色肆意点缀。“放心吧,这一路上我会给你解释很多事情的,保证你不会无聊。” “我只是比较担心你会走到腿疼。”碧尔的竖眸中露出一抹狡黠的余光,敦煌当即反应了过来,却无奈碧尔的动作更要略胜一筹,还没等剑圣来得及抓住那根纤长的蛇尾巴,她就已经懒洋洋地躲进了那青丝万缕之中。 “你这家伙!”敦煌哭笑不得地喊了句。 “我在这里也听得到哦。”碧尔用俏皮的吐舌作为回应:“走啦走啦,反正我又不重。” 第三百二十三章 造势 碧尔最终还是从敦煌的脑袋上下来了。她没法不下来。毕竟光靠睡觉,是压根不可能挨过那足以维持整整一天的孤寂的,更别提是化解她心目中几乎满溢而出的疑惑了。 敦煌恰恰是把握了这一点,用平日对孩子家家的小小威胁,类似于什么不下来就不解释的条件作为要挟,无比轻松地摘下了这个在黑发中肆意畅游的青纹。 索性步行一路也正如敦煌此前担保的一般有趣,就算是走到小腿略略有些发酸,碧尔也依旧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没有半点颓色。 而现在的碧尔,正用单手抓起别于腰间的酒囊,微微挑开封口的瓶盖,小心翼翼地朝内瞥了一眼,只见当中灰黑胶凝宛如活体流水,哪怕是被酒囊束缚到只剩下一点点的活动空间,也仍然坚持不懈地缓缓蠕动着,那奋力挪动的样子搭配上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粘稠质感,着实有些恶心。 “也就是说,这东西其实也是冥界那头来的?”合上瓶盖,碧尔转眸向打着前阵的敦煌扬声问道。 从天灵帝国的京畿出发,想要兜入中原再进白家主城,期间则必须要走过由擎神木那头一路蜿蜒而下的茂盛雨林。草木丛生的雨林在行天大陆上婉转,划出一道中空的屏障,将靠海的天灵帝国与中原地带分隔开来。 雨林无名,也鲜有人知晓这片雨林的源头来自于擎神木后方的秘境。 此时此刻,敦煌与碧尔就置身于雨林之中,不再作势表现出四肢健全模样的敦煌以单手绘制银光不断,拂开身前拦路高草芦苇的同时,光晕化作实线羽衣,暂时充当承载的角色,令那些被敦煌拨向两端的草叶暂时维持启张的形态,以便二人通行。 开路的敦煌听闻碧尔的询问,暂时放下手头的动作,回身点头道:“嗯,从列君生凝形之后,冥界就开始了对凡间的渗透,为未来的重临天下而造势。” 这是白樱雪告诉敦煌的。而在转述的过程中,敦煌面对碧尔,却是一次未提这位挚爱的名称,将那些对于碧尔来说堪称秘闻的讯息,统一归纳为自己的未卜先知与学识渊博。 之前几次,敦煌从来都没有跟碧尔详细解释过有关冥界的任何事宜,就算是提及,也只是草草掠过,并不像现如今阐述的这般清晰。所以对于冥界这个名词,她一直都是一知半解。 而现如今,新鲜的词汇得到敦煌有问必答的解释,碧尔也终于能够将之前好几次的疑惑悉数问出:“难道当初那个在雪峡亡谷的家伙,所使用的也是冥界的技法么?” “不光是他。”在回答之前,敦煌刻意望了碧尔一眼,眼神复杂,挂忧为其中之重。他知道,那本对于旁人来说根本不足挂齿,甚至因为掉墨而不值半块铜钱的小册子,至今仍被碧尔携在身边。所以,在开始每一个可能涉及到小本子与其主人杜夜雪的话题之前,敦煌都会先留意碧尔的个人情绪。 见后者眼中那平静到甚至有些瘆人的神韵,敦煌微微呼出一口气,这才补充说道:“包括在亚土大陆上的那场由煜弓欧阳凌霜独力引发的战争,同时也有冥界的卖力参与。” “那次澎湃的死亡之气,原来全都来自于冥界么?我还以为是那欧阳凌霜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强修邪术呢。”碧尔以陈述的方式带出自己的问题。 “天下凡人就算是浸心于邪气邪术修炼,也是绝对不可能引动出能够倾起席卷之姿的死亡之气的。”敦煌侧手切出剑气,锐不可当的凌冽顿时呼啸,不费吹灰之力地粉碎了那不知为何却是倒在二人必经之路上的粗壮大树。 大树没有病死的枯枝。 “原来是这样。”碧尔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视线才刚刚离开敦煌的独臂身影,但很快,她就像是突然回想起来什么一样,又重新凝望敦煌,恰好撞上这位开路先锋的蓦然回首。四目相对,碧尔也不多做遮掩避让,率直说道:“可上次的战场,你也引动了完全不亚于那欧阳凌霜的死亡之气啊,这...” “因为我有贵人相助啊。”敦煌看似简简单单的一笔带过,深层却是暗藏着些许无奈,而这抹虽是极力隐藏了,却无可避免地流露出蛛丝马迹的情感,刚好被碧尔抓个正着。 “是雪儿?”一针见血。 敦煌的瞳孔在那个瞬间收缩,趁着眸前帘幕轻垂时眼神下移,等到视线再次回到碧尔的脸上时,他的脸色已不见迟疑,似乎已经做好了决定:“你猜得对,就是雪儿。” “这样啊。”碧尔露出一抹微笑,并以此作结,跳离了这个无论是对于敦煌还是对于自己而言,都显现沉重的话题。 冤有头债有主,对于碧尔来说,如要将其怨恨作出归纳总结,那么乐正邢文的死便不应该是她所迈出的最后一步。真要追根溯源,冥界,才会是她真正的仇敌。 从历经腰斩时埋下的种子,由其延伸而出的枝桠虽是在雪峡亡谷的那一刻被拦腰斩除,但却没能连根拔起。所以,春风吹又生。 一个话题步入终点,随即而来的便是一阵寂然无声。寂静中,两人相伴行于雨林,敦煌在前以剑罡斩出一条康庄大道,碧尔在后暗自沉思,各有各乐趣。 只是,让敦煌略微有些费解的是,这一路上的障碍正飞速转变。从一开始只需要轻轻一拨便可让出道路的高草芦苇,到偶有出现的坍塌古树,再到现在的几乎三四步就会遇上一棵新木。 “等一下。”敦煌牵住了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前的碧尔的手,将其拉回自己的身后,同时起脚踢出一枚大抵有铜板大小的原石。 圆滚滚的石头仰仗敦煌施加的劲力,在地飞速打滚,径直撞上了那棵横拦在雨林深处的古树粗枝。 小石撞粗木一如蚍蜉撼大树,但结局却非不自量。只见那棵粗木树干于恍然间烈光乍现,几乎刺眼的纹路横向扶摇,也就是眨一次眼的功夫,整棵粗木遍布透银光亮,下一瞬,由轰然领衔的震耳欲聋迭起,向外炸出满天锋利飞屑。 敦煌启张五指,扬出的轻柔如深雪,凭空绘制半月屏障,囊下几乎无孔不入的木屑,并以合手握拳的动作,将其瞬息碾压成灰。 横伏的古木破碎成渣滓,当即便在雨林中让出一条畅行无阻的道路,但除此之外,还有一道道从泥泞之中攀爬而起的身影,不,准确来说,是一副副骸骨。 白骨森森却又整齐划一,在他们的身上看不见任何作为支撑的皮肉,空洞的两处窟窿缀在头骨,仅用幽深充当眼眸。 一列横排,总计有七具骸骨从地底冒出,缕缕尘烟更是随着他们的缓缓挺身而漫出浓郁。 “这是...”碧尔和敦煌彼此对视一眼,当下便交换了各自眼中的疑惑不解。也没等两人中的任何一位率先提出假设性的回复,就见那七具白骨瞬间生长出肉身。他们浑身赤裸,清晰可见其中有五男二女,闭合的眼眸统一面向大地。 春光只有乍现,浮光凌冽而闪,带出七道暗棕色的皮革甲胄轻装挂上他们每一个人的身段,复现出已经被时代洪流所抛弃的轻甲流派。 衣衫已经成形,原本视线还有些躲闪的敦煌和碧尔总算是可以正眼打量起这七位辨不清是敌还是友的家伙了。 可掂量端详还没过多久,随着七人气息的逐渐沉凝,敦煌在心底里却是惊觉几分不妙。以他的修为,第六感的预知几乎媲美天下最完美的占卜,尤其是对于危险的感知,更是精准到没有半分差池。 敦煌不由分说地抓起碧尔的手,脚尖在泥泞旋转一圈,紧接着悍然震地,道道裂痕顷刻蔓延,在电光火石间就已经落到了那七人的跟前,然而它们之后的行径路线却仿佛被一道无形壁垒所限制,再无法更进一步,只得悉数徘徊堆积在那墙垒之前,塌出一个大坑,七人为伴,悬浮其上,稳如泰山。 与此同时,敦煌带着碧尔腾飞入空,有惊无险地躲开了从正下方地表杀出的由三把交织于一起宽刃所构成的回旋刀锋。 刀锋阴险,直攻下盘。但气机却是空前浩瀚,能够斩碎敦煌体外护身罡气,逼得向来喜欢勇往直前的敦煌不得不在此刻以躲闪作为应对。 闭眼的七人中,最先醒转的是两位女生中的一位。她留着利落短发,淡棕色的刘海侧下眼帘,刚好遮住一边单眸,仅露出一只启张的天蓝眼眸。 飒爽容颜算不得女子倾城,反倒有些倾于男子的英气逼人,包括她所穿着的战甲,勾勒出的身材曲线也并非当代女子的婀娜多姿,而是实打实的肌肉虬结。 如果不是此前白骨化肉身时的身无寸缕,仅凭现如今的容颜姿色,敦煌和碧尔甚至难以分辨她实为女性的这一性别。 这名尚不知姓名的女子抬头望向正从天上翩然而落的敦煌和碧尔,嘴角轻掠不屑,但却没着急着动手,转而将视线投放在自己身旁六位仍未苏醒的同伴,双手借机合十,回拉如鹰爪,十指隔空相对,拉拽出同其身形不大相符,如流水一般缠绵的柔光,笼罩在六人的身上。 在吞下那最后一位女子之后,这抹柔影顷刻大放光彩,比肩夏日骄阳的凌冽转瞬即逝,等到不得已要避其锋芒的敦煌再次凝眸观望,那七具共生白骨就只剩下了眼前这位稳稳接下回旋利刃的一夫当关。 “你是谁?”敦煌落定翻袖,谈起天下锐器,向来不遑多让的黑鞘当即落入他的掌控,燃起激昂斗志。“为何对我们动手?” “白龙大人座下七大护法之一的琳雄,特此前来,欲为白龙大人的重归巅峰而造势。”那女子如此说道。 琳雄谐音凌熊,是白龙当年在江湖四处游历时所纳入麾下的,名字同样也是他取的,至于其后典故,则是源于两人相逢时,这名女子正以肉身之力手撕狂熊。 “白龙?”敦煌脑海中突然冒起那白发长须加起来足有三千丈的老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就凭他也能重回巅峰?” “白龙大人乃是半神之躯,岂能以尔等凡人的浅薄见识而亵渎之?”琳雄横眉怒视敦煌,当中泛滥着择人而噬的凶厉。“单凭你的言论,我就必须杀你。” “尽管来试。” 第三百二十四章 金刚之身 敦煌引着黑鞘侧锋的坚不可摧,卡住那自空中高速回旋的利刃中心交接,而后借势从下至上,挑起一记平铺的月牙掠勾,震飞利刃的同时,自身下泥泞破土而出的凌冽更是来得恰到好处,刺上那身形愈发魁梧的琳雄肘关,不由分说便已强行折弯她那一记直扑面门的冲拳。 感受着拳风从鼻梁前端呼啸而过,敦煌当即在电光火石之间横向踢出一脚,蓄以剑罡既作护体又可攻敌,震袭的高抬腿拉出强光彗尾迸发,分毫不让地撞到琳雄的左侧腰部,令这座身比熊壮的钢筋铁骨下盘稍显动摇,几个踉跄,与敦煌来了个擦身而过。 错身而又同时回身,二人虽是第一次针尖对麦芒,但各自的久经沙场却让彼此在某种程度上显得默契十足。 敦煌本已缴械夺下的回旋锋刃于冥冥中受到牵引,不再与黑鞘做着明暗皆有的角力,凝滞的瞬间借上目不暇接的后移速度,使其眨眼又出现在琳雄的掌握之中。 几次的碰撞下来,总能借力打力的敦煌是给琳雄带去了几次不痛不痒的打击,后者却是始终难伤敦煌分毫。尽管二人现如今看上去都是同样的云淡风轻,但在对阵气势方面,敦煌已然隐隐有了独领风骚的苗头。 此番再回首的临渊对峙,敦煌索性收了一贯的调侃嘲讽,反握起黑鞘长剑凌空斜袭,架于身前,看上去虽然未曾护住多少体肤,但琳雄若是仅凭此点而决定再像之前一般采取大开大合的攻势,那么无形中已然萦绕在敦煌全身上下的气旋则势必于转念间废起四肢。 但显然,这位自称为白龙座下七护法之一的琳雄并不是一介孔武有余,而智略不足的匹夫,哪怕敦煌已经竭尽所能地抑制了周身运转的气息外露,甚至几近一种微不可闻的程度,琳雄依旧有所察觉。 五指开合分布出左三右二,将那回旋之刃牢牢握在掌控,过了前期的几番试探,琳雄总算是放弃了意气用事的冲动,向来孤高的傲然眼神,也是第一次秉持着平行的态度,落到纵使单臂,却不显半分倾颓的敦煌身上。 “你很强。”言简意赅的表述对于现世知晓敦煌大名的人来说不过是在见怪不怪地阐述事实而已,但如果将世界时间前拨,拨至千百年前,能够得到在那时候霸榜全江湖的七大护法言出肯定,那必然就是江湖中人这一生中,莫大的荣幸了。 白龙座下七护法,包括白龙这位白玄齐的亲弟弟在内共计八人,几乎全是当年不世出的天纵之才,更是随便选出一个都能在偌大的江湖中肆意呼风唤雨。 而琳雄作为七人排名居中的一位,她所仰仗的,正是全身上下那隶属于天赐的神力以及宛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坚韧身体。任对手运转调用气机的手法如何玄妙,刀剑之锋如何凌冽,千古以来,至今还没有出过一个能够从直接正面破开其防御的人。哪怕是发掘出她有如此潜能的白龙,也不曾做到。 飞刀回刃,说到底,也不比是自己的拳头来得更加得心应手。 所以,琳雄右手五指猛然内勾,顿时激扬起堪比泰山压顶的磅礴劲力,转瞬便听见金属支离破碎的铿锵悠然,那杆由坚韧著称的稀世金属所打造的回旋利刃当即应声落地,碎得无法再加以调动使用。 敦煌正纳闷这个虎背熊腰的女子究竟为什么要自费兵器,以其手腕作为起点开始扶摇的金光熠熠就已经提前为他完美地解答了心中疑惑。 “金刚身?”敦煌的眉间蹙起阔别已久的棘手之意。而自从两人开战以来就一直游离在战场之外的碧尔,此刻也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敦煌的身边。 这两人相处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培养彼此之间的熟悉感了。由此,只是瞥见敦煌的眉宇轻皱,碧尔当即心中有了定数,飘身来到这位剑圣身后两步的位置,像是准备要同仇敌忾,但还未亮出任何架势。 敦煌既没有回头,嘴角亦没有任何嗡动,彼岸的琳雄也只是看见碧尔接连点头,随后便化作一道浮光掠影,沿西而走,眨眨眼便无影亦无踪。 “找救兵去了?”琳雄皮下的金光已经顺着筋脉而绕体周行一圈,为其披上了尽管其貌不扬,却是这天下最为坚韧的甲胄。由是,她嘴中所吐露的不屑,也就情有可原了。 “不是。”敦煌的眼眸中已经找不到那金刚初现所带来的惊诧了,取而代之的淡然微笑乃是相由心生,丝毫看不出有半点是因为金刚之躯而要故作轻松的勉强感觉。“我只是让她提前上路了而已。毕竟对付你,可能需要半炷香的时间呢。” “然而我对付你,却只需要三招。”琳雄的脸上写满轻蔑:“金刚之身,乃是神赐的刀枪不入,天赐的力大无穷。我杀你一个不过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简直易如反掌;” “你妄言半炷香的时间就能对付得了我,但是,就算是我自缚双人,就站在这里让你砍个千百万下,你也奈何不了我的金刚之身。孰强孰弱,这还不明显么?” “天赋异禀可不代表无懈可击啊。”敦煌轻笑着指出琳雄语中的问题所在。“天纵,不过是让你的起步稍微高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多说无益,直接开始吧。”琳雄双手抱拳,右拳在上,摁出足以令人牙酸的关节铿锵。至于敦煌,则是撤下了抓握着黑鞘的左手,任其随心浮动在自己的身旁,仅剩的单臂笔挺,手心向天,摆出请姿。 “轰——”琳雄跨出的第一步,仿若天地炸出雷鸣,敦煌甚至没能来得及收回出于礼数的手,那一拳的咄咄逼人就已经到了跟前。 擎神木下,一直盘坐着闭目养神的刘墨,此刻终是睁开了自己的双眸,精光烁闪之际,亦是迎来了六位踏空而来的不速之客。 “哈哈哈,老哥,没想到吧,当年我的七部,可是一个都没死成哦,他们全都被我用秘法埋入深土,陷入沉睡,为的,就是今天啊!”神木之后传来已经不再凸显老态龙钟的洪亮。“他们就是我这个当弟弟的送给哥哥你的礼物,好好享受一下吧!” 五男一女落地,当即不约而同地行出抱拳礼,左在上。 “白龙七护法,怎么才来了六个?”刘墨并不着急着站起,那一脸的泰然和善更是让人完全瞧不出他的深浅。“还有一个金刚身的女孩去哪里了?” 六人没有一个开口回答刘墨的问题,不是不能,而是已经开始屏息凝神的他们不敢这么做,生怕会因此招来横祸。 “也罢,看这架势,我那老弟一时半会儿也是不会出来的。”刘墨轻叹一声,单手按在一旁的土地,嘴里嘿咻一声,这才蹦了起来,以一面六全然不带惧色。“就先陪你们玩玩吧。” “请您赐教。”六人齐声兼躬身,重新站直身形时,各自的兵器已经全部由虚空转而入手,蓄势待发。 “我会的,反正你们也死不了。”之后一句刘墨是嘟囔着带过去的,随后,他拂着两袖清风,引着两手空空,就这样向前缓步。 六人没有一个胆敢轻举妄动,只是彼此配合着架出圆阵,将那几乎等同于自愿进入包围圈的刘墨困于围阵的正中心。 “我动手了。”深入敌军腹部的刘墨在此刻却是一本正经地为周遭众人好心提醒了一句。随后,他的身形只是在原地稍微晃了那么一下,六人就已经全部吐血倒地。 在他们每个人的胸口位置,连带衣物一起,全都印上了清晰可见的一掌银白纹路。银光渗入筋脉,刹那便如同江河流水,滚遍全身。 除却这倒地六人的痛苦痉挛之外,刘墨还打落了某些天外来客,只不过比起仍存肉身的七大护法之六,前者则是尸骨无存,被一掌轰杀成渣。 刘墨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淡淡灰光绕旋的右手,略微有些不解地挑了挑眉:“如此浓郁的邪气是从哪里来的?” 疑惑既是刚刚油然心生,刘墨自然而然地将大部分的注意落到了思索上面,却也因此错过了云霄上的掠影。 “不好!”刘墨的脑海中猛然泛起一抹不详的念头,回首便感觉到那掠影就已经深入了擎神木后的秘境,气息至此全无,再无任何踪迹可寻。 “你究竟勾结了多少人?”刘墨仰首问天,却是除了那六大护法的应声爬起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回答了。 “请您赐教。”六人复述着初遇刘墨时的话语,一如打不死的小强。 拥有金刚之身的琳雄,其粗糙的进攻手段却是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虽然纯粹的以力压人着实来得压迫力十足,但却毫无章法可言,大开大合的公式说到底,仰仗的还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杂乱套路。 琳雄押宝的赌注是一拳制胜,她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能够轰中敦煌一拳,区区凡胎的普通人不死也残,到那时候,敦煌还不是任人鱼肉?但琳雄挥出的每一拳都势大力沉,却是怎么样打不上实处,前冲迅猛总是砸落摇晃的虚影,这让她着实有些气急败坏。 但这也怪不得琳雄,毕竟敦煌作为现世代最为杰出的代表,他的进攻纵使与琳雄殊途同归,皆是用凌烈到极致压迫的攻势逼得敌手毫无喘息的可能。但除此之外,敦煌更讲究攻防兼备,他在刀光剑影中踏出的每一步躲闪几乎完美无瑕,都是似真实虚的惊险步伐。借此,他既能紧贴敌人而暴起攻势,又能兼顾完美的躲闪。 攻守圆润如意,又是对上杂乱无序,则自然无懈可击。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两阵 游鱼一经入水,其行踪当即千变万化,层出不穷的诡秘走势总能在让旁人捉摸不透的同时,抵达心剑所指的目的地。 黑鞘入了敦煌的手,正是如鱼得水。百变凌冽那看似随意的舞动,实则暗从唯一章法,不论横掠,点刺,还是回挑,每一道攻击在琳雄身上不同部位的锋芒,其威赫最不济也始终如一,但更多的,是在暗流涌动中层层套叠,递加向上。 肩胛的瞬息后仰带起向前飘扬的黑发,缕缕长丝之中,只见一拳从左至右贯穿而来,削掉了敦煌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达至现今飘柔境界的长发。 这算不上完美得手的一拳却是让一直力落空处的琳雄瞧见了逆转局面的千载难逢,如霆重拳顷刻收息,不作斩草除根的同时腕间猛转,死死地拉住那些仍然藕断丝连的黑发,将那一直以来都悦动于钢丝之上的敦煌朝着自己拽来,第一次实打实地掌握了战局先机。 既是把握住了百年难遇的机会,琳雄便不奢望能够单靠右手的拉拽就将宛若一枚牛皮糖的敦煌直接撞上左手的蓄势待发。她沉气屈膝,手撕狂熊的悍力轰然勃发于左拳,排山倒海之威汇作残影的彗尾,直追敦煌面门。 机遇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弥足公平的,在五五对半的巅峰决战之中,其实并不存在抢占了先机就能直接奠定胜局的必然因果关系,夺了先机的那人,与被迫担任后手的那人,两者其实都拥有短暂的时间去或乘胜追击,为对决一笔撩下句点;抑或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扭转颓势。 谁把握了先机其实并不重要,能将先机转换成为胜势,才是决斗当中,对垒双方最应该考虑的关键。 在敦煌的成名之路上,后发制人的把戏已经被其玩转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包括自己每一处破绽的悄然暴露,几乎全都在其掌握及意料之中。在刀尖上翩翩起舞,向来都以万劫不复作为背后的靠山,这才让敦煌得以于现世平步青云。 但是一个人真的可以保证他所立下的每一次豪赌,都能带来无比丰厚的回报么?答案,是否定的。哪怕是强如敦煌,也同样在那一夜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自那一夜打后,敦煌就很少再有全然不顾,只为放手一搏的狠劲了。他学会了保守,习得了但凡做事留一线。就算曾经赖以成名的刀剑之舞已经成为了他深入骨髓的习惯,但长久以来的压抑,却仍旧令他的技艺有些生疏,再也难以达至当初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玄圆如意。 当下竟会被琳雄以旋力擒拿,便是敦煌不复巅峰的作证。索性磨砺甚久而培养出的沙场之志仍然存在,敦煌当机立断,抛开一直拿捏在手的黑鞘,单掌切手刀而后转拳,就这般朴素地硬抗上琳雄来势汹汹的一记铁拳。 “嘭!”这是琳雄第一次遇到有人胆敢与拥有金刚之身的自己对拳,外力的挑衅更是使得其皮下金光愈发璀璨,而相对的,敦煌那只仅是满布老茧的拳头就显得有些相形见绌。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拳头,对上金刚之身的琳雄,却能稳步而不退分毫,以不亚于金刚之躯的磅礴大气,将已是短兵相接的双拳凝固于半空中,不进亦不退。 金刚之身到底是金刚之身,哪怕敦煌脸上神情不起任何涟漪,可那只隐隐颤抖的左手却已然反馈了他的咬牙硬撑。 敦煌与金刚不坏的第一次碰撞看上去平分秋色,但还没等二人将拳对拳的角力持续下去,怒斩冲腰的斜锋就逼得琳雄不得不后撤三步,使二人再度以龟裂作为楚河分界,临渊对峙。 敦煌并没有着急着接下护主心切的念杀理之剑,而是牵动起五指逐一向虎口靠拢,待单拳重新成型并奏起一连串骨响清脆后,这才甩手拿下一旁悬浮的黑鞘长剑,深沉双眸紧锁着那正左右扭动脖子的琳雄。 掌纹贴上剑柄的那一刻,一阵只有敦煌自己才能感受到的气息便是随着他仅存的单臂扶摇向上,蜂拥着冲入脑海。 振臂挥剑,白首长鞘距地只差两寸,未曾擦破琳雄半点皮肤的鞘刃,经由敦煌这么一甩,却是向外扩出如同血雾一般的淡红氤氲。 至于剑圣那一对只有泾渭分明的蓝紫双色的奇眸,竟是在此刻印上了属于猩红的长久王座,尽管,它只是在原本隶属于紫晕的空间中享受起芝麻点大的一席之地,却已经揭示出那位远行多日的游子即将归来的讯号。 老树下有说书人跟小朋友这么形容到冠绝一时的剑圣,说他天生蓝红双眸,一者主理,二者向杀。 而那象征着脆弱,回避的紫晕,从来都不是这位剑圣与生俱来的天性。 “再来。”敦煌立剑扫过额间残存下来已是显得冗余的长发,划出利落的短发刘海,仍是以蔚蓝作为主导的眼眸逐渐洋溢出对于琳雄区区一介金刚之身的不屑。 “呵,自寻死路。”琳雄见敦煌经受一拳悍然后气势不减反升,可算是愿意动起真格了。她稳扎马步后双手紧夹腰肢两侧,厉喝一声惊天的同时,原本还只是游离于皮下的金光终于浮出水面,以她的身体作为起始点,逐渐隆起一圈圈延伸向外的铠甲。 敦煌横剑伫立,静候琳雄蓄出丝毫不影响其肌肉线条的金甲。待其准备完毕后,这才起身踏出第一步平稳,随后愈发大步流星,最后起跃回身,在半空化作掠影,钢骨挺拔的黑鞘剑锋在那一刻,却仿佛软骨长剑般贴身回旋出无数道遮天闭日的锋芒,直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的琳雄。 凝望着那华丽到已经叫人目不暇接的刀光剑影,琳雄虽是面露深邃,却并未沉思其破解之法,唯独只是在心中默念三声后双拳齐轰破空,闷头炸入临至跟前的黑芒。 其双臂上现形的金刚铠甲在与剑芒交锋之际,尽管转瞬便支离破碎,却又以难以言喻的急速迅速恢复如初。再破,再复原,如此反复,周而复始。 清脆悦鸣接连不断,迅猛的掠音恰如一架置于群山之中而步入乐章高潮的古筝,弹奏出不绝于耳的回响。 “....请您赐教。”这已经是六人第一百零三次的不屈爬起了。刘墨,这个一直都被敦煌视作荒废了得天独厚的武才的人,现如今却是在六人包围中闲庭信步。 或许敦煌怎么也想不到,这位老友,竟会是那传说当中的人物——白玄齐——的转世。 那六大护法中的五位,衣衫此时此刻已经残破不堪,褴褛映衬着狼狈,然而,与之相对的刘墨,其一身长袍甚至能够纤尘不染。 五男一女,五名男子相对其那唯一的女子来说,则要显得更加难堪,衣不遮体就算了,他们的四肢也是几乎没有一个是能够与躯干皮肤颜色相匹配的,都是要更显白皙的存在。 明显是经历过重新生长的。 至于那名女子,兴许是刘墨多善怜香惜玉,纵使面前的女子已是白龙的武痴傀儡,他也顾及了女子的颜面,对付她的起掌勾掠,皆是化作手刀砍向脖颈,废起反抗之力就算,并不会用对付其余五名武痴一般的手段。 “白龙,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刘墨左手指尖萦绕的邪气现如今已是愈发浓郁,它源自于其在不经意间灭杀的一位妄图飞蛾扑火的天外来客,又鼎盛于这一百零三次的碾压取胜,到了现在,竟是成了连刘墨都难以将其化解驱散的存在。 回望那高耸入云的擎神木,刘墨的眼眸中流转出忧愁的神光,相比起这个前世的弟弟对于自己的报复,这位经由圣人转世的刘墨更担心的是白龙会因此误入歧途,走上一条彻底不归的歪门邪道。 但一如敦煌对于刘墨身份的始料未及,不光是现世的刘墨,抑或是历史上的白玄齐都未曾意料到,白龙,竟是早在白家双子声名远扬天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与冥界有了联系。 “你是谁?列君生呢?他去哪里了?”随着容颜的逐步恢复,白龙脸上那拖地的长须也是开始自然脱落,一头白丝更是自发根开始渲染起如漆如墨的深邃黝黑。 在他身前,则有一位不知道是站着还是半跪着的小矮子,他戴着宽大的草帽,外凸的沿角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就算是昂首,最高也仅仅只能瞧见他的下半鼻梁。 “回禀白龙大人,列君生大人当然也想与您亲自交谈,只不过列君生大人他现在正忙着复活的事宜,没办法抽空前来,这才委托小人前来,看看有什么是我们冥界能够帮助大人的。”这个小矮子毕恭毕敬地说道,语气沙哑,活脱脱的一个公鸭嗓,与之前那个同敦煌联系的使者明显不是一路人。 “他也要复活了?”白龙随口一问,眼眸深处却是掠闪过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神光。 “是的,列君生大人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最佳的容器,只要加以炼化,他便能借助那人的肉身复活。”或许是说到了兴头上,小矮子的语气下意识地拨高了几分,原本的嗓音就已经足够沙哑了,眼下却是突然拔高音浪,听着就像是用指甲扣刮玻璃一般刺耳。 “到什么程度了?”白龙继续引领着话题。 “确切程度着实不方便透露,还请白龙大人见谅。”那人不知从何处扬起与身体比例极度不符的大手,在白龙跟前行了个抱拳礼。由此,也更加确定了他同冥界使者并非是一路人。“不过我估计,最慢也是在这三个月里面了。” “盛典期间啊。”白龙那一直紧绷成线的嘴角此时可算是露出了狡黠的微笑。“还真是会抓时机,不过说到底,我也是看中他这一点才与其合作的呀。” “我还要在这里呆上十天,在此期间,你得给我去找个有人接应的传送卷轴。”话锋一转,白龙便开始使唤起那来自冥界的家伙,不过后者似乎对此心甘情愿,这一点,从他那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就能看出来。 “还有就是...”白龙正要继续说下去,脸色却是变得万分凝重起来,他陡然望向擎神木的方向,难以置信地喊道:“什么?!” 第三百二十六章 金刚破灭 白龙与列君生的正式合作乃是伴随着七法的横空出世而逐渐展开的。七法的不死身躯所仰仗的并非是白龙口中尝试去蒙混过关的什么秘法,反倒是依赖着来自于冥界的一项技法,一项名叫一体共生的神奇技法。 一体共生是冥界之中少有的既没有攻敌之用,也没有自卫之能的技法,换而言之,在真枪实弹的战场之上,它其实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甚至比鸡肋还要食之无味,弃之亦鲜少有人会心生可惜。 就是这么一种逆着大流的技法,却是成为了白龙在当初乃至于今日都始终爱不释手的玩意儿,究其背后原因,到底还是因为他是凡间唯一一个懂得如何去使用一体共生的人。 一体共生,仅以白龙一生所能抵达的巅峰之力来作判断,将六人之命归纳于一人身上,汇成一体七命的共生之躯,已是他这一生所能做到的极致。也正因如此,白龙这才有了手下那曾经霸榜江湖的七大护法。 一体共生允许除了提供媒介让其余的生命体得以依附的原生体,或称宿主之外的生灵在宿主不受致命伤害的情况下,可以永无止尽地复活,不论是贯穿伤抑或是腰斩肢解,都可以在数次呼吸过后恢复如常。 由此,一体共生的优缺点已经变得十分明显,甚至可以将其优缺整体直接归纳到宿主一人的身上,宿主不死,与之叠体共生的灵魂便可永世不灭;宿主一死,这种令人忌惮不已的复活便会就此消失。 为了改善甚至于根治一体共生这过于明显的优缺点,就算是有冥界的暗中帮助,白龙也是花了足足三个月周游世界。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总算是在深山老林之中找到了天生拥有金刚之体的琳雄,使其成为了自己组建七大护法的原初基本,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以金刚之身那宛如铜墙铁壁一般坚不可摧的躯体作为基础,几乎已经荡清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能够对白龙麾下一体共生的七大护法产生威胁的人,毕竟人力难撼天意,金刚之身作为应运而生的产物,它从一定程度上就已经代表了坚不可破的天意。 有了最坚实的金刚之体作为后盾之后,白龙这才把全部精力集中到了物色其余六人的过程之中,其中艰辛固然不可避免,甚至免不了有好几次要与天生桀骜的榜中高人大打出手,但总体合计下来,白龙在这可以称得上是后半阶段的选角中,投放的精力还不及找寻拥有金刚之身的琳雄的三分之一。 作为当时眼高于顶的杰出代表,白龙对于自己将来可以如臂使指的七大护法,要求不可谓不严格。等到七人正式成军,并开始以整体名扬江湖之际,其他人这才发觉七人中除了初露锋芒的琳雄之外,其余六人皆是在各个不同层面成名已久的佼佼者。 既有以冠绝一时的速度扬名立万的晓峰,又有以一手摧魂魔琴祸乱江湖的史季纤,更有以狂刃双刀在万军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熊易峰。从六人之中随便挑选一个出来,都是在当时的江湖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拔尖存在。 没有人知道早已算得上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六人究竟为什么会甘心屈膝于在当时因为有风光无量的亲兄弟白玄齐珠玉在前,从而导致自己名声不显的白龙之下,直到后来的双白疆场对峙,众人这才从那一时爆发出全然不亚于白玄齐实力的白龙身上瞧出这背后的些许端倪。 当然了,其中细枝末节有极大一部分来自于人云亦云的道听途说的,毕竟江湖上可没有哪个人曾亲眼目睹过那场属于绝代双骄的宿命之战。 不过话又说回来,直到白玄齐寂然作古之后,甚至于当下以刘墨之身重临人间,他尽管已经明白了制裁其亲弟弟麾下七部的关键所在正是那拥有金刚之身的琳雄,可至于这背后的奥秘,他却是一概不知。 弟弟与冥界的联系,不论是前生还是今世,白玄齐还是刘墨,他都不曾知晓。 “请您赐教。”由于刘墨手中那愈发浓郁的邪气,以至于其已经再没有余力去点算周遭六人那不辞辛劳也要爬起的次数。他挺腰凝眸,环视起位居圆阵六处的身影,左手化爪再握拳,捏出一连串关节碰撞的声音。 正要再一次动手时,刘墨却是突然感应到四周围似乎传来一阵仿佛崩弦般的清脆,尽管这抹动静微乎其微,却依旧被与天地冥冥中有所连接的刘墨逮个正着。 “该是敦煌吧。”刘墨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心中才刚刚开始浮现出端倪的震惊眨眼便被醍醐灌顶的明悟所取缔。 就连刘墨这个事外人都感应到了,作为一体共生的当事人,那六位奉命围剿刘墨的身影也自然不会例外。只是,比起刘墨挂于嘴角的微笑来说,他们六人的脸上,更多地交织着千百年都不曾出现过的恐惧与震惊。 不久之后,像是认命一般的毅然决然逐渐浮现在他们六人的脸上。 “这次我会更快一些的。”刘墨立言做出担保,也就在下一瞬,他起步,身影刹那如暮夜雷霆。 “刚好半炷香啊。”敦煌望向天边的艳阳,嘴里振振有词地说道,甩了甩手中那柄已然染血的黑鞘,便是依照几分鸟尽弓藏的意思,蓦地将其抛到一旁,自有灵犀的白首黑鞘也不多加含糊,一经离手便立马悬浮,先是在空中颇似炫技般自顾自地划拉出几圈掠影,然后才猛然飞跃千里,顷刻不知所踪。 “金刚之身说到底也不过是厚一点的盔甲而已。”敦煌一脸轻松地耸了耸肩膀。眼眸深处,那抹初来乍到的红光此时正意犹未尽地闪烁着光芒,但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见数次闪烁都无法影响到敦煌的心智,也就只能默默作罢,乖乖地戢鳞潜翼,韬光养晦。 “一剑一式虽然破不了防,但千剑呢?万剑呢?只要持之以恒,总能有水滴石穿的那一次的。”敦煌在心里对自己默念道,同时也在对彼岸的某位苦口婆心地教导着。 此时此刻,在敦煌的脑海中,所浮现出的乃是一副浩然瀑布的白雾缭绕。而在那壮丽瀑布的正下方,则站有一位右手握银白长剑的男子,他稳扎马步,剃着平头,任瀑布水浪疯狂倾泻,他却始终稳如泰山。 沉息凝神,男子猛然开眸,蓝红双色的迅光电射而出,紧接着,他向上悍然挥出一剑。 起初的第一剑艰难无比,就连刚韧的金属剑身亦是受着瀑布的磅礴大力而弯出几近要对半翻折的弧度。 但很快,随着男子的不断挥剑,逐渐累积的剑势终是让萦绕于剑身上的光芒绽放出足以与瀑布相互抗衡的凌冽,原本还是几近弯曲的长剑,此刻亦是复现笔挺。 男子所选的剑招讲究一往无前,趁胜而击。所以,他显然不满足于初逆的锋芒。长剑掠影愈演愈烈,从原本还是举步维艰的横罡,到现在的剑掠如龙,瞬闪百刃,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白雾缭绕,正因此而寸步后退。 最后,只是听见一声仿若龙吟般嘹亮回震天地,由银生蓝的剑罡月牙扶摇而上,将山谷之内的瀑布连带着其原本的白雾与水浪沉响一并在顷刻间泯灭蒸发,就连上流的大半河浪亦是难逃此劫,瞬间干涸,露出湿润的河床。 纯粹的天意确实不可为人力所逆,但是,能够出现在人间的东西,尤其是形显于人力身上的馈赠,又有哪些能复现出真正且纯粹的天意呢?万里挑一,挑明了说,也不过只是敦煌口中的起跑点前移罢了。 瀑布下的男子收剑入鞘;林间的敦煌起步将离。 至于此前经受了无数剑气罡锋洗礼,从而变得满目疮痍的雨林土地,在那不见芳草萋萋,却见鲜红外延的泥泞之上,正平躺着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琳雄那赖以成名的金刚不坏,刀枪不入,放到敦煌的面前,却是成了凝势蓄威的磨刀石。而在面对那最后的一剑致命,琳雄的金刚之身却是没能守护住她最为脆弱的脖颈,被黑鞘从左至右贯穿,断首而亡。 “该去白家主城找雪儿了呢。”敦煌微笑着拂开雨林边界的最后一枝绿叶,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白家主城的轮廓一如小荷才露尖尖角,成就朦胧在远方古色古香。“这次的盛典,注定不平凡呐。” 敦煌在心中默念着前行一步,大战刚过,已经是略微有些松懈的他因而没能感应到从背后逐渐飘向自己的诡秘身形。 当然,松懈尚在其次,主要是这位来者并没有携带任何敌意,这才让敦煌对于她的靠近没有半点反应。 “哟。”青绿发丝顺风舞至敦煌的视野之中,这已经让其认出了来者的身份,而后搭上自己单肩的纤细玉手以及那扑闪如蝶的青碧眼眸,更是坐实了她的身份。 “怎么样,刚好半炷香吧?”敦煌头也不回地揶揄道,而那胆大包天到敢于从背后接近剑圣的碧尔对此也只是轻哼,佯装不屑。 “晚了几秒呢。”她在鸡蛋里挑骨头,硬要敦煌不得称心如意。 “啊是是是。”敦煌敷衍作答。 经历了七具骸骨的重现天日,结束了与金刚之身的武斗,敦煌与碧尔这才得以再度并肩齐行。 “那人是金刚之身吧?”走了一小段路后,碧尔旋即向敦煌开门见山地问道。 后者对此先是挑眉表示惊讶,似乎是讶异碧尔居然知晓金刚之身的存在,而后者也是当即心领神会,白了这位剑圣一眼,语气中有些责备地解释道:“我也是会看书的。” “是,那个就是货真价实的金刚之身。”就快到白家主城,敦煌这才注意起自己的形象。他一边拍着衣袍的土灰,一边向碧尔点头道。 “这你也能赢?” “那我跑掉了行不行?” “这还说得过去。” “合着我在你心里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吗?” “是你自己说的啊。” “你这家伙。” 原本还是正经不已的话题,不知怎得就直接偏向了拌嘴的方向,自小时就是朋友的两位,单论此刻的损人表现,碧尔第一次远胜敦煌。 第三百二十七章 远遁 无比随意地抛下手中已然被折成两半的刀锋,刘墨负手立于圆阵中央,长袍飘飘,纤尘不染,在其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六具完尸,每个人的眉间都有一点菱形微光,正是那儿的贯穿伤夺取了他们的性命。 刘墨双手十指相扣,先是拱成握拳之状,而后十指用力下压,在胸前震出与左右两臂相平行的横桥,这一瞬间,周遭向来缄默无声的土地就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一样,它们张牙舞爪,于泥泞中裂出血盆大口,将那几具因为兄弟间的恩怨情仇而被迫牵涉其中的尸体悉数纳入深幽。 擎神木下的浓郁灵气,成为了他们最后躺卧的温床。 “能够从那时候活到现在的,还剩下多少呢?”刘墨眺望着远方那逐渐有了归家之意的艳阳,若有所思般自言自语道。 刘墨无意间飘向天灵帝国所处的眼神泛起深爱涟漪,紧接着,他轻咬下唇,面色略作挣扎,似乎正徘徊在心间的一条分岔路口。 “我的七部全死了啊。”当刘墨仍在思索之际,擎神木后,终是传出了不再躲闪的直言,应声回望,早已复归年轻姿态的白龙就站在那里,他剑眉微蹙,颧骨内销,映衬出宜是女子所向往的精致瓜子脸。 他身高八尺有余,比刘墨还要多出半个脑袋,双手修长,挂垂便差不多可以触膝。一头黑发多偏浅淡,有鬓角两撇长丝随风飘扬。 他遥望着刘墨身边那平整如初的土地,眼神尤其复杂,虽说是谈不上有什么真的可以触及心扉的感伤,但也免不了些许悲哀,毕竟,这七位陪了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们是跟自己出身于同一个时代的家伙,这么一走,原本就已经屈指可数的交谈对象,便是彻底锐减至几近于零的程度。 孑然一身,便理当如此。 “出来了?”比起白龙眼眸中的复杂,刘墨的眼神则要清澈澄明许多,凝视着纵使恢复了年轻姿态,却仍然不愿意逾越擎神木界限半步的白龙,云淡风轻地说道:“你可准备好了?” “没,还远没有准备好呢。”白龙将心神之中那淡淡的忧愁稍加收敛,正色回答着那个由白玄齐的转世所提出的疑问。“你应该知道我一直想做的是什么才对,哥哥。” 成千上百年来的岁月如梭,这个白龙自以为早该忘却的词语,却是在此时被其颤抖着说了出来。“我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白家,是吗?”也不等白龙为自我正名,刘墨立马开口打断:“但你可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所以你就能以此为凭借,擅自认为只有一直维持中立,只有一直屈居幕后,白家,才可能长久延续下去?”白龙瞠目怒视着刘墨:“荒唐的道理。” “却是最保守的方法。”刘墨寸步不让。 言语上的争锋相对眼看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恢复年轻姿态的白龙只得长叹着摇起头来,稍微调整激动的情绪,朝着刘墨勾勒出一抹勉强的微笑,缓声道:“算了,跟你争执也没有什么意思。反正,从你当初不惜舍命将我封印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不再是这个白家的人,不再是你的弟弟了。” “现在的我,只是白龙。一个野心勃勃的白龙,一个只想报仇的白龙。”他恶狠狠地说道:“你当初封印了我七百年,这七百年的账,等时机到了,我会跟你一笔一笔地慢慢算。” “所以你特意现在来见我,就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刘墨漫不经心地抽动嘴角。白龙始终寸步不离擎神木,那是刘墨曾作为白玄齐时,所立下永不涉足之誓言的规定界限,也是白龙之所以敢于以尚未回复巅峰的躯体前来面对刘墨的依凭。 “不,不仅仅是这样。”白龙冷笑着向背后招了招手,一道身形矮小,却是拥有着一对不合比例的大手的黑影翻滚而至。 翻滚激起沙尘不断,同时亦于转瞬在地面上铺设出荧光熠熠的符文。一笔到底的潇洒以地为生宣,绘出一挺栩栩如生的血红锦鲤游转于芳草萋萋之中。 “我是来跟你说一声再见的。”白龙压根没有回望身后锦鲤的即成,似乎对此满不在乎,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刘墨的身上,后者也用同样的眼神回应着他的凝视。 “再见?”刘墨呵呵一笑:“你能走到哪里去?你应该明白,一旦出了这个界限,这天地间便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护住你了。” “这我当然知道。”当着刘墨的面,白龙扬手割下自己两鬓飘扬的长发,将其递给了毕恭毕敬地滚到自己面前的矮小黑影。后者接下这两缕秀丝,用大手将其包裹在内,又是滚动着返回锦鲤所在之地,准备起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但是,依照我现在的实力,对付你虽然谈不上绰绰有余,但最起码也能够保证全身而退了。” “纸上谈兵,说出来的都是空话。”刘墨只是前进了那么一小步,顿时便有澎湃气机轰然而出,将原本还是白云朵朵的天空震成万里无云的碧蓝。“没切身试过,你又怎么知道自己能够从我的手中逃离呢?” “因为你魂分两魄。”足以撼动天象的威赫扑面而来,却是分毫不改白龙眼神中的淡然,宛如刀刮一般的烈风袭在脸上,却只是将其嘴角狡黠笑意映衬得更加浓郁。“现在的你,根本就不是我真正的老哥,还有余下的一小部分未曾归位哩。而现在,那一小部分的化身,应该正忙活着白家盛典吧?” 刘墨对此未作任何反应,只是向来稳住一线的呼吸在陡然间加长变沉了。 “放心,你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呢;不过我真的希望等我卷土重来的时候,能够对上正值巅峰时期的你。”白龙耸了耸肩膀,一脸戏谑地说道:“哦对了,顺带一提,等我们俩再遇的时候,应该就是在天昏地暗的战场上了,你可得好好准备准备啊,最好趁早把你器重的相关人士送走,免得到时候束手束脚,放不开啊。” “白龙......”刘墨沉声低吟道。 “你的那个她,应该也活过来了吧?”生怕火还烧得不够旺,白龙在临走前还故意来了把火上浇油。伴随着爽朗的大笑,一尾足有擎神木过半高的锦鲤从那黑影忙活半晌才绘出的符文中飞跃而出,那浑身通红的鳞片就仿佛是浴血奋战的将军披在身上的甲胄,满溢着瘆人的血腥之气。 “期待我们下次见面。”在锦鲤的血盆大口即将吞噬自己之前,白龙向目睹了这一切经过的刘墨扬手致意。 “噗通——”欣欣向荣的芳草在锦鲤坠地的那一刻就仿佛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湖泊一般,毫不费劲地收纳了那尾堪称庞然大物的锦鲤。 随着尾鳍的迅速消弭,化作镜面湖泊的泥泞便是立马转变成原本葳蕤丛生的模样,与之前几乎别无二致,就像是那尾锦鲤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相对的,那绘制于大地上作为召唤之用的猩红符文,也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托着一对大手的作者暗自站立。原本还是兄弟二人的临渊对峙,眨眼间就变成了那个矮小身影与刘墨的遥遥相望。 刘墨的眼神宛如利剑,直刺那拥有着一对大手的男子。被他盯上,那男子只感觉仿佛有无数把剑锋横插贯穿自己的胸膛,霎时传递到脑海中的绞痛迫使其不得不抽出一只大手捂住右胸。 刘墨朝着空中弹出一点晶莹,待到酷似水晶一般的珍珠落地,顷刻炸出铺天盖地的碧蓝藤蔓,转瞬便缠绕起那男子的身躯,将其捆得如同粽子一般动弹不得。 藤蔓上源于刘墨猛然攥紧的拳头而悍然发动的劲力摧枯拉朽般打断了他身上的全部关节,所有能够被打烂却不会危及性命的骨头也在同一时间被粉碎。 “白龙,去哪了?”刘墨的立誓只是永远不得涉足擎神木。 “额......”不论是白玄齐还是刘墨,两人中的任何一位只要进入了怒火中烧的状态,非但不会因此陷入不计代价的癫狂,相反,他们会在保持理智的同时,追加令人发指的狠绝。 完美到极致的掌控令那悍然收缩的藤蔓不仅没有威胁到那矮小身影的生命,更是使其保持了最大限度的清醒神志。 只是,这种招数,说到底也只能是针对于凡人,对于那位来自于冥界的男子,却是一点作用也起不了。对于那放到常人身上早就喊得撕心裂肺的挫骨之痛,这位男子却是表现得无比寻常,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就仿佛被蓝藤绕上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 “刘墨大人,你对我发火,也是没有用的啊。”他一边说着,还一边宛若无骨黄鳝般来回左右晃动,竟还真的被他用这种腾挪的方式从那蓝色藤蔓中脱了身。 刘墨确信自己已经打碎了他浑身上下的全部骨头,可现在,神乎其神的逃脱方式就这样俏生生地在他的眼前上演,如此打破常理框框的行径,令刘墨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好不容易才强压下心头的震惊,刘墨忽然发觉手头的邪气更甚了几分,赶忙聚神下望,感受右手指尖缠绵的邪气凛然,结合起那男子诡异的脱离方式以及不似常人般的身体,他突然醒悟了什么。 “冥界。” 犹记得有一位好友曾跟他提起过这个名字。 “刘墨大人呐,我其实很想向你自我介绍一下的,却无奈白龙大人不允许,说什么还不到时候,所以只能作罢了。请见谅啊。”男子照常活动的双手更进一步说明了他在蓝藤缠绕之中的安然无恙。“我相信我们之后还会有见面的一天的,所以,到那时候我在跟你详细地介绍一下自己吧。到时见。” 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发出一连串类似于公鸭叫般的笑声,不符比例的大手缓缓上托,伸展到臂展所能及的最大范围,十指而后齐齐内弯,像是在空无一物的虚无中扒住了什么东西一样。 纵使拥有一身武艺,誓言的限制对于刘墨来说,仍旧是一座无可逾越的大山,他或许能够靠调动与蓝蔓同源的灵气加以阻挠男子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却始终无法彻底抑制其所作所为,而且,仅仅依照刚才的蓝藤战绩来做粗略判断,灵气似乎对其起不了什么作用。 当刘墨仍在心头权衡利弊之际,那男子早已从空中撕下一片足够容纳其身躯的幽暗深邃,面对着那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男子却是没有半点犹豫,起身便跃入其中。 然后,裂隙开始缝合。如针线穿拉皮肉,将两端的碧蓝强行连接到一起。于是乎,一条隐隐外凸的痕迹便无可避免。 他撕掉了天空。 第三百二十八章 吞噬同化 在刘墨二世的记忆中,还从未见过有人竟能有如此神通,竟是可以依靠撕裂天空来创造传送的契机。这可是史无前例的壮举。 现世的传送之法有且只有一种,便是依靠卷轴。而现如今,人间所存在的传送卷轴,有极大一部分都是依归于世界的法则,通过缩减两地距离达至瞬间移动,此类传送之门都需要有人事先于指定地点立下法阵,建立两地之间的联系才能利用卷轴进行移动。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较为冷门的传送卷轴是靠着自创临时空间而完成的传送,使用者利用此类卷轴创造一个暂时隔绝于世的虚无空间,且无法掌控空间的腾挪轨迹,只能如断根浮萍一般随波逐流,等到空间自然破灭,隐匿当中的人才能重见天日。 由于本身自带的不确定性,这类卷轴多半被人视作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才会加以考虑的脱身方法。因为使用者只能静候空间破灭,且在置身于空间内的时间里,是不会知道自己正往什么地方飞驰而去的,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却是在深邃汪洋之中也不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于是便很少有人将其用作代步,多是带在身边,充当最后的底牌。 江湖上有很多修者崇尚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潇洒,但他们所崇拜的那些人,施展出的闪电腾挪,多半也只是一种包装华丽无比的障眼法而已,是完全复刻不了卷轴的传送之效。就连敦煌也不例外,他的每一次闪身瞬行,都只是单纯地跃入空中,御剑飞行而已,纯粹是因为速度极快才能做到来去无踪,并没有江湖传闻中在四片大陆的任何角落都可以神出鬼没那么夸张。 若是恰好有人居于远端眺望敦煌的行径,他们势必不会错过天空中横掠而过的那一缕黑芒流星,那十有八九都会是敦煌的身影。 此前的锦鲤飞扬固然惊世骇俗,可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倒还是有地下铺设的符文作为引导的,压根不像是这名男子的徒手撕裂空间。 “那边应该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吧。”刘墨自顾自地说道,在男子撕裂天空的那一刻,一直萦绕在其右手指尖挥之不去的邪气凛然也仿佛受到了牵引一般,不再纠缠于刘墨的五指,而是争先恐后地扑向那象征着大门的星河。“冥界,是吗?” 刘墨抿起双唇,早已古井不波的心神,此时此刻却是逐渐泛起道道涟漪,以念想作圆,外扩而出的点点滴滴,令其拾回了那个早已被抛到一旁的念想。 兴许是拜那条血红锦鲤所赐,刘墨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白龙的气息了,刹那消弭的线索连带追踪的节奏一起断开,霎时间无迹可寻。 “真的要拿回他么?”刘墨转过身,先是看了看埋葬六具尸骨的平整土地,然后才极目远眺,朝着远方那个由自己一手铸成的白家哀声长叹:“还是先回去看一看再做打算吧。” 说罢,他即刻动身,看上去不迅不急的脚步却是让其健步如飞,飞快地驰骋于浩野之间,度过微蒙霞尘的草叶绿茵,绕开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这一路的景物上对他而言,是纵使阔别多年,也依旧熟稔到可以与其单方面称兄道弟的老友。 只可惜,千百年来一向缄默无声的它们,只能默默聆听刘墨的自言自语,却无法开口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建议,无法为现如今正因发愁而脚下生风的刘墨排忧解难...... 暗无天日的游荡持续了大概有两三个时辰的样子,等到一直保持着蜷缩姿态蜗居于锦鲤嘴内的白龙都觉得浑身略微有些发酸后,横跨大陆的旅程总算是抵达了目的地。 再也感受不到四周围几乎络绎不绝的颠簸,白龙先是做了做舒展,随后绷起两只手,一上一下地搭上两颗都足有一般人头大小的门牙,掌背刹那青筋暴起,凭借着纯粹的暴力,强行撬开了这只锦鲤只要紧锁起来便可重达万斤的牙关。 撬开的血盆大口之后,当即映入眼帘的已经不再是灼目的骄阳,而是绰约的星辰点点,夜幕早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降临。 尽管刚才完成了一项常人难以想象的壮举,可这位复归年轻姿态的男子却依旧是一脸的云淡风轻,那平淡神韵的姿态,就像是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是自然而就的事情般。 白龙用极其朴素的脚法跳下高悬的鱼嘴,落地时微微屈膝,大概只是象征性地做一做卸力的样子,随后,他环顾四周的幽深,顿时便判断出周遭那些一望无际的杉木林乃是行天大陆所不曾拥有过的景象。 被外力强行撬开牙齿的锦鲤显然有些不满,它迟迟未有遁去身形,反倒是在白龙的身后缓慢地来回横移着,似乎是在寻机报复。 奈何它的躯体实在过于庞大,以至于每出一步的动静大可媲美擂鼓敲锣,动来动去的聒噪让白龙听着着实心烦,便是扬手向后击出重拳,轰在那锦鲤的下巴上,将其直接打翻在地,相比起鱼鳞的艳红要更显浅淡的鱼肚顷刻暴露在星光之下。 “咕呜——咕呜——”那锦鲤发出诡异的叫声,悠长之余,仍有怨怼掺杂其中,与庞然身躯截然相反的迅捷令其瞬息来了个名副其实的鲤鱼打挺,飞入半空,正要给那身形矮到不值一提的白龙送上一记泰山压顶,可没等身形落定,却已然被从其他地方流转而来的气机将身形锁在了半空之中,动弹不得。 “妖畜,你是不是不想活了?”眨眼之间,一道灰发飘扬的修长身影踏着月光而来,他的每一步跨出,都点缀着无与伦比的邪气凛然。这些并非是刻意引动的威吓,与主观目的恰恰相反,这些浓郁到溢出的邪气,似乎是因为暂时还不能为灰发所全然操控,才不得已要外泄出来的澎拜。 “咕呜呜呜......”那只血红锦鲤原本还是意气万分昂扬的震吼,刹那就变成了形似撒娇般的嘀咕。尽管背对月光的灰发现在还看不清容颜,但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却是锦鲤这辈子都不敢忤逆的存在。 “滚。如果再有下次给我发现你对我的客人如此无礼,我就杀了你拿来煲汤。”灰发振臂一挥,束缚着锦鲤的无形锁链顿时全数消失,后者不敢再多加放纵,连忙稳住急坠的身形,昂首咳出一团粘稠的晕光黏在一棵无辜的杉木树冠上,便是闷头扎了进去。偌大的身躯,就这样被那相比之下显得何其脆弱的树冠尽数收纳,而且哪怕是等到最后的鱼尾飘飘,那棵理应一碰就倒的杉木却依旧挺拔如初。 “列君生?”仰望着那踏空浅行的身影,白龙的眼神顿时漫出不屑,当中一部分针对于其颇有炫技嫌疑的踏月而来,而另外一部分,则是源于其境界锐减的不堪。 白龙与列君生之所以能够在当初相遇的那刻便一拍即合,其中白龙最看重的,正是列君生当时所展现出的妙至毫巅的气机掌控。然而现在,他的境界却是一泻千里,再不复当年之勇。 “啊,白龙,真是好久不见啊。”被白龙称作“列君生”的男子向返老还童的白龙微微躬身表示敬意,随后才缓缓说道:“其实吧,现在的我,还不算是真正的列君生。” “怎讲?”白龙一脸兴致缺缺地扯嘴问道。 “我曾经也跟你说过,冥界与凡间的相接之处布有结界,而我们这类冥界人,倘若在凡间没有可供寄身的肉体,是无法出现在凡间的。” 说着说着,‘列君生’便开始鼓弄起自己的刘海,从那表面上看已经全数化灰的头发中,宛若抽丝剥茧般挑出了几根仍然坚挺的深黑发丝,在白龙的面前晃了晃: “由于承载我的这副容器暂时还没有炼化好,因此,我现在还不是纯粹的列君生。在这具身体之中,只有四分之三是我,而剩下的四分之一,则是林枫,也就是那个不惜舍命也要承接我的家伙。” “世界上是不会有这种舍己为人的家伙的。”白龙的直言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列君生的自我陶醉:“应该是你又耍了什么花招,把别人的身体强行给夺舍了吧?” “看破不说破,朋友有的做啊。”已经不再是借用林枫身躯的列君生白了白龙一眼,虽是幽叹一声,却已然变相承认了白龙嘴中的事实。 “我只在乎我的事情,至于你究竟干了什么,只要不影响到我,我就不会管,也没有兴趣去管。”白龙将双手盘在胸前,自顾自地向前迈出大步,就仿佛自己才是这地儿的主,反倒是列君生,居然成了跟在他脚步后面的那个客。 “你说这个身体还有四分之一属于那个叫林枫的家伙,这点会影响你么?”两人沉默着在杉木林中走了一大段路,等到边界近在咫尺,白龙这才向列君生提问道。 “会,但幅度很小。”列君生牵动起本就不属于自己的身躯,耸了耸肩膀。“主要表现也就是这副身体每天都会有半个时辰重新回给那人的掌控,其余时间则都会是我。” “等到那剩下四分之一也被完全同化呢?那人会怎么样?” “就此成为由我一人掌控的身体。直到我找到下一副更加适合的躯体并成功转化之后,那人才能重新掌握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不会死?”白龙眼带深意地望了列君生一眼。 “只要我想。”他这样回复到。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南溟的第一夜 “那他不就等于已经是个死人了么?”列君生的低沉嗓音换来白龙略浮可悲的叹息,后者不动声色地再瞥了眼此前由列君生亲手选挑出的黑发,这不过才几句话的功夫,那几缕黑丝已然尽数灰白。 “呵呵。”列君生对于白龙那不加任何收敛的言语不置可否,只是,光从他那在眼眸中瞬闪而过的幽光,就足够证明白龙的一语中的了。 绕出军阵俨然的杉木林,显露于二人面前的便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城墙,城墙之外,更有真正的战甲士兵严阵以待。 “原来是你捣得鬼。”身先士卒的那位高九尺,生而紫发,穿着灿金甲胄,右手扶枪,斜肩挎弓,那光是驻足原地便见巍峨的身躯无不宣示着他就是这支行军中最鹤立鸡群的那位将军。“一天天搞东搞西,没个几天就弄一出大动静,你是不是真的闲到没别的事儿干了?” “你就混成这样?”金甲将军言语里的针锋相对显然不是冲着初来乍到的白龙去的,心中稳扎自知之明的后者遂侧眸望向与自己并肩站立的列君生,讥讽道:“一个小兵,都能吼你了?” “寄人篱下,总得给东道主留点面子不是?”列君生先是向白龙无奈地耸了耸肩,随后忙不迭地在脸上挤出微笑,三步并作两步,躬身到那金甲将军的面前解释起来龙去脉。 前有根本不卖自己面子的怒吼,侧有冷嘲热讽的轻蔑,这两种列君生在冥界全然没有经历过东西于此齐齐上演,若将周遭环境化成冥界主场,他定会将这两人于顷刻间碎尸万段,无一例外。可正如他所说,现在的自己正寄人篱下,所作所为切不可过于冒失,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留着秋后算账。 “实在实在抱歉,我也没想过动静会这么大。”列君生挠挠脑袋,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无辜语气希冀借此息事宁人。 “你也没想过?”只是将军明显没有饶人的意思,他将长枪刺入大地,冷哼道:“你做事是不经大脑的么?一点点小事都预料不到,预防不了,那就别在南溟城外进行这样的仪式,要是哪天歪打正着,真的给别人的偷袭打起了掩护,你的一个脑袋可不足够你抗起那个责任呐!” 用以承载列君生神念的身体并不比那位将军高,加上他主动的躬身颔首,为其斜瞥向紫发男子的眼神中所映衬的怨火打出了完美的掩护,稍是沉默片刻,他深呼一口气,展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佯装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连忙说道:“是是是,将军所言极是,这次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我认罪我认罪。” “走走走,看到你我就心烦。”紫发将军左右挥起手,就像是驱开萦绕在餐桌上极其讨人厌的苍蝇一样示意列君生与白龙赶紧离开。列君生顿时会意,也不多说些什么,带起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为其解围的白龙,径直往城中走去。 将行之际,他听见了紫发将军那针对于自己的,毫不避讳的嫌弃:“真搞不懂为什么圣上要跟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叫花子合作。一天天,除了在朝堂之上装神弄鬼,说什么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就没别的什么拿得出手的贡献了,还说自己是什么先知。我呸,怂包就是怂包,装得那么玄乎干什么?” 耳力过人的列君生不可能没有听见他的话,白龙亦是同理,但最终,列君生也只是在原地驻足片刻,便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城内大步走去。 本就置身事外的白龙依旧维持了袖手旁观的姿态,哪怕是当他察觉了脚底泥泞正蔓延出悄无声息的律动,他也依旧沉默不语。 白龙作为冥界复苏中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列君生若是要动他可能还得再三思量,可就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将军,却是敢自己的面前蹬鼻子上脸,逼得自己为势为大计低头,从而不得不向其点头哈腰。还故意得理不饶人地闹了如此一出,那么这人必死的悲惨结局,在列君生这里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度过了笑里藏刀的唇齿功夫后,列君生和白龙终是摆脱了这位金甲将军咄咄逼人的盘问,得以进入南溟帝国境内。 等到进了夜间城门,尚未出圆拱,白龙就看见列君生径直靠向墙角,站在那儿自言自语地细声倒数:“三...二...一...” “有必要么?”白龙耸了耸肩膀,询问的声音细如蚊蝇,与其说是向列君生抛出问题,倒不如说是在自问自答。 “当然有必要。”正如那紫发将军不加收敛的言语抨击,列君生同样一清二楚地听见了白龙的消声询问:“这人已经很多次冒犯我了,要还不给他一点教训,他定要坏我好事。” “所以你给他的教训就是直接杀了他?”白龙将双手放于前身,左在上而又在下,此时此刻,正是位居下方的右手微微挑起了一根食指,眨眼之间,一阵无形气波当即以白龙作为落子圆心,飞快无比地扩出足以笼罩整个城门的涟漪,将四周围转瞬变成死寂的独霸天下。“残忍,不过,也的确像你会做的事情。” “呵,你懂就行。”列君生咧嘴一笑,才露尖角的虎牙闪过丝毫不亚于银剑出鞘的锐意逼人。紧接着,他屈指弹出一记哑然的响指,不消多时,大地隆起悲鸣。 “走吧,我先带你去拿你要的东西。”列君生向白龙扬了扬手,直到这一刻,白龙的眼眸中才算真真正正地来了兴致。 “全部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么快?”白龙有些惊讶地说道:“我才跟你联系没几天吧?” “寄人篱下终归是有好处的。”列君生伸出大拇指,反转向下,在白龙面前大有双关韵味地指了指南溟帝国的土地。“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受这种气?” “为达目的,不惜屈膝委身,你这倒挺像是大丈夫的作为的。”单方面的肯定过后,白龙的语气急转直下,明显是为了报复列君生那耐人寻味的动作才故意戳起他的脊梁骨:“只是,都已经装起来了,为什么就不能再忍一忍呢?刚才你杀了那个人,就不怕会因此断送你和南溟帝国的合作关系?光是从那金色的甲胄和领兵的姿态来看,他不像是个身份一般的将军啊。” “这我当然知道。”列君生胸有成竹地缓声道:“所以我并不是用灭杀肉体的方式将其杀死,而是从灵魂层面。” ...... 与此同时,此前才被白龙留意到的地下游龙已然破土而出,直冲那金甲紫发将军的胯下,后者根本没能反应过来,就连下意识的动作也赶不上那飞天入地的急速。 在他的眼中,腾架自己入空的,是一个长得像蝙蝠一样的人,他振开的蝠翼大得足以遮天蔽日,翼沿边上的爪刃更是锐不可当,每逢旋风掠过那爪刃的间隙扑到将军的身上,便会为其烙入宛如剔骨般的钻心疼痛,逼得他不得不大喊出声。 然而,当他张开嘴巴的那一刻,哪怕自己的喉结仍然可以自由自在地上下律动,他却是连一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正当将军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身下那只驮着自己远走高飞的蝙蝠却是猛地扭动起上半身,脊椎对他而言就如同虚无之物,根本不值一提,他就这样将上半身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将一张狰狞的脸庞展现在将军的面前。 那张深紫色的脸皮就像是被人用胶水敷衍地粘在头骨上面一样,一点肉都没有。没有眼瞳的眼眸镀满昏黄的色光,额上有两角凸出,左边较长,呈现出螺旋往上的尖角姿态;右半则较短,也没有左边那么笔挺,是宛如鹿角一般蜿蜒崎岖的犄角。 他没有鼻梁,鼻孔也只是在脸皮上随意地镂出两个小洞便以此作罢,嘴巴亦是如此,只是在脸皮的最下方雕出一个最大也只有一根拇指大小的孔洞。 “呵呵呵呵。”这只蝙蝠发出瘆人的微笑,恫吓着被迫乘上贼船,还不能脱身的将军。紧接着,就在这位将军无能为力的注视下,这只蝙蝠化作滚滚黑烟,全数涌入他一经张大就再也无法并拢的嘴巴。 将军看自己腾飞入云,其他士卒看将军,却是只见他驻足原地,不停地抽搐。 ...... “不愧是冥界的头头,夺舍这种东西,玩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啊,在下佩服。”白龙忙不迭举起抱拳礼,赶忙在列君生面前深施迟到的礼数,只是,这样的动作被列君生看在眼里,却怎么也逃不开阴阳怪气的嫌疑。 “放心,我们冥界对于活了几千年的老头子都不是很感兴趣,是不会找你麻烦的。”列君生拂袖掠清风,将白龙从那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不会顺眼的鞠躬中托了起来。“对了,虽说我帮你把材料都收集全了,但你们凡间的什么炼丹术,我却是一窍不通,所以我把仙品都堆到一块去儿了,就等着你来自行炼化呢。” “不是号称无所不能么?”从千百年前的第一次开始,白龙便在大体上仿效着损友的相处模式,从而自行研究了一套专门与列君生相处合作的方法,即遇大事白龙就自晓分寸,纠小事白龙便见缝插针,每每都能在与列君生交谈的时候,将其损得体无完肤。 “行了,赶紧去办正事儿,别给我在这儿疯狂磨嘴皮子了。”踏出拱门,列君生领着白龙在奢靡几乎都呈现在门面装潢上的京畿内四处穿梭,轻车已熟路,二人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 “就是这里了,炼丹房。” 这间皇室专用的炼丹房,如今,已经被姜金明交给列君生一人全权打理。 第三百三十章 抵达 踏入环境清幽的庄园,映入眼帘的是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水,周遭有数十锦鲤惬意游转,中心则簇满了酡红的莲花,晚风轻拂,牵动花枝的摇摆,裹挟着沁人幽香满布于庄园之内。 “皇室专享的炼丹房,你这都能拿到手。”白龙仰望着月洞门上那在南溟帝国内向来只有皇家才配得上的紫金纹路,转而向列君生有些不解地说道:“如此看来,你的地位其实也不低啊。” “刚刚到的时候确实不低,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毕竟在姜金明统帅下的帝国之事都讲究雷厉风行,像我这种多偏好于长远布局,以求十拿九稳的保守派,又没有什么功绩可以定时定候地拿出手,地位自然就慢慢地减下来了。”列君生语气泰然地解释道:“也幸亏你早到了,要是再晚一点呐,怕是连炼丹的炉子都要跟别人共用了。” “那按照你原本的打算,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动手?”一边推开那常年经人打扫而不染纤尘的木门,白龙一边问道。 “如果没有你联系我的话,按照原本的计划,我们大有概率会在半个月之后动手。但既然你来了,为了让你有充分的时间恢复到巅峰状态,动手的日子应该会相应地延后一些。”列君生如实回复道。但事实上,如果不是复仇心切的林枫选择铤而走险,修行冥界吞噬之法,让列君生有了夺舍的可趁之机,冥界与凡间的正面碰撞,理应是放在七个月后才对。 林枫所选择修行的吞噬之法乃是起源于列君生的技法,而作为其创造者,列君生对于吞噬之法的调控自然是登峰造极的,不论是在其中增设花招好借机夺舍,抑或是小施手段致使他人走火入魔,无论什么样的暗线套路,他都可以信手拈来,甚至还能够让受害者在没有任何察觉的情况下被直接同化。 林枫便是如此。 “半个月。”白龙视线下坠,俯视凝望着那些镶嵌于草坪之中块块如玦的青石板路面,暗自咀嚼着列君生的交代。待大门彻底启张,显露出那在塔内那占据离位的金顶圆炉时,他这才转过身,尤其难得地向列君生郑重其事道:“有些太迟了吧?” “此话怎讲?”从认识白龙那一天起,列君生就知道他不是一个会无的放矢的人,虽说他的确有些时候脾气是太冲,还喜欢猛戳别人脊梁骨,可等到聊起正事的时候,他的每一次提议却总能够直击要害。 “我还没跟你说过吧?”白龙胸腔向外稍稍扩出微弧,随后长出一口浊气,正色道:“我的老哥,白玄齐,他也回来了。” “当年那个?”某些时候,往往只需要一个名字便足够引起重视了。 “算是,又不是。”白龙的说辞听得列君生有些云里雾里,索性前者很快就做了补充说明:“这一次转世,他的主体魂魄分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神识,一个继承了他当年大部分的修为,另外一个则是作为附属。” “听着像是更弱了啊。”列君生想当然地说道。 “前提是他没有将两魄合而为一。”白龙寒声道:“据我所知,那个附属魂魄的实力修为已经成为了现今白家的佼佼者,一旦让白玄齐将双神合而为一,他只会更强。” “但当年也没见他有多强啊,对付你一个亲弟弟还得要舍了自己的命才勉强作出封印。”纵使白龙语气无比凝重,列君生却是依旧没有把白玄齐放在眼里。“而且就算是他双神合并了,这不还有我和你一起出手么?” “我能活到现在,就是拜我哥所赐。”白龙并没有直接回应列君生的话语,而是冷不提防地换了个话题:“以他当年的本事,是完全可以做到瞬杀我的。但他没有,反而是采取了以命抵命的封印方法,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冻结我的时间与生命。” “等等。”列君生的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沉重的色彩,他向来都认为白龙的生命之所以能够从历史早期延续至今,乃是归功于冥界秘法的帮助,他一直对此深以为然。“你的意思是......” “他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冻了我七百年。”白龙言简意赅地表述了自己的意思:“四十九岁到五十岁的一年之差,我却是花了整整七百年才跨过去。换句话说,我在四十九岁,呆了七百年。”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很多情况下,列君生完全看不懂人类所作所为的背后涵义:“直接杀了你不是更好?” “不知道。”白龙晃了晃脑袋,眺望着逐渐暗淡在氤氲飘飘中的星辰,眼神复杂。 “可能是想我回心转意?”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却是让自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怎么开始揣度起他的心思来了?我跟他可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啊!” 白龙在这一瞬间的情绪转变让纵使已在冥界看惯了各种妖魔鬼怪的列君生都不禁扯了扯嘴角,索性这抹动作幅度极小,加上白龙目光向天,这才没被后者留意。 “从我开始炼丹,到我恢复巅峰,大概只需要五天时间。在这五天里,你好好准备一下,等我一出关,便即刻率兵,直捣黄龙,千万不要再给我老哥任何考虑的时间了。”说罢,白龙飞身踏入炼丹房,不见其如何动手,那两扇巨大的木门便已自动自觉地关闭,将列君生彻底拒之门外。 “原本还以为只需要解决一个敦煌而已,却没想到现在还多出来一个什么白玄齐转世,真是想烦死我啊。”列君生独自一人负手走上打道回府的路,顺便将拇指收入虎口,其余四指同时用力,摁出一声清脆。 声音刚刚入空,就见有一道掠影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列君生的斜后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紫发金甲,不过在此刻已是浑身浴血的披头散发,再无刚才城外时,那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在其单膝跪地的同时,那对展开足以遮天蔽日的蝠翼正在背后缓缓收拢,先是翼骨向外折出削铁如泥的锋芒,之后才到蔽日帷幕的折叠收缩。 “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抬起紫红参半的脸,对向列君生。后者转身就见到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马不停蹄地扬起一拳,宛如石子架上了拉满的弹弓,径直轰入那张早已改口为敬重的臭脸。 披头散发的金甲被这一拳直接在脸上揍了个血肉模糊,在倒飞而出的过程中,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操控蝠翼来稳固平衡的想法,任由这具肉身乘驾列君生的拳威飞遁,最终化为一枚炮弹,直勾勾地砸入澄清静水池。 毫无预料的天外来客让池中锦鲤压根躲闪不及,顿时就被砸死了一大片,还有一些位居边缘地带的散漫游鱼,也是随着那冲天的浪花一并给炸出池外,在岸上挣扎着甩起鱼尾。 血红以媲美电光火石的速度瞬间染红了原本还清澈见底的池塘。 列君生垂下仍在滴血的右拳,侧脸的神情云淡风轻,只听他缓缓说道:“去吧,千万别露馅了就行。” 直到这句话回旋于天地,原本就仍有余力可以从池塘中爬起的金甲男子这才连忙从血池中站了起来。说来也奇怪,虽说是挨了这结结实实的一拳,可等到男子爬起来之后,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伤痕,反倒是原本不似凡人的红紫双色在他的脸上急流勇退,变回了一般人的容貌。 与之一同消弭的,还有其背后那对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彻底隐去形态的翅膀。 列君生毫无预兆的一拳轰然,反倒还把他揍回了人样。 “谨遵大人吩咐。”男子湿哒哒地从池中爬了起来,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只有毕恭毕敬的无上尊崇。 说罢,他立马动身,踏着健步如飞的迅猛,闷头扎进夜色,往这具身躯理应尽职的城门口奔去。 “五天呐。”又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的列君生用左手轻轻拂过右手指节上的血液,顿时就有滚滚氤氲腾然飞升可见,等到左手彻底抹过右手,后者便已重现一尘不染的洁净。“也行吧,反正都差不多准备好了,早动手晚动手,讲究的也只是凡人口中的什么天时地利而已,我又不信这个邪。” 面挂微笑地走过月洞门,他的身影亦在那一刻同样消失无踪..... 借助由白兰雨送给自己的那一纸价值千金的证明,敦煌与碧尔基本没有受到守城士卒的盘问,尤其轻松地进入了白家主城。 兴许是因为盛典将期的缘故,就连素来都号称是不夜城的白家主城,其四周的街道也很是冷清,每个人都在为明天的盛典养精蓄锐。 与敦煌他们一起进城的,还有一位带着白色斗笠的男子,比起敦煌他们的择大道而行,他则是兜转入小巷,四下随意穿梭。 要是放到平常,敦煌或许还不会对于这人的偏离大道而多加在意,可现如今进城的却只有他们三人,加上那顶神神秘秘的白色斗笠,这倒是撩起了敦煌十足的关注兴趣。 “碧尔,你先去找田叔,我有别的事情要去处理一下。”交代完毕之后,敦煌甚至没有等碧尔做出任何反应,侧步便冲入白家主城内几乎随处可见的小巷,在错综复杂中展开了一场敌暗我亦暗的追击。 第三百三十一章 重新认识 比起南溟帝国那紫云遮天,盖住一切晚间星辰的幽暗,行天大陆这边的夜幕则要更显空明,蔚蓝之光沿外围星罗棋布,银彩之芒居中心如墨染缓缓散开,当中又有虚无缥缈的青丝蜿蜒,将本身以幽紫作为主导的天空衬出比日间还要更加靓丽的光景。 如果没有那么多的要事缠身,如果没有冥界在暗处虎视眈眈,敦煌倒是非常愿意择一方草地,就这么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独享大自然的奇妙。 这是他从小就有的乐趣。顺带一提,当年也正是仰仗着这抹迥异于剑圣之名的小小乐趣,他才成功抱得美人归。 眼下虽是敦煌第一次涉足白家主城的暗街小巷,但借助着经年征战而练就的一身修为,穿梭自如什么的,对于敦煌来说仍然不在话下,见招便拆招,遇障则飞跃,过人的反应力令他无比轻松地在地形错综复杂,更是时不时就会从两侧伸出长杆的小巷中来去自如。 可说到底,敦煌仍然不是白家主城土生土长的人,巷战追击,拼得是主场优势,靠得是对周遭的熟悉程度。熟稔环境的人甚至可以在这里甩开千百追兵,而像敦煌这种纯靠反应飞驰于泾渭之中的家伙,却只能凭借第六感的指引,挑一条路走到黑。 索性速可补缺,四下无人的空寂为敦煌提供了一个可以放开手脚的自由天地,而且,那男子的奔走算不上飞快,只是对路线驾轻就熟,这才显得异常敏捷。敦煌一边疾驰,一边注意着对小巷轻车熟路的白笠所留下的细微痕迹,不断对自己的行径路线做出调整,由是几番追寻,二人很快便咫尺相邻。 “喂。”敦煌是在即将拐出大道的巷口位置抓住那名就算已经狂奔了近半个偌大的白家主城,也不见有任何疲惫喘息的男子:“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敦煌的语气不掺杂任何的针锋相对,当中困惑,也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不是号称要呆在天灵帝国去滴水石穿么?怎么?放弃啦?” “我真是...唉...”男子听着敦煌略带揶揄的嘲弄,肩膀装模做样地开始微微颤抖,随后他缓缓揭下自己的斗笠,侧身将深眸展现于敦煌的眼前。 那人正是刚从擎神木那儿匆匆回归的刘墨,但明显敦煌对此并不知情。 “我只是碰巧有事情必须要来白家主城处理一下而已,什么叫放弃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刘墨单手叉腰,挑着眼眉愤愤道。 “啊是是是,你最痴情了。”仅剩独臂的敦煌在此刻开怀大笑,他踱步上前,单手揽住老友的肩头,笑道:“所以,你来白家有什么事情?看盛典吗?” “一半一半吧。”刘墨在揉了揉下巴之后才给出含糊其辞的答案。 “什么叫一半一半啊?给我把话说清楚咯。”敦煌扬起左手汇力拍了拍刘墨的肩膀,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刘墨轻叹一口气,扫下敦煌搭在自己肩头的粗糙手掌,颔首道:“我的确是为了盛典而来,不过不是看,而是找人。” “找人?找谁?”敦煌着实是对刘墨的突然造访心生无限好奇。 “干嘛,难道你还能帮我不成?” “什么意思?你还不给我是白家至关重要的客卿呐?”对于刘墨语气中的不屑,敦煌立马回怼道:“告诉你,在这里,我地位可高了呢。” “看得出。”刘墨点点头,同时弹出一指朝向敦煌别于腰间的金纸证明,问道:“这是哪个白家盛典候选人送给你的?” “哟呵,这你都知道啊。”敦煌顺势取下腰间的金纸,先是瞥了眼纸上如梨花般的粉白纹路,而后才重新望向刘墨,眼神中多了几分若隐若现的怀疑。“真猜不透啊。” 刘墨可从来没跟自己提起过有关他与白家的事情。 如假包换的刘墨兴许是看出了敦煌眼底的烁闪光晕,瞬间便看破了这背后的挖坑自埋,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苦笑的同时浅叹说道:“我遇到了。” “什么?”随着刘墨的眼眸中深邃更显,敦煌的脸色亦是随之不由自主地变得凝重起来。 “我遇到了你跟我提起过的东西,冥界的东西。”两人关乎冥界的交谈起始于七乐云霄一见。那时敦煌忙着在黑市收罗卷轴地图,曾与刘墨在有意无意间提起过一些关于冥界的事情,但也仅仅只是浅尝辄止,未曾过分深入。 “遇见了?”敦煌的眉宇深锁,凝出倒八的神貌,怀揣着郑重,他再一次打量起一身长袍飘飘的刘墨,端详过后,他深呼一口气,不再微笑,而是面无表情地沉声道:“你什么时候习得武?” 对于敦煌的询问,刘墨没有吭声作答,他只是伸出食指,在半空中划写出一道世间鲜少有人知晓其背后涵义的符咒,供给敦煌自行赏析。 后者当然不负众望,只是一瞥的风采,他就明悟当中所言,抬手揉捏眉心皱褶,好不容易才将其缓缓化开:“我早该想到的,除非是上代转世之外,这世上就压根不会有像你那样卓越的武学天资。” “你是哪一任仙人转世?”在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之后,敦煌这才扬声问道。 “白家首任家主,白玄齐。”刘墨语气异常平静淡然地给出了答案,立马换得敦煌的倒抽凉气。 “白玄齐?你居然是他的转世?”敦煌压根难掩自己脸上的惊讶流露,为此,好好的一代剑圣,如今却是只能通过几阵不明所以的手舞足蹈来勉强抒发心中的讶异。 不论是剑圣之名抑或是风云榜上的天下第一,都没有人能够在生前死后都一直独尊,每隔一世,名讳便会轮转,这是世界的规则。 唯独有一人超脱于规则之外:白玄齐。他是唯一一个在千秋万载的历史中,被全民所公认的第一,是武学道路上,最名副其实的天花板。 不论是初出江湖的菜鸟之辈,抑或是早在江湖摸爬滚打数十载的武夫,甚至于那些风云榜上赫赫有名的天纵之才,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那么一座神山,一座名为白玄齐的神山。 就连向来高傲的敦煌,在决意仗剑走天涯的那一天,仿效的,亦是白玄齐的拖袖长衫。 只是他从来都没有想到,在自己初出茅庐时结交的好友刘墨,居然就是那位备受天下人推崇的仙人转世! 年月渐长,敦煌虽说是已经过了激动如少年的岁数,但现在,他却也是无可抑制地在心间散出狂喜。其背后原因,并不是看见了少时推崇至极的偶像竟能在这一刻生龙活虎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而感到的喜悦,反倒是源于那两个向来都在自己这儿不甚讨喜的字:冥界。 若是转世并没有影响到白玄齐当年的威能赫赫,那么,等到未来那场正面战役如期而至,凡间这一方的胜算必然大增。 “为什么不早说?”比起收敛凝重,敦煌却是在此番收拾自己嘴角那无可抑制的上扬花费了更多功夫,就算是将面部表情调整完毕,也依旧是绷抿着双唇,很难恢复到以往同刘墨谈天说地的那种放松状态。 “因为我不想再以这个身份活下去,这世轮回,我只是想体验一下凡夫俗子的生活而已。”刘墨全然不掩饰自己转世的目的。 “然后活着活着,就活成宰相了?这可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啊。”比起之前脸对脸的直言调侃,现今的敦煌在知晓了刘墨的真实身份后,就只敢在心间小声嘀咕了,晃晃脑袋,竭尽所能地甩开揶揄的语调,他言归正传:“你说你遇到了冥界的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说来就有些复杂了。”刘墨轻咬下唇,眼瞳在框内转悠几圈,整理一番措辞之后,这才郑重其辞:“在我那一辈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法,包括转世啊,秘法啊,封印之类的技法,将记忆与生命共同延续至今的人,除了我之外,其实还有另外几人。” “而当中,最有威胁的,便是我的胞弟:白龙。” “白龙?你该不会说的是白家主城那个老头子吧?”白家绝代双骄的事迹早已成了无数人都可以倒背如流的故事,白玄齐与白龙,从当初的双雄携手称霸,再到后来的反目,虽然内里详情敦煌并不清楚,但至少故事的梗概,他却是早已烂熟于心。 “是的。”刘墨颔首。 “他还真是那个白龙啊?我还以为他只是个碰巧同名同姓的老不死而已呢。”敦煌眼中闪烁着惊诧。 “世上哪会有人故意给自己取一个树大招风的名字的?”刘墨微笑道:“而且早些时候我还见到了他,容貌已经与当年别无二致,就连气息与武功也跟当年完全一模一样。” “当初我封印了他七百年,而按照我原本的计算,在七百年封印期满之后,白龙应该还能再活三十年,而后便会西去。没理由能够以原貌活到现在。就算是真的可以,也应该像是我这样,通过转世的方法延续生命。但事实却不是这样,就算是他曾在人前表现出年老态龙钟的模样,但那也只是他向外界所施的障眼法,为了不引人耳目,他将自身修为的一部分归给了擎神木后的秘境,这才会像你说的那样,变成一个老头子。” 刘墨微微顿了顿,回了口气后才继续说道:“我猜,他应该是通过修炼什么秘法才能够将余命从三十年一路延续至今,而这秘法的供给者......” “你认为是冥界?”话题涉及冥界,加上敦煌早已过了仰慕雄杰的轻狂少年岁月,他心神之中的狂喜在短时爆发后迅速消弭,现如今已是复归沉重。 第三百三十二章 长达千年 万籁俱寂的白家主城是整片行天大陆上都特别鲜有的风光,百家万户不再灯火通明,让原本大势已去的古朴素然,再次随行清幽而瞬息满布于古都的各个角落,映出曾几何时还有过辉煌的绰约古香。 敦煌与刘墨置身于纵使白家主城复归了平日的不夜之景,也是同样常年无人问津的暗巷,交谈之余,二人亦是心有灵犀地朝外散出或罡气或灵气,萦绕缠绵,于星空之下化出宛如海面波光般的粼粼微波,将二人的谈话封入其中,再不怕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的隔墙有耳。 “也不怕跟你实话实说,在我动身到这里之前,就曾去往擎神木下劫杀白龙。”刘墨正准备将事件的来龙去脉向敦煌娓娓道来。 “等一下,如果白龙就是那个老头子。那么,我当时在雨林中遇到的那个金刚之身,还真的是当年的传说七部之一啊?”敦煌的脑海中不知不觉地浮现出那个已然败于自己剑下的琳雄,二人初遇时的愠响更是转瞬回荡在他的耳畔。 ——白龙大人乃是半神之躯。—— 其中,这是最为醍醐灌顶的一句。 “我没有猜错,那人果然是你。”一听见敦煌的幡然醒悟,刘墨亦是回想起了什么,嘴角顿时挂起满意的微笑,趁着记忆犹新,他缓缓开口说道:“正因为有你在远端的帮助,我才能趁着在擎神木下与白龙对峙的时候,彻底解决他座下的剩余六部。” “我的帮助?”敦煌稍微有些不明所以。 “虽然我到现在还是没怎么搞懂我那胞弟麾下的七部到底是依归着什么样的法则才能共存的,但其中的规律我却早已推算完毕。”刘墨耐心地解释道:“他们七人是共生体,当中以拥有金刚之身的琳雄作为主导体,只有在杀死了她之后,才能对其它六人构成实质性的伤害。” “一体共生,那是冥界的秘法。”有愀然空灵自远方来,飘飘洒洒地落入敦煌的耳畔,耳旁吹掠而过的微风鼓动着轻柔温煦,像是有人在身边谈吐呼吸,但回眸却是不见任何人影。 短促的轻灵作响仅仅针对于敦煌,哪怕是近在咫尺的刘墨,对此也是没有任何反应,听不见,也参不到。 “敦煌,敦煌?”看着老友突然发起愣来,刘墨便扬手在他的眸前左右来回晃动,直到最后的一掌轻拍落到敦煌的脸上,后者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而已。”敦煌扯动嘴角,展露出一抹煞有其事的勉强微笑:“对了,那白龙的座下七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应该是在他三十八九岁的时候吧。”一番冥思苦想之后,刘墨却是给出了一个有些不尽人意的猜测作为答复。“怎么了么?” “你有没有算过,从你们的年代,就是你和白龙共生的时代,一直到现在,过了多少年?”敦煌眉宇间的褶皱就差没直接令两簇眉毛直接连在一起了。 “大概一千八百余年左右。”尽管从敦煌口中蹦出的两个不知出于何故的问题令刘墨听着有些一头雾水,但他还是乖乖地把心中答案上交给了敦煌。 “居然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渗透了么?”敦煌若有所思般低声道,至于那个回应他的,并不是站立于跟前的男子,而是悄然回荡于心扉的清音悦耳。 “冥界的整体成型比起历史的出现还要更早一些,而且也甚少有什么文书记载有关的内容,所以凡间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什么是冥界,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无意间闯入了冥界在凡间留下的遗址,这才会知晓有关冥界的存在。” 远在天边的倩影温柔地解释着,严肃中却又不乏几声俏皮的话语。就好似生怕敦煌在得知有关冥界与凡间的有所不同后,会对自己产生些许嫌弃一般,正经才刚一收敛,她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为自己正名:“不过,我可是冥界最年轻的一辈,年纪小得很,才没有动不动就几百几千岁呢。” “就算你是个几万岁的老妖婆啊,我这辈子也赖上你了。”彼岸毫无征兆的惊慌失措逗得敦煌忍俊不禁,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忘记了刘墨的存在,刹那开怀大笑。 “敦煌,你在跟谁说话呢?”刘墨看着跟前这个明显不是跟自己在有说有笑的老友,并拢一处的双唇稍微向上扯了扯。 “啊,没什么没什么。”刘墨的淡然开口让敦煌又是在一息间回归到面色凝重的危立,将喉中上下摆动,还不曾彻底咽下的笑意用咳嗽作为掩盖带出,他抬起头来,混色双眸径直对上刘墨的眼瞳,终是恢复了不苟言笑的神情,一本正经地说道:“刘墨,哦不,应该说是白玄齐大人,你的弟弟,很有可能从千年前,就和冥界有所交集了。” “千年之前?”刘墨倒抽一口凉气,虽说此前在擎神木的一别,已然让其确信了白龙在与虎谋皮的不争事实,可就算如此,他也只是单纯地认为白龙在近些年纯粹是为了复归巅峰才不得不踏上歧途。眼下敦煌口中那早已延绵千年的语出惊人,着实是他一直都始料未及的一件事情。 “一体共生是冥界所独有的技法,如果照你所说,白龙在他三十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七大护法,且利用一体共生之法将七人培养成一时间风头无两的江湖豪杰,如此换算下来,他可不正是在千年前,就已经与冥界有染了?”敦煌振振有词地分析着,换来刘墨的低头沉思。 “不过其实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冥界怎么怎么样。”自己每一次重复冥界,刘墨的脸色便会随之愈加阴沉,这种由未知所带来的必然反应,敦煌倒很是理解。于是乎,他淡然地耸了耸肩,向着已经自证身份的刘墨缓缓道: “随便算一算,我与冥界的交道也打了不下十余次了。在他们那一伙人之中最值得说道的,不过是他们的脸长得要比一般人更狰狞一些,吓人一点而已。至于别的什么东西,他们都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恢复能力或许会强一些,但只要施加一些专门用来克制邪气的东西,就能对他们造成有效杀伤,而你一个名可传颂千古的天下第一,对上他们,自然绰绰有余,就别太担心了。” “什么天下第一,不论是作为白玄齐还是现在身为刘墨的我,可从来都没有承认过这件事情啊。”刘墨摇了摇头,柔光从眼底扶摇,兼着温柔与和煦落到敦煌的身上,令后者如沐春风:“而且单论实力修为,抑或是什么现在流行的境界,能够在现世一骑绝尘的你,其实就已经超过当时的我很多很多了。” “白玄齐的转世竟能如此夸赞我,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啊。”敦煌浅笑着敷衍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所担心的其实并不是冥界,毕竟这方面暂时还有你去扛着。”刘墨昂首望天,在两人的正上方夜空,高挂着一颗晚间最为明亮夺目的星星;而在它的旁边,则还有另外一颗相形见绌的黯淡光晕围绕在光艳夺目的明星周边,不知疲倦地旋转出一圈又一圈的椭圆轨迹。“我所担心的,是白龙啊。” 这一刻,敦煌想起了独属于白家双子的传说结局。 人云亦云的版本为了让故事更加深入人心,大多都不考究正史发展,只是一味地将白龙塑造成野心勃勃的反派,所作所为均乃天地所不容,又将白玄齐神化为纳天地之气的至尊共主,誓要大义灭亲,替天行道,铲除这个早已惹得人神共愤的祸根。 双子的结局是凄惨悲壮的,可人们只会赞叹于白玄齐的英姿,惋惜于白玄齐的离世,却甚少会对白龙产生任何正面的情感,最多的,就只是是咬牙切齿的愤恨。 人们将替天行道的白玄齐捧上神坛,却是忘记了双子最根本的血缘联系。他们可是孪生兄弟,之所以会反目成仇,其根本原因真的只会像传闻版本那般简单俗套么? 敦煌出道之时曾以白玄齐作为偶像,但他一直以来所看重的,却只是白玄齐的修为之高深,至于其对白家一门双子内斗的看法,他从来都是持着与主流相背的观点。 人世凡尘,想来都不能够非黑即白的简单道理加以度之。敦煌从出道那天就已将此铭记于心。 “我不是你们的那一辈人,不知道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是什么导致了你们兄弟二人不得不反目成仇。”敦煌注视着脚下蒙着水汽的砖石路,以一种听似随意的口吻缓缓说道:“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苍天给了你们兄弟二人再一次重逢的机会,就说明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你们兄弟二人去共同面对的。” “有可能是这一次即将临期的两界碰撞,也有可能是之后的什么事情,谁也说不准,谁也拿不定主意。所以,与其在这时担心某个未来才会发生的可能,倒不如把视线放到更贴近于自己的一些事情。” “当然,这些都是我随口一提而已,听不听得进去,是你自己的事情。”敦煌扬手挥去那构建出绝对宁静的空间的氤氲,侧脸微笑道:“我该走了,不然一会儿又得被人嘲讽个几句,我可受不了她们的叨叨。如果你明天一早不着急着去别的什么地方的话,就去盛典那边找我吧。” 第三百三十三章 如期而至 “小姨,你明天就要上场了,紧张吗?”雪儿端坐在花园中的石凳上,立于桌子上的双手并拢靠在一起,将自己的下巴高高捧起,继承其父的混色双眸在布满星辰之光的银丝下熠熠生辉。 一脸泰然的白兰雨就坐在雪儿的对面,此刻正气沉丹田,单手捏黑,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桌上焦灼的棋局,完全没有理会雪儿别有他意的关心。 落下的黑子悄无声息,却是让雪儿顿时没了脾气,脑袋更是颓废不已地耸拉下来,半张脸紧贴着冰凉的石案,嘟囔道:“就不知道让让我。” 入神落子,终是一步定下江山输赢的白兰雨这是才微笑着抬起头,轻轻地抚摸着雪儿另外半张仰天的脸蛋儿,真诚道:“你的棋力已经够强了,要是我还让着你,你估计就能在几步之内奠定胜局。那这局棋还有什么意思呢?” 雪儿对此没有吭声,她只是委屈写满一脸地嘟起嘴巴,下唇樱红微微前翻,可爱之色全然不减当年,叫人望了便心生怜惜。 “下完了?”有沧桑从不远处传来,应声追溯过去,正是刚从房内蹑手蹑脚地退出来的田叔田敬禾。 老人家背负着双手,一步步走上前来,故作大师风范地打量着桌上棋盘,几番啧嘴之后,最终却还是无法将架子贯彻始终,只得低下腰,向雪儿细声打探道那并无硝烟,却分毫不亚于战场惨烈的棋局。“谁赢了?” “小姨。”雪儿有些不甘地回答道。 “哎呀呀,那下次努力不就好了,干嘛丧这个脸呢?”田叔拍了拍有气无力地靠在石桌上的雪儿,柔声安慰道。 这一老一少的交互被白兰雨看在眼里,嘴角更是情不自禁地扬起叫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待到田叔借用花言巧语终是把雪儿这个“常败将军”的颓丧给压过了风头之后,白兰雨这才找来了开口的时机,向田叔问道:“雯灵睡了吗?” “那小家伙的精力可叫一个充沛啊,刚刚才睡着呢。”田叔先是乐呵呵地说道,之后顿了那么一会儿,等到眼中旋出凝重,这才向白兰雨重新开口嘱托道:“明儿你可得小心一些,反正只是第一场,输了并不丢人,可别因此暴露了太多底牌。不然,往后接连两天的比赛,你得吃大亏。” “放心吧,田叔,我自有分寸。”白兰雨胸有成竹地点头道。 明天就是白家盛典的开幕首战了。除开那早已跃居人前的白凤然不必参加之外,这场开幕之战,对于剩余四位候选人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比赛。 四进二,看得是三日轮换下来,每一位参赛者的输赢总数,只有位居前列的两人才能够进军半决。 每人都只有三战的机会,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从自身开始着手,就必须以三战全胜作为首要目标,没有人会将自己晋升机会的作为赌注押宝在与其他人拥有同一个胜数点,进而要再度举行一场淘汰赛来决定谁入谁出,这种情况固然会有,但也象征着风险。 竞争向来讲究的是十拿九稳,若是要一味依靠他人或者运气才能勉强成事,这些人注定走不远。 “小姨,明天你可要加油啊!我会到场去支持你的!”受着田叔的开导而从棋局败北的阴影中走出来的雪儿,听到二人谈及明日的对垒,整个人一下子就变得无比热情起来,只见她一个箭步就窜到了白兰雨的身边,已经足够包住后者半个手掌的十指贴合,将白兰雨如春水清冷般的纤纤五指括入其中,把掌心的温暖连同鼓舞一起,传递至她的心海。 田叔带着一脸的和蔼可亲,静静地注视着银发长丝与黑发飘扬共同联立造就的温馨。雪儿和田雯灵是他今天下午才从卧龙村那边接回来的,至于背后缘由,还不都是因为雪儿这古灵精怪的小家伙铁了一颗要去给小姨呐喊助威的心。 雪儿执意要回来,跟雪儿已然玩熟玩开了的田雯灵自然而然也要跟随,虽说她还没能彻底放下心中对于白兰雨那先入为主的成见,但经过雪儿和田叔的善言开导之后,她最起码也不再像是之前那样对白兰雨处处提防了。 两个鬼马精灵的小丫头所达成的共识,落到实处,就成了针对于卧龙村某些人的整蛊。 当然,她们也没干什么特别缺德的事情,都是些这个叛逆年纪的小孩玩剩下的东西。两个小女孩又怕鞭炮的巨响,又厌牛粪的恶臭,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敢,到头来,也就成了两个一天到晚都黏在刘村长身边,时不时就揪他胡子和头发的小小跟屁虫。 自言是为了胡子和头发的未来做考虑,刘村长只得向两个小女儿妥协,亲手向田敬禾撰写书信一封,并在其中表达了这两位想要观战的决心。 为了证明她们俩真的拔了自己胡子,刘村长还特意在信件的正中心夹杂了一小撮可怜兮兮的毛发,让信鸽一同带给田敬禾。 于是乎,这两个只会欺软怕硬的小捣蛋鬼,就被田叔在征得白兰雨的同意后,给哭笑不得地又带回了白家主城。 自然,这当中还牵涉了一部分关乎于白家主城内部的一些隐情,而这其中最具决定性的一点,就是那所谓先知的暴亡。 由于正值盛典,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恐慌,白家高层一直都压着这则消息不让其外露,知情者也都局限于位高权重的长老人物,再加上那位先知甚少于人前露脸,所以白家主城内的居民基本上都不知道曾有这么一件事情发生。 这名先知作为长老殿的领军人物,其突然的被刺身亡自然令整个长老殿都变得群龙无首起来,各个长老一时半会儿估计都得忙活着找寻真凶,虽然他们自诩名正言顺,义愤填膺地说是要给先知复仇什么的,但那些不过都是片面之词罢了。 活了这么多年,他们关心的哪是什么先知的死活,比起那些身外之事,他们更关心自己的安全。领头大哥遇刺,指不准哪天凶手就得把矛头指向自己,面对着这颗虽是都有可能爆炸的隐形炸药,他们哪还能坐以待毙? 说来也好笑,白霄那栋常年冷清的家主府,近些日子以来却是史无前例地迎来了热闹非凡,才短短几天的时间,就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位长老在门前进进出出。听这些自诩清高,自命不凡的长老在耳边絮叨个不停,所言却都是些催促之词,如此行为到了白霄眼里,着实是一件叫人贻笑大方的事情。 长老们现如今正忙活着追查,自然腾不出手来找寻有关雪儿的踪迹,加上从古至今,都只有那么一个先知能够单凭气息感应到雪儿的存在,如今此人已死,雪儿仅仅只需稍加易容,便可以无声无息地混入白家主城,如此一来,观战也就成为了可行之事。 至于陈芒,姜乐冥,苍风,何夕伯还有江鸣羽,则统统留在了卧龙村。经过短时间的休整调息后,姜乐冥不单止恢复了巅峰,更是回归了以往那种砥砺前行的态度,纵使陈芒已经立言再不会主动指导其分毫,但他仍然死皮赖脸地缠着陈芒,通过与强者短兵相接的对阵,来磨练自身修为。 隐入姜乐冥眉心的黑雀则一如既往地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一直以来都安安静静地躺卧在自家的一片小小天地之中;至于那因缘而受了黑雀神血滋润的苍风,则是经常徘徊在梦与现实之间,依靠着沉睡的方式,去炼化当中精粹。 还有江鸣羽,这个从一开始抵达卧龙村便与大队分道扬镳的家伙,自从他出发去寻找紫熏花之后,至今仍未归来。 早已乐天知命,深得田园生活乐趣的何夕伯则是每天都与刘村长促膝长谈,偶尔甚至会彻夜畅聊茶道,两个老人家如同知己,但凡只要坐在一起,就能有数不尽的话题。 眼下,雪儿和田雯灵住进了盛典候选人才在白家主城中特有的一幢宅邸,其占地面积自然不比田叔在行天大陆的统帅府,但胜在环境清幽,四周围静谧如止水,其中又设有法阵,每日分期,从不间断地拉取天地灵气汇入法阵之中,作为各个候选人临时的修炼场所。 盛典一旦提上了比赛的日程,候选人便不能再走出白家主城一步。 白兰雨看着已经长高不少的雪儿,尤其是当视线瞥过那一头银丝,她的心海之中便会下意识地荡漾出姐姐的模样。 “放心吧,雪儿,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白兰雨俯下身子,只需要微微屈膝便可以达至同雪儿齐高的高度,以额头碰额头,用如同蒙蒙细雨轻垂水面的柔和道出承诺。 田叔顺势坐上了雪儿让出的板凳,一脸和善地注视着两人的亲密。 “咚咚咚——”正当三人其乐融融之际,宅邸花园的正门却是陡然传出一阵不合时宜的叩门声,三人几乎同时望向正门,但各自的眼神却是有所不同。 雪儿是好奇,田叔是惊讶,而白兰雨则最为警惕。 “开门呐,外头好冷。”当三人还未曾有动身之意时,仍旧被拒之门外的那人便是幽幽道出抱怨。 那是一阵特别熟悉的男音。 第三百三十四章 守约 故意不加收敛的男嗓伴着锋芒跃过院墙,乘风舞至三人的耳畔,又在即将翩然落脚之时,将内里凌冽尽数消弭,以温柔和煦取而代之,尤其是当它掠过雪儿的银发发梢之时,后者惊觉仿佛冥冥中有一只大手,正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脑袋。 就连雪儿也听得出当中的熟稔,一旁对坐的白兰雨和田叔自然不遑多让,两人仅仅只是对视一眼,就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如出一辙的答复,田叔嘴角送出淡淡微笑,联合着稍稍歪头,似在无声询问着明面上仍是自己小姐的白兰雨的意见。 后者喟然叹息一声,纵使眸中仍有针对于那男子的余愠挥之不去,但再也复刻不了当初的那抹苦大仇深,抬手在空中晃了晃,田叔当即会意,不紧不慢地起身,缓缓走向紧闭的大门。 敦煌之前说是要让碧尔一个人先走,可还没等到碧尔走多远的距离,这位剑圣便是趁着四下无人,不会有人对天空之景念念不忘的机会,选择御剑横空,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已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锦衣却夜行的碧尔身后,并一下子占据了两人游荡的主导地位。 当下,二人就徘徊在一处紧闭的大门之前,敦煌用独臂叩响了狮首下的圆环,半晌过去了,除了此前木门回响的沉重之外,压根就不见有人应答的影子。 “你确定是在这里吗?”碧尔盘着手,单腿屈弯靠后,搭在墙上,将半数体重悉数压在那后靠的小腿之上,一脸怀疑地看着敦煌。 对于碧尔的质疑,敦煌没有给出任何言语上的答复,他只是低下头打量起左手的那枚银白戒指,原先还只是晕光微透的戒指,此刻已然变得熠熠生辉,虽不似烈阳当空那般刺眼,但在这幽暗的夜幕之中,却仍然不失为一道靓丽无比的风景线。 “嘎——”正当碧尔以为敦煌没有听见自己嘟囔出口的问题,准备再度扬声之际,看着就沉重无比的木门一边发出似喇叭故意拖长般的沙哑,一边朝两侧缓缓开启,从中显露出一位发丝中已然掺起苍白的半百之人。 “剑圣大人呐,好久不见。”田叔微笑着向敦煌打起招呼,眼神之中早已没了此前听见高声回荡的惊诧。 “田叔。”敦煌轻轻点头,算是回礼。 “哦,这不是碧尔么?我还在想你当初擅自离开后究竟去了哪里,原来是去找剑圣大人了啊。”当田叔以不易为旁人所察觉的警惕环顾四周时,那青碧色的身影便是旋即映入眼帘。 “额..呵呵....是啊是啊...”碧尔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当初的不辞而别虽是事出有因,但也绝非是田叔口中的什么去找敦煌,纯粹只是为了避免麻烦,她才顺势应了下来而已。 “说来,明天也是个大日子了啊。”敦煌眺望着夜色浓郁的天空,向田叔正经道:“您家那小姐可准备好了?听说她要对上一个劲敌啊,能不能行?”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清音夹带做作的不屑从田叔背后的花园中悠然响起,紧随其后的,更是一道势如猛虎的掠影,窜过田叔的身边,闷头扎进敦煌有些猝不及防的怀抱。 “敦煌叔叔!你真的回来了!”雪儿仰起头,看着敦煌那对神采奕奕的眼眸,秋水盈盈之中推送着难以置信的神韵。“我还以为那时候是我做的梦而已呢!” “傻孩子,如果那是场梦,你手指上可就不会出现戒指咯。”虽然只有单臂,但撑起雪儿轻飘飘的身子对于敦煌来说,仍然绰绰有余。仅仅只是顺势俯身再挺,雪儿就已经坐着敦煌的臂弯来到了与之齐平的高度。 敦煌突然谈及戒指,终是让雪儿重新回想起了手上那早就被自己当成理所当然的银白,小手前伸,映着月光的龙蟒戒指此刻正对外散发着璀璨兼和煦的柔光,就仿佛是一对柔情似水的手掌,正轻轻地拢括住雪儿的纤细五指。 敦煌慢慢蹲下来,将雪儿从身上放了下来,随后抬手摸了摸她顺滑如雪的银丝,言语中吐露着无限温柔:“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 “妈妈?”雪儿闻声抬头,一旁选择静静观望的白兰雨也在此刻踩出箭步,宛如一根锐利的长矛,直接刺进了二人的谈话。 “姐姐?”一高一矮的两位女生说得话虽然不一样,但语气中的惊诧却是出奇的一致。“敦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兰雨将雪儿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直接抢了过去,于是乎,后者就只能昂起希冀满满的眼眸,将足以令冰川为之融化的动人神采悉数投放到敦煌的身上。 关于戒指的那场梦,其中详情雪儿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在那朦胧的记忆之中,她只是依稀记得自己曾在一望无垠的沙场之上与敦煌拉勾,互相承诺着一定要一起去看白兰雨的比赛,但至于其他的一些细节,她却是忘得一干二净。 既是如梦,便可似幻。 敦煌先是神情复杂地瞥了白兰雨一眼,待后者读懂其眉眼之间的含义后,这才回神到雪儿的身上,半蹲下身,他用手掌边缘将雪儿的银发全数扫到后面,柔声道:“这是你妈妈当初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只是之前一直都没有机会交给你而已。” “这是妈妈的遗物?”尽管已经长大了不少,但大体还是没有摆脱童言无忌的界限,雪儿的脱口而出让敦煌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当场跌倒,在重新稳住身形后,他这才面露无奈地看向雪儿,勾起的食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是礼物而不是遗物哦。”敦煌神色坚定无比地说道:“我向你保证,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一定能跟你妈妈重逢的。” “妈妈...”雪儿转动食指上的戒指,默默感受着当中的清凉温度。 寒风转过街角,架着星光的璀璨来到众人身边,让碧尔一激灵打了个喷嚏。 “大家还是先进来吧,今天晚上是有些冷。”拜碧尔这一个喷嚏所赐,田叔的转移话题这才没有显得特别僵硬,终是从白樱雪的话题中回过神来的众人也由是纷纷进入庄园。 今夜是残月,本体为妖的碧尔亦是在今夜疲意尽显,同雪儿一样,她也是早早地回房休息了。 而再怎么精力充沛的小孩子,终是挨不过晚间氛围那潜移默化的消磨,雪儿也不例外。前半夜的绞尽脑汁,与敦煌重逢时的喜悦,再加上这枚戒指的真相,这一切都对雪儿的心神消耗过巨,就算是她极力想要撑下去,最终却还是败给了浓郁的睡衣盎然,趴倒在一边的石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为了尽量不要惊扰的雪儿,最终还是田叔把她抱回房休息的。 花园之中的石桌纵横棋盘,也由此成为了敦煌和白兰雨两个人的天地。 “说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白兰雨开门见山地指向敦煌手中的银白戒指。“你说这是姐姐留给你们的?” 敦煌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应答,他的双眸像是放空了一般错开近在咫尺的白兰雨,落到其身后的空处。 看着对坐的敦煌始终将眼神凝视着后方,白兰雨也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回过身望了望,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敦煌?” 白兰雨看不见的东西,映衬到敦煌的眼中,却是一道银发飘飘的倩影。她的眉宇间蹙起淡淡的忧伤,前递的右手眼看就要碰到白兰雨的肩膀,却是在临门一脚的最后一步停滞下来。她做出一记哀叹的动作,却听不见有任何叹息悠然而起。 等到这一系列动作悉数告终之际,那就是像是雪儿放大了几号的银发倩影这才将眼眸转向敦煌,朝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随后,在敦煌的注视下,她化形成为晚间最不起眼的寒风,顺势飘向雪儿所在的房间。 “敦煌?喂,敦煌?你怎么了?” “啊啊?”总算是从放空自我中回过神来的敦煌起眼就看见白兰雨的杏眸圆瞪:“额,不好意思啊,刚刚在想事情,想得入神了。” “别在有人跟你讲话的时候发呆啊喂,很不礼貌的。”白兰雨颇为无奈地撇了撇嘴。“所以,这戒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不是说了么,这是你姐姐留给我和雪儿的礼物啊。”敦煌将此前的答案又重复了一遍,不过这明显不是白兰雨想要的结果。 白兰雨先是抿了抿嘴,像是在挣扎着究竟应不应该追问下去,但最终,随着当初在荒郊时望见姐姐身影的记忆逐渐浮现在脑海表面,她还是下定了决心:“就这样?难道没有其他一些特别的事情了么?” “现在我能告诉你的东西并不多。”敦煌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说道:“但唯一一点我可以确定的是,樱雪她真的没有死,她还活着。” “那这么说,姐姐她,真是来自冥界的?”白兰雨沉思片刻后,将话题扯回了当初敦煌在远行之前时所说的话。 “是。”敦煌郑重颔首....... 雪儿侧身睡在床榻上,半弓的腰肢将膝盖拉上肚脐位置,侧脸面向大门,于被窝中像是羊羔一样蜷缩在一起。 不消多时,有一阵微风恍然袭来,它透着门槛渗入其中,为雪儿所躺卧的房间里带来一道逐渐缠绵成形的虚幻身影。 她同样银发飘飘。 第三百三十五章 双亲 轻柔的身影踏步无声,翩然若仙般来到雪儿的床边,修长的手指微扬,想要帮她勾掠开垂帘的发丝,却是在接触之时穿透而过。 倩影似乎对此早有预料,眼神当中并没有缀写上过多的诧异,屈膝置腿在外,她挨着床沿缓缓坐下,逐渐浮现色彩的眼眸寸步不离雪儿的俏脸,以似要将其永远烙印在脑海中的真挚,凝望着这个正发出细微鼾声的小女孩。 “吱——”就在倩影正独享着同雪儿的二人时光,身后的双开木门却是被人缓缓推开了。银发倩影应声回望,看见那刚从外头进来的身影稍稍显出佝偻,轻垂身侧的右手中攥着一团暂时看不清是什么的包裹。 来者就像是完全没有看见那道坐在床沿边上的倩影一样,脚步未有任何停顿地径直走向雪儿。就算是等到他与倩影咫尺相邻,甚至于鼻息可闻,来者亦是没能留意到那银发的倩影。 田叔放下手头的包裹,将当中各式各样的道具有条不紊地平铺在自己顺手抽来的板凳上,从中挑出一张面积刚好足够掩盖雪儿俏脸的软胶,凌空在雪儿的面前稍微比划两下,几番打量,再确认无误之后,他才微笑颔首。 趁着浓郁夜色,田叔一边轻声哼唱起早已有了不小年代感的曲调,一边坐到旁边的交椅上,双手上那些因早年征战沙场而烙下的老茧纵横交错,却是丝毫不影响其穿针引线的心灵手巧。 稳坐床沿的倩影先是凌空拍了拍雪儿的肩膀,用自己刻意营造出的距离来仿造触碰的感觉,随后,她缓缓起身,虽然已是确定了田叔并不能看见自己,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变得蹑手蹑脚起来,缓缓来到那张交椅的背后,探出半个脑袋端详起田叔手中那个不消多时,却已有神貌呼之欲出的面具。 “这是...”她在心里对着自己问道。 按道理来说,田叔是听不见身后倩影的吐息的。只是后者凑巧撞上田叔小曲儿哼罢,眼眸再一次望向安睡的雪儿,这才得以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忧心答案:“希望明天雪儿所需要的,只是这一张面具吧。” 说罢,就见田叔嘴中呼出如银汉般光彩熠熠的气韵翻腾,落到那五官早已端正的面具上,驱散了当中的死气沉沉,赋予了其生而为人的灵性。 “可不要闹出大事啊。”田叔自顾自地默默祈祷,而那道倩影,亦是从中撷取到了她想要找寻的答案。 不再单方面地打扰田叔,她再度畅行无阻地来到雪儿的身边,再一次前递的左手于此刻朦胧出纯真的感觉。而这一次,她则是成功地触上了雪儿的发梢,并依仗着无限温柔,将雪儿那垂眸的银发掠至耳畔。 “谁在那?”田叔惊觉房内陡然多出了异样的气息,当即跃步起身,警惕无比地环顾四周,右手更是自收放中瞬息燃起烈光。 没有人。 田叔那刹那如奔涌江河般遍布整个房间的神识却并没有带回任何异样反馈。 又害怕是有人故意潜藏了气息,田叔当即以极快的速度仔细搜查房子的各个角落,却是连半点蛛丝马迹都不曾发现,待到其重返交椅之际,便只能在自己的心中闷声问道。“难道是我的错觉?” “妈妈......”就在田叔一筹莫展之时,一直侧躺并蜷缩在被窝之中的雪儿终是将四肢缓缓舒展开,微蹙的眉心更是在此刻平复成安然的模样。她用十指的前端轻勾,夹着被褥一角,暗自呢喃道。 闻声走来的田叔将他与雪儿之间的距离把控在既不会影响到雪儿的安睡,亦方便自己好生打量这个精致的小公主,看着她的樱唇微动,田叔暗自在心间哀叹一声:“这孩子真是命苦啊。” 尚在襁褓之时双亲便已不知所踪,又是从小就被当成怪胎妖女,受尽他人白眼。经历这世界的种种世态炎凉,雪儿到头来,却依旧能秉持着一颗不偏不倚的赤子之心,难能可贵,不就在于此么? 田叔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原本是置放在墙边的交椅用单手扛起,悄无声息地提拉到雪儿的床头,以面向雪儿的方式安坐。 供给候选人作暂时居住的宅邸面积虽然大,但其中却是由花园占去了极大一部分,用来住人的房间其实很少,拢共就只有三间,一间留给候选人,一间让给令,还有一间则是充当客房。 现如今,属于白兰雨的闺房成了雪儿的住所,田叔的房间给了田雯灵呼呼大睡,而客房则是由碧尔稳稳拿下,如此轮替下来,今夜,怕是只有敦煌必须要风餐露宿了。 结束了与白兰雨的短暂交谈,后者便是径直奔向由白家官方安排的修行地前去打坐修习,为明日的比赛做万全准备,而田叔亦是忙活着遮蔽雪儿身份的一些相关事宜,说到底,今天晚上最游手好闲的,其实也是敦煌。 这位独臂的剑圣现如今正躺卧在不知谁家的高楼瓦片之上,用臂弯做枕头,撑着自己凝望永远比白日当空要靓丽无数倍的星辰漫天,嘴角似笑而非。 正上方的天空,恍然间却是有一缕星芒在敦煌的注视下呼啸而过,从左至右拉出一道虚幻无比的银白彗尾。星空浮光就像是专门表现给敦煌一人欣赏的掠影,待到划过他的视野边缘,那缕星芒便是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儿真是越来越像你了。”敦煌压根没有起身,反倒是自顾自地眯起双眼,在心中暗自倒数几个数后,当即胸有成竹地自言自语道:“不过她的性格倒是跟你很不同呢。” “小雪怎么说也是两个人的女儿,要是只是继承了当中一人的全部,而忽视了另外一个,你不得气死?”由虚幻到凝实,再从凝实游离到虚幻,踏行于砖瓦之上的银色长裙,在星空下是那么的耀眼夺目。 “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敦煌自嘲地笑了笑:“怎么说,当初那件事都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不是一早就说好了不谈这个么?”虚幻的是身体,凝实的是容貌。那道倩影此刻正嘟嘴嗔怒,佯装恶狠狠的样子瞪了敦煌一眼。“而且,那种事情压根就没有简单到可以用谁对谁错去做归纳呀。要怪,就只能怪列君生。” 听到这个永远只在对话中出现的名字,敦煌的异色眼眸中瞬闪过五味杂陈的光晕。是转瞬即逝。 “好好好,不谈这个,不谈这个。”敦煌用单臂拱了拱身子,在斜瓦上来了个灵活的鲤鱼打挺,“所以,你觉得雪儿怎么样?” 敦煌明显话里有话,而以宛若风中残烛般,随时都有可能泯灭的虚幻之身降临于世的白樱雪也显然听出了当中别样深邃,但刚开始,她还是以最浅显的基调回答起敦煌的问题,抬头仰望星空,她微笑道:“挺可爱的,就是眼睛太像你了,未免有些太引人注目了些。” “你咋不说她那一头银发更夺人眼球呢?”敦煌扯了扯嘴巴,无奈道。 听到敦煌有不甘示弱的韵味的反驳,白樱雪便是立马回身瞪了敦煌一眼,顿时让后者噤若寒蝉,暗自吹起口哨,伪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体内的死亡之气已经消失了大半。”佯装的怒气很快便烟消云散,白樱雪双手撑在后面,摇晃着脚丫子却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可能是上一次的爆发,将她体内的死亡之气彻底抽空了。” “那这样对她来说,究竟是好是坏呢?”口哨声在敦煌听闻白樱雪的郑重其事后戛然而止,他抽出身边一块已然是摇摇欲坠的碎瓦,放到手里把玩的同时柔声问道。 “至少现在对雪儿来讲,百利而无一害。”白樱雪俯视着这一座静谧无声的白家主城,将林立的高楼悉数纳入眼底,时至今日,她仍然可以叫出大部分房楼的名字,只不过,关乎于这些屋楼的记忆,却都只是且只能停留在不好的那一面。 顺着白樱雪的目光,敦煌刹那间便悟出了她的意思,幽幽叹出一口浊气,他坐直身子,单手挽臂想要将白樱雪揽入怀中。 按理来说,两人本不能相拥。可当敦煌的左臂靠近了白樱雪的酥肩时,其指尖上的银戒却是陡然光芒大放,乘着这抹闪亮的柔光,白樱雪的身影顷刻蜕变,不再如湖中倒影随时可以穿透,而是成为了一个实打实存在的人。 敦煌将白樱雪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口。已经多年未曾这样做的他,手法固然生疏且僵硬,但纵使百般不舒服,白樱雪却是没有吭出一声,只是乖乖顺从,静静地聆听着敦煌的心跳。 “要相信你的妹妹,她是有能力把一切都修改回正道的。”敦煌在白樱雪的耳边轻语道:“曾经的那些事,已经不会再发生了。” “嗯。”白樱雪的回答恰如蜻蜓点水。 至此之后,二人便一直这样静静地拥抱在一起,彼此不发一言,心照不宣地共赏这天地星辰的美妙。敦煌的怀抱从生疏再到娴熟,从僵硬再到温柔。 等到空中再有流星划过,白樱雪这才从敦煌的怀抱中脱离了出来,站起身,她揉了揉眼睛,嘴巴在微微颤抖中抿得紧紧的,欲言又止的显而易见。 “要走了吗?”敦煌以和煦抢占先机。 “嗯。”白樱雪点点头,纵使眼眸中百般不舍,但内里的急促却还是催着她递手于空中划出圆玄。“敦煌,列军生他....” “我都知道的。”敦煌摇了摇头,将白樱雪的欲言又止全都送了回去。“不用担心我,先回去吧。” 第三百三十六章 起笔 冥界之辈投身凡界,在没有任何躯壳提供作为宿主之用的情况下,以灵体现身的白樱雪最多只能在凡间维持一两刻钟的时间聚而不散,哪怕仅仅只是多了那么几秒种,都有可能对她的本体构成全然不可逆转的伤害。 同样的,由于没有凡间的躯壳作为依归,以灵体现身的白樱雪只有在靠近了某些人手中的信物之后,才能够在特定的人眼中现形。 而这个信物,当然就是敦煌与雪儿一人一枚戴在手上的戒指。 在敦煌充满爱怜的默默注视下,白樱雪那欲言又止的背影终是逐渐消失在房檐边缘,唯独留下星光透体而过,飘飘洒洒地泼在瓦片上,映衬出半吊银河。 倩影踏青片瓦而归,待到周遭一切寂静如常,敦煌一直佯装无恙的眼眸之中这才流露出些许感伤,脑海中那仿似未卜先知的记忆将有关于自己的一切无非巨细,悉数上演。 归途似乎早已命定。只是越与白樱雪和雪儿相处得久,敦煌自以为坚定的内心,就会产生纵使微弱,却是直钻心房的动摇,如同在山崖边缘些许不起眼的裂隙,尽管细微,却足够致命。 “加上了刘墨那家伙,胜算会大一些了吧?”裹挟着语重心长,敦煌重新躺下,背仰着为了装饰之美的层次感而难免会显得有些硌硬的瓦片,暗自呢喃道:“倘若是这样的话,我还需要那样做么?” 说罢,只见塔楼正下方凌空飞出一柄墨黑长剑,在电光火石间雷厉风行,弹指瞬间便已悬浮于敦煌的眼前。 凝视着这柄从相识以来就从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黑鞘白首,敦煌却是第一次在面对着它的情况下,嘴角露出仅仅针对于这柄老伙计的苦涩。 “好像还是不行呢。”敦煌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眸之中所流转的难堪与遗憾更深了。 年少轻狂之时曾剑指苍穹,趾高气昂地吼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狂妄,可时光飞逝,日月如梭,当热血因风霜而逐渐失去温度,当年的少年们,终究还是会明悟什么叫作人力终有穷尽。 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死路一条。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正当敦煌因内我而感伤之际,忽闻有清音如挂檐风铃悠然从远方飘来,还没等到敦煌起身,一袭长裙早已翩然若仙,轻飘飘地点在了一块松动的瓦片上,稳如泰山。 “你不是说要去那什么地方打坐修炼么,干嘛又特意跑这里来找我?”敦煌只是赏了来者一瞥,便是精准无误地认出了她的身份,抬手垫在后脑下,他一脸漫不经心地问道。 “要准备的东西一早就该准备完了。”白兰雨拂了拂长裙,行至边缘才缓缓坐下,一双长腿悬于外侧。“而且距离那场比赛,也就只剩下几个时辰,要是现在才跑去修炼,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毫无用功的临时抱佛脚而已,起不了多大效果。” “既然时日无多,在那之前,多做些准备怎么说也是一件有利无害的好事,不会没有用处的。”敦煌的这一席话不知道究竟是对白兰雨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哟,以倨傲著称而闻名于世的剑圣大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讲大道理了?”白兰雨毫不掩饰地嗤笑道。 “我什么时候倨傲过?这是你们对于我的误解。”敦煌稍稍坐直身子,勉勉强强凑出一副正色的表情。“所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谁说我是来找你的?”白兰雨回过头去,与敦煌的眺望星空不同,她的目光则是换成了俯视众生。居高临下的鸟瞰让整座静谧的白家主城尽收于她的眼底,四围游走的眼神在各处都呆不过片刻,唯独在扫经不远处一栋居于山下,哪怕夜深人静却仍然灯火通明的宅邸时,这才第一次有了停留的意思。 “我只是想来吹吹风,看看风景而已。” 白兰雨坐在屋檐边上的喃喃自语让敦煌第一次从别的角度认识到了这个自相识那天就显得咄咄逼人的强势女子。 “百家愁啊百家愁。”顺着白兰雨的目光追溯而去,敦煌自然而然地望见了那方圆百里的唯一光源,在彻底坐直腰杆后,他便立马开始哼唱自创的小曲儿。 “吃饱了撑的?”白兰雨对敦煌那翻来倒去也就只能鼓弄出这么一句的调侃表示极度不屑。 “我在阐述事实,你却在人身攻击。”敦煌佯装深受打击的模样抽手捂住胸口。“此言此举伤透我心。” “得了吧。”白兰雨跟敦煌相处的时日不多,比起朋友关系,彼此双方更多只是像街上偶然相逢多次的陌生人而已,但就算是这样,白兰雨多少也是知道点敦煌的脾性的。 “听田老爷子说,你跟你爸爸关系很不好?”敦煌抽身起,自知分寸地往白兰雨那边靠了靠,没有近到咫尺相邻,但是允许哪怕轻声低叹,也能清晰印入双方耳畔。 经由信鸽送到敦煌手上的那封亲笔信,粗略地记载了一些有关抽签的过程,从当中的字里行间,敦煌擅自得出了这么一个猜测性质的结论。 白兰雨先是回瞪了敦煌一眼,仅用眼神便已让敦煌确认心中猜测属实,而后,她舒出一口长气,冷言道:“从我得知姐姐是被他逼着离开了白家之后,我和他就几乎等同陌路。” “那不是得在心里扎了个十几年有多的郁结?”敦煌俯视着塔楼之下那些个形单影只的匆匆身影,故作漫不经心的随口一谈,却是让白兰雨的眼神中暗浮波纹。 “不过归根结底,仍然是一句简单的话,你恨他吗?”待街上游客归家,敦煌这才侧过脸,以摄人心魄的奇异眼瞳,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白兰雨。“或者说,你恨的那个人,真的是他吗?还是,你不知道该恨谁,所以才选了个自以为关联最大的人,将所有责任推到他的身上?” “我怎么想,关你.....”白兰雨本要脱口而出的恼怒在望见敦煌那对倒映星光的深眸时荡然无存,她轻咬下唇,置放于大腿两侧的双手攥出青筋隐现的拳头,心间的一番挣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她便有了隶属于自己的答案。 “我不知道...”但口头上,白兰雨的回答却是这样。 “你知道的。”敦煌微笑道:“只不过你还不愿意去面对而已。” “说的你好像很懂我一样。”白兰雨向着敦煌装模做样地做出轻啐的动作。 “不是我很懂你。”敦煌看着白兰雨的此番动作,在其嘴角笑意更浓的同时,又扬起了仅存的左手,食指上迥异于星光灿目的银白于转瞬夺得了白兰雨的眼球。“是她很懂你。” “姐姐......”白兰雨低声嗫嚅,心间原本已经收敛的疑惑,在此刻受到撩拨,顿时焕发第二春,正当白兰雨思索着究竟要不要脱口而出之时,敦煌却以一声蓦然长叹提前揭示了这抹思索最后注定的答案。 “等到时机成熟了,你们姐妹会再次相遇的。”敦煌轻声道:“而等你们姐妹重逢之后,樱雪她自然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敦煌,姐姐她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你就不能直接给我一个准数么?干嘛非要这样一直吊我胃口?”白兰雨有些气急败坏地催促道。 “天机一旦泄露,不光是泄露天机的人要遭天谴,这抹机遇,也有可能因而告吹的呀。”敦煌无奈地摇了摇头:“虽说我自己是不害怕天谴啦,但是,要是因为我的一时口舌,从而让你们姐妹俩真的天人永隔。那么这笔买卖,我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不会接受的。” “不过是一句话,背后的代价,真的会如此沉重么?”白兰雨的脸上浮现难以置信。 “言语的力道,有些时候可是比刀刃还犹有过之的啊。”敦煌语重心长地说道:“一语成谶,善言成仁。那些个天人什么的,赖以成名的,可不就是他们动嘴皮的功夫?” “这样啊......”白兰雨缓缓低头,终是放弃了她心头迫切的念想。 不知为何,当心头的银发倩影逐渐消弭,再次占据白兰雨心海的,却是另外一道她自以为已成陌路的伟岸身影。 那一刹的光景,是身为父女的二人针锋相对...... 央求出口即黄,又各自心怀念想,这让二人之间再度迎来宛如极夜的死寂。 “所以,明天的那场比赛,你准备好了么?”耐不住幽寒逐渐刺骨,敦煌率先以调侃的语气破冰道:“可不要让我,哦不是,可不要让雪儿失望呀。” “输不了。”言简意赅的答复纵使仍然点缀着白兰雨由于此前念想幻灭的遗憾,却也不妨碍当中的自信满满澎拜而出。 “看好你哦。”敦煌报以同样简单的祝愿....... “欢迎各位前来参加盛典!”主持人的登台高呼,换得全场人声鼎沸。 这是一处椭圆形的角斗场,四围均以洁白大理石打造而成。从上至下,高度尽管层层递减,但石上雕花却是越来越栩栩如生,从至高的刻字,到中沿的雕凤,再到最前列的走龙,层层下划的大理石面不仅仅成就了足以涵盖万人有余的看台,还凝成了一副层次分明的画卷。 当下称得上是人满为患的角斗场内,有位置坐下的,除开白家内地位显赫的权重长老以及家主之外,就只剩下了前列那些非富即贵的家伙,当中既有类似于天灵李氏这类富甲一方的商贾,又有来自于他方的一些贵族。 但凡是能够在前列占据一席之地的,几乎都是不容小觑的存在。 能够避免摩肩接踵的层阶只有前三,再往后开始,便成了人挤人的热闹战场,人数之多,甚至让人不免担心起那些大理石能否承受。 在那寸土寸金的观众席上,却偏偏有那么一处与世隔绝的境地,当中只有两人并肩,似乎与周遭的挥汗成雨格格不入。 一人披着连带兜帽的麻布斗篷,一人则压低了头上斗笠。 “喂,这就是你定的盛典?”敦煌从斗篷之中扬出单臂,撞了撞身边那个白衣,细声道:“怎么感觉跟瞧马戏一样?” “被后人改了呗。”刘墨同样压抑着原本的声线,故意以粗犷作答:“换到我那时候啊,哪还会有人围观?跑都来不及,就怕被殃及池鱼。”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一决高下 正中赛场的雕龙走凤从左至右彻底贯穿,期间又有四线的圆玄将整个擂台成比分作几份,那位华袍主持此刻就站在最中心的圆玄,昂首观望着周遭从一开始就人声鼎沸的浪潮,嘴角微笑。 在他的正前方,则有一席红艳作长线,稳坐于长线居中的,是当今白家家主白霄,以及那位远嫁于此的天灵长公主:南宫凌。 除却这二人之外,轮次便到了于盛典之中地位无上尊贵的令们,四令其三,复归女儿身的审判,长衫帷帽的萱萱,还有一人便可当三人的郭狩先,悉数到场,面色平静如常,甚至于有闭目养神的动作。 田敬禾并没有同这三位一列。 “田叔,小姨是第二场吗?”在喧哗与典雅泾渭分明的那一处,田叔安然静坐,在他的左手边,是一个还打着哈欠的小女生。明显就是被他强行从床上拉起来的独女:田雯灵。 至于在田敬禾右手边忍不住发问的另外一个女生,她的鼻梁两侧缀着大大小小的雀斑,偶尔散下的乌黑秀发完全遮不住她那混色眼眸的灵动璀璨。 正是戴上了面具的雪儿。 “嗯。”同样是简单化了妆的田敬禾侧过脸,一对深眸仔细打量着雪儿的脸庞,感受着那灼灼目光,雪儿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可还没等其付诸实行,田叔的手便已递至跟前,捏住了自己下巴的皮肤,以柔力向下拽了拽。“好了,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田叔微笑着地说道,左肩上却是突然多了重量,想都不用想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他幽幽叹息,从一旁拿出自己脱下的长袍,小心翼翼地盖到了再次回笼的田雯灵身上...... 从主持面前的红线再往后看,便是一众白发苍苍的长老,当中纵使没有多少视线齐齐落于一触即发的赛场之上,但届时他们每个人的脸色却是一个比一个沉重。 为的不是将临的龙争虎斗。为的该是心中那些个自身难保的悲哀念想。 “开始吧。”主持本想趁势将氛围直接炒上巅峰,但振袖荡出灵光四溢的白霄明显没有这个意思,不算催促的命令跃入华袍耳畔,令后者顿时会意点头,续上最后一部分的说明,便是单刀切入正题。 “根据渊池台上的抽签结果,今日首战,将率先由白皙泽对敌白以樊!”主持这才刚刚扬声,天边便在眨眼之间显出两道追空身影。争先恐后的蓝棕光束在尚未落定之前便已迫不及待地开始大展拳脚,等到双方真正震地踏嗡鸣,激起烟沙漫天之际,浮现在众人眼前的,是蓝发长丝飘然如海上粼光的白皙泽,还有无时无刻不顶着一颗大光头的白以樊。 二人一经落地,便是默契十足地踩在了第二圈的圆玄,与正中主持三点一线,临渊对峙,宛如雷霆般的眼神不约而同地绕开主持那碍事的身影,在空中绽放激烈。 “专攻精神修为的人居然开局就对上了只修肉身强度的家伙。”场内二人眼中各有火光熊熊燃烧,场外的一片叫好自然也不缺内行注重门道。而这其中,只消一眼便已认出二人各行什么道的敦煌,乃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该说是倒霉呢,还是运气好呢?”敦煌动肘轻碰一旁的刘墨,一直维持放空心态的后者这才悠悠醒转,只是敷衍无比地瞥了眼赛中对立二人,唇瓣轻启。 “四六吧,那白以樊六。” “还真是言简意赅呢。”敦煌呵笑一声,全然不顾周遭诧异眼神注视,他索性直接席地而坐,同时还不忘拉着斗笠一起成为人潮之中的逆流奇葩。 在这一地可当百两的观众席自得清净的二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聊起了别的东西。不过是三两步的距离,周遭众人不单止挤不过去,就连听,也听不到。 “加油哦!少爷!”萱萱起身助威呐喊,身为妖仙的婀娜身材纵使不显九尾,照样惹得全场目瞪口呆,甚至于有正对面的男子当场忘我垂涎。 “又对上了啊。”此刻,主持在留下一句随时可以开始后急流勇退。只留下对垒的双方摩拳擦掌。“这是第几次了?” 一头蓝发宛如瀑布垂地的白皙泽轻声叹道。 “算上这一次刚好四十次。”白以樊表面上虽然是大大咧咧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但暗地里的细致却是顺着言谈展露无遗:“前三十九场,你赢了二十场,而我赢了十九场。” “那这一次,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决高下了。”白皙泽缓缓起手,浅袍长袖中划出十指纤长,掌心间隐有光晕闪耀,转而化作透光飞穿而出,束光在半空交错,掠过白以樊的胸膛,轰入其背后的席台,荡出如原石落水般的涟漪,并于在落地处烙下若隐若现的倒钩纹路。 那是极难为人所留意的小巧蔚蓝,纵观全场,能够看到这道妙不可言的起子布局的,不过四五人,但只要是望见了那一刹风光的人,皆会不约而同地露出深意微笑。 白霄如此,哪怕是就地坐下的敦煌和刘墨,也是如此。 “正合我意。”向来不好拐弯抹角的白以樊双手悍然抱拳,骨骼碰撞所奏出的清脆宛如雷鼓震啸九天。 飞身的横扫踢腿快如闪电,甚至炸出了长鞭破空的爆鸣。 三十九场以来的交锋让白以樊对于敌我双方优势已经是了如指掌,白皙泽最善于远端运筹帷幄,其对战场的细节把控可谓是令人发指,前二十场的败北中,白以樊几乎有一半都是在开局未曾抢占先机而导致被碾压。 而相比起游离于战场边缘的决胜千里,当遭逢他人欺身近压,白皙泽的优势便将荡然无存。在五位候选人之中,单单仅论肉体强度,白皙泽的位置乃是尴尬无比的吊车尾,以此对上堪称铜墙铁壁的白以樊,但凡只要白皙泽结实挨上一拳,战局顷刻尘埃落定。 在白以樊胜出的十九场中,有十二场都是一拳定音。 于是乎,这场争斗的重心,就从针尖对麦芒,转化成了游击之战。白以樊的欺身压进固然威能显赫,但还不至于防不胜防。 早有预料的白皙泽赶在流光将临之前振臂回袖,粗袖长衫霎时乍现宝剑锋芒,由下而上,勾掠出锐不可当,银芒所向,正是白以樊脆弱的腘窝。 情理之中的出奇不意迫使白以樊不得不收力回飘,还没等戛然而止的劲道在他身上激出不疼不痒的反噬,已是凝出厚实老茧的铁拳踏出一马平川的气势,以一记比肩脱弦于百石强弓之箭的直拳,不留情面地直突白皙泽的面门。 直拳出手毒辣,正好抓住剑锋斜撤而余力未止的时机,此刻正是银芒力所不可及的瞬间。 一剑刺破飞腿危机的白皙泽当机立断,右手全然不顾剑格阻拦,跃出圆钝剑柄,径直握上袖间腾扬而出的长剑剑身,纵使锐利锋刃顷刻破肉,换得鲜血淋漓,他的脸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握拳单臂起手下压,领其剑柄高扬,撞偏了白以樊势大力沉的一拳,以自损的方式有惊无险地避开了这一拳凌冽。 再不给对方可以趁胜追击的机会,白皙泽屈指弹出三点晶莹入空,其间形态各异,或如柔然雪花,或似雨针纤长,或像水晶棱角分明,三者浮空,当如鱼得水,接连划出令人目不暇接的高速掠影,从各种刁钻角度扑向白以樊的窍穴。 无论得手与否,三点晶莹却总是在闷头撞向透明屏障后才缓缓消退,留下同刚刚开始的蔚蓝残影婉转于世。 观众席上,就连踮起脚,拼了老命地伸长脖子,都不一定能够透过人头攒动望见赛场上对垒双方的英姿,更别说是就地坐下的敦煌和刘墨了。 然而,这两位却偏偏是不能够以常理度之的存在。 “这小家伙确实有点意思啊。”起初白皙泽的一芒隐匿,敦煌自然注意到了,但那时候的他,只是纯粹把这起笔当作扬威的手段,并没有多加留意,可等到现下三荧齐显,与先前的蔚蓝残影在半空中潜移默化地绘出四方无形结界之际,他却是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只是,为什么要用精神力来进行布局呢?天下似乎还没有一种结界是要仰仗精神力的吧?” 问题的橄榄枝被敦煌不加遮掩地抛了出去,但至于抛给了谁,只有等答案出来了才能见真章。 “是没有。”片刻沉寂后,一旁的刘墨缓缓点头:“但却有一种化精神为攻击手段的方法,需要提前布局。” “化精神为攻击?”敦煌只是简简单单地望了刘墨一眼,甚至不需要故作惊叹,后者便是瞬息会意。 “神冰诀斧。”刘墨缓声道,眉宇间掺杂着喜悦与凝重。 喜悦,源自于古来神技的重出江湖。凝重,同样源自于古来神技的重出江湖。 数千年的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时代变迁无数,可其背后的影子,却依旧只是倒映着当年的江湖么?难怪白龙会说当代白家已经步入末路。 刘墨暗自冥思苦想,而敦煌,则是默默咀嚼起那神冰诀斧四个字的分量。 看台的氛围如何,始终影响不了激战正酣的赛局。 经由掌心伤口入体的剑气正在白皙泽的内里肆虐,这本来是留给白以樊的利器,当头来却是让自己成了第一个实验品。 短兵相接无论怎么说都不是白皙泽的强项,而白以樊的近战手段又是那样的咄咄逼人,迫使他不得不多次使用自损的方式进行抵挡。 但白皙泽怎么说也不是一块可以任人宰割的鱼肉,为大局而不拘小节,此乃成大事之相,每次恰恰抵御白以樊的攻势,他总能把握时机,三两晶莹齐出,要么撞上白以樊的胸膛擦出一连串莹然火星,要么就是擦身而过,反正都能最终都会撞上透明的锃光瓦亮,将原本四方的结界,逐渐完善成为一个无缺的圆。 胜利的道路在此缓缓铺垫,白以樊却是对此不得而知。 第三百三十八章 制胜 白皙泽那不惜自损也要特意针对于关节的反制手段让白以樊难以大展拳脚,处处迫受牵制,纵使制胜先机近在咫尺,可在白皙泽那史无前例的手段影响下,他却是极难称心如意。 “也该动真格了啊。”无视掉腕间不小心吃上一剑而带起的酥麻,白以樊递手疾如风,竟是当空摘下了速度快到肉眼难以视清的腾光,将其于转瞬捏成齑粉。凝望着不远处的蓝发飘飘,他的嘴角掠勾餍足快意,脑海之中尚留的犹豫更是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定下气来的白以樊不再以迅猛攻势压人,反倒是双足跺踩身下龙爪图纹,悍然踏出地动山摇。在一众惊呼声中,原本还只是停留在栩栩如生的走笔图纹,居然有犹如画龙点睛般的惊艳流光拔地而起! 起升于五指的月牙弧光形如巨龙亲临人间所展示出的神威,绝无拖沓之意的银芒呼啸而出,在无声的寂然中激起日光下的残影连连。在白皙泽的面前浩浩荡荡地划出气吞山河之势,从四面八方飞速席卷。 “以人力作为主导来亲身牵动灵气,而非是随波逐流地应受天地灵气的引牵,想法倒是不错。”仅留独臂的敦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眼角暗浮欣赏之色的同时,又不对其中遗憾加以半点收敛;至于在他身边那位现如今还是名声不显的斗笠男子,则是同样不掩饰眼瞳当中的可惜与哀伤。“只可惜.....” “择道觉悟时间过晚,虚度了最好的光阴,浪费了本来可以前途无限的天资。”刘墨续接上了敦煌未曾说出口的话:“虽然只是少了分毫,却也足够影响他这一生人能够抵达的高度了。” “还真是不留情面呐。”敦煌先是瞥了眼面前的人山人海,继而才将视线转移到一旁静坐的刘墨身上:“不过也是啊。” 既是决意要走修行道,时间便成了关键之中的关键。早上一秒,登峰造极的机会便多上一分,迟上一刻,就越会跌入碌碌无为。 世代与人相辅相成,关系紧密的彼此注定了两者间的共同进步,上一辈名声鹊起的高手却是在声名正旺时败给后来居上的新人,在这个风云莫测的江湖之中是常有的事情。毕竟两者间的领悟力,天资,包括资源,都已在时光的洗礼下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年一届的盛典让两辈,甚至于三辈的白家人得以同台竞技,但往往笑到最后的,往往都是新生代的后起之秀。而像白以樊这种基本算得上是大哥辈的家伙,能够踏上候选之位,就已经称得上是鱼跃龙门了。 更别说白以樊乃是在自己二十三岁的时候才幡然醒悟,明白了自己应该走怎么样的路。并不像与之同行的其余四位,皆是自幼便已深谙各自的前程。 以人力憾灵气,此番作为仰仗的是纯粹的霸道,而霸气却是需要长年累月的积攒才能缓缓成型。白以樊二十三岁顿悟此道,哪怕是从此境界得以一日千里,可虚度的光阴却是让他始终难登大雅之堂。 毕竟气的培养讲究的是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而练气效率又以十一至二十岁的黄金时段为最高,白以樊刚好完美地错过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哪怕亲眼目睹了那五芒齐显于爪刃的惊艳绝伦之后,刘墨与敦煌却依然会向白以樊投以遗憾的眼神。 看着宛如狂潮般从四面八方急速涌来的锋芒毕露,白皙泽的内里却是心如止水。他将本是单手握剑的潇洒转而变化成双手凝剑的厚重,但却并非是一般人理所当然所认为的高举过顶,他反倒任由锋刃倾斜下垂,自己仅用合十的掌心,夹住淡红的剑柄。 “少爷......”眼看着飞沙走石的威胁已是迫在眉睫,可白皙泽的不紧不慢却是给人一种就此认命的感觉,由是,不光是全场观众对此表示出由衷的不解,就连一直陪伴在白皙泽身边的萱萱,此刻也是眼眉紧蹙,掩藏于红桌之下的双脚更是开始了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拍案而起...... “我倒是想改一下我之前的说法了。”从开赛以来就在闭目养神的刘墨此刻主动睁开了那对乍一看平平无奇,细看却仿似囊括了整个世界的眼眸。 “为什么?”敦煌在一旁明知故问。 “在双方硬实力差距过巨的情况下该怎么以剑对灵,我不相信你堂堂一个剑圣会不知道咯。”刘墨显然没想秉着看破不说破的态度。 “以血润剑,催灵而动。” 敦煌这边说罢,赛场那头的白皙泽两掌间当即血如泉涌,此前因受自损而入体的剑气在此刻终是在合掌的交相辉映后峥嵘尽显,眨眼便将白皙泽的双手内侧切了个血肉模糊。 如江河淌下的鲜血在莅临柄端时瞬间蒸发,化作缕缕轻飘柔烟,层层套叠之后,却是在银剑后方勾勒出同羽衣一般的血红袍衣。 羽衣乘着当空落下的龙吟九天,竟是自有灵犀般翩然而舞,连带白皙泽手中那柄血剑一起扶摇入空,化身为一道若隐若现的残躯,傲立于白皙泽同五芒之间。 那具残破血影尽管只见半身,但莹然的气焰却是极盛。无头的身影单臂拖剑,待五芒欺身并作擎天之高时,他猛然抽剑,朴素至极的挥击再没有腰肢与脊椎的限制下轻松无比地旋转一周,斩出丝毫不亚于五芒锋光的血色长虹。 二者对碰,震耳欲聋的爆鸣顿时传遍每一个人的耳畔,这恰似万千长针直捅耳膜的刺痛比起那从中倾泻而出的余威,压根算不了什么,毕竟,后者可是让现场观众们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将死的错觉。 没等危机扩散至一发不可收拾的窘迫,一直置身事外的白霄终是起指淡显出自身实力的冰山一角,不过只是一记在桌上几乎微不可见的抬手,便叫那大有颠覆全场之势的威赫烟消云散。 血虹撤白芒,两凌夺阵,一时间斗得难解难分。 “只是,以自身鲜血为代价强催剑灵乃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一步破釜沉舟,一旦败阵,那爪刃锋芒想要夺取白皙泽性命,简直轻而易举。”趁着全场都仍心有余悸的弓腰,敦煌和刘墨终是可以用肉眼望见场中央的狂风不绝。 眺望着那抹弧光映血,敦煌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如果你所说的那个神冰诀斧不能够一锤定音的话,在没有外人插手的情况下,白皙泽十之八九会死。” “能否一锤定音我不敢断言,但至少那小子的局,已经布好了。”刘墨起指朝向最远端的彼岸,敦煌顺势望去,刚好看见有迥异于猩红的蔚蓝破开剑气萦绕,宛如一枚钢针般刺入透明。 下一息,他的心中响起了空灵至极的声音。 “神冰诀斧!” 瞬间,早已婉转成圆的蔚蓝骤放光亮,彼此交织连线,构成一副冰蓝色的天罗地网,将周遭的一切囊入其中,并于转瞬将那包括空气在内的全部,都在须臾间应声凝固。 冰蓝的天地刮送着刺骨寒风,白日当空霎时不见影踪,取而代之的是深邃如汪洋的浩瀚夜空,在那其中,有无数细小精灵驮着背后荧光缓缓腾飞,倚天齐聚一堂,逐渐汇出一柄重斧的相貌。 与周围幽冷清蓝一模一样,那柄巨斧同样以深蓝作为基调。 一直以来的布局终是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完成了,这让白皙泽不禁想长出一口浊气,可还没等口中吐息散到一半,喉内喷涌而出的鲜血便是加紧步伐取而代之。 “咳咳...”白皙泽抬起右手,下意识地想要用掌心擦去嘴角鲜血。然而,就是这无意间的一瞥,却让他惊觉自己的双手早已遍布深可见骨的淋漓伤口。 以血润剑,强催剑灵,这便是代价的一部分。 改用耸肩的方式擦拭嘴角淌下的鲜血后,白皙泽这才凝望远方那宛若一尊雕像般站定不动的白以樊,蔚蓝的瞳孔中五味杂陈。 头上,一经现世便再无可逆的神冰诀斧已经逐渐凝出架势。 “我们俩这些年来斗来斗去,打来打去。”白皙泽默默说道:“死秃子,终究,你还是差了我一步啊。” 三番五次的尝试过后,白皙泽这才无比艰难地在右手掌心亮出同周遭蔚蓝一脉单传的光晕。“这一次,是我赢了。” “二十一比十九,是我赢了。”不知为何,白皙泽的眼角闪现泪光。 说罢,神冰诀斧朝着白以樊当头劈下。 直击灵魂的神冰诀斧是夺命技,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杀人技。 那一刻,白皙泽的脑海中,浮现的是过往同白以樊相处的点滴。走马观花的记忆掠闪着曾经的称兄道弟;曾经的针锋相对;还有在知晓主偏后便就此烙印在二人生命当中,成为那不得不避的生死之战。 ——此战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比赛之前,白以樊和白皙泽曾这样对彼此立下誓言...... “铛!”向来自诩为百发百中,绝不失手的神冰诀斧,现如今,却是被某位天外来客仅用两指便夹住了那宛如一座小山大的斧头。 “既是亲兄弟,又何苦为了主偏之争闹成这样?”那人披着斗笠,一袭白衣清新脱俗,也正是这朴素的着装,才将其二指夹斧的身影映衬得愈加伟岸。“更何况,你们俩那不明事理,只会一味盲从历史的老爹,已经死了。” “你是......”白皙泽眼前已然显出朦胧的灰雾,但他也依旧在竭尽所能地瞪大自己的眼睛,难以置信的神光径直落在那道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上。 “双胞胎,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噩兆啊。”白衣男子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两指悍然发力,那由万千小精灵融汇而成的巨斧便是立马寸寸爆裂,伴随着一连串不知该称作痛呼还是清脆的音浪,由神冰诀斧凝成的蔚蓝瞬间崩塌...... 一刹的恍惚过后,场内的比赛已然落下了帷幕。 白以樊和白皙泽双双倒地不起,但至于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是几乎没有人知晓。 至于二人比赛的结果,则由白霄作为最毋庸置疑的权威扬声公布:“白皙泽胜。” 说罢,他的眼神像是在搜寻什么一样,以迅雷之势飞速扫向观众席上的某处,但结果却是不尽人意。 第三百三十九章 第二场 昏迷不醒的白皙泽和白以樊被人抬出了比赛场地。 那一行官方人员全都披着天蓝色的衣袍,在场内目无表情地来去自如,就像是被人牵线的傀儡,头上命令如何下达,他们便如何执行。 一行分三队,其中两队负责照料不省人事的白皙泽和白以樊,剩下一队则马不停蹄地奔往被龙刃束光撕出龟裂的场地,负责修缮工作。 各司其职的分工明确让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前提下稳健进行,次战想来不消多时,便会如期而至。 至于不知何时闪身到比赛之外的敦煌,则依靠在洁白的大理石墙墙边,一脸平静地抬起单脚抵着墙根,偶尔昂首望天,偶尔又看向街角几个将圆形破篮当成球踢的小孩子,眼眸中大体流转着百无聊赖的清闲。 就在其左手边的正门处,正有两队蓝衣前脚跟后脚,扛着不甚华丽的轿子,分别沿东南及西北遁走,很快便消失在视野尽头。 待蓝衣身影退散,敦煌再度回眸之际,他的身边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出一道斗笠白袍,来者正半蹲在原地,斗笠下的眼幕酝着陈杂五味。 “不是要尽量隐藏自己的身份么?”敦煌瞥了一经半蹲当即身高在己之下的刘墨一眼,大大咧咧地顺口问了一句:“那为什么又要插手其中呢?” “只是不想这两人重蹈我和我那老弟的覆辙。”刘墨直起身,脑海中的千言万语最终融汇成言简意赅的说明。 “如此想来,白家好像是有什么双胞胎即是噩兆的说法。”敦煌扒拉着自己才刚刚冒出的胡茬,在自我记忆中认真搜寻了片刻:“应该就是从你们那时候开始一路传下来的吧?” “永远都是这种东西传承得最快。”刘墨自嘲地笑了笑,同时下意识地踢腿,将那个不经意滚到自己脚边的竹篮送回那些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孩子身边。 趁着小孩的视线转了过去,刘墨转而向敦煌微微颔首。仅仅只是瞬间的对视,二人便当即领悟了彼此眼中的意思,相继递手入空,掌心牵出掠影柔光拂过自我面庞,原本还是棱角分明的脸庞,顿时变得朦胧起来。 精致到可以称之为完美的障眼法仅在一息间大功告成。待到迷蒙烟云退散,二人的容貌包括气息在内,全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赶紧走吧,下一场快要开始了。”此刻已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半百年华的刘墨正扯着公鸭嗓,一边一马当先,一边又用沙哑催促着一旁同样看上去年逾花甲的敦煌。 “知道你着急了。”彻底代入角色的敦煌起手敲打着自己佝偻的驼背,无奈地摇了摇头,急急忙忙追上刘墨的步伐:“等等我啊。” 白家盛典,惟比赛进行期间才不允许观众进场,至于其他时间,只要经过了彻底的检查就都能进场。 擂场门前既有身披重甲进行巡卫的士兵,又有身着便服在旁按兵不动的卫士正以凌厉目光打量着过往的行人。乍一看委实壁垒森严,但倘若是细致朝内进行体验,便能知悉这所谓的检查,大抵还是按人身份的三六九等来进行划分的。 像现如今不光形归,更是神似老头老大爷的敦煌和刘墨,也就只是简简单单地回答了那么几个问题,就轻而易举地进入了观众席。 要知道,不久前还是披斗笠着蓑衣的刘墨,在第一次进场时,可是花了快要两柱香的时间呢。 平稳度过门前检查的刘墨拖着一张沟壑满布的沧桑老脸,眼神当中的睿智却是令瞳眸显得愈发明亮,可越是明亮,当中流露出的忧虑便越是明显。 从入场到出场再到入场,一直都算得上是与刘墨形影不离的敦煌自然瞧出了这位老友眼眸中的挂虑,只不过这一次,他秉持了看破不说破的原则。 二人登顶观众席,却并没有在将整个斗兽场堵了个水泄不通的人山人海中博得可以一览众山小的广阔视野,再加上两人都是老人姿态,身高上就已经事先吃了大亏,现如今落进人海,就跟直接跌入周围都是群山峻岭的盆地几乎没什么两样。 萦绕在敦煌和刘墨身旁,那些意犹未尽的热切目光全都清一色地源自于八尺男儿。 场内破纹在蓝衣不辞辛劳地修补下,很快便恢复如初。紧接着,主持再度飞身而来。他的出场每一次都有所不同,让人难以捉摸。 “又要讲废话了。”敦煌的不屑与主持人故作热情洋溢的说辞几乎踩着同一时刻的点一并奏响。 主持在场内滔滔不绝,敦煌在远端昏昏欲睡。距离白兰雨和白临霜的对决,显然还需要那么多一小段时间做准备。 白家主城,独属于白兰雨的宅邸。 碧尔此刻正巧推门而出,一如既往的青衫青发,惟一对眼眸在艳阳之下显得无比深邃,全然望不见曾经的灵动。 碧尔先是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同时搜索宅邸内的各个角落,确保四下无人之后,这才徐步走入花园,站定于纵横十九道旁,自怀中摩挲出一本已然略微泛黄的蓝本,将其如视珍宝般平铺至棋盘之上。 氤氲渐起,在碧尔的眸前浮现出宛如幻境般的景色。在仿佛触手可及的烟云缭绕之中,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碧尔,另外一个则是戴着苍白面具的灰发男子。 “如果我告诉你,我有办法复活杜夜雪,你会答应跟我合作么?”如梦似幻的魔音在此刻回荡碧尔的耳畔。 “而我向你要的东西其实也不多,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承诺而已。”那阵阵低语仿佛自有魔力,引得碧尔的目不转睛。 “我只是想要你在我需要的时候出手帮我,就这么简单。”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袖间鼓动出和风,在两个碧尔的凝视下,幻化出一具沉沉睡去的身姿。 是已死的杜夜雪的魂魄。 “这可是我花了很久才找到的呢。”那男子的谈吐之中点缀着隐约笑意。“现在,只需要再找一副可以与之相匹配的躯壳,我便能将杜夜雪复活了。” “躯壳,需要你自己去找。”男子弹出修长的食指,纤细又白皙若玉,同女子基本没什么两样。“而在那之前,我会帮你好好照看杜夜雪的魂魄的。” “怎么样,这笔交易,你可答应?如果你答应,我会在你的掌心烙下一小点莲花花瓣。当然,如果你不想与我合作的话,直言便是,我不会缠着你不放的。” 幻境到此终结。 愣了很久,碧尔这才用微微颤抖的右手收回棋盘上的日记。 而在其递出的右手掌心,正有一点莹然安静沉睡...... 白兰雨这次穿了洁白如雪的长衣,恰到好处的搭配衬托着她本就协调的身形,再加上周身萦绕的飘渺之气,令其看上去宛若仙人踏凡于世。 要说白兰雨的容貌,其实并不是那种可以回眸一笑生百媚的倾国倾城,这一点,光从其眉间比男子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英气便可洞悉。 但要说她不漂亮,那未免就有些眼高于顶了。虽然白兰雨乍一看的容貌却是不比一线美人,但胜于均衡的样貌却使其在各个角度都百看不厌。 这一点,在她对面的白临霜,早已切身体验了无数次。 白临霜穿着暗红色的修身劲装,如漆如墨的眼眸凝望着白兰雨,不让分寸,仿佛这个世界就只有面前的那位女生值得他正眼观望。 与白临霜同样久久凝望白兰雨的,还有地位稳如泰山的白霄,只不过,比起白临霜的眼神纯粹,这位家主的眼神则凸显复杂情愫,尤其是当他望见白兰雨刻意穿戴上身的白衣,心中绞痛更甚。 那可是白樱雪最喜欢穿的衣服。 此时此刻,萱萱和郭狩先都已提前告退,去陪伴他们各自的少爷了。所以,在白霄的身边,现如今就只剩下了南宫凌,还有披着银色战裙的审判。 “真是漂亮呢。”南宫凌看着场中英姿飒爽的白兰雨,和煦的微笑顷刻显于嘴角。 “是啊...”白霄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做出回应,之前足以声震全场的气魄此刻已是荡然无存。 “至于穿成这样吗?”白临霜撤手挥出一把绘有泼墨山水的折扇,柔然道:“看这架势,你是想要两个人加在一起来揍我呀。” “事先声明,我可没动过你给我的昆玉帽。”白兰雨五指在半空开合,霎时便见千百年都难得一遇的并蒂昆玉帽在白临霜的眼前一闪即逝。 “啊,好歹是我的一番心意呢。”白临霜起扇在身前轻拨,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别耍嘴皮子了。”白兰雨冷哼道。“打完之后,自然会吃的。” “那你可得真吃啊。”白临霜将纸扇拍到右手,顺势收折的山水画卷化作一道腾飞掠影,后向隐入袖间。 从始至终,白临霜都没有表现出任何蓄势待发的姿态,一直都保持着云淡风轻的样子。 “行了,哪来那么多话,赶紧动手吧。”白兰雨径直无视了白临霜的希冀嘱托,同时将右手高举过顶,不曾使力的手腕稍稍垂落。 不再理会白临霜,白兰雨的右手悍然下落,五指与手腕在顷刻间绷直成一条线,紧接着,一道剔透的长雷破空,直击白临霜的头部,力求一击制胜。 一直以来都是漫不经心白临霜纵使突然遭逢此劫,却也依旧不失原来的闲庭信步,外人也不见他如何移步走身,就见那来势汹汹的烈雷竟是凭空弯起皱褶,距离白临霜的天灵盖差了毫厘,顿时失之千里。 第三百四十章 破邪与混元 白兰雨同白临霜的针尖对麦芒,从开局的第一次交锋便已垫下不死不休的势头,且横向对比起白以樊与白皙泽那几乎让全场大部分人都摸不清头脑的一招定胜负,现如今源于白兰雨身后炫光异彩的狂轰滥炸,才真正意义上让全场观众得以大饱眼福。 旋风本该无色无形,此刻却是在白兰雨的巧手牵引下,凝结出一团团艳红花瓣绽放其中。在那乍一看的绚丽夺目之中,却又有清然如高山流水般的浅淡轻飘。 火水同洽,乘着半空扶摇的旋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前仆后继,狂袭向那道形单影只的翩翩身影。 此时此刻,倒映在白兰雨眼瞳之中的,不再是成日在自己面前笑意盎然的白临霜,而是某位披黑衣托重铲,不动如山的雄壮男子。 樱源无名。 如果说白兰雨身后的流光溢彩让全场为之侧目,那么在其对面的白临霜,则是用一如既往的闲庭信步换得全场的惊诧。 眼看着那来势汹汹的三元共洽即将临身,白临霜却是依旧不躲不藏,单步前行的身姿甚至没有因为近在咫尺的威势而有所减免。 两者间的碰撞如期而至,但鹿死谁手的结局却并非台上观众们心中所设想那般简单浅显,以人之肉身去硬接灵气澎湃虽是闻所未闻,但那也只是没有简单的先例而已,并不代表它是无法为人力所实现的天方夜谭。 所以,白临霜瞧准时机,架着千钧一发,把握合扇的右手顿时做出轻轻上挑的动作,用四两拨千斤的劲道将普普通通的宣裱前沿抵上乘风而来的火水共舞。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无异于不自量力的自寻死路。不论是道高一尺的修行人,抑或是魔高一丈的潜世高手,甚至乎纯粹赶往此地来图个热闹的普通人,都能在这一瞬看出白临霜那大厦将倾的颓势。 “这小子真不打算释放灵气么?”就连敦煌亦是捉摸不透那一直收敛气机不放的白临霜的内心所想。 可以说,在场所有人都未曾看透白临霜的所作所为,除开一位老人,一位由化形而成,就站在敦煌身边的老人:刘墨,或者说,白玄齐。 “云天,你居然把宝压在了他的身上......”从第二次入场以来眉宇便是一蹙再蹙的刘墨,此时此刻更是表现出一点点始料未及的讶异。只不过,与主流的不明所以不同,这位身承二世记忆的男子,其心中惊讶悉数以“看透”作为基调。 “如此一来,如果我真的想要收回他的话......”心间的自言自语让刘墨下意识地抿紧双唇。 “什么东西?!”惊呼浪潮几乎在瞬间席卷全场,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那乘风舞动的磅礴水火竟是真的被白临霜一扇抬起,并潇洒借势抛向身后,任其在后场宣泄无穷威能。 自始至终,白临霜未曾动用过自身哪怕一丁点儿的灵气。 “混元威?”敦煌借由神识律动从而远远地打量着那位表里都淡然如一的白临霜,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同时确定了那柄纸扇真的没有动过任何手脚之后,他在心底对自己道出难以置信的话语。 敦煌的眼神下意识地望向了刘墨,刚好与后者轻抬的双眸来了个短兵相接。 无需言语,刘墨当即缓之又缓且郑重无比地点了点头。 “还真是啊......”这会儿,也该轮到敦煌大吃一惊了。 混元威,天下元气与灵气共同的始祖,是天下希冀能集百家之长,并加以融会贯通的全能修行者最为推崇的绝技,也是历史文书记载中,唯一一个可以让使用者在不使用灵气的情况下,仅以肉身便可拨动外界灵力攻击的绝世神技。 混元威源于白家创世人兼天地灵气祖师爷的白玄齐,却是盛于杀将洛云天之手,其中内幕如何,天下人不得而知。且混元威本为逆天之道,早已失传多年,也正因如此,哪怕是现如今的重出江湖,也甚少有人能够揭露出它的庐山真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敦煌一样,闲得无聊就会去翻阅古书的。 天地任何技法都离不开道行两字,混元威固然准许了以人力憾灵力的可能,但白临霜作为一个在此道仅仅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势必不可能每一处都能表现得如挥扇这般潇洒。 一鸣惊人过后,白临霜便不再轻佻,神情顷刻凝重,伴随着混黑的气焰翻腾,两人的对敌这才相继步入正轨。 “兰雨,得罪了。”白临霜携扇作揖,行了一个自求心安的礼数之后,便是率先发难,手中收叠折扇顷刻扯起完整山水画卷,带着泼墨彗尾化作一缕流星横跨整个比赛场地,眨眼莅临白兰雨的跟前。 一直维持警惕的白兰雨同样不甘示弱,双手根部承合的同时十指齐齐下弯,左手向前,右手则转而向上,架起一个旁人看了有些云里雾里的手势。 不消多时,盘旋在白兰雨身后的多道流光顷刻融合为一,化作一面结实壁垒在前当仁不让,恰到好处地接下了飞瞬而来的黑色流星。 两者于空中相撞,顿时炸出席卷漫天的风尘滚滚。当中偶然有银芒腾空闪烁,每一次的位置都不尽相同,正当众人翘首以盼之际,就望见一道倩影手握剔透水晶长剑以一去不返的气势直捣黄龙,紧追白临霜而去。在她身后跟着的,是挂满蓝天的剑雨。 同样作为观众的敦煌在远远瞅见眼光下掠闪锋芒的剑雨之后,心里头的思绪便是当即飞回至断面山上的那段颓废时光,当初与白兰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女孩好像也是这样。 “这女孩倘若一心臻于剑道,将来的成就绝不会在你之下,更是有望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剑圣呢。”刘墨在一旁扯语感慨着:“只可惜她生在了白家。” 后面一句话的自嘲,刘墨是嘟囔着带过去的。 “小姨加油!”雪儿此刻已是激动得站了起来,在整个可以坐下的贵宾位,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最为响亮。 前列和后列是分开的,中间有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屏障作为分层,透过这样的方式杜绝了身后那帮子多半都是为了凑热闹,缅怀热血的普通人的热情洋溢,将安静的氛围交还给了真正是付出了代价才得以坐上贵宾位的人们。 这也是为什么田雯灵能够在如此嘈杂的竞技场中照样安睡的根本原因。 被雪儿不遗余力的加油打气所吵醒的田雯灵这才缓缓坐起,就亲眼目睹了百万剔透长剑如雨幕高悬的惊艳一幕,心里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急急忙忙坐定身形,伸长脖子望入场内,却见是白兰雨持剑与白临霜近距离对峙的激动人心,这一刹,激动有半数因心中阴影而消弭。 白兰雨同白临霜的短兵相接就不再像是前面一场差距过大的一边倒了。二人的身体素质同处于不分伯仲的强悍,并不存在像是与白皙泽一样只能被动挨打,仅仅只能依靠防守反击的狼狈窘态。 白兰雨仗剑的刺掠横挑样样凌冽,几乎都是不留情面地朝着白临霜经脉所处破空呼啸而去。但后者明显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滴水不漏的空手接白刃压根不给白兰雨半点冷兵一击制胜的机会。 当剔透炫光照面而下之时,只见白临霜左手空悬划出如潺潺流水般的浮光,精准无误地侧拍向剑刃一旁,将利刃从劈头盖脸顺势引向右肩前三寸,混黑灵气顷刻爆发,将那柄距离得手只差半步的透明利刃炸了个支离破碎。 由寸寸炫光开裂作为契机扶摇而上的混黑眨眼便缠上了白兰雨的纤纤五指,霎时满溢而出的灼烧感迫使白兰雨不得不率先从贴身短打飞速后撤。 在旁人眼中,这可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乃是高手过招中不可多得的千载难逢,可白临霜却是偏偏任由白兰雨径自退去,自己反是摆手立定,肃穆的脸庞仿若冰雪融化一般显出微笑:“混元三诀其一:稠。” 白兰雨注视着左手上的黑炎,此时此刻,灼烧感已经退却,但与之一同离自己而去的,竟还有她体内的一部分灵气。 “黑气具有化敌灵气为己用的功效。”白临霜完全没有将三诀当作秘密的意思,将其中秘密大大方方地告诉了正是对手的白兰雨。 “多谢提醒。”白兰雨冷哼一句,右手微抬,便见高悬剑阵霎那落出七柄势如惊雷的剔透,在直坠过程合而为一,幻化成全长二十寸的短剑。 短剑映衬着樱源落英时的缤纷色彩,乍一看突显柔剑之媚,实则其刚却是堪比磨砺百年的锋利。 “破邪剑。”玉人天籁的声音转瞬回荡于白兰雨的耳畔,同一时间,白兰雨自己也把这席话当作回礼,如数抵还给白临霜:“世间无气可以直撄其锋。” “来吧。”白临霜负手做请,原本还只是贴合着自身的混黑气机顿时扩散出身外,达至约莫三尺的距离才缓缓停歇。 一贯丽色长虹瞬息划开天地,如世外高人随意拈下的一瓣落英,在其上汇入毕生修为并投掷而出,其威势仿佛要将整个竞技场裂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 “小姨加油!”雪儿的鼓舞是不计代价的歇斯底里,一旁的田叔对此只是笑面以对,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跟田叔一样好脾气。 “哪家的小屁孩,看就好好看,瞎叫唤什么?”坐在雪儿前面的男子满脸不屑地转过头来,看着那雀斑长满一脸的小女生,恶狠狠地说道:“别吵着本大爷看比赛,坏了本大爷的心情,小心你小命不保啊!” “就是就是!”在他身旁坐着一众明显与之同气连枝到甘愿马首是瞻的仆人,见老大出言,便是立马不经大脑地响应道:“我们家少爷对付你这种讨人厌的家伙,可是有千百种方法叫你不得好死的!” 他们还不知道,就在自己起言威胁雪儿的时候,在那挂满苍天的剑雨中,就已经有好几柄冷不提防地调转锋芒,直指他们每个人的心窝了。 “啊,抱歉抱歉,是我家女儿太激动了点,打扰了公子的雅致,实在抱歉呐。”如果不是田叔及时出言,这些人估计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好好管管你家女儿。”那自称大爷的男子似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简单威胁之后便再度转过身去欣赏比赛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来访 破邪锋芒毕露,欺身杀机可谓爆棚。 玉人天籁所言句句属实,破邪剑风既出如龙,就连哪怕是白临霜承自洛云天的混元威,亦是同样难撄其芒。后者绕身黑雾中那原本对气尚可稳压白兰雨一头的澎拜,在此刻却是只能与之斗个旗鼓相当,甚至还隐隐有弱于剑锋的势头浮现掺杂其中。 不敢以肉身近接破邪锋刃,白临霜不得不将双手向着虚空作沉压之势。转瞬,仰仗剑意从而一往无前的白兰雨便是惊觉周遭空气立马塌陷,仿佛混浊成一潭淤泥沼泽,牵制着她的所有动作。 威压来之匆匆的猝不及防让白兰雨一时半会儿难做调整,原本已经架好的剑招,威力更是顷刻间被抵消了半数,尤其是协助破邪从而突显咄咄逼人的剑招迅猛,更是因此放缓无数,让白临霜终是得以在原地不紧不慢地侧步,左右开弓,就像是引渡川流般在半空挥出沉稳有力的掠芒。 掠芒既出便如同夜幕银河,顿时占据天地主导从而熠熠生辉,引领着破邪锋刃借力打力,将全身绷如脱弦箭矢的白兰雨转而托往侧右方向。 紧接着,白临霜左手化拳为掌,一掌轰出同江河奔涌别无二致的黑气缭绕,正向白兰雨的手腕冲击而去。那裹挟着灼烧疼痛的混元威未曾临身,白兰雨就已然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取舍。 兵器被缴横向对比起自身灵气被吞噬从而化为他用,两者间代价的高低贵贱,白兰雨自诩仍然看得通透。所以她果断撤下握剑右手,强撑着逆气所带来的反噬,她以脚尖悍踏虚空,竟能踩出一声擂鼓的爆鸣,更于转瞬为左手燃明在樱源中修行而习得的金色流光,同样仿效迅雷之势直扑白临霜的正脸飞去。 二人破敌的手段全都不约而同地在一瞬间落下帷幕,从白临霜的巧妙逆转再到白兰雨的换势突袭,期间根本没有一丝丝停滞的空缺,这不分彼此,共舞而成的行云流水让全场为之屏息凝神,甚至有许多人都在瞬间瞪大了眼睛,生怕一刹的眨眼就会错过无数细节。 破邪乘雾腾飞而去,径直撞入压阵的漫天剑雨,砸下一大片剔透长剑,落地支离破碎。也就在同时,白兰雨势如破竹的左掌横刀也已临踩白临霜的侧脸。 左手尚有回力的僵硬未去,白临霜只得立马扬起右肘结结实实地抗下那道流光,霎时昂扬的金色气浪如水上涟漪,同时还连带着双脚未曾离地,却是不得不向后急流勇退的白临霜一起向赛场边缘倒飞而去。 待赛场地面拉拽出两道墨黑色的长影挥之不去,白临霜这才勉强从那金色流星肆虐的余威中夺回身体的主控权。 此前屈居被动的无奈令白临霜在节奏上要比白兰雨慢个半拍,可也就是因为这不过一息的半拍,才让会让白临霜一直徘徊于后手的窘迫。 实力相当的高手对决素来讲究环环相扣,一旦当中的任何一方抢占先机,基本就等同于提前宣告了对方的败局。真正的对决,要么就是从头压打至尾,要么就是一直大败亏输,甚少会出现江湖传闻中那些几乎不胜枚举的力挽狂澜的奇迹。 白临霜回身起势,周身护体的混元威甚至还没能尽数重新聚集,他就远远地望见了重拾破邪的白兰雨,短剑的银白此刻不知影踪,取而代之的则是金红蓝碧的四色混光,彼此泾渭分明,却又在剑尖齐聚一堂。 白兰雨压根就没有给白临霜任何喘息的时间,凝剑的右手将破邪高高抛起。与一般剑刃入空当旋转不停不同,破邪踏空,无坚不摧的锋芒却是依旧稳如泰山般直指白临霜的眉间。待四色流光攀上顶峰,白兰雨那神出鬼没的身影却是在电光火石间悬浮于半空,侧身利落出右脚,恰坠破邪剑柄,霎那,四光凌冽如铺天盖地的狂风骤雨,迫使全场不得不将视线从中抽离。 “白临霜这小子难了啊。”比起其他人措手不及的急忙遮眼,心中早有预料的敦煌则更显风轻云淡,早已蒙上异光云彩的奇眸甚至不需要从那刺目凌烈中撤下阵来,保持着直视的淡然,他下意识叹道:“在那樱源里,白兰雨可还真是受益颇多啊。” 一旁的刘墨没有吭声,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帘轻阖又有些摇摇欲坠,似乎正游离在睡与不睡的灰色地带。 观众席这最顶端的山巅却是能够在此刻簇拥着一大批一大批身高八尺的壮汉,这一方面说明了盛典比赛的空前盛况,但如果向内细想,却是总能朝着偏阴暗的方向淡去。 堆得人山人海的观众席,就算是有哪一处突然少了那么几道身影,这件事都甚少会有人得知,更别说擅自去揣测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了。 而且,那几乎席卷全场的热情洋溢更是成为了某些人耍小心思的完美掩护,就算是当中稍微浮现出零星几点幽冷,也不过将是转瞬即逝。 此时此刻,场内磷光刺目,场外翘首以盼,这一切,不正是时机? “哼。”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刘墨终是睁开了眼眸,那对深邃得仿佛可以倒映出另外一个世界的瞳眸此刻望天,却是看见了那将整片天空都堵了个水泄不通的银针不断,其间来回传递的盛气凌冽,无一例外,皆是凝落赛场中央的二人。 “啊!”谁都没有想过,一个看上去连爬楼梯都会气喘吁吁的老头,居然会在此刻突然发难,暴起伤人,而且这突如其来的蛮横动得更是霸道无比,仅仅只是转瞬便已扭断其身旁一位壮汉的关节。 碎其关节只是一道简单的开胃菜,刘墨明显没有放过这名壮汉的意思,钳住后者腕间的右手向左看似随意地一抽,却是直接将其左手连根拔出,更是如同对待垃圾般把这只手丢到一旁。 “你们也真是挺够胆的啊。”刘墨平平淡淡的低吼让霸占了山巅整整一排的壮汉集体愤然起立,就连刚才被刘墨连根卸下一只手臂的那人,也仅在片刻痛呼后归入行列,空洞的左手伤口不见有鲜血流淌,只有灰蒙蒙的雾气不断涌出。 面对着全场如山倒的压迫,刘墨偏偏不躲不藏,惟一张沧桑脸皮迅速退散,幻化出其原本的容貌。与此同时,他的左手轻轻做出牵引,在蓝天之下抽离出近百根通透长针,如同瀑布般稀里哗啦地落到其跟前的地面上。“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天下还没有什么东西是自以为天衣无缝,就能完美无缺的呀。”就在刘墨一人质问全场壮汉之际,敦煌也是冷不提防地开口说道:“冥界,现在就要开始动手了么?” 众多壮汉的怒目全然奈何不了这两个不动如山的冥王,与此同时,赛场当中的流光也已尽数消弭,当中取而代之的并不是什么鱼死网破的殊死一搏,反倒是白兰雨与白临霜二人背靠背并肩作战的默契一幕。 在他们的身边,更是已经不知不觉地横躺了七八具黑袍尸体。 许多人一时半会儿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全场大多数人都在发懵的时候,一道踏空而来的身影则是恰到好处地引领了全场视线。 “不错啊。”那道身影的现形虚幻且闪烁,明显不是实体。他一边走着无形台阶,一边拍手笑言:“我还以为这场盛典不过是年轻一辈的角逐而已,没想到当中居然还会有高手在场,失算了失算了。” “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什么是家教么?”稳坐主位的白霄自是第一个腾飞入空与之对峙的存在:“擅闯别人家就算了,还要费尽心思想要搞破坏,与涵养沾边的东西,你是样样不做啊。” 与此同时,居于观众席的审判亦是跨步跃入比赛场,来到白临霜的身边,情字一决的审判甲胄璀璨生辉。 至于田叔,他则选择了按兵不动,主要是身边还有两个小娃娃需要照顾,着实分身乏术。 “啊,白家主。”悬于白霄正对面的来使揉了揉眼睛,假意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可怜模样,辩解道:“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不远万里,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就是为了给你们的盛典捧一捧场,顺带炒一炒氛围,用心良苦啊。” “那我是不是还得要谢谢你?”白霄冷笑道,抬空的两记粗袖中隐现炫光。 “免了免了。”来使倒是脸皮极厚,全然不顾白霄阴阳怪气当中的别样深意,直接顺应着片面意思向下直言说道:“而且呀,你现在也没有必要跟我一个小小的投影动手,是不是?” “投影?”白霄表面上用挑眉的动作释出不屑,脑海中的思绪则是翻腾如江海。现在的他还无法准确认出来者究竟是谁,只是猜到了这道踏空身影一定与此前逃出白家的白龙脱不了干系。 “哦对,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那道身影迟迟作揖,可礼才行到一半,就戛然而止:“算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反正几天后我们就会真真正正地见上一面了,到时候再跟你详细介绍我自己也不迟。” 说罢,男子将眼神从对视转成俯视,鸟瞰着众多人仰望的目光,他微笑道:“我这次来,只是想给在场的各位送上一份大礼而已,还请笑纳哟。” “大礼?”就在全场不明所以之际,观众席山巅的一排黑衣壮汉集体飞入半空,各自如同粘稠面团交织在一起,汇成一个巨大的黑球遮天蔽日。 有人心生危机,正要起身逃走,却发现自己的双腿仿佛被某种强压给钉入了大地之中,任由其如何抽动,双腿仍是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踏空男子屈指一弹,那个黑球顿时成为了天边第二颗灿金色的太阳。 “盛典,还是延后举行吧。”男子喃喃说罢,太阳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坠入场地正中,燃亮到坠地,其中跨度不过两次呼吸。 随后,在众人都措手不及的那一刹,太阳坠落,挟以无与伦比的煊赫,震慑大地。 这是白家盛典有史以来,第一次延期。 第三百四十二章 落日 世界各国总会有那么几个富可敌国的家族,来充当一国在特定区域的牌面,这类登顶之族,仅仅凭借个人的真材实料从而行至高位的很少,哪怕追根究底也找不出五个以上,其余的家族,再怎么都会与皇家氏族有所交集,甚至直接绑定在一起也屡见不鲜。 要说行天大陆上可以只手遮天的家族,白家自然当仁不让。但如果将范围缩窄,窄至天灵帝国境内,那么当中的庞然大物,除却南宫皇族之外,就是李家了。 而李家的登顶之旅,又少不了南宫家在背后默默无闻的付出与扶持,两家关系于是成立。直至今日,两家早已密不可分。 “陛下......”哪怕是对朝野事务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南宫羽,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拨冗莅临殿堂,静静地聆听着当今李家家主躬身于红毯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 李氏家主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单字复。 李复与南宫羽父亲,也就是天灵先皇关系好到可以勾肩搭背,彼此称兄道弟的地步。同时他也是极少数亲眼看着南宫一门四子缓缓长大的长辈。 与天灵先皇严于律己更律子的教育方针不同,李复扮演的角色更像是慈祥的叔叔,不论南宫家的小孩子犯了什么事,只要有他在,就总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此,南宫羽从小到大就没少往李家跑。 李复膝下有两个儿子,嫡长子若是活着,应该比南宫羽还要大近十岁。这位长子是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突发顽疾去世,只为李复留下了两个孙子;而次子又先天体弱多病,常年需要卧床,这一卧,就卧了十余年,至今未起。 至于李复的那两个金孙,一个叫李宣安,刚刚二十出头,正是最向往江湖的年纪,今年又刚好有声势浩大的白家盛典,一听可以观赛,当场便下定决心,一定要亲身前往观摩。 “虽然自己生来不是习武的料,但只要能大饱眼福,也算是圆了自己的一个小小江湖梦。”这是他临走前跟李复说的话。 那个时候的李复压根没有多想什么,只是随意拨了几个连近卫都算不太上的手下陪同李宣安一并前往白家。 所有人,包括李复在内,在今天之前,都想当然地认为白家乃是迄今为止,天下最为安全的铜墙铁壁。任谁哪怕抓破脑袋,都不会意料到居然真的有人敢对白家下手,而且还是赶在白家盛典这个举足轻重的时候下如此狠手。 当李复听到白家遇袭的消息时,他的手就一直没有停止过颤抖。而等到李复在下午亲眼望见李宣安那已被烧到半边焦黑的身体时,他更是当场昏阙,如果不是恰好有医师在场,这位花甲老人在那一刻恐怕就要直接命丧黄泉。 “李叔叔。”南宫羽已然不顾帝王之姿,递手搀扶着宛如风中残烛一般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李复。南宫羽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身体重量,仿佛自己只要一松手,李复当即就会烟消云散。 “白家...为什么会...为什么.....”李复神情呆滞地重复着质问。既问苍天,也问自己。 “梨,墨。”看着这个已经神志不清的老人家,南宫羽幽幽地叹出一口气,轻吟的呼唤刚落,便是带出两道应声而来的身影站定于左右两侧。 一男一女。 “你们先把李叔叔带下去,记得安排御医好好照顾他。”南宫羽将李复的苍老身躯交付给那两名亲信,略作安排之后便是目送着三人缓缓离开。 偌大的殿堂又一次空了,在那奏折掷地甚至可以激荡出回响不断的金碧辉煌中,南宫羽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南宫羽这位帝王一直以来的谋算虽说是被其冠以了讨伐白龙的义正言辞,但他实质上的目标无疑是针对白家而去的。 一山不可容二虎,白家的存在已经压榨了天灵帝国太久太久,不除,天灵便几乎不会有翻身之日。 但是这一切,本应该是借天灵帝国,本应该是借南宫羽自己的手来执行的才对,可此番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却是凭借着那将整个比赛场夷为平地的骄阳,径直掀翻了南宫羽长久以来的布局,又再一次将白家同天灵绑定在一起。 白家惊起变故的消息,跟随着那震慑整片行天大陆的巨响不胫而走,几乎瞬间便传遍了行天大陆的各个角落,所有人对此都无不表现出浓郁的担忧之情。 这场席卷大陆的风波更是让向来在针对白家方面一意孤行的南宫羽在心头开始了反思:又或者,天灵与白家,本就是祸福相依的唇齿关系? “陛下。”南宫羽这边正心烦,殿外却又是响起了一声低沉,应声回望,南宫羽瞥见的是另外一位同样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只不过他此时此刻的英姿飒爽要比李复的失魂落魄好看太多。 来者正是田叔。 “田敬禾。”南宫羽深呼一口气,借以强压住心里的躁动:“究竟发生了什么?白家怎么会......” “我想陛下应该猜得到才对。”田敬禾未进一步,只是在原地蹙目沉声:“这件事情,跟南宫萧萧那件事,其实不无关系。” “南溟......”一语惊醒梦中人。 “陛下,我要回归行天海卫。”南宫羽和田敬禾认识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帝皇第一次看见这位老人在龙威之前表现出寸步不让的毅然决然。 “你...”南宫羽上下打量着老来却能意气风发的田敬禾,几番在心头欲言又止的权衡利弊之后,他郑重颔首,许诺道:“黄麟军,同时任你随意调用。” “不必了,我只要行天海卫。”田敬禾果断谢绝了南宫羽的好意,侧步而出,抬脚入空踏出音浪翻腾,直接在南宫羽的眼前不知所踪。 骄阳陨落所带来的威吓至今仍然肆虐在白家主城内部,它的源头在于城边已是空空如也的深坑,那处坑洞甚至哪怕搬来白家主城内的通天阁高山也难以填平。 索性本场比赛只是初赛,举行场地并非落座于主城中央,不然,就算是当时有高人齐齐出手相助来化解那艳阳的蛮横,死伤也要比现在的千百余人翻上数倍。 是的,在那一道威力传遍大陆的冲天金芒中,那人山人海的观众席却只有千余人受伤,且大部分都是轻伤。而死亡的人数则大体为十三四位左右,他们是顾此失彼中所注定的牺牲品。 当时是不幸罹难的除了李家李宣安之外,还有一些委实是走不太动的白家长老以及少数由白霄亲自安插在观众席的近卫。 身为家主的白霄自然要对全场负责,所以他切不能因小失大,位居前列的人们固然地位尊贵,但一旦横向对比起后列那些将观众席挤个水泄不通的普通百姓,地位就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了。 索性当时还有敦煌和刘墨这两尊绝尘于世间的高手在场,三人齐力化解了那缕骄阳大部分的威赫,这才让当时的局面没有一发不可收拾。 事后经过敦煌曾做了个小小的估算,如果当时没有这三位的齐心协力,那落日的光辉将席卷整个白家主城,将千百年扎根于此的传说彻底夷为平地。 此事过后,站在白家主城中随便哪一条街作回望,基本上随处可见的都是直接缀写在表面上的人心惶惶。 不过,一场几乎前所未闻的巨大灾难中却只有千百余人受伤的消息,无疑汇成了一根强心剂打在各个居民的心间,这样一来,就算是他们每个人心中的挂虑忧愁不断,但还到不了要因此远走高飞,彻底走上背井离乡的逃亡路的程度。 在白霄以及其近卫的倾力协助下,灾难过后的复原工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除了那一时半会儿还无可奈何的深坑之外,其他包括安顿受伤民众在内的各项工作都已经步上了各自的正轨。 “感谢两位阁下的出手相助。”敦煌和刘墨受邀前往通天阁山下的家主府邸。两人这才刚越天井,跨门槛,就见已经是彻底白头的白霄不顾家主身份,立马起立作揖,弯腰幅度之大,恰恰彰显着他的感激之情。 敦煌没有受白霄的礼数,旁人看来是谦逊,但当中的确切理由,却只有敦煌自己一人知道。 “不打紧。”比起敦煌的爱答不理,刘墨的反应倒还算是正常,他做起同样的拱手作揖,并缓声道:“路见不平自当出手相助。” 趁着刘墨与白霄对话的功夫,敦煌便是自顾自地开始打量起四周的布局,这栋隶属于家主的宅邸但凡肉眼所及,基本看不到什么昂贵的装潢,唯一突出的,似乎就只有朴实无华。 “看什么呢?”恍然间,敦煌的脑海之中响起一声嗔怒,抓着声音的尾巴追溯而去,望见的则是一位纵使历经太阳洗礼,仍旧纤尘不染的白衣女子——白兰雨。 而在她身边,又有两个乖巧的小女生正并肩坐着,其中的一位纵使不发一言,可那对会说话的混色奇眸却已然暴露了她如江河翻涌的小心思。 敦煌朝这个满脸雀斑的小女生微笑点头。 白临霜就在白兰雨的对面盘膝而坐,审判伴在其右侧。 “快请进吧。”敦煌才刚把眼神从四周围收回,白霄就已经莅临两人的跟前,单手向内做出请的动作。 恰到好处的温茶已经在客席上准备就绪,琼觞之中正飘香的沁人芬芳全然不同于周遭的朴素,光是轻嗅便叫人心旷神怡的茶香,无疑是真正的上品。 “玄菊掺朽洱,这两者任哪一方都是茶中上上品,家主如此招待我们,可还真是破费了啊。”敦煌端起七分满的茶杯一饮而尽。 “贵茶对贵客。”白霄微微一笑,招手示意仆人为敦煌再满七分琼觞。“更何况两位对于白家而言,都是救命恩人般的存在,这样一来,哪还有什么破费一说?” “言归正传吧。”相比起敦煌一饮而尽的豪爽,刘墨则只是将茶杯握于掌心,顺逆时针交替着转动琼觞,仅让茶香扑面却并没有饮茶的意思。“白家主,对于今早那一场袭击,你可有任何头绪?” 白霄怀有深意地望了刘墨一眼,后者更是分毫不退,双方的眼神就这样在半空碰撞,最终,又以白霄的低头苦笑落下帷幕:“实不相瞒,白家通天阁封印着一尊足以乱世的妖孽,妖孽一直以来都很安分,惟近几十年来封印逐渐弱化,这才让妖孽得以从中脱身。” “而这一次的袭击,想必与他息息相关,甚至还可能是他一手促成的。” “妖孽叫白龙,对吧?” 第三百四十三章 开门见山 刘墨的语出惊人仅让在座的白家家主以及代替夫君稳坐主位的南宫凌面露诧然之色,相比起他们各自眼眸中稍纵即逝的神采奕奕,白兰雨这位一直都不谙历史的后辈,却是听大人们的交谈听到一头雾水。 “白龙是谁?”白兰雨向自打刘墨莅临此地便一直表现得心不在焉的白临霜挑眉示意。可这个向来对于自己是无限关注,甚至巴不得有求必应的男生,在此刻却是径自忽视了白兰雨的询问,一对深眸紧锁在连眼睛都不曾向自己这边调转过的刘墨,下唇紧紧抿死。 “白临霜,白临霜?”两人的座位相隔不是很远,既然白兰雨挑眉不曾为人留意,那她就索性直接扬声,只不过语气要相对更委婉一些。 “啊啊?”浅淡的呼唤届时才将那恨不得要将来访客卿看个里里外外尽数通透的白临霜从凝神中带了出来,呆呆地支吾几声,他连忙望向身着雪衣的白兰雨。 既是有了眼神层面的交流,二人的对话便由全场可闻立马转换成仅供彼此的逼音成线,堪比竹蜓点水的柔和相继在彼此的耳畔中回荡,悦动又不失清晰。 但就算是这样,两人的情报交换也依旧套不出关乎于——白龙——这个名字的半点消息,毕竟就连白临霜对于这个名字也仅仅只是停留在初闻的阶段。 两人正隔岸各自发怵,那重归主座的白霄却已是同两位客卿,确切来说是与刘墨仅一人的交谈飞速进展,眼看已是有了直冲白热化的征兆。 刘墨既是当即开门见山,除却那一鸣惊人的震惊之外,白霄自然而然会对此心生怀疑。就当是回报于刘墨的直言不讳,这位家主在正襟危坐之后,也索性再不搞那些拐弯抹角的花里胡哨,敞开天窗说亮话:“还想请教阁下是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这...”没等刘墨扬言作答,一旁的独臂男子却是冷不提防地拍下琼觞。力度把控的相当好,既能让陶瓷触地所撞出的嘹亮回荡于家主府内,又不至于让其手中的茶杯顷刻碎成残渣,得以仍然完好无损地躺卧于他的掌心。 “让我来说吧。”早已从沧桑褪回原貌的敦煌递出单臂,修长的食指毫不避讳地朝向刘墨额间,随后,他保持着淡然若水的姿态,缓声道出一个让全场都为之瞠目结舌的事实:“这人今世名为刘墨,是千古逸仙白玄齐的转世。而且他继承了这两世以来的记忆,所以自然知道他上一世的胞弟叫什么名字。” “白...玄...齐...”除了雪儿和田雯灵这两个小家伙尚未从任何古籍或是人云亦云中见识过白玄齐的威名,其他几位皆是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凉气。 如果要即时评选出当中是哪个人最为激动的话,那这项大奖必然非白临霜莫属。当时是,别的几位也还只是呼吸偶现钝促,唯有白临霜却是整个人都直接软了下去,险些还没能支撑起自己安坐在蒲团上的身子,如果不是有审判在旁搀扶,他的后脑恐怕就得直接撞上冰凉的地面了。 此情此景紧随于敦煌道出白玄齐之名后,所以众人理所应当地将其归纳为激动。但只有置身其中的刘墨一人了解白临霜之所以会突然全身无力的根本原因,那个原因,也同时驱使着他匆忙赶回白家主城,回到这个,他曾在今世立言再不踏足一步的前世扎根之所。 如果说当初的白玄齐对于胞弟白龙仍然存有不忍之心,那么,当现在的他从敦煌口中得知了有关冥界这个阴暗中处处对世间虎视眈眈的存在,并知晓了白龙居然与冥界有染一事后,他内里那颗原本还会顾忌兄弟情份的善心,就已经轰然坍塌了。 杀意第一次盎然,而如要抗衡重回巅峰的白龙,其中首要,便是要迎来白玄齐的真正降临。 而事实上,敦煌在与刘墨相识过后,前者对于后者的判断一直都没有出任何差错。刘墨,真的只是一个明明坐拥武学天赋却不愿加以练习的人,如此,他其实真的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天赋异禀。 而之所以能够在先前爆发出连应对着六部联手也能游刃有余的恐怖实力,刘墨所借助的,乃是根子骨里从上一世继承下来的底蕴,换句话说,现在的刘墨,仅仅是在守旧地坐吃山空而已。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底蕴都经不起不加填充的肆意挥霍,今世不曾行于武道的刘墨,从本质上而言,只是在一边仿效着白玄齐的各种能力,一边强行催用血脉底蕴而已。 毕竟刘墨自始至终都不是白玄齐,他只是那个千古逸仙当中的一大部分而已。而当初那个能够碾压巅峰白龙并加之封印的人,是真真正正的白玄齐,是那个只有在刘墨与白临霜彻底共融之后,才算是真正意义上重出江湖的亘古第一人。 如果说刘墨承了白玄齐的记忆与肉身,那么白临霜的存在,则是继承了那位仙人的神魄。而这个世界上,也正正只有纯粹的仙人之魄,才能够在已有一世豪杰的基础上,再度构建出可以与前世毫无瓜葛的第二人。 世人皆有前世今生,但白临霜却偏偏与众不同,因为他的这一世,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他生命当中的第一世。 “您...您真是老祖?”纵使已经在竭力控制自己颤抖的音调,可白霄在开口的时候,却还是暴露了当中的五味杂陈。 “算是吧。”刘墨的复杂眼神游离在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的白临霜身上,似乎正在考虑要不要将转世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太好了...太好了...”一番沉思过后,白霄已是难掩眼中的狂喜之色:“真是有老天在保佑我们白家啊,太好了......” “这样一来,小妹那本预世天机册上所记载的一切就全都灵验了。”与白霄一样眼泛喜光的,还有南宫凌这位声名远扬的才女,只不过她的程度相较夫君要更进一步,这一点,从她眼角噙着的泪花就能洞悉一二。 南宫安不惜燃命也要道破的天机都被其悉数记载进了那一本预世天机册中,一直以来,天灵帝国的帝皇南宫羽都认为,那本预世天机册向来都只有一本而已,殊不知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到预世天机册居然被南宫安分成了上下两卷。 承载着白龙未死,必乱天灵的警示的上卷被南宫安托付给了哥哥南宫羽,而预言了未来轨迹的下卷,却是交到了南宫凌的手上。 当中的记载是与上卷如出一辙的言简意赅:仙人降转,剑斩空灵。 “预世天机册?”不单单只是刘墨,就连敦煌也听见了南宫凌喜上眉梢时的自言自语:“还真有那么个东西的?” 提问的是敦煌。 预世天机册相传是只有从小便能识破天机的先知,在时机成熟之际道破凡尘并加以记载后才能成型的预言之书。但纵观天下,这本预世天机册除了在野史以及百姓口中的人云亦云外有过名分之外,其他官方的正史都未曾有过任何记载。 “有的,都有的。”代以回答的却是刘墨:“凡世间所存之物,不论是人云亦云也好,文书记载也罢,都必然有其存在的意义。” “那那本预世天机册里写了什么?家主夫人可方便透露?”也不去在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上做太多执拗,敦煌话锋一转,当即将问题引申到了另外一个层阶。 “仙人降转,剑斩空灵。”南宫凌将这八字真言如数奉上。既是可以用文字记载下来的天机,便再没有不可破的道理,因为道破天机的代价,已经让先知一人悉数承担了。 在那一个瞬间,敦煌的眼神情不自禁地闪过一缕幽寒,当中神韵的刹那涣散如雪花纷然坠入火堆,在留下淡淡的青烟后便不知所踪。 “可还真准啊。”敦煌在心头苦笑,无奈的神情一时半会儿没能刹住直冲面门的步伐,跃然于他的脸庞,刚好被心思玲珑的雪儿抓个正着。 “老祖,您可认得今天闹事的那个人?”在长舒一口气后,白霄终是重新拾起了这一开始就被迫放下的话题,只不过语气当中原本还掺杂的些许提防之意,在此刻也已被毕恭毕敬冲洗得烟消云散了。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人其实并不是白龙的心腹。”直到此时,刘墨才端起瓷杯,将当中已呈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而是他的一个合作伙伴,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合作伙伴,一个叫做冥界的世界。” “冥界?!”拍案而起的是白兰雨,而她瞠目的对象,却并不是正在阐述事情的刘墨,反倒是独臂的敦煌莫名遭受了这场直刺心扉的无妄之灾。 “兰雨!不得无礼!”白霄向着一点礼数都不曾有所表现的白兰雨吼了一句,然而后者对此却是置若罔闻,她的一双美瞳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敦煌,寸步不离。 “敦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白兰雨向敦煌怒吼着。 “兰雨!”大事面前,儿女情长自当放置一边,白霄见口头劝阻无果,当即准备动用些许蛮力强行摁下这个亲女儿,只见其微弯的食指轻轻叩响台面,森严的威压便是顷刻聚集在白兰雨的周围,强压落定便宛若山岳悍然砸在后者的双肩,可她偏偏是不愿屈服,仍然咬牙站立。 “家主息怒。”刚从头晕目眩的瘫软回过神来的白临霜见周遭威压正以没有留情的姿态迅速提升着境界,便是连忙闪身至白兰雨的一侧,一方面递手扬起墨黑炫光分担着白兰雨肩上重担,一方面向白霄提声劝道。 眼看事态发展已然偏离了正轨,原本还想着保持沉默的敦煌只得缓缓站起身,仅剩下的单臂如酹酒般在身前横扫而过,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场中逐渐堆积的凌人威压。 “让我说吧。”敦煌先是望了望满脸愤懑的白兰雨,而后又将视线转到一旁正竭尽所能地保护着田雯灵周全的雪儿,嘴角勾掠起歉意的微笑,最终,待其眼神回落于白霄的身上时,他这才缓缓开口说道:“白樱雪来自于冥界。” 第三百四十四章 和盘托出 白樱雪来自于冥界。 这句话白兰雨早已知晓,所以那股支撑着她拍案而起的愤懑,显然就不是这个重复的答案所能化解的,毕竟她想要知道的,已经不再仅限于姐姐的身份了。 既然已经知晓姐姐还活着,那么顺次排在第二的姐姐的安危,便顺理成章地在白兰雨的心中跃居先列。 眼下既是得知那一场落日轰然竟源于冥界,这个很久以来都是默默无闻的暗影世界不过是初初现世就已然展现出如此暴烈的威赫,白兰雨又怎么会不担心正置身其中的白樱雪呢? 敦煌沉稳的话语中点缀着毋庸置疑,这是他决意要将来龙去脉悉数道出的先兆。 事实上,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如果没有落日的晖晕席卷大地,这句开门见山的确定本应该再往后延期的,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任谁也不会想到那一场冥界所必然释出的下马威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一味的掩藏事实等同于将他人心弦当成一条皮筋拼命扭紧,时间拖得越长,或是关子卖得越开,带来的反冲就会越强。 从银戒再到昨夜的楼宇对话,敦煌已经瞒了白兰雨很多事情了。而今,在这终归会迎来的避无可避之中,若是想要联合白家势力同仇敌忾从而共同御敌,这件他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就再也隐瞒不了了。 届时,他食指上的银戒正微微发烫,有神念从中传递,不消片刻的功夫便已直入脑海,当中轻拂的肯定与温柔更是让敦煌的决心相得益彰。 “樱雪......”白霄的瞳孔剧烈收缩,直到这一刻,当身前的独臂男子直呼出其大女儿的真名时,他这才幡然醒悟,看破了敦煌那张纵使褪去沧桑面皮,却仍然缀有岁月修容而不复往昔锐气的脸庞:“你是李若寒?” 白霄的眼神在敦煌身上停留片刻,当即便转向白兰雨身边那个仍然带着雀斑面具的雪儿,嘴里急于呼之欲出的话语被敦煌以一记轻咳所打断。 身为家主的白霄,纵使有些事情的决绝总归身不由己,但却不妨碍他那足以把控全局的洞察力大展神威。 雪儿在初临白家的那一刻,已经是当上外公的白霄便早已将注意投放在了这个与其大女儿拥有着同样银发的女生身上。尽管白霄从来都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但他的心中,却是处处留意着这个还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孙女。 跟敦煌一样,白霄同样认为自己有愧于白樱雪和雪儿,所以,他压根没有主动去见过雪儿一次,一直都只在暗处默默注视着她,并竭尽自身所能,保护着这个小女孩。 田叔为她所编织的那张雀斑面具,包括雪儿在观众席的时候,那些有意无意萦绕在其身外的无形护体之灵,其实都是白霄自己一个人的主意及所作所为。 “雪儿。”白霄在那一瞬间的眼神律动已经足以让敦煌判断出他其实是认得雪儿身份的,那么此时此刻就压根无需再收敛些什么了。 敦煌这毫无先兆的直呼其名让原本还有些愣神的雪儿激激灵打了个颤,连忙回过神望向淡然中流转着宠溺之色的敦煌,待二人四目相对,雪儿就听见敦煌这样说道:“你妈妈她还活着呢。” 那一夜未曾说给雪儿的惊喜被推迟到了今天下午,却依旧不碍这个小姑娘在众人注视下翻身而起,不顾周遭眼神,直接两个箭步飞到敦煌的身前,高高昂起的脑袋衬起激动的眸光,悉数落在敦煌的脸上:“真的?妈妈她,妈妈她还活着?” “活着,活得好好的。”敦煌微笑着说道,而他那深情无比的眼中,也只是倒映着雪儿的面貌:“她现在正在冥界。” “冥界?”听着这个陌生中暗藏熟悉的词语,雪儿稍稍蹙起自己的眉头,却是被敦煌用大拇指轻轻晕开。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隔了一层特别厚的屏障,所以你妈妈她一时半会儿很难回来。”敦煌看上去虽然只是在对雪儿倾诉衷肠,但他那中气十足的嗓音,其实早已回荡在府上每个人的耳畔。 “啊......”雪儿的眼眸中稍显失落,不过大体上仍旧延续着起初那欢欣雀跃的神韵。片刻之后,雪儿那与敦煌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双色瞳在框内转悠几下,当即便闪烁出一抹困惑不解:“妈妈来自于冥界,然后这个叔叔又说刚才的袭击也是来自于冥界,这......”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敦煌用单手捏了捏雪儿的脸蛋,触感略微有些冰凉,兴许是面具的原因,紧接着,他站直身子,瞥过四周那悉数汇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缓缓道:“在那个世界之中,有一个君王,名叫列君生。”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君临天下,将冥界的势力彻底延伸至我们的世界,将两界融合的同时自立为王。”暂且不论列君生本人的动机是不是统治世界,至少,就目前来看,这是敦煌唯一能想到的最合理,也最言简意赅的解释。 当然,倘若列君生本人恰好参加了这场会谈,听到了敦煌这堪称是污蔑的控告,他必然会对此露出不屑冷笑。 什么自立为王,什么唯我独尊,在列君生的眼中,说到底也不过只是凡人语境之中的夸夸其谈而已,根本就已经偏离了他的目标。 从始至终,他所想的只有一个:拿回本该是属于自己,本该是属于冥界的东西。仅此而已。 不过,在场可没有人同列君生有过任何交情,又怎么会有人理解他的理想呢? “你妈妈虽然是冥界的一员,但她却素来都不支持那个列君生的所作所为,是冥界中少有的反对派。”在稍微顿了顿之后,敦煌继续说道:“但由于势单力薄的缘故,你妈妈她很难与主流势力相抗衡。索性她在冥界地位不算低,就算是逆流而行,也没有遭到太多的刁难。” 一句话,稳了三个人的心。 尽管此刻雪儿的心中仍有千万百万个疑问想要脱口而出,但现在显然不是自己一支独大的时候,自然不能够一直霸占着敦煌不放,所以,她乖乖地回到了已经重新坐好的白兰雨身边,挨着仍旧一脸茫然的田雯灵坐下。 “你说的这个冥界的势力究竟有多大呢?”比起白兰雨同雪儿在人的关注点,白霄作为一家之主,更是要顾全大局一些。 “简单来说,冥界其实是古代的一位大能专门为了封印列君生而开辟出的另一世界。”敦煌话里有话地郑重道:“冥界初建之时,周遭全是混沌,而当中的一切,其实都是由列君生自己一人独自创造出来的。换句话说,那里本来是没有人的。” “也就是说......”白霄显然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当即聚齐精光。 “暂且不论冥界的势力有多少,反正当中的一大部分如要在我们的世界发挥威力,都是需要用凡间肉身来作为寄宿的灵体。”这句话,出自刘墨与南宫凌之口,两人不仅是异口同声,就连其中用语,亦是出奇的一致。 “今日出现在场上的那人,姑且先叫他林枫吧。”好一阵子的铺垫,最终还是借由敦煌之口,将话题重心再一次引回了今日的重头戏:“他是夜阁的最后传人,而他身上所承载的,是列君生的灵体。” “冥界帝王居然亲临了么?”白霄向自己低声说道。虽然那道身影只是投影,但从那惊世骇俗的手段来管中窥豹,却依旧能瞅见来自于庞然大物的无与伦比的威胁。 “请问阁下知不知道如果冥界要倾巢而出,他们一共需要多少个宿主?”南宫凌再次扬言问道。 “这我可不清楚啊。”敦煌无奈地摇了摇头:“只不过有一点值得说道,宿主的个人实力与身体素质其实决定了冥界灵体在附身之后所能发挥出的威力,个人实力越高,寄生而来的冥界灵体就会越强,反之亦然;并不像是我们这个世界所特有的那些远世之圣,拥有着可以让人脱胎换骨的能力。” “而且,冥界灵体寄生之后,原本属于宿主的灵犀就会被逐步蚕食与同化,到最后,甚至连肉身都会尽数归于冥界灵体所有。至于那些不幸被寄生的凡人们,基本就算是直接死了。” “也就是说,如果冥界想要不遗余力地颠覆世界,就必须有一支不仅个体实力强大,而且还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生命的凡间军队在背后做支持。”白霄用手腕抵着上唇,静静地思索着:“只是有谁会那么蠢,答应这种明显弊大于利的交易啊?” “有深仇大恨不得报的人,或是野心勃勃的人。”刘墨冷不提防地开口却是一语中的:“白龙去了南溟帝国,而那边的帝皇,似乎一直都很想把爪子伸向行天大陆,侵略天灵帝国,从而一统天下。双方的目标不谋而合了。” “刘宰相说得很对。”家主府外,已是过了半百之年的田叔推门而入,那意气风发的样貌似乎终是重现了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统帅模样,但也仅仅只是相貌了。因为这一次,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位曾与敦煌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那才是行天海卫现今真正的统帅:尹清。 “南溟帝国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渗透天灵帝国了。”田敬禾是以令的身份造访于此的,而开口说话的尹清,则是代表着天灵帝国。“就连陛下身旁的亲信,南宫萧萧,也已经被人顶包冒充了。” “两国之间必有的一战,已经一触即发了。”尹清起手向白霄作揖,举手投足之中,俨然已经有了大将的风范。“陛下这次派我前来,恰恰是想邀请白家主与我一同前往天灵帝国,共谈此事。” “哦,原来我那弟弟脑子还没有糊涂到那一步啊。”居于白霄侧位的南宫凌冷言嘲讽道:“得亏是还认得清时局嘛。” “长公主说笑了。”尹清耸了耸肩,擅自为陛下的解释也只能停留在这么短短的一句话上,毕竟他可招惹不起南宫凌。 第三百四十五章 散 “田叔,这位是?”白家这两辈人,其实都对田敬禾尊敬有加。所以当尹清现身并启齿以陛下之名道出邀请时,白霄的目光才会在第一时间落到田叔的身上。 “尹清,现任行天海卫统帅。”田叔不加任何避讳地给出了尹清的身份,换得在座几缕眼眸中稍纵即逝的小小讶异。 “原来如此。”白霄望了望一脸正经的田敬禾,然后才正眼打量起这位便衣出行的将军,端详的目光前沿有芒而细致入微,似乎是想要借此将其洞察通透。在尹清个人十分配合的不躲不闪下,白霄很快便颔首赞许道:“确实是有几分你当年的风采。” “古来都有后浪推前浪的道理,给他一点时间,他迟早会超过我的。”田敬禾微笑着说道:“还有就是去天灵帝国的事情,还希望白家主莫要推辞啊。毕竟这件事情,事关重大。” “这一点田叔大可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去的。”白霄郑重其词地承诺道:“只是我预先想知道一件事情。” “白家主但说无妨。”尹清微微拱手,毕恭毕敬地弯身下腰,举手投足间无不流转着自然而然的气息,最起码让他看上去不像是在奉承的敷衍。 “天灵帝国这一次,可能保证其全军出击的效率?”白霄先是收敛气机,待到再放之际,阔别已久的威压顷刻满布于府邸的各个角落,或似剑锋直指喉间,又如重岳泰山压顶。不过是气息的陡然转变,却一下子便将周遭氛围绷成一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弦。“田叔也说了,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我可不想在倾力对敌时,又一次是背后出了篓子。” “行天海卫定会全力出击。”尹清给出的答案很是圆滑,没有以天灵之名做出实实在在的担保,反倒是用自己正身居高位的行天海卫作为保证。 不过圆滑,在有些时候还是不尽人意的。 “那其他的呢?黄麟军呢?”白霄在此刻咄咄逼人并不是没有任何依据的强人所难,相反,正正是因为有前车之鉴祸乱在先,他才会在这个话题上步步紧逼。 数年前,白家曾与天灵帝国联手剿灭行天大陆上的一尊邪妖,那个时候的天灵帝皇,嘴上虽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诱敌深入再群起而攻之,纸上的谋略点算了一大堆,可真到了派兵出击时,他们带出来的行兵数量,却还不足白家所调动的三分之一。 那是一场死伤惨重的硬仗。妖孽以人肉为食,以鲜血为饮,靠着这般堪称是邪魔外道的修炼方法竟能成功跃居天下一线高手的行列;白家派出的子弟在那场战役中阵亡极多,最终能够活着回来的,虽是寥寥无几,但都无一例外地成为了本届盛典强而有力的竞争者,勉强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白临霜就曾随军共赴沙场。 但与白家子弟的死伤惨重不同,作为主导兼协助一方的天灵帝国,他们那里的士兵死伤却是少之又少,且大多数都是不幸被波及的轻伤而已。 这一点,一方面与其派出的军队基数少相挂钩,一方面又与他们在对敌时的有所收敛息息相关。既然有这么一件事情闹出了花,两者间的关系便是急转直下也不足为奇。 前车之鉴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可偏偏此番又是到了不得不共洽合作的地步,如何能保证天灵的不遗余力,就是白霄现在最为看重的合作条件。 “白家主不必担心。”门外的天井有空灵转下,应声追溯却不见人影:“天灵帝国,这次一定会竭尽全力,不再有所收敛。” “陛下若是能够一言九鼎,白家便再无他言。”白霄凝视着门外的空空如也,亦是同样的振声入微风,并目送着它步步走远。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一点,我甚至愿意用生命向你担保。”也就是几次呼吸的功夫,隔岸的远声很快便从天边响彻场内每个人的耳畔。“至于合作其他的细节,就等白家主到了天灵之后,再做详细讨论。” “一言为定。”白霄弹指送出微光。 “我这个弟弟啊,说实话哪里都不好。”待二人的隔空对话暂告一段落,南宫凌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刚启齿就是对南宫羽毫不留情的批评:“不过,他对于天灵的那一颗真心,却是实实在在的。” “既然这件事情牵涉到了双方,甚至威胁到了天灵帝国,那么,他就一定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耍什么心机了。”南宫凌转向白霄莞尔一笑:“这一点,我也能向你保证。” 看着南宫凌那张动人的笑颜,白霄轻轻长叹,微微摇晃的脑袋似乎别有它意,不过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瞧出太多端倪。长吁渐止,他望向一旁待命的尹清,颔首的动作一寸寸落,又一寸寸升,是前所未有的庄重。 “我即刻启程去天灵。”白霄说罢便向刘墨合手作揖,动作自然到如同晚辈招呼长辈。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尹清,困惑更是在顷刻间萌生于心扉。 虽然尹清并不熟悉这个前宰相的为人,但如果光从其面貌进行推断,其实也大不了自己几岁,在白霄面前应该算是晚辈才对,可为什么,堂堂一个白家家主,居然会心甘情愿地向他作揖? 没等尹清的心思翻滚如江海,白霄却是早已莅临跟前。没办法,尹清只得收敛神识,表现出晚辈的敬重,向白霄扬手道请。 “我也一起去。”就在二人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南宫凌刚好完成了对在座众人的躬身与致歉,遂当即化作一缕流光,直接闪到了白霄的身边。 三人共乘马车出城去,尹清自愿担任马夫。 来时有令,去时有家主,光是这一来一回的身份调转,就足以让这架处处都充斥着天灵痕迹的马车在白家主城内来去自如了。 “雪儿,灵子!”家主都已离开,在场各位客卿也就自然没有了留下的意思,最先扬言要离开的田敬禾。这位从闹剧开始之后就一直在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跑的老人,现下终是迎来了他最后的一段旅程:“走了,我要把你们送回卧龙村,那边好歹安全一些。” “现在吗?”雪儿第一个扬言提问,一对掩藏在精致面具下的美眸更是按捺不住地往敦煌那边飘去,意思很明显就是想再和敦煌待上一会儿。 “雪儿。”作为被柔光默默注视的主人翁,敦煌当然明白雪儿的意思与索求:“你妈妈会回来的,不过具体是什么时候,我现在还不清楚。不过,等她要回来的时候,我一定第一个跑去通知你。” “现在嘛,你还是听你田叔的话,先回卧龙村那边吧。”敦煌起步,缓缓走到雪儿的身前。 作为正眼相迎的雪儿并没有瞧出敦煌的步伐有哪里不妥,但如果是在他旁边或是在他身后的话,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看出敦煌步履之中的微微颤抖。 “这样啊....”雪儿嘟囔着小嘴,一脸委屈又无奈的样子浑然天成,煞是可爱。 敦煌抬起独臂,稍有生疏地轻抚着她的秀发,微笑道:“你妈妈让我告诉你,她一直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你哦。” “嗯?”一听是白樱雪,雪儿的眼睛里当即浮出粼粼的波光。“妈妈她一直都在看着我?” “一直都在。”敦煌伸出两指捏着雪儿还是没能彻底摆脱婴儿肥的脸蛋,向一旁扯了扯:“她还说,你越来越漂亮了呢。” “真的吗?” “真的哦。”不光是雪儿的眼眸愈发明亮,就连敦煌的心情,也是在这只言片语的交流中变得一片大好:“而且呀,只要你一直戴着那枚戒指啊,说不定在路上,就能遇见你妈妈了呢。” “戒指?”雪儿立马低下头,看着食指上的走龙银戒,扮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后更是一脸正经地向敦煌问道:“妈妈是不是就在这枚戒指里面啊?” “猜对了一半。”敦煌俯下身来,递出左手,将自己的那枚戒指轻轻碰上独属于雪儿的银芒,霎时间,从银戒中流露而出的温柔光晕扶摇而上,恰如一对启张的双手,将两人怀抱在内。“你的妈妈并不在这戒指里面,她只是在用这枚戒指来联系你而已。” “姐姐?”柔光的扶摇恰如古榕,一刹的绽放除却包裹敦煌和雪儿之外,还有几道散出的柔枝贴地而行,悄无声息地绕上了白兰雨的食指。 顺着牵引而抬起头的白兰雨痴痴地望着那在敦煌身后若隐若现的雾霭氤氲,眼神渐渐涣散:“姐姐......” 就在这“二老一少”正沉浸于周遭温柔和光之际,刘墨亦是主动找上了他一直都想要退避三舍的白临霜。 审判就坐在白临霜的身边,见尚且还是外人刘墨正径直朝自己的少爷走来,当即有了护主的念想,正想叫停步履坚定不移的刘墨,却是被白临霜搭上自己肩膀的右手给制止了。 白临霜顺势站起,来到与刘墨视线齐平的高度。 “不必考虑那些称谓,直接叫我刘墨就好吧。”看着白临霜欲言又止的不知如何是好,刘墨率先做出让步。 “还是加个大人的后缀吧。”白临霜揉揉脑袋,苦笑道:“毕竟您的身份就摆在这里呢。” “那就随你吧。”刘墨微微一笑,自主毯上让开身形,来到白临霜的身边,与之并肩而立:“我想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吧?你的真实身份。” 白临霜望了刘墨一眼,后者并没有选择与之对视,放平的视线停留在敦煌身后散发出的和光上。“我的身份么...” “天下人皆有前世今生,所以才会有各种畅游古今的梦。”刘墨缓缓说道:“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自己连一场梦都没有做过么?” “梦?”白临霜的嘴角勾起苦涩的弧度:“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从来都没有做过梦呢。” “白临霜。”刘墨开始正视白临霜,并直呼其名:“你是我的一部分,你是白玄齐的一部分。” 第三百四十六章 紫熏起 “自归西之后,白玄齐就变成了两个部分。”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的对话成为了府邸之中最为独立的个体,唯一的旁观者,有且只有一旁的银裙审判。 作为唯一的旁听者,审判的脸色变化倒是诠释了什么叫做天翻地覆,从一如醍醐灌顶般的恍然大悟再到惊醒后的忧愁挂虑,当中神采无一例外,皆是飘向了就在自己身旁的少爷。 “原来,父亲那时候的意思是这样啊......”审判尤其艰难地咽下已然游离在喉间多时的唾沫,承于精灵一族的美貌中闪现难堪之意。 此时此刻,她的耳畔中仅仅回荡着洛云天在白临霜仍处昏迷时的自言自语: ——是他,却又不全是他。 身在漩涡中心的二人都没有闲情,也没有时间去理会一旁正思绪翻滚如江河汹涌的审判,彼此双方的眼眸恰如两块异极相吸的磁铁,对上了,就难舍难分。 “三魂七魄,我占七魄;而你却是独霸了三魂,更是因此成为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存在。”白霄缓缓坐下,他手中那自拿起就不再放下的琼觞中有茶水紧贴杯沿,却能始终保持静如止水,不偏不倚,在满溢而出的边缘悄然而立。“这也是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会做梦的原因。” “你的存在是绝无仅有的,更是前所未有的。”刘墨喟叹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愧疚与无奈:“如果从来都没有这些事情发生,能安安稳稳地活过这一世,你便能以现在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开辟出一道独属于‘白临霜’的气运。” “只是......”拜冥界落日来之匆匆所赐,原本还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的计划彻底泡汤,突如其来的惊变让刘墨甚至还没有准备好该如何跟白临霜启齿解释的说辞。 “所以你要把我收回去了么?”不过,比起刘墨莅临关键便会欲言又止的进退两难,沉眸又起晶莹的白临霜,他在此时的眼神却没有掺杂过多的思绪,仅仅只有纯粹的光晕闪烁其中。 “呼....”刘墨抿了抿自己那已是稍显干燥的嘴唇,微微吐息之后缓声道:“我本来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但你现在有了,对吧?”此时此刻,白临霜却是大大咧咧地笑了一下,顺口就指出了让刘墨苦恼不已的根本所在。 在刘墨素来云淡风轻的脸上瞧不见任何波纹流转,惟其掌心中的平稳镜湖,此刻正在外散零星涟漪,触上杯沿又回弹至中心,由是反复,接连不断。 “如果,我被你收回去了。”不再看坐在蒲团上的刘墨,白临霜将视线挪到了仍浸心于和煦氤氲之中的白兰雨身上:“我会怎么样呢?” “白临霜将不复存在。”刘墨饮下杯中那名副其实的凉茶,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那时候世间,就只会有白玄齐。” “这怎么可以啊!”脱口而出的高音源于审判,只是,还没等她为白临霜争论再一句,就被后者以凌冽眼神给慑住了继续吐露愤懑的心绪。 “是属于白临霜的一切都会消失么?”在混元威的浸染下显得愈发深邃的眼瞳流转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一切。”刘墨郑重颔首:“记忆,情感,这些都将消失。” “这样啊.......”白临霜缓缓低下头,因势轻垂的发丝掩住了他的眼眸:“那我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恐怕没有。”刘墨如实奉上答案,而对此的回礼,却是白临霜那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一柄黑刃抵胸。 由混元威之精粹凝成的锋芒停滞在刘墨胸前一寸位置,最前端的锋锐甚至隐隐渗入了后者的皮肉。此时,甚至不需要白临霜的右手齐齐发力,只要点在剑柄上的拇指向前轻送,便能叫黑刃于顷刻间洞穿胸膛。 “你其实知道这样做其实威胁不了我的,对吧?”哪怕是锋芒与心脏仅仅咫尺相邻,刘墨的脸色却是丝毫没有变幻,而白临霜的表情亦是完全一致的平静。 二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将彼此之间的剑拔弩张拎上台面。 “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刘墨慢条斯理地将茶杯摆在面前的桌子上,淡淡的微笑一如既往,那平和的神色就仿佛刀剑所指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 “但至少这样做,我还能争取一下,不是么?”白临霜的话语间第一次有了颤抖:“我可不想什么都不做,一点挣扎都没有,就这样离开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这么多年来在白兰雨心中所筑建的形象可就直接塌了啊。” 在这一刻,刘墨和白临霜可谓是心有灵犀,二人的视线齐聚一堂,终是在半空相融,落到了已然在银光环伺下泪流满面的白兰雨身上。 只是,不知怎么的,在刘墨的眼眸中,白兰雨的身姿却是逐渐倒映出了另外一个女子的巧笑嫣然;她那带笑眉宇中的轻柔似水与白兰雨举手投足间的英气截然不同,彼此的容貌更是大相径庭。 就算是幻觉,也不应该会错成这样啊。 “晓千...”刘墨在心间痴痴道...... 经受落日洗礼后的白家主城将警戒从全城范围直接拉扩到了周边的平原之上,四扇城门除却明显增多的守城士卒之外,更是多了好几阵排列整齐的行军浩浩荡荡地出城做地毯式搜查。 拜此所赐,向来静谧祥和的平原,终是迎来了已是阔别已久的马蹄与铠甲所带起的双重奏鸣。踏地之音动天,继而响彻云霄。 只不过,这撼天动地的声势浩大,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延烧至偏安一隅的卧龙村去。 大汗淋漓地瘫坐在地上的姜乐冥岔开双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就是那柄独属于他的忆寒匕首,也是被其随意地插在木墩子上,一点儿也没有唤灵兵器所该有的珍贵样子。 “发生了什么啊?”姜乐冥望向一边才刚刚启张双眸的陈芒,好奇地问道。 那落日之威虽是动荡了整个白家主城,但位处大陆边缘的卧龙村毕竟与之相隔千里,待余威翩然来袭之际,震撼就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真正能够剩下的,也就仅仅只有几阵迅风而已了。 姜乐冥距离陈芒的那种大境界显然还差了很多火候,自然不能向后者一样以小见大,仅透过这些刮袭而来的迅风便能直接感应到远在天边的白家主城。 “白家主城出事了。”陈芒淡然道,还没等姜乐冥因此激动地跳起来,他当即泼出一桶冷水:“不过那时候刚好你师傅在场,所以问题并不算大,顶多也只是少了几栋建筑物而已。” “师傅也在那里啊?”姜乐冥直起腰杆,将箕踞改成盘膝,仰望着那已然与全力以赴的自己交手数次,却仍然不见有丝毫疲意的陈芒,心头原本还存在询问的意思,但自个儿很快就恍然大悟,开始自言自语道:“也是,毕竟雪儿都去了那边了,师傅不可能不去。” “休息好了么?”陈芒收敛外扩的神识,冷眼转向姜乐冥。 “啊,这才半炷香都没有吧?”姜乐冥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不是说好一炷香吗?” “一炷香早就烧完了。”陈芒也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一支已经焚尽的熏香,将那细小红枝抛到姜乐冥的跟前。 从细沙中捧起那根红枝,姜乐冥一边将鼻子凑上前去闻了闻,一边又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很快便瞅见了当中端倪:在红枝的端头位置,隐隐点缀着蔚蓝色的光晕尚未消弭。 “喂!怎么还有用灵火来烧香的?你这不坑人呢嘛?!”姜乐冥当即大叫出声,声声抱怨却是被陈芒置若罔闻,后者躬身用右手攥住姜乐冥的背后衣裳,看不出他如何用力,只是无比简单的轻轻一提,就把这个还没开始撒泼的小孩子拎到半空之中。 “还想不想我陪你练了?要想,就听我的,不想,你就自个儿跑院子后面爬柱子去。”陈芒一边冷言道,一边抬脚踏地,将那柄插在与之相隔约莫三米的木墩上的忆寒匕首震入空中,被其左手的淡然一招而纳入掌心。 “练练练,当然要练了。”不得不屈服的姜乐冥纵使一脸郁郁寡欢,却也只能照着陈芒所说去做。 被抛到天上的姜乐冥稳稳落地,再接过横掠而来的匕首,立马开始调整气息。 就算是姜乐冥的面上再怎么表现得不情不愿,可等到兵器真正入手后,却还是只有不遗余力的应对这一条路可以走。 “准备好了?”比起姜乐冥一本正经的沉息调整,陈芒的动作则是大繁至简地负手而立。 姜乐冥将忆寒从正握改成背握,透银泛蓝的光泽瞬息奔涌,顷刻成就咄咄逼人的锋芒,从一旁的古木上带下一片落叶。 “来吧。”话音才落,姜乐冥便是一脚踏上那轻飘飘的落叶,以雷霆之势冲袭而出。 站定不退的陈芒就如同置身于汪洋中的一座孤山,任由周遭如同浪涛般的锋芒随意刮袭,他自岿然不动。唯独等到万千掠影归一后的忆寒成形于眉前,这才换得他的起手震慑。 忆寒来之迅猛,一闪一落,已然悬停于陈芒眉前一寸的距离,乍一看似已然将先机运用到极致,却没曾想陈芒的反手更是雷霆万钧,姜乐冥甚至都看不清曾有掠影自眼前闪过,只是感觉到右手虎口悍然震出仿似要撕裂肌肤般的疼痛,他就被直接引飞到了右边,在细沙上摔了个七荤八素,扫起些许烟尘。 这一寸的距离就已经是姜乐冥倾力所能达到的极致,而且还是在陈芒故意留手的情况下所能莅临的极限;再进一步就现阶段而言,无异于痴人说梦。 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姜乐冥倒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半点颓意都不见得有。不过也是,反正已经被打飞近百次了,都习惯了。 拾起被打落在地的匕首,姜乐冥很快就重新蓄势。 一次不成,就试百次;百次不行,就练千次。反正修行之路,从来都不怕失败。 再做吐纳后,姜乐冥再度起势煊赫。 那看上去近在咫尺的桃色参天大树,可实际走起来却是处处凸显着遥不可及的特点。 江鸣羽在这里走了整整四个日夜,终于来到了那参天大树之下。在如雨飘零的落英之中仰望着依旧茂盛的树冠,江鸣羽长吁一口气。 这棵苍天大树并没有所谓的树叶,凡肉眼所及,皆是桃红色的花朵绽放后又匆匆凋零,然后又再度绽放,周而复始,这才成就了现今如倾盆雨落的缤纷。 而大树的树干也并非寻常的深棕色,而是浅淡的紫红。尽管其表面上看与一般树干一样粗糙,但如果伸手去碰,却是能够感受到宛若花柄一般的柔软。 “呵呵。”雨落缤纷中,传来阵阵嬉笑。应声抬头的江鸣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那琳琅满目的桃红中觅得一道灵动身影的悦动。 “你总算是到了呢,可让我好等呢。”那只有巴掌大的纤细身影在落英中来去自如,最终还是乘着一尾花船来到江鸣羽的身前。 第三百四十七章 摘花 “我还以为你放弃了呢。”那位花仙起身跃出花船,翩翩倩影长坠,很快就变得同江鸣羽一样高。不,准确来说,是江鸣羽自己的身躯在潜移默化中飞速缩小,待到倩影落定,二人就已经成为了这棵桃色巨树下的纤细精灵。那些原本还只算得上是细雨朦胧的落英缤纷,此刻却是宛若一张张铺天盖地而来的巨毯,将视野所及堵了个水泄不通。 眼看已成庞然大物的一瓣花船即将当头盖下,江鸣羽这才刚想伸手扬开那片落英,却是被跟前的花仙给一把拽下了抬起的手,紧接着,那偌大的花瓣如期而至,穿透过二人的身躯,轻缀于大地之上,并急速消融。 “这是怎么一回事?”江鸣羽的眼神中泛着些许莫名其妙,递出的左手正要趁机抓上那片还未曾尽数消弭的花瓣,却是同样地穿透而过。 “因为还没到时候,所以你当然摸不着它啦。”好不容易才变得跟江鸣羽齐高的花仙可算是不用再将头高高昂起去观望前一阵还宛如巨人一般的江鸣羽,一双浅紫色的眼眸此刻秋水盈盈,正配合着一脸的巧笑嫣然宛如夏日红花般绽放在江鸣羽的面前。 “不到时候?”江鸣羽的心中思绪翻涌,眼神更是下意识地望向了桃色古木上那终年不知疲惫,一如既往般如雨落下的柔然花瓣,再顺势打量了一下自己现如今不过正常人巴掌大小的身段,默默抽了一口凉气,有些匪夷所思地喃喃道:“该不会是要以这样的身体爬到那棵树上面去吧?” “你可真聪明呀~”小小花仙不知怎得听见了江鸣羽那几乎细如蚊蝇的喃喃自语,当即表现得就跟一个在逗小孩子玩的大人一样,也不怎么避讳,随心所欲地伸手摸了摸江鸣羽的头,欣慰笑道:“你猜对了,就是要用这样的身体爬到树上,并且要在这棵古木的树冠上摘下那朵世间绝无仅有的紫熏花。” “小姐。”江鸣羽强忍住内心急欲吐槽的冲动,眼光徘徊在纵使以原貌去看也仍有参天之姿的桃色古木以及这位一脸人畜无害的花仙身上:“这个树好说也有百米多高啊。” “啊?你刚刚说什么?抱歉啊,年纪大了,听东西听不清楚了。”尽管花仙长得倾国倾城,是大有魅惑众生之意的天生尤物,可眼下根本不重形象地故意掏耳,却是让江鸣羽一点办法也没有。 “算了。”江鸣羽哀叹一声,只能将面上的全部愤懑悉数收入心间,成为腹诽自己为什么要趟这趟混水的马后炮。 “也不要觉得难嘛。”似乎是觉着已经玩够了,花仙蹦蹦跳跳地跑到江鸣羽的身前,柔然道:“反正有的是时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只要你肯一步一个脚印地练,总是能上去的。” “这位小姐,我可是个人呐。”江鸣羽嘴角抽搐着表达出自己对于花仙话语里想当然的那一部分的诧然。 这四围寥寂的空间并不似行天大陆当中的另外一个世外之境:樱源,在那里,时间的流速与凡间相离,彼此互不统属,也正因如此,才让当中的三日堪堪比拟凡间的几个时辰;可这处空间却不一样,它是与凡间相挂钩的,两者间的光阴流逝完全一模一样。 “哦...不好意思...我忘记了...”花仙吐了吐俏皮的舌头,一脸天真无邪地说道,那副正经的模样虽说看着就让江鸣羽很是不爽,但却一点没有假装的意思。“怪我怪我,主要是之前来到这里的都是些长命的妖精或者仙灵之类的东西,还从来没有人来到过这里,是我先入为主了,真是抱歉呐~” “等会儿,你说之前到这里的都是妖精或者仙灵?”片刻颓丧后,江鸣羽很快拿捏住话语重心。 “嗯呐。”花仙不假思索地点起头来。 “那之前有成功过的案例吗?”江鸣羽继而问道。 花仙的脸上在此刻流露出一丝难色,并不是斟酌着究竟应不应该告诉江鸣羽正确答案,而是在自己已经将近有千余年的记忆中大海捞针。 “嗯...还没有过呢。”沉思过后,江鸣羽得到了花仙的答案。“他们总是差了一点点运气。还有一次,一个狐妖明明已经跟紫熏花近在咫尺了,却是在最后一步选错了花瓣,踩空摔了下来,然后就死了。” “选错了花瓣?”类似于死亡的这类结果素来不是在聆听经验之谈所应该着重留意的重要指标。前车之鉴,要明白的应该是教训,而不是车子侧翻的结果。 “阿嚏!”当江鸣羽轻言的重复响起之后,花仙便是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对美眸瞪得大大的,里头满是惊惧与后悔。 显而易见的,江鸣羽押中了宝藏,还是那种价值连城的宝贝。 既是抓住了狐狸尾巴,江鸣羽又哪能有就此收手的念想?他侧前一步,将自己那张自诩还是能够挤上世间美男行列的脸庞凑到花仙的跟前,笑容谄媚:“花仙姐姐。” “我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此时此刻,花仙不仅仅是用双手死死捂着嘴巴,还在说完了一句显然不会再做让步的宣言后将腮帮子鼓得跟仓鼠一样。 瞧见套近乎已然陌路,江鸣羽也就不再做热脸贴冷屁股的行径,一收一放的笑意来去自如,眨眼就重复郑重的他转身眺向古木,仰望着那绵绵不绝的一片片花瓣,精心掂量着当中可供自己腾挪的间隙。 虽然落英缤纷如雨,但密密麻麻的程度大体上还是差了瓢泼大雨几个意思的,最起码没有环环相扣,幻化出遮天蔽日的密不透风。 花瓣与花瓣之间隔着定量的距离,如果江鸣羽没有缩小,对于其中间隙还很有可能不会留意,但现在的他,却是不难观测出当中的故意留白。 那卡在极致的距离只允许江鸣羽恰到好处的腾挪。若是踏花用力过猛,便会闷头撞进脑袋上那接踵而至的花瓣;若是过轻,则不一定能够跃至下一瓣落英。 哪怕现在江鸣羽还没有切身去感受一片落花究竟能给现如今的自己带来怎么样冲击,但这种事情,稍稍动动脑子就能猜出个大概。 要知道,这里的落花与一般的梨花随雨荡然而下不同,它不是偶尔向左,偶尔朝右的飘飘洒洒,不带任何威赫;它是纯粹到极致的直上直下,一尾花船偏偏能够在和风中稳如泰山,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推断其中一瓣落英的威力了。 一击致命或许还不至于,但宛如当头一棒直接把江鸣羽从天上敲下去,倒还应该绰绰有余。 “圆弧登阶嘛?”落英当中尽管存在着变数,但总归还是会有那么一些时候,刻画出有规律的轮回。在江鸣羽的一番耐心打量之下,他刚好逮住了其中的一道轮回。 在那道轮回之中,花瓣与花瓣间的空隙围绕树冠周而复始,转起一圈又一圈的登天长阶,由远至近,由低向高,螺旋往上。 “登上去应该不难,最主要的,还是要把那个选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给搞清楚。”江鸣羽咂巴咂巴嘴,这才刚准备前进一步,身后已然手动将自己的嘴巴给封印住的花仙便是一个闪身瞬到他的身前,美眸中闪烁着熠熠光辉。 “花仙姐姐,你还有什么事吗?”江鸣羽盘起手,看着一脸欲言又止的小小花仙,尽管心里稍微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微笑问道。 “虽...虽然以前是没有人类来过这里啦...”花仙垂下双手,支支吾吾地嘟囔着:“但...但是这里的规矩你起码还是得遵守一下的...” “什么规矩?”一阵不妥之意在江鸣羽的心底一闪而逝。 刹那间,这位小小的花仙竟是一改原本示人的风格,变得雷厉风行起来,出手之迅猛,甚至让江鸣羽都未曾反应过来,自己的经脉就已经被尽数封锁。 封锁经脉的一拳落在主心脉偏右一寸的位置,纵使其中力道不算惊为天人,但击出的回响却是在顷刻间席卷江鸣羽的全身。就如同一块坠入池塘的落石,哪怕石子本身掀不起惊涛骇浪,但由其溅出的涟漪,却能遍布整个池塘。 那一拳就是落石,而江鸣羽就是这个池塘。 “咳咳....”经脉霎时被锁,一瞬间的气息凝滞让江鸣羽顿时手脚失力,顷刻跌倒在地,蹙眉捂胸痛呼几声后,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但凡是来到这里的,不论是妖精,是仙灵,抑或是人,都只能借助自身的力量登顶,所以,对不起......”花仙双手稍稍握拳,一前一后地缩在下巴前面,眼中歉意真挚。 “那你直接说不就好了吗....”江鸣羽擦掉嘴角因为干咳而滑下的口水,尤其无奈地白了这个举措实在让人始料不及的花仙一眼。“我又不是不肯配合......” “对...对不起...”听了江鸣羽的抱怨,本就自觉理亏的花仙语气就更委屈了,红扑扑的脸蛋鼓囔着,加上歉意慢慢的垂头,光是这样的动作,就让江鸣羽想再抱怨也下不去手了。 “算了算了,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了。”江鸣羽向着花仙摆了摆手:“这突然被打个一拳,我就当它是迟来的见面礼吧。” “呜....”花仙原本还想在说些什么,可还没等说话,就被江鸣羽提前开口给打断了思绪。 “我一共有多少次尝试机会呢?”站直身,江鸣羽稍微调整呼吸,很快便适应了这个已然毫无灵气相伴的模式。 “很多,只要你没死,就可以一直有机会尝试。”花仙收敛浑然天成的演技,当即一本正经地说道,一收一放的完美,让江鸣羽不禁怀疑起她刚才的泪眼汪汪是不是装的。 “原来如此。”江鸣羽也不想再纠结于花仙的演技了,心念刚刚凝实,一旁落下的花瓣就成为了江鸣羽触手可及的柔软。“那我去了。” “那就祝你好运咯~” 第三百四十八章 登天 江鸣羽出行的衣摆下荡漾着些许暗紫氤氲。 那是连花仙都不曾留意发觉的漏网之鱼。 待到轮回再起,江鸣羽稳稳向前一步,不借灵气,不掺巧劲,仅以纯粹的力量跃入半空,而后又不偏不倚地踏落花船中心,令那尾飘零柔然微微下沉。 既是首次尝试,江鸣羽心里打着的盘算就是看看自己现如今的极限落在哪里,乘势而为的身影不加停顿,一气呵成的跃动保持着同初始如出一辙的力道与节奏,在圆阶花船中行云流水,很快便到了主干分岔成枝桠的边缘。 这一路上的畅行无阻让江鸣羽的心中燃起了零星忧虑的火光,站在足是配得上拔地入云的落霞中,江鸣羽抽空瞥了一眼下方那已是瞧得出粉身碎骨之意的万丈深渊,暗自咽了一口唾沫。 再回望来时的登天彩阶,花瓣铺就的道路已经悉数溃散,似乎只要江鸣羽涉足其中后再起步离开,那些花瓣就会瞬间烟消云散,再不需落地后才被碾作尘。 几瞥的光景不消多时,顶破天也只是花了江鸣羽一息的时间,回神之后,他索性不再去理会当下退路全无的窘迫,在半空吸纳一口清气,将之沉入丹田后继而飞身。 只是,当江鸣羽离开脚下花船,眼看将要飞入招展的树冠领域时,他却惊觉双肩在猛然间多出两座比拟泰山的沉重。 这抹来之匆匆的猝不及防恰好把控来者蓄力而跳的那个瞬间悍然发力,彼时跃入半空的江鸣羽甚至没能做出任何动作,就被这两座无形间压上肩头的山脉给像拍蚊子一样从高空径直拍了下去,速度之快,宛如天边划过的流星。 呼啸的狂风在耳畔律动,看着那原本还是遥不可及的地表加以急速放大,江鸣羽下意识想要催动灵力汇出屏障。 若是不想还好,这一下意识的思绪翻涌,倒是直接让江鸣羽吃了记大亏,原本还能勉强调整的身体,在那一个瞬间仿佛遭受雷击,源于经脉深处的痉挛浮上言表,让江鸣羽脑内瞬息一空,待到白芒尽散,地表泥泞已是近在咫尺。 “呵呵。”神出鬼没的小小花仙不知何时起又是坐上了另外一艘花船,那些急速嘌呤的桃色花瓣只要迎来了这个勉强算得上是守护神的花仙,就会凝滞于半空之中,顷刻超脱于周遭繁雨之外,任桃红浪涛如何倾盆,它与她自岿然不动。 俯视着即将摔成一滩烂泥的江鸣羽,花仙的嘴角含笑,当中没有掺杂任何的情感,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微笑,就像是待客时,那发自肺腑的礼貌微笑:“看来,也就到这里了呢。” “又得给才第一关就不幸死掉的家伙加上一个了呢。”花仙喃喃细语,伸手握住一瓣落英,将之揪到自己的身前,随后提手,纤纤五指中瞬间幻化出一支形似细长绿叶的毛笔,笔毫前倾,那朵花瓣便当即映出“一,二,三”三个数字。 数字由上至下,分别排列。在数字的右手边,有墨色绘写着一个个端正无比的正字。第一列有七个,第二列只有寥寥三个,而第三列,却是遍布左右,径直贯穿了这片花瓣。 “原来人体对于环境压力突然变化的适应力是没有妖族以及仙灵他们强的啊。”那绿叶毛笔前毫用来沾墨,而后杆那摇摇摆摆的纤细,则被花仙拿来轻轻扫脸。 “这点还真是新鲜呢。”花仙挂起恍然大悟的表情:“记下来记下来,说不定之后还会用到呢~” “哦,啊,原来是这样吗?”恍然间,花仙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若有所思的沉吟,吓得她浑身一颤,连忙散掉面前花瓣上所撰写的一切,小脸煞白地回过头,万分惊讶地盯着再一次踏瓣,却是只为自己而来的江鸣羽。 “你你你你....你...”花仙似乎确实吓得不轻,舌头打结,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第三关死了这么多人啊?”躲过粉身碎骨之劫的江鸣羽脸上却没有任何庆幸,淡然的神情似乎早已运筹帷幄。他顺势跳进花仙乘坐的花船,向面色如雪的花仙笑嘻嘻地说道:“那应该就是你不小心说漏嘴的选择所在了吧?” “你你你...你不是应该该死了吗...”花仙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虽然自己早就是绝尘于人之外的仙灵之体了,但她似乎还是对死而复生这种事情感到难以置信,尤其是在认定某人必死后,那人却依旧能生龙活虎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猝然而来的反差,更是将其心头震惊放大无数倍,甚至径直跑到恐惧的所属范畴。 “对啊,所以我现在其实是冤魂,专程来找你索命的。”江鸣羽故意将脸色变得阴沉,幽幽的凶煞光芒在其眼底绽放光彩,摆出鹰爪形状的双手这才刚刚抬起来,就把原本就已经紧贴花船边缘的小女生直接逼得跳出了花船。 再没有了花仙作为凭依之后,江鸣羽身下的花瓣便是开始飞速下坠,速度与其此前在空中失衡后几乎一模一样。 仰仗着背后如水晶般剔透的翅膀扑腾才得以盘旋在半空的花仙高高在上,心有余悸地俯视着那已经俱为一体的江鸣羽和桃红花瓣再次陨落。 这时,她才发现,当江鸣羽与花瓣即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坠地时,那电火行空的速度却是不知怎得开始锐减,如此一来,等到两者真正触地时,那原本致命的威胁便已不复存在。 从盘膝坐定中缓缓站起的江鸣羽抬起头,仰望着悬空的花仙,双方视线在空中对撞纠缠。后者推送疑惑不解,前者则淡起温柔和煦。 在荡袖的过程中,江鸣羽悄然隐去了衣摆中残留的紫韵。 花仙曾说过,在这里的攀登,需要要仰仗只能是自己身体的力量,虽然不知当中基准是什么,但很明显的,至少灵气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江家所行的毒之一道,虽然素来与白家恩怨不断,但在天下三大修行之路——剑技,灵气以及精神力中,最碰得着边的却同样是灵气。 毒想要发挥作用,离不开灵气。所以,江鸣羽头上最为响亮的称号虽然是江家最后的传人,是毒之一道最后的辉煌,但实际上,他能拥有这样的头衔,却还是得益于登峰造极的灵气修行,而非单纯的毒道。 按理来说,江鸣羽的经脉被锁,无法调动一身灵气进行周转,基本就等同于废去了他的左膀右臂,在此前那高空坠落的劫难中,没有灵气护体的他,应该是必死才对。 然而,不论是江鸣羽此前在对抗白兰雨的时候,抑或是在湖心大放异彩的时候,始终与之不离不弃,与之并肩作战的那些紫云龙首,要知道,它们,可从来都不是灵气塑形的产物啊。 当中的每一颗龙首都代表着一个个体,一个与江鸣羽同气连枝,甚至于同命相连的个体。 “骗你的。”江鸣羽扯着嗓子向半空中的花仙喊道:“我不是什么鬼魂,我还是之前那个人,只不过没死就是了。” “人类全都是本来就会飞的吗?”花仙在空中旋转几圈,确认了故意泄出气机流转的江鸣羽仍然存活之后,这才讪讪落在距离江鸣羽三步之遥的地方,嗫嚅着向他询问道。 “啊?为什么会这么问?”江鸣羽歪了歪脖子,不解萦绕于眼神之中。 “因为...因为只有本来就会飞的家伙,才能在这第一关的高速坠落中存活下来啊。”花仙低着脑袋,两根食指来回转动。“毕竟妖力啊,灵力啊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全都被封印了。所以,要是之前的家伙全都是仰仗了这些才能飞的话,现在应该飞不了才对。” “身体的力量,原来就是身体素质的意思啊。”江鸣羽在心间表露出一如经受醍醐灌顶之后的恍然大悟。他缓缓望向那个明显对于人类一无所知的小小花仙,嘴角扬起淡然的坏笑,也不直接给答案,只是模棱两可地说道:“你说是,那就是呗。” “嗯?那到底是还是不是啊?说清楚啊!”花仙嘟起嘴,愤愤道。 “你猜~”江鸣羽呵呵一笑,也不理花仙的抱怨,他自顾自地环视四周,见那轮回又至,便是立马迈开步子,左右腾跃,轻盈地踏上一片花瓣,再一次开启登天之旅。 “如此看来,作为第一个先驱者,还是有点优势的啊。”江鸣羽在空中自由腾挪,一边走,一边想着。 心中的忌惮多数情况下都源于无知。而当一个人的存在本身成为了别人心头的无知,那么先机,就一定会把握在那个人的手中。 奇兵险招之所以能够经常取得出人意料的效果,道理,也就恰恰在于对恒常人心的把控。 “如果第三关是生死之间的选择的话,说不定我的这些龙首能起到妙用。”不知不觉中,江鸣羽再一次来到了重力的分岔点,也就是花仙口中那第一关的尽头。 “那最好还是一时半会儿不要让她发现得好,就暂时当成杀手锏来用吧。”江鸣羽在心间做出决定。 这里毕竟还是花仙的地盘,要是龙首过早展露锋芒,被花仙当成超脱于规则之外的用具加以封禁,那可就真的白白浪费了一场机缘。 既是有了前车之鉴,江鸣羽这次的起步便一改先前的淡然轻飘,抬腿的悍然一震径直踏碎了脚下的花瓣,换得一抹直入云霄的冲力,一鼓作气,撞破双岳压身的凝重,稳稳踩在一朵迥异于周遭的嘌呤桃红,正连接着枝桠的巨大红花上。 与一路嘌呤并消散的花瓣不同,这颗绽放于枝桠上的红花宛若泰山屹立在风口浪尖,全然不顾周遭的落花如雨。 江鸣羽矗立在这朵红花上,哪怕肩上重压不曾因势而消失,但最起码也是有了个可以暂时歇脚的地方。 一路走来尽管面上表现的轻松惬意,但毕竟江鸣羽还是习惯了常年借助灵气进行腾挪,眼下突然要纯靠体力做连续不断的跳跃,说实在的,还是有那么些累人的。 “恭喜你。”扑腾着透明翅膀来到此处的花仙一脸幽怨,明显还在生江鸣羽知却不言的气。“来到第二关了。” “你是想来跟我说说这第二关的详情吗?”江鸣羽转头望向坐在红花边缘的花仙,其身后那对透明的翅膀是如此夺目,恰如蜜蜂。 “才不是呢,只是单纯地告诉你到了第二关而已。”花仙冷冷地哼了一句。 “真的不跟我说说嘛?说不定我心情一好,就把人类的事情告诉你了哦。”江鸣羽也没想着能够借此动摇花仙的决心,只是打趣着提到几下而已。 “闯你的关去。”毅然决然。 第三百四十九章 每况愈下 兴许是小花仙记恨于江鸣羽的知却不言,后者那原本应该不作上限的休息时光到头来,却是被花仙连推带踹地给强行逼到了尽头。 “快去快去!”花仙引着同江鸣羽齐高的曼妙身姿,傲然立于花蕊正中,一面单手叉腰,一面挥手催促着正无奈徘徊于边缘的江鸣羽。那一脸冷酷的表情显然已将二者可以斡旋的余地清扫干净。 “别催了别催了,我去就是了。”索性自己的气息已然恢复得七七八八,内里的些许疲意亦是在短暂的盘坐中迅速消弭,江鸣羽此次起身,说到底也没吃上多大的亏,充其量不过是将“必然”稍微提前了那么一些些而已。 不偏不倚地踩在红花柔瓣的边缘,江鸣羽正四围搜寻着下一步的落脚之地。照花仙所言,此刻的江鸣羽已然顺利突破了第一道关卡,站在这整棵大树都甚少存在先例的稳固红花上,他扫视着周遭的落花依旧,心中隐现涟漪。 登高以后,视野的广阔想来就会与先前堪称井底之蛙的渺小大相径庭,尤其是一步一个脚印才走到这儿的江鸣羽,对于周遭的感知更是深刻。 在这枝桠才刚刚开岔的树干上,尽管繁花仍然落如雨,但当中却是隐隐多了几分凝重感,而且这抹凝重相随于递进,从而愈演愈烈。 如果说从根到干的落花之路不过凡间朦胧春雨点地,那么此刻由干入冠的瓣羽天梯,则是更像是将落雨分层,由浅至深,根据凌冽从而一一排列,从急骤,到瓢泼,再到铺天盖地的压迫,层层递进,铺设出一条通天之路。 花仙其实还是向江鸣羽隐瞒了些什么的,至少,她应该将这第二关的名字告诉后者才对,但她却没有这么做。至于其背后的原因,究竟是花仙自己记恨于江鸣羽呢,还是因为在刚刚开始的一时口快从而引致的后果呢?这个答案,只有花仙她自己一个人知道。 落花登天长阶共分三段,段段皆有独属于自己的名讳,且这些称谓,均象征着三关中的最大难点: 第一关为突如其来。 第二关为每况愈下。 第三关为万里挑一。 三段中,又以第二段最长,共计要踏行九千零八十片落花花瓣,经过十朵盛放红花。 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江鸣羽已经掠过三百零二瓣,正与那第二朵红花咫尺相邻。一路上行云流水,江鸣羽几乎没有停顿。任一路上双肩所背负的重压如何提升,他的脸色淡然如初,脚步亦是稳健依旧。 江鸣羽带着一往无前的冲劲,脚尖落于花瓣,看上去轻盈得宛如蜻蜓点水,却偏偏能够在空中践出巨响轰鸣,江鸣羽亦是借此来维系自身的一鼓作气,初次尝试便腾然跃过近千花瓣,甚至到现在还没有止步的意思,大有直捣黄龙的势头隐隐浮现。 至今仍驻足在第一朵红花所处的花仙目瞪口呆地仰望着那已成星芒一点的身影,红唇不计形象地张得老大,满脸的诧异没有掩饰的意思,也完全掩饰不了。 在她纵横多年的记忆中,可从来都没见过有任何一位到访此处的家伙能够在第二关的时候像这个人一样势如破竹。 那些曾有幸造访此处,却终归化作桃木养分的妖灵们别说是复刻江鸣羽现如今所表现出的一骑绝尘了,他们甚至连江鸣羽的七成速度都完全没有办法加以比肩。 花仙的眼中神念具有洞穿一切的能力,所以,她看得出来江鸣羽完全没有仰仗别的什么身外之物,他这跃行千里不停,靠的,纯粹是自身能力。 “这...这就是人吗......”借助右手的轻拍,花仙这才将几乎要脱臼的下巴重新带回正轨:“这也太可怕了吧......” 只是奉天命才留守在这片空间里的小小花仙对于很多事情都只是一孔之见,除了桃木登天有三关之外,基本不存在有哪件事是她可以自称为完全烂熟于心的。 就像这一方天地的构建,其背后缘由为何,出自谁手,她就统统一概不知。 所以,她并不知道这里的空间,包括树冠上的那朵紫熏花,其实究其根本也都是为了那一位命定之“人”而专门设下的。 这么些年以来,她唯一一件算得上是滚瓜烂熟的事情,就是那个自其出生以来便镌刻于其心扉中的拳法,那个天命所言,不论谁到此处,都要以此轰击其丹田上二寸的拳法。 天言曾曰:以此拳封印来者气机流转后,试炼才可进行。 但对此百依百顺的花仙却从来没有想过,这天所说的,居然也会是片面之语。 拳法除开封印之外,同时还会有辅助的功效,但这抹功效,却只能够在人的身上才能加以体现。 毕竟,这方天地,包括那朵紫熏花,这里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由一个人,一个超脱于凡尘的大能所一手筑建的。 史书未载其名,纵观这天下苍生,知晓其名字的恐怕只有一个,一个蒙受其害,进而被封印到另外一个世界的家伙:列君生。 背抵万家灯火,那星辰漫天下的一剑破苍穹,塑造出一道列君生此生都不会忘却的伟岸身影。 他的名字叫归无期,天下至锋与之同名。 江鸣羽现在正处于一个非常奇异的境界之中,尽管他肩上的重担正有条不紊地迅速累积,甚至于一刻不曾停歇,但他却仍然可以步履轻盈如燕。 哪怕江鸣羽自己都认为自己的身体已经达到了不堪重压的临界点,可他却是丝毫不愿,也不能停下脚步。 如今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包含双腿在内下半部分已然超离了他个人的掌控,形如脱缰的野马般扶摇直上;但腰肢以上的另外一个部分却是在重压的不断累积下被迫弯出佝偻。 煎熬就这样形成了,并且一路维持到江鸣羽莅临第六朵红花后,才堪堪而止。 当双腿总算驻足不前,江鸣羽当即向天喷出一口早已如鲠在喉的鲜血,瞬息跌坐在地,眼前朦胧不断,正游离在昏厥与清醒的边界。 昏黑的边缘映衬着中心的彩光氤氲,又逐步蚕食着。即将昏迷的瞬间,江鸣羽似乎远远地望见了一道踏空而来的虚幻身影。 “没动静了。”依旧徘徊在第一朵红花坐井观天的花仙仰望着对角线上的第六花,喃喃道:“是终于累了吗?” 花仙已经不敢擅自用死去归纳总结这个初来乍到就已经携来无数惊艳的人了,在她心目之中,似乎已经认定了江鸣羽一定会成为史无前例的第一人。 “这一天还是到了啊。”有低沉回响在江鸣羽已成糨糊的脑海,为之舒缓着当中的痛苦....... 凌晨时分,白家主城有两骑结伴出行,一人独臂,一人戴笠。他们径直奔向位处岸边的天灵帝国。 一路无言,直到二人莅临将内陆平原与天灵帝国相隔开的雨林时,那位独臂男子这才开口说道:“所以,后悔吗?” “后悔什么?”骑着白马的斗笠男子回头望向同伴,眉宇间异常平静。 独臂男子自然是敦煌,至于那位戴笠的男子,该还是刘墨。 “你所做的东西。”敦煌轻抚着身下马匹的侧脖,故意错开刘墨的眼神:“毕竟瞒天过海什么的,始终都是虚的。到最后,该暴露的,还是会暴露的。” 对于敦煌的话里玄机,刘墨仅是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顺手荡开眼前横扫而来的细枝嫩叶,眺望如清晨白肚缓缓出现在远方的城楼轮廓,他只是轻声道:“总不能一直墨守成规啊。” “你说是那就是吧。”敦煌微笑着说道,独臂稍稍用力,绷直了连接辔头的缰绳,向右引了引,自通灵性的骏马当即会意,开始与一直并行的白马分道而行。“我就先去白霄那边了。” “嗯,我到时候来找你。”刘墨向敦煌点点头,双脚轻夹马腹,白马瞬息提速,径自冲出了雨林,朝着天灵南门方向奔去。 二人在此分道扬镳。 待到四下无人之后,刘墨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枚锥形水晶,水晶之中,有黑雾正依照一定规律做着律动。 刘墨深深地望了它一眼,紧接着五指并拢,将水晶湮灭于自己的掌心。 “后人不可一味仿效前人而不加变通。”刘墨自言自语地说道:“相对的,前人的恩怨情仇,也不该牵涉到后人呐。” 白家主城内。 有叩门的轻响传入耳畔,审判于是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瞧见来访者正是白兰雨。 “他怎么样了?”白兰雨向终是蜕下战甲,穿上休闲衣装的审判微微一笑,视线随后转入房内,望向那张正有一位虚弱不堪的男子躺卧在其上的床铺。 “呼吸算是平稳下来了,我想再休息会儿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审判如实禀报,轻柔的语气算不上恭敬。 “挺好。”白兰雨向前迈出一步,审判见状原本还想伸手阻拦,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只能悻悻作罢。 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就已经足够让白兰雨走到床铺边缘了。 “我先出去,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直接叫我就好。”审判回身望向抽过板凳坐到床头边上的白兰雨,轻轻咬了咬牙,稍是挣扎了几番后,留下这样一句话,便识趣儿地迈过门槛,正准备为其中的二人世界掩上房门。 “审判,谢谢你。”就在即将退出的那一刻,审判听见了白兰雨由衷的致谢。 对此,审判只是浑身一颤,就再无任何表示。 第三百五十章 通天阁 “还是这么爱逞能呢。”白兰雨在床边正襟危坐,她的双眼稍微有些红肿,凝望着白临霜那张面如金纸的脸庞,聆听着他那好不容易才趋于平稳的呼吸,她牵强着拉出微笑,抬起的玉手在悬空做出拍打的动作,于无形中教训了白临霜一阵,这才缓缓落下,先是指尖轻点在他的额头,而后才整个手掌平铺其上,静静地感受着那经由掌心上传,微弱却又切实存在的温度。 “那可是老祖宗啊,你那样不敬,真是嫌自己命长呢?”白兰雨摇了摇头,顺势滑下的右手捏住仍然昏迷不醒的白临霜的脸颊,朝外扯了扯。力度不大,多只是象征韵味的示意不满。“得亏是老祖宗没有怪罪下来,要是真追究起来啊,你怕是连躺在这里都不行咯。” “真是的。”玩够了,调侃够了,白兰雨将手堪堪收了回来,此时的她正架腿而坐,双手亦是搭在一起置放于大腿之上,缄默无声后,她回忆起不久前的一幕幕。 今天,本来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巅峰对决,只是一场落日摧枯拉朽,才让那一决雌雄的愿景无限延期。 只是还来不及对此表示出任何的惋惜之情,一件让白兰雨,甚至于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居然就那样发生了。 在白霄与南宫凌远行至天灵后,一直以来都像是游离于事件以外的白临霜终是撞进了所有人的视野。那一声拍案而起的清脆震慑,让当时就算是温柔已淡,却仍然沉浸其中的雪儿一行人顿时回过神来。 包括田叔与审判在内的一共五对各异神眸,齐刷刷地落到了正架刀于刘墨脖颈前两寸的白临霜身上,萦绕刀剑的墨黑氤氲本就具有抑压天下灵气的威能,此刻的悍然爆发,不光是猝不及防,更是直接抽空了家住府内的全部灵气,暂时杜绝了其他人反手能力。 “白临霜!你疯了吗?”白兰雨的声音有些沙哑,此前银光和煦中的泣不成声是当中主因。 白兰雨的姐姐已经消失了十余年,度过了如此悠久的岁月,现如今终是能够再次感受她的温柔,刹那的思绪翻涌化作江河,径直冲破了她的心防,令当中那些被白兰雨擅自收藏起来的软弱时隔多年后再次重见天日。 白临霜的眉宇紧蹙,当中闪烁着挣扎与迟疑不定,但任其面色如何变化,唯手中轻轻一划即可夺命的黑光匕首始终稳如泰山。 “把匕首放下!”白兰雨以毋庸置疑的肯定语气命令道。“别做傻事!” “他就是你一直要找的那个人?”不过,针对于白临霜的突然发难,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除却白兰雨的急迫之外,还有敦煌眼中那道对此视若无睹的平静。 奇眸之中,似乎早有预料。 待敦煌启齿道出柔然的不明所以,白临霜当即将匕首连带刘墨一起转向了身处侧边的敦煌。在场众人,只有他这么一个人是全然无需仰仗灵气就能凌冽出手的,也是在此情况下唯一一个,一旦出手,便必然十拿九稳的。 不敢对此懈怠,除开正横勒刘墨脖子的右手无法调动,白临霜立即张左手如鹰爪,只是五指关节稍是用力锁紧,黑云缭绕拔地而起,就连看来想来都会是人畜无害的雪儿也没有放过,连地的套绳于眨眼间束缚了在场所有人的脚踝。 “是我要找的人。”正作为人质的刘墨却是一点也没有亲临险境的慌张感,哪怕锋芒正不时地传出刺骨之痛,他仍是对此无动于衷,反倒还自顾自地跟红毯对岸的敦煌交谈了起来。 “找了个硬骨头来啃?”敦煌呵呵一笑,随后将视线对向刘墨后方的白临霜,没有起言威胁,只是伸手指了指遭受无妄之灾的雪儿,掺着两分恳求地说道:“我倒是明白你锁我们的用意,只不过,她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应该用不着你如此大动干戈吧?” 白临霜先是望了眼一脸正经的敦煌,眼角余光顺势扫过同样双眼红肿的雪儿,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神念稍动,顷刻便收了困锁雪儿脚踝的铐链。 “田叔,你把雪儿先带回卧龙村吧。”敦煌与白临霜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出手的,后者是以主导方式的一收一放,不动声色地解开了对雪儿的桎梏;而敦煌则是贯彻了剑圣之名,扬袖荡出两股剑气如虹,精准无误地坠在田叔脚踝上的黑雾,为之破开了禁锢。 剑罡与黑雾在碰撞的那一刻刚好各自抵消,剑罡没有再进一步而划伤田叔的脚踝,而黑雾也同时丧失了束缚的能力。 “这边的事情,还是交给他们自行处理吧。”敦煌向田叔点头致意,一对摄人心魄的奇眸清扬着斩钉截铁,让原本还存有一肚子困惑的田叔只能叹息耸肩,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来的雪儿身边,拉起她那冰凉的小手,飞快出城去。 眼下的家主府,就只剩下了五人。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唯一恢复自由身的敦煌也没想着去当那个大善人,对于同样被束缚的白兰雨和审判,他非但没有予以正眼,还径自走到属于自己的客卿座位,盘腿坐到蒲团上,为茶杯盛上清爽。 “喂!敦煌!”白兰雨委实是看不懂敦煌选择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的用意究竟何在,吐纳之中飞快渲染出些许愤懑。 “你光叫我没有用啊。”敦煌无奈地摇了摇头,第一次赏了个正眼给白兰雨:“这可是你们白家老祖宗——白玄齐的私事啊,我一个外人,又是武道上的晚辈,不好插手其中吧?” “问你也白搭。”白兰雨狠狠瞪了敦煌一眼,随后再次望向神情依旧复杂的白临霜,尽量好声好气地劝道:“白临霜,我虽然不知道你突然怎么了,但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呢?为什么一定要闹成这样?” “好好谈?”白临霜深吸一口气,紧蹙的眉宇更深了:“一个无论如何都会走向相同结局的谈判,谈来又有什么意义?” “是没有意义,但好歹也算是一种争取。”被挟持作人质的刘墨冷不提防地开口道:“我知道你不甘心,那好,反正现在也是盛典期间,我们就以白家的方式在这件事上做个了断,如何?” “一场比赛,你赢了,我自当离开;而如果是我赢了的话...”刘墨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是用缀有深意的眼神望了白临霜一眼。 是的。 刘墨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白临霜掌控,与之对立于茶几的两岸。 “你觉得怎么样?”刘墨不光是挣脱了白临霜的控制,更顺来了那柄此前随时都有可能夺命的黑色匕首,天下最为不羁的混元威如今却是任由自己被刘墨把玩于掌心,偏偏不敢造次。 没有人知道刘墨如何做到的,审判不知,一直注视着白临霜的白兰雨亦是不知,就连敦煌,亦是因为举杯饮茶的瞬间而错失良机。 他就这样轻飘飘地出来了,然后站在白临霜的对岸,用与其别无二致的深邃眼眸盯望着这位后辈:“两柱香后,通天阁见。” 绕山行百万,递手及青云。 通天阁,与苍天仅一步之遥。 寻常人登山一日都或许不够,而现在,白临霜却只有两柱香的时间。 “不要让我失望,也不要让她失望。”离开之前,刘墨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向白临霜缓缓说道。 说罢,只感觉有微风从门外拂来,刘墨已然无影无踪。 “两柱香爬通天山,行不行啊?”挑战的详情是公开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所以敦煌他们听得一清二楚。虽是一口一个外人,但敦煌大体还是对白家主城有所了解的,再不济,也是知道那百万通天路的存在的。 只是,他的疑惑没有得到官方的答案,回神之际,却恍然发现白临霜亦是走上了刘墨的老路,在完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发一言中,他的身影同样恰如昙花一现,眨眼不见。 走的时候,他没有松开束缚二女的枷锁。 “敦煌!快把我们放出来!”二人已然走远,可审判和白兰雨却是迟迟不能恢复自由身,无奈之下,白兰雨只得寄希望于在旁冷眼旁观,只顾饮茶作乐的敦煌。 “你们俩就老老实实等个两柱香吧。”敦煌指尖星光一闪,一株焚香便脱弦而出,径直插在府内正中央的位置,于摇摇晃晃中慢慢复归稳固之形。“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上去。” 审判对于这样的安排没有异议。准确来说,早在其少主白临霜用眼神瞪视自己的那个瞬间,审判的心中,就已经不存在异议一说了。 在她的心中,此时此刻,只留有一个纯粹的念想:同生共死。 “什么?”不过,白兰雨显然对于敦煌的安排尤其不满。 没等白兰雨如何抱怨,敦煌扫了这位女生一眼,在刘海遮掩下仅仅露出单眸深邃的混色洋溢着毅然决然的态度:“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了再上去。” “你!” “我不会再重复多一边。如果你还是觉得不爽,我不介意直接给你打晕过去,等到了那个时候再专程把你扛上去,顶破天也就是我自己累一点而已。” “敦煌,好一个敦煌。”白兰雨咬牙切齿地说道,却是无可奈何于他的威胁,毕竟脚下桎梏在白临霜远行后都未曾有消退之意,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加强了几分,眼下的自己,简直与砧板上的鱼肉无异。 敦煌对白兰雨的愤愤不平充耳不闻,只是起手扬出剑气,令其裹挟来一旁的蒲团,为自己垫了个简陋的床铺,便是安然躺下,开始闭目养神。 期间,当第一炷香焚尽后,他还起来点了另外一根熏香,之后他就再没醒过,一直等到黄昏,这才心满意足地爬了起来。 当然,敦煌此番行径自然少不了白眼。 只不过,当敦煌醒转之后,刚好撞见刘墨的归来。既是有远道之人作为分担,这才让敦煌没有那么难受。虽然没心没肺的后者从来都没有关注过这些东西就是了。 “去通天阁上面接他吧。”刘墨为白兰雨解开束缚后,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是带着敦煌离开了这里。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不负卿 白临霜胜了。胜得出乎意料,又不明不白。 等白兰雨同审判一并踏过百万长阶,来到与青云触手可及的通天阁时,自成世外桃源的佳境已是变得满目疮痍。 绕山之林是唯一幸免于难的,至于在其簇拥下的殿堂,则是破损得不成样子,数年传承以来的修葺至此功亏一篑,玉柱楼瓦凋零不提,就连遮天的顶部亦是被人疑似用灵气硬生生给掀了下来,犹如秋风扫落叶般化作一地碎片零散。 金碧辉煌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氤氲缭绕,聚而不散的黑气朦胧分别纠缠在各个角落位置,暗自向着一个方向进行轻微至极的蠕动,这是它们自己的挣扎,只因在这方天地之中,亦有萦绕其中的剔透正不遗余力地荡清着这些黑光余孽。 坍塌的瓦砾若是不曾受余威波及,尚算结实的就堆积成一座座小丘,零星点缀在千疮百孔的废墟上;但凡浸染一点余波,便是碎成粗糙砾石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取缔曾有的端庄,用不堪入目的灰黄填满了素来被白家人最为推崇的通天阁殿面。 通天阁傲立于行天大陆上的唯一地轴线,东南西北交汇中心恰恰立在大殿的正中心,现如今,却是有一道裂隙贯穿其中,凌冽自殿门横跨,一路势如破竹,连带这抹裂隙拉长至周遭高林后,这才有所缓和。 比起几乎贯穿南北山头的长线,这道裂隙的宽度着实有些相形见绌,仅仅比寻常人背脊骨线宽了大概半寸的罅隙,甚至还容不下一个仰躺其上的人。 彼此心间皆存在着同样的担忧,莅临此景的白兰雨同审判根本无暇去惊叹于那一场光是一瞥周遭废墟光景便能洞悉一二的生死之战,结伴而行的二人前脚跨过幸存下来的门槛,便是马不停蹄地往横躺在罅隙之上,不省人事的白临霜跑去。 那时候的他气息压根就不是紊乱可以形容的,基本游离在呼一次停一刻之间,脸色更是难看得跟死灰一样,恰如风中残烛,且还是置放于狂风之中的摇曳火烛。 就算是为之做了简单的治疗,但在扛其下山的那一刻,二女就算再怎么小心翼翼,却仍是手脚止不住地在微微颤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让白临霜彻底归于九泉之下。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白临霜尽管仍旧昏迷不醒,但也是已经脱离了命悬一线的危机。或许经此一役后,他的根基会因此有所动摇,甚至不复往昔的实力,但好说歹说,他最起码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跟千古天下第一人的白玄齐战平,这等殊荣,等你醒了,怕不是又得大肆宣扬一顿?”白兰雨强颜欢笑地说着,本该是调侃的语调,这番听起来不知为何,却是隐隐多了几抹颤抖的哭腔。 “老祖宗临走前,跟我说了些东西。”白兰雨轻轻咳嗽,借此压下了嗓音中的哆嗦:“说什么你其实也是老祖宗身上的一部分,又说只有融合了你,才能让真正的白玄齐降临于世什么的。” “内里的梗概大概就是这样。”现如今正自唱独角戏的白兰雨亦是默默摇了摇头:“可我听不太明白,也不是太愿意去相信。” “我姑且算是相信有转世这么一说的。”白兰雨顿了顿,然后说道:“只是,转世什么的,不都是一人转一人么?又怎么会有一个人分转成两个部分,还能共存于世呢?” “就算那个人是天下第一,是古往今来几近无人能够匹敌的仙人,也不该特立独行到这种份上啊。” “而且,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真的有这么一种转世方法,那么你们两人之间说什么也应该有所联系才对的啊,最起码,最起码...” 白兰雨没有选择再说下去,她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本还是搭在一起的双手不知从何时起悄然分离,在其右手掌心之中,更是逐渐浮现出一枚菱形水晶。 水晶只有一个指节大小,其貌不扬,唯一值得说道的,也就只有将之赠予白兰雨的那人身份了。 当刘墨翩然如仙地飞回家主府时,明面上,他带着敦煌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开了,但实际上,他却是在渐行渐远的路上与白兰雨有过交谈。 而这枚水晶,也正是刘墨亲手送给白兰雨的。 那个时候,刘墨将自己与白临霜的关系和盘托出,巨细无遗地全部告诉了白兰雨,并且还将之后的一些事情,包括他与白龙的那场必经之战,亦是提前预告给了白兰雨。 不过是几番话语,刘墨轻而易举地便将白兰雨这个原本置身事外的外人拉入了那盘棋局当中。 兴许是出于信任,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刘墨把最后亦是最为关键的棋子交托给了白兰雨,并将选择的权利一并交给了她。 “我和白龙之间必有一战,而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如果我没能融合白临霜,这一战我必定会输,到那时候,天下就再没人能够斗得过白龙了。” “他的目标是整个行天大陆,他要颠覆的,是现在这个白家。而如果我没能阻止他,这里很多无辜的人都会遭受无妄之灾。” “那一战过后,白临霜会昏迷一天。而在这一天的时间里,如果将这枚水晶放到他的额头,就能让他在没有任何痛苦的情况下与我融合。” “是为了一个人,而牺牲大多数无辜者,抑或是为了大义而牺牲一人,这个选择在于你,白兰雨。” 再次回荡的一字一句犹如巨锤抡空,重重地砸在白兰雨的心头,于反复中带出她的泪流满面: “猜猜这次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东西?”曾有男子笑嘻嘻地捧着一簇鲜花,蹦蹦跳跳地来到她的面前。 “你能送我什么?”那时候的她对于男子有事无事都会选择献出的殷勤感到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厌倦。“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只不过,在那个因为执意要找寻“妖女”而众叛亲离的岁月里,能有这么一个同样固执的家伙不惜逆流而上,也要陪在自己的身边,一天到晚都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开心,正因为有这么一个家伙的陪伴,才让她在那时候不至于形单影只到寂寥的地步。 所以,哪怕嘴上功夫再怎么不留情,她的心中却还是对男子的出现有所触动的。 “别这么说嘛。”男子耸了耸肩膀,索性不再选择卖关子,而是简单直率地将那一簇由他在五彩缤纷中精心筛选过的鲜花递给了她。 “上次见你看这些花看得出神,所以我就给你摘了点回来,怎么样,漂亮吧?我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给你摘回来的,那个园丁真的就是个死脑筋,花钱买吧,他又不肯卖,说什么都是自家心血,大道理听得我耳朵都起疹....” “打住打住打住。”她立即扬声制止了男子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的话匣子。“第一,我那时候之所以会出神,是因为我在想事情,才不是因为什么赏花才看出神的。” “第二,这三天你都送了我多少花了,当垃圾丢都要丢好久。你好歹也是个少爷,难道就没别的什么事情可以做了吗?”她白了男子一眼。 后者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家里头的事情都是老爹在搞,他又嫌我笨手笨脚的,就让我爱干嘛干嘛去,这不就找你来了么?” “你好歹也反省一下自己啊喂。”她颇为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只是,她从来都没料想过,就是这么一个向来表现得都吊儿郎当,甚至还有些憨头憨脑的家伙,却最终成为了她找寻姐姐下落强而有力的帮手。 正是因为男子的一语惊醒梦中人,才让她多年以来一筹莫展的思绪一通百通,并顺藤摸瓜地揪出了十多年前的那根隐线,发掘出当年的真相以及姐姐的下落。 这些年来,她不是没看见他对自己的付出,任何一方面的付出,她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把它们当成了理所应当,埋在了心里,埋在了波澜不惊的海底。 只是,等到了她必须要抉择的瞬间,这些深埋的情感,终将井喷而出。 半晌后。 “对不起...对不起...”白兰雨握紧了手中的水晶,将其缓缓举起...... “哐当!”琉璃破碎成漫天晶莹,当中飞出了一个双眼反白的枯瘦男子,以脸坠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 纵使夜深仍旧五彩缤纷的七乐云霄大门口,此刻正缓步走出一位戴笠男子,他与那倒飞而出的枯瘦男子几乎是前脚跟后脚,由是,眼尖儿的人便可立马瞧得出两者间的敌对关系。 戴笠而出的男子将圆笠挂后,根本没有正眼去瞧那已是双眼冒金星的枯瘦身影,反倒是径自昂首东望,眉宇间浮现出安然之色。 “真心予真心,终是不负卿。”摘下斗笠的刘墨柔然笑道,察觉身后脚步声正匆匆不断,自知是有麻烦找上门来,便调转身形,脸色淡然地凝望着那一批才从枯瘦男子被抛出去的恍惚中反应过来的同伙。 “哪来的狗东西,居然敢把野撒到你老子头上来?”一马当先的男子刚好跨出七乐云霄的门槛,便是立马向一旁石阶啐出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叫唤道:“不知道老子是谁吗?” 这一行人共计有八个,除却那个顶着一个啤酒肚就敢在刘墨面前叫嚣的人之外,剩下七个人多是面色灰黄,骨瘦如柴,眼皮耷拉下来,弄得几对眼睛都看上去阴沉沉的,显然是纵欲过度而导致的后果。 其中只有一个人与主流大相径庭,他一身灰衣,双手盘于胸前,期间夹着一柄长剑。那人虽是闭目,却偶有凛然之气迸发而出,绕体一周后又稳稳落回剑柄所处。 如此风范,在寻常人眼中或许就算得上是高人之姿了,只可惜现如今站在他对面的是刘墨。男子这般形似高人却无神的剑气外露,到了他的眼中,估摸着连不入流这三个字都配不上。 而在这一列八人后边,则是站着一位眉宇写满担忧的青衣女子,纤纤玉手微拱,抬至樱桃红唇前。 “还真不知足下尊姓大名。”刘墨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满不在乎地敷衍道。 “那你就听清楚了。”那赤裸上身的胖子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非要扯着原本浑厚的嗓音高声道:“老子姓孙,名寿昌,是孙龙堂的四当家!” “哦。”刘墨回以不屑一顾的冷哼。 “这位是我们孙龙堂的高手,姓...”孙寿昌原本还想趁热打铁地将一旁提剑“高人”的名讳一并奉上,可话音未落,不知怎得,那所谓的负剑高人就已然落得同先前枯瘦男子一样的下场,摔了个七荤八素,就连长剑也是落到了刘墨的手中。 “姓什么?” 第三百五十二章 大浪将至 虽然那名男子被一记莫名其妙的牵引给直接摔烂了自己的高手风采,可到底是敢于持剑出来行走江湖的,所以他并没有像第一个枯瘦男子一样索性倒地不起,反而还有些骨气地爬了起来,怒火中烧的瞳孔紧紧锁在正背对自己,毫无防备之意的刘墨。 他不动声响地从袖间取出一把寒光熠熠的匕首,柔然月华刚好坠在刃锋,于清凉和煦中衬出男子咬牙切齿的杀意正浓。 孙寿昌一行人正与刘墨临渊对峙,两拨人隔岸相望,虽然后者说看不见身后的异动,但居于对岸的那一行人,却是将这位已然连高手品德都已抛却的男子的一举一动全都尽收眼底。 他们心有灵犀地没有出声,就连眼色也没有任何的变化。 “小心呐!”一声宛如夜莺般的清音警醒响彻云霄,却是正好为那已经对准了刘墨左胸的匕首作出虚掩之势。 只不过,自始至终,刘墨都没有回过头去。但也正是因为他不曾转身,在其对岸的人们才得以亲眼望见他脸上那贯彻始终的泰然。 那名所谓的高手在抛出匕首的那一刻甚至不惜连自己吃奶的力气都一并用上,力求一击杀毙这个让自己颜面扫地的无名之辈,然而,就是这样一柄几乎汇聚了他全身劲力的匕首,却是在破空后停滞于刘墨衣摆后三寸位置就再也无法动弹了。 “我呢。”刘墨缓缓回过头,仅是将侧脸展现于那深深吞咽一口唾沫的男子眼前,却是让后者顿时如受雷击,双腿如同狂风中的枝桠颤抖不已,甚至连支撑自己的身体也做不到,下身一软,整个人便随着匕首落地奏起的清脆一并瘫坐到地上。 “只是来这个地方找人的而已,并不想弄出人命。所以呀,还想请你帮我个忙,好好劝劝你那孙当家,让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刘墨呵呵一笑,顺便将长剑抛到那用双手死死撑住地面才勉强挺起腰杆的男子身边。 不抛不要紧,这一抛,却是把男子吓得连忙双手抱头,整个人匍匐在地,哆嗦着向刘墨连磕三个响头,砰砰作响。 男子起身后,数条红蛇爬满一脸,披头散发又血流如注,整个人虽是形似于书上记载着的妖魔,但神韵却是与之相差十万八千里。 甚至顾不上自己那把花了大价钱才买来的长剑,男子强撑着一阵头晕目眩,连滚带爬地跑到四当家的身边,只是简单与之细声耳语了几句。当即便瞅见光着膀子的孙寿昌的脸色由晴转阴,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赏了自己一个巴掌,在自己脸上硬生生拍出了谄媚的笑容。 只是看见了孙寿昌的抬手动作便知晓闹剧已然尘埃落定的刘墨压根没有什么心思去听孙寿昌的歉意满满,他只是像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先前还是趾高气昂的孙龙堂四当家,便立马收腹,脚底抹油一般从侧边冲了出去,跃下台阶,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孙龙堂四个当家,孙寿昌却是当中的奇葩,文武皆是吊车尾,一直以来,都只在有堂内客卿高手为伴的情况下才敢于人前威风威风。 而孙寿昌之所以能够坐上四当家的位置,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口才确实了得,为孙龙堂谈成了很多笔生意,另外一方面则是他在审时度势的独具慧眼。 毕竟在这个世上,力气大不管用,拎得出轻重,才是能活得圆滑的关键。 孙寿昌便是当中的佼佼者,仗势欺人的威风活他会干,可一遇上惹不起的,便是立马认错磕头,再不行就脚下抹油直接扯呼,那不管不顾的急速狂奔,可能是他这个胖子一生人来,唯一最像修行者的时候。 眨眨眼的功夫,老大都没影儿了,一帮子跟着起哄的小弟们当然也就直接作鸟兽散,如此一来,原本还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势头,就算是彻底断了延续的香火。 没有了碍事又碍眼的人墙,站立于台阶之下的刘墨微微昂首,恰好与那青衣长裙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神在空中交织,互送着各自心中的涟漪。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记对望,青旦却是马上红了双颊,她羞赧万分地低下头,纤纤玉手在腹前不断地摩挲着。 青旦内心复杂万分,而刘墨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曾几何时,再临于世界的刘墨原本以为自己压根无需再理会前世的各项纠缠,大可安心放眼未来,去过一个他从来都没有机会去尝试,却又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 结果他遇见了青旦,这个他上辈子最爱的女子——晓千——的转世。二人相遇,自前世便开始纠缠的情缘就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他们无可避免地再度相爱。 青旦是晓千的转世,这点毋庸置疑,但她本人却是不知晓这一点的存在的。所以,刘墨仍然坚信自己能够以平常人的身份与青旦共度这一世,所以,哪怕是被人以秘法断去双腿,用极尽侮辱的言语痛骂,他也依旧没有过多表示,更是从来都没有动用过自己早已刻进骨子里的手段。 但结果呢?白龙复苏了,转世以来,他所设想的一切平庸,亦是随之烟消云散。 现如今,哪怕又一次与青旦四目相对,刘墨却已经无法再找准自己应该站的位置了。 “你......”青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竭尽所能地稳下内心的躁动,缓缓抬起头,打量着台阶之下的刘墨。 第一次相遇时,他长得不算英俊,气质也没有像现在这般深邃,处处充满叫人捉摸不透的神秘。那时候的刘墨,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任何闪光点,可自己偏偏就是对这样一个无时无刻不对外透露着平庸的家伙一见钟情,或许是这就是说书人常言的冥冥之中自有的天意? 那一天的酉时之约,因为姐姐的缘故,她没能亲自去成,她至今仍对此心存愧疚。 而现在,两人终于久别重逢,可为什么,当中距离感却又在无形之中增加了那么多呢? “青。”刘墨正准备缓缓开口,在青旦身后的七乐云霄却是冷不提防地冲出一条紫色蟒蛇,血盆大口中有两颗分外璀璨的獠牙正熠熠生辉。 来势汹汹的巨蟒显然拿住了可以一击致命的准头,犹如无底深渊的巨口是闷头扎向刘墨的胸膛,而那两枚獠牙则是对准了他的脖颈,或是凭借非常人所能匹敌的大力将那人连着脊椎一起向后对折,又或是獠牙贯穿脖颈,将三息即死的毒液注射进那人的体内,任哪一方率先得手,紫蟒都有把握趁势将刘墨直接送上黄泉路。 只是,紫蟒从来都没有想过,看上去一脸人畜无害,就连气息亦是同常人无异的刘墨,起手的化拳为掌,其威势竟能恐怖到足以崩天裂地。 在那一个瞬间,紫蟒只感觉周遭的空间仿佛坍塌了,原是泾渭分明的天与地,却是在那一刻不断内陷,逐渐变化为千古之前那杂糅反复的混沌未开。 窒息的压迫感充斥在紫蟒的每一寸体肤鳞片。这个瞬间,已有数千年修为,早就已经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它,却又一次心生恐惧。 只不过,这次的窒息压制,它再不是孑然一身了。既是拥有了一生需要侍奉的主人,那么人灵相形于一体,自然能够彼此搭救,当天地崩塌宛如世界末日,紫蟒身后便瞬化无数流光溢彩,将巨蟒本是一去不返的凶狠势头悉数囊括其中,将其抽离了那快要崩溃的空间。 原本还是血盆大口启张如巨大渔网的紫蟒,在眨眼间化作一条小蛇缠绕在一位身穿紫裙的女子指尖,一瞥就只有指节长短,哪还有刚才那气吞山河的架势? “是你?”七乐云霄真正的主人,紫旦此刻就站在青旦的身边,二女容貌六分相似,只不过眉宇间流转的气质截然相反,紫旦是英气十足中时常流转着些许看不清道不明的忧愁,而青旦则是偏于天然的婉约。 “紫旦小姐。”刘墨向这位全然不收敛眉眼中诧异的女子微微颔首,同时将前递的右手稳稳收回,待其重新负手而立,周围已经将近于稀薄的空气这才得到了飞速填充。 “我不是说过,你不准与他见面么?”紫旦侧眸望向妹妹青旦,眼中稍有怒气。 “是我来找她的。”没等被咄咄逼人逼到不知怎么回答的青旦开口,刘墨便是率先为其解围道:“紫旦小姐如要怪责,就怪责于我吧。” “你?”紫旦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正眼扫过站得笔挺如松的刘墨,秋波中有一道落雷转瞬即逝。“虽然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偷学了些真功夫,但你难道真以为就这样便可以得偿所愿了么?” “紫旦小姐,我这次前来,并不是这个意思。”刘墨摇了摇头,语气虽然柔和,但也不乏强硬,一改往昔同紫旦交谈时的卑微。 “哦?不是这个意思?”紫旦挑起一边柳眉,冷笑道:“那你平白无故来这里干什么?看风景?还是吃饭?怎么看你都没那个钱啊。” 被人戳着鼻子指摘的刘墨并没有恼火,对于紫旦的冷嘲热讽,他也只是淡然一笑:“我这次来,是想给你们一个忠告的。” “忠告?”紫旦向前倾了倾身子,波涛汹涌。“什么忠告?” “走。”刘墨一本正经地说道:“离开这里,离开天灵帝国。” “合着你是烧坏脑袋了才跑这里来胡说八道的啊?”紫旦哈哈大笑,胸前浪涛一浪接一浪,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出两日,天灵帝国便会与南溟帝国开战,战火不出意外将延烧整片大陆。”对于紫旦的放肆,刘墨不予理会:“你愿不愿意听不听我的,甚至信不信我,都不重要。反正我已经把事情告诉你了。而如果你决意要留下,那就让我把青旦带走。” 第三百五十三章 九十八暗伏 刘墨的一字一顿异常毅然决然,甚至于让紫旦都一时半会儿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生怕是自己不小心听错了,将刘墨的恳求听成了他一个人的狮子大开口。 再三琢磨后,紫旦确认了一本正经的刘墨并非在畅谈玩笑话后,嘴角当即扬出嘲讽的微笑弧度,对于后者的忠告,她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冷笑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忠告?怎么感觉跟路边算命的骗子差不多呢?” “国与国之间打仗不打仗的,这种大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局外人就能直接一言断定了呢?”紫旦的脸色尤其轻佻:“就算是要骗人,也总得找个好点的理由吧?” “是真的。”恍然间,一声迥异于在场三位的沉吟回响在天地之间,若是应声追溯而去,其主人则恰好正位处于刘墨的身后。 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摸到刘墨背后的男子穿着华贵的淡金长袍,眼神凝重地遥望着七乐云霄门口的紫旦,因颧骨凸出因而被衬得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点缀着溢于言表的五味杂陈。 来者正是当今天灵帝王南宫羽的亲弟弟,亦是本地人口中的二王:南宫玄。 对于这么一个二王,当地人的评价素来都是毁誉参半的。毁他的,多半是一些只看见他堂堂一个王爷,却是整天游离于花天酒地,常年都只知道与歌妓在一起厮混的局外人,他们觉得南宫玄一点没有王爷应该有的样子,如此行径,更像是处处突出着纨绔。 至于赞他的,则多半是对南宫玄的身世与遭遇有所了解的局内人。南宫帝王家一门双子,大子南宫羽野心勃勃,放眼大局而不拘小节,只求将天灵引领向再一波的高峰; 而二子南宫玄则与之恰恰相反,若硬要说,他与曾任职宰相的刘墨其实是一路人,都是拘泥于小节的人,对于什么大势所趋,他们并不在意,反倒是民生现状最能牵动他们的心。 但凡是知晓了南宫玄作为的人,几乎都不会选择随波逐流地去跟风侮辱这位真正意义上是处处为民着想的王爷。 只是,南宫玄向来都不喜欢去对外宣扬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直以来,表现在众人面前的,都是他纨绔的那一面,久而久之,就算是南宫玄对民贡献再怎么突出,知情人的匮乏却还是让他落了个不太好的名声。 “又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远远地瞥见南宫玄那张令人喜也不是,忧也不是的脸庞,紫旦的气息流转中陡然多了一分不易为人所察觉的紊乱。“南宫玄。” 南宫玄对此没有选择立马吭声,他自顾自地走到刘墨的身边,向这个已经从宰相之位退下的男子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待后者颔首示意后,这才重重新挺直腰板,望向不论何时都是紫裙加身的紫旦,眼神匆匆掠过她的面庞,反倒是在她的食指上停留得久了一些。 那里有一条宛如玉雕的小蛇正缠绕着她的指尖。 一抹由衷的笑意在南宫玄的眼底一闪而逝。 “我想要说的,已经被刘宰相全部都交代完了。”南宫玄长呼一口气,隐去眉宇间的浅淡笑意,故作郑重地缓缓说道:“此番前来,其实就是想让你们趁早离开天灵帝国。” 一边说着,南宫玄的脑海中亦是慢慢浮现出不久之前,他与兄长南宫羽阔别已久的短暂对话。 那时的南宫羽并没有仰着自己已是深入骨髓的帝王之姿,反倒是破天荒地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同南宫玄语重心长地交流着。 其间内容不外乎于白家主城的落日之辉,以及那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帝国之战。 “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处处提防我。”兄弟二人告别之前,当今圣上如此对南宫玄说道:“但这一次,为了天灵帝国的黎民百姓,也为了安儿那个小丫头,我由衷希望我们能真真正正地同心协力,共度难关。” 已经半只脚跨出大门的南宫玄对此没有任何言语上的表示,唯独脚步稍稍停顿了片刻。 “我已经把黑市那边安插的人手全部都撤回来了。”就在南宫玄即将消失在拐角的那一刻,这位九五至尊便是冷不提防地开口道。 至于这番话的内里详情究竟代表了什么,只有真正牵涉其中的南宫玄才会知晓了。 从皇宫出来,与心腹处理了一些事情后,这位王爷便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七乐云霄的所在地,刚一到场便恰好撞见了刘墨以一敌众的孤傲身影。 那时候还不急于露面的南宫玄正在暗地里思索着究竟要不要出手相助,可沉思还没出结果呢,文官出身的刘墨却是利落地解决了那些乌合之众,速度之快,甚至连南宫玄都无法彻底看清。 这件事给南宫玄带去了不小的冲击。兴许是知己难逢的心境,他原本就对同样一心一意,为民着想的刘墨打心底佩服,而现如今又是得以亲眼目睹后者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两两交互,便是让这位王爷心中对于刘墨的敬佩更加润色不少。 “是真的要打仗了。”南宫玄可能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不惜花重金从敦煌那儿换来的三千年修为的青晶蟒,最后却是成了紫旦抵御另外一拨人的有力助手。 “打仗就打仗呗,这么着急着让我们走干什么?”紫旦抚摸着食指间蜿蜒而上的紫青戒,冷冰冰地说道:“难不成堂堂一个天灵帝国还能打输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刘墨当即回答道:“天灵帝国京畿沿海,与南溟帝国的战事一旦爆发,首当其冲的就是这里。” “也正因如此,所以让你们撤离这件事情,其实并不是我们两当中任何一个人擅自做出的决定。”南宫玄补充着说道:“撤离民众,是天灵帝国官方做出的决断,为了这场将临的战事而未雨绸缪。” 二人的一唱一和消融了紫旦脸上的不屑一顾,若是一个普通人言语的分量并不足够,那么现以王爷身份作为基调,且代表了整个天灵帝国的南宫玄,他所说的一切,就值得紫旦仔细考量了。 “就算是走了,我们,天灵帝国的居民们,能去哪里?”紫旦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脚尖,缓之又缓地深吸一口气,随后发问。 “白家主城。”刘墨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现时皇宫内正如火如荼地商讨着的议题答案。 灯火连夜通明的金色大殿内,高高在上的龙椅空缺无人,而无形间放低了自己身段的帝王南宫羽,则正与白家家主白霄在客位对坐。 偌大的殿堂中,参议的却只有寥寥几人,除开在场地位最高的南宫羽和白霄之外,还有背井离乡多年的长公主南宫凌,代表行天海卫的尹清,以及代表帝国至强军旅——黄麟军的大将军:赵燕国。 赵燕国是不折不扣的后起之秀,且与尹清不同,他的辉煌不仰仗于任何人,是纯粹的白手起家。凭借着自身实打实的勤勉与实力,一步一脚印,摸爬滚打多年,才坐上大将军的位置。 赵燕国比尹清年长大概八岁,他的容貌比起自身头顶的冠冕要逊色不少,用朴实无华去形容不足为过。消瘦的脸庞上以蜡黄作为主色调,额间垂下的黑丝根部亦是微微发白。 自参议以来,他一直在闭目养神,不发一言,独自沉寂在一旁,选择静静地聆听。与之行径如出一辙的,还有在场年纪最小的尹清。 至于时隔多年再次回到皇宫的南宫凌,则是充分暴露自己不安分的性子,她坐在蒲团上,却是给人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怎么也无法入定,澄清的眼神扫视着四方八面,又时不时地跑去用言语撩拨正一脸凝重的弟弟,不亦乐乎。 对于这位姐姐,从小到大就被她欺负的南宫羽只能是无可奈何,而白霄则更是如此。这两位身份虽然迥异,但无一例外都是大陆至高的男子,现如今却只能纵容南宫凌的自娱自乐。 索性这位长公主明白什么叫作分寸,等到正事的商讨真正拉开序幕,无需旁人多言,她自己就晓得安定下来。 从交换敌我双方情报到战略部署,一直都是专属于南宫羽和白霄的对手戏,没有旁人插手其中,直到二人谈及安顿天灵居民之时,赵燕国这才猛然睁开了双眸,他的瞳孔是暗红色的,偶有凶厉闪烁其中。 “若是真将白家主城当作天灵居民暂时的避难所,试问白家家主又该如何保证不会再有人渗透进白家主城?”赵燕国终是启齿问出了第一句话,声音除长久不说话所引致的沙哑之外,还因为有些漏风而显得含糊不清。 之所以说话漏风,是因为赵燕国缺了一颗门牙。是他初入军旅时被人打断的门牙,但同时,又是他得以进入黄麟的契机。 与还是新兵的赵燕国展开争执,甚至于大打出手的,是一个仰仗自己在黄麟军中有一定地位便处处飞扬跋扈的少尉。 年少轻狂的赵燕国自然看不惯少尉仗势欺人的行事作风,几番争执过后,就演变成了擂台上的大动干戈。 初出茅庐的赵燕国被打断了对他自己而言无足轻重的门牙,但那个少尉的伤势却是严重得多,肋骨断裂,双臂骨折,几乎是当场就晕厥了过去。 后来,赵燕国竟奇迹般地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倒是被黄麟军破格收入麾下,取缔了那名少尉,并就此展开了他的黄麟军生涯。 “寻常居民,可是经受不起那一场爆破啊。”赵燕国话音所指,白霄自然心知肚明。 “这一点赵将军无需过于担心。”白霄转向赵燕国,正视着这位气息无限内敛以至于看不出底蕴的大将军,缓声且坚定地说道:“在收纳了天灵居民之后,白家主城将直接对外封闭。” 白霄这样的说辞落到寻常人耳中,兴许逃不开敷衍的名讳,但现场众人却没有一个对于白霄的解释提出任何异议,就连赵燕国亦是微微颔首。 原因无他,只因白家在历史上的对外封闭,只有两次。而每一次白家主城的对外封闭,都象征着其内部将有“暗伏”倾巢而出。 暗伏,是白家压箱底且真正意义上的至高战力。而只要是能够成为暗伏中的一员,就代表那些人都拥有着可以在盛典中竞选白家家主的顶尖实力。 暗伏如何组成,当中阶级排序又是怎么样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白家家主以及部分长老之外,几乎没有人知晓。关于暗伏,唯一为外人所熟知的,就只有九十八这个数字而已。 九十八暗伏。 第三百五十四章 馈赠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呢。”敞开的大门外,一人独臂翩然到来,淡然的脸色上既没有点缀任何对于当今天子的敬重,亦没有针对于白家家主的亲近。 在这一盘足足联系了两片大陆的浩瀚棋局之中,他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又是一个随时都可以力挽狂澜的局中人。 袖手旁观抑或是依剑入尘,全都在这独臂男子的一念之间。 “白家的九十八暗伏啊。”已是第二次造访天灵殿堂的敦煌喃喃道:“嘶...它们销声匿迹了多少年来着?应该有二十几年吧?” 只有当白家对外封锁后,暗伏才会出动。这是这个世界所公认的事实,哪怕在这个世界上,对于暗伏知根知底的人少之又少。 而文字历史记载中,关乎于暗伏的出手,有且只有两次。所以,敦煌此番不加修饰的脱口而出,就多了几分酒后疯言疯语的韵味。 宫殿正门前的过渡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花园,晚间时分显得平平无奇,而从花园再往外走,便有百级面圣台阶。台阶之下,则有两匹栩栩如生的雄狮一左一右地镇守楼道,它们昂首挺胸,雄姿英发,漠然且孤傲地俯视着身前的偌大广场。 那由大理石铺垫而成的广场,时有文武百官齐齐下跪的盛大场景上演。在平日的空闲时分,广场上亦有士卒不知疲倦地来回巡逻。 南宫羽为了这次密谈不被任何人打扰,提前遣散了今夜将在殿堂门前巡逻的一众士兵,让原貌森严的皇宫顷刻间变得十分松懈,那门户洞开的样子,似乎任谁都能轻松潜入。 但若是真有人敢这么想并且乘机想要偷偷摸摸地溜进皇宫做一些不可启齿的勾当,那么这些人恐怕就得挨上一顿永世难忘的毒打了。 就连进入空城前尚且都要再三思量,更别说那座城池还是龙气最重的玉石皇宫了。遣散明面上的守卫并不代表南宫羽就不会在周遭设防,这一点,光是从那些被敦煌抛在脑后却如影随形的呻吟声就能得悉一二。 “又是你这只野猴子。”一直稳如泰山的赵燕国在敦煌起步跨越门槛的那一刻便拍案而起,身影如电光飞闪,眨眼便已来到独臂剑圣前三步的位置,磅礴气机不加收敛,于殿内激起轩然大波。 二人曾在敦煌第一次被押送至天子脚下时有过一面之缘。当然并非善缘,毕竟那个时候,敦煌不光是以下犯上,令天子在文武百官面前威严扫地,更是以一敌众,举手投足,尽是不把天灵皇宫放在眼里的自负。 早在那个时候,赵燕国就已经想亲自出手去会一会这个狂妄之徒了,只是因为当时南宫羽的一声令下,此番心思才勉强压了下去。 只是不曾想到这独臂的混蛋竟如此不知好歹,居然还敢只身来到天灵帝国,他还真把这里当成了自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啊? 越想越气的赵燕国遂率先发难,起手势如同灌铅般缓慢凝重,在潜移默化中将周围气机不断炼化,原本还只是空有其形的澎湃顷刻间被赋予神韵,刹那化若泥潭,置身其中就宛如陷身于流沙,一时半会儿就连敦煌都无法抽身而出。 “真把这里当你的猴窝了不成?”赵燕国蹬鼻子上脸的辱骂却是没能换得敦煌的一记正眼,这位独臂上访天子两次的孤高游侠,灼灼奇眸正寸步不离斜坐于客位的白霄,嘴角似笑而非。 敦煌口中那二十余年不曾见闻暗伏的说辞,若是落入常人耳中,则必定逃不开酒后乱性的胡言乱语之名,但聆听者如若是现今家主白霄,则必然不会想当然地将其理解为无中生有。 暗伏作为白家压箱底的本事,其中的九十八人被均等分成了两拨,一拨由白家家主直接掌管,而另外一波则由一众长老进行管控。 白家家主与长老可以对隶属于自己麾下的暗伏随心所欲地调动,但每一次调动,都必须向彼此进行汇报。换而言之,不论是哪一方在背地里对暗伏进行了调动,另外一方总会知道这一情况的。 所以二十几年前,当敦煌仍在与白樱雪携手天涯时,他们所遭逢的那好几场来自于紫衣掠影的无妄之灾,白霄,应该心知肚明才对。 敦煌冷冷地看着白霄,这个理应成为他的岳父的家伙,瞳孔深处闪烁着愤懑之光,以至于让他彻底忽视了仍在一旁破口大骂的赵燕国。 “赵将军。”如淤泥般粘稠的气机流转是在南宫羽的淡然呼唤下才戛然而止的:“来者是客,既是客人,又岂有你这般无礼的待客之道?” 南宫羽有条不紊地站起身来,递手拍散了因为赵燕国稍稍一顿而失去锋芒的气机翻滚,随后才慢条斯理地向敦煌拱手下腰,微笑道:“能够再一次亲眼目睹剑圣敦煌的尊容,委实是朕的荣幸。” 南宫羽显然是在敦煌初次造访天灵宫殿后,就着手于其身份的调查了。 天下类似于独臂的残疾人士有很多,但能够在断臂之后仍然保持一流水准的实力,甚至于以一己之力的锋芒硬撼帝国之威,这类人才可是屈指可数的,再加上一点容貌上的限制,层层筛选下来,名录上的人物身份也就自然呼之欲出了。 “呵呵。”一国之君不惜拉下颜面也要拱手作揖的礼数,敦煌却是对之不屑一顾,再次践行了他自出道以来便视世间王权为尘土的作风。 再没有讨人厌的束缚纠缠左右,敦煌索性直接迈开大步,在众人的注视下挑了个最为偏僻的地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开始闭目养神。 “就算他是剑圣又如何?”站立于红毯之上,正怒发冲冠的赵燕国面容狰狞,恶狠狠地说着:“如此不知好歹,总得要.....” “够了!”南宫羽径自打断了赵燕国接下来的话语,以毋庸置疑的威严向这位将军施压道:“赵燕国,你若是不想从这里出去,就给朕立刻回位。” “哼!”赵燕国先是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随后才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脚步如雷。 就在敦煌初来乍到所激起的风波未曾完全消弭之际,又有两道结伴而行的身影趁着夜色落入皇宫内部。 刘墨与南宫玄这一路走得畅行无阻,直到二人莅临阶下雄狮,他们这才见到了入宫以来的第一个活人。 确切来说,是第一个半死不活的人。那人瘫倒在地,几乎要扭曲在一起的五官宣示着他正经历的痛苦,双手捂着腹部,在地上纯靠下意识进行来回翻滚,希冀着借此能够舒缓源自于经脉的痛楚。 从下往上,类似于他这样的人大抵有十来个,分散在百阶朝圣长廊上。 姗姗来迟的两位甚至不需要对视,对于此情此景的答案就已然不约而同地冲口而出了:“该是敦煌做得吧。” 二人相视一笑,不去管这些只是被那位剑圣以霹雳手段暂时封锁经脉的侍从,选了条相对而言没有过多人影挣扎阻拦的道,稳步上行。 他们的表情各有所异。刘墨是眉宇中隐隐流露着餍足的神韵,而反观南宫玄,他的脸色则要更显复杂。 不管是眉锁在其额心汇成几道皱褶,就连他下意识抿紧的双唇,也是差一点就直接绷成一条笔直的细线了。 似乎紫旦经过仔细考量之后所给出的答复并没能如其心意,不过那也已经是后话了。 “呵!”草草收场于第六朵红花的江鸣羽此番悠然醒转,便是立马贪婪地汲取着周遭的空气。 实际情况也只是才过了半个时辰的昏阙,放到江鸣羽自己的感知中,却如同度过了千秋万载一般悠久。 度日如年的感觉本身就十分压抑,可偏偏江鸣羽在昏厥之后,其正常呼吸却是不知怎得被直接封锁了起来! 不封不要紧,这一封那可真是差点要了江鸣羽的老命。 在江鸣羽昏阙的半个时辰里,真正睡去的只有他的肉体,至于他的灵魂,则是被人为引导地去了另外一个虚无之地。 那里是纯粹到极致的黑暗,不光伸手不见五指,周遭的压迫感更是因为江鸣羽自身被强行锁住呼吸而被放大百万倍。 置身其中,江鸣羽最直观的感觉就像是一只已经被人踩在脚底的蝼蚁,仅能够在细微至极的罅隙中苟且偷生,还要处处提防那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腾挪而一击毙命的压抑。 因为呼吸被锁而不得不强憋着唯一一口气的江鸣羽曾在幽冥中无限次徘徊于生死一线间,甚至有好多次他都差点因为窒息的缘故而跌落万丈深渊,如果不是因为几次突然的回光返照为之蓄上了救命的灯火,他的灵魂恐怕就要彻底溃散于那处黑暗之中了。 在黑暗的世界,江鸣羽不得不把自身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保命上,那时候的他不知道要在这里撑多久,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争取将这一息之力悉数推到极致的边缘。 就在江鸣羽将精力全部置放于如何维系生命不断时,混沌之中亦有别样的反哺开始潜移默化地滋润起他的身躯。 当江鸣羽感觉到自身的五脏六腑如经受烈火焚烧时,出人意料的最后一秒终是不负期望地到来了。 在那一刻,江鸣羽眼前的混沌猝不及防地亮起了一条由万家灯火齐力铸就的银河,璀璨夺目。 没等来得及将其仔细赏析一番,炫目之中便是陡然杀出一根直逼已是闭息到极致的江鸣羽,那道来势汹汹的银光旋落江鸣羽的眉心,就如同天外飞来一脚直接狠狠地踹在他的脑门上,将其直接踢出了混沌,踢回了那桃色的参天大树。 “哈...哈....哈....”江鸣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眸前不时地泛出黑晕缭绕,就连手脚也是在此刻止不住地颤抖着。别说是站立了,现在的他,连直腰坐起身来都完全无能为力。 又在红花上瘫多半个时辰,江鸣羽这才勉强恢复过来,虽说双手仍然有些无力,但还是足够撑起自己的身躯了。 挣扎着坐起身来的江鸣羽环顾四周,缤纷的落英仍然在乐此不疲地徐徐飘零,芳香照常四溢。大难不死后,再一次得以望见这般柔美中却是暗藏玄机的光景,江鸣羽的心中突然燃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 只见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五指齐张,分别对准了一片花瓣,随后悍然向内收拢,只见那五片本应直落坤灵的花瓣却是突然叛出主流,悉数奔往江鸣羽掌心所向,在那儿彼此交织,汇出一朵动人的莲花。 第三百五十五章 游龙夺魁 仅仅只是集合了五片可能是各缺一角花瓣就能绽放成这般明艳照人且栩栩如生的莲花,如此天翻地覆的转变却是活生生地上演在眼前,这番光景形变,让江鸣羽一时半会儿怔住了。 且不光是他,原本已是下定决心要再第一朵红花处目送江鸣羽登顶于树冠的小小花仙,随着目光被天地间的冥冥之气所牵引而情不自禁地抬头上望,目睹了那五瓣分道扬镳的花船齐齐聚拢的惊艳一幕,心中瞬起摇曳。无需多言,也等不及眉眼中启张震撼,她拍动剔透到可以从一侧洞悉至另外一侧的翅膀,逆流而上,只是眨眨眼的功夫便已来到了这才刚刚坐起的江鸣羽身边。 “怎么回事?”花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依旧与自己身材别无二致的江鸣羽,语气已不复初时的戏弄轻佻,更有显而易见的凝重回旋左右。 诚然,花仙尤其在乎这千百年来都不曾于桃色古木下出现的一幕。 可无论她的语气怎样郑重其事,同样是两眼茫然的江鸣羽显然不能给出任何合理的解释。这一点,光是看着他那张呆滞无比的脸庞神情就能知悉。 汇聚了五瓣花船而成的莲花不再直上直下,它的成形相随于和风垂荡,因而左摇右晃,在五彩缤纷中成就了凡尘落英理所应当具备的轻柔,慢悠悠地飘洒落定。 “欸,到底怎么一回事?”不再关注莲花的慢条斯理,花仙从红花边缘跃起,一个腾跃便已欺身,与仍是箕踞在柔软中的江鸣羽咫尺相邻。 “我说不知道,你信吗?”江鸣羽很是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你说呢?”并脚站在江鸣羽两腿间的花仙白了他一眼,也不管他本人是否愿意,花仙擅自将娇躯前探,半蹲却不坐,以一种说起总会惹人浮想联翩的姿势来到同江鸣羽平行的高度,与之四目相对。 如此鼻息可闻的距离让花仙得以全神贯注地凝望向江鸣羽的双眸。她静静地注视着那对深棕色的眸子,好一阵子过后,却仍是读不出任何东西,只得怏怏作罢,耸拉下脑袋,将秋波中浮现的淡金光泽悉数散尽。 悻悻起身的花仙再次来到红花边缘,俯身下望,那朵莲花已然坠地,化成春泥当中的一份子。 “合瓣为花。”她喃喃细语:“可从来都没有人跟我提起过会有这么一出啊。” 又是一阵安静的歇息过后,江鸣羽这厮可算是彻底恢复了一身劲力。只见他手脚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才刚刚站直,便是随心打了个哈欠,拉拽关节的同时迸出一连串骨骼碰撞的清音,声如鼓点,游走于全身。 拭去眼角因为那一记哈欠而微悬的泪珠,江鸣羽很是自然地在原地蹦了蹦。他全然没有施加任何劲力掺杂其中,可却是能够轻松跃起一米多的高度。 直到切身体验了自己现如今的轻盈如燕,江鸣羽这才幡然醒悟,那原本还是纹丝不动地坐落于双肩的重如山岳,不知何时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光是这样,就连自己体内那被封锁气机流动的经脉,也是在不知不觉间冲破了花仙的束缚,磅礴之气一如江河般奔涌于血脉之中,当中甚至还有分支不畏艰辛,奋而冲入因为江鸣羽不曾刻意修炼而显得无比狭窄的奇经八脉,更以空前的强势在其中拓出一条条康庄大道。 更上一层楼的修为复归于身,肩上重担又是不知不觉地消弭无踪,这般毫无征兆却又切实存在的此消彼长,便是江鸣羽轻轻一跃便至一米的根本原因。 不费吹灰之力便已稳住身形的江鸣羽在落定的那一刻,眼神却是不由自主地望向了仍在低头百思不得其解的花仙。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花仙用食指与大拇指一起夹弄着自己精致的下巴。她自问,却无法自答,只能是在嘴中蓄出一口气,令腮帮子鼓得老大。 瞧见花仙压根就没花心思留意自己的一举一动,江鸣羽这才长舒一口气,拍了拍浮尘的肩头,开始回味那片在脑海中仍然记忆犹新的幽暗光景。 比起花仙基本无迹可寻的一筹莫展,江鸣羽此刻的境遇就要好上太多。屏息半个时辰,多次游离生死一线,因祸而得福,终是刻骨铭心地记下了那些在当时来不及去细细品味其中的各种神韵,尤其是那最后宛如银汉般的长线晶莹,更是令江鸣羽记忆犹新。 “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江鸣羽浅声为自己的思索做出肯定,没曾想花仙已是悄无声息地来到近前位置,听到他的细语,便是将小脑袋直接凑了过来。 “什么时候?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事情了?”神情格外激动的花仙用双手抓住江鸣羽的衣襟,满眼希冀地瞪视着这个嘴角缓缓散出苦涩的男子。“说呀!” 可怜那原是贴前的衣襟现如今却是被一对纤纤玉手给强行提到几乎跟江鸣羽双唇齐平的高度。 “你先冷静点。”江鸣羽很是无奈地看着这个一改往昔平静的靓丽花仙,右手并成手刀模样,贴着衣襟向上划动,在尽量不暴露自己恢复气机翻腾的情况下荡开了花仙已是过于冒犯的行径。“我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没怎么着急,你又急什么呢?犯不着啊。” “怎么会犯不着?”花仙撅了撅嘴:“这毕竟也关系到我的自由啊!” “你的自由?”江鸣羽轻轻挑眉,随后抬头望向与自己只有四朵红花之遥的树冠,片刻思索后,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你该不会是想说,如果我摘花成功了,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吧?” “要真有那么简单就好咯。”江鸣羽想当然的即兴猜测,换来的却是花仙十分轻蔑的一瞥。后者侧行至红花边缘,抚平身后长裙后挨边坐下,缓缓道:“摘花什么的,其实跟我压根没啥关系。” “将我带到这里的那个人只告诉我说,等到这里有一天出现了游龙夺魁,我便能够借势从这里出去了。”花仙抿着红唇,神情有些黯然。“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搞懂那人所说的什么游龙夺魁,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花仙在自述时的黯然神伤,却是勾起了江鸣羽倒抽一口凉气的动作。在游龙夺魁四字中,龙这个字无疑是最为关键的线索,而一旦将其与自己从一开始登临时便在心底做好规划的摘花方法结合在一起...... “不是吧......”江鸣羽生生咽下一口唾沫,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不可能这么巧吧.......” 江鸣羽望了望正垂头丧气的花仙,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却是正好撞了个四目相对。江鸣羽眼神中的诧异还来不及进行收敛,就被花仙逮个正着。 在花仙的注视之下,江鸣羽的周围逐渐绕出在经受历练后已呈现出紫金光泽的氤氲,缭绕紫云纠缠,光丝流转其中,终是在花仙眼前汇出一颗威风凛凛的龙首。 一笔画就的点睛之笔乘风而来,将灿金的绚丽印刻在龙首两端。霎那,它仰天长啸,声震九天,仅一瞬间便将四周落英连带残香一起尽数荡灭。 除红花之外,四周陡然一空。遮天蔽日的落花雨幕不知所踪,一蹴而就的万里无垠尽显于两人眼底。 紫云龙首自成形后,便是一直围绕着江鸣羽身边,并借由自己的耀武扬威将那花仙寸步不离的眼神死死锁在其主人的身上,久久无法自拔。 “游龙夺魁,游龙我想我是有了。至于夺魁夺得是哪一魁,我也应该知道了。”江鸣羽起手下压,就见那只自通人性的紫龙便已飞身至他的掌下,温顺无比地轻轻蹭着其主人的手掌。 在江鸣羽所拥有的数颗龙首之中,就只有这么一颗龙首是对自己百依百顺的,也正因如此,它才会被江鸣羽选中,成为出现在花仙面前那只传说中的游龙。 要是换做其他几颗龙首,要么就是出来顶心顶肺,哪怕是与其主人江鸣羽相处,那咄咄逼人的架势倒是一点不亚于官场上那种睚眦必报的官吏;要么就是一出来就择人而噬,成天到晚就张着那个血盆大口,哀嚎着怎么吃都吃不饱。 反正各有所异,相比之下,还是这颗紫金龙首更讨喜一些,毕竟,如此温顺的家伙,能真正做出格的事情实在有限,再怎么也不会让江鸣羽才刚刚在花仙面前摆出的命定之人的架势顷刻间宛如山倾,崩溃得一塌糊涂。 “你....”花仙的美眸泛出粼粼波光,很快便汇作两行清泪自吹弹可破的脸颊上滚滚而落,坠在身下的红花上,竟是带出回荡于天地的空灵悦耳。 “你说过,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成功摘花的先例,对吧?”江鸣羽微微抬起靠在龙头上的右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浑然天成的圆玄,顷刻间,栩栩如生的龙首瞬化一蓬蓬紫雾绽放于花仙眼前,被江鸣羽悉数纳入袖中。 “嗯。”花仙一直揉拭着眼睛,希冀着能够借此擦去框内如泉涌的泪珠,可越擦,那透凉的珍珠就越多。 是啊。眼看着成千上万年以来的孤寂现如今总算要熬到头了,这叫她如何能不喜极而泣? “那么,那朵花,便是我要夺的魁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紫熏落定 当重如山岳的威压不再,江鸣羽径直驾云而去。 生死一线的窒息后,便是雨过天晴。当体内气机的流转翻滚再不受限,江鸣羽甚至无需仰仗落英的柔和,纵使几次脚步落空,却仍可在入坠云霄前于脚尖凝出紫韵缭绕,踏空而行,在唯我一人为尊的芬芳中点出波纹涟漪。 仅存下来的四朵红花,当中距离对于恢复巅峰的江鸣羽不过稍纵即逝,又有体内几近于生生不息的气机腾然如江河,在最后的旅途中,他甚至没有任何停顿,身影自第六朵红花瞬闪后,再现时就是惊为天人的一步登天。 如一贯长虹冲天,破开那茂盛树冠的屏障,大有仙人之姿的江鸣羽缓缓飘定。当其入定于一朵驻足狂风中却仍是屹立不倒的小枝上时,原是满满一树的花骨朵,顷刻间绽放出斑斓的缤纷色调,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便将这纯粹出尘的桃色天地渲染出五光十色的艳丽。 当中,有那么一朵紫意正格外盎然。宛如从别个天地嫁接而来的紫花天生便有两叶蜿蜒而下,深入四周的斑驳陆离,成就了这片花海中唯一的翠绿。 紫衣紫韵相继破浪而出,两者仅是间隔一海的缤纷。 万里挑一,挑得是紫衣。 自北边冲出关隘的江鸣羽凝视着那朵紫熏花,脸色与眼神俱是空前的虔诚。纵使四围无风,衣摆照样自然摆动。 如此隔岸相望的宁静持续了约莫有一柱香的时间,在这缄默无声的静谧中,无需江鸣羽主动荡袖,原是被收入囊中的紫云缭绕便已再次刻画出激昂无限的龙首,暗自萦绕在其主人的身边。 “花可弑天下,叶可活死骨。”江鸣羽自顾喃喃道,说得,正是当初在洞穴内与那两只叶灵的话语:“超脱于药毒两物轮回,此等仙品,只应天上有啊。” 说罢,仍是伫立于小枝上的江鸣羽并没有迈出那必死的一步,只是在原地缓缓起手,就见那早已蓄势而发的紫金龙首霎时如脱弦之箭般冲袭而出,一头扎进树冠上那五彩缤纷的花海。 树下花仙仰望苍穹,只见一道凌冽却短小的天雷悍然劈落凡尘,在眨眼间贯穿了整棵桃色古木,轰入地表,于方圆百里同时激起拔地而起的惊涛骇浪。 “昂——”激昂的龙吟震慑九天,在花仙泪流满面的注视下,一只身形凝实万分的巨龙破土而出。气宇非凡的巨龙居高临下,鸟瞰众生的眼神最终却是落在了相比之下甚至连蝼蚁都比不过的花仙身上,菱形瞳孔之中闪烁出和煦的微光。 下一瞬,巨龙冲天而起。 那一瞬,如天地翻转,自泥泞炸出的紫虹将大地历年来所遭受的雷霆怨怼悉数回敬于苍天,并在寰宇中烙下那一鸣惊人且永世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记。 紫熏连花带叶,终是被连根拔起。 巨树霎时枯萎,连带着这方天地一并垮塌。感受着周遭的地动山摇,花仙的内心虽是无比忐忑,但那些都不是因为即将殒命而牵连出的惶恐不安,而是出于未知的无限好奇。 当毁灭的步伐以摧枯拉朽之势形显于这方天地中时,有一道万里之外的身影正负手而立,那人眉目间笑意盈盈,远远地看着那边的崩塌,嘴角却是屡次撩起欣慰的弧度。 “紫熏落而归无期。”他微笑着转过头去,瞥了眼身后那柄仍然坚挺于木墩之中的长剑,身形涣散。“观天下大势,总得有两手准备才会放心。” 朗朗笑声中,他随风飘散。 世界的分崩离析不过眨眼一瞬间。当江鸣羽再次睁开双眸时,眼前的光景赫然变成了拥挤不堪的洞窟,狭窄的壁石墙面正时刻不停地向外传输着清冷。 而在他面前,则有一位娇小万分的女子正奋力推着自己的脸向后倒去,可不论怎么使劲,她都只能勉强把江鸣羽的鼻子摁塌一些,要是想仅凭一己之力撼动这尊对她而言堪比大佛的身躯,那必然是痴心妄想。 江鸣羽突然睁开了蒙上紫意的眼眸,内里回旋而出的深邃直接投射在那女子的身上,吓了她一跳。 “你...你醒了?”正如预言所示,当游龙夺魁,花仙自能得到解放。 “你在干嘛?”江鸣羽看着一脸傻呵呵的花仙,挑眉问道。 “我以为你卡住了,所以就想看看能不能推动你...”花仙支支吾吾地解释着。 “原来是这样啊。”江鸣羽煞有其事般长呼一口气,却依旧难掩眉宇之间的笑意,好一阵憋笑后,这才缓缓收敛:“对了,之前那两位带我到这里的女生呢?她们又去哪里了?” “你说阿青和阿紫啊?”花仙将手盘在胸前,先是白了全然不掩饰神情当中的戏弄的江鸣羽一眼,随后提道:“她们本就是我按照那人的吩咐分出去的一部分神念而已,现在我出来了,她们也就回到了我的身上咯。” “原来如此。”他的眼神中没由来地闪出一阵失落。 短暂插曲过后,江鸣羽保持着匍匐的姿态,开始在这个越深入便越狭窄的洞窟中缓缓后退。这个冰冷坑洞进时难,退时更难,稍有不慎就会被身下那些个看不见的凹凸在下巴上划出一道道白纹。 等到总算是摸爬滚打到了可以蹲起的位置,江鸣羽立马改变五体投地的姿势,半蹲在地上,心甘情愿地将脊椎弯成半圆,向着那已经可以看见的洞口走去。 江鸣羽是一边后退一边改变自身的姿势,而那时隔万载后总算可以初见天日的花仙,却是一边走一边改变自己的身形,原本不过手掌的大小,现如今已是同四岁孩童的身高并无两样了。 当二人拨云见日,迎接他们的并不是白日骄阳,反而是正大放光彩的月华。透着丝丝凉意的晚风拂鬓而过,因而成就了花仙鱼跃龙门的最后一步。 原本还是在各个方面都瞧不出任何端倪的小小花仙,却是在不过数十米的路上经历了女大十八变。本就是仙气十足的容貌在经受了凡尘的勾勒与洗礼下,终是变得倾国倾城起来;万载千秋的岁月所滋润出的硕果累累亦是在此刻悉数成为了她曼妙身姿的一部分,一马平川到横看成岭侧成峰,不过是片刻不见的变化之大,就连江鸣羽也是在一瞬回首后为之咋舌。 来时孑然一身,走时却是带回了这么个天生尤物,等江鸣羽回到卧龙村,指定少不了被解甲归田的田敬禾一阵调侃。 昂首望月,夜幕是一如既往的星光点点,周遭是一如既往的稀松平常,可为什么,自打走出洞穴以来,江鸣羽的心间就总是揣着些许的惶惶不安呢? “要变天了。”江鸣羽感受着吹袭而来的晚风,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吗?”比起江鸣羽司空见惯的平静,那化出完整人形的花仙却是激动无比。 蹦蹦跳跳的她时而跑到从未见过的云杉木边,轻抚那凹凸不平的树皮,享受着史无前例的触感;时而又直接扑到绿意盎然的草坪上,与大自然展开极度亲密的接触,于滚动中感受着芳草柔软中却又会隐隐带刺的奇妙。 总之,她压根没有静下来过。若是有人在远远观望,他们就会看见一个年华正茂的女子,现如今正浑身洋溢着几乎爆棚的孩童性情,不知疲倦地四围奔走,天真地妄想着在一夜间尝遍人世各样繁华。 江鸣羽纵容着花仙自顾自的释放天性,却又在冥冥中以无比巧妙的手法画地为牢,让花仙无论怎样尽兴,都始终不离自己百步。 就在二人走出洞窟外的一片云杉木林,柳暗花明之后,率先望见的却不是又一村的祥和,而是一位杵着拐杖,早已在此静候多时的老人。 “看来你成功了啊。”刘村长一手扶住造工粗糙的拐杖,一手抚摸着自己的胡子,和蔼笑道:“阿禾果然没有看错呢,干得不错。” 初临人间的小小花仙怕生,当其隔着老远望见这名老人的时候,就已经直接收敛了性子,三步并作两步,以极快的速度扒到江鸣羽的后背,只敢向外探出一对小眼睛。 背上突然多了两股沉甸甸的温柔,弄得江鸣羽双颊稍稍泛红。男女授受不亲一事,他从小记忆犹新,到现在也是死板地信奉着,可如果要现在跟宛如一张白纸的花仙解释,指不准就得费上好一番口舌,吃力不讨好。所以,他只能用左手在身侧隐蔽万分地划出一道圆弧,以无形气浪稍微隔开了花仙紧贴在自己背后的身影。 “只是侥幸成功了而已,没什么好称赞的。”江鸣羽摆了摆手,淡然道。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呐,而且还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呢。”刘村长哈哈一笑,俯身用单手捧起被其放在一边的餐盘,慈眉善目地说道:“原本还想着给你送饭去的,没曾想却是刚好撞见你出关,正巧还不用老头子我多走那么些步子,安逸得很。” 餐盘上充满农村风情的菜肴仍旧泛着腾腾热气,现今已是深夜,这盘菜肴明显是老村长特意为江鸣羽准备的。 “这么些天没吃东西了,得饿坏了吧?”老村长虽是单手端盘,那承了三菜一汤的餐盘却一点不见颤抖,反而稳如泰山。“都是老头子我自己弄得小菜,口味也都是我自己吃惯了的清淡,希望还能合你胃口哈。” “都这么晚了还要村长亲自下厨,真是麻烦您老人家了啊。”江鸣羽连忙走上前去接过刘村长手中的餐盘,向这位虽然年事已高,身子骨却是依旧十分硬朗的老人报以歉意微笑。 “不麻烦不麻烦。”刘村长摇了摇手,当江鸣羽来到跟前后,这位眼神已经稍显模糊的老人家这才望见了还来不及与前者并肩而行的花仙。“这是谁家的小妮子啊?长得可真漂亮呢!” “她啊。”江鸣羽这才刚回过神来,花仙就已经重新扒拉上自己的衣服了。对于这么个还是娃娃天性的女生,江鸣羽只能是无奈摇头,缓声道:“她是那边的守护神,我摘得紫熏花之后,她也没有了要看守的东西,这才得以恢复自由身。” “哦。”刘村长以一副过来人的眼光打量起这郎才女貌的一对,语重心长地说道:“不错,真不错。” 第三百五十七章 翌日 本意是要先回卧龙村才静享美食的江鸣羽,最终却还是选择了坐在繁星之下去细细品味这蕴含满满农家风味的菜肴。 一方面是肚子那边完全无法掩饰的咕咕直叫,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刘村长的小小建议——要是农家菜都凉了,那可就真的不好吃了。 小小权衡下,江鸣羽也就不再佯装客气,索性直接画地找出一块平整的草坪,盘腿坐了个稳稳当当,将餐盘平铺于双腿之上,端起那碗如同盛着初升白日般的米饭,开始大快朵颐。 盘上的三菜一汤都不是什么特别讲究的菜肴,酱油清蒸走地鸡,蒜蓉通菜,蒸个水蛋再有一碗渣滓已是悉数沉底的猪肉汤。 做法简朴,刀工亦是特别粗糙,有几块鸡胸肉甚至没能被彻底分开,仍旧藕断丝连。至于其中调味,刘村长同样没有夸大,真的特别清淡,需要潜心细品才能尝出淡淡的咸味。 不过饿了快有三四天的江鸣羽可没有那么多讲究,纵使其明面上瞧不出半点狼吞虎咽的骇人架势,仍旧以稀松平常的表情享受着这餐恬淡美食,可盘上的菜肴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减少着,尤其是那碗已是向外蓬出一个半圆的白米饭,眨眨眼的功夫便已将近见底。 都在世上这么些年了,在待人处事这方面,刘村长都可以称得上是老手中的老手了,仅是在不经意间瞥过花仙那瑟瑟缩缩的身影,他就明白自己在此情此景不过是一介多余之辈,自知既明,刘村长也就不多久留,悄无声息地走了,将这一方二人世界拱手还给了江鸣羽以及那个委实国色天香的花仙。 “这些是什么?”花仙扒拉着江鸣羽的后背,缓缓探出头来。她既是初生入世又洁白如纸,自然不会有什么避讳,怎么舒服怎么来。 只见花仙用手搭着江鸣羽的肩膀,为了方便自己在近距离打量这等“奇珍异宝”,她又再度向前贴了贴身子,一脸好奇地望着盘中依旧有腾腾热气翻滚而出的菜肴。“怎么闻着怪怪的?” 江鸣羽此刻就感觉自己跟被八爪鱼缠到身上没什么两样,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强行压住喉间呼之欲出的饱嗝,放下已是颗粒不存的瓷碗,苦涩道:“是吃的,你要尝尝吗?” “啊?我可以吗?”花仙真情实意地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当然可以。”江鸣羽微微颔首,“不过,你得先从我身上下来。” 直到江鸣羽一语惊醒梦中人,花仙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下意识地用左手缠住了他的腰肢。她顿时宛如触电一般连忙松开自己的左手,虽是平坐在地却能在一惊之下向后跳出几个身位,一下子就让开了她与江鸣羽的距离。 “原来她也是知道一些男女之事的啊。”江鸣羽看着不远处满脸羞红的花仙,心中暗戳戳地恍然道。随后,他端起那碗炖得恰到好处的猪肉汤,先是一手五指夹沿,再用右手托底,将其为花仙递上前去,同时还笑盈盈地补充一句:“以后,千万别动不动就爬到我身上来了,这样可是会被别人误会的。” “哦...”愣了一会儿才怔怔爬回来的花仙用双手接过那碗洋溢着肉香的炖汤,不敢直视江鸣羽的她现如今只能将视线投射在地面,以微乎其微的弧度慢慢点头。 “话说,你叫什么?”江鸣羽看着只敢在自己面前小口小口抿汤的花仙,脑海中却是突然浮现出一个尤为平常,却一直没有机会道出口的问题。 等到炖汤开始在舌尖洋溢出前所未有的奇妙味道后,起初还只敢小口抿汤做尝试的花仙终是变得大胆起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把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 “你刚刚在说什么?”花仙将瓷碗小心翼翼地归入餐盘原位,仍是两颊隐隐泛红的她慢慢悠悠地抬起头,眼神仍是有些躲闪地望了江鸣羽一眼。 一碗浮油的炖汤入肚,却不曾在花仙的嘴上留下任何油渍。确切点来说,那些油渍才刚刚浸染到她的上唇,就被某种无形之力给擦拭掉了。 “你叫什么名字?”江鸣羽心平气和地重复了问题。 “我没有名字。”换来的却是花仙稍显失落的答复。 在那个瞬间,江鸣羽稍稍瞪大了双眼,但很快就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然模样。霎时的无言让双方陷入了略显尴尬的寂静,在此期间,江鸣羽低下头,望了望自己的右手手背,原本该是浅青色的血管此刻却是透着幽幽的紫韵,并且还会时不时对外泛出一阵浅淡的芳香。 那幽幽紫韵也并非常年驻足于江鸣羽的右手手背,仿佛拥有生命的氤氲正随着其体内血液周而复始的流淌走遍由五脏六腑所组成的大江南北,潜移默化地滋润着江鸣羽的内里气机,使之一吸一呼都富有非前些时日可比的灵动。 那与江鸣羽心神合一的紫韵正是紫熏花潜藏在其体内的象征。 “要不,我给你取一个名字?”江鸣羽脑内灵机一动,立马就有了想法。 “什么名字?”花仙蓦然昂首,双眸顷刻变得炯炯有神。 “紫熏,怎么样?”江鸣羽右手五指轻轻合拢,一道虚幻的光影顷刻出现在他的掌心——紫花如水晶,又有两叶修长分饰在其左右,正是紫熏花的具象化。“既然你都看花守花守这么多年了,我想紫熏花这个名字怎么样也该有你一半的份吧。” “紫熏...紫熏...”花仙暗自琢磨着这两个字的分量,良久,这才重重点头。“挺好的。” “那就这么说定咯?”江鸣羽又是一记轻轻合手,便将掌中的紫花碎成漫天光粒飘零,在其中,他拿起已是被扫荡一空的餐盘,站直身子,向正跪坐在地上的花仙笑道:“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只是将这个词语简简单单地复述了一遍,被赐名紫熏的花仙却是顿时如受雷击,她连忙跳起来,正准备向江鸣羽解释什么的时候,后者那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神却是让她收尽心中所想的全部。 “走吧,带你去见见世面。”江鸣羽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向着卧龙村的方向大踏步走去。紫熏紧随其后。 “生而平等的天下万物,本就不该有主仆之分呐。”一边走,江鸣羽一边在心中默默念叨...... 雄鸡一声天下白。 翌日初临,天灵帝国的京畿就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有众多居民正连忙拖家带口地从京畿撤出,行阵中男女老少皆有。既有徒步背包的;亦有马踏平川的;更有两手空空的。不论他们的身份与地位如何天差地别,此翻结伴出城,目的地却是惊人的一致:那素来被誉为天下第一城的白家主城。 为了让撤行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天灵帝国甚至还专门调派了军士用以维持其中秩序。不论是那些可以一行数十列马车的富家纨绔,抑或是那些肩扛麻袋便是全副身家的平民百姓,都有定量的军士相随左右,以确保众人在旅程前半段的人身安全,至于后半段行程,则是由白家那边全盘接手。 川流不息的人海中,却是有两匹齐头并进,浑身圣洁如雪的白马显得格外耀眼,不过一瞥,便已抓足了正独立城头的刘墨的注意。 敦煌此刻正悬腿坐在城墙边上,任周围风送何种程度的呼啸,他自雷打不动。侧脸望了望友人那几乎目不转睛的眼神,他向后仰了仰身子,先是故作长叹以引起刘墨的注意,然后才开口问道:“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攻过来?” “谁知道呢?”刘墨趴在凹下去的垛口上,轻声道:“我那老弟,从来都不喜欢按常理出牌。” “那你觉得天灵真的撤得及么?”敦煌遥望向远方已成蝼蚁大小的人流:“毕竟还有几个小城比京畿还要靠近海边,就算是这里的人全部撤干净了,那几座小城的人又该怎么办?” “赵燕国已经带着黄麟军去洛溪城那边部署了。”刘墨的回答不加任何犹豫:“临阳那边有行天海卫常年驻扎,眼下又有田统帅亲赴,一时半会儿应该还不至于沦陷。” “可别想得太好了。”敦煌跳下城墙,与刘墨并肩而立:“毕竟这一次要对战的可不是一个南溟帝国这么简单,很有可能是整个冥界的倾巢而出。” “你是在担心谁么?”刘墨听出了老友的话里玄机,随即转过头望向后者那对异色奇眸。 “田叔那边我并不担心。但赵燕国那边。”敦煌眉眼泛忧:“他骨子里就有谁都瞧不起的桀骜,修者有这傲气还好,毕竟我也差不多。可偏偏是为将者持有这股气......” “那就只能祈祷赵燕国不会犯错了。”纵使读得懂,看得透敦煌的忧心何在,但刘墨却也没有半点法子:“毕竟世事本就难料,更何况,这还是一个不在我们掌控之下的变数。” “也是。”敦煌无奈一笑,独臂从身边轻轻抹过,自虚空中抽出一卷暗金的卷轴。是南宫玄当初在暗巷中带给敦煌的传送卷轴。“准备好了么?” “走吧。”刘墨毅然决然地向前迈出一步,下一刻,那暗金色的卷轴顿时大放光泽。 待炫目的光线悉数消弭,两人本是傲立城头的身影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他们原本站立的地方烙印下一道五芒星的纹路。也就在同一时刻,有一条血色锦鲤于行天大陆的边界处横空出世,而离那里最近的,是在天灵帝国中最靠海边的城池:洛溪。 “三柱香,拿下这座城。”有空灵回荡于锦鲤出世的正上空。“至于那个将军,交给我。” 第三百五十八章 各自的布局 天灵帝国虽拥有着天下第一大的领土,但实质上由其官方进行掌管的土地却是只有沿海地区,中原地带归属于白家。 帝国京畿整体设于沿海地带,但主要坐落之地还是偏靠于中原雨林的。自京畿出门沿海下行,约莫六十余里的地方便可再见另外一城,那便是整个行天大陆最为靠近海洋的城镇:洛溪,同时也是赵燕国的故乡。 从城外环视一周,洛溪城足以配得上其貌不扬这四个字,老旧城墙上唯一的装饰便是那些几乎无孔不入的爬山虎,密密麻麻地铺在城墙上,而内里负责管控的人也似乎完全没有打扫的意思,只是任由爬山虎肆意生长。 说来也奇怪。 但赵燕国受命率领三千精锐披星戴月地赶来洛溪布防时,这一位向来以眼里容不得沙著称的黄麟大将军,竟是出奇地对城墙的年久失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破天荒地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当即冲上三层楼,将洛溪城的县令当着众人的面亲自鞭笞。 相反,赵燕国在向三千精锐下达指令后,便是亲自于城门前勒马,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些倘若平铺在地便可遮天蔽日的绿茵,深沉的眼神中透露着淡淡的狡黠。 “大将军。”当那巍峨的披甲战马仍在洛溪城外踏行之际,一位身披黄金甲胄的士兵就已经到城门前静候,等到赵燕国缓步而归,士兵拱手道:“已经全都准备好了。” “城中居民呢?”赵燕国翻身下马,眉宇间显尽淡然的色彩。 “都已经按照大将军的吩咐,将他们送入暗道了。”金甲士兵如实禀报。 洛溪城的面积不大,加上地处偏僻,成日又要经受海风吹袭,因而城中居民并不算多,若是按一户五人来算,整个洛溪城大概也只有八百余户左右,比起六十余里外的天灵京畿,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四四方方的城池中囊括了一百多栋大大小小的建筑,但不论其规模大小,在每一栋建筑之下,其实都连接着一个暗道,无一例外。 平时暗道封锁,绝不允许外人擅自进入。所以暗道究竟通往何方,其真相只有洛溪城的县令以及一些地位尊贵的人知道,至于当中的平民百姓,大多数时候其实都直接无视了暗道的存在。 迄今为止,暗道只对外开放过一次,且时间只有半个时辰。而那一次,恰恰是暗道刚刚修筑完成的时候,大约在一百多年前。换而言之,这一辈居住在洛溪城中的平民百姓,基本上都没有机会去切身体验暗道的神秘。 但今天明显是个例外,而事实上,当三千黄金甲的肃穆行阵乘着月光从天灵京畿出发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天的不平凡,就已经被注定了。 赵燕国向南宫羽主动请缨镇守洛溪城,其实不无私心,毕竟这是他的出身之地,不论其现在的地位何其尊贵,归根结底的家乡情缘倒是一点没有忘怀的。 让别人来守,他始终不放心。 “全部?”赵燕国再三询问,金甲士兵则脸色泰然地再三肯定。 “拢共四千零三十二人。” “好。”同样是身披金色甲胄的赵燕国唯独多了一件鲜红披风随风舞动,与他那暗红色的凶煞眼瞳倒是很般配。“城墙内的机关,你们都搞懂了么?” 铺天盖地的爬山虎之下,正隐藏着夺命的暗器。 “回禀将军,已经全部掌握了。”金甲士兵胸有成竹地说道。除开那几个看一眼就叫一众士兵们倍感头疼的小玩意儿,被赵大将军带在了身上外,其他以弓弩为主的机括类暗器,黄麟三千精锐很快便上手了。 “行,熟悉了就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赵燕国在金甲士兵的注视下缓缓递出手,手心朝天,不消多时,一只毫不起眼的蜻蜓便是悄然落入大将军的掌心。 蜻蜓通体包括翅膀在内,均是呈现出暗黑色,唯有一对摄人心魄的复眼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 赵燕国与之对视了大概一息的时间,脑海之中顿时便已浮现出血鲤破浪而出的场景,从那张血盆大口之中,走出了约莫八百人,各个身高远超常人。 “他们来了。”赵燕国放飞手中的黑蜻蜓,同时右手翻转一握,抓出一柄大斧,斧刃锋芒足有酒缸大小,光是瞅上一眼就知分量不轻,可偏偏赵燕国仅用单手便将其横入半空。 巨斧横空出世,但赵燕国的气势却是丝毫没有被压下去的迹象,反倒愈演愈烈,不过是转瞬间的功夫,就已然凝出了巍峨的磅礴大势。 斧名开山。 “让一百二十人掌墙内暗器,八百人随我出征对敌,其他的,留下待命。”赵燕国向金甲士兵吩咐道,随后将手中巨斧悍然下劈,轻而易举地在地面开出一道数米深的沟壑,并借势飞跃洛溪城池,直冲南门对敌。 “是!将军!” 血色锦鲤的破土而出仅是一人所为,等到其将这八百零一人从南溟帝国那儿带入行天大陆之后,那名男子便已经可以功成身退了。 但在事了拂衣去之前,那人扬手招下了正在天边翱翔的紫发男子。 “洛溪城有三千黄麟军,俱是精锐,还有一个修为勉强能和你斗个不相上下的赵大将军坐镇,行迷,你确定你们能在三炷香之内把它拿下?”具有裂天之能的男子跷腿坐在一颗大石上,正是初生之日的光线所照射不到的阴暗处。 被其称作行迷的紫发男子应声落地,在那人面前深施一礼,随后郑重说道:“我们定会竭尽所能,绝不会让雷大人失望。” 冥界单字:雷。 他跟随列君生长达万年之久,是后者最为忠心的左膀右臂。哪怕在冥界的一字辈中,他的实力与资历同是最为顶尖的存在。 “其实,当你这么说的时候,就已经让我失望了。”雷轻轻叹息,搭在膝盖上的左手看似随性地在空中胡乱划了几笔,却是在恍惚间绘出一张浅红色的符箓纸。“把这个带去,如果觉得事情棘手,便把你的全部内力灌输到这张纸里就行了。” “感谢雷大人的援助。”行迷毕恭毕敬地接下那张以浅红色为主调的符箓纸,脚尖向前一点便已直接飞入云层高空。 “什么援助啊。”待到四下无人,雷靠向身后的粗树,脸色阴森地冷笑道:“我只是想要确保一切万无一失而已。既是说好的三炷香,就该分毫不差。” 雷刚刚用左手画符,此刻则以右手伸出的三指凌空,在眼前缓缓下拉,划出三条长短一致的竖线。 “不成,就拿命补上吧。”说罢,雷自指尖弹出一点星光,点燃了其中一条竖线。 “如果大人的计算没有出错的话,现在那两个人,应该已经到了南溟帝国了吧?”雷故作深沉的掐指一算,不消多时,他的脸上便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如此看来,这场覆巢之战,冥界势在必行啊。”雷回过头,望向那一旁正与拍岸惊涛较劲的血色锦鲤,一脸盈盈笑意经久不消。 “这么多年了,终于要翻身了啊。”雷的左手只是轻轻开合一番,便已在那条血色锦鲤的面前架设出一道高耸的龙门。 鱼跃龙门,这是铭刻在它们骨子里的血气方刚。所以,血色锦鲤当即用鱼尾猛然拍岸,于金沙之中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同时借势跃入半空。庞然之躯偏偏在此刻仿佛轻盈如燕,乘风又乘力,两两相加,血色锦鲤终于越过了那华贵的龙门,坠入汪洋,轰出多年以来,又一阵的惊涛骇浪。 “天下之物,到底只有轮转的风水,才最公平呐。”雷呢喃道,眼神中充满了阔别已久的热切。 尽管启程之前就已经有了一定量的心理准备,可等到敦煌与刘墨动身来到南溟帝国时,他们还是被那席卷了整座帝都,呈现出几乎无可匹敌的压倒性的死亡之气给震住了。 “这里的王还真敢这样做啊。”因为手中银戒的缘故,敦煌对于周遭死亡之气的感知才得以远超于常人,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此刻倒吸一口凉气。 至于刘墨,其本身是感受不到死亡之气的存在的,而他之所以会与敦煌表现出如出一辙的震惊,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四周围正迅速消弭的灵气,再结合敦煌先前与他的言语,刘墨这才能够推断出蚕食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正是死亡之气。 环视着那萦绕于帝国之上,久而不去的阴霾,刘墨的脸色显得无比沉重,正当他想要召集周围灵气之时,源于灵魂深处的一次悸动却是让他立马化出双锋利刃,将其反手挥至千里之外。 “铿——” 突然奏起的清脆爆裂声是那样惹人耳目,回旋之余,更是借此隔断了周遭的喧闹,高耸的建筑群顷刻间分崩离析,只不过是两次呼吸的功夫,敦煌与刘墨眼前的光景就变成了一片灰茫茫的虚无地带。 回震方圆的脚步声接踵而至,蓄意踏出的凝重宛如一记记重锤,砸向敦煌与刘墨的心扉。 只是简单的神念倾动,一道暗芒顿时化作流星,自远方划破天地,以迅雷之势坠至敦煌的眼前。 黑鞘依旧白首,人却不再白头。 “远道而来便是客,只是,两位客卿如此表现,让我很难尽我应尽的地主之谊啊。”来者一袭黑色长衫,将一头灰发映衬得愈加夺目。“何不放下兵器,与我淡饮一杯呢?” “列君生。”敦煌蓦然回首,倒竖的剑眉满溢着不屑的态度。“喝茶喝酒,都得看人,要是真与你在同一桌啊,我怕我会恶心到吐啊。” “好一个闻名遐迩的剑圣敦煌,不光剑意超群,惊艳绝伦,就连嘴上功夫也是如此犀利,真不愧‘剑’道啊。”列君生故意加重了剑的语调。“这位应该是刘墨,或者说,白玄齐大人吧,幸会幸会。鄙人列君生,久仰您的大名。” “之前常常听您的弟弟提起您,说您什么长得人模狗样,吊儿郎当的,弄得我对您的看法都有些不好了。所幸今日得以见您仙人真容,这才明白令弟所言,原来都只是在调侃您而已。” “白龙在哪?”刘墨全然不跟阴阳怪气的列君生套任何近乎,直入主题的果决让列君生反倒还愣了一下。 “啊,令弟还差半个时辰才可出关呢。”列君生耸耸肩。“为了保证他不被任何人打扰,所以只能委屈一下刘墨大人在此静候咯。” 第三百五十九章 交锋 谐谑写满一脸的列君生稍是扬手挥张,便从一片灰茫茫中扯下星光点点,略是挑眉,那些萦绕于指尖的星辰随即舞出轻柔,在回旋中勾勒出浩然城墙的巍峨轮廓,顷刻扶摇千里,岿然矗立于身后的百米之外。 “南溟帝国与我冥界已经有了深厚的合作关系。”原是列君生借由半部吞噬之法从林枫那儿攫为己有的躯壳,经过时间的悠悠洗礼,在此刻已然可以如臂使指。就连先前那还忽而会有林枫占据神识主导的情况,在现如今也已不复存在。 吞噬之法是列君生究其一生心血所研究出来的秘法,其中又分有上下两部,上部主吞噬,下部重化用。 上部吞噬为奠基之用,如没有下部进行居中调和,心中杀意便会愈演愈烈,直至最后无法恪守自我本性,就此走火入魔。 而列君生恰恰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只有他才知道的秘辛,在当初与林枫大谈合作之际,仅以上部吞噬之法作为馈赠,为现如今成功的夺舍埋下仅其一人得悉的伏笔,继而重临天下。 初立合约时被列君生独力说得天花乱坠的筑基之行,到头来却是甘当人梯的作为,已是迷失于浩渺之中的林枫若能在未来的某天苏醒,不知会作何感想。 未来的某天,遥遥无期。 “我想这一点,你们哪怕是初来乍到,也应该感受到了吧?”列君生用食指勾转着鬓角灰白垂丝,纵使以叫人如沐春风般的温煦口吻缓声道,却依旧让敦煌浑身冒起鸡皮疙瘩。“也正因如此,我才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找到你们。” “那你又怎么敢断言我们此行,不是专程冲着你来的呢?”敦煌立剑前倾,凌冽剑影刀光霎时轮转千丝万缕,仅一瞬间便已交织出密不透风的巨大蛛网盘踞身后,虽是初生,却已有了足以与那延绵万丈的城墙分庭抗礼的神威。“你的自投罗网,倒是让我们省下了好一番功夫。” “我当然知道你们会冲着我来。”列君生双手交错来回,拍散了掌中残余的星光点点,挺直那从初临时就故意彰显伛偻的腰杆,沉息递手,在身旁轻而易举地拉拽出一道落尘银汉。“这件事,从白龙破开封印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心中有底。” “而我之所以会像剑圣大人所说的自投罗网一样,斗胆只身来到您们二位大能面前,一方面是我答应了白龙要阻拦白玄齐大人;而另外一方面,则是我的一名手下以命相求,要与剑圣大人一决生死。为了满足他的意愿,以及保证白龙的行事顺利,我这才会分出半数神识,来构建这一方天地啊。” 说罢,列举生身边的熠熠光辉顷刻变得黯淡无光,凝眸望去,只见有一道同敦煌齐高的男子缓步而出。 那人披头散发,一身长袍千疮百孔,除却春光仍算遮得严实之外,其余的体肤俱是在当中若隐若现,袖间垂落的双臂更是灰黑。 来者就像是在山野荒间摸爬滚打了多年才得以复归凡尘的野人,一对掩藏在飘絮黑发下的双眸厉闪凶光,似缀有茹毛饮血的野蛮,又有刻骨铭心的痛楚流转而出。 只是一瞥的光景,只当来者望见那独臂单剑的身影,他便立刻沉声发出一记怒吼,悍然前递的步伐成就迅光,刹那扭曲了身后笔挺的城墙,并在平地烙下深纹裂隙。 裹挟煊赫,他不由分说地扑向了异眸中微转诧然的敦煌,势若猛虎。剑气蛛网虽已呼啸而发,却还是慢了那猛虎男子一步。 电光火石,一阵璀璨星芒恰如那道被列君生呼之即来的银河般闪烁于二人对撞的地点,并将炫目陡然外扩,以比肩骄阳的明亮点燃了灰暗的天空。待其悉数回收之际,敦煌与那名男子已经被传送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三人之行,眼下就只剩刘墨与列君生。对于同伴瞬息间的消失无踪,刘墨脸上倒是表现得淡然如初,没有分毫紧张,灼灼的目光仍是寸步不离满头灰发正随风而舞的列君生。 “啧啧啧。”背靠浩浩长城的列君生幽叹一声,稍稍屈膝,形似坐上了板凳,实则是将自我身形安如磐石地稳固在悬空之境,纵使期间翘起一腿,他依旧一脸轻松。 列君生闭目掐指,只是敷衍万分地做做样子,还没等算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忍不住聚于喉间的笑意,扬声道:“依旧是不会你们凡间这种莫名其妙的算法啊,还是靠猜来得舒心。” “白玄齐大人呐。”列君生启齿笑道:“既然这里就剩下了你和我,那我索性也不藏掖什么了。斗胆请教号称凡间第一仙的白大人,您对于此战,是怎样一个看法?” “你指得是南溟对敌天灵,还是冥界对阵凡间?”刘墨根本没急着跟列君生剑拔弩张。在内里修为潜藏实则有限的现在,他若是费力与区区一个灵体投影动手,委实得不偿失。 “南溟帝皇心比天高,但国力始终赶不上根基扎实的天灵,如果没有我们冥界的出手相助,此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列君生虚空点出两指,与那幕后自运筹帷幄的谋士形似神更甚。 “冥界对阵凡间啊。”刘墨缓缓摇头,全然不掩饰眉宇中对于冥界的点点灰霾。他的前世是有史以来的天下第一人,这点不假,可人非完人,任谁都会有不加了解的事物。 冥界潜世,少说也是数十万载有余,并且历来都表现得安分守己,自被封印后就从未一鸣惊人过,就连音讯都甚少传出,若非不是敦煌点醒,刘墨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白龙曾与冥界有秘密勾连。 “白玄齐大人对于冥界,好像不是很了解啊?”列君生嘴角带笑,笑意中泛出苦涩。“也对,冥界都沉沦这么多年了,哪怕是凡间有史以来的第一人,不知道我们也是很正常的。” “我敬大人有通天修为,所以在此愿与大人坦诚相待。”列君生蓦然起身,收敛一切轻佻,脸色随之顷刻变得凝重:“这一战,我冥界势在必得。” “所以?”刘墨稍稍昂起下巴。 “大人之修为,世间罕见。而冥界若是得了大人相助,必能更胜往昔。”列君生拱手作揖,那副源于心甘情愿的毕恭毕敬乃是发自真心:“只要大人愿意帮助冥界,我便能帮助大人对敌白龙,同时保证冥界在战争中绝不滥杀无辜;我不光可以在事成之后,将这天下的二分之一全都归给大人掌管,甚至还能协助大人找回当年的魂魄,以及令正的全部记忆。” “说完了么?”刘墨将双手盘于胸前,不耐烦地问道。 “我能给出的全部条件,俱已在此。”再是一记鞠躬后,列君生立马恢复了初临时的威严。 “半个时辰过去多久了?”刘墨振袖一挥,便有暴霜骤降,鹅毛大雪如雨倾盆,仅以一己之力便扭转了周遭灰霾独步天下的霸道,将四周蜕变成白雪皑皑的圣洁之地。 仰望着那由人意唤苍天所赐下的霜雪,列君生尤其遗憾地摇了摇头,悠长吐息中蒙起轻雾缕缕。“要么将领百万军,要么只身守一城。大人不论如何选择,都不会辜负这天下第一的名讳,又何必要如此吃力不讨好地选择知难而进呢?” “所以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人。”刘墨不屑地冷笑一声,紧接着掌心向天,四指回勾,已然吞没脚踝的苍雪中顿时奏鸣回响,激起蔓延全界的地动山摇。 同一时刻,在南溟皇室专用的炼丹房中,有一人破关而出。他一身素袍,脸庞上点缀的神韵古朴,更有非常人所能具备的轩昂气宇萦绕左右眼瞳。每每迈出一步,他身上那股气吞山河的威势便会愈发摄人心魄。 此人的左手托着一个缩小了数倍的炼丹炉,面上鎏金无比华丽,更时有叫人捉摸不透的气焰缭绕而出。称其仙,却又有凡间那争强好胜的澎湃;道其凡,却又有仙界那翩然出尘的恬静。 将仙凡两气如此完美地融为一体,任谁来看,总能其中瞧出稀世珍宝的韵味,也必然会对其珍爱有加。 可眼下这位男子却是同其哥哥一样另辟蹊径来逆流而上,单手猛然用力,不见其肌肉如何暴起,那看上去坚硬无比的丹炉竟是顷刻爆裂,碎成杂糅一体的齑粉,随其挥洒而散出残月之弧,于日下开出一道凛然裂隙。 “居然没有融合啊。”在跨步进入裂隙之前,他喃喃道出意料之外的零星惊诧。“是觉得不必要呢?还是另有所图呢?” 疑问顺清风登入苍天,随白云缓缓腾挪,终是在行天大陆的某处择址落下,恰是见证了洛溪城上的硝烟滚滚。 细长红芒如雨,雨中又偏偏以刁钻的手法篆刻了万千文字,燃焰坠地,先是将方圆两米内的万物尽扫,之后才由震响收尾。 赵燕国向来一往无前,所经之境俱是无人生还的开山斧前今立有一位紫发,那人身形就连由金属铸成的甲胄都无法彻底遮掩,仍是流露着显而易见的呼之欲出。 金甲与黑衣于城外战得不可开交,可两拨人都是心有灵犀地在主战场上让出了一块平整土地,以人墙作为边界,把那两位在各自军旅中俱能呼风唤雨的将军包裹其中。 将对将,兵对兵,泾渭分明。 时有重箭破空而来,以震耳欲聋的迅猛轰入八百黑衣,带起一片哀嚎;但之后便有红芒立刻还以颜色,与转瞬在洛溪城内炸出长虹贯天。 每每有红雨落地,那些先前被黄麟斩杀在地,哪怕是被削掉头颅的黑衣,都会宛如死而复生般重新爬起,从地上抄起兵刃,以悍不畏死的气势向前冲杀。 黑衣不死,可肉体凡胎的金甲就没有这般的好运了。 第一波八百人出城,却是被如雨红纹杀了个措手不及,刹那的损兵折将跃至两百有余。虽然赵燕国当机立断,又从城中待命抽出四百作为填充,可仍是败在了对黑衣的错误估算。 他们那宛如牛皮糖一般的死而复生换来了正面战场上基本不可能出现的偷袭契机,又是杀得一片金甲,让黄麟军吃尽了苦头。 第三百六十章 湮灭 仍是血如泉涌的无头之尸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仅是这般前所未见的光景带来的冲击就叫一众黄麟士兵顿感猝不及防,而且当黑衣身首异处之后,他们所挥动的刀剑锋芒却是更显凌烈,虽然依旧如初次交锋般寥无章法,但那些愈加势大力沉的每一次轰然,都让已是黄麟军中的佼佼精锐再无法复刻先前那般的闲庭信步。 原本就要分神抵御神出鬼没的红雨侵袭,现下又有残尸的不屈奋起,初次交锋不过半炷香,那些无头残躯的暴戾就已经以摧枯拉朽的气势粉碎了他们初临洛溪时的士气高昂。纵使黄麟军现在仍然人数占优,但士气却是逐渐沉入下风。 黑衣不死,哪怕是断首之伤,他们都照样置若罔闻。也得亏随军出行的俱是在与赵燕国一样,在黄麟军中摸爬滚打多年,并乘着前些年荡灭大陆贼寇的东风,在实打实的血拼厮杀中铸成累累战功的精锐,若非如此,那些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要是身临其境,说不准当场就吓得丢盔弃甲了。 要知道,黄麟军之所以能够在近十几年来逐渐展现出可以匹敌行天海卫的实力,一方面固然逃不开皇室的刻意编排,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场荡灭而横空出世的一大批人中之龙。 天灵帝国麾下的军旅多不胜数,但大体而言却是依了一条内外主轴进行划分,其中,又以行天海卫镇守外疆最为远近闻名,至于大陆以内,则是以黄麟马首是瞻。 自从在行南海域横行霸道的海盗团被行天海卫围剿殆尽之后,在往后的数十年里,行天以外的威胁基本少得可怜,反倒是大陆内的祸患日渐有了猖獗的迹象。 地方军的飞速崛起与壮大很快就成了天灵帝国不得不重视的存在,其中又以打着原生之民旗号的草野军旅实力最为鼎盛。 原生之民那原本只算得上是歪门邪说的口号,其反响却是空前的,不光在行天大陆上迅速招揽了近十万余信徒,更不乏有修为颇深的高手心甘情愿地参与其中。 原生之民在行天大陆上行事飞扬跋扈,所经之处要么寸草不生,要么哀嚎四起,就是一支全然不将大陆律法放在眼里,却偏偏有高人相助的法外之徒。 不过,原生之民倒也机灵,深谙坐落于中原地带的白家是他们啃上去就会崩烂一嘴牙的狠角色,所以,他们从来都没有主动招惹过白家,只是处处与天灵行不对。 后来,由天灵帝国一手策划的荡灭之役以黄麟军的倾巢而出正式拉开序幕。经过前前后后拢共三年的围剿,成千上万名士兵的牺牲,这才成功剿灭原生之民的全部主力,仅留下一些已然掀不起半点风浪的残党,在大陆上偶尔闹出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 从那延绵三年的战役中存活下来的士兵,无一例外,俱是成为了黄麟军中的精锐,共有一万八千余人。而今,他们再一次代表帝国披甲上阵,却是遭逢更凌驾于原生之民的存在。 哪怕是已在战场上纵横多年的精锐,他们又何尝见识过真正的不死之姿?悍不畏死的黑衣有恃无恐,敢于将以血蒙眼的拼死之术贯彻始终,可他们做不到。 在还没有找到黑衣的致命弱点之前,黄麟军被迫只能将先声夺人的围剿变化为一栋栋铜墙铁壁的防御之术,令那外扩而出的战线悍然收拢,背仰洛溪,以避免再有黑衣酷似垂死挣扎的背后袭击发生。 他们已经因为此等卑鄙的手段,失去了数十位曾誓言同生共死的兄弟了。 麾下金甲的伤亡赵燕国看在眼里,面上却是对此表现得无动于衷,冷漠眼眸始终不离那宛如苍蝇一般烦人的紫发行迷,抬手便是一记重斧下劈,却是被后者徒手纳下锋芒。 就在一身肌肉虬结的行迷刚刚接下一斧开山的瞬间,似有惊雷瞬炸震耳欲聋,紧接着,他身后的大地便是开始土崩瓦解,先是泥泞寸寸龟裂,再由清风的吹袭,将那些已成齑粉的零星吹散入空。 行迷虽是以双手稳稳夹住开山斧刃不让其再进一步,可经由斧身传输而来的巍峨却是他无可抵消的澎湃。 “铿铿铿——”只听一连串的清音爆鸣,那一身不知该说是保护,抑或是束缚着行迷的盔甲顷刻间蔓延出一道道银光裂隙,支离破碎后,又如古屋上的残瓦,一块接着一块地剥落掉地,令其下已是青筋暴起的肌肉展露无遗。 紫红色的鲜血从行迷的掌心滚淌而下,不多,却无比浓稠。 赵燕国眉宇冷冽地瞥了紫发一眼,握在斧柄的双手于后抽同时沿顺时针猛然发力,将那比拟酒缸大小的斧刃连带着行迷的身躯一起高举过顶。 庞然的开山斧纵使加上了身形不亚于自己的行迷,气势便有力拔山兮之兆的赵燕国仍是一脸平静若水,惟已及肩宽的双腿陡然沉地两寸,之后,巨斧横空。 开山斧凝烈光,眨眼便有透体星虹贯射而出。 已是惊觉不妥的行迷原想解除要维持肉身的限制,哪怕会对根源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也要释放自身于冥界的本来面目来作应对,可他却是小觑了开山之芒的霸道无双。 令人窒息的压迫力伴随烈光一并绽放,仅在电光火石之间带起行迷在这一霎的头脑空白,亦于此刻奠定赵燕国的胜局。 独坐在树影婆娑之下的雷原本还在自顾自地过三关,玩得不亦乐乎。可恍惚间,他仿佛感受到什么牵引一般,蓦然抬起头来,就见碧天白云之中忽显刺目炫光连带紫晕一起,在浩渺苍穹中延烧出天下人人得视的奇妙光景。 “啊。”已成马后炮的雷满脸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怪叫一声:“我居然算错了啊!!” 但很快,他的脸色就已经变回原来稀松平常的正经模样:“不过也没什么所谓嘛,反正他们都是去送死的。” 一阵疯癫之后,雷再一次起手于半空中龙飞凤舞,这一次的绘图,要比他在行迷面前更加表现得狂放不羁,又或者说,纯粹只是乱涂乱画的撒泼。 待红丝将周围的森林缠了个水泄不通之后,雷这才停下了描绘的勾勒,悬起右手已成爪刃姿态的五指,他侧过脸,吹了吹口哨,唤来正与海浪拍岸斗得不可开交的血色锦鲤。 “下马威,就要这么玩儿。”雷站起身,脚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一旁的顽石,后者竟霎时如同冰雪遇火般飞速消融。与此同时,他翩然起身,不费吹灰之力地跃入空中,恰好坐进血鲤启张的血盆大口之中。 “走吧,该回去带大部队了。”右手爪刃随着血鲤巨嘴而一起并拢成拳的那一刻,恰好是雷的危言耸听响彻洛溪城天与地的瞬间。 天下冠得上奇才之名的武者,要么专精一道,风雨无阻;要么海纳百川,来者不拒;犹有胜者,浸心一式且登峰造极。 赵燕国便属于这第三者,他的兵刃是开山斧,而他穷其一生所钻研的招式,也只有开山一式。 以开山度开山,可劈天下。古有高人曾对赵家开山斧如此夸赞。 开山作为天下数一数二的霸道之式,敢于去空手接白刃的,委实配得上血性汉子之称。至于之后的代价嘛,灰飞烟灭。 将对将的针尖对麦芒尘埃落定,兵对兵的苦苦挣扎也随即逆转。当行迷于天地之间仅仅留下一缕紫发缓缓飘零时,那些断首的黑衣亦是顿失主力心脉,终于一命呜呼地跪倒在地,化作一滩滩腥臭浓水渗入大地之中。 八百黑衣的攻势本就没有半点章法,就像是初出江湖闯荡,三流到不能再三流的毛头小子从路边抓了根竹竿胡乱挥打一样,要不是有那最为棘手的死而复生相助,黑衣压根无法对敌黄麟。 既是已经目睹了无头残尸的身死,一直被压着士气的黄麟总算是得以重振旗鼓,随着赵燕国一声激奋人心的“杀”震彻云霄,固若金汤的防线瞬时扩成杀意昂扬的激荡,金甲乘箭雨,势如破竹,不消多时便将残存的黑衣彻底剿灭。 也就在这时,摄人心魄的低沉回震于每一个人的耳畔。 正当所有人都还因此而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原本还是阳光普照的洛溪城,却是突然步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夜。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着那依旧有云朵隐隐若现的天空,心中惊诧不已。 “发生了什么?”幽暗囊括了洛溪城的方圆十里,置身其中的黄麟金甲窃窃私语,交换着彼此眼神中的不明所以。 下一瞬,金甲只看见了对方的嘴巴嗡动,却已听不见他们的言语。 赵燕国立斧回身,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似乎正呐喊着什么东西。 从他那因为激动而显得夸张的嘴部动作可以依稀瞧出一点点端倪:“敌袭——” 这一天,洛溪不复存在。 这一刻,行天大陆里,开出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内海,方圆十里。 吞天噬地的湮灭仅在弹指一瞬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南溟战船经过千呼万唤,终是盼来了那一尾红鳞的踏浪而来。身披红甲正御驾亲征的姜金明当即抽出佩剑,厉声之威甚至盖过了四周围海浪的咆哮:“出发!” 碧蓝的汪洋,在这一声令下之后,顿时开满了灰白色的偌大幕帘。 乘血鲤而来的雷并没有选择同来势汹汹的战船一并出行,而是径直跃出水面,稳稳落在码头上。他的身上不染纤尘,淡漠的眼眸回望着渐行渐远的船队,嘴角似笑而非。 站在南溟帝国的码头上,雷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已经不亚于冥界的死亡之气迅速填满胸腔,他的脸上泛起餍足的酡红。“人间...人间!人间!我们终于可以回来了。” 在一旁站哨的士兵眼中,这个站在码头边上手舞足蹈的家伙与疯子几乎没什么两样,可偏偏没有人敢对其出言不逊,只敢在心里暗自腹诽几句。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曾嘲讽这家伙的人,都死了在文武百官的面前。 或是体解车裂,或是凌迟。 第三百六十一章 开幕 众目睽睽之下的癫狂却是令全场为之噤若寒蝉,在这偌大的南溟帝国,或许也只有雷独一人有这等本事了,就连是他誓言以生命效忠的列君生,都不曾有如此威慑。 恃宠而骄的狐假虎威是仰他人鼻息,做自己威风;但偏偏雷不光是上有虎威可借,再者,他自身也有独步青云的本事来威震群伦。合二为一,又有前车之鉴,还有谁敢在其面前不知好歹呢? 任咸涩海风肆意吹袭,雷则是径自眺望着远方的水天一色,缓缓闭目,一如鲸吸长空般贪婪地感受着周遭的空气,与无底洞并无两样的身体海纳百川,良久,才幽幽吐息,一脸陶醉地痴笑道:“风水轮流转呐。” 餍足在他的双眸中翩然而过,似乎化成了其眼角流转的氤氲,于缠绵一体后才徐徐沉落地表,在雷的脸前笔走游龙,幻化出一面光滑至极的银镜,皑皑白雪飘洒于其中,起初只是飞飞扬扬的纤纤小雪,却在两道电光掠影后,顷刻扬出搓绵扯絮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掩藏了当中的一切。 被大雪赐下的逐客令让一向自诩算无遗策的雷吃了一记阔别已久的闭门羹,不过他的表情却并未因此而有过多变化,反倒是兴致勃勃地搓动起双手,四海八方因而汇来零星光粒,从初来乍到的泾渭分明飞速化成不分彼此的缱绻纠缠,并以此填满了雷的指隙。 “小佞儿,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他暗自呢喃道,合十双手瞬息拉开,就见一道晴天霹雳竟于刹那在南溟码头拔地而起,贯穿满布苍天的蔽日千云,趁势东去。 当大雪开始纷扰的那个瞬间,敦煌只觉得自己仿佛再一次切身莅临那高处不胜寒的悬崖峭壁。这一刻,他终于猜到了那个当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哪怕是舍身,也要在夹缝中拼出凌冽攻势的男子的身份。 他正是那个在山巅霜雪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佞,只不过现在的他,已然褪去当初的稚嫩伪装,改以因深仇大恨而逼出的疯狂如影随形。 敦煌的神情淡如止水,每逢对决,在他的脸上就压根看不见任何或惊或喜,只有云淡风轻始终驻足。此刻,他轻轻翻转手腕,连带黑鞘白首自空中侧旋,以朴素至极的手法散尽才有起势的狂风骤雨,再是一记快如闪电的抽袖出剑,被佞用交叠双手堪堪抵御。 单剑纵使仍未出鞘,但白首黑鞘上却早已渗出了滔天剑意。现下,虽然是被佞以悍然不让的双手顶住了侧斩的锋芒,可骤然爆发的凌冽依旧无可匹敌,仅仅是余威的昙花一现,便让原意就是想短兵相接的佞不得不后撤十步有余,体内气机更是如发动了的机器一般不停周转翻滚,好半晌,才让双手腕间的酥麻逐渐消弭。 一剑逼退佞,以攻势凌厉到让人毫无还手之力而著称于世的敦煌却是破天荒地没有趁胜追击,反倒是坠剑入厚雪,伫立原地后岿然不动,惟眼神中瞬闪出几分凝重。 “还是发生了啊。”敦煌在心中暗自吐纳无奈,他松开握柄的单手,将并其递入雪虐风饕之中,不消多时,便在掌心里蓄起一叠厚实的落雪。 “只是没想到,他没败给自己,却是败给了对方的老谋深算。唉,到底还是将军凌人气焰过甚,亲身上阵又不留后手。”敦煌一边说着,一边捏碎了手中的白层,就在雪块自虎口两端悉数涌出的那一刻,有长虹天外飞仙,恰是轰在敦煌面前两米的距离,在其眼前荡出一大片朦胧的雪舞纷然。 对之冷眼旁观的敦煌用脚尖轻轻点地,在身旁矗立的老伙计当即顺应无声召唤,逆雪飞扬,掠过潇潇洒洒的衣摆飞扬,稳稳点入其主人的掌控。 借着天外来客的浩渺将散的那一刹恍惚,敦煌持剑向前跨出一步,转瞬成就剑芒的千里贯射,在漫天飞雪白芒中赫然切出一道澄澈的界限。 与此同时,南溟码头上再一次响起了震彻云霄的鬼哭狼嚎:“啊!!!又算错了啊!!!” “铿——”纵使腕间酥麻才刚刚过去没多久,但在生死存亡之际,佞也顾不上那犹存的余韵了。灰黑的双手弯折如钩,当仁不让地截下横扫而来的锋芒。 虽然誓言来此便是抱了视死如归的心态,但再怎么说,佞自身唯一接受的结局,只能有同归于尽的玉石俱焚。他绝不允许自己在山巅的苟活于此再度延续,也绝不会让敦煌好受。 为了满足他的殊死一搏,列君生特意让雷为之设下了这方与佞生命绑定在一起的小天地;而对于敦煌来说,这里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佞的身死道消。 那位高高在上的冥界君王对谁都没有隐瞒。 “扛着几条为自己而死的命,这种感觉不太好受吧?”戏谑之中,敦煌仅存的独臂又再一次出人意料地从黑鞘剑柄中撤下,须臾化掌为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向佞的额间。 那原本还能够被佞轻松抬起的黑鞘白首,在这一刻却是增重无限,他只惊觉自己正仿佛用双手去撼动那高耸入云的山峦。如此自不量力的行径当然适得其反,重锋蛮不讲理,压着佞的身躯就朝着敦煌的铁拳撞上去。 两者自空中无可避免地对碰,霎时便有擂鼓般的嗡鸣穿云裂石,一如高抛入镜湖的巨石,于白雪茫茫中荡出浪涛涟漪。 在即将触上佞额头的那个瞬间,敦煌屏息而出两指。蓄合无穷剑意的双指呈现出淡银色的光泽,并以此延烧,在震耳欲聋的余音缭绕中,蔓延到佞身上的各个角落,使之身体于眨眼间变作一盏四围镂空的明灯,正对外散发熠熠光晕。 “破。”敦煌将这一声轻吟送入佞的心扉,恰如一滴悬停于钟乳石上多年终是坠落的晶莹水珠,在佞那空无一物的心海中彻响清脆。 然后,原本还只称得上是陪衬品的银光正式喧宾夺主,剑意一马当先,引领着那对于人体几乎是毁灭性的芒罡反噬而出,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佞那披头散发的身躯瓦解成一块块碎片随风而落,又在雪中化成齑粉,终是消弭。 前前后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敦煌就已经灭除了这方天地的主人,可事实显然并非这般简单,不然的话,这位剑圣的脸上就不会有沉凝转瞬即逝了。 “啪——啪——啪——”远方传来慢条斯理的掌声,不光是声声入人心,更是仿佛掌控了天象。自开战以来就一直维持白茫的柳絮纷飞,此刻终是随着这三声有条不紊的悠扬戛然而止。 不再氤氲满布朦胧的远方,缓步浮现出一张让敦煌颇为印象深刻的稚嫩脸庞。“现在都能够直接跳过命枢,如此轻而易举地灭杀冥界一字辈人物了,剑圣真不愧是剑圣啊,进步神速,让吾等望尘莫及。” 此时此刻,敦煌戴在指间的银戒正光芒大放,那儿,恰是他能够无视向来棘手不已的命枢,直接将冥界之徒一击毙命的原因所在。 “如果能够算上这一个的话,”敦煌的吐息散出和煦轻雾,“应该已经有三个你口中的一字辈死在我手里,而且还全部都是因为你而死的。” 佞的嘴角轻微抽搐了几下,他竭尽所能地强压住内心隐隐已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怒火,终是没有做任何反驳的言语。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女的应该叫霜吧?”佞自己的闭口不言可不代表敦煌就也要随之一并鸦雀无声:“她临死前,好像是求我放过你来着。” “混蛋...”佞险些咬碎自己的一嘴钢牙。 对于佞那被触动逆鳞的怒火中烧,敦煌仍是一副不管不顾,漫不经心的模样,提剑归息一气呵成,仅片刻,他便已复现初临此处的气焰,甚至犹有过之:“还有一件事,我想我也应该跟你说一下。” “那个女的临死前曾说:仅我一人之力,便可匹敌冥界一字的半壁江山。” 当黑鞘白首前倾,以敦煌为中心的方圆百里,转瞬便已裂出无数道或深不见底或延绵千里的沟壑,寒天之气自中悉数席卷而出,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取缔了先前白雪皑皑的独霸天下。 与此同时,佞的后方亦是接连浮现出百道别样身影,其中有男有女,每个人容貌与体格也是各不相同,但他们所流露出的气息,却俱是杀意正浓的锋芒毕露。 “剑圣封鞘数十载,你们此行唯一的任务,就是迫他出鞘。哪怕是要用十条命,甚至一百条命去堆,也务必要令他出鞘。”出行之前,列君生曾专门抽出宝贵的时间,用来对这一批负责截杀剑圣的冥界一字辈千叮万嘱:“若能成事,待我冥界重掌天下之际,你们都将为王。” “是!”那一次的百人齐跪,便是现如今敦煌所面对的百人之阵。 正如佞先前所言,冥界一字辈同分三六九等,而此番奉命前来截杀敦煌的,除了要在凡间运筹帷幄并兼传送之责的雷外,全是一字辈的顶尖战力。 敦煌眺望着不远处的百道身影,早有预料的心间静如止水。 “吾心有剑,拈花摘叶便可为锋。”轻吟笑罢,敦煌起脚踏出一步沉稳,竟是在周遭的沟壑中唤得百花齐放,花红柳绿倾巢而出,成为了他背后可以仰仗的唯一助力。 “杀!”佞自袖间抽出玄冥长剑,发出一声气势磅礴的战吼。下一瞬,百影齐散,或是贴地而行,或是高飞入空,不论采哪一种行经路线,他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那稳如泰山的天下第一。 “报!!!”传令斥候慌忙入城,又是连滚带爬地跑到正位居前线的南宫羽面前,这位九五至尊现如今正因洛溪城的一瞬湮灭而面沉似水。 “南溟帝国已然出动战船,正朝着大陆飞速逼近!”乘风归的斥候虽然脸上慌张,但汇报时的声音却是一点不见颤抖。 “朕知道了。”南宫羽深吸一口气,在挥手示意斥候退下之前,他再次吩咐道:“你立刻去一趟白家主城,把消息告诉白家主。” “遵命!”斥候拱手而拜,随后便在南宫羽的注视下吹出嘹亮的口哨,不消多时,便见有一只雄鹰俯冲而下,这名斥候也把握着恰到好处的时机,一跃来到雄鹰的背部,与之一并往平原内部马不停蹄地赶去。 “陛下,眼下赵大将军战死,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去请韩大人出山率领黄麟抗敌了?”一位站在南宫羽右侧的武将忧心忡忡地问道。 “韩爷爷他修行正是最后关头,要是贸然前去打扰,只会适得其反。”南宫羽眺望着远处暂时还是风平浪静的汪洋,愤慨道:“那该死的姜家老儿,还真会挑时候。” 第三百六十二章 出关 黄麟赵燕国是因受到了别具一格的慧眼赏识,继而才能够从一介只因义愤填膺而声名鹊起的无名小卒开始平步青云,水涨船高,一路直至大将军之位。 而那个破格将其收入黄麟军下,并在退位时亲手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之职禅让予赵燕国的前任统领,其名韩辛,现时已将近耄耋之年。 正如南宫羽所言,韩辛现如今恰在闭关突破的最后关头。而这位老当益壮的将军之所以会在当初主动让贤,亦是其本身想要臻于境界而不得不做出的让步。 治国,需日理万机方能成就霸业;而江湖之士,唯有心无旁骛方能趋近大乘。虽说韩辛到底还是江湖人,年岁渐长的他亦是在对黄麟军仁至义尽后,才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当韩辛双膝跪在那个论年龄算得上是他孙子辈的帝皇面前请求致仕时,就曾当着一朝官员的面断言肯定赵燕国必将青出于蓝,而事实也正如其所言。 原生之民的剿灭战,恰是赵燕国的一骑当千,才逆转了天灵原本遭人埋伏而隐约有大败亏输之兆的颓势,并就此奠定天灵的胜局。 若说赵燕国跃居大将军之位是有韩辛独一人的慧眼赏识,并不能悉数服众,那么那一场剿灭之战,便是他真正意义上扬名立万的开始。 当赵燕国主动请缨率领三千精锐前往镇守洛溪时,对这位由韩爷爷一手提拔并给予莫大肯定的大将,南宫羽可是放了一百个心。 哪怕是心间那最为糟糕的估算,南宫羽也完全不认为由赵燕国亲自驻守的洛溪城会发生什么异变,反倒是发自肺腑地觉得田敬禾的临阳更可能会有岌岌可危之兆。 可任谁都没有想过,偌大一个洛溪城,还有那些黄麟军中的巅峰战力,竟会在一瞬间说没就没。 哪怕是心理素质超群的南宫羽,在亲耳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仍是目前泛黑,一个踉跄就险些跌落龙椅。 此番有备而来的南溟显然是傍上了一条犹可擎天的苍龙。 一次比一次悠长的深呼吸缓和着南宫羽心中的躁动,他用双手死死扒着城墙,十指之力仅仅只是稍微流转一二,便将那坚硬之石勒出皴裂翻折。 “齐将军,袁将军均已亲自带兵奔赴前线布阵。”此情此景,饶是再不会察言观色的臣子,都能轻而易举地判断出究竟什么会是帝皇觉得中听的消息。“临阳那边,尹统帅也已在田老的协助下将防线延绵至极疆海域,就算是南溟帝国举兵而来,一时半会儿也不太可能直接突破防线进入大陆。” “可能,怎么不可能?”悠悠的沧桑在远方拨云见日,应声而放眼望去,只是稍稍瞥见那自白云飘邈中踏行而来的身影,就叫驻足于城头的众人心甘情愿地放低身段,连南宫羽也不曾例外。“现在的南溟都能直接湮灭洛溪了,单凭这一点,就不应该再去依照常理来进行判断了。” “韩老!”恭敬之声随着拜倒的人浪一波波蔓延开去。 自云中行来的老人白衣白发白虬髯,慈眉善目又身形如松,慢条斯理的负手而行更是将其衬得愈发出尘。仙风道骨,名副其实。 “韩爷爷!”南宫羽眺望着那乘云踩雾而来的仙人,一脸的喜出望外几乎要满溢而出。也就在帝皇雀跃的瞬间,原本还徘徊在高处不胜寒的老人却是身形一闪,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众人的身边,起手止住了南宫羽欲后于臣子而跪的势头。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现在可是天子了,要是还跪,那可就真是作贱自己了。”不知何时出关的韩辛虽然年事已高,可任谁在此细细打量,除了那无可更改的嗓音饱含沧桑之外,这位老人的容貌却是出人意料的年轻,鹤发童颜又精神矍铄,根本瞧不出半点将要过百的意思。 “韩爷爷,您是什么时候出的关啊?”南宫羽眉宇间流转着零星困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昨天下午。”韩辛不假思索地回复道:“承蒙天地厚爱,让老夫能够赶在跃过百年大关之前,修为圆满。” 已是成就大境界的韩辛此刻却与一个正溺爱晚辈的慈祥老人无异。南宫羽的身材本就伟岸,可韩辛却要比其更上一层楼,两人对立,韩辛不光是身高,就连体型也是远超南宫羽。老人家此番入世出世再入世的重见天日,就仿佛是将一座大山径直立在了这位九五至尊的跟前。 韩辛起手揉了揉南宫羽的头,返璞归真后显得愈发通明的眼眸轻轻扫过晚辈那蕴含欲言又止之意的脸庞,当下便明白了南宫羽的心中惆怅所在。 “洛溪和小赵那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韩辛抖了抖衣袖,顷刻似涟漪般外扩而出的柔和叫人如沐春风,令城头上那些所剩无几但却俱是身处高位的官员从五体投地的敬拜中飘然起身。“看来南溟这次,当真是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能相助啊。” “韩老。”侧立于南宫羽身边的谋士亦是受着韩辛点拨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韩辛对他而言,不光是有着知遇之恩,更有师恩如山,虽然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是让他受益匪浅。 “你是陈家那小子吧,现在居然都做成半个谋士了,看来老夫当年没有看错你啊。”韩辛微笑着向那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陈家晚辈,先礼后兵地说道:“不过看来,你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着实有点可惜。” 若是旁人对自己的未来指手画脚,被称作半个谋士的陈泽必然会大发雷霆,但现在于其身前的,却是那个顶天立地的韩辛,如此,陈泽又哪敢有半句怨怼,还生怕弯腰不够恭敬的他,现在只敢连连附和。 “知道为什么黄麟军那么多天赋异禀的武将,到头来我却力排众议,选了那个不被所有人看好的赵燕国来继承我的衣钵么?”这一次,韩辛没有抬手制止陈泽的一拜再拜。“因为为将者,最忌讳的便是墨守成规。能人所不能,勇他人所怯,这才是为将之人所应该具备的魄力。” “你一样,现在当上率兵赶往前线的齐真和袁霞鸣也是一样,你们都太过遵循自身所设下的条条框框,不敢跳出来,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劈头盖脸,韩辛越说就越有恨铁不成钢的滋味掺杂其中。“就如爬一座玄山,循规蹈矩地跟随前人之路进行登山自然稳健,但在有些时候,只有敢于孤注一掷,另辟蹊径,才能在真正意义上登顶山巅。” “南宫羽。”韩辛侧目望向一脸沉思的帝皇:“知道为什么我一生无子,却心甘情愿被你叫作爷爷么?” 没等南宫羽做出任何回应,韩辛便已自圆其说地回答道:“因为你比赵燕国更加出彩。他只能是另辟蹊径的登山者;而你,却是真正敢于去撬动一座高山。” 南宫羽的眼中瞬闪恍然大悟之色。 “不过,你要切记。”韩辛微微屈膝,来到同南宫羽齐平的高度:“在利害一致的前提下,就不要再去耍任何便于自己的小心机了,同仇敌忾总好过腹背受敌。” “韩爷爷,您...”恍惚过后,南宫羽的眼神中却又闪现大惑不解。 “不是你?”一副天人之姿的韩辛在得悉南宫羽眼神中那几乎伪装不出来的困惑后,自出关以来就一直风轻云淡的脸庞掠过一阵讶异。 韩辛仅一跺脚便踏出音浪滚滚,顷刻席卷整座城头。不过片刻,便有接连数十道黑影或是自天外飞仙,或是从墙体中穿透而出,纷纷来到这位老人的面前,单膝而跪。 为首者,正是历来被南宫羽视作真正心腹的梨。 天灵制外有行天海卫,对内有黄麟之军,而在这两支军旅之上,还有一批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其中成员均由韩辛亲自挑选。 若是想要成为其中一员,无需天赋异禀,也无需有任何过人实力,韩辛招收刺客,只有一点要求——都得是无父无母,在世若浮萍的孤儿。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么一类人,行于黑暗时才能无所顾忌。 “赶紧去白家主城,告诉白霄南溟已经有人混进了其内部。”韩辛向为首的梨嘱咐道,也只有后者才能听见他的声音。 在旁人看来,韩辛压根没有任何动作,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是!”梨在双手抱拳后,紧接着便是一记对自身可谓是毫不留情的磕头,皓首于众目睽睽下径直撞向地面,荡出一声嗡鸣。 然后,梨的身影就在众人注视下与灰扑扑的地面融为一体,与之一同消失无踪的,还有随风而来的一众黑衣。 “南溟啊。”韩辛极目远眺,只是微微抬起一根食指,便现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逼得全场几乎睁不开他们的眼睛,待到一切复归平静,白衣仙人早已乘势东去,奔赴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宁岸。 白霄与南宫凌正坐于家主府第,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一对因为自生下来,就天注定要绑定在一起的夫妻。 “本想着此式请神,所面对的敌人只有白龙。”白霄从未有如此静距离地端详过南宫凌的正脸,强忍住心头欲要触碰其吹弹可破的肌肤的想法,喃喃道:“却不曾想到,这一场劫难,居然如此来势汹汹,还牵涉了别界的争斗。” “不然怎么会有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一说呢?”南宫凌微笑道,为自己的琼觞内斟满清茶,随后从身边的案几上拿起一朵纤纤菊花,将其平放于茶香环绕之中。“只不过这一次啊,感觉会很难呢。” “难,不是在我们相遇之后,就注定了么?”沉默许久,白霄缓缓回复道。 “是啊。”南宫凌一边托腮,一边吐露着淡淡的无奈。“这种事情,早就命中注定了。” “唯独苦了我的那两个女儿啊。”白霄仰望着天花板上的雕龙走凤,满怀歉意的双眸中闪烁着只有在四下无人处才会隐隐浮现的柔情。 “你以为是我想的吗?”南宫凌勾手敲了敲白霄的额头,没有半点手下留情。“要是有来生啊,我才不想跟你见面呢。” “彼此彼此。”对于南宫凌一半赌气一半认真的抱怨,白霄一笑置之。 第三百六十三章 会晤 白霄与南宫凌固有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实,犹有胜者,他们之间甚至没有半点夫妻之间应有的情感,又或者说,是不能有。 应运而生的天命羁绊,当是如此。 “如果我们这次侥幸活下来了,你打算去做些什么?”南宫凌凝望着茶香中暗自漂浮的洁白菊花,看似一脸漫不经心,实则心间暗流涌动地问道。 “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情。”白霄仅以食指在桌面画地为牢:“从洛溪城湮灭的那一霎开始,这场足以当上覆巢之名的战役就已经没有任何斡旋的余地了。” “总得存个念想不是?”南宫凌的脸上绽放出一个豁达乐天的笑容。“我要是能活下来呀,一定要把《嗜恋花》接着写下去。” “得了吧,好不容易才能有一部作品勉强流芳千古,将就一下得了,别一时兴起,把自己垫下的名声全坏了。”白霄一语中的,直接将南宫凌的闲情雅致一如摧枯拉朽般摧毁殆尽,后者愤愤嘟起嘴,看似软绵绵的一拳打在白霄的胸膛,换得一声唯二人可听见的嗡响。 “就不能轻点,要是被你这一拳给打坏了大事,那可就真的是造孽了。”白霄颇为怨怼地白了南宫凌一眼,但乔装而成的愤愤不平很快便已烟消云散。 顶天立地的家主缓缓起身,徐步来到敞开的房门边,负手端详着园中岁月静好的一草一木,沉重在其眼眸中重新占据主导。 “剑圣敦煌与先祖此番只身前往南溟寻敌,往好了算,最多也只能为我们拖延两天,如何在这两天里彻底解决倾巢而出的南溟与冥界军队,才是现在所应该考虑的重中之重。”恍然间,天边晃过一道肉眼难辨其踪的白光。 受着牵引抬头望去,白霄眼中寒意立现,单手虚空一摁,凡有外者在场,便会惊觉周遭的平地仿佛在顷刻间塌陷三尺有余,霎时深入体肤的凌冽激起窒息之感。纵使一切风平浪静,却能于神不知鬼不觉中迫使来访者跪地而苟生。 “既是敢于到这里来,那又何必躲躲藏藏?”白霄直视着稀松平常的正前方,神情淡漠地问道:“成事向来都最讲究一鼓作气,而阁下此番退缩行径,恰恰是要一溃千里的征兆啊。” “白家主所言自然是有道理的。”有轻抚的旁风为白霄送来冷冽的恭敬,不消多时,一道墨绿色的奇彩便在家主府正门位置从无形幻化而出,并就此开始大放光泽。“只不过,有些时候避其锋芒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呀。” 话音才落,便有一批身着劲装的隐士自和风中幻化出伟岸身形,对外,他们仅仅只是露出了眼眸,可其中投射出的光景却是出奇一致——俱是墨绿色的深邃。 “三十二人。”白霄先是在心间自言自语,随后再凝眸望向那正于门框内不退亦不让的身影,寒声道:“你们这些渣滓是什么时候混进白家主城的?” “有一段时间了吧。”门外的男子卸下面具,展露出一张苍白如雪的枯瘦脸庞。他的颧骨本就外凸,还有那一身皮包骨的骨瘦嶙峋,加上时不时地微微颤抖,如此配搭下,倒是令他那用来以假乱真的虚弱神情更显货真价实。 “居然连暗伏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看来你们这场潜入,确实有费不小的心机啊。”白霄冷眼扫过在不知不觉间已将整个家宅包围起来的三十二人,稍加留心去感受他们所隐约透出的气机后,顿时恍然道:“原来是冥界特有的夺舍之法啊,那就难怪了。” “白家主果然慧眼如炬。”枯瘦男子扯着沙哑的公鸭嗓,嘎嘎笑道:“连我辈冥界秘法都能一眼瞧出端倪,在下好生佩服。” “呵,一个外来者的夸赞,听的我倒是浑身发毛。”白霄踏前一步,由三十二道身影组成的包围阵已是随之往后撤出一步,与这位白家家主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既没有过分冒进,亦没有半分退却。“不过比起这些有的没的,我倒更好奇你们究竟是怎么样夺舍我白家子弟的?” “略施小计。”枯瘦男子将右手高高扬起,大拇指在中指与食指的遮掩下来回扫动。“爱财就给钱,好武便给秘籍,反正对付人呐,只要投其所好,再肯花心思去表现得较为人畜无害一些,总能成事。” “应该不止这么些人吧?”白霄环视着周遭那些纵使仍然叫不上名字,但却或多或少都有过一面之缘的脸庞,冷冽神色一如寒冬中茕茕孑立的坚冰。 “也不怕告诉白家主,此番潜入您的属地,我们拢共动用了一百二十人,且俱是二字或以上的精锐。”枯瘦男子将手侧置于胸前,向白霄微微鞠躬:“而我是这次行动的带领者,皋。” “一字。”只是朴实无华的一记抽袖,四周围的灵气却是顷刻沸腾至顶点,朝着白霄所处蜂拥而去,于这茫茫天地中降出一层悬空的浩渺氤氲,似云朵浮动在其主人的身边,同时变化莫测。 敦煌曾向白霄简单阐述过有过冥界的战力组成,并重点表述了冥界一字与二字之间在实力上的天壤之别。而这位剑圣的苦口婆心,亦是此刻白霄会在眼前枯槁男子自报家门后当即做出蓄势之意的根本所在。 “我劝阁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既是已经自报姓名,皋也就再没有什么好隐藏的了,只见这名枯槁男子抬手揪住脸皮的一角,从左至右悍然发力,剥下了自己用以掩藏身份的面皮,将其下的白骨无遮无掩地暴露在外。 褪去了面皮覆盖的皋实则只是一具森森骸骨,已呈灰白色调的头骨中,唯有那两处置放眼睛的窟窿仍然墨绿依旧。 “若是一不小心失了手,这整个白家主城都得跟着一起遭殃。”皋哈哈大笑,已然没有皮肉进行勾连的下巴在启张的瞬间就直接啪嗒坠地,弄得这位冥界使者不得不俯身拾起自己的下颚,将其重新拍回脸上。“拜您的全城封锁所赐,我们才能将在白家境内部下的结界发挥到极致。而今,只要我动动手指,白家近万人就会立刻一命呜呼。” “还有一件事情,”皋稍息在门槛上,冷讽道:“这个结界在我活着的时候,是任我随意驱动的,而在我死后,结界便会立刻自毁。所以啊,白家主,我真心劝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行动哦。” 如果没有远端那直冲云霄的擎天博云柱横空出世,白霄或许只会将皋的一面之词当作危言耸听。可此时此刻,当远方那几乎完全复刻了皋眼眸中墨绿光泽的玉柱成就了足以比肩擎神木的高耸入云,并将磅礴大势巨细无遗地分散于整个白家主城,白霄便不得不依照这个骸骨的所言,三思而后行。 “其实我们冥界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蛮徒,只要白家主乖乖听话,愿意和您的夫人一起留在这里,我便向您保证城内绝不会有任何人受到伤害。”皋淡然挥手,将一扇光门开在白霄的跟前:“当然,作为前来洽谈的访客,我定是要尊重一下白家主,给您一个选择才是。” “第一个选择正如我刚才所言,就是白家主乖乖地留在这里。”皋踱步走到光门之后,不论他话中语气如何变化,仅只有骷颅头的面庞始终都只能维持一个微笑的瘆人表情不变。“第二个,便是白家主跨过这扇光门,将我当场斩杀。如此一来,只用赔上几万人的命,便可以长痛不如短痛。” “不知白家主意下如何啊?”皋故意将头凑上前去,以极度嘲讽的语气追问白霄。“是要顾大局而不拘小节,让数万人遭受无妄之灾呢?还是应该就此收手呢?” “如此做法,当真是冥界的风格啊,真不愧是冠得上世界至暗面的存在。”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光门,白霄怒极反笑:“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预料过,这个费尽心思在我白家主城内设下的结界,究竟能撑多久呢?” “三天的与世隔绝,必然绰绰有余。”皋先是胸有成竹地肯定道,然后才在语气中泛起点星忧愁:“不过换句话来说,我们这一百多号人的命,也就只剩下了三天了。三天后,偌大事不甚明了,我们便只能去死。” “呵,三天。”白霄拂袖回堂,与光门背道而驰,显然是心意已决。“不论是什么时候,但凡只要这个结界一破,我必亲手杀你。” “那么在下我,就于此静候那一天的来临了。”皋拱手作揖,而后只是悄无声息地立起一指,便见那道光门以拦腰折断之势在众人眼前凭空消失。“只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一下白家主。” 白霄没有回头,惟脚步稍稍放缓。 “我们的君上曾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一日破行天,两日统江南,三日便可登顶人间。’”皋再一次真正意义上狰狞地笑掉了自己的下巴。 “骄兵必败。”白霄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那是什么意思?”皋歪了歪脖子,墨绿色的眼珠中正闪烁着无尽的求知欲。 “一句浅显易懂的古语而已。”白霄侧过脸,嘴角隐隐上勾。 在三十二对深邃眼瞳的注视下,白霄退回自己的宅邸,如影随形的清风顺带捎上了殿门。 “所以我早说要在内部清理门户了,你偏不听。”一进门的白眼来自于南宫凌,只不过,后者眉眼带笑。“看吧,吃亏了吧。” “光柱升于玉宝殿,那里,可是要交给后辈去进行打理的。”自打退回殿内便是复归常态的白霄盘膝坐在蒲团上,为自己斟了杯清茶一饮而尽。“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总不能鸠占鹊巢吧?” “你相信他?”南宫凌刮了刮自己的鼻子,将难以置信深埋在自己的眼底。 “这是当然,再怎么说,他也是那位先祖的一部分啊。” 第三百六十四章 苏醒 拔地而起的玉柱只有白霄以及暗中包围家主府的冥界人才可一览其风光。其他普通人别说是望见那抹青光了,就连周遭气机的陡然变化,他们都同样一无所知。 这一场由列君生亲自参与谋划,且始于玉宝殿拍卖的盘算,至此仍是天衣无缝。 可列君生作为一介外人,再怎么运筹帷幄,他对于白家的了解始终都是有限的,任由他自己如何抓破脑袋,都不会料想到,在这甲天下的家族之中,竟会存在一个已有四次涅槃珠玉在前的凤凰。 “白临霜!”有蛮横无理的娇呼响彻云霄,下一瞬,原本还是紧闭的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半边古木门高飞而出,在空中翻转数圈,不偏不倚地坠入园中池塘,砸出好几尾无辜的锦鲤,当真是殃及池鱼。 就在这时,门外花园有银光掠影如彗星高坠,寸步不让地拦在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面前。 至于那趴在床边浅浅睡去的白兰雨在听见这一声叫人猝不及防的高呼后,便是立马坐直腰杆。原意是想环顾四周的她,才一起身,就是迎上了一对还来不及收回视线的深邃眼眸。 一直以来都卧床不起的白临霜不知何时已经将枕头垫在了自己的后背,就这样背仰柔软地坐直身子,被褥中的双脚绷得笔直,为倒睡在床边的白兰雨充当枕头。 四目相对,羞赧之色便是于顷刻间扶摇在二人的脸庞,宛如触电般的两人迅速侧过脸,无一例外地陷入尴尬的沉寂。 “你什么时候醒的?”白兰雨嘟囔着问道,声如蚊蝇,叫白临霜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听清。 “昨天晚上吧。”白临霜低下头,借此掩饰自己嘴角那抹餍足的微笑:“在你把那东西丢出去之前,我其实就已经醒了。” “什么?”自己不久前的泪流满面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更别说那一字一句的真情实意了。回想起这一幕幕光景,白兰雨脸上的红晕当即节节高升,不一会儿便已占满了她的俏脸。 “没想到,我在你心里,居然是这样的。”白临霜单手摩挲着下巴,终是绷不住满心笑意,仰起头,一脸坏笑地看着白兰雨。“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对吧,兰雨?” 亲昵的呼唤这才刚刚说出口,还没等白临霜反应过来,就见一道快如闪电的黑影迎面扑来,毫不留情地拍在自己的脸上,又有灵气勃然而发,仅在霎那,便将白临霜连带软枕一起轰飞了出去。 “白凤然大人。”当审判透过那金发红眸判断出来者身份之时,纵使再怎么峥嵘毕露的她,也不得不在此躬身作揖。“您怎么来了?” “当然是有事要找你们家主子了。”与白凤然素来如影随形的缘休此时正穿着颇有休闲之意的长袍,对于自己暴露在外的尖耳全然不加收敛,看了眼已然恢复精灵原貌并身着长裙的审判,他浅浅笑了笑:“还是这样适合你一点,明明就是一个年华正茂的小女生,整天披甲成何体统?” “哼。”对于缘休的打趣,审判嗤之以鼻,甚至都不屑于用正眼去望一望这个现时正与自己的身份平起平坐的家伙。 “哟,又是一只小精灵。咋得,白家什么时候成了海纳百川的地方了?”指掌火元素的远世之圣此刻却是破天荒地穿了件象征着其死对头的蓝衣,负手跟在白凤然的后头。 若是有一定修为的人细细观摩这位蓝衣老头的脸,便能在时机成熟的情况下得以一瞥其面目前那稍纵即逝的氤氲。正是这些一闪即逝的零星光晕,才让这位身高九尺有余的老人一路走来,都全然不惹任何人的注意。 “这位老前辈是...”审判仰起头,望了那容貌不停变化的老人一眼,晶莹剔透的瞳孔中有恍然掠过,却又迟迟不敢一口咬定,只能是吞吞吐吐地试探问道。 “这位是掌管火元素的远世之圣。”对于审判的不屑一顾丝毫不恼的缘休扬手介绍道。 “老夫只是白家一个小小的门神而已。”后者也是立即笑意盈盈地补充道:“近来受人委托,才特地登门拜访。” “扯那么多干嘛!”不知是因为身高还是因为话题偏向的缘故,导致一下子就被晾到一旁的白凤然顿时拍案而起,仰着一头金发跃入半空,宛如一根被人高抛入空的蜡烛,刹那抢尽众人的眼球。“白临霜他人呢!我们这次来可是专门谈要事的!” “啪嗒——”白凤然正说到兴头上,结果一个当头劈下的软枕却是直接打乱了小女生的思绪,一把拽下耸拉在头顶,仍然存有余温的枕头,白凤然正是一脸不解,就忽闻有惨叫声自高空悠然奏响。 “啊!!!”当白凤然应声抬头,望见那一枚近在咫尺的流星正扑面而来之际,她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说曹操曹操到。 “啥玩意儿!”白凤然启张五指,先是往回轻收,随后才扩胸而出,蓦然自脚边回旋而起的柔光四溢顺着牵引幻化成为一道半月屏障,恰好将那还来不及稳下身形的家伙拒之门外。 “哦!”化作一缕掠光的白临霜先是闷头撞向那看似坚不可摧,实则以柔克刚的半月光弧,在其之上砸出一个内陷的坑洞,然后又被外冲的反力给弹到一边去。若不是他反应及时,在即将落水前稳固身形,恐怕就得当成形变落汤鸡了。 “少爷!”审判急匆匆地跑去搀扶有些摇摇晃晃的白临霜,满腔好心好意却是被白临霜以同样轻柔的挥手给制止了。 站定身形的白临霜回眸瞥了眼那扇被自己撞出一个大窟窿的纸窗,嘴角隐隐抽搐,显露着一抹似笑而非的苦涩,随后才将正眼转向那三位应约抵达此处的访客,向他们点头示意。 “怎么被人打出来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远世之圣一方面仗着自家辈分特高,一方面又是因为亲眼望见白临霜那张不光形似,神更似那将自己连哄带骗地诓到此处当了数万年门神之人的脸蛋,而今既能够目睹其吃瘪的窘迫,他当时便笑呵呵地出声问道,一点不怕冒犯。 远世之圣当年被白玄齐以一人之力强掳到此地当门神,虽说是在这几万年里都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但毕竟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小火未去的。 这么些小火,在前一阵子消了一些,而今又是灭了一点,也总算是烟消云散了。 “所以女子闺房秘密不能随便打听。”白临霜一边将略显皱褶的衣襟抚平,一边一本正经地向在场众多人阐述着自己短而精的经验之谈。 闻讯的在场四人中,除开一头雾水的白凤然之外,缘休以及远世之圣的表情着实耐人寻味,而一身长裙的审判,仅仅只是眼中轻闪惆怅后便恢复了稀松平常的模样。 这抹神情,恰好被对面的缘休捉个正着。 “咳咳。”白临霜用轻轻的咳嗽将话题言归正传,也不过是眨眨眼的功夫,其神情就已从打趣的轻佻变成无与伦比的郑重其事:“各位既然来到这里,想必是那些人已经动手了吧?” “一切都恰如你所料的一样,冥界势力已然渗透进了白家主城,并在不久前控制了白家家主。”白凤然故意在‘你’的位置加重了语气,针锋相对的意蕴亦是随之放大。 此番指鹿为马的用意何在,在场所有人的心知肚明。 “如果没有算错的话,冥界应该也已经布好了隐性结界。”白临霜微微颔首,对于白凤然语气中的愤愤不平视而不见。“而这个结界的中枢,不出所料的话,应该就在玉宝殿吧。” “好,那我现在就过去给它拆了。”白凤然不动声色地许言道,说罢就见其裙摆下猎猎生风,隐有燎原之势的高温自中飞袭而出,不消片刻,便已将栩栩如生的金凤虚影绘制在众人的脚下。 “且慢。”白临霜弹出一根食指,于瞬息间压下了白凤然的磅礴大势,同时还顺带将那扇已然沉底的木门牵引而起,命其迅速复归原位。“如此莽撞行事,除了能打草惊蛇以外,就没别的什么用了,百害无一利啊。” “切,直接把他们全都杀干净,不就不存在打草惊蛇了么?”白凤然冷笑着说道,眼中寒光毕露,明显不像是在开玩笑。 白临霜凝视着义正言辞的白凤然,眨了眨眼睛,随后又望向与之为伴的远世之圣和缘休,后两人察觉视线降临,当即心有灵犀,立马撇过头去,或是轻吹口哨游山玩水,或是不惜热脸贴冷屁股也要跟旁人交谈,反正怎么能表现得事不关己,就怎么来。 “虽然说你的逻辑没啥错。”没办法,白临霜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但是,结界也不是怎么个破法啊,就算你把人给全杀了,只要结界一天不破,我们照样功亏一篑。” “那你说说,你想着怎么做?”白凤然盘起手,虽然在场众人中以她的身高最矮,但单论盛气之凌人,她自当首屈一指。 “那玉宝殿再怎么说,也是我长大的地方。”白临霜转过身,从旁边折下一株长草叼在嘴中,眼神稍加变化,顷刻便将当初自己在玉宝殿中的纨绔之色复刻得淋漓尽致:“要混进去轻而易举。” “你就不怕冥界会因此察觉,狠下心,直接给你来一个玉石俱焚?”看惯了周遭风景的远世之圣回过神来,不咸不淡地问道。 “玉石俱焚。”白临霜仅仅只是侧过脸,那一如地渊般深邃的眼眸在远世之圣的心目中,霎时间便不能再冠以神似或形似作为归纳,而是完完全全地变成了那个人,那个在谈笑间翻云覆雨的存在。“说到底,白家主城是冥界的一个关键筹码。而在全面占优的情况下,如果换作是你,你会随随便便地动用一个对局势有莫大影响的筹码,在优势之中强行换得两败俱伤的局面么?” “而且,冥界对于此战向来自认为势在必得,对于自己的夺舍之法更是自信爆棚。他们又怎么会猜得到,自己居然会有败给自己的那一天呢?”白临霜将脚尖前点,于池中踏出浅浅涟漪,不一会儿的功夫,湖中心逐渐浮现出一张半卷的黄纸,被前者以隔空取物的手法纳入掌心。 墨绿色的光晕自中一闪即逝。 第三百六十五章 对阵 “白龙彻底恢复巅峰之后,不出所料的话,蠢蠢欲动的冥界也该倾巢而出了。”通天阁的鼎立一战过后,白临霜表面上虽然看上去是不省人事地昏迷了过去,但实际上其神识却是异常清醒,以至于能够一字一句地听清并记住蹲在他身边的刘墨的娓娓道来。 “大概也就是这几天之内的事情了。”刘墨稍显惆怅地半蹲在碎瓦之上,目光深锁于满目疮痍的废墟,并没有刻意去看白临霜那张面无血色的脸,仅是自顾自地说道:“在白龙出关的那一刻,相信冥界潜藏在白家主城内的一些卧底也将随之浮出水面,届时,就全都拜托你了。” 对天的淡然嘱咐逐渐告一段落,刘墨缓之又缓地从袖中拿出一张卷轴,郑重其事地将其放置于白临霜的眉心。 不多时,只见白临霜的眉心有凌厉光芒如同电光一闪,顷刻间便将那张多半都有半臂长的卷轴囫囵吞枣下肚。 “这一战,我输了。”刘墨缓缓起身,凝望着白临霜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庞,淡笑道:“不过输得心服口服。” 刘墨的笑言才止,空气中便顿时漫出浅淡的波动,如涟漪却环环相扣,在这踏云的高耸荡漾出别样光彩。 “一辈江湖事,一辈人了。”刘墨轻吟着低沉,来到通天阁的边缘,纵身跃下。 音浪穿云裂石,眨眼撕破时间的限制,自过往穿梭至今朝,并以此回荡在已然明目启张的白临霜的耳畔。 在以白凤然为首的众人注视下,白临霜屈指奏出清脆悦耳,才刚刚落入掌心的卷轴便是一刻不停地泛出碧色火花三四点,并迅速以燎原之势扩散到整张深邃卷轴,将整个庄园都给覆盖上墨绿色的深沉。 当绿火焚纸,作为目睹这一切的远世之圣以及白凤然二人,俱是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并从各自的眼神中读出那一抹深藏于平静之下的悸动。 不论是指掌火元素的远世之圣,抑或是金凤转世的白凤然,对于火之一道的专研,那都必然是有通明的高深境界的。可就算是这样,二人却还是不约而同地因为那青焰流转而露出诧异神绪,由是,便不免让人对那火花背后的底蕴之深而感到零星的毛骨悚然。 由一纸而生的烈火焚天并燎原,乍一看的气焰澎湃令人叹为观止,可若是潜心其中去细细品味,却不难发掘这焚天烈火的独到之处。 足以将众人面庞全都渲染上墨绿色的光焰,却是不杂任何炙热汹涌于其中,哪怕是身处漩涡正中央的白临霜,也丝毫没有汗如雨下的迹象。 这是一场冷焰燃天。 与此同时,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窖之中,正有不多不少,刚好五个被麻绳给五花大绑在几根分别林立的柱子上的人,有光焰从他们的脚底攀升,不一会儿便已席卷至膝间,反是绿焰所及,一切瞬化虚无烟消云散。 他们正做着最后的殊死挣扎,奋力地左摇右晃,却是怎么也弄不开那凡尘俗世的造物,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碧焰从脚底勃发,将自己的身体逐步蚕食。 当五人如冰雪般消融于地窖之中,那一捆兢兢业业的麻绳总算是可以功成身退了,只见它们沿着木桩迅速滑落,在即将挨到地表灰尘前腾飞入空。悠长粗麻由五归一,刹那化作一根笔挺的木枝。 有微光如影随形的木枝在地窖中随意选了一个方向,然后对于路上一切障碍视若无睹,径直一飞冲天,仰仗直捣黄龙的磅礴大势破土而出,又在杀入云霄后如繁星轻送光芒般闪烁几下,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它这一头初登于凡间的下马威。 借体内底蕴逆转一方天象的刘墨正闲庭信步于漫漫白雪之中,一身气机非但不见有任何衰退,反倒是随着雪花的飘零而愈发沉稳凌厉。 缓步而行的刘墨并不急于把握一切机会为就在不远处的列君生送去雷霆一击,他并不苛求于进攻,一切的行动都恰如蒲公英那般随遇而安,牵一发,动一寸,均讲究浮沉随缘。 可就是这般算不上疾风骤雨的攻势,却是压得列君生节节败退,从对决开始,他就是连一丁点的反手之力都不曾拥有。 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俗套杂牌借势于无章,而刘墨的寸行寸动则全都仰仗天势,不过是一记简单的冲拳,对于列君生来说,却是跟只身对抗天塌一样。 震袍驱散萦绕在胸前挥之不去的余威滚雷,列君生踉跄几下后才堪堪落脚于绒雪之中。他长吁一口气,两袖早已是破烂不堪,碎絮断线才落地,就被看着不迅不急的雪花给完全覆盖了。 从头到尾,刘墨仅是出了四拳,而破解这四拳的威力,却是让列君生的一头灰丝垂掉不少。 “不愧是凡间有史以来的第一人啊,仅是残魂,却依旧有如此能力,在下好生佩服。”列君生张嘴吐出一口浊气,由衷地赞叹道:“只是有一点,我十分好奇。” “阁下有如此大神通,为何不再当初干净利索地斩草除根,而偏偏要选择一命搏一命的封印之法,将白龙囚禁起来呢?”列君生装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刘墨对于列君生的插科打诨并没有任何在意,双肩已然堆雪的他此刻却是徐徐抬手,不再握拳凝势的五指启张,正直指天际。 如此不加任何收敛的动作换得列君生的严阵以待,后者屏息凝神,自脑海中外扩而出的神识刹那遍及方圆百里,欲要提前洞悉威胁。 几乎就是前脚跟后脚,天边有一根古木划空而至,宛如一枚钢钉势如破竹地刺入列君生的神识范围,并以此为基再度迸发出空前的迅猛,直逼列君生的后心,大有贯穿之兆。 尚不曾完全吸纳林枫躯壳的列君生在此刻却是好死不死地迎来了内里神识的反扑,一刹的痉挛让他错失了防守的最佳时机,等到他回过神来的瞬间,那一枝其貌不扬的小桠已然距离左胸近在咫尺。 钝头已渗半指,眼看就要将列君生的心脏彻底洞穿,却是再不能寸进一步。 这瞬间的停顿拯救了列君生,自痉挛后迅速重掌身体操控权的他单手悍然下压,荡出浓烈至极的死亡之气,凌空劈下,将那被他人牢牢锁于掌中的天外来客一分为二。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姗姗来迟的白龙前跨一步,来到与列君生肩并肩的共同战线,开口第一句话虽是冲着那位冥界君王去的,可他的眼神自来时便一直落在刘墨的身上,没有片刻例外。 “我也只是纯粹的好奇而已。”列君生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以极尽轻佻的语气带过了白龙内藏愠火的陈述。 “若真是如此就好。”白龙冷笑一声,再不去管并肩为伍的列君生,终是将全身重心不加保留地压到了刘墨的身上:“近来可安好啊?哥哥。” 白龙双手抱拳,左右接连用力,当即奏出一连串劈里啪啦的脆响,响在皑皑白雪中,却是给人一种将大雪纷飞加快了的错觉。 “一切如常。”刘墨侧眸望袖,袖中五指隐生颤抖之意。“倒是你,只是几日不见,却已依你所言那般重回巅峰,真不知是该说可喜可贺呢,还是算我倒霉呢。” “无异。”白龙扫下肩头霜雪,隐形气焰眨眼轰出,于其四周围凝出纤尘不可染的洁净空荡,将其从雪幕中隔离出来。“反正无论你怎么说,我都是来找你算账的。”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兄弟二人叙旧了,先告辞了。”列君生大笑一声,径自飞身而去,退隐的步伐快如闪电,也不过是几个起伏,就已然消失于雪雾的远端。 “正如我先前所言,”白龙迈前一步,如影随形的结界亦是随之掠前,在雪幕中生生排出一条才见雏形的康庄大道。“这些年来的枯寂,在此我要悉数奉还。” “来吧。”刘墨也不含糊,振臂一挥,原是漫天飞舞的霜雪顷刻齐聚一堂,转而幻化成他背后可以仰仗的无穷炫光,与白龙的狂霸之气临渊对峙。 白龙再向前一步,便有滚雷平地起,以一往无前又一如既往的勇猛,撞向那自古以来便被公认的天下第一人...... “铛——”万花丛中万剑生。 敦煌虽只有独臂,可凭借着妙至毫巅的罡气把控以及其身后近乎于生生不息的绿野迷踪,一时间的以力悍敌,竟是与那百位冥界一字辈战了个五五对分,甚至犹有过之,恰是应了霜的临死之言。 黑鞘念杀理脱手却不脱控,始终以旋然之姿萦绕于敦煌左右。压根无需其主人的意念做任何操控,那白首的锋芒自当有神韵进行周转,并总能抢于千钧一发之前为敦煌湮灭万千杀招。 刚一察觉有枪芒在暗处横空出世,敦煌当机立断地倾侧脖颈,险之又险地避过那一挺无头却异常锋锐的缨枪。 缨枪一招不得,本意是要在回旋后再起攻势,却没曾想自己的急速飞驰竟是不比敦煌那惊为天人的反应速度,被其以单手掌控,力压而下的五指顿时有剑罡如昙花一现,不费吹灰之力地破灭了那停留在缨枪之上的神念控制,换得百人之中一声毫不起眼的呜咽。 乘着夺枪之势,敦煌侧转身形,无头神枪于身前划出一道完美的斜圆。这招枪出如龙以腾飞的衣摆作为完美掩护,待破空回震云霄,缨枪早已缀着一颗头颅激射而出。从夺枪到杀人的行云流水,这都是敦煌一气呵成的所作所为。 以一敌百,此刻却没有人敢断言敦煌乃是在不自量力地螳臂当车。冥界之徒原意是想用明暗交替的方式强逼敦煌应对不暇,可偏偏这位剑圣始终都能在他们自诩天衣无缝的配合中抓住那稍纵即逝的瞬间做凌冽反击。这动如脱兔般的一式杀一人,让向来不知恐惧谓何的冥界百人心生阵阵寒风。 而此时,敦煌戴于指上的银戒正光芒大放,如同一处无底洞,贪婪地汲取着周围的死亡之气。 第三百六十六章 迎敌 单步自当撼天地。 丛生的绿茵一经猖獗,就凌冽如万剑横空。它们紧跟敦煌的步调,张牙舞爪地扑向那百来号人,起势悍猛如汹涌狂涛,浪潮不断又层层套叠,逼得冥界一线侍卫在初战时便已节节败退。 纵使长枪如虹,那也仅是稍纵即逝的光晕。敦煌并未对其予以过多留恋或期待,既是一芒强杀了一个在冥界中无名却出名的一字之徒,他也就不再多追求些什么,转而拧动脚尖,猛然止住前冲的架势,堪堪避过一道从虚空杀出的箭矢,马不停蹄地飘身往后,为一尾翠绿长鞭所稳稳接下。 以一当千的丰功伟业在神话中多是如入无人之境的闲庭信步,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以一敌多,尤其是双方实力差距并不悬殊的情况下,最怕的就是深入敌阵,负隅顽抗最起码还有一面保证不会有任何后患的铜墙铁壁,能够避免四面皆楚歌;反之,如若被敌将所包围了,那可就真是没有任何退路的背水一战了。 霜临死前的断言与事实其实并无太多出入,凭借敦煌自身的实力,就算是剑不出鞘,也的的确确能够匹敌冥界一字辈的半壁江山,但出鞘与在鞘这两道截然不同的路子,就变相决定了敦煌此战所应该采取的策略。 出世霸道剑该一往无前,在鞘内敛剑应步步为营。 绿茵才刚纳下敦煌轻盈的身姿,其柔顺枝桠上便已生出一颗颗如拳头般大小的花骨朵含苞待放。当中有剑气应运而生。 乘绿茵长鞭扶摇,敦煌俯视着身前那纵使已在短时间失去近五位同伴性命,却仍然浑身死志几近挥之不去的冥界阵营,淡然的心海波澜不惊,拂袖而起的单臂向身处潮流正前方的佞微微勾手,冷笑道:“列君生安排你们这一百个人前来阻拦我倒还说得过去,可他如果是想要借此来截杀我,那未免就有些过于痴人说梦了吧?” “尘埃尚未落定。”佞昂起头,仰望着那个矗立于巅峰的男子,一边寒声作言简意赅的回应,手上玄冥剑刃更是在潜移默化中旋起不为人所在意,却负满勃然杀气的罡芒。 “是吗?”敦煌垂落的单手轻拈一个由绿枝恭敬盛上的花骨朵,将花柄夹于二指之中,稍稍合拢,便摘下了这朵孕育无限氤氲翻腾的银花。 拈一花而落,当即便见满树昙花尽开于众目睽睽之下。 迅速凝合的落花顺应敦煌掌心中的香气牵引,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并在飞扬中化作耀眼的星光,拉拽出许多潇潇洒洒的彗尾铺满天际。 不多时,便有一剑结果于敦煌的掌控。至于那黑鞘白首,则恰如富家子弟花费大量心机驯养的苍鹰,围绕在敦煌的方圆十步,至始至终不离不弃。 在众多冥界一字辈的眼中,那结果于落花之中的银芒绝对是一柄通玄的利器;可若是有旁人在场目睹这一场盛大的对决,在他们的眼中,那柄声势何其浩大的长剑,说到底,也不过是由一朵朵银花东拼西凑而成的劣武罢了,唯一值得说道的,或许就只有自中进行牵引的磅礴气机了。 “装神弄鬼。”没等敦煌蓄势完成之前,佞就已经向旁边啐出一口唾沫,悍步前行,一马当先地闯入那自现形以来就被众多一字辈下意识视作雷池的绿柳沟壑。 玄冥祭出极尽诡秘的行踪,本是好好一柄笔挺的长剑,入空后却如游鱼落水,如若无骨般的缠绕游离引领漫天箭雨,势若猛虎般扑向落花为剑的敦煌。 正止于高处的敦煌无疑就是一介活靶子。 以多打少,最为根本的优势就在于多。只身一人的敦煌不能失误,因为一步错步步皆错;但谨慎行事一点对于百人抱团的冥界一字辈来说,压根就无需在意。 只要以死相拼,只要搏得敦煌一次受伤的契机,冥界的一字辈就已经算是赢了大半了。要知道,萦绕在他们兵器之上的死亡之气对于凡人肉身来说,可是有着无与伦比的破坏力的。哪怕只是一个细微至极的伤口,仍会使一个人的气息大幅度衰减,甚至可以直接从巅峰跌入谷底。 落花剑锋才横空出世,点缀无数死亡之气的箭雨早已在眼帘前铺天盖地。当时是,敦煌仅是嘴角轻勾,不见其自身有任何动作,冥冥中只听一声无奈的叹息渐起,然后那柄一直都徘徊左右的白首黑鞘便再度一鸣惊人。 它自右半圆侧袭入漫天箭雨,并不偏不倚地悬停在磅礴气机的涌动前,恰似湖心落子涟漪的波纹自其剑格位置开始扩散,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一如水银泻地般的无孔不入堆满了箭雨之间的缝隙。 紧接着,深邃蓝光套叠而起,在半空中化出朦胧的人形虚影。只见他有条不紊地抬手,再轻合单拳,奏出一声擂鼓嗡鸣。 漫天箭雨顿时溃不成军,哪怕是即将刺入敦煌眉心的锋锐,也在转瞬间丧失了一切劲力,调转枪头,悉数坠入那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与此同时,被敦煌踩在脚下的柳鞭也终是峥嵘毕露,已经压成半月弯的柳条突然化身为一记弹弓,将拈花的敦煌径直送入百人之团。 箭雨未落完全,就有一人踏着溃散颓势欺身而来,当众人才勉强反应过来之际,那一柄由银花组成的短剑却是瞬息穿空千里。 起初已然昙花一现的缤纷,在扶摇千里后却是迎来了第二春,再度回生为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悬停在每个冥界一字辈的脑袋上,无一例外。 “定。”敦煌以拇指勾掠食指指尖,划出一滴剔透如水晶的鲜血飘浮而上,蓦然间便已将那黑鞘的白首渲染出杀伐果决的冷冽猩红。 剑格在此时有略微松动。 不多时,黑鞘终是在天边绽放出辞世已久的红芒光晕,敦煌亦是以此一语成谶,将百人中余下的部分全都困锁于原地,动弹不得。 然后,悬停的花苞再度绽放。这一次,它们真的似昙花,转瞬便零落成泥碾作尘,但如故的却不再是芬芳,而是一柄柄锋芒毕露的剑刃。 敦煌的异色眼眸中掠闪一阵恍惚,但很快他便重归于平静,单手震落空处,亲自扬出一道惊涛骇浪:“尘埃落定。” 剑芒贯射,一息间穿颅又裂石。那枚银戒更是索性直接挣脱了敦煌的控制,腾入半空之中,当即开始永无止尽地鲸吸长空...... 负手立于行船桅杆之上的灰发男子极目远眺,极远端的行天大陆已然渐渐有了轮廓。恍然间,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纤长五指在眼前轻轻扫过,拂开一阵浅淡雾气。凝望其中,他却是一脸泰然地摇了摇头。隐于粗袖之中的左手虚按,便有一条条浓郁至极的氤氲从那酷似海上轻雾的朦胧中缠绵而出,萦绕在他左右两侧,又最终归根于他的两袖清风。 “百人,到底还是差了些。”列君生喃喃细语,面容不见任何情绪波动。“借剑与出鞘,归根结底还是有所不同的。” “罢了,反正也是试验而已,不成就算了。”列君生盘腿坐在桅杆平台的栏杆上,仍海上的波涛不断如何牵动船身摇晃,他就算是双脚悬空,照样可以稳如泰山。“反正,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拿出来呢。” 列君生下意识地望了望左手边那波光粼粼的海面,旭日下的光彩夺目,却是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抹暗影,虽停留的时间只够稍纵即逝的一瞥,但若是把握机会,却依旧能够从中瞧出些许端倪——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 他凭空递出手,一颗青碧色的宝珠顷刻成型,那是一颗内丹。 列君生稍稍引牵神念投入青丹之中,也只是片刻的功夫,就有一道倩影横空出世,她翩然落在桅杆的平台上,勉勉强强站住脚跟。 来者青衣碧眼,惟双目已然无神。 “上一次在白家主城内,你做的不错。”在青衣初显身影的那一刻,列君生的面庞便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纵使幅度不大,却足以让他看上去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 他用两指轻触倩影的下巴,将其轻轻抬起,与自己四目相对:“等这件事结束了,你就能得偿所愿了。” “是。”女子郑重颔首。 列君生用右手捏住那一颗绿色的内丹,将其抵上女子的樱唇,稍稍施力逼开她的牙关,把它半推半送地递入她的口中。 服下内丹之后的女子眼中总算浮现出点点光芒,但整体却依旧暗淡无光。 “去吧,照我说的去做。”列君生微笑着颔首,那名女子便在狭小的平台上略显草率地施了一个万福,而后翻身跃下桅杆,闷头扎进了那个早就已经开好的传送门。 “皋那边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吧?”列君生的脸庞再起朦胧,很快便恢复了往常的容貌,这一次,他那自言自语的低沉却是换来了主动的回应。 “大人是在担心白家主城那边么?”奉命而始终潜行于暗处的雷无约而至,向来行事偏于癫狂的他,在列君生的面前却是难得得正经起来。 “说说你的看法吧。”雷作为自远古时期便跟着自己走南闯北的左膀右臂,列君生对他可谓是知根知底了。眼下悄然出声,那必定是要有一番说辞讲给自己听的。 “白家主城那边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动,就算是皋失败了,我相信那属于白霄和南宫凌的底牌也不一定能够对您构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既是得了许可,雷当即如实阐述起自己的观点。 “心可别这么大啊。”列君生呵呵一笑,索性直接横躺在围栏上:“那可是开天门的请神之法,要是真请下了个逆天的玩意儿,我也不一定打得过啊。” “人力终有穷尽,仰天之法,必定不能长久,也必定不可能逆天。”雷平静地回答道:“大人完全可以放心,而且再怎么说,我们也不是没有底牌的。” “可那会要了你的命。”列君生闭上双眼,尽量以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 “属下陪了大人这么多年,大人难道还不知道属下的志向么?”雷轻笑道:“死什么的,属下早就看透了,只要能死得其所,那我又有什么好顾及的呢?” “反正决定权在你的手上,我就算怎么劝,也阻止不了你。”列君生枕着右手,故作淡然道:“言归正传,你觉得这一次,真正的威胁会在于谁呢?” “剑圣或许能算半个吧,至于凡间有没有其他的威胁,我可以担保,一个没有。”雷胸有成竹地说道:“那根肉中刺,眼中钉反倒应该是我们冥界中的人。” 此言一出,列君生立马坐了起来,气焰无可抑制地勃发让身处阴影之中的雷瞬间匍匐在地。“你在说雪?” “大人,您应该早就清楚了这一点才是啊。”雷颤抖着回答道。“如果那个人......” “够了。”列君生振袖一挥,既打断了雷的吞吞吐吐,亦打散了自身的气焰:“这件事情,我自有分寸,就不用你操心了。” “大人...”雷仍然欲言。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列君生递手入空,当即在虚空之中拽出一尾血红的锦鲤:“她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是。”在那君王毋庸置疑的威逼下,雷只好悻悻收敛。 抛下那尾血红色的锦鲤,列君生倚靠在栏杆上,瞭望轮廓趋于清晰的行天大陆,眼神当中五味杂陈。 正当列君生仍然在发愣的时候,远处的行天大陆却是猝不及防地出现一道黯黑的掠光,激射入空。 “地玄硫金?”灵魂深处的蓦然触动让列君生顿时脱口而出。 这一刻,他的身份已然模糊,完全判断不出他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冥界君王,还是那个已然一无所有的林枫。 就在他因心中悸动而呆滞的瞬间,黯黑破云而来,精准无误地砸在一艘先锋船只上,连同船下海水一并蒸发。 就在同一时刻,有疾驰的火船从盲区横空出世,以玉石俱焚的无畏姿态,悍然撞上了南溟的一艘主力战船,燃起火光冲天。 第三百六十七章 先声夺人 “敌袭!”声如洪钟的沉稳鸣响,霎时紧跟震天撼地的步伐,不掺任何措手不及的惊诧,以平稳飞速响彻云霄。纵使有战船拦腰折断继而沉入汪洋大海,整支舰队的调动也丝毫不见半点惊慌,配备重火力的主舰侧扬船帆,船舵立转数圈,将堆满一侧且蓄势待发的炮台正向面对那乘势而一字排开的轻舟横渡。 亲自掌舵的姜金明拍下一旁雕金的木棍,便只听一声铿锵促起,而后,御驾亲征的他奋然抽出腰刀,凝望着那一字排开的战船,也不盼着能够与对方寒暄几句,径直将刀芒高举过顶,立入倾泻而下的阳光之中,引得一连串轱辘侧转的清脆。 “开火!”有专门的歇斯底里为帝皇代劳,顷刻间,火舌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一同喷涌而出,碧蓝之下就这般突然多出一道铺天盖地的火尾暗影,以不畏生死之姿,恰如彗星般砸入那仍旧保持前冲的行天舰队。 “轰——轰——” 不绝于耳的爆破震鸣掀起无数海浪翻腾,那来自于行天海卫的第一波先锋舰队几乎是转瞬间就已深陷硝烟四起的泥潭。 居于高点的列君生纵使在刚才心神荡漾,但在目睹了这一幕的发生后,也是飞快恢复了冷静,他率先向着一旁尚未被火气涟漪侵染的海面轻轻扬手,让那只急欲于踏浪而出从而呼风唤雨的章鱼满是不情不愿地重新沉底;再然后,自己从高耸的桅杆上一跃而下,无声无息地点地,刚好落在身着金盔,一甲神威尽显的姜金明身旁。 先满是不屑地瞥了眼那在炮火轰鸣中不见动静的海上废墟,列君生这才转身看向姜金明,既不合手作揖,亦不示以任何臣子之姿而做出让步的举动,他就这样与帝皇肩并肩,寒声道:“事先声明,你们海上能打赢或者打不赢,都不关我事。” “要出发了?”姜金明斜眸望了眼列君生,眉目间淡然至极,全然没有因为列君生的不知礼数而径自愤懑难平。 “洛溪城那边,应该登岸了。”列君生喃喃自语一阵后,才第一次与帝皇四目相对:“不过,我倒是挺好奇的,你真放心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亲身上战场?” 此役中,姜金明的膝下二子:姜行与姜天亦是随军出征,身为宏宇一员的姜行更是被其父亲钦点成为暗度陈仓的人选,跟随列君生一起登临行天大陆,去做那几近九死一生的先行者。 至于姜天,则是在另外一艘战船上充当船长。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姜金明冷笑一声,手中弯刀再划凌冽,引出又一阵炮火冲天。“总得让他们切身体验一下打江山的困难。要是直接把底蕴全都交给他们,那样朕才不放心。就怕他们哪天就把老祖宗披荆斩棘攻下的老本全都挥霍光了。” “就不怕直接死了?”列君生似乎势要语不惊人不罢休。“到了那时候,不照样竹篮打水一场空?” “死了就死了呗。反正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姜金明的眼神古井不波,惟心头稍有涟漪:“而且,朕现在做的事情,本来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成了还好,能名流千古;可一旦败了,就算朕没有让他们亲身上阵,你以为,他们就逃得掉了么?” “人事多是环环相扣的。”姜金明透过硝烟眺望那一片沉沦的废墟,瞧见当中甚少有鲜红或二次爆鸣的出现,当即便判断出这一字排开的船舰不过是虚有其表的试探,一面收刀入鞘,一面缓声道:“要求一生平安,就得好好安分守己;要求一鸣惊人,就得做好一无所有的准备。” “一无所有吗...”列君生探出头,俯视着那一浪浪拍向船体的碧波,淡灰色的瞳孔中偶有银光闪烁,每次闪烁,总会在其眼前带出一道朦胧的倩影渐行渐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就已经一无所有了。 “丑话说在前头,只要上了岸,我就会直接领兵北上。”片刻沉寂后,列君生挺直腰杆,郑重其事道:“而你那跟我一起上阵的儿子,很有可能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并不是指姜行的命,毕竟是跟着冥界君王,就算是姜行一心求死,只要后者不许,他也一样死不去。列君生此言,是别有深意地针对。要知道,在那一批跟随他登临行天大陆的宏宇将领之中,只有姜行一个不曾被冥界的灵体以任何形式附在身上。 只有他一个是真正的人类。 “知道了。”姜金明抬起左手,食指轻挽鬓角的长垂发丝,虽是一面镇定自若地说着,但摁在刀柄上的右手,却是在隐隐颤抖。 “要是临阳怎么也打不下来,就记得用我给你的东西。”列君生作为冥界君王,即是集百家之长的存在,雷所擅长的五指裂空,列君生照样玩得炉火纯青。也不再众多士卒面前掩饰什么,他递手入空,五指像是抓住什么一样悍然用力,于一色海天之中生撕出一道深邃的裂隙。 “不过切记,你一旦用了,就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了。”临行前,列君生竟是百年难遇地主动向那于其漫长一生中仅仅算得上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姜金明好心提醒道。 “朕早就没有回头路了。”姜金明从腰间取出一个紫黑色的小葫芦,握在手心的触感并非同瓜瓢一般坚硬,反倒如同才和成形的面团一样的软糯,但又一点儿也不粘手。 “祝你好运。”列君生稍显牵强地扯出一抹微笑,踏出一步狂放,而后飞身跃入那道亲自撕开的裂隙,随之一并扭曲而同时消失于天地。 就在裂隙即将缝合的那个瞬间,置身其中的列君生嘴角掠起淡淡的苦涩:“又骗了她一次。如此看来,我是怎么也不能与她和好了啊。” 或许在巨船上的人们根本无感,但如果刚才有人能够在水下睁眼,去仰望那巨船的底部,便可以目睹那艘庞然大物竟是在瞬间向右倾斜了几分肉眼可见的清晰角度。 若是不望那形如踏天而行的战船,而是向下俯视幽深的话,倘若眼力够好,也是能瞧见另外一道在阴森中扩延数千里有余的巨躯。 有猩光在那史前巨兽的身上缓缓亮起,逐渐驱散了深海的阴霾,点亮了幽深的昏暗。紧接着,有万千触手自四面八方游弋而来,将那颗已是媲美高山的头颅掩盖其中,待其再度绽放时,便有一位女子俏生生地站在深渊之中。 头顶红发的女子纵使有一双靓丽至极的丹凤眼,却是依旧难掩其左脸上那道自眼角直落下巴的伤疤所带来的瑕疵。 但倘若真的有人在此,估计也没有闲情去细看她的容颜究竟值多少文钱,定有大半都会直接目不转睛地凝视她那令人血脉喷张的曼妙身姿,为之妙赞。 异兽化形为人,多是身无寸缕。 红发女子仿效着海面列君生的起手裂空,后者是递手入虚空,而她则是以双手坠击海床,光是那如履平地般的迅猛势头,就让人不禁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真的置身于汪洋。 双手撼地后,不消多时,整个海峡中的幽暗便已被破土而出的红芒席卷一空,再有胜者,便是那原貌归于碧蓝的海中,顷刻渲染成血色天堂。 如此手笔,当叫所有江湖人为之侧目。 手如柔荑的女子这才刚令汪洋为之骇然色变,下一刻却是立马调换了姿态,宛若青葱般的五指柔然似水般抚摸着触手可及的猩红光芒,大抵也就是微微拈指的样子,却是将大有延烧整片海域的光晕全都拉了回来,在自己的身边形成一道只差海面两线的血红漩涡,将女子团团包围。 猩红便在其中以光速退散,等到漩涡逐渐消弭,女子已然穿上了大红长裙,在她的右手之中,还有一柄锋芒可令整个凡间为之竞折腰的宝剑。 她再次仰首,可还没等她停下动作,身边便有无数气泡盘旋升空,将其裹挟着带上云霄,很快便消失于视野之中。 “韩将军!”当韩辛以天人之姿降临于众将行列,所经之处,无不有士卒如秋风稻草般万分统一地单膝跪地,恭声高呼这位江湖魁首曾经的名号。 纵使闭关多年,他却仍可为巨擘。韩辛眼中有些五味杂陈地看着这些严阵以待的士兵,独自在心间微微叹息。 但还没等他言语几句,凭借其与天地在冥冥之中的联系,韩辛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神情急转凝重,转过身,望向不远处那已成内海一片的洛溪城所在,只是一瞥,他便立马下令:“全军移步去洛溪!快!” 说完,韩辛已然一马当先。 如果是别的什么将领突然如失心疯般呐喊出声,众多士兵或许还不会对此放在心上,可偏偏那个失心疯的家伙,却是不惑前就已名震天下的韩辛。 虽然心中仍然存疑,但众将不敢拖沓,便是纷纷起身。他们鱼贯而出却能维持有条不紊,在最短的那一条路上疾驰。 当方圆十里的内海近在咫尺,当白衣白发的仙人背影触手可及,现身于众将面前与之临渊对峙的,便是彼岸的一众别国战士,由一位灰发男子领衔。 两拨人之间的氛围顷刻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天灵又是什么时候出了个仙人?”不知怎么就悄无声息地踏入行天大陆的列君生前行一步,在悬崖边堪堪停住脚步,朝碧蓝中踢下几枚细石,荡起不值一提的涟漪。“我怎么不知道?” “阁下想必就是列君生了吧?”韩辛轻抚长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领军的灰发男子:“早就听说了你的名号,如今一看,倒还真是没有半点夸大。” “我什么在凡间这么有名了?”列君生满是自嘲韵味地笑了笑,“这天地本不该记得我才对啊。” “要想人不知,最起码你也得稍微安分一点。”韩辛甩袖摆出数道飘渺氤氲,相继扶摇于头顶,在朦胧中汇出山峦迭起的壮丽。“近些年的动荡,你还闹得少了么?” “我说你是谁呢,原来是当初那个兵鬼的跟屁虫啊。”瞥见高山虚影,列君生当即认出了韩辛的身份:“那个老头子都死了,你居然还没死?真令人惊讶。” 上一代的大陆风云榜,已然仙逝的兵鬼独一人就已冠绝天下三十九年,而在紧随其后的榜眼,也是同样被一个人牢牢占据了数十年的春秋,那人便是韩辛。 韩辛与兵鬼之间的交集,大概就是亦敌亦友的关系,到了最后,二人关系也勉强勾到了可以推心置腹的门槛。 也是在那时,韩辛才知晓了冥界的存在。 “你不也没呢么?”韩辛朝着列君生冷笑,笑里藏利刃。 “老头子,我真心劝你回家安享晚年,一把年纪了还出来跑东跑西,小心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列君生再度前行一步,双脚俱已悬停于半空之中,却是没有半点坠落的迹象。 “我本来就孑然一身。”韩辛将单手高举过顶,配上那趋于成形的高山群岳,大有单臂托天地的巍峨。 “那就别怪我了。”列君生沉息冷哼,转瞬间,在洛溪内海的正中央,有一道红袍应声而出,方圆十里更是同时攒射出通天的水柱,悉数用以衬托来者的一剑锋芒。 红衣才现,就有一座高山从天边迅速坠落,为之送上真正的泰山压顶。 既有十里内海,我便搬十里高山填海。自始至终,已是耄耋之年的韩辛,其气机却没有半点紊乱,始终如同风平浪静的镜面湖心,平稳若止水。 可光凭移山的本事,就能杀死列君生了么?针对这萦绕在天灵众将心头的疑问,无需额外人言的答案就在此刻伴随着一道冲天的罡气呼之欲出。 在那一剑两半的高山幕帘中,有灰发红衣并肩踏空而行,在他们身后,有如狼似虎的南溟士卒扑出凶厉。 早已在厮杀中培育出浑身血气的姜行冲在首位,他提着一把狭长的军刀,刀身比剑只差两寸,最宽处则比拟两柄长剑并在一起的宽度。 是南溟帝国盛产的军刀,刀名承自帝国前身,叫作玄武。 第三百六十八章 波澜起又止 庞然山体被一剑洞开,坠落的石块如雨纷纷,飞沙走石围绕着十里内海游走,将四壁的光滑当成天然围墙,眨眼间便在苍穹之下间砌出一个深陷大地的斗兽场。 天灵那批本就血气方刚的战士在经受了彼岸震天撼地的战吼洗礼后,亦是一点也不含糊,纷纷抽出自己百炼成钢的趁手兵器,心有灵犀地分成两拨人,前者如下饺子般争先恐后地登入草率成型的斗兽场,与由列君生引领而来的手下短兵相接;而后一拨则在岸上手脚极其利索地架起弓弩,由机括轮转所带起的铿锵震响在一触即发的战场上,却一如银针坠在静室那般属人耳目。 齐真身形之魁梧,哪怕是放眼整个行天大陆,都鲜有能够与之并肩而立的存在。也正因如此,在交锋的一马当先中,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黄麟军中最显眼的那个活靶子。 瞧见那正戾气勃发的齐真,姜行顿时来了兴致,咧嘴一笑,握刀右手朝左死命一拧,狭长刀身当即自空中回转一周,玄武刀忽起嗡鸣不断,微微颤抖之中,便见一抹刀虹贴地冲袭而出。 刀芒离地三尺,然其所经之地却是俱有沟壑对半而开,呼啸风势不作猎猎之音,反倒如同一连串响雷,劈里啪啦地撞向手握双刀的齐真,就差没有火花四溢。 身如小山般魁梧的齐真冷眼看着源于姜行的先声夺人,双手紧拳后并拢,胸有成竹地在心中默念三声后,便是双刀锋芒齐齐下劈,分毫不差地荡上来势汹汹的玄武刀芒。 势大力沉的双刃坠吻刹那粉碎了贯射而来的刀芒,却没能阻止姜行那快如闪电般的冲袭。齐真这才刚刚侧眸,便有一记膝踢划空而至,由左至右地砸在他的面门,奏出一声全然不亚于擂鼓的震鸣。 结结实实地吃下了姜行这猝不及防的一次偷袭,齐真自当脚下生根,全然不见半分踉跄,那因猛击而塌陷的腮帮更是不现一点血光,就好像完全没有受到伤害一样。 仍保持着飞踢之势的姜行在感受到岿然之后只是略略挑眉,虽然心中存乎诧异,但他也没有去过分纠结些什么,下意识地用空出的单脚去借力于虚空,蜻蜓点水后便在半空二次腾飞,同时改双手紧握刀柄,不加任何花里胡哨的细节,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朝着齐真当头劈下。 天生万物自当一物降一物,长得魁梧固然势大力沉,一击之势定可惊为天人;可一旦论及敏捷,以齐真为首的这一批巨人也一般都要吃了身高的亏。 姜行恰是算中了这一点,这才敢于以小搏大,去正面硬悍齐真。他的判断依照常理固然不错,但在某些事情上,姜行却是有些过于一意孤行了,尤其是他过分自信于自己已经百试不爽的三式杀招。 以刀芒隐蕴自己飞踢的迅猛,再以锐不可当的玄武杀招进行收尾,三招的衔接行云流水,放一般人身临其境,都得在第二招膝踢的时候被踹个七荤八素,以致于对三式的猝然下斩而防守不及。 可齐真毕竟不是一般人,能够脸吃膝踢却仍旧一脸泰然的他,对于那下斩的刀芒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所以在玄武嗜血之前,便已有两指宛如铁钳,死死夹住了那下斩的刀锋,令其寸步不得进。 不知何时自握柄融为一体的锋芒已成双头刀躺卧于齐真的左手掌心,而他那缀满光霞的右手则是向左稍微那么一扭,便听清脆回响,玄武应声断锋。 姜行心头一惊,瞳孔刹那收缩的同时,余光刚好瞥见了无声无息追来的双头刀刃,连忙一脚踏上齐真的面门,向后空翻腾跃,堪堪避过了自胸前横扫而过的锋芒。 回避之时,姜行亦是在手中顺行心法,物尽其用,将那被两指掐断命门的玄武刀锋当成最后暗器,送向齐真心窝,却是被后者一脸不屑地弹指打飞。 “乳臭未干的姜家小子,不要以为杀了几只妖兽,就能把自己意淫成无敌于世的高手了啊。”齐真将双头刀悍然坠地,也不见有其他冗余动作,那双头刃锋便已重新一开为二。 “呵呵。”再次站定的姜行嘴角挂起病态而稍显癫狂的微笑,稍是抖擞肩膀,崭新的玄武刀便已在其手中重见天日。屡试不爽的三式告吹,却没能给姜行的眉宇带来任何阴霾,反倒有热切从中愈演愈烈:“那如果我能杀了齐将军你,我是不是就算得上高手了?” “小子,我劝你还是别太狂,小心待会儿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齐真冷言叹道,蓦然前行一步,双刀锋芒延烧银红双色。 “反正我不可能会死在这里。”姜行桀桀笑道,玄武立刀横出,以地生泥泞为开刃铺道,随后,他同样是不退不让地迈出一步,与那已成炫光的双刀展开第二次正面碰撞。 这时,峭壁上的强弩终是露出了獠牙,在弹无虚发的弓弩手操控下,足以将人直接洞穿并竖插在大地上的银矢破空而出。 这一轮齐射下来,南溟帝国奇袭此处的士兵可谓是瞬间死伤惨重,一时间,黄麟兵势似有摧枯拉朽之态隐生。但不多时,等那些被钉死在山体之上的人以诡异形态迅速重新爬起的时候,黄麟军心中的幻想便当即破灭。 在这些随列君生一同出行的冥界士兵中,以二字辈居多,能够直接参战的一字辈只有不到五个,一方面是因为一字辈的集体战力被列君生统一调到了针对敦煌的行列,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支行军,有君王亲自坐镇。 “吼!”因外伤之大而不得不撕去伪装的冥界之人,终在此刻集体露出了他们的獠牙,除了零星几个还在以人形于战事中来去自如的特例,基本上所有源于南溟帝国的奇袭之人,都在眨眼间变成了黄麟军几乎前所未见的怪物。 刹那的形变让只得仰望变故的黄麟军略微有些发愣,等到一个三头六臂的庞然大物拽起同僚放入口中大肆咀嚼的时候,在撕心裂肺的哀嚎环绕下,他们这才集体回过神来。 这一刻,已有不少人开始双腿发软,胸中的磅礴战意更霎时如流水般消弭。 “醒过来!”趁着脱盔弃甲的念头还没有引致兵败如山倒的骇然结果之前,一直以来都是以仙人姿态矗立天际的韩辛终于发威了。 沉吟的回响不经其口做言语,却是空灵地响彻于每个人的脑海,一息间,恐慌与后怕被洗涤一空,唯有死战之意逐渐占据上风,如此情感更在那三头六臂的庞然大物被韩辛单手摧成漫天肉屑飘零后井喷,一举成为最后一个存乎其中的毅然决然。 沐浴在血雨腥风之中,黄麟军的士兵们心头却是迎来了空前的平静,哪怕在面前纵横撒野的是他们前所未见的怪物,他们仍然能够无所畏惧。 只是,谁都没有看见,天上仙人在道出席卷全场的庄严之后,他的脸色便是急转直下,从红润跌成金纸,再徐徐攀回苍白。 就在这时,一直都没有浸心于战斗的列君生总算一改之前的游击之策。他反手搂住红衣女子,只是在其耳畔细语几句,那抹艳红的倩影便在韩辛的注视下悉数融入那柄长剑之中,在剑身裂纹中,绘出了那象征着灵魂的猩光律动。 冥界至锋,在此刻锋芒毕露。 列君生既是得剑,一直压抑于心头的气机这才盼来了威震群伦的时机,呼啸更兼奔涌,在初初衍生的那个瞬间,就换得四周围空气的无限扭曲,像在狰狞地挣扎,甚至不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要拼死排斥这种气机的存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沧海桑田,唯有这东西,始终如一。”列君生满是轻蔑地瞥了眼从自己身上化出的淡淡氤氲,冷笑着质问苍天,厉声道:“既然如此排斥我们的存在,你又何苦在当初将我们创造?” 自天地间回响的高呼想必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列君生自己也深谙此点,在抒发了内心郁结之后,他当即将注意转向了脸色已经趋于正常的韩辛,垂直向下的剑锋斜切往上,直指白衣白须,冷若冰霜地说道:“我这就送你去见你的老伙计,如何?” “尽管来试。”韩辛双手振袖,仰仗那仙人之姿,他在此刻更是成为了天地灵气的汇集点,纯质之气自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洗涤韩辛的内里外在,将其原本就极致出尘的气质更渲染出奉天承运的无上华贵。 “居然选了这么一个老朽之人,你的眼光是越来越差了啊。”列君生看着乘积天意的韩辛,眼中红纹血丝刹那遍布,新仇旧恨悉数交织,融合成他的满腔怒火,再往后,便成就了一道贯穿天地的剑罡长虹。 有长虹在行天峥嵘毕露,亦有刃芒在南溟尘埃落定。 百人之伍,在敦煌那借势却不出鞘的巧妙手法下,瞬息土崩瓦解,只剩下寥寥几个凭借战友尸体才能勉强苟活的一字辈仍然驻足站立。 佞仍在其中。 银戒仍在贪婪地汲取着其同伴残存的生命力,但由其所带来的正向反馈,却是越来越微弱了,似乎有别的什么人正干预着这枚银戒的运作,并以蛮横无理的手段,与之争夺着冥界死亡之气,且毋庸置疑的是占据上风的那一方。 其实不用怎么去仔细琢磨,敦煌就已经猜出来那个人的身份。他悠悠跳下绿枝,将只是初见锋芒便大有扶摇千里之意的黑鞘白首纳入掌心,不掺任何烟火气,徐步走向那几个勉强还能挺直腰杆的冥界一字辈。 结界术式施加于佞的身上,而如若想要破开这方天地,敦煌就不得不取他性命。 步步生莲,莲中蕴剑之后,众多冥界一字辈的气息已然锐减至冰点。如此一来,想要杀那些不过正如鱼肉的家伙当中的任何一个,对于敦煌来说,也不过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敦煌就是随手挥出的一道罡气飞泻,便是这样轻松惬意地摘了一个距离自己仍有十步之遥的家伙的项上人头。 一步杀一人,等到敦煌莅临佞的跟前,这位选子又再一次成了光杆司令。 敦煌就像是佞命中的魔星,但凡是与之有交集的事情,佞压根没有一次是能够从他的身上占到便宜的,基本都是满盘皆输,输到最后,连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 痛心疾首么?佞自己当然是这么觉得的。因为哪怕是在回炉重造之后,他依旧没能为任何人,没能为霜报仇雪恨。 鞘锋临近,拜死亡来临前的平静所赐,佞总算是认清了敦煌那令人望其项背都难的恐怖实力。 “其实你跟我挺像的。”锋刃的划脖并没有如期而至,反倒是敦煌略有惺惺相惜之意的轻叹率先回响于佞的耳畔:“如果没有这两界所限,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 敦煌没有等到佞的答复,因为后者径自撞上了白首黑鞘。 地动山摇紧随其后,灰芒白雪连带着敦煌的身躯一并直坠而下,向着那深不见底的渊狱飞速划去。 这是佞在最后关头为冥界君王所奉上的微薄之力,结界崩塌需时不过半炷香,半炷香一过,敦煌便只能永远停留在这里。 佞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会不会有效果,但至少,他竭尽所能了。如此一来,按照他与列君生的约定,霜的复活,就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只是佞并不知道,霜的复活其实一直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空想,列君生也仅仅只是利用了这一点而已。霜的复活,从她命枢被破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一件事了。 随着雪层与尸山坠入深渊的敦煌抬头仰望那已变得同小芝麻无异的光点,微微叹息,只是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他就已经悬停于半空。 “何止是像啊,简直跟我那时候一模一样。”敦煌俯身望向那阵雪舞,稍显苦涩地笑道。原本还想在这里停留多一小会儿的他,却是感受到了指尖银戒传来的催促,不得已,敦煌只能呼来任劳任怨的老伙计,好抬着自己跃出结界了。 这一天,杳无人烟的南溟山谷有鞘圣御剑而出。 第三百六十九章 幽梦 有女子跌跌撞撞地奔行于瓢泼大雨之中,脆弱的斗笠委实难以承受倾盆,很快就显露出了即将崩溃的征兆。 她抱着一个仍处襁褓的孩子,孩子在她的怀中安睡,眉目很是平静安然,任由四周无限风急雨骤,孩子照样能隐隐放出纤弱的鼾声。 孩子在银光环伺中,睡得很香。 女子兜过一个拐角,忽然有狂风席卷而来,吹落了她的斗笠,引出一头哪怕大雨倾盆也难掩其光霞的银发璀璨。 宛如瀑布垂下的发丝就好似夜幕当中的银河,只不过很是不幸地落了凡尘。 兜兜转转,踉踉跄跄,先是在万家灯火前踏起无数泥泞又涟漪,然后又走上崎岖而蜿蜒的山路,费了千辛万苦,女子总算抵达了她的住所。 那是一处四围漏风的木屋,正在呼啸狂风中不断呻吟,那摇曳不定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它真的能够活过这风雨交加的一夜。 看着随时都有可能被天象连根拔去的小房子,再望了望怀中安睡的婴孩,女子故作坚强地抿了抿嘴,随后向前迈步。 她用右手托住孩子的身体,缓缓前递的左手散发浅淡柔光,如草蛇般伏地而行,继而沿着房屋的四柱缠绕而上,以飘渺的外力充当屏障,将那些漏风漏雨的缝隙丝丝填平。 待柔光终是在风雨中稳固了木屋,女子突然全身一软,向前倒去,更是险些直接瘫到在地。如果不是木屋的墙体恰好近在咫尺,成为了她突然瘫软的身子所能依靠的中流砥柱,女子恐怕就得连同婴孩一起摔个七荤八素。 呼吸变得很是急促的女子只能用螓首强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其倒下,原本能够倾国倾城的五官,现在却是痛苦地扭曲在一起,美态不复往昔。 一阵歇息过后,女子可算是恢复了零星半点体力,依仗着墙壁,她艰难迈开步子,横向挪动,在大雨中不迅不急地来到了紧闭的房门前。 女子只敢用两指轻触门框,生怕一瞬用力过猛就直接给这扇木门卸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推开嘎吱作响的木门,房内的光景亦是有些不堪入目。 无孔不入的暴雨牵来一如瀑布般的落水,将房间的正中心地板化作一个没过脚踝,及至小腿的池塘,一切内饰无不都是东倒西歪的模样。而唯一能够在从湿漉漉中幸免遇难的,就只有一张被与婴孩身边如出一辙的银光环绕着的木床,静卧在上面的床垫是这个小家中最值钱的宝贝。 女子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床边,将怀中的小孩子轻轻放到软垫上。哪怕已是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她,在望见孩子安睡神情的那一刻,她眉宇间的一切忧愁瞬息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几近泛滥的温柔。 女子用颤抖着的右手轻抚孩子的面庞。似乎是觉得她掌心中的清冷有些讨人厌,孩子摆了摆头,让只是初为人母的她赶忙如同触电般抽回了右手。 既然被“嫌弃”了,女子也就再没有去自讨没趣,抽来屋中仅有的板凳,在溢水的池塘中安稳坐到床边,她仔细地端详着孩子的稚嫩容貌,嘴角下意识地浮现出宠溺微笑。 在女子的身后墙壁上,正悬挂着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卷,纵使经受了不久前才停下的大雨洗礼,画上的丹青却是没有半点衰退或者混作一团的痕迹,仍是清晰可见的泾渭分明。 画上人物银发长裙,踩在盛放的莲花池中央,一脸巧笑嫣然,轻盈的舞姿与周遭景色相得益彰,更是将其衬得美若天仙。 画中隐隐有剑气,却并非是寻常剑气那一往无前的锋锐,反倒温柔如清风。 正是画上人物本尊的女子此时正屈居在床尾,她将双手当成枕头,枕在湿哒哒的脑袋下面,整个人前身趴在床上,侧脸凝视着微鼾的婴孩,慢慢沉下眼帘,渐渐睡去了。 她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正有另外一道置身事外的银发倩影,正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呼。”这是雪儿自回到卧龙村之后,又一次的大梦初醒。 从昨天晚上作为开始,粗略地算一下,这已经是雪儿做得第六场梦了。 再次苏醒的雪儿勉强坐直腰杆,强忍着那无论怎么休息,都始终挥之不去的惺忪睡意,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金色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户斜射在地面,对外散发着一般只有在晌午过后才能具备的灼热与眩目。 “你醒啦?”刘村长正巧端着午饭推门而入,瞧见正一脸茫然地坐在床上的雪儿,便是乐乐呵呵地招呼道:“睡了这么久,也应该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午饭并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只是熬得稀烂的肉糜粥配上一些小炒,刚好适合时下正浑浑噩噩的雪儿食用。 雪儿原本想就这样端过刘村长递过来的瓷碗,却没曾想久睡之后,自己的双手竟是已经脱了力,这才刚捧上瓷碗,还没将其抬到嘴边呢,就整个向下坠去。如果不是刘村长眼疾手快,及时端平了瓷碗,这碗肉粥就得直接跌在床上。 滚烫的肉粥浪费了事小,要是雪儿被它烫伤了,那才是一件伤脑经的事情。 “嘿哟,好险。”刘村长用大拇指扣住瓷碗的上沿边缘,其余四指则稳固其下盘,碗中肉粥索性只是来回晃悠了几下,并没有一滴从中洒出。“应该是睡太久,双手发麻了吧?” “应该是吧...”雪儿报以歉意一笑,瞥了瞥耸拉下来的双手,双色的眼眸中稍显困惑不解。 “那需要我找人来喂你嘛?”心中有分寸的刘村长并没有直接毛遂自荐。 “额...不用麻烦村长了,您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就好,我过一会儿再吃吧。”雪儿柔声道。 “那好。”刘村长微笑着颔首,单手端起食盘,重新杵起因为要抓碗而被丢到地面的拐杖,稍显蹒跚地走到木桌边,将刚好盛够一个女生食量的午饭平稳放在桌上:“你自己一会儿记得吃啊。” “嗯。”雪儿目送着伛偻的背影缓缓踱出房门,原本还想着趁势下床的,奈何双手仍然无力,只得装作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重新躺回床上。 雪儿凝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此前六次梦的朦胧光景开始在脑海中轮转,在她的无言思索中,这些幽梦并不跟那些一般的梦境一样,始终都维持着神秘之色,任梦中的主角在现实中如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是一点细节都回想不起来;相反地,随着雪儿的思绪逐渐由浑浑噩噩变得澄明清澈,那些梦境亦是一层层地褪去了外在的隐晦轻纱,变得清莹秀澈。 然后,她立马认出了银发女子的身份,并脱口而出:“妈妈!” 颓废的惺忪睡意霎时瓦解冰消,取而代之的是雪儿心中那几乎无可抑制的激动之情。 第六场梦中发生的一切若是依照时间顺序排列,则恰是最早的;然后便是第三场梦,在那一次,白樱雪带着自己回到了行天大陆,并趁着夜色宛如过街老鼠一般偷偷溜进白家主城,找到了白兰雨,并将自己托付给了她。 这两场梦,一场是雪儿自身拥有切实记忆的,而另外一场,则是她根据那个仍处襁褓的婴孩而半蒙半猜出来的。 至于剩下的四场梦,当中发生的全部光景,皆是雪儿从来都闻所未闻的事情。 但既然有一场梦带着雪儿重温了自己与小姨初次见面的全部细节,那么,这六场梦所记载的东西,是不是也都是曾经切实发生过的事情呢? 雪儿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下意识地重新坐直了腰杆,异色的眼瞳更是在冥冥中受到牵引,情不自禁地望向了其指间的龙蟒银戒。 此刻正有细微光芒在银戒上忽暗忽明,似乎是在对外传达着什么东西。对于雪儿来说,由银戒散发出来的微光,其实是一种情感。 一种源于天地的柔然肯定。 在银戒微光的协助下,雪儿终是相信了自己第六感的判断——梦中的光景,都是曾发生过的事实。 可是,等到其余四场梦的面纱被一步步揭开之后,雪儿的神情却是凝固了。 有一场梦,美若天仙的银发女子在巷口遇见了那正雄姿英发的男子,后者仗剑走江湖,当时正年轻气盛,见义勇为更是信手拈来,所以,他自然而然地为那个被小混混缠上的女子伸出了援手。 那个男子的气息与混色的奇异眼瞳,都与一个人无比相似。 “敦煌叔叔......”雪儿难以置信地咽了一口唾沫。 有一场梦,银发女子正在包子铺前因为钱财被偷而暗自发愁,恰在这时,还不曾断臂的敦煌刚好刻意吹着口哨从一旁经过,他的手中,正抛着一袋叮叮当当的铜钱。 顺着清脆回过头去,银发女子刚好看见了那摄人心魄的异色瞳孔,还在发懵的时候,敦煌笑嘻嘻地将那袋铜钱丢给了她,嬉笑说道:“瞧你胸脯生得如此波澜壮阔,怎么却跟没长点心一样,连钱被人偷了也不知道。” 来者只是一句浅淡的荤语,却是撩得银发女子两颊瞬间通红,赶忙俯身拾起掉地的钱袋,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向那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老板结了帐,接过包子就往一边跑去。 敦煌目送着那踉踉跄跄的倩影逐渐远去,顺带从路边折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中,吊儿郎当地说道:“还真是个脸皮薄的女生呀。” 梦止,雪儿的心绪却已是被其引向了另外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第三场梦接踵而至,这一次,多灾多难的银发女子倒了八辈子血霉,好死不死,偏偏遇上了千年魔兽的追袭。 仓皇逃窜中,她却是忽视了脚下凸起的顽石,一脚踢了上去,直接变成滚地葫芦,与此同时,穷追不舍的魔兽眼看时机已至,便是当机立断地毕其功于一役,奋力扑出,血盆大口之中布满如同碎石一般的利齿,此刻正寒光四溢。 瞧着银发女子已是命悬一线,就在这时,恰好有剑芒冲天而起,顷刻间贯穿天与地的锋芒竖斩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只魔兽对半劈开。 紫红色的鲜血泼洒在银发女子身上,以腥臭不断激发着她心中的惊魂未定,她的心跳已然达至前所未有的顶峰,宛若擂鼓一般的嗡鸣更是接连不断。 此时此刻,那瞬杀魔兽的剑芒,就悬停在女子面前三寸的位置,其中的锐不可当更是不加任何收敛,就在周遭肆意流转,吓得她双腿一直颤抖。 就在进退两难之时,女子只听不远处突然传出一声低沉的轻吟,然后这堪称神来一笔的剑芒就如冰雪遇火般迅速消融,转瞬无影无踪。 “裂齿狮。”从林间缓步走来的身影不管是对于倒地不起的银发女子,还是对于正以旁观者角度端详一切的雪儿来说,都是那样的熟悉。 敦煌缓步来到内脏撒了一地的尸骸旁边,面无表情地蹲下,全然不顾周遭腥臭如何咄咄逼人,直接徒手拨弄起这具新鲜的尸体,一边细细挑选着,一边还不忘调侃几句:“一般来说,它都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的才对,除非有人不知好歹闯入了它的领地。” 然后,敦煌侧过脸,望向那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女子,笑容玩味:“你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啊?白樱雪。” 这时,二人已然相识相知。 “我...”被敦煌直呼其名的白樱雪小脸煞白,哪怕是鼓足了零星气力想要做出反驳,却还是败给了颤抖的四肢,只能灰溜溜地倒回绒绒草坪,任敦煌随意出言调侃。 梦灭。而由其幻灭时产生的泡沫与彩蝶飞舞,则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将雪儿推向事实的真相。 有一场与众不同的梦,梦中画面是定格的。在那云雾缭绕的山巅,有一男一女牵手而立,酷似神仙眷侣的二人正站在悬崖边,彼此的脸上都洋溢着无比幸福的微笑。 如果说之前的几场梦对于雪儿来说,都不外乎是铺垫性质的推动,那么这一场梦,便是那足以一锤定音的决定性一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六次大梦初醒,却是在雪儿脸上换来了因震惊而显得无比呆滞的神情....... 一直杵着拐杖驻足于雪儿闺房门外的刘村长稍稍叹息,眺望着那日上梢头的金光熠熠,他的眼神显得无比复杂。 “十八星啊,天上吟呐。”刘村长用拐杖轻点地面,缓步走出庭院,一边走,一边轻哼:“有剑一呀,斩江湖呐。” 第三百七十章 始料不及 父亲,多么简单的一个词语,可对于雪儿来说,却是那么遥不可及又五味杂陈。 在自己的印象之中,雪儿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始终维持神秘的男子的相貌,对于他的一切认知,都停留在道听途说的层面,而且都是些匆匆掠过的只言片语。 在雪儿成长的白家主城中,任何人在谈及有关白樱雪的话题时,要么就是三缄其口地避而不谈,要么就是想方设法地一笔草草带过,银发尚且是如此,更别说是她身边的那个男子了。 而唯一知晓雪儿父亲身份的小姨白兰雨,在每每谈及那个永远都带有面具的男子时,却总会显露出油然心生的厌恶之情。 白兰雨曾不止一次通过旁敲侧击抑或是直言不讳的手段告诉雪儿,正是源于那个人的不管不顾,才直接害死了她的妈妈。 孩童的心智一如白纸,涂抹丹青后旋即染黑,并永世无法褪色。 所以雪儿从小都对父亲没有任何好感,虽然还说不上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但至少心间不再存有关乎于父亲身份的任何幻想。 她将自己封锁,将自己默认成从小无父的单亲儿童。 雪儿未曾体验过一丁点儿的父爱,也不知道真正的父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直到后来在断面山上第一次遇见失魂落魄的敦煌,雪儿的脑海中这才在相隔十余年后,逐渐浮现出伟岸的背影轮廓。 她不知道那样朦胧的背影是不是就已经配得上父亲的称谓,在那个瞬间,仅凭第六感的她,只知道自己似乎能够信赖,能够依赖那道背影,至少,稳稳走过那相约的五年。 敦煌对于雪儿的照顾远远算不上无微不至,他所施展的一切手法都显得尤其粗糙,甚至在很多时候,还需要在某些情况下显得特别早熟的雪儿反过来帮助他排忧解难。 两人的关系不像是一般成年人与小孩子之间的单方照料,反而更像是行走在一条彼此都尤其陌生的道路上,彼此互帮互助,又在过程中逐步完备自己。 有的时候,雪儿也曾怀疑过仅仅依仗剑技就能在人前风头无两的敦煌叔叔,为什么总是在与自己私下相处的时候显得举步维艰,甚至很多时候都只会被动应顺。 而且,虽然敦煌曾经跟雪儿解释过二人都拥有的混色奇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如今回想起来,当初敦煌在一叶小舟上的吞吞吐吐,委实是漏洞百出。 当时的雪儿一脸天真,再加上那些如同恍然大悟般的附和之音随着海浪起起伏伏,一时间,很容易就能带给人一种坚信不疑的错觉。 但事实上,早已人小鬼大的雪儿在那个时候是留了一个小小的心眼的,虽然只可能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小红点,但起码切实存在。 雪儿的心中存在着很多类似于此的罅隙,它们大都蜗居一隅,彼此之间互不干涉,分散在心间的天涯海角,本应该风马牛不相及。 可随着六次梦境的娓娓道来,这些看似无意间埋下的细小红点,却是缓缓开始了它们的长途跋涉,从艰难起步到大步流星,再然后,就编织成一张浮空的巨网,幡然合拢,将所有线索收束其中,直冲以云霄为象征的脑海。 “敦煌叔叔......” 有冥冥中稍显熟稔的悸动从远方飘扬,一路飞到了正如火如荼的战场,进入了列君生的脑海,彼时,他才刚用一记形如随手而为的横扫千军震碎韩辛护体仙气,将其凌空逼退数米。 “小雪?”列君生微蹙眉头,哪怕亲临战场也静若止水的心神此刻却是有不宁匆匆掠过,但很快就恢复了往昔的平淡。 他反腕执剑,凌空坠下一道笔挺的剑芒,不分敌我的落刃在泥泞中顿开沟壑,顺带一如割菜刮起一大片残肢断臂飞舞,既有鲜红血肉,亦有灰芒乌黑。 “原来是在传输记忆啊。”列君生复归淡然的脸上勾掠起瘆人的冷笑:“那肯定得要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悉数交代了啊,藏着掖着算什么话?” 说罢,列君生当即引剑直指苍穹,汇聚于剑尖的炫光稍纵即逝,不费吹灰之力地挣脱了战局的限制,向着内陆飞袭而去。 原本正准备要出手阻拦的韩辛却是被一众不惜以命相拼的冥界妖兽死死牵制,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极光消失在视野尽头。 “你干了什么?”韩辛愤然振臂,将那些纠缠在自己身上的妖兽以蓝焰焚成灰烬。既然阻拦极光的远遁现已无济于事,他只能将灼灼目光悉数投放在一脸淡然的列君生身上。 “家事。”列君生立剑横于云巅。那无论怎么看都只有二十一寸长的锋芒,此刻带给韩辛的感觉,却是跟直接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没什么两样。 列君生低下头,只是简单看了看那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的沙场战役,便旋即有些失望地啧了啧嘴:“这就是天灵帝国的黄麟军么?还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啊。” 沙场黄金甲中,有数道人形身影如入无人之境,洒然写意的腾挪如蜻蜓点水,总能以最小幅度的动作摘得一颗颗头颅;又有巨兽怒吼时不时响彻天际,以地动山摇的架势在战场内横冲直撞,完美诠释一石激起千层浪,只不过是哀嚎的声浪。 黄麟军此役最大的优势在于精良装备,其次便是数量。由列君生亲自率领的奇袭之列人数并不多,只有百余人左右,依照常理来进行判断,是应该怎么也斗不过六千余人的黄麟军的。 只是,当冥界的加护横空出世,面对着那些永远都能够死而复生的怪胎,任黄麟军装备何其精良,都不再有任何优势可言。 而以量制胜的人海战术,在那些永远不知疲倦的洪水猛兽以及杀人机器的面前,就是一介天大的笑话。 整个洛溪废墟中的对峙,唯一占得优势的,却是齐真对上姜行的短兵相接。大将军的双刃之锋已经在后者的身上裂出数道鲜血淋漓的豁口,亲手让这位南溟帝国的皇子变得跟一个破布玩偶没什么区别。 可就算是身上的伤势再怎么骇人,姜行的气息却是分毫没有一泻千里的溃败之意,反而愈挫愈勇,一对深邃瞳孔中更是屡次乍现出无与伦比的璀璨精光。 反观齐真,他的气息虽然依旧有条不紊,但却没有丝毫的增进,始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地固守一方。此不消彼却长,这样的情形基本等同于提前预示了齐真的败局。 境界不相上下的高手对决之所以往往都是点到即止,究其原因,都是因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在心间留有余地,不是为对方,而是为自己。 因为一个人永远都无法预知另外一个人的极限,也永远无法拍胸脯担保另外一个人会不会在对决途中心生明悟,要是真的把决斗引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谁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偌大的江湖,在绝境中的破釜沉舟,并成功反杀境界远超于自己的高手,此类例子几乎数不胜数。谁都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类似的举例中,要是险象环生的那一方还好,要是成了他人嫁衣,还把命搭上了,那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但不得不说,在跨阶的拼死决斗中,一个人境界的飞升速度,是绝对史无前例的,这也是为什么,江湖甚少有不要命的武痴,而这类武痴却往往能冠江湖的根本原因所在。 姜行便是这年轻一代中的武痴,而且绝对是不要命中的佼佼者。 已是血人的他将自己被齐真用刀柄撞折的左手强行掰正,骨骼相撞的铿锵清脆是那般刺耳,可他却是偏偏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拾起跌落在地的玄武刀,姜行哈哈大笑,伏地化作一道猩红的掠影,再一次主动展开盛大攻势。 这一次,连齐真都有些为之骇然。 “其实如果我想杀你,基本就是两剑的功夫,一剑破气,一剑穿胸。”列君生将视线从姜行的身上抽回,重新放回了韩辛的身上:“之所以一直都没有痛下杀手,一方面是我想多玩一会儿,一方面,则是等另外一件事成形。” “相比起黄麟军,还是行天海卫那边的表现更让人满意一些啊。”列君生一边极目远眺,一边喃喃自语道。“田敬禾,真不愧是行天海卫百年难遇的大统帅。” 紧接着,锋刃呼啸而出...... 穿胸而过的血刃将一切斗胆在此刻仍敢于挑衅剑圣威严的不速之客当场抹杀,有了数十道尸体的前车之鉴后,一众在树冠腾挪的暗影终于再不敢不知好歹,他们贴着边缘,缓缓后退,将山雨倾盆尽数还给了正怀抱银发痛哭流涕的敦煌。 “啊!!!”凄厉的悲鸣震慑山谷,刹那,血刃凌空抖擞,将萦绕在剑身的一切猩红碎成零星光点纷落,透银的锐利像是生了眼睛,在暗夜中来去自如,追在那些已然萌生退意的刺客身后,誓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化作虚影的雪儿缓步在尸山血海之中,奇异的瞳孔中神念更是不断变化,由难以置信到如同肝胆俱裂般的惊恐,再到几乎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全数呕出的恶心。 雪儿本该游离在梦境之外,但此刻,她却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周围的一切,能够闻到几乎刺鼻的血腥味,能够听到踩在凝固血液上的啪嗒声,更能够感受到四周挥之不去的幽怨。 雪儿从小就能看见灵体,所以这一刻,她看见了无数幽魂在雨中飞舞。 “樱雪...樱雪......”男子呜咽的哭泣声牵引着雪儿向山巅走去。 一路上,完整的尸首正不断减少。 等到雪儿走过一大段叫人骇心动目的地狱之景,她终是看见了山巅的一幕。当时是还留着短发的敦煌跪坐在倾盆大雨之中,六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搭在一起,变成了他的坐垫。 敦煌背对着雪儿,他的后背此刻正插着无数支箭矢,胸膛正中央更是有一柄长戟贯穿而出,戟刃钉入大地。 如此触目惊心的伤势放到一般人身上,估计已经死了不下百次,可敦煌偏偏在此刻表现跟个没事人一样。 站在敦煌的背后,雪儿下意识地捂住红唇,心跳更是在无声无息间地快到极致,这个瞬间,她甚至根本无法凭借自身力量挪动双脚。 站在雪儿的角度,正好能够看见在那跪而不倒的男子身前,有宛若瀑布的银丝长垂于地。 “妈...妈......”雪儿的眼中涌出涟漪不断。 “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樱雪...别睡啊...樱雪....”敦煌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奈何却怎么也迈不过那由穿胸而过的长戟所构成的大关,势单力薄的右脚更是怎么也支撑不起他已虚脱到极致的身躯。 “樱雪...”哪怕是已经口齿不清,敦煌仍然呼唤着那安睡美人的名字,逐渐丧失温度的右手轻抚着她的面庞,泪水混杂雨水,连同血液一并坠入大地。 “你现在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又怎么可能救得了她呢?”就在一切陷入绝望的冰点之时,在这被一分为二的断面山那头,却是缓缓走出一道中年身影。 那人托着微跛的腿,稍显一瘸一拐地来到与敦煌所处相对的另一方山巅,双手垂于大腿两侧,眼中充斥着怜悯。 应声望去的不只有敦煌一人,还有正旁观者清的雪儿。 雪儿不断擦拭着几乎源源不绝的泪珠,希望能够暂时驱散朦胧,好一睹来者的容貌,可任她怎么努力,已然决堤的眼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索性那人没有选择袖手旁观,而是在另一座山头一跃而起,飞身来到了敦煌的身前,稍显艰难地半蹲下来,以尤其复杂的眼神凝视着这个已然没有半点剑圣风范的敦煌,唉声叹息:“不论你是剑一,还是别的什么人,斩江湖,都是引火上身的勾当,做不得啊。” “救她...”敦煌呢喃着道出恳求,但来者却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心脉被毁,玉珠被碎,就算是神仙在世显灵,也救不了她。”中年人将事实悉数奉上:“我唯一能救的只有你,且也容不得你自己选择。” “你......”敦煌竭尽所能地瞠目,可这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是成为了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及时用右手托住敦煌昏厥身子的中年男子略作喟叹,空出的左手向那已死的银发女子轻轻推出和风,将其从敦煌的怀抱中解救出来,并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未曾被鲜血浸染的净土之上。 待一切准备就绪,他一掌拍到敦煌的眉心,将其前垮的身子重新拍回正位,同时以朴实无华的手背径直撞在长戟枪头,以这杆利器作为牵引,将敦煌身后的箭刺全数连根拔起。 外伤利器尽除后,他当即双手合十,赶在敦煌再次倒地之前,自十指指尖拉拽出流水一般的青光,带着生生不息之意,汇入敦煌惨不忍睹的伤口,先是止血,然后再另起血肉。 此时梦境定格,随后幡然破灭。 而抓住了最后一刻的时机才得以看清那中年男子容貌的雪儿不论是梦里的虚幻还是梦外的现实,都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目瞪口呆。 “刘村长?!” 刘村长刚在村子门口用青光治愈了一位因为摘果子不慎跌下而导致骨折的农夫,才从嘎吱作响的木椅上站起身呢,他就下意识地望向了来时的房居。 第三百七十一章 暗潜 “好像还是被发现了呢。”刘村长一边仁至义尽地搀扶起那位正对自己的妙手回春而赞不绝口的农夫起身,一边则是在心中暗自呢喃道:“古语说得好啊,果然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村长,你的医术也太好了吧!俺这摔断的腿被你这么简单一扭一接,嘿,还真的直接一点儿都不痛了!”那个朴素的村夫正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天花乱坠,不懈余力地吹捧着刘村长的医术之高明。“也太神奇了吧!” “都是小事儿,小事儿。”刘村长悄无声息地隐去眉宇间的深沉,好重现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呵呵一笑:“我的年轻时候也有一颗江湖心,侥幸拜了个声名显赫的神医为师。不过说来也惭愧啊,师傅那么有名,但我却只是从他的身上学了一些难等大雅的小手法而已。” “嘿,小手法怎么了?要俺说啊,还真只有这么些小手法才能帮像俺们这种平民百姓的忙,那些个什么长生不老啊,百毒不侵呐,真不是俺们看得上眼的哩。”中年村夫一本正经地说道,期间还不时向空中踢了踢自己那恢复如初,甚至于更胜往昔的右腿,一脸满足:“一年到尾,这些骨折啊什么的小病倒是多了去了,哪个神医会舍得过来瞅上一眼?到头来,还不是得靠村长你们这些人来帮我们。反正对于俺来说,你们才是真神医,毕竟看得到,摸得着,还能给俺们治病。” “哈哈哈,说的是有些在理啊。”刘村长轻轻抚须,微笑着回答道:“不过啊,神医什么的,我还是不敢当的。” “嗨,谁不知道村长你老人家谦虚呀。”就像是相处了很久的老伙计一样,农夫拍了拍身子骨仍然硬朗的刘村长胳膊,大大咧咧地说道:“这俺现在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来犒劳一下村长,要不今晚上村长您来俺家里,俺让俺媳妇做点拿手好菜,咱一起喝一杯?” “好好好,一定来,一定来。”刘村长点头答应下来。 “那村长,俺就先走了,果子还没摘完,得先去把果子摘了。”农夫向后撤出一步,向刘村长挥了挥手。 “这次可得小心一些了,别又没看清地儿,就直接一脚踩上去了啊!”刘村长满脸温煦地提醒着农夫。 “放心,难道俺还能在一个屎坑跌两次不成?”农夫大笑着离去。 刘村长目送着农家人伟岸而宽厚的背影渐行渐远,耳边萦绕的,满是农夫那针对于神医而话糙理不糙的评价。 医者仁心,神医更宜超脱于此才对,奈何现如今的世间医心不古,大夫有了追名逐利之心,到头来却是径自遗忘了根本与初心。 正是因为对于事态炎凉的现状而心灰意冷,刘村长这才会一退再退,最终偏安一隅,选择在一个名声不显的小村落中平平淡淡地度过后半生。 若果刚才有内行人,抑或是农夫口中所谓的神医亲耳听见了刘村长此前那只知一些小手艺的发言,怕不是得当场惊得寒毛耸立。 毕竟,一个只凭些许所谓拿不出手的“小手艺”就能在神医榜上千古流芳的存在,任谁都不敢小觑。 单姓刘,曾几何时,可是那让天下医者与君王,全都趋之若鹜的风云人物啊。 雪儿那关于断面山一役的梦境是片面的,是残缺不齐的。它将节点死死地定在了白樱雪因牵连而死,同时敦煌正半死不活的那一刻,对于之后的记载则是全然不添笔墨,所以,雪儿并不知道刘村长与敦煌之间到底有何种关系。 而事实是,在敦煌被触手生春的青光掠影所救之后,对于白樱雪的复活仍抱有希望之火种的前者,曾向当时还未隐退刘神医拜师学艺,希冀着能够借此挽救挚爱的性命。 当时刘神医就曾开门见山地说过白樱雪已然没救,而故事的发展也正如其所言,但敦煌向来是个死脑经,任神医如何苦口婆心,他却始终坚持己见。 有理跟无理论道理,那肯定是怎么也拗不过的,而且刘神医本身就与曾叱咤风云的十八暗星有些许交集,对于当中的一更是青眼相加,既然后者执意拜师,他也乐得白收下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徒弟。 至于那后来没有任何曲折的故事,讲起来就更简单了。 已然理清了全部思绪的刘村长重新坐回摇椅,一边低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一边闭目养神,泰然自若地静候着那名银发女生的如期而至。 在整个天灵帝国的居民集体迁徙至白家主城暂住之前,玉宝殿的拍卖行就已经正式宣布要对外关闭了。 只不过,白临霜作为堂堂一代少当家,玉宝殿那封闭的大门委实是拦不住他。动手在门上敲出一连串只有知情人才懂得的长短连音,不多时,便听见匆匆脚步从门后赶来。 “少爷。”开门的是一位留有宛如瀑布般的蓝发女子,精致的五官搭配上那不苟言笑的神情,好一尊养眼无限的冰山美人。 尤其是当她看出来者身份后那冰雪消融的衷心微笑,恰如同昙花一现的美艳绝伦,更是让人回味无穷。 “清雪。”早在大门还没开启之时,白临霜就已经利用长长的叹息恢复了以往纨绔的模样,此刻再见蓝发婢女,他当即一手搭在门槛上,满脸洋溢着浑然天成的轻佻,正笑吟吟地看着脸颊略微泛红的蓝发女子。 “想我...没!!”本意是想送佛送到西的白临霜正要贯彻纨绔之行时,腰间突然传出的一股拧痛却是让他的声音陡然高了好几个度。 白临霜当即略显幽怨地侧过脸,白兰雨正一脸人畜无害地站在他的身后,惟肤如凝脂的右手隐隐前递。 “咳咳咳。”回过神来,看着那很快就趋于镇定的清雪,白临霜只得悻悻收了插科打诨的念想,微微哀叹一声,便是向那女子缓缓递出单手。 对于此情此景有些受宠若惊的清雪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是该大大方方地向前迎,还是该故作矜持地向后撤,她的心里压根没谱。 就在清雪仍旧思索着对策的时候,白临霜却是当机立断,转柔和为凌冽,一记斜刀砍在清雪的脖子上,辣手摧花般将其直接打昏了过去。 这位少爷连忙一把抱住婢女瘫软下去的身子,极其利索地将其抛接给正在身后待命的白兰雨,随后在砌着玉石之砖的地面上寻来一处暗格,用脚尖宛如蜻蜓点水般在那存在感极低的暗格上连踩四下。 只听见有机关在冥冥中突起一声铿锵,然后就变得缄默无声起来。拢共也不过是几次眨眼的功夫,一道直通地下室的楼梯就已经开在白临霜的面前。 “走。”白临霜向前方勾了勾手指,原意是想自己身先士卒的他,却没曾想有三道倩影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竟是转瞬冲到了自己的面前,抢占了自己的全部风头。 “放心,老夫是不会抢你风头的。”化身为村头老人的远世之圣拍着胸脯向白临霜保证道:“反正老夫早就过了年轻气盛的年纪了。” 在远世之圣的身边,还站着一位从头到尾都在向外界倾诉着普通之意的年轻男子,他的怀中正抱着一位不省人事的女子,飘逸的长发更是逐渐由碧蓝转入乌黑。 “她就拜托你了。”白临霜向着那个真身乃是缘休的年轻男子郑重颔首。 “放心,包在我身上就好。”缘休胸有成竹地说道:“你们尽量早去早回。” 说罢,缘休便带着已然伪装完毕的清雪转入一边的暗巷,在复杂程度堪比迷宫的小巷中来回穿梭,仰仗着地形的优势,二人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走吧。”白临霜向时下地位无比尊贵的远世之圣淡然做出一个侧手弯腰的动作,示意位高权重的长者先行。 远世之圣本来也不是什么讲究的人,受了白临霜的请,老人家当即迈开腿,朝着深不见底的暗道踏步前行。每每跨出一步,他的容貌便会产生细微的变化,积少成多,最终完成了天衣无缝的改头换面。 浓郁到极致的死亡之气从这位化身为中年男子的远古精灵身上勃发,气焰之甚,更是丝毫不亚于冥界一字辈当中的任何一位。 白临霜目睹着地道的极速关闭,等到一切恢复如常后,他这才轻轻拍了拍手,唤来另外几道正快马加鞭的身影。 “少爷,您怎么回来了?”因为狂奔而显得有些气喘吁吁的仆人们一个二个的眼中都闪烁着淡淡的不解之情。 “怎么,难道还不给我回来不成?”白临霜挑了挑眉梢,笑容玩味。 “属下不敢。”匆匆来到白临霜面前的仆人一共有五位,俱是相貌略显眼生的男子。 白临霜负手走到一边,径自欣赏起那些个被拎上台面的展品,随口问道:“老爹呢,他回来了么?” 五人面面相觑,似乎是在决定究竟该有哪一个人启齿回答,片刻凝滞后,终是由居中的那位进行了汇报:“回禀少爷,老爷仍在外地,尚未归来。” “我这老爹啊,除了四处搜罗新奇玩意儿之外,再就是喜欢到处去。”白临霜顺手端起一个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身有栩栩如生的世界:花绽山水之间,又有飞鹰横穿洞石;江上小舟顺流而下,头顶斗笠的老翁秉着木桨,在一叶小舟上极目远眺,视野所及,有飞鱼鱼跃龙门。“这不,一听见煜弓国那边有了些新玩意儿,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只不过他向来是个喜新厌旧的家伙,如此看来,煜弓国那边怕是真的弄出了个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这才能让我老爹流连忘返了。”白临霜小心翼翼地放下这几乎是有价无市的青花瓷,眼神在不经意间掠过那五位奴仆的脸庞,却是没能望见哪怕一个如释重负的神情。 “就是不知道那个新上任的女帝究竟怎么样的一个人,有些可惜。”白临霜啧了啧嘴,转身向那五位仆人摆了摆手:“走,一起去后院,好久没踢球了,脚痒痒的,咱们一起去玩蹴鞠去,怎么样?” 五人再一次面面相看。 “怎么?不知道怎么玩蹴鞠啊?不应该呀。”白临霜不带任何烟火气地走到五人的跟前,终是开始正眼打量起这五个人的容貌:“你们应该是新来的吧?” “回禀少爷,我们是三天前才到这里的。”最左边的男子用沙哑到有些刺耳的声音回应道。“所以一些规矩还不是很懂,还请少爷见谅啊。” “好好,见谅,我见谅。”白临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忍下心中笑意:“对了,话又说回来,你们到底会不会蹴鞠呢?” “当然是会的了。”又有一人拍着胸脯首肯道。 “是吗?那太好了,走走,我们去比划比划。”白临霜笑逐颜开,当即像是来了兴致一样,连推带搡地催促起五人往后院走去。 “那少爷,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就在五人终于集体转过身去的那一刻,白临霜立马手起刀落,由乌黑炫光所铸成的刀锋横掠,将五人当场腰斩。 “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家好像没有蹴鞠场。”白临霜绷不住的笑语萦绕在五位已死之人的耳畔。 只要是命枢被破,一字辈以下的冥界之徒就会当场灰飞烟灭,所以这五位前一刻还是俏生生的男子,这一刻就已经全数变成了伏地的灰烬,最终被无孔不入的混元威余韵蚕食殆尽,不留下半点污渍去浸染这华贵的走廊。 “不过,我现在倒是挺好奇煜弓国到底发展成什么样子了。”无意间撩拨起的话题现在却是成了白临霜孤零零地行于空旷走廊时的嘴中嚼物。“欧阳女帝,是会青出于蓝呢,还是会每况愈下呢?” 沉浸在默然的思索中,白临霜已然经过了七拐八弯,绿意盎然的后院此刻亦是近在咫尺,待骄阳的金光刺目烁于眼前,他这才悠哉悠哉地回过神来。刚好正双手抱头,索性便连着一起向后仰,望向那遥不可及的苍穹,凝视着那一朵中心被莫名其妙地开出一个圆形大洞的白云。 “喂,你之前干什么去了?”有白临霜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男子从侧前方疾步走来:“怎么消失了这么久?” “被人盯上了。”不知何时蒙上面具的白临霜不苟言笑地回答道:“为了甩掉他们,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的。” “你确定没有别的人跟着你?”男子对于白临霜的身份不加丝毫怀疑,反倒是径自担心起跟踪的问题。 “当然确定,不然你以为我会回来?”白临霜冷笑道:“我可不像某些人,一天到晚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罢,白临霜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扫向了斜对面的一个男子,后者此刻也正在瞠目瞪着自己,一副不甘示弱的样子。 “行了,没人跟着就行,赶紧回你的岗位去。”男子显然是知道白临霜语中所指是谁的,只不过,相比私人的恩怨,他更关注于大事,也只浸心于此。 “欸,那些在这里抓到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置?”临走前,白临霜刻意压下声音,向这位地位高了自己所伪装之人一个层阶的男子询问道。 “唉,一天到晚就问这个,真是服了你呢,有没有这么想尝鲜啊?”男子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日不想,浑身难受。”白临霜从记忆的深处寻觅到了这么一句堪称口头禅的经典话语。 “我把他们囚禁在那边的房子里了,你自己去看着办吧。”男子伸手指了指最左边的一栋小房子。“只是别耽搁太久了。” “好嘞。”既是得了官方的允许,白临霜当即蹦蹦跳跳地向那间小房子那头赶去。 第三百七十二章 兵分四路 “安分点。”小小的茅屋里却是囚了近二十余人,扎堆在一起,挨家挨户都给嘴里塞了一大团麻布。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只能是任由看守者随意摆弄,而其中唯一几个神识尚算清醒的,面对起他们身上那些反关节的五花大绑,也是半点法子都没有,只能不甘心地抖抖身子,换来看门者毫不留情的踢腿吆喝。 中有红发,杏眸圆瞪。 这名女子除了发色特立独行之外,同时也是二十余人中最不安分的那一个。 “疯婆娘!不想死就给我老实点。”拎着铁链的黑衣男子两步走到红发女子的跟前,甩动那绕进骨骼的粗长铁链,铿锵清脆作响于草屋茅房。 男子慢慢下腰俯身,左眼边有两道斜切而下的伤痕,喷涌鲜血刚刚才止住。他用单手生硬地托起红发女子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凶神恶煞地说道:“别给脸不要脸,如果不是老子长官说了留你还有用,凭这个,就够你死三百次。” 男子指了指脸皮上的血痕,还没如何泻火呢,就见红发女子不知怎得摆脱了嘴中的麻布,更是在之后行云流水地向男子脸上啐出一口唾沫,直接吐进那人的左眼,换得后者片刻的呆滞。 “你他娘的!”感受到有粘稠从眼角缓缓流淌而下,男子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怒火,当即卸下烙入骨骼之中的铁链,将其高举过顶,正要朝着红发当头劈下之际,向来都称心如意的链条在此刻却是变得不动如山起来。 有玄妙又岿然的劲力自其身后循序而来。 “皋大人不是跟你说过他们还有用吗?你是想公然造反?”男子蓦然回首,看见完美伪装的白临霜正踏光而来。 链条的交接之处隐隐勾勒着握拳手掌的透明轮廓,正是它的横空出世,才及时止住了男子的怒火中烧。 “哼。你是来交换的?”男子不屑地瞥了满脸傲然之色的红发女子一眼,旋即转过身正对白临霜,不咸不淡地问道。 “准确来说,我是来尝鲜的。”白临霜神情古怪地微笑道:“所以,如果你跟这女子有什么恩怨不得报的话,就把这儿直接交给我吧。” “哦?”男子挑了挑眉,几分思索后便是立马会心一笑,眼神中更是瞬息流转出幸灾乐祸的情绪。 他一边利索地将铁链转回森森白骨中的烙印所在,一边乐得从命地往大门处走去,期间顺带侃侃而谈:“真没想到我居然会有这么一天不嫌弃你的奇葩兴趣。” “你可得给老子好好地整一整那不知好歹的家伙啊。”心甘情愿地退出茅舍的男子还不忘在临走前为白临霜闩好大门,将一个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打扰的寂然环境恭敬奉上。 “小妞。”白临霜安闲自在地走至红发女子的面前,在后者几乎择人而噬的注视中徐徐蹲下,来到与其并肩的高度,更是顺承大势地在脸上勾勒出一道色胆包天的痴笑。 浑然天成的演技配合着那张比拟歪瓜裂枣的面具,令白临霜与沉湎淫逸完美融合在一起,尤其是那双在看清红发女子的容貌后就直放光彩的眼眸,已经可以说是以假乱真到与色魔别无二致的地步了。 也正因如此,哪怕是在先前仍能坦然自若地表现出视死如归之志的红豆,这一刻,也是经不住那双迷天色胆的眼眸注视,连忙扭动腰肢,竭尽所能地向身后靠去。 “别跑啊小妞,刚才不是很牛的么?怎么又怂了呢?”白临霜宛如饿虎扑食般一把抓住红豆的手臂,将其强行拉到自己的怀中,用下巴轻轻抵着她的酥肩,更是同时侧脸舔舐起红豆的耳根。 这一系列动作几乎是信手拈来的行云流水。 也就在这时,门外有身影终是渐行渐远。 “阿嚏!”已然通过暗道打入玉宝殿深处的白兰雨鼻尖莫名其妙地发酸,紧接着便是不可抗力的回响荡漾而出。 潜入暗道的四人兵分三路,审判与白凤然相继选择了左右两道,而远世之圣却是没有选择跟随金凤小公主,反倒是与仅仅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白兰雨共行正中央的康庄大道。 置身于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是不可能错过那一记声响的,所以,远世之圣悠然自得地转过身,瞧了瞧正用食指搓动鼻尖的白兰雨,笑呵呵地问道:“不是感冒了吧?” “只是有哪个人在骂我而已。”白兰雨头也不回地说道,自顾自地眺望起这一条几乎永无止尽的走廊,低声催促道:“赶紧走吧,这条路是最长的了。” “你之前来过?”远世之圣负手前行,那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委实是看不出他是个有要事在身的人,反倒是跟游山玩水的雅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对于远世之圣如此不迅不急的淡然态度,白兰雨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待这样一位比老祖宗还要悠久的村长,说话说急了都有些不合适,更别说是其他催促的手段了。 “之前临霜带我来过一次。”白兰雨如实回答道。 “带你来这里干嘛?”远世之圣虽然现在是以一个中年男子的容貌示人,但骨子里却依旧还是个特别喜欢大侃八卦的老顽童。 “...赶路吧...”在远世之圣的眼中,白兰雨是用俏脸上那一闪即逝的绯红来做答复的。 “哦~懂了。”远世之圣在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后,终于开始自动自觉地提速了。 在白兰雨看来,远世之圣尽管依旧复刻着此前闲庭信步的慢条斯理,但速度上却是一改往昔,甚至能够借此脚步从而一骑绝尘,还能在其间维持其势不显的无声无息。 “这家伙。”对于那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到了极致的远世之圣,白兰雨纵使心间有再多苦水,也只能是一个劲地往肚里进行灌溉。 白兰雨驻足原地,一边调整起呼吸,一边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疾雷步的记忆。不多时,只见她嘴里振振有词,两道透蓝色的和光便如同春笋萌芽般随着空灵之音而绽放在她的脚尖,下一瞬,便有旋风在通道中呼啸而起。 与远世之圣从始至终的悄无声息不同,仰仗疾雷步的白兰雨是怎么也阻止不了其势外扬的,只是,疾雷步本身的风头火势只能够蔓延约莫两步的距离,且在一息过后便会烟消云散,一点痕迹不留,如此,也算是接近于那位长精灵的湮没无音了。 “咚——”比起地窖之中力求神不知鬼不觉的各显神通,明面上的草房茅屋就要来得更加干柴烈火一些。 当白临霜察觉门外之人已经缓缓走远后,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原本都想要放下怀中的红豆了,可仍被蒙在鼓里的后者却并没能与之心意相通,这才造就了一出闹剧。 被白临霜一手托入怀抱之中的红豆宁死不屈,虽是被反手反脚绑得跟个螃蟹一样,却还是仰仗着柔韧惊人的腰肢弯起奋力一搏,直接用脑袋撞上了白临霜的前额。 这一下实实在在的撞击显然是两败俱伤的作为——红豆险些当成昏厥,而对此几乎毫无预料的白临霜亦是在鼓鸣之后立马松开了怀抱红豆的手,双手捂住胀痛的额头,蹲坐到一旁的角落。 “你可真狠啊...”白临霜略显幽怨地瞪了红豆一眼,与此同时,他脸上的氤氲朦胧逐渐消弭,让这位少爷的庐山真面得以重见天日。“只不过是想演个戏而已,至于吗...” 在白临霜的掌心之中,正有轻柔暮光丝丝入扣地抚平着其额间的疼痛,而在红豆的头上,亦是浮现着同样的光晕。 兴许是白临霜的有意而为之,红豆的恢复速度要远比自己快上不少,等到前者已然从迷迷糊糊中苏醒过来时,白临霜仍然维持着双手抱头的姿势蜷缩于角落。 一经醒转,已然心生无限戒备的红豆当即一个鲤鱼打挺,跃身跳了起来,双手敌意尽显地置放于胸前,摆出一个几乎无懈可击的防御姿态,死死盯防着那随时有可能再度兽性大发的家伙。 呆了好一会儿,红豆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然被人松了绑的事实。 “可疼死我了...”白临霜从蜷缩的蹲坐中缓缓舒展,一手摁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他,却是被一记就要横空劈来的手刀直接粉碎了思绪。 察觉不妥的白临霜急急忙忙地下腰,堪堪避过凌冽手刀,右手凌空抚绕,转出一圈不带半点烟火气的乌光,抢在红豆再度出手之前锁住了她的关节。 “停停停停停!”生怕红豆再起变故,白临霜干脆直接不顾额间是否还会有胀痛隐隐作祟,两手并用,一左一右地拽住了女子的纤长双臂,将其拉近到与自己鼻息可闻的距离,有些颤音地说道:“红豆,你看看我是谁?” 听到那人竟能够直呼自己的名讳,纵使心间仍有怒气横生,她也是不由自主地愣了半拍,原本还只是稍显水雾的火红瞳孔在迟疑中亲见那漆黑如墨的深邃时,更是瞬间凝成水珠热泪滚淌而下。 这一次,反倒是红豆主动抱住了白临霜。 “少爷!”由怒火中烧到喜上眉梢,有些时候只需一瞥。 “轻...轻点....”现如今宛如被水蛇死死缠绕的白临霜甚至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刚才电光火石的一瞬松开对红豆的束缚。“喘不过气.....” 正在门外远远地眺望窗上剪影的众人眼神古怪,此前被赶出去的男子此刻正与白临霜第一次遇见的队长勾肩搭背,两人此刻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那偶有颤抖之意的黑影。 “队长,你说这事儿正有那家伙说的那么好玩么?”铁链钉入骨髓的男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等大事结束了,要不你自个儿去试试?”虽然话是这么说,但队长眼中的兴趣比起那铁链男子可是只增不减。 “一起啊?”男子抛出橄榄枝。 “好兄弟。”被队长义正言辞地接下了。 白临霜不知外界是如何看待茅屋内的风吹草动的,他只知道自己要是再不想办法脱身,估计两只胳膊就得被红豆那愈发如胶似漆的劲力给生生卸掉了。 “红豆,赶紧下来!”过分牵用混元威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又没啥别的办法,权衡之下,白临霜只能是选择厉喝出声。 就响在耳畔的震吼让正陶醉于生死攸关时的久别重逢的红豆幡然醒悟,她连忙松开宛如八爪鱼一般纠缠在白临霜身上的四肢,站定不退后,她向这位面有愠色的少爷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人家再见少爷,开心嘛...” “我额头肿了个包。”白临霜颇为不解风情地说道。 “那谁叫少爷居然是用这样的方式跟我见面的,人家都没有准备好...”红豆嘟囔着解释道:“如果要还有下次,人家一定任由少爷摆弄。” “得得得,说的什么话?”白临霜一手盖在红豆的眼前,对于她的媚眼如丝干脆直接眼不见为净。 “这里应该是被囚的全部人了吧?”环顾四周,扫过那一张张自己好说歹说也是有些熟悉之意的脸庞,白临霜向红豆轻声询问道。 “嗯。”且不论久别重逢之时是如何放荡不羁,一旦步入正题,红豆的表现便是绝对的完美无瑕:“老爷出行时带走了近四分之三的人手;至于留守在玉宝殿内的一百余人,有八成都是外面那些人伪装的。剩下的两成一半在这里,另外一半被蒙在鼓里的则依旧在各司其职,清雪便是后者。” “清雪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白临霜向红豆微微颔首,也刚好因为这个动作,他错过了后者眼眸中那稍纵即逝的别扭神情。“接下来就是你们这二十多人了,该怎么带出去呢?” “他们是以轮班制的方式对我们进行监管的。”红豆冷不提防地开口道:“每三炷香会换一个人,而在值班过程中,是很少会有其他人进行干扰的。” “也就是说,只要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灭了那一个人,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就能有三柱香的时间。”白临霜恍然大悟道。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红豆首肯道:“只是,就算是有三炷香的时间,我们又该往哪里撤离呢?这儿就只有那一扇门。” “鼹鼠会打洞。”白临霜粲然一笑。 就在红豆不明所以之时,茅屋角落里的一张破旧毛毯,却是莫名其妙地弯出了一个小山丘的弧度。 第三百七十三章 红颜祸水 “少爷。”将毛毯宛如莲叶一般顶在脑袋上的出水芙蓉在红豆讶异无比的注视下向着白临霜微笑颔首。拥有精致容颜的她并没有急于从邋遢肮脏的地面上一跃而起,反而是利用起手肘的前移,保持着与地面齐平的高度匍匐前行,直至爬到了白临霜的跟前,这才无声无息地迅速爬起,改单膝而跪的姿势向这位少爷言简意赅又毕恭毕敬地说道:“已经打通了。” 白临霜眼神略显复杂地望了望纵使匍匐而行,身上却仍是纤尘不染的审判,还没等他在轻轻颔首后说上一句话,门外却是陡然传出一阵声如雷动。 “喂!你搞定了没有?”门外有人拖着自己堪比公鸭般沙哑的嗓音向内询问道,并以此为掩护,盖过了木门的嘎吱作响。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审判显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就在门外客起声嘶喊之时,她就已然化作贴地迅光,径直遁回了来时的地洞。 而白临霜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时下发生的任何风吹草动,哪怕外人再怎么用心作掩护,也是没可能逃出他的法眼的。 只是现在自己的身份尴尬,并不能像审判一样凭借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去无踪隐匿自身气息,于是乎,白临霜当机立断,顺势一把拽过红豆的娇躯,同时侧步面向角落,故意将几缕红丝随意撩拨到自己的肩上,佯装出一副仍是热火朝天的模样。 红豆靠着白临霜的左胸,听着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顿时沉了好几倍,双颊亦是迅速变得绯红。 “你他娘的还真是会挑时候啊!”白临霜刻意扮出气喘吁吁的样子侧过脸,一瞬朦胧过后的眼眸中流转着形似神更似的怨怼:“老子完没完事,用得着你来催吗?” “啊啊啊,我错我错。”拖着铁链而来的不速之客只消往屋内的轻轻一瞥便是立马识趣地退了出去:“等你好了记得出来叫我。” “快滚!”白临霜腾出一只手,做戏做全套地向后甩了一团暴戾的灰白光球,被男子用铁链堪堪挡下。 就是这么一挡,才彻底荡灭了男子心中仅存的几分警戒。 脆弱的木门经过一番折腾后终是颤颤巍巍地回到了原位,那摇摇晃晃的模样显然已经是再经不起下一次的横冲直撞了。 松开紧紧搂住红豆纤细腰肢的右手,白临霜长叹一口气,他自己千算万算,都不曾意料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是会扮演着如此货色去深入虎穴,想到这里,他便立马开始在心头腹诽着那个始终举棋若定,自诩全局在胸的家伙。 正是他的一手而为,白临霜现如今才会“堕落”至此。 “老祖宗啊...你这是故意在折腾我呢吧...”敢怒不敢言的白临霜只得嗫嚅着带过脑海之中的愤愤不平。 此时,神出鬼没的审判又再一次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只不过这一次,她直接忽视了白临霜的存在,仅是抬手便从二十余人的正中央捞起一个最不起眼的可怜虫,一把将其丢入毛毯下的深不见底。 就算意识清醒,但四肢仍旧瘫软无力的苦命仆役只能是被迫听天由命,在狭长的土道之中缄默无声地急速下坠。 一般而言,脑袋朝地的他该是必死无疑,只不过,当象征终点的微光近在咫尺之时,他的额间却是冷不提防地闪现出一道其形飘渺而虚幻的丝带,向左右两侧激射而出,愣是凭借着其表面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柔软洞穿了隧道两侧,用悬吊的方式强行把这个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奴仆给拉了回来。 就在丝绸绷得笔直的那一刻,这名仆役浑身上下那几乎于魂飞魄散的全部精力亦是迷途知返,自四面八方海量而来,汇入他的眉心,不过一瞬,便已使其恢复了七七八八。 轻轻松松地摆脱丝绸之困,男子双脚一经落地,当即回身紧贴于铜褐色的隧道墙壁,屏息凝神后又在嘴里振振有词,不多时,他竟是真的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连气息都已是完美地隐藏了起来。 从一开始就保持清醒的男子隐匿于隧道边静候佳音。 须臾,有轻装便衣同样从泥间小道长驱直进,一如蜻蜓点水般翩然落于隧道尽头,女子捋开乌丝,先是前后打量起一切如常的隧道,之后才看似漫不经心地走到一边墙角。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姗姗来迟的审判就已经揪住了那名仆役的耳朵,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前后拧了拧,便让那人顿时叫苦不迭,连忙解除了他自个儿对外扬言说是炉火纯青的隐身术,垂头丧气地来到审判的面前,耸拉着脑袋。 “审判姐,福安知错了。”当只有一人笑傲隧道时,这名男子乍一看还算高的,可是一旦有了旁人与之作对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此人不过才到审判的胸前位置,还是一个脸上稚气未退,不折不扣的青少年。 “一会儿跟我一起上去救人。”审判全然不理会福安的歉意满满,手上劲力更是不减反增,让福安的脸顿时因扭曲而变得跟麻花一样。 “姐姐姐姐姐姐姐!”直到福安的哀嚎趋于嘹亮,审判这才松开了戏弄小男生的手,眉眼间有笑意一闪而过。 “知道为什么拧你耳朵么?”审判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而面上则是盘起手,故作冷眼,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一脸悲愤却没有地方宣泄的福安。 “因为我叫了姐姐的名字。”福安撅起嘴巴,小心翼翼地嘟囔道。 “你以为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么?”审判凑上前去,迫使福安与自己四目相对:“之所以会拧你耳朵,是怪你没用,整个玉宝殿,唯独你是最不应该被抓起来的那一个。” “那我怎么知道那些人会突然...”福安越说声音越小,究其原因便是审判那逐步逼近的深邃眼瞳。 “究竟是那些人来得太突然了呢,还是因为你自个儿太过傲了呢?”审判沉声道:“你学了那么多的东西,又是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少爷身边的死士,无论是从责任还是从个人实力来看,你都是最不应该落网的那个。” “红豆姐也被抓了啊...”这一刻,福安连扬声说话的底气都没有,哪怕是反驳,也只敢唯唯诺诺地嗫嚅出口。 “红豆本来就不是死士。”审判白了福安一眼,简述事实后便也不再步步紧逼去刁难这个实际年龄才十六岁的孩子,反而是抬头望向那条纤长可通人的窟窿,神情肃穆。 红豆呆呆地杵在原地,眼神中的迷茫一如其脸颊上的绯红,均是没有半分要消退的迹象。看她如此模样,就连白临霜也是有些束手无策,只能是用轻轻咳嗽以及侧眸的动作率先避其锋芒。 “咳咳...一会儿的撤退还得拜托你和审判,还有福安那小子了。”白临霜只能是略显生硬地将话题强行掰回正轨。 “还有,记得见机行事。”白临霜握住红豆的玉手,不由分说地将一层淡漠的银光烙印在她的掌心。 “啊...”红豆先是顿了顿,之后才在银光环伺的阴冷下幡然醒悟,微声道:“哦,放心吧少爷,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千万要小心行事。”白临霜撑开手,煞有其事般托了托自己的颧骨,只见黑雾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绕行一圈后,白临霜便已重新带回了那张生得跟歪瓜裂枣无差的面具。 “出去了,就别回来。”临走前,白临霜语重心长地向红豆叮嘱道,只不过,连他自己也不敢担保这一句话红豆究竟听没听进去。 神清气爽的白临霜才推开门,没走几步,此前那个将铁链埋入骨髓的男子便是带着一脸的坏笑来到他的身边,八卦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白临霜故意装疯卖傻,那鄙夷不屑的语气配上恰到好处的白眼,到底是将角色的神韵演出来了。 绿焰熊烧,烧得可不单单只是那五人的生命。 “这还要藏着掖着就不厚道了吧?”男子隐有愠意地磨了磨牙。 “你见我什么时候厚道过?”白临霜对于那就在耳边清脆作响的链条之音可谓是凛然不惧,霎时的振臂摆手更是有推波助澜的意思掺杂其中。 就看这个在记忆中名为链锤的男子敢不敢进一步将事情闹大。 “你这头死肥猪啊,说不说?”甩链的动作烈如狂风,不过转瞬,便有分毫不亚于宝剑的锋芒横于白临霜的脖颈前三寸。 “就不说,你能砍死我?”白临霜透过言语与实际行动的双重配合,进一步将四周氛围引入剑拔弩张。 有链条悬于白临霜脖颈前三寸,亦有混元箭雨停在链锤的天灵盖上。 “干什么干什么?”被皋委以大任留守于此的队长飞身而至,同时左右开弓,一手画圆一手掠光,仅凭一人之力便散去了那悬空的箭雨,同时还令链条重新归入骨骼之鞘。“说了多少遍,要动手,就等大事结束了。到那时,有的是时间给你们随便打,不死不休都行。” “哼,你给老子等着,到那时候,不扒你三层肥皮,老子亲自把这宝贝从骨头里拔出来。”不得不听命于队长的链锤只能是向地面啐出一口浓痰,然后骂骂咧咧地朝着茅屋走去。 “池欲,你跟我来,给我仔细说说你之前出城的经过。”才充当和事佬的队长现下又是一把搂住白临霜粗大的脖子,在稍微有那么些艰难的勾肩搭背中,二人齐步朝着田园中心走去。 三人分成两拨,彼此背道而驰。 就在链锤重返岗位之时,一直在外旁观的他委实已是无法按捺心中好奇,缓缓拨开木门,使其开出一条缝隙,从中管中窥豹,他捎见了衣衫不整的红豆,那道先前仍是宁死不屈的红发倩影此刻却是神情呆滞地坐在原地,蒙尘的双眸之间看不见一点向生的希望。 好一个活死人。 “不得不说,死肥猪拾掇人还是有一套的啊。”链锤一边在心头赞叹,一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邪笑着向红豆迈步而去。 就在罪恶的手即将搭上红豆裸露在外的酥肩时,几近于直接灼烧灵魂的刺痛却是席卷了链锤的身体。 天不怕地不怕的链锤在这一刻竟是破天荒地心生想要痛呼出声的念想,可一道及时抹喉的凌冽却是赶在喧闹迭起之前,就让他永远地闭上了嘴。在其视线即将齐平于地面之前,他最后看见的,是红豆那皮笑肉不笑的精致容颜。 真正的池欲到死都才领悟其中真谛的那一句话,现如今,又被红豆一字一顿地悉数奉上:“有道是,红颜祸水。” 第三百七十四章 四叩 现在距离换班仍有不多不少,正好两柱香的时间。 不过是微弱的纹身光晕在烙上链锤肉身的那一刻竟是焕发出大有燎原之意的熊熊火势,在那喷涌而出的火舌之中,这一员在皋麾下向来都是以近战无敌自居的猛将,在此刻的身首分离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力迅速凋零,束手无策。 “你......”链锤拖着虚弱的长音,眼中闪过一如回光返照般的掠光,借力撑起急欲落幕的眼帘,凝视着那个马不停蹄地开始忙东忙西的红发女子,尤为不甘地嗫嚅道。 将用冥界玄铁所打造的寒链钉入骨髓,以此铸就了他可远攻亦可近身缠斗的诡谲套路,内力修为虽是二字辈,但单论战斗技艺,这位以兵刃作为姓名的链锤却是分毫不亚于厥功至伟的冥界一字辈。 除却叫神魔都难以捉摸的诡谲套路,链锤本身亦是以小心谨慎著称的存在,但令他自个儿想破脑袋都琢磨不出答案的是,自己为何会在刚才那一瞬间欲-火焚身。 从心生好奇到推门而入,这一套行云流水,基本全都是源自于链锤在情不自禁时的下意识动作。 按理说,身经百战的他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眼前的光景已然愈加朦胧了,就在其彻底合眼之前,最后迎上其视线的,是红豆毫不留情的一记抬腿。 “嘭——”红豆一脚踩烂了那颗落地却不染血的头颅,就像是轻而易举地踏碎一个滚地鸡蛋一样。碎裂的头骨化成余烬模样,很快便随着那断首的躯壳一起深陷大地,烟消云散。 “该走了。”向来杀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红豆,这番凶厉的斩草除根对她而言,更可谓是几年前的家常便饭。 有一个小孩子像是鼹鼠一般从地里冒出头来,见四周已然尘埃落定,他连忙翻身出土,二话不说便扛起两个四肢无力的役从,又嗖得一声钻进地里,向着那条一直以来都是只有家主级别的人物才能知晓的暗道飞驰而去。 至于红豆,她那宛如珠玉一般的纤纤擢素手在此刻亦是显出可力拔千斤的气势,看起来只是随随便便的动作,没曾想就能轻轻松松地拎起两个正值壮年的男子。 红豆步履稳健而迅速地行至隧道边,现时正争分夺秒的她只追求效率,全然不顾那两名男子之后会怎么想,她将抓在手里的这两名倒霉蛋直接头朝下地插入洞口,随后更是连踢带踩地强行将他们塞入隧道之中。 只可怜那两位仅仅只是四肢瘫软,意识却是无比清醒的男士,莫名其妙地受了一场可谓是永世难忘的无妄之灾。 才在隧道中落下两道心里叫苦不迭的身影,那个小男孩便已接踵而至。这不过二十余人的小小茅房,就在二人默契无声的配合下,飞速驶向彻底的杳无人烟。 被队长拖到草堂边上进行密探的白临霜所言之圆滑可谓是面面俱到,脑海之中残留的记忆加上一些切身的经历,二者混搭而成的以假乱真几乎毫无破绽,让队长亦是对其遭遇深信不疑。 恍然间,在白临霜的心神之中却是坠出一抹浅淡的涟漪,落子浮沉并非是出于危机感的悸动,而是在欣然得手之后的即时反馈。 有来路不明却是十全大补的灵气以心脉为源开始流转,不过片刻便已淌过白临霜的奇经八脉,掀起一阵叫人心旷神怡的神清气爽。 “你说的那个人,我猜应该就是白临霜了。”队长摩挲着下巴默默沉思,根本没有将近在咫尺的“池欲”的变化放在心上。 听着队长直言自己的名讳,乔装打扮到天衣无缝的他轻笑着扬起手,五指一如波涛,此起彼伏,在石桌上敲出接连不断的清音。“队长,你说的这个白临霜,究竟何许人也?” “一个大人要我们多加留意的棘手家伙。”队长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既是他不愿过分透露内力详情,单论身份本就差人一等而且还需要暂时寄人篱下一会儿的白临霜也不好多嘴去问。 “对了,队长,你说大人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既是不能在一个问题上过分纠结,已把一切和盘托出的白临霜便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向了别的地方。 “应该还需要那么些时候。”队长仰望着那缀有苍云的蓝天,淡然而自信地说道:“毕竟现在也只是简简单单的开胃菜而已。” “开胃菜?”白临霜歪了歪脖子,故作憨傻地不解道。“队长,那是什么意思啊?” “大人这点心思你都看不明白?”队长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哀叹一声过后才缓缓说道:“冥界与凡间的通道到现在也不过只是开了一道小口而已,虽然是够我们这些一二字辈出来了,但还远不足够让大人亲临人间。” “哦,我明白了。”白临霜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大人现在只是借着投影跑出来玩玩而已?” “你也不完全是个猪脑子嘛。”队长讥笑着调侃道:“虽然我也不知道通道具体会在什么时候彻底打开,不过既然大人在亲征前向众将就提过三天之约,算一算,我猜也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我听说大人好像已经到了行天大陆啊。”白临霜表面上是一脸敬仰的模样,但暗地里的思绪翻涌却是早已一发不可收拾。 “哟,你小子消息还挺灵通的啊?”队长瞥了白临霜一眼,还不曾见到其神情如何变化,他就已然从石凳子上站起身来。“对,大人刚到行天大陆,现在应该在跟天灵帝国那个什么出关仙人玩儿呢。” “出关仙人?嘛意思?”白临霜心中惊诧却不外显。 “就是凡间给某些修为高深的人专门冠得一个称呼而已,不值一提。”队长满是不屑地挑了挑眉,轻轻抚摸着身边那棵眼看就知树龄过百的老榕树,冷笑道:“凡间的命名方式,向来都是以名声为先的。什么圣什么仙,说到底看得都不是他们个人的实力,反倒是取决于那些无关要紧的名气,光是这一点啊,就跟我们实事求是的冥界没得比。” “你有名有势,就能在凡间自诩为王,作圣,称仙,混得风生水起;这种人放到我们冥界,不出一两天,命枢就得直接断成两截。” 在队长的仰望下,只见那茂密树冠中竟是悄然游弋出一尾血红色的锦鲤,以风为水,自由自在。 当即会意的队长嘴角阴冷笑意涌现,由于他正是背对着白临霜,因此后者并没能瞧见他眼中那瞬间浓郁至极的杀机。“唯独是那千古风流的白玄齐以及那当世封剑入鞘的剑圣敦煌,才能真正意义上让大人斗个尽兴。” “你说对吧?白临霜。”刹一回眸便有利刃刺喉,来势汹汹的掠光被同样早有预料的白临霜振袖卸去当中凌冽劲道,翩然倒飞而出的同时,他的容颜与身材亦是随之迅速变化,从一开始的虚胖变幻为原来那棱角分明的俊俏儿郎。 将刺剑凌厉纳了七七八八的白临霜悬空划出一记圆玄如意,引着锐气奔流如江河,斜射向无辜的树冠,将那一尾坏了自己闲情雅致的浮空锦鲤穿了个透心凉。 “原本还想着能够不动干戈的,看来计划是泡汤了啊。”白临霜拂袖而立,深邃的眼瞳凝望着那与皋一起瞒过暗伏眼线,率领百余人悄无声息地潜入白家主城的另外一个冥界一字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刺剑纵使无果,但一霎的爆发却已足够引起全场瞩目,不多时,全部镇守于玉宝殿内院的冥界之辈已然悉数而至,恰似垒砖一般交错地布在白临霜的跟前,在其前路堆出了一个看似四处漏风实则水泄不通的包围圈。 “羊入虎口,不吃不厚道啊。”本名为尊的队长摊开双手,沉声道:“既是你主动送上门来,也就剩了我们专门去找你的功夫了。” “就凭你们?”面对着数十人的围剿,白临霜却是一点没有色厉内荏的仓皇,反倒是在滔天敌意中自顾自地开始闲庭信步,竟是坐回了温煦未曾彻底消散的石凳:“行不行的啊?” “杀你绰绰有余。”尊屈指弹出一枚纤细至极的幽蓝水滴,还不见其如何流转,便有长虹在白临霜的注视下赫然成型。 电射的激荡固然叫人目不暇接,可白临霜却是随手那么一抓,便已恰到好处地捏住了那滴水珠的彗尾。双指合拢,掐断其势来源后,这枚尊从一旁池塘借来的幽蓝水滴就此溃散。 “来而不往非礼也。”白临霜将空灵掷入天地任其肆意回响,转瞬间,他所背仰的角落已然变成漆黑一片的深邃世界。 白临霜只是微微托腮,便有无数黑光在其背后鱼贯而出...... 递出单手,娴熟至极的动作仅在瞬间便把游龙掐头去尾,使其变作一条人畜无害的流光坠落惨白大地,起扬出一阵阵雪舞。 这已是刘墨在对敌白龙以来,拆掉的第一千零三招了。从始至终,刘墨一直都只是在见招拆招,他压根没有尝试去进攻,一次都没有。 气势何其澎湃的白龙略微收敛攻势,回拳垂于大腿两侧,仅在一炷香内展现了层出不穷的进攻手段的他,此刻却是连大气都不曾喘一下。 白龙冷眼凝望着那个始终游离在十步以外的刘墨,一肚子火气却是愈演愈烈。 当年亦是这般,不论是千古风流的白玄齐,抑或是其投胎转世之后,摇身一变而成的能人雅士,都不曾主动撄己锋芒。 “打还是不打?”不过到底也是经过了千百年沉浮的人,白龙此刻不仅仅是重回了当年的巅峰,更是褪去了当年的有勇无谋,正因如此,他才能犹有过之。 “你真的要与冥界同流合污?”刘墨长舒一口气,神情肃穆地摊开手掌,接住天边徐徐落下的雪花。“不打算回头了?” “你几时见我回过头?”白龙五指向前轻轻一拨,并没有拨弄出料想之中的滔天攻势,只是如同扫雪一般散掉了眼前的迷雾。 “也是。”刘墨苦笑道:“比起一条路走到黑,我反倒是更怕你这浪子回了头。” “冥界之主已经率兵前往行天大陆了。”白龙“善意”地提醒着仍有闲情寒暄家常的刘墨:“要是你不想看到生灵涂炭,就赶快收了你谈大道理的心思吧。” “老弟。”刘墨低下头,瞧了瞧掌心中那些个已经能够堆起一颗雪球的白芒,随后缓缓攥拳,将清冷杂糅在一起。 “如果在当年我就直接杀了你,现如今的事态发展会有所不同么?”刘墨用喃喃自语来扪心自问。 须臾。 一道裂天的白芒在白龙的面前横空出世。 身后跟着已然下定决心的刘墨。 白玄齐生平有四叩,一叩是苍穹。 所以白龙有幸目睹了天塌的壮观一幕。 第三百七十五章 反攻 轰然坍塌的天地炸成剔透陨石,势大力沉地砸在白龙的身上,全然不缀留手之意的澎湃气焰摧枯拉朽般粉碎着白龙自复苏后便已聚而不散的死亡之气,恰似不善言辞的严父,要以最直接的方式强行将之悬崖勒马。 仅一瞬便察觉刘墨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白龙冷笑一声,五指如钩,递前而后,剜出一道空洞虚无,借助吞噬天象而愈演愈烈。 “终于肯认真了么?”岿然站在风口浪尖的白龙嘴角绽放餍足微笑,略略屈膝,扎出一道稳如泰山的马步,沉息入丹田。 在那依仗一人之力所勾勒出的天之将倾中,白龙毅然决然地向前跨出一步,王霸之气便在窒息的压迫中揭竿而起。 叩天一指既能拉得苍穹为之竞折腰,他白龙又为何不可一击破空? 千百式以来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其中沉沦迭起的无限蓄意,终是在此刻悍然爆发。 一改往昔恬静的刘墨此刻双眸正熠熠生辉,璀璨的光晕牵连起其身中经脉的气机喷薄如江河,开出源源不断的激流勇进,不过须臾,就已重现当初那个笑傲江湖的白玄齐的七分神韵。 千百年前对敌白龙,他未曾忍心痛下杀手,仅是草率地以封印作为结束;但今日既是要扶社稷之将倾,便再由不得他如何手下留情了。 刘墨漠然轻叹,又是回手一指如剑般掠出。 四叩其二,是坤灵。 一叩便让扶摇九万里的苍穹躬身坠下无数玄玉波纹;而此番坤灵之变,则是在一望无垠的苍白地中陡然震出雪雾漫天,有高耸入云的群山峻岭拔地而起,速度之快,更是随着白龙的脚步愈发电光火石而一齐变化。 山无棱而天地合,这人界堪称千古难遇的奇观,此时不过是在刘墨的悠哉攥拳中,顷刻成型。 真正意义上顶天立地的白龙就行于天地一线的边缘处,在踏出那最后一步的裂地嗡鸣后,他的身影便不再做任何多余的游走闪离,一如脱弦之箭,笔直地射向雪地正中央的刘墨,更有其势无比内敛的凶光萦绕在他的双手掌心,就出凌冽肉眼可见的夺命技,直刺其胸前防线洞开的心门。 垮塌的天地重归混沌,而投身于刃的白龙则像是古来开天辟地的那柄巨斧,以无可匹敌的锐气凛然,向四周宣泄着唯我独尊的威赫。 接连两叩所引来的天地之合却是没能拦住猛虎下山的白龙,冷眼凝视着那破空而来的寒芒,刘墨终于递出了他一直负在身后的左手。 三叩归星辰。 天际垮塌,等同于撕去了那一直以来都用蔚蓝色蒙住众人眼眸的面具,将其外部那个拥有着晶莹点点滴滴的昏暗世界彻底暴露在外。 既是三叩,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微弱光星顿时顺其心意而绽放光明,从不值一提的指甲盖大小摇身一变,或是化作幽冷蓝焰裹挟自身的鬼火,或是借由土木残骸而凝出沉邃厚实的圆球,抑或是变成甚至足以消融大地的阳炎灼热肆虐。 这么一个单独拎出来都是身份至高无上的天外来客现如今却是全部顺应着刘墨一人的呼唤,纷沓而至。 刘墨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已然行至喉间的甜涩逆血,左手五指猛然下压,背仰昏暗的星辰之光就已然拉出五彩斑斓的彗尾,争先恐后地冲向那天地一线的边缘,与那形单影只的星星之火在半空中形成鲜明的对比。 外人看来形似飞蛾扑火的白龙甚至还有些嫌弃那些星辰之光来得实在太慢,反倒还自顾自地卯劲前冲,牵着相形见绌的流光溢彩,闷头撞进了那天堂与地狱交相辉映的奇妙世界。 远远地望见白龙那螳臂当车的纤细身影正不躲不藏地冲入星辰之辉,委实动了杀念的刘墨心中却是一点儿没有尘埃落定的安稳心象,未曾收拢的左手五指亦是稍微有些颤抖。 那并非是源自于虚脱之后的不可抗力,反而更偏向于暗自的冥思苦想。这自有空灵通玄之意的五指在一次缓慢而镇定的开合过后便不再有任何悸动流于表面,反是铁心铁意登前一步,进以取而代之。 人皆知白玄齐有四叩神威,但却没有任何人敢断言自己曾亲眼见识过那第四叩的赫赫威能,哪怕是江湖之人在茶余饭后的自吹自擂,也不敢有人将牛皮吹至这种地步。 一叩是苍穹;二叩为坤灵;三叩归星辰;四叩敬寰宇。 四叩四通玄。江湖之士,哪怕是能掌握其中第一叩的形而非神,都能在这偌大的江湖中闯出个声名鹊起的威风,若是拿捏住两三分神韵,更是能够可以借此直接超脱于入品的概念,成为天下人皆敬之的绝世高手。 要知道,现如今的天下,能够借助天象之力加以御敌的,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宗师人物了。但这四叩的玄妙,却是直接越出了借助的涵盖范围,反而是以人力来操控天象。 如此妙法世间罕有,可白玄齐一人就已独占其四。正因这绝对后无来者的壮举,才彻底巩固了他那千古第一人的头衔。 四叩齐出,未曾恢复至巅峰的刘墨算是彻底抽空了内里由转世所留下的全部底蕴,也得亏还留了一口气能用来勉强吊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才让他没有直接狼狈至极地瘫倒在地。 星辰之火燎原而过,下一瞬,便是寰宇的只手遮天。 强大到难以匹敌的空玄之力便从天空中的一处暗隐呼啸着奔涌而出。初来乍到的它,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将那些个好不容易才脱离了自身控制的星辰径直扯回了掌心,还顺手抹除了不远处那个已经杂糅成混沌的天地一线的存在。 虽然暗影不成任何形状,但刘墨却能清晰地感应到那极具人性的一个动作——回眸。 没有任何形体,亦没有任何感情的一记回眸,却是将恐惧的烙印深深地埋入了已是强弩之末的刘墨心间。 哪怕最后一叩为敬,刘墨也不敢拍胸脯担保那一切都显得无比诡谲的寰宇,会不会在某一刻就对这一寸小小的天地起了杀心。 力所不及是苍穹,只不过终有一日,修行登峰造极的人们便能踏云而行;而真正意义上对于任何人都是遥不可及的,永远都只有那界外的浩渺空洞。 寻回出走游子的暗影不做过多停留,淡望过后,他也没有将叫人捉摸不透动机的手伸向刘墨所在的唯一健全地,初临于世便急流勇退,连同光芒暗淡的星河一起消失了。 寰宇溃散后,白雪亦是随之消弭,不过是眨眨眼的功夫,结界就已经崩塌了。 重见凡世天日的刘墨再也支撑不住几近虚脱的身子,一屁股就坐在了石子儿满布的草坪上,眺望着正前方那混沌不堪的一幕。 有高山被拦腰削去顶峰,有苍天被剥夺蔚蓝,幽暗的紫云笼罩在那方圆数十里的区域,在南溟帝国的疆土上,再一次开辟出隶属于永夜的深邃。 “良弓秀箭不射二鸟就显得有些浪费,射了二鸟,却又有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只在世界打出两只残疾的伤鸟....”刘墨苦笑着对自己呢喃道。 此时此刻,他的气息已经变得异常紊乱了,就连心跳也是徘徊于极其不稳定的状态,每一次间隔的停顿之长,甚至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还没有结束啊.....”刘墨长叹一口气,以此作为回光返照的契机,唤来强弩的最后风采闪耀于双眸之中。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从衣中摸出一张暗金色的卷轴,正要启张时,却是仰天吐出一口暗黑色的鲜血。 一切都与当年一模一样。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在亚土大陆的永夜之中以命为代价,与寰宇作交换,封印了白龙。 “还不能死啊...至少...还要有那最后一次啊.....”刘墨将染上墨色鲜血的卷轴平铺于草地之上,嘴中默念约定俗成的隐咒,顷刻便让那暗金色纸张蜕变出炫目的光晕。 光芒在永夜的边缘大放异彩,将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刘墨裹挟进那海纳百川的空间中,转瞬千里,向着那正是硝烟四起的行天大陆电射而去。 在洛溪城上的猫捉老鼠,本就是仗剑天涯的列君生处处占优。被他那闲庭信步压制到难有反手之力的韩辛自顾不暇,更别说是支援身下早已溃不成军的黄麟了。 唯一称得上是强强对决的齐真与姜行,二人的斗争也即将落下帷幕。已是一个血人的姜行遍体鳞伤,但气焰依旧猖狂;而原本还是手握双刀的齐真,现如今却已经断掉了一只手臂,显露在外的一节白骨是那么瘆人。 韩辛是黄麟逆转颓势的唯一希望,但奈何他对上的,却是冥界君王。自知必败的韩辛狠心咬牙,正准备集一身修为与那倨傲的列君生玉石俱焚,可还没等他将这门心思付诸实行,那大有睥睨天下之姿的君王却是浑身剧颤。 在韩辛的注视下,有天外而来的墨染不由分说地打入列君生的体肤,仅在电光火石之间,便已蒸发了这位君王的左半身。 冥界至锋坠入大地。 左半身瞬间消弭,与之一同烟消云散的,还有战场上的许多冥界怪物,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在黄麟军中七进七出,摘人头颅如入无人之境的冥界一字辈。 他们那原本该是蜻蜓点水的轻柔,却在此刻扑地化作青烟飘渺,于血海中灰飞烟灭。 瞬间失了大势的列君生神情肃穆,但并没有任何惊讶流于言表,似乎是对这一天早有预料。 “白玄齐.....”只留有半边身子存活于世的列君生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中愤懑不让其井喷,沉声道。“不过既然他有闲情对我出手,白龙就应该没死....到底还是赚了啊....” 化雾消散的左半身此刻正蠕动着想要恢复巅峰,但一生纵横沙场的韩辛又怎么可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双手震落虚空,自泥泞中拽起一道出淤泥而不染的天门。没等列君生做出任何动作,天门大开,有纯净至极的仙气澎拜鱼贯而出,从头到尾地洗涤着这位君王的死亡之气。 与此同时,行天大陆的内部,亦有无比嘹亮的凤鸣响彻云霄。 第三百七十六章 远征 与皋一样被予以重任的尊,此刻正率领着悄无声息地潜入进白家主城的一众冥界士卒对敌孑然一身的白临霜。 既然在当初入城时便已躲得过暗伏的眼线,此刻的不遗余力,自然十有八九也是同样有恃无恐的。 仍处于试探阶段的两个人在彼此脚步的乾坤挪移下,已经逐渐调转了阴阳的位置,白临霜来到了遮荫树冠之下,而尊则是一脚踏碎了那方碍事的石桌棋盘,并当仁不让地取而代之。 在那穿云裂空的结界加持下,众人眼中的玉宝殿不过是一处虚有其表的地标建筑而已,至于其中会惊起何种变故,一般而言,只有真正置身其中的人以及那些被指名道姓的幸运儿才有权知晓。 百余人的峥嵘毕露掀翻了四周围的风平浪静,席卷的荒芜之气令土黄飞速渲染起周遭盛夏时的绿意盎然,芳草瞬息干枯,由根深蒂固的柔韧演变成不堪一击的脆弱,继而被黄沙取缔了存在。 有锦鲤游弋其中的池塘更是在眨眼间干涸见底,一条条未曾适应变化的锦鲤在软土中垂死挣扎,待寒风掠着另外一个世界的冰冷呼啸而过,它们便已散落成一块块白骨,零零散散地铺在泥泞上,死得不能再死。 骇然色变的天空就仿佛有人刻意为之敷上了一层墨绿色的面具,惨然的光晕飞流直下,就当着白临霜的面,肆意大行其道。 褪去了臃肿伪装,撕破了绿焰面具的白临霜,此刻正背仰着逆境中那唯一一棵显得愈发繁茂的参天古榕。深黑色的氤氲缭绕正乐此不疲地为这棵百年树人遮风挡雨。 五指间转下烟云瀑布的白临霜冷眼打量着那个虽说已是一身褴褛,但气机却空前鼎盛的男子,心海之中古井不波,浑然天成的一记挥手圆玄更是凭空拂出宛如湖心圆月的平面光晕。 齐平于天地一线的如意圆环看上去其貌不扬,更是接近于人畜无害;可它却偏偏在潜移默化中海纳百川,以吞食天地的饕餮之势,将那些败亡于白临霜之手的尸体身上所流转的死亡之气化为己用,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随着吞没的死亡之气愈发膨胀,原本只是平行天地的圆玄终是逐渐变得立体起来,纯粹的深黑更是自甘退居二线,去坐那灰白惨烈的垫脚石。 从黑弧降世到混元大成,期间发生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的瞬间。 两袖已是残破不堪的尊面对着来势汹汹的滔天之术,私下咬了咬唇瓣,艰难之色更是在眼中转瞬即逝。 已是无可再退的他只得狠心递出双手,拼命催动起淌于血脉之中的一切底蕴,以无声接下灰月的无息,在白临霜淡然的注视下,堪堪化去了这由万千玄机共融为一体而形成的攻势。 灰黑长月飘散如烟,随之消弭的,还有尊的两只前臂。虽然很快便已恢复如常,但治疗这种伤势对于冥界还未曾彻底倾轧凡间的尊来说,所带来的消耗是海量的。 每一个冥界的先驱者所拥有的死亡之气都是固定的,一旦消耗殆尽,便跟废人没什么两样。如果这场战役的主场揭幕于冥界的荒芜之境,在那几乎源源不断的亡息供应下,人类将一点胜算都没有。 就算是机关算尽的倾巢而出,也断然无法完全抹除这必然存在的限制。 尊堂堂一个冥界一字辈,能够走到今天,靠得也不是什么花里胡哨的天赋异禀,就是一步一个脚印,结结实实地打下这代名声的。 以他的底蕴,对付一个白临霜,按理说本不该如此狼狈。只不过就在刚才,他的身体内部却是陡然掠起一阵空洞,那难以言喻的虚脱几乎是瞬间就已蚕食了他庭内的五湖四海,只留下零星的余烬供其挥霍。 且不光是他,在场的全部冥界之辈都是这样。如若不然,这些都是被钦点的佼佼者,又怎么会弱不禁风到被白临霜一击瞬杀十余人? 而能够直接影响到全局战力的那一道变数,只要是来自于冥界的人,基本全都心知肚明。也正因如此,尊才会在战斗中显得束手束脚,不敢轻易地彻底放开。 如果君王那边出了变故。 尊想都不敢想。 就在他暗自发愣的时候,却是迎来灿金光焰的破土而出,那炫目的烈焰一经降世便化作振翅高飞的金凤模样,大有睥睨众生之意的倨傲随着向上飞赴的火雨一并冲天,将那恒久霸空的深邃清扫个一干二净。 羽裳无比亮丽的金凤眼中有火焰熊烧,初初登临世间的她目标却是异常明确。认准了天边那朵有巨口洞穿了中心的白云,便是一门心思地扑汤蹈火而去。 “不好!”瞧见金凤展翅,因为实力莫名其妙受限而不得不一直与白临霜做苦苦缠斗的尊终是愤然突破了那唯有在生死攸关时才能被打开的枷锁,透银色的光晕顷刻从其脊椎处一路落至尾骨,并将其中蕴藏的,象征生命的至宝压榨成澎湃气机,源源不断地注入尊的奇经八脉。 命枢一旦被点亮,便代表了每个冥界中人的殊死一搏。 那道迅疾黑影的破空甚至连天地都没有反应过来,待其远走高飞的半晌后,正是对手的白临霜才在姗姗来迟的狂风呼啸中听见了那同样是被一骑绝尘的震响嗡鸣。 剩下的一众冥界之徒更是无需白临霜亲自出手,仅仅只是一个回眸的功夫,那些仍然留有余力的冥界伏线居然全都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他们均是透支了生命力,衰竭而死的。 至于那些以命作为代价的交换,则全都汇聚到了尊一人的身上。 原本仅是飞蛾扑火的暗影在身后玄机不断的加持下,终是凝聚出可以与金凤比拟一二的深邃。尊在空中的腾挪转身令其在千钧一发的瞬间赶超了横空出世的凤凰,跃居至那坚不可摧的喙角跟前,他以双手悍然前推,同时假借结界之力,硬生生将凤凰向下推回了数米的距离。 历来都是受到世间顶礼膜拜的凤凰如今却是受到了实打实的挑衅,这叫向来唯我独尊的金凤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锵——”激昂而嘹亮的清越直冲云霄,不多时,便已席卷四海八荒。 在白临霜眯眼远眺的视野之中,尊的身影气化消失了。 与此同时,通天阁崖下的家主府,亦有利刃穿空,洞穿了同样是因为惊起变故而变得虚弱不堪的皋的左胸,并在回旋后连带斩断其才刚刚开始高亮的脊椎。 “哼,历来请仙下凡都准没好事。”待杀红眼的仙剑一口气将府邸内的全部异己斩草除根,待其凝着不曾消弭的锋芒回旋至门槛之前时,一道青衣仅以两指便夹住了这柄脱鞘去必嗜血的狂刃,拖着垂地的衣摆,飘飘洒洒地登上云阶。 白色纱雾兜帽下,是紫发的迎风飘扬。 千古第一人,白玄齐当仁不让;而那史上第一位羽化成仙的人,则是青衣——南宫幽梦。 请仙下凡。 这便是白霄与南宫凌的底牌。 神游天外的南宫幽梦再度正手递出一剑,顷刻成形的一贯长虹超脱于天地之外,向着那成海后又被移山而填平的洛溪激射而去。 “陛下此番愿意出手相助,实乃臣等的荣幸啊。”由亚土大陆通向行天大陆的汪洋上,此刻正有三艘巨轮在滚滚黑烟的推进下,逆风而行。 巨轮的甲板上很少有人影出现,而是置放着一架架奇形怪状的机械,均是些史无前例的设计。 在高耸桅杆上进行侦察的士兵一个个都手持着以巨竹作为枪筒的火统,亦是四片大陆上几乎无人曾见识过的武器。 其中一艘巨轮甲板上,正站着一位龙袍加身的女子,她靠在栏杆边,眺望着远处的亚土大陆,稍微有些失神。 而在她身边的那位自称为臣子的男人,则是来自于行天大陆,确切来说,是来自于白家主城的使者,玉宝殿的老爷。 “如果是那个人,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吧。”女子无视了一旁男士的奉承之言,只是自顾自地从衣中抽出那枚戴在脖子的宝玉,用右手紧紧握住它,感受着其中那尚未消弭的温暖。 “动作麻利点,别搞坏了当中的部件,弄坏了砍你一族的脑袋都赔不上!”甲板另外一头,有一个操着口音的糙汉子打着赤膊,正对着一众搬东西的手下呼来喝去。 他整体的身材并不算特别壮硕,只有手上的肌肉显得无比发达。看着一块块零件在自己的监督下终是拼凑完成后,汉字蓦然回首,远远地望了望正一脸惆怅的女帝,眼神中充满了对于这位用人任人都有着独到之处的女帝的敬重。 如果不是女帝的青眼相加,如果不是女帝的礼贤下士,这么一位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的匠人,就很有可能永远都在那一方狭小的铁匠铺中画地为牢。 正是因为有这位糙汉子的存在,煜弓国才能一直保持着其科技层面的领先地位,换句话说,正是这个人一手撑起了煜弓国在四片大陆的声名远扬。 欧阳凌霜执政时,他刚刚初出茅庐;欧阳辰凌执政时,他刚好登峰造极。 “欸,你看师傅,又对着女帝发呆了。” “师傅他是不是喜欢女帝啊?” “喂!说出来干什么?你让师傅自个儿好生做会春梦不行啊?” 三个徒弟的你一言我一语自以为是隐藏得天衣无缝,殊不知他们那个赤膊的师傅早已不动声色地抽起了栏杆边上的一抡铁锤。 “皮痒了是吧?”皮笑肉不笑的狰狞就响在三位徒弟的耳畔,吓得他们毛骨悚然,无比僵硬地回过头去,正值壮年的老师傅就阴笑着站在那里,手里还有一柄锤头足有砂锅那般大的家伙。 “师傅我错了啊!”三人顿时作鸟兽散。 “又闹起来了。”欧阳辰凌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甲板上正扒拉着师傅心爱的机器力求自保那些个古灵精怪的徒弟,以及那个气急败坏的赤膊师傅,有些头疼地说道:“都这么大个人了,一天到晚却是跟小孩子过不去。” “璞玉正需要雕琢,曹大人若是要想让这些徒弟传承他那惊为天人的手艺,总得要折磨他们一下的。”白老爷微笑着为那在甲板上一点不留情的糙汉子开脱道。 “就是个童心未泯的家伙而已。”欧阳辰凌淡然一笑,“跟那个人一个样子。” 第三百七十七章 十子 迥异于洛溪战局从一边兵败如山倒到现如今的空前焦灼,临阳的登陆之战从头到尾地表现着如火如荼的氛围。 在御驾亲征的姜金明麾下,俱是其倾尽举国之力的心血所培养出的绝对精锐——明铁营。他们超脱于南溟军政的金字塔,独自成军。不曾仰仗于列君生的馈赠,亦不曾与那位君王有过任何往来,从始至终,他们所效力并贯彻始终的,就只有姜家帝王。 也正因如此,玄冥空间之中的四叩翻天覆地,并没有为这边的战局带来过多影响。 抢滩登陆的胜利之路永远都是靠着血肉的堆砌一步步铺出来的。临阳城的坐落之境可谓是不多不少的恰到好处,既在附加了灵气的人力弓矢能够献出有效杀伤的极限,又刚好超出了南溟战船的炮火覆盖范围,如此一来,纵使明铁营各个身披铁甲钢盔,置身于那落雨一般的奇彩箭阵之中,亦是难以幸免于难。 但既然都已踏足行天之地,帝国登顶之期更是来到了前所未有的触手可及,已然誓言将生命悉数为君王奉上的明铁营众将,自然不会心生怯懦,更何况,在此刻一马当先的,正是那龙袍金甲相继加身的君王。 自战船往下的铁骑奔出滚滚长烟,又有无数士兵自岸尖踩着被鲜血渲染出温和的铁甲前仆后继,大军压阵酷似天边暴雨将临时的乌云缭绕,待南溟众将兵临城下之际,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扛着已死战友的尸体,不为人性的缅怀,只为冰冷地以此为盾。 古朴的城墙近在咫尺。 临阳城同洛溪城一样,本就不是多大的城池,甚至比赵燕国出身的洛溪还要在小上几分。城中没有居民,以此作为据点栖息的,历来都只有入伍于行天海卫的士兵。 与其说临阳是一座城,倒不如称其为规模较大的军营来得更为合适。 须发皆白的田敬禾此刻正心甘情愿地退居二线,仅是伴在不论是治军还是对敌作势,都显得有板有眼的尹清身后,默默地看着这位大有后来居上之意的银甲统帅御领众军,眼神中欣慰满满。 在箭雨中来去如鬼影的一骑踏云乌骓趾高气昂,身上的甲胄与其主人如出一辙,凸显的便是英姿飒爽的凛凛风姿。 姜金明先是扬手示意身后众将稍作整顿,随后便只身一人驾马前驱,独一人的风采行至临阳城下,昂首上望,雄姿英发。 与之相对的,亦有尹清起扬的右手。 “田老将军可是退位了?”姜金明微笑着说道,也不见他如何拉长嗓音做吼叫,中正十足的音浪却是震响于临阳之中每个人的耳畔。 “江湖更迭,以后的大势,总得是由年轻人来独领风骚的嘛。”在尹清的侧身恭敬下,田敬禾缓步走至城墙边,后者趴在凉意扶摇的石板上,俯视着形如颠倒过来的乌云压阵,同样是呵呵笑着:“这不,当年那个为了治国而远游四片大陆潜心向学的姜家小孩,现如今也是成了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了啊。” “如此说来,姜某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机会去好好感谢一下田老将军当年的倾囊相授啊。”姜金明说完当即便翻身下马,向着严防死守的紧闭临阳大门躬身作揖。“欠了这么多年,抱歉啊。” 当中没有任何讽刺的韵味,有的,只是徒弟对于师傅的无限尊崇。 “将将者为帅,将帅者为皇。”田敬禾望向那些死志已然彰显于一身气焰的明铁营士兵,远眺着那些黑甲的巍峨,缓声道:“说实在的,当初我其实也没教你什么深层的东西,都是些皮毛而已,你依照着皮毛带出了这么一支军队,光是看着这支队伍,你就已经不欠我什么东西了。”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如若不然,我还真想煮一杯黄酒,去好好地听一听这些年你是如何治兵的呢。” “白家不亡,天灵便很难翻身;而天灵不死,南溟就永远都要屈居人下。”姜金明幽叹一声,一跃登回早已蓄势待发的坐骑,缓缓道:“凡是治国的君王,又有哪个不想让自己的帝国平步于天下呢?” 喟叹渐止,姜金明乘着乌骓退回了明铁军阵之中。 城上的田敬禾直至目送姜金明从羊入虎口的危机退回行阵所处后,这才将一直把玩于掌心的焰火彻底掐灭。 灿金色的烈焰在熄灭时对外散出极度刺鼻的火药味。 稳稳踏入明铁众军为之留出的独尊之位的姜金明此刻一手摁住刀把,再次翘首远瞻,与田敬禾的视线在空中进行激烈的碰撞。 下一瞬,刀刃出鞘,猎猎作响的断空长虹不费吹灰之力地切碎了直坠军队腹部的金光夺目,于艳阳之下炸出奇异的五彩缤纷。 “杀!”姜金明深吸一口气,紧接着沉吟战吼响彻云霄。 “落。”尹清不知何时握出一柄通透长枪,雪锋竖斩,便是箭雨倾盆。 临阳后是天灵,所以无论如何,这扇门都绝不允许被彻底洞开。 只是心中早有算盘的田敬禾时下却是目光无比慈祥地望了望城上城下的行天海卫,嘴角温煦笑意愈发浓郁。 天灵必败的谶言田敬禾已经记不起是听谁说的了,只依稀记得当初与那人相遇时,恰逢后者羽化登仙。 如若天灵必亡实为世间大势所趋,那么就让这种亡国的感伤,随着老一辈的消散而一同离去吧。 时代是属于年轻人的。 短兵相接的清越刺耳振翮入云,又坐实了田敬禾的心中觉悟。 泽西南溟有势不可挡的一剑自天外飞来,悍然轰破了京畿国门。 碎砾于转瞬被剑气碾成齑粉,随着狂风大作将烟尘笼得更加铺天盖地。 硝烟四起中,有一道独臂的身影踱步而出,通体黝黑,惟鞘首萦绕雪白的长剑此刻正在其掌心中熠熠生辉。 与天灵帝国的首都一样,此时此刻的南溟京畿,也已早早地变成了一座没有任何居民的空城。而大摆阵仗来迎接敦煌的,则是那满城的寒光四起。 既有南溟士卒,又有冥界之徒。好一个不加收敛,直接活灵活现的狼狈为奸。 “好大排场。”敦煌笑着握住剑柄,白首指地,仅是手腕翻转地轻轻下抛,却让黑鞘没入青石板地达数寸有余。 “可惜还是太寒碜了些。”呢喃笑言以讥讽作结,不多时,笔挺的青石板路面,有冲天的白芒拔地而起,一路长驱直进,将整个南溟京畿分成左右两段。 所到之处,无人能敌。 此刻已是下午,艳阳不再高高挂起,而是向西边逐渐倾斜。 正置身于一处暗室的雷席地而坐,双手静静地搭在盘起的双腿上,以往的癫狂病态此刻已被绝无仅有的肃穆加以取缔。 在他的面前,有十颗形似鹅卵石,却是极度不起眼的璞玉。完全未经打磨的十块悬空石子儿自然到不了价值连城的地步,但它们却是被雷视如珍宝。 这一场战役中,真正俱有决定性意义的胜负手,既不是那个愿意举国之力与冥界建立合作关系的姜金明,亦不是那个夺舍了林枫躯壳进而降世为人的列君生,而是此刻静坐于此的雷。 因为只有他,才能彻底打开冥界与凡间的通道;因为只有他,才能让真正的列君生,无需借体于他人的冥界帝王,做到真正的君临天下。 当雷的一双明眸徐徐启张,时下脱缰奔出的,便是两道璀璨至极的熠熠闪光。 “以吾之命,换天地垂青;以吾之血,铸登天云梯;以吾之身,做千古密钥。”雷的声音从呢喃到空灵,随之一同变化的,还有他那逐渐虚幻的身影,以及逐渐绽放出吸睛之色的那十颗璞玉。 “冥界之缚,即日...”吟唱在尾声戛然而止,只因一剑洞穿天地的凌冽寻觅而来,在电光火石间斩落了那人的头颅。 可就在首级即将坠地之时,一声细如蚊蝇的呼唤却又接踵而至。 “启封。” 转瞬间,那十颗原本还只是悬停于暗室之中的璞玉就已然以脱缰野马之势各奔东西,速度之快,让蜻蜓点水至此的敦煌都感觉到目不暇接。 “你还是晚了一步啊,剑圣。”哪怕身首异处,雷却依旧生龙活虎。“祭法一旦成功,便再不可逆。这一日,终归是我们冥界翻身的日子。” “十子连珠。”敦煌蹲在雷的眸前,毫不嫌弃地单手拎起了这颗纵使断裂却不见鲜血泼洒的头颅,眼色淡然如初地说道:“我曾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种十子的模样,可没想到,它们的真身居然会是毫不起眼的璞玉,大意了,大意了。” “剑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哪怕是雷也不例外,只不过善的方向,会有所差别罢了。“就此投降吧,那样你还能活下来,还能和你的女儿,甚至妻子继续一起生活下去。” “冥界原本就是统御世界的君王,此番回来,不过是要拿回原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而已。按照你们的话来说,这一场变故,不过是一场席卷世界的更朝换代而已,是大势所趋,你又何必要为了这种必亡的世界付出生命呢?” “只有在列君生大人的统治下,才能带领这个世界向着最优前进啊。” 雷的滔滔不绝对于敦煌来说,不过是过耳旁风,充其量也就是左耳进,右耳出,等到那颗叨叨个不停的脑袋总算是因为虚脱而不得不收敛后,他这才将其一把丢到地上,冷笑道: “我就是喜欢拼命,你吹啊?”敦煌站起身来,转向那一面仍然完好无损的墙壁,凝剑将其破碎成灰:“而且,列君生就算是真的能带领世界进步,那又关我屁事儿?” “我从来就不喜欢头顶有人的感觉,更讨厌这个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尤其是连亲生女儿都可以牺牲利用的混蛋。”劈出一条康庄大道的敦煌回身再次递出一剑,将身首异处的雷一如串糖葫芦般重新钉在了一起。 “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我与他为敌了。” 话音刚落,敦煌的身影便化作一道闪电,在日光下,将震耳欲聋传遍已是满目疮痍的南溟京畿。 原本只是空城的京畿,此刻已然变成了残破不堪的鬼城。而这项杰作的诞生,全程仅仰仗敦煌的一人之力。 有掠虹自南溟码头振飞,在汪洋上践出一条笔挺的惊涛骇浪,直突行天。 只不过当长虹刚到一半的时候,深海之中,却是蓦地腾出一具如山岳般的庞然大物,当仁不让地拦在了长虹面前,岿然不动。 有惨不忍睹的剑伤正烙印在这只庞然大物的后脑勺上。 “人类!”愤怒至极的尖锐女音回响于天地之间。 “当初我留你一条命,可不是为了方便你在今天拦我的路的。”被来者体型完全碾压的敦煌此刻气焰却是不减分毫。“滚开!” 第三百七十八章 不曾消弭 直冲云霄的骇浪中隐出凶煞的红衣长裙,白如凝脂的玉手中抓握着一柄锋芒绝不亚于念杀理之剑的利刃,自垂地婉转前倾,荡出一贯气势如虹,在海面上独力开辟沟壑。 那庞然大物的身躯此刻连同万千触手一起迅速消灭,汇成的光晕形若倒立的漩涡,丝丝入扣地飞扬而上,聚合成那女子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姿勃勃。 红发红衣迎风而舞,实质不过米长的虚影,此刻却给人一种铺天盖地的错觉。不多时,其身后的海天一色更是已然齐齐变化为如出一辙的酡红。 “新仇旧恨,就让我们在此刻一并做个了断吧!”女子竖手抹过锐不可当的锋刃,在掌心划出一道鲜血喷涌如潮水的豁口,仅一瞬间就为剑刃加上了咄咄逼人的羽裳外饰。 敦煌仅仅只是看着这个已有一夫当关之浩气勃然而发的女子,眼中寒意便愈发显得深邃凝重,已然褪去幽紫的混色双眸之中,与女子算得上是师出同门,只不过要更加暴戾恣睢的猩红蔓延而出,随之一并卷上心梢的,还有他心间那早已尘封十余年的悸动。 蠢蠢欲动之中,敦煌顺手招来一贯潇洒的老伙计,将单手拇指缓缓地挪动到了念杀理上唯一外凸的剑格边缘,以握鞘的方式横剑二人中央,分寸不让。 立剑之初,敦煌身下的汪洋旋即激起接连不断的鲸波怒浪。 一男一女,前者令汪洋为之沸腾不已,后者令天空为之骇然色变。时下不过两个人的战局,其气焰之盛大,却已然赶超了行天大陆的疆场总和。 唯一显得风平浪静的,就只有碧蓝沧海上的那一条宽不足三米的“楚河汉界”了。 彼此都心有灵犀地再没有多言一句,只是各自都不约而同地凌空向后撤出三步的距离。 下一瞬,苍蓝与绯红就已随着刀光剑影顷刻交织在一起。 猎猎风声呼啸,惊涛震耳欲聋,这些大自然生来就该冠绝于天下的奇观,此刻却是怎么也盖不住仅以人力所造就的铿锵磅礴,只能乖乖地屈居其下,仰望着那一场令人目不暇接的神战。 九万剑章本就是上古余孽中,最为空前绝后的那一类。以往就已是站在金字塔尖的她,在现如今的以剑为灵从而铸就肉身后,实力更是突飞猛进,不单止一举跨越数个堪比龙门高耸的门槛,其内在因妖兽出身而浑浊不堪的气机,更是在不过十几个日夜后史无前例地多出了澄明清澈的通透。 气机便是人类与妖兽在修行之道上最为本质的区别。越是剔透的气机,其所能达到的巅峰就会越高。 人类的气机生而通透,之所以人人之间会高低有别,其主因源于气机中所蕴含的杂质数量,像白玄齐抑或是敦煌这类登顶人间,笑看天下的绝世高人,其体内便完全不存在杂质,有的只是纯粹。 至于妖兽,除却杂质之外,他们血脉之中所流淌的气机亦与凡人有浑浊之别。对于人类修道者而言,剔清杂质便是修行路上唯一的重中之重;而对于想要以妖兽之身登上世界巅峰的家伙来说,除了杂质的净除之外,还有另外一项堪称天堑的挑战需要他们搏命去完成。 便是浑浊化澄明,而其实体的表现则是妖兽化为人形。自古以来,能够化形为人,就一直是让妖兽们趋之若鹜的成就与梦想,且亘古高居不下。 而那些同属于妖兽行列的那一小撮庞然巨兽之所以会被人们冠以上古余孽之名从而独立出来,其主要的依据便是上古余孽极难化污秽为清澈,化形为人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它们是时代在误入歧途后的产物,是生来就注定要被命运所抛弃的棋子。而这唯一苟活下来的九万剑章,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那一脉上古余孽中最后的辉煌了。 浑然起势的黑鞘凌空劈在猩红上,后一方却是在短暂震鸣后就径直岿然不动,一点儿不曾受向来势如破竹的黑鞘剑气所侵蚀,反倒与之分庭抗礼,在那虚实交错而生的角力中,与黑鞘斗了个旗鼓相当。 既是剑魂又是剑身的九万剑章,对于那冥界至锋的掌控可谓是妙至毫巅。罡气与剑道的相辅相成,再辅以妖兽所独具的阴冷之气,三者既能彼此叠加,汇成一式磅礴大气;又可似连绵不绝的山峰迭起,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特质融入攻势之中,造就生生不息。 习惯了世间万物皆是一剑斩去的敦煌,还是在念杀理入鞘后,头一回遇到如此的对手。 敦煌一剑荡去斜坠而下的锋芒毕露,趁势架前一步,堪堪闪过冥界至锋回力的杀伤范围,踏空调转身形后以一记行云流水的肘击轰在那化为女子身的章鱼脖颈。 鼓噪炸起,一式朴实无华至极点的进攻手段却是让这只素来以强悍肉身著称的上古余孽向左倾退一步的距离。 借机抽袖的斜锋直追那片刻失重的女子胸膛而去,白首一如饿虎扑食,更是对外毫不避讳地散发出嗜血的幽光。 可就在白首即将得手的那个瞬间,落刃的排山倒海却是戛然而止,几乎是同一时刻,敦煌便连同着黑鞘一起倒飞百米有余,如刀刮一般的狂风在耳畔肆虐,直到前者凝势于脚尖后,这一阵猖狂的旋风才得以渐渐收敛。 在敦煌左腹前的衣衫,此时正有一道开出十字模样的裂纹朝着周边不断扩散,裹挟而起的凌冽一直徐升到他第三根肋骨的位置,并从上到下地划出一道约莫只有针线粗细的红纹,点缀在敦煌的上身。 一开始仅有一滴纤小的血珠从红纹最高处慢条斯理地渗出,后又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冥界的人,一直都是这么卑鄙么?”敦煌将黑鞘剑锋抛出掌心,冥冥中以御剑式将其牢牢锁在身边徘徊,同时抬起仅供调动的左手,由上而下地抹过伤口,令红纹连带滚血一并烟消云散。 整个过程,敦煌一直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模样,哪怕是目睹了那个理应死去的天外来客的横空出世,他也一样不为所动。 “剑圣大人此言差矣。”不知如何将脑袋重新安回断脖的雷此刻拱手淡然道,在其右手处,则是贴了拢共三条细长的红纹符箓,皆是一路从掌心蔓延至胳膊肘。“岂能将暗渡陈仓冠以卑鄙之名呢?” “比起说道理,我更好奇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敦煌单手自半空中悍然抹过,黑鞘白首依然在自由自在地云游四海,唯独其身后却是如同孔雀开屏般绽放出了无数道从汪洋中攒射而出的水箭。 每一道水箭都是上宽下窄的漩涡模样,只不过横立了过来。 “不不。”雷咧嘴一笑,仅这一个动作,就将其从一本正经给打回了原型:“早在剑圣大人一剑破膛之时,我就已经死了。之所以现在能够出现在您的面前,不过是残留之魂的苟延残喘而已。” 雷一边说着,一边向那位红发女子使眼色,一开始虽是类似于好言相劝的友善,却是被后者嗤之以鼻,在这之后,他的眼神就变成了毋庸置疑的命令。 九万剑章本该不屑于这个不过仅是一字辈的使唤的,可没曾想在其第二瞥到来之际,她的大脑却是顿时一片恍惚,唯一剩下的神念更是只有百依百顺。 她不假思索地将自我身形悉数融入猩红长剑,随后便马不停蹄地向后飞去,直掠向那已有仙侠一同降世的洛溪战场。 “一记残魂不好好坐着等死,跑来这里瞎凑什么热闹?”见红发化作一尾长剑破空而去,敦煌也没闲着,伸出双指,向东方指了指,那悬于九天之下的水箭便已同样倾巢而出。 幻化成灵体的雷本想出手抵挡,却是被再度穿胸的黑鞘给封住了气脉调动,被逼无奈,只能眼睁睁地仰望着那间杂无数玄妙剑气的水幕浩浩荡荡地离去。 “你们就这么希望我拔剑出鞘么?”敦煌转了转脖子,蹦出接连两声嗡鸣。 “封鞘蕴养剑意。”雷低下头,看了看那带着一枚银戒穿胸而过的黑鞘,视若无睹地说道:“顶尖用剑高手,两年封剑,养断江之意;四年封剑,蕴开山之魄;六年封鞘,凝破天之势。” “您贵为剑圣,又经历了十余年的封鞘,要是这惊世骇俗的一剑不出啊,虽然对于大局可能没什么影响,但始终还是会给列君生大人带去一些烦恼的啊。”雷有条不紊地抬起手,捏住那一枚雕着游龙与走蟒的银戒,赞叹道:“我们那可敬的小公主,在这枚戒指中的用心,可是实打实的狠毒啊。” 还没等雷好好将银戒欣赏一番,彼岸飞来的牵引就已将戒指连带黑鞘一起拽回了那人的掌控。 “九万剑章身上承载着冥界至锋,那将会是列君生大人强而有力的助力,万万不可让她落到了剑圣大人的手上啊。”被夺去雅致的雷哀叹一声,与右手符箓大同小异的纹路同时浮现于他的左手掌心。 比起前者的向上攀援,此番自左手掌心垂落的红纹则更像是悬空降下一道血池瀑布,飞流直下,先是以沧海一粟的渺小身姿坠入汪洋,随后便以惊为天人的速度彻底颠覆了碧蓝的绝对统治。 “所以啊,还是让我这一枚已经失去全部利用价值的费子,来拦一拦剑圣大人吧。”雷自嘲地说道:“冥界一字,雷,冒死...不,是斗胆向剑圣大人请教!” “没那闲情跟你自报名号。”敦煌白了装模做样的雷一眼,随后震步越空,黑白双色的掠光飞转,以截江断流之势,拦腰斩断了那红纹瀑布的倾泻...... 冥界主堡中,有一个被严防死守的密室。 密室之中关押着一位银发垂至大地的靓丽女子,此时,她正坚持不懈地拍打着房门,哪怕双手已经因此变得通红,甚至开裂出血,她仍然没有放弃。 “放我出去!”她那原本可以比肩夜莺天籁的清越,此刻却已变得无比沙哑。 “别吼了。”外面有弥足的低沉针对于女子的喊叫而作出漫不经心的回应:“你是没可能出得来的,就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等大人回来吧。” “零!”女子在密室中大声呼喝:“我知道你是在外面,快放我出去!” “我靠,这你都听得出来?”有难以置信的小声嘀咕在门外幽幽响起。不过既然已经被识破了故作低沉的伪装,被女子称作零的家伙也只好清了清嗓子,以无奈的口吻说道:“雪姐,不是我不想让你出来啊,是列君生大人不允许啊,我也没办法,总不能不要自己的命吧?” 第三百七十九章 墨香与无名 “零,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救的你啊!”雪从来都不喜欢挟恩图报,但现在,她却不得不走上这条一直都令其嗤之以鼻的道路。 “雪姐,”门外传来一阵摩梭的声音,那是衣服贴在粗糙墙面缓缓滑落的嘶哑长音,极其难为情的幽叹在如同落水一般的扑通后接踵而至:“您就别难为我了,我真的是无能为力啊......” “这地儿的封印是列君生大人亲自布下的,我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开门人,就算是有心想救你,雪姐,我也打不开这些封印啊。” 密室门外是一条笔挺而昏暗的走廊,此刻,零就箕踞在冰冷铁门前,手里捧着一朵花开四瓣的芬芳,无可奈何地耸拉着脑袋。“依我看啊,大人这次是铁了心要将你困在这里的,这样的情况啊,谁来都不好使。” 零伸出纤纤玉手,如视珍宝般温柔地抚摸着那柔软的花瓣; 一阵鸦雀无声的沉寂过后,就在零都擅自认为雪已经死了出走的那一颗心的时候,一记紧贴着其脊椎奏响得震鸣却是让零大吃一惊,猛然跳了起来,手中四瓣鲜花在腾扬中更是迅速凋谢。 原是触膝的绵绸此刻如流水般滚淌而下,将轻柔绚丽一路平铺至零的脚尖。 “封印什么的根本不需要你去操心。”在零蓦然回首的注视下,有手影正在看上去朴实无华的门面上若隐若现:“我只需要你去帮我找一个人,只用找一个人就行。” “雪姐,冥界基本上所有人都跟着列君生大人一起去凡间了,你让我现在去找人,可不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呢么?要是被列君生大人发现我擅离职守,他不得直接把我皮剥下来做地毯毡子啊。”不过是简单的三言两语,零却是算得上几乎句句不离列君生。“除非雪姐你要找的是那些个不曾开窍的野蛮人咯,那样的话我还能帮你去看看。” “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去凡间找人了?”纵使现在有一门之隔,但零光是听着这声隐含恨铁不成钢韵味的反问,就能想象到雪白眼自己的模样。“去我的房间。在门前从左往右数,有一个可以摁下去的石砖,我只要你摁下它就行了。” “真的就这么简单?”零有些难以置信地挠了挠脑袋。 “就这么简单。”雪郑重其事地首肯道。 “欸,雪姐,我能不能问一句,你要找的那个人是谁啊?我认识吗?”零随手丢下掌心中那一朵已然凋谢到只剩枝柄承载消弭芬芳的鲜花,向门前伸了伸脖子,却是被一脚踢出的清脆给直接荡了回去。 “快去!”雪嗔怒道。 “好好好!那我去去就回,雪姐,你可别趁机逃走啊。”虽然明知这是一件压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零还是在临行前,多嘴提醒了一句。 在零的身形消失于幽暗尽头之前,他的脸上却是径自浮现出一抹问心有愧的忧愁神情:“实在是对不住啊...雪姐......” 在冥界准备不遗余力地倾巢而出之前,列君生曾在冥界帝都的地下二层点名道姓地召见过零。在那之前,零仍然对曾经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更是因此而心甘情愿地愿意去为雪赴汤蹈火。 没有人知道在那不过是半炷香时间的密谈中,列君生与其麾下的一字辈新秀到底聊了些什么,唯一一目了然的,就只有当零步出暗无天日时,脸上的淤青,还有他眼神中的忐忑不安。 雪踱步至墙角,贴着蔚蓝的冰冷墙面缓缓坐下。一只笼中之鸟此刻正目光涣散地仰望天花,在四下无人中,自娱自乐地道出清越: “熏香,可别伤了他。” 推开嘎吱作响的木门,零蹑手蹑脚地进入了这间在古堡之中向来都被视作绝对禁地的闺房,依照着雪的指示,他很是利索地在地面上找到了那块微微凸起的砖块。 雪说得是将其轻轻摁下。但此刻,零的视线仅是在那砖块上一闪而过,视若无睹之后,他的双手掌心转水汇出一如泼墨般深邃的幽焰,一只手对上了那张窗边的木床,而另外一只手,则指向了那块联同外界的玄妙机关。 就在火舌即将喷涌之际,却是有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在悄无声息中揽住了零的脖颈。 “什么人!”零惊呼一声,同时双脚横掠而出,仅在弹指之间挣脱了那虬结肌肉的束缚,正要一气呵成地将手中焰火悉数倾泻于那不速之客的身上的时候,琉璃爆裂的声响却是如同惊雷般打碎了冥界的宁静。 银白色的流星直封零毫无防备之意的后脑勺——正是其命枢所短暂停留的位置。如此一记飞来横祸直接将其打了个人仰马翻,当场便已彻底昏厥过去。 待外在的氤氲朦胧逐渐消散,那天外来客的庐山真面终是得以揭晓。 就是一把朴实无华的铲子。由于其前沿几乎圆钝到人畜无害的地步,这才没能一击斩草除根,将零的命枢一并“铲除”,从而永绝后患。 在冥界古堡之中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勾当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右臂肌肉极其夸张,左臂却是精致得小巧玲珑。 而在他那稳如泰山的右臂之上,则是翘腿坐着一道倩影。这位褪去了玉石光华的女子此刻则是换上了由酡红花瓣编织而成的羽衣。 以中年男子对于铁铲的掌控,想要在刚才一举击杀零,易如反掌。只是在其右肩上的女子曾说要留这人一命,他才在流星将临时故意收敛了霹雳势头。 “神明大人。”哪怕是立足于冥界,仍然保持着一身残破黑袍行装不变的无名扬声问道:“这家伙该怎么办?就放在这里?” “先带着一起吧。”始终被无名奉为神明的墨香跃下这名壮汉的肩头,很是自然地接过了零到此的使命,蹦蹦跳跳地来到那一块微微凸起的砖块前,弹出一根纤细的食指,慢条斯理地将其摁入地面。 眨眼间,有极光从古堡中电射而出,燃亮了那始终都是死气沉沉的天空。 不多时,有一座小山在荒凉的中心拔地而起,深幽的鳞片闪烁着凛凛杀气。它振动那对足以遮天蔽日的翅膀,昂首望向那直指西放的极光,竖眸中戾气翻涌如江河。 “吼——”巨龙振翅高飞,追溯着极光的尽头疾驰而去,同时伴有龙吟响彻九霄。 无名扛着那已然不省人事的零慢慢悠悠地走在通往密室的幽暗长廊上,至于那一马当先的墨香,此刻正站在那扇其貌不扬的大门前,脸上显现出几分难色。 “神明大人。”无名摔下肩头的零,五体投地的后者在地上砸出一声听着就痛的砰然。“有什么我可以帮忙么?” “这个封印术式说复杂也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墨香啧啧嘴,轻叹道:“它的唯一效果便是会阻止接近术式方圆十米范围内,其余人的气机运转,从而剥夺他们使用灵气的能力,而且这扇门还是由至暗铜铸造而成的,坚不可摧。除非是有人能够仅凭肉身之力便能搬动大山,否则很难依仗外力将这密室的门打开。” 墨香一边说着,眼神却是不断地瞥向正时不时微微点头的无名。 等到前者将密室连同大门的玄妙一并交代清楚之后,无名二话不说,先是一脚蹬开零,再抓起那柄被其压在身下的铁铲,右手一如花岗岩般的肌肉顿时炸起惊为天人的爆发力,将铁铲投掷而出。 斜射出的铁铲在空中划出一道笔挺的残影光路,径直插进了门下的小缝。 待铁铲与大门呈现出夹角之时,无名便不再劳烦自己的右臂做任何冗余的动作,反而催动起那如女子一般纤细的左臂,看似杳无烟火气地搭上了铁铲的后柄。 “喝!”无名的左臂始终都维持着一如既往的苗条,哪怕是在一声震吼之后的竭尽全力,也不见其白皙左臂有任何青筋暴起。 至暗铜所打造的铁门正如墨香所言那般坚不可摧,而施力于杠杆的无名,在这一刻,看上去似乎也对那扇大门倍感无力。 “墨香,要不就算了吧,不用...”就连被困在密室中的雪也是放弃了逃脱的希望,正想着游说千里迢迢赶到冥界的援兵不要再白费力气的时候,令人猝不及防的地动山摇却是于顷刻间席卷了整个冥界古堡。 坚如磐石的至暗铜在那明显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布出的封印加持下更显无懈可击。对于一个失了灵气运用就等同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说,这道密室就是天堑。 哪怕是外人有心想要帮助其中女子脱困,在无法催动自身气机周转,只能仰仗肉体之力的情况下,亦是难如登天。 毕竟不论是冥界抑或是凡间,都没有几个人能够像无名这般拥有天生神力。 “起!” 牢不可破的至暗铜始终维持着原貌,哪怕它连带着周遭的墙体一并向上掘地而起,这扇门面依旧坚挺如初。 墨香口中的搬山之言,其蕴意并不在于至暗铜。这四字简单而纯粹的字面意思,其实所指的,正是密室的破解之法。 密室嵌于地下三层。而要想破开其限制,最快捷明了的破解方法,就是将至暗铜大门连带上两层以及地皮一起,直接将它们掀个底朝天。 无名像温玉一般蕴养了整整三年有余的左臂,就是为了在今天一鸣惊人。 有切口极其光滑的截面拨开地表的泥泞,宛若一面明镜般悄然立于冥界古堡的背后,而在那立体的平面上,点缀着无数条断得只剩末节的红道走廊。 “雪,好久不见呐。”在至暗铜大门约莫上升了半米的距离之后,早已经等不及的墨香便是当即俯下身子,向着那个在密室内被移山之能吓得哑口无言的银发女子吐舌微笑道...... 不知不觉,天地已近黄昏。 或许是因为刘村长与雪儿都太过投入于故事之中,这才觉得外界的时间流逝实在太快,不过才眨眨眼的功夫,就已从晌午的白云朵朵飞跃至晚霞的火烧云霞。 坐在摇椅上的刘村长自顾自地拨着竹扇,始终都是笑呵呵的表情与彼岸女子的肃穆神情可谓是大相径庭。 “那个时候,他拼了命地学习医术,在我这学有所成之后,还一根筋地跑去周游四海,拜访各地名医,甚至还委身跑去求助土著萨满。直到四片大陆上的医生都说他怀中那个仰仗着精血润体而勉强提着一口气聚而不散的女子已是回天乏术的时候,他才彻底绝了念想。” “心灰意冷的他回到了我那,刚好那个时候我还在泽西州,就顺带帮我这个徒弟在断面山上葬了那名女子。” “再之后我就回到卧龙村这里定居。” 第三百八十章 夜幕 斟起一杯茶味不再的微黄清水,刘村长从慢悠悠地从嘎吱作响的摇椅中坐了起来,竹扇搭在双腿上,先是抿了抿杯角,再一饮而尽。 早在十余年前,他就已白发苍苍;而如今这抹流转于其言表之上的老成更似陈酿,愈悠久愈香醇。 “我那死脑经的徒弟在藏了那名女子之后,结果就决意要在泽西州待一辈子了。我一瞅,嚯,学了我这么多本事,结果因情死,说不呆就不呆了,搞得我自己的衣钵都没人继承。一气之下,我就直接与他分道扬镳,到现在也没怎么明面上的来往过了。”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那家伙心里对我有愧呢,还是执意要跟我闹别扭,在他重出江湖的时候,也没有联系过我。弄得我这么一个老大不小的人还得主动拉下脸皮,去四处打听我这徒弟的消息。” “哎,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救他,任由他在那山上自生自灭好了。”摩挲着圆润的杯角,虽是在直言不讳的抱怨,但在雪儿的眼中,他却嘴角带笑。 “啊,扯远了扯远了。”在轻柔注视下幡然醒悟的刘村长挠了挠脑袋,向着在石凳上正襟危坐的雪儿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年纪大了,总是一不留神就走偏路了。刚我说到哪里了?” “您刚刚回到这里。”一直都在洗耳恭听的雪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啊对对对。我刚回来的那个时候,正好敬禾带着俩女娃来村子里玩。”他如视珍宝般轻轻拍下这个在村子里少有的能够值上几颗碎银的瓷杯,娓娓道:“一大一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的那位应该是叫白兰雨;而小的那一个,就是你。” “那个时候呀,你还很小,应该才刚满两岁。”在提到雪儿的时候,刘村长却是向着倩影情不自禁地露齿一笑,让正是当事人的女生有些莫名其妙地歪了歪脖子。 “怎么了么?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没有没有,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挺搞笑的东西。”刘村长惬意地靠回椅背,眉欢眼笑地说道:“当初的你虽然只有两岁啊,却是特别的乖,一点不像雯灵,更不像我那徒弟。” 一想起那个哪怕是不小心尿在了自己的身上也坚持不发一言,直到众人商讨完正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身边,轻拽垂袖的小女生,刘村长总会是表现出一副乐乐陶陶的样子。 待心头欢愉总算是翻过了那座高峰,刘村长这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个时候我跟我徒弟分别还不算久,之前又恰好见到了那个女生的最后一面。” “医生嘛,你知道的,对于气的研究,总归是比一般人透彻一些的。当然也只有这样才敢去对别人的命儿负责。” “那个女生的气息与一般人完全不同,是一种就连我也前所未见的气息流转。就连有一定境界的修者啊,也瞧不出当中的玄妙,只会觉得她与一般人没什么不同,哪怕是我那当时修为几近于登峰造极的徒弟啊,也不例外。” “她的气息是在不停变化的,跟你一模一样,不论是当初你只有两岁的时候,抑或是现在,都如出一辙。”在长篇大论的铺垫过后,雪儿终于迎来了于刘村长的直入正题。 “气息这种东西,往玄了扯吧,又太过小题大做,往一般的方向说去吧,又不一定解释的清楚。若是只在我个人画地为牢的医界中进行阐述,它最浅显易懂的规律就只有四个字:世代相传。” “孩子的气息一半传自母亲,一半传自父亲,一般来说,这两种气息不论是截然相反也好,抑或是殊途同归也罢,在孩子的身上,总会是中和一些的,最起码不会完全复刻其中的一脉。”看着一脸郑重其事的雪儿,刘村长淡然道:“但你不一样。” “在你身上的气息,一个是来自于你母亲的史无前例,它用朴实无华的特点在你身上充当了最外层的羽衣,从而完美掩藏了你体内另外一个来自于你父亲的霸道无双。” “那是与我的徒弟,与你口中的敦煌大同小异的凌冽。”刘村长向前微微躬身,第一次首肯了雪儿的问题:“你问我是不是早就知道敦煌就是你的父亲,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半是是,一半是不是。” “我的的确确是知道敦煌就是你的父亲,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并不是早就知道的,而是在前些时候才知道的。” “前些时候?” “说得更准确一点,应该是你第二次从白家主城回来之后。”从未听白兰雨或是田敬禾谈起过雪儿身世的刘村长现如今坐直了腰杆:“当你第二次回来的时候,你体内那一直充当着外沿屏风,那一阵变化莫测的气息,彻底消失了,并显露出了其掩藏下的凌冽之意。” “也正是通过这一阵威风凛凛,我才认出你就是我那徒弟的女儿的。” “气息消失了?”雪儿的眼睛如蝴蝶一般扑闪着,逐渐转起漩涡的思绪翻涌让她将不久前的一幕幕悉数于在脑海之中绘出,一目十行中,她很快就抓到了当中尤为重要的关键所在。 在那家主府邸之中,她曾与幻化成虚影的母亲相拥而泣。 “难道是因为那一件事情?”独坐石凳的雪儿径自喃喃道,至于其身旁那位不知道已经将话匣子开了多久的老人,这一刻总算是有了收歇的意思。 他将左脚脚跟抵在摇摇晃晃的竹椅凳角,将那乐此不疲的前后摇摆止住以后便悠哉起身,负在身后的右手轻拍着佝偻的背脊,正视西边,目送着那落日余晖的渐行渐远。 一切是那样的宁静,又有一如既往的晚风拂面如期而至,推送着多年以来都不曾有所变更的云淡风轻。 “怎么感觉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刘村长动了动机敏的鼻子,顿时便有些不解地低声自问道:“那又是什么东西?” 在西边的落日长霞中,有一道大煞风景的黑芒呈现出完美的抛物线,跃至落日的正中央,随后,就在刘村长的极目远眺之中,猛然下坠。 一马当先的黑芒打响了第一枪,紧接着,浩浩荡荡的流星群在远端铺天盖地。 还没等刘村长从这一头无声的气势磅礴中回过神来,在大陆的西北角却是陡然奏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嗡鸣,恰如一记惊雷破天,震慑人间。 凛冽入风,化作并无实体的波澜壮阔,以席卷大陆之势,向着仍算得上是世外桃源的卧龙村奔涌而来。 没等狂风骤降,刘村长与雪儿的身前相继闪过两道人影,一大一小。大的那位身着黄袍粗袖,算不上靓丽的着装胜在一尘不染的洁净。 来者翻起一掌,正对着来势汹汹的狂风拍出一道全然不亚于怒涛的气机翻涌,眨眼瞬形无踪的澎拜使得那尚不知最终鹿死谁手的针尖对麦芒于千里之外展开旷世一战。 紧跟黄袍身影的另外一人则衣衫褴褛,光是杵在原地随便抖擞一下就能在其身边见到尘烟滚滚的风姿。 此时此刻,他正效仿着黄袍的动作,当仁不让地护在雪儿身前,昂首挺胸。 但比起黄袍的磅礴大气,这位身高跟雪儿差不了多少的小孩子充其量也只能是催动一柄晶莹且玲珑的匕首去实现那转瞬千里的潇洒。 虽然男生的手段跟黄袍相比起来看似微不足道,但御物千里仍能保持匕刃上神念纯粹不杂,操控起来甚至可以做到游刃有余,如此本领,放眼江湖,也只有榜上有名的高手们才能说到便做到。 要知道,他们可都是些成名已久的老怪物,而他,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 “行了,别给我在这儿丢人现眼了。”正致力于化解狂风威胁的陈芒腾出一只手,作叩门的手势径直磕在姜乐冥的脑袋上,打出一声如同敲击木鱼般的清越。 莫名挨了一记无妄之灾的姜乐冥也没有跟陈芒怄气,只是略微不甘地瞪了黄袍一眼,在右手合拳的同时,手肘向后回缩,引回了那柄大有一去不复返之意的匕首盘旋左右。 “村长,还请您赶紧带着居民到村尾那里避难去,江鸣羽会在那里接应你们的。”比起使唤姜乐冥时的呼来喝去,在与刘村长进行言语之时,陈芒主动将身段放在了毕恭毕敬的行阶。 “好,马上去,马上去。”刘村长连忙点头,当即因应陈芒的吩咐而吹出一声短浅的口哨,不多时,便有几位身强体壮的青年小跑着来到了村长的身边。 刘村长不过是向他们简单嘱托了几句,几位代步的青年便是立马动身,开始引领全村人的脚步。 刘村长是隐世的神医固然不假,但并不代表他的实力就会因此而变得超群。而事实上,在这偌大的江湖之中,刘村长也不过只是一个掌握了妙手回春之技的普通人而已,在神魔齐出的武林中,他照样是手无缚鸡之力。 当年之所以会收敦煌为徒,最主要的原因是看中了他的天资非凡,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实际上,刘村长未尝没有藏一个将来能够让这名剑圣心甘情愿地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小心思。 医者仁心,广怀天下。 可义无反顾的治病救人,在某些时候,又何尝不是一种得罪人的举动呢? 浓墨重彩的江湖,从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姜乐冥,还愣着干什么?”陈芒再次望向才将忆寒收入囊中的姜乐冥,一声没有前兆的怒吼把后者吓了一个哆嗦。“还不快去?!” “是!”也不管雪儿和刘村长到底愿不愿意了,姜乐冥反正就是一手抓一个,刹那健步如飞,以闪电般的速度在卧龙村中掀起滚滚长烟。 “小伙子慢一点慢一点!老夫要散架了!” 村子里有刘村长的破音高呼断断续续地响起。 “吼。”姜乐冥他们前脚刚走,一匹苍狼就已然缓步来到了陈芒的身边,他静悄悄地俯下身,乖巧地趴在陈芒身边,宛如黑珍珠一般的眼眸凝睇已有星象若隐若现的天空。 “敦煌大人说,一定不能让雪儿出了这卧龙村。”陈芒垂下了造就固若金汤的右手,“你说,我们拦得住么?” “如果那银发女娃在知晓了真相以后仍要坚持出村,十个你都拦不住。”以本尊相貌示人的苍风幽叹一声,“而银发娃娃出村,姜乐冥必然一同跟随,所以就算是有一百万个我,也拦不住。” “哦,想起来了,姜乐冥身上还有一只你巴不得要好生侍奉一辈子的黑雀。”陈芒面无表情地调侃道。 “我劝你以后拿他来练手的时候,最好也收敛一点,要是真把黑雀给惹急了,神仙都难救你。” “神仙?”陈芒眺望远方,自言自语道:“神仙现在都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去管别人?” 日沉西方。 夜幕终临。 有璀璨星辰开始在幽紫中腾挪。 第三百八十一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势若破竹的明铁营不畏箭如雨下,在那被故意凿出坑坑洼洼的沙场上勇往无前,马术最为精湛的骑兵们一马当先,挽弓开出逾百石之力,顿时便由下至上地激射出另外一片铺天盖地。 由铁精锻造而成的箭矢扶摇直上,以纯粹的人力硬憾行天海卫那斑驳了整片大陆都引以为傲的灵气的箭雨。 居高临下则光芒万丈,以下犯上则暗淡无光,如此截然不同的两拨攒射在半空中的角力,就算是再怎么简单的设想,也不敢径直断言究竟会鹿死谁手。 得益于千古白家的根深蒂固以及慷慨解囊,以致出身于行天大陆的修行者,最能拿得出手的往往都是灵气。不论是江湖上的灵气大家,抑或是后来名声鹊起的晚辈,但凡与天下三角之中的灵气有染,都或多或少地与行天大陆有着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灵气不过是后来居上的另一修行大道,可其中声名远扬的大能却是比另外那一个在世界历史上成名已久的剑道多出十余位,由是,才慢慢衍生出了灵气为天下三角之首的说辞。 单方说辞的甚嚣尘上与经久不衰,终是在灵气修行者的心中埋下了桀骜的种子;久而久之,当种子开始萌芽,作为灵气发源地以及盛行地的行天大陆,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蔑视起其余担任两角的剑道与精神力。 灵气为尊的概念在行天大陆上具体盛行于哪一年,现已无从考证。不过,唯一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当这种概念第一次降生于行天大陆时,包括白家在内的整片大陆,都陷入了止步不前的窘境。 也正因如此,身为白玄齐转世的刘墨才会在观战盛典时,对于场内毫无新意的招数而感到心神不宁。 如此自觉高人一等的心思哪怕是放在现如今的战场上,亦是被行天海卫的众将潜移默化地贯彻始终了。 尽管自备战的那一刻开始,田敬禾就不断地提醒众人莫要轻敌,他们亦是对此牢记于心。可当那杳无气焰的暗影纤长借南溟帝国的骑兵之手射出之后,他们还是下意识地认定了这次交锋的胜券在握。 每个人的心中都拿捏着灵气为尊的道理,心存这四个字再去看那城墙下的浮影,他们只觉得那些驾着骏马奔前耀武扬威的骑兵,不过是在蚍蜉撼大树。 可下一瞬,他们便发现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形如乌云压阵的黯箭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在行天海卫那些个中看不中用的箭雨倾盆,原本是能够将箭羽上的灵气化为己用的锐利甚至看都没去看那些五光十色一眼,仅是挟杂着原有的锋芒毕露,跃上城头,精准无误地轰进了弓弩手的脑门。 “啊!”一连串惨叫顿时响彻临阳,城内闷头做着后勤工作的士卒这才刚应声抬头,便瞧见那高耸的城墙上正有数十道身影急速坠落。 那贯穿头颅的致命伤让他们直接当场毙命。 一切都只在电光火石中发生,那些扮猪吃老虎的狡猾精箭亦是耐心盼至最后一刻才彻底显出它们那无坚不摧的獠牙,脱弦后都能如此隐蔽,也难怪连坐镇城楼的田敬禾都不曾提前发觉异样,以致未能及时救援。 南溟骑兵的第一波激射为临阳给足了出乎意料的下马威,但也变相揭示了南溟大军自登陆以来的第一张底牌。 前仆后继的弓弩手与田敬禾一并行至城墙边缘,后者正凝视着那些在有条不紊中被迅速运上疆场的攻城锤,嘴唇微抿。 与此同时,披上将军甲的尹清抽枪横立,他悍然跨前一步,先是向田敬禾以毕恭毕敬的神态点头示意,随后挥枪杀出一贯驱散晚间阴霾的长虹。 银光熠熠并非流转于叫凡人望尘莫及的九霄之上,而是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微弧,向着南溟军阵的正中央坠去。 泼墨箭雨瞬杀十余位手足,已是坐上统帅之位的尹清自当以礼还之。 枪芒杀进人潮,如狼入羊群,不过是乍现的须臾,就已夺走了百余人的生命。 几乎目睹着枪芒从自己头顶飞过的姜金明对于明铁营战士的死伤表现得尤为平静,既没有半点心痛,也没有分毫感伤,惟一双不知何时蔓起沧桑的深邃眼眸中闪烁出两三点好奇。 对于那一个年纪轻轻却能够坐上统帅之位的银甲白盔,这位南溟帝皇似乎显得十分在意。 “四队,随我出战迎敌!”尹清大吼一声嘹亮,同时自城墙边缘一跃而起,将要落地之时,手中长枪当即向下荡出一道凛然,既是缓和了落地的冲力,又让尹清得以借助此番反弹,乘上那匹在万军丛中最为显眼的傲然白马。 就在尹清立枪,誓要以一当千之际,有同样浑身雪白着装的士兵在其背后悄然浮出水面,临阳的大门始终紧闭,但由尹清领衔的行天海卫四队,却早已在城外蓄势待发。 尹清心底明白,一味地固守临阳虽然确实可以苟延残喘一定的时间,但长久而言,那绝对是一条死路。 南溟的举国之力都在这里,而尹清麾下所能调动的万余人,不过也只是那一众黑甲数量的一小个零头而已,拼消耗战,不论是人手抑或是资源,只有一城的行天海卫无论如何都是远远比不上南溟帝国的。 所以唯有先置之死地,方可在其中寻觅后生的奇迹。 “杀!”尹清深吸一口气,手中双头长枪回旋一周后,旋即身先士卒。 就在姜金明准备发号施令之际,心头突然有所悸动的他却是下意识地望了望停船的方向,这一霎逆风的回眸,让他刚好亲眼目睹了一艘战船的沦陷。 拦腰断开的战船在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哀嚎一并沉入海底,遮天蔽日的白帆灰飞烟灭后,展现在姜金明眼前的,是另外三艘在汪洋中逆风前行的船只。 在那艘居中的战船上,有一门酷似于大炮的装置,浑身通红如赤阳,朝天微微倾斜的炮口正有硝烟四起。 还没等姜金明搞明白来者究竟是谁,一连串宛如雷鸣般的巨响喧天而起。同样是赤红色的流星以那三艘不速之客的甲板为起始点,在夜空下划起一道道笔挺的彗尾,奔着另外几艘仍然抛锚,还来不及动弹的南溟战船掠去,可谓是用尽了先机。 “煜弓火器。”姜金明揉了揉下巴,沉稳而老练的面容上泛起零星几点思索之色,这还是他自登陆以来的头一遭。 “天儿。”姜金明腰别双刃,右手弯刀,左手利剑,此刻他卸下了那柄长剑,将其反手抛给了应声而至的黑骑主人,后者用双手在半空中承过剑,向金甲微微躬身后,一骑顿时逆流,向着汪洋驰驱。 “连那欧阳女帝都想要来淌这一趟浑水,凑凑热闹么?”不再理会身后的战况,姜金明回身望向那已然与自己的军旅开始短兵相接的银甲,寒声道:“呵,正好,还省了朕之后的功夫。” 他那握上刀柄的右手逐渐暴起青筋。而在帝王的面前,正是银枪白马的如入无人之境。 “始终还是差了点火候啊。”姜金明冷笑道,右手悍然出刀,刀刃划空不光伴有猎猎风声,还有不分敌我的锋芒奔行如雷,直逼才刚凭借横扫千军之势荡开包围圈的尹清。 凡剔透刀光所经,一切皆在转瞬一分为二。 兵刃,士卒,马匹,大地,全都在迎上刀芒的瞬间,变得泾渭分明。 “他是什么时候...”当刀芒拔地而起时,田敬禾仍是一脸泰然,可等到仅仅只是袭出两寸的距离过后,这位老人却是瞳孔一阵剧烈收缩,更是立马不假思索地从城墙翻越而下...... “扑哧——”仙气袅袅的一剑将才恢复原貌的列君生左胸贯了个通透,但却没能更进一步,将这冥界的君王彻底扼杀。 化拳为掌的列君生看上去也只是向前轻轻那么一推,却有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的磅礴被他直接从天上拽了下来,将那名青衣如遭受狂风的蝴蝶般拂飞数米。 “我们的千算万算,原来还真的比不上天上老儿随手施下的一记变数啊。”列君生狞笑着抽出胸前的挂剑,那原本该是转瞬消弭,或再不济也应是有黑光蠕动的伤口,此刻却是破天荒地流出几行鲜血。 虽然一点儿也不多,但却实实在在地染红了列君生的衣襟:“你们人类所说的人算不如天算,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拂衣抽袖的南宫幽梦以轻柔荡灭了列君生在自身血脉中刻意布下的暗流涌动,同时又屈指弹出一抹晶莹,承托住那个拼死开得天门后已然是油尽灯枯的韩辛。 在列君生莫名断去半边身子之后,韩辛终是把握住了那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他本身的生命力已然不足够支撑他将天门的通玄之力绽放至极致,列君生此刻就已经被彻底地从林枫的身上剥离出去了。 此时此刻的列君生,不论是面容上的狰狞扭曲,抑或是左胸伤口处的鲜血流淌,全都是拜韩辛一人所赐。 “我发现跟你们这些人不论是打交道也好,打仗也罢,累得始终都是我自己。”列君生啧啧嘴,先是瞥了眼那个顶天立地的青衣,随后仰天长啸,咬牙切齿地喊道:“你娘的苍天,说好的风水轮转呢?你可一次都没能让我如愿以偿啊!” 在他的仰望中,有十颗星辰已然连珠成一线。 “雷...”触景生情的列君生喃喃自语,不多时,天边飘来了一缕淡烟,就在他的注视下,那烟云费尽其这一生最后的一抹气力,将那十颗星辰串联在了一起。 此刻,列君生的眼角却是史无前例地泛起零星泪光,但在下一刻,他竟突然口吐鲜血。 有一剑抹喉,眨眼便将列君生的脖颈连带颈椎一起削掉了大半,唯一藕断丝连的皮肉仅能垂死挣扎,而当列君生的头向后仰去之时,那些苦苦支撑的皮肉亦是彻底断裂。 由南宫幽梦挥出的这一剑凛冽,粉碎了列君生的命枢。 身首异处的残躯再无力踏空而行,只得直直陨落大地,在那因搬山而来的尘土中砸出一道深坑。 刹那间,洛溪城中残留的冥界余孽悉数跪地而死,无不是眨眼化作烟云随风消散,倒是可怜了那仍然浴血奋战的姜行,不过弹指一瞬,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就算这位姜家帝皇的五子再怎么不顾生死,再怎么勇猛无畏,可人力始终有所穷尽,在那笑到最后的黄麟包围圈中,他终是慢慢败下阵来,被万兵穿心而死。 “结束了。”青衣长裙的南宫幽梦俯视着地表的尘埃落定,平心定气地淡然道:“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呢。” 悬空召回担任胜负手的那柄仙剑,在众人仰慕的眼神注视下,她翩然落定。 与此同时,在洛溪城边缘的树林中,有个一瘸一拐的男子正拖着虚弱不堪的身躯,一步步朝着战场走去。 他的神情显得无比凝重。 第三百八十二章 君临天下 “一定要赶上啊。”依靠传送卷轴才艰难抵达行天大陆的刘墨此刻正用单手撑着一棵参天大树,浑身上下仅仅存有一口气聚而不散的他,就连心跳,亦是无限趋近于停滞的状态。 现在的刘墨,与行尸走肉比起来,除了仍有执念在心中挂怀之外,就基本别无二致了。由蹒跚脚步所引致的踉跄更是险些让他就此一蹶不振,若不是跟前恰好有一抹垂枝落如弯月能够供其抓握,刘墨怕是直接就得在地上彻底魂归故里。 他尝试着张开嘴,试图用短促的呼吸来拼命汲取周遭清冷的空气,只是才刚刚微启幽紫双唇,就有灼热鲜血止不住地向外奔涌而出。 剔透如水晶般的血流才刚刚现世,旋即便化作一缕缕飘渺的青烟扶摇九霄。氤氲所经,近乎于消沉的世间万物竟是转瞬焕发出第二春,在夜幕中绽放出苍翠欲滴的水晶质感。 这抹润世便是刘墨在弥留之际,唯二能够留给这个世界的馈赠。 因苍翠而生得灵性的茂盛枝桠此刻正如同门帘般自动自觉地向两边缓缓开启,在葳蕤丛生中拨云见日,将远处那个已是盖棺定论的宁静战场巨细无遗地展现在刘墨的眼前。 远远眺望着那一仙风道骨的飒爽身姿,刘墨顿时长舒一口气,右身顷刻乏力,致使其直接靠在了一旁的古榕树干上。 “这一代白家家主啊...居然还有这么一张牌...”刘墨苦笑着摇了摇头:“南宫幽梦都能被他们俩合力请下来.....” 刘墨用颤抖着的右手悬空一抹,当即调动起清风为己所用,作为自己的眼线转瞬千里,远游至洛溪废墟,如雄鹰在天盘旋。 回转的清风很快为刘墨带回来一张栩栩如生的宣纸画卷,径直形显于脑海中的笔走游龙绘出极其惨烈的战后疆场。 血流成河缄默无声地承载着尸横遍野,那几近粘稠的质感光是以肉眼的轻瞥便可立刻洞悉,入地数寸有余的凛冽箭雨斜坠于泥泞之中,在月明星稀中透放着冷厉光华。 在那惨烈的战场之中,唯有两处与众不同。 一是在甲光金鳞簇拥下的万剑穿心,那已是被捅成破布玩偶的尸体此刻正被无数把长枪高高架起,四肢无力垂地,唯右手仍然死死地攥着那柄已经卷了刃的玄武刀。 二便是当仁不让地“雄踞”了洛溪城正中废墟的身首分离。这位男子身上的伤口比起姜行,只多不少,除却那致命的一剑封喉之外,他的身上更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豁口,尤其是左胸的凌冽贯穿伤,更是连同其体内的心脏一并杀了个通通透透。 惨不忍睹的血口遍布了男子的全身,其中更伴有恰似退潮一般迅速消弭的灰光。星芒如游蛇,从男子的四肢蜿蜒而下后便如同丧家犬一般在平原上抱头鼠窜。在东奔西撞了好一晌过后,这才不甘不愿地与大地融为一体。 “列君生的命枢居然被破了......”挑眉难掩诧异的刘墨此刻正曲着膝盖,仅是象征性地用右手捂住左胸,去感受那已然是微乎其微的心跳。“是他大意了...还是说....” 恍然间,刘墨惊觉身后传来一阵极其来者不善的异动,强忍下喉间的甜涩,他当机立断,顺着已是弯曲的膝盖向后倒去,摇晃堕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道从鼻尖掠过的锋芒毕露。 “老哥...”幽紫绿林之中蹀躞走来一人,摇摇晃晃的脚步复现着与刘墨先前如出一辙的趔趄,但其气息却是远比刘墨的日薄西山要来得更为强盛:“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已有半张脸不复存在的白龙在远处居高临下,俯视着那个就连爬起也险些无能为力的刘墨,冷笑道:“你就该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杀了我,又为什么要分心思去给那冥界的家伙使绊子呢?” 白龙徐步来到刘墨的面前,单脚故意踩在后者前伸的手背上,缓缓蹲下,将自己的重量悉数压在那已是外强中干的男子身上,讥讽道:“更何况,你明知道那个人,本来就杀不死。” 此刻,白龙的双臂俱是无力地垂在身旁,已然被废的双手完全无法动弹,只能任由那些见缝插针的清风随意驱使。 被人切切实实踩在脚下的刘墨默不作声,而白龙暂时也没有更进一步刁难的意思,只是略略仰起头,借用刘墨设下的幕帘,一边远眺洛溪,一边仰望十子。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原来那人一直所说的是这个意思啊。”由于白龙失了半张脸,这才导致他的吐纳尤为含糊不清。 “白龙...”五体投地的刘墨正抑声嘶吼着最后一次质问:“你真的要跟冥界同流合污?” “不。”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的白龙,这一刻,终是道出了实情:“我和他只是在各取所需而已。他帮我杀你,我帮他灭世。” “白龙!”已然查觉事情真相的刘墨瞳孔剧烈收缩,汇聚在胸间的最后一抹精气神此刻悍然井喷,连带炫目光晕一起顷刻燃起玉石俱焚的视死如归。 可没等他最后的殊死一搏付诸实行,自泥泞中破土而出,继而贯穿其胸膛的纤纤玉手便是泯灭了刘墨的最后念想。 清风瞬起凌冽,掸落了绿茵之中的苍翠欲滴,使其在空中盘旋,逐渐凝出一道碧色长裙在空中翩翩起舞。 她的右手正鲜血淋漓,五指如钩中,正抓握着一颗温热的心脏。碧绿的竖眸中不掺半点多余的柔情,只有凶煞洋溢其中。 “怎么会是你.....”刘墨死死地凝视着那张横空出世的俏脸,最后的遗言中吐露着难以置信的神韵。 “我们的恩怨到此结束了,哥哥。”白龙看着刘墨,眼神之中却是深埋着五味杂陈的感觉。他长叹一口气,翘首远瞻,喃喃道:“这里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便不再关我们事了。” 在白龙的眼中,那十子连珠却是转瞬照亮了整个天际,具象为灰色的荒芜排山倒海般涌来。灰芒那宛如水银泻地般的无孔不入将已然卸下所有防备的白龙彻底包裹其中,就在倩影目不转睛地注视下,凭空汇成一只倒悬的大茧。 待灰白蚕茧彻底成型之后,倩影递出手,将掌心中的温热小心翼翼地摁在了丝线的斜上方,自有生命力的漫天灰丝毫不客气地吞下了这颗由倩影从刘墨身上剥下的心脏。 得了大补之物的灰芒顷刻迎来了长达半炷香的沉寂,随着时间的流逝,长裙倩影的眼神却是愈加变得炙热。 当如同短兵相接的铿锵随着蚕茧上的裂隙一起形显于天地之时,已然鬼迷心窍的倩影竟是开心得手舞足蹈起来。 须臾之间,有一只惨白的手掌破茧而出,等到比拟刀锋仍要更胜一筹的纤长斜向剖开这块作茧自缚的牢笼之后,便有一人不带任何气焰地从中迈步而出。 灰白长发一如瀑布,携以柔顺直垂大地,凡银丝所及的大地,均如同冰雪遇阳般快速消融。 男子只是简简单单地向前跨出一步,四周的生物却是莫名其妙地遭受了无妄之灾。植被顷刻凋零,碾作尘埃飘零,归入黄沙大地;动物血肉尽失,凝成森森白骨垮塌在飞沙走石之中。 “咳。”才刚走两步,男子的嘴角却是陡然蔓出一条鲜红小蛇,他俯身下望,不假思索地抬起右手,划开自己的胸脯,不动声色地取出了那一颗停留在自己心间滥竽充数的枯萎之物。 “好一个白玄齐,四叩神通之后居然还有余力弄这么一出花哨事儿,真该到时候给你立一块碑,好让你名流千古。” “恭迎大人降世。”绿裙女子在万物唯恐避之不及中逆流而上,向这位破茧重生的男子心甘情愿地施了一个万福。 “你干得不错。”灰发的帝王瞥了原身为蛇的女子一眼,不咸不淡地肯定了她的贡献后,身影当即转瞬千里。 就在灰发走后,迎其诞生的那颗大茧中,却仿佛孕育出了别样的生命。 仅是目睹着那灵魂虚影的挣扎求生,女子就已经哭成了泪人。 “夜雪......” 只是。 现实之中,大茧早已不复存在。 白家主城内。 “噗——”旗开得胜的白临霜此刻却是毫无征兆地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几乎吓了全场一跳。 “少爷,你没事吧?!”审判立刻以无比关心的口吻上前询问道。 白临霜没有理会全场的目光,只是自顾自地抬起手,从嘴角抹下一道深红色的血影,眼神当即显出无与伦比的凝重。 “列君生......”同样是没有任何预兆的,白临霜当即驾马出城,且一骑绝尘,将同伴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就在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之际,又见华丽的火羽在空中掠起长芒,风驰电掣地赶往洛溪城,一刻未有停留...... “扑哧——” 惨白的五指在一众士卒近乎于膜拜的仰慕下径直洞穿了那青衣仙人的胸脯,南宫幽梦这才刚反应过来,正欲要挥动仙剑之时,又有另外五根修长势如破竹地刺入其腹部。 不过是双手的轻轻施力,便已将这名气宇轩昂的仙人徒手撕成两段。 南宫幽梦到头来还是递出了那一剑的。 只不过那一直都所向披靡的仙剑在此刻却是被那男子仅以两指便轻松夹于正中,稍稍转动手腕,便将这柄仙剑一寸一寸地折断。 “仰仗他人之力才得以登仙的你,凭什么与我斗?”灰发男子负手而立,傲视群伦的嚣张气焰正熊熊燃烧。“你该庆幸自己是被人请仙请下来的,若是你本身在此,我必将你杀得万劫不复。” 南宫幽梦原本的飒爽英姿在此刻却是悉数化作星光飘零,腰斩的致命伤不见有鲜血泼洒,其中痛楚,更是尽数上涌,汇成了在她的身形消散之前,点缀在其眼眸中的胆战心惊。 待到南宫幽梦的青衣仙姿彻底不复存在后,出现在黄麟众将面前的,是一对到死也相拥在一起的神仙眷侣。 与讪讪离场的南宫幽梦如出一辙,他们俱是死于腰斩。 灰发男子面无表情地拂起双手,就在一对粗袖中倾倒出几乎无穷无尽的灰白江水铺天盖地,压根不给那些仍是目瞪口呆的黄麟军半点反应的机会,充斥着荒芜之气的怒波便已吞噬了方圆愈百里的万物。 终界恰好停在天灵京畿城门前三寸位置。而那一直在城上观摩战事的南宫羽,此刻便是亲眼目睹了万物皆化虚无白骨的那一幕。 一望无垠的灰白戈壁就此成型。 在那阴风怒号的飞沙走石之中,只有灰发一人冷眼睥睨众生。 “这座天下,舍我其谁?”君临天下的列君生此刻不过是随手抛出茫茫星辰,荒芜之上当即便有密密麻麻的伟岸身影拔地而起。 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显得无比热切,一经降世,便当机立断地双膝跪地,向那唯我独尊的帝王行九叩之礼。 “恭贺吾王!” 第三百八十三章 龙吟 每一个拔地而起的身影,他们的身上都伴随着空前强盛的气焰,如此正是应了列君生在出征时对每一个部下的承诺。 除却那百位奉命赴死去抵挡敦煌的冥界一字辈,以及那用性命作为代价从而蒙蔽一方天机,好让列君生真真正正在人世间独步青云的雷不在灰芒行列之中以外,其余包括被白临霜与白凤然的里应外合而灭杀的尊,被南宫幽梦一剑除魔的皋,还有那些视死如归地跟随着列君生脚步,充入奇袭行阵的一字辈,均已悉数复活。 至于那些数不清的二字三字部下,在复活之后,其气息俱是更上一层楼,虽仍不得鱼跃龙门,好直接跨至下一个境界,但境界之中的差距,却也锐减至只有一张窗户纸的厚度。 列君生雄踞于天地之间,举手投足都与那拥有着无上神通的造物主别无二致,单手在空中拂掸着飘渺,不一会儿,便有颗粒分明的光晕自其指尖飞流而下,坠在荒芜的沙尘中,乐此不疲地亲手凝造出一道道巍峨身姿。 于飞沙走石之间造就的一兵一卒,仅在眨眼间便成为了一支实力可以冠绝天下任何军旅的兵团,忠心耿耿。 尚且不提那个在唯有十子连珠光芒依旧的夜幕中只手遮天的列君生,仅论那些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其脚下的一位位战士,当中那最显突兀的身影,便是先前被万剑穿心而死的姜行。 他并非冥界中的一员,却是破天荒地得到了列君生的施以援手,自死亡的漩涡中悠然醒转,双目有些茫然地扫视着周遭的荒凉戈壁。 “我这是...在哪...”姜行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察觉掌心仍有坚不可摧的触感挥之不去,沉眸望去,只见一柄焕然一新的玄武刀正在其掌握之中绽放出幽蓝色的凛冽光晕。 时有微风吹拂而过,却是在行经那阵幽蓝之后摇身一变,化作比隆冬寒流更能牵得起刮骨之痛的怒号狂风,于漫天黄沙中勾掠出纵横交错的浅淡地陷。 “新的玄武刀?”姜行颇为不解地挑了挑眉,来回翻转手腕,仔细打量着这一柄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的趁手兵器。 时下眼观鼻鼻观心,将全部注意系数投放在刀光四溢之中的姜行,对于自己现今正置身于巍峨群山的处境却是浑然不知。 待到浓郁至极的死亡之气化形为实体匕刃,手起刀落地刮下他两鬓的垂丝之时,姜行这才幡然醒悟,仅一抬头,旋即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身高九尺有余的壮汉。 那人盘着双手,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在冥界行军中滥竽充数的人类,还没等姜行弄清楚来者的用意之时,率先发难的壮汉当空拍出一掌,向着他的脑门悍然劈落。 不掺半点水分的一掌之威带起猎猎风声擂鼓于姜行的耳畔,他这才不过复生三四次呼吸的时间,眼下却又再次游离于生死一线。 尚未从恍惚中彻底走出来的姜行只能凭借着本能向壮汉那苍白如雪的手掌挥出一刀。如此一记精气神均不在巅峰的锋芒落在那壮汉眼里,一如蚍蜉撼大树的不自量力,属实滑稽可笑。 壮汉嘴角闪过一丝狞笑,于无声无息间顿时加重了掌心的劲力,誓要一掌将这个已然被其认作漏网之鱼的人类彻底斩草除根。 就在有着天壤之别的刀芒与手掌碰撞的那个瞬间,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九天,紧接着,破土龙卷裹挟着狂沙,呼啸而起的霎那就已接天连地。 在列君生的干预下,声势浩大的龙卷变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浮不过两息,沉不过三息。随着天昏地暗的尘烟四起戛然而止,其内部的一场纠纷也已于转瞬分出了高下。 姜行拄刀而立,在他跟前,只有一道仅仅剩下下半身的残躯停留人间。 先前凶光毕露的壮汉,当下已然万劫不复。 “我答应了某个人要护他周全。”列君生俯视着冥界万众,以中正十足的嗓音道出平静淡然,朴实无华的语气,却是让都已噤若寒蝉的全场更进一步地为之战栗。 一瞬间,再没有人敢小觑这一位以人类之姿混迹于冥界军旅的姜行。 “尊。”列君生冷眼扫过那一众就差没有直接五体投地的部下,指名道姓地唤出一个人的名字。 可谓是鸿运当头的尊浑身如同触电般颤抖一下,随后奋然站起身,成为了在场万千信徒中最鹤立鸡群的那一个。 “属下在!”他好好收敛起心中的震惊,用尽量显得波澜不惊的语气高声回复道。 “你为副将,带兵两千,跟随姜行一起走海路去临阳城,支援姜金明。”列君生以运筹帷幄的姿态吩咐着:“在那里,你会遇到之前杀了你一次的那只凤凰还有白临霜,所以我希望这一次,你能好好表现。” “属下定不会让大人失望。”尊躬身承诺道,待其重新直起腰板之时,他的手中已然多出了一柄三叉戟。 冥界所独有的灰芒萦绕在三支戟锋之上,此武一经降世,便已将对杀戮的渴望展现得淋漓尽致。 列君生伸出手,纤长的五指次第而开,将一抹流光于须臾间打入姜行的玄武刀身,换来愈发显得猖狂的刀光掠影。 漆黑如墨的笔走游龙在熟宣上可以做到所向披靡,此时此刻的刀芒迭起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到之处,无不有深邃沟壑在荒漠之上启张泾渭分明。 “赶紧去帮你爹吧。”只有在转而面向姜行的那一刻,列君生那张一直以来都是木无表情的脸,才第一次浮现出零星几点人性。 虽然仍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姜行还是下意识地选择听从那已然是登峰造极之人的建议。不像那些早已将恭敬刻在骨里的冥界士卒,他只是向已然脱胎换骨的列君生微微颔首,随后便健步如飞,依其吩咐往海边奔去。 尊以及那两千名冥界的劲旅化成贴地氤氲,紧紧地跟在姜行的身后。 直到那一批甲士迅速消失于视野尽头,列君生这才将注意重新转回地面俯首称臣的一众士卒。 “剩下的......”当他正准备再度发号施令之际,一声激昂的龙吟却是不识好歹地打断了属于他的闲情雅致。 蓦然回首,就在列君生的跟前,却是莫名其妙地多出来一只足有三人高的利爪,爪生五指,俱有削铁如泥之威。 白衣灰发的列君生不曾动弹一步,那黝黑的利爪便是向其当头拍下。届时,整片天空仿佛变成一座洪钟,而那黝黑中显尽高贵的龙爪则是充当了那势大力沉的钟椎,两者对撞,非但凌空敲出了振聋发聩的嗡鸣,更是在夜幕星辰中撞起宛如湖心一般的涟漪,沿方圆向四围波动。 被振翅翱翔的巨龙一掌从天地至尊的高位拍入凡尘的列君生在地表轰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还顺带砸死了一批来不及躲闪的冥界甲士。 只不过,当四散而出的浓郁气雾重新齐聚一堂之时,仰仗着比以往更为强盛的命枢之力,那些莫名遭受无妄之灾的士卒,转瞬就已再度生龙活虎。 冥界众将齐步转右,没一个上前关心被一爪轰入洞里的列君生,而是神情无比肃穆地凝望着那横空出世的黝黑巨龙, 巨龙堕地,在荒芜中掀起尘土飞扬,一身虽然黝黑却仍不失水晶质感的龙鳞哪怕置身于光芒大放的十子连珠之下亦是不遑多让,用别具一格的熠熠光辉,就在这冥界的主场为自己搏来了一席之地。 “昂——”巨龙纵使以一当千,那与生俱来的龙威亦是没有分毫减少。 冥界众将并没有急于与巨龙展开缠斗,哪怕后者一经现世的下马威就将列君生直接从天地至高的位置一把拽下,两拨截然相反的势力仍是暂且停留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中。 冥界众将在等那一声令下,至于那只在冥界暗无天日的囚禁下虚度了近万载的光阴才羽翼渐丰的巨龙,也同样在等能够手刃仇敌的那一刻。 “是我女儿放你出来的?”列君生自洞中翩然而起,一身连纤尘都未染,就别提受伤了。“呵呵,还真是会给她爹找麻烦啊。” “列君生...”巨龙口吐人言,虽已在竭尽所能地抑制心中怒意,却仍难掩嘴中火舌的喷涌。 那本该是如同凤凰一般的璀璨金焰,现如今却是呈现出剔透的灰光。 “怎么,仗着我女儿才破开了结界束缚,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与我为敌了吧?”列君生摊开双手,颇为不屑地冷笑道:“毕竟我能抓你,自然就能杀你,这两件事对于我来说,不过易如反掌。” “所以,就让我来祝他一臂之力吧?”天地中有浩然剑气于电光火石之间划空而至,峥嵘毕露后又海纳百川,以现世最为锋利的剑芒,洗涤着被冥界染指后所滞留人间的污秽。 就在列君生的跟前,悬停着一柄黑鞘白首,剑锋的主人现不知所踪,只能闻其声,却未曾见其人。 “剑圣敦煌。”列君生眯眼打量着那一柄全然没有出鞘之意的念杀理,摇了摇头:“看来,不复活他们,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呢。” “把手下的命当成草芥,真不愧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啊。”一如蜻蜓点水般落在巨龙头顶的敦煌虽然只有单臂,但正如此前的姜行,整个严正以待的冥界军团,根本没有一个胆敢轻视这位早已在两界声名远扬的剑圣。“只不过有一点让我思前想后都想不明白的是,像你这样一个草菅人命都的混蛋,究竟是怎么爬上一界之主的位置的?能不能给我说道说道啊。” “冥界的组成本身就是我的具象化,我的手下是如此,我的女儿也是如此。”列君生面沉似水地说道:“所以,我所做的一切,充其量都只不过是在合理地调用属于我自己的一部分而已。” “舍弃一些我压根就不需要的东西,天经地义。” “所以你连你的女儿都可以亲手杀死?”在巨龙的俯身前倾下,敦煌反手握住了那柄悬挂的鞘刃:“你可真行啊。” 第三百八十四章 争锋 “我并没有杀死她。”无需列君生亲自动手,两侧一如瀑布般的垂袖早已自动自觉地收敛起峥嵘,将其双手掌心不加任何遮掩地显露在外。 在那与人相似的肌肤深处,显现着一川灰芒长河,纵使滔滔江水在其中各有渠路流转漫漶,但终是殊途同归,汇入两手掌心,闪现粼粼熏光。 “我只是......”列君生原本一早就想好了自己届时的说辞,可等到真正开口之时,发自肺腑的悸动却是让他只能黯然收敛神识,继而默默无言地抿起双唇。 “只是,只是什么?”敦煌的笑容森然而冰冷,虽有武装到牙齿的冥界劲旅在跟前虎视眈眈,仅能背仰黑龙的剑圣,却用一身凛凛气焰彰显出他那颗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虎胆熊心。“如果绞尽脑汁都想不到什么说得过去的解释,那我劝你还是早早放弃的好,免得一会儿把脑子给烧坏了,不小心就走了一步大错特错的险棋。” “算了,反正我也压根没想着跟你在这个话题上白费口舌。”列君生透过合十的手法将掌心炫光合二为一,居左五指向前侧转的同时右手岿然不动,待到纤长手指呈现出十字架的形状后,这才缓缓沿左右拉开。 就在双手从不分彼此的相融中一寸寸重新脱离成独立个体之际,十指指尖那藕断丝连的游蛇红线顿时攀援而起,并在来回旋绕中带回一柄终是愿意悬崖勒马的游子,静卧于万军头顶,携七彩卓宏驱散了整片死寂几乎霸榜的黯然无光。 原先还是彼此不分伯仲的彩虹七色,从列君生的鬓角拂过之后,却是悉数向着领头大哥的红光看齐,而那备受青睐的鲜红锋泽,则是率领着皈依于麾下的其余六彩,齐齐向升腾而起的银灰俯首称臣。 五彩斑斓的流光溢彩,此刻已然蜕变成双色鼎立的缠绵叵测,待到列君生以五指随性轻握天下的一处空洞,一柄拥有着泾渭分明之灰红的利刃旋即伴随着咆哮巨浪横空出世。 在列君生的背后,陡然多出了一具足可擎天的浩然身影,万千触手正张牙舞爪,将其中已然是追悔莫及的恨意凝聚成天生异象的根本地基。 随着列君生一记朴素至极的挥剑横道而出,刹那便有狂雷破土而出,本末倒置地自地心深处扶摇而上,轰入正乌云密布的天空,带起一连串仿如悲鸣般的呜咽。 笔挺的惊雷没有一个是冲着敦煌去的,它们仅是相互配合着在黑龙体外画地为牢,将龙翅中心的正上方作为圆点,倾斜向上,化成一个恰好封住黑龙庞然身躯的雷狱。 这个雷笼由共计刚好九十二道粗大的破土雷所构成,虽然四周围那纯色的灰柱看上去其貌不扬,但在那个九十二影汇聚一堂的顶点处,却是显现出一抹叫人莫敢小觑的猩红,正在其中酝酿着如虹的气势,择时而动。 始终乜视着周遭一切的敦煌对于雷囚的成形根本不加在意,手中剑锋同样也在静候良机。 宛如山丘一般的巨龙微微昂首,充满不屑的眼神仅是匆匆掠过那点蓄势待发的红芒,便已不再多加留意。 其眼眸中那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完美菱形正透放着深邃的幽光,那儿正保留着唯一一处在灰芒侵蚀下能够侥幸苟延残喘的灼红龙威。 龙之所以能傲视群伦,其与生俱来就霸道至极的龙威功不可没,由是,哪怕将其称之为龙的命根,也绝对不足为过。 千秋万载以来的囚禁,早已让巨龙的龙威被几乎无孔不入的死亡之气蚕食殆尽,倘若龙威尽失,那么这只通体黝黑的巨龙,便将彻底成为列君生能够一人独享的养分。 而事实上,如果没有先前那一次的逃离,没有那银发倩影暗中的出手相助,巨龙早就该成为列君生的囊中之物了。 索性历史的轨迹没有向最糟糕的情况发展。而这一点,不论时光如何飞逝,它都始终值得后世为之庆幸。 仅仅只存有瞳孔中那零星几点龙威的巨龙,时下却是一点没有退缩之意,昂首挺胸的一步踏前,旋即便激起了竖眸之中的骇浪滔天。 凡龙,皆为天下尊者。尊者之间又有各自不一的品行,究其根本原因,便是这龙威有别。 有苍龙生而笑傲人间,振翅凛然浮掠千里,制霸于尊,这类龙便是不羁之中彻头彻尾的桀骜,向来都以出则威震四海八荒的气魄雄踞于云深。 又有游龙降生于流水潺潺,随波逐流又随遇而安,终年以似水平静默默欣赏人间。 而时下充当敦煌援军的这只黑龙,则诞生于一望无垠的草原,生而便俱有野火烧不尽,吹风吹又生的本事。 所以,哪怕龙威少得硕果仅存,巨龙仍可借此生生不息。 山雨欲来风满楼不过沤珠槿艳,待双剑具成气候,雷囚中心的猩红当即向着龙心所处赐下直击灵魂的灼焰。 纵使早有心里准备,可真正等到那势大力沉的突袭如期而至,哪怕是巨龙那巍峨的身躯,也是陡然为之一颤,顿时向下坠沉数米的距离。 震耳欲聋的嗡鸣盖过了气势非凡的战吼,由悍不畏死的冥界士兵所展开的,一如暴风雨般的凌冽攻势在死寂灰光中绽放出最为惹眼的璀璨光晕,由是衍生而出的流星雨在驱散朦胧硝烟的同时,更是将毫不留情展现得淋漓尽致。 随便一击都足以蒸发凡间生灵的迅猛此刻就好似骤雨倾盆,不由分说地轰在了堪称是活靶子的巨龙身上。 “吼——”一时间被砸了个节节败退的庞然大物很快便以一记响彻九霄的龙吟作为其对冥界众将的回礼,音浪中不光携有巨龙本身的愤懑怒火,更有敦煌施加其中的剑气聚而不散,以此回旋百里,将那些一马当先的士卒顷刻湮灭成灰。 紧接着,泰山从天而降,以誓要令天地为之色变的压迫力,砸入那形似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冥界行军队伍。 亦在暗影其中的列君生对于天生异变根本不为所动,惟一身灰光更显剔透。不多时,扶摇直上的巨龙便已透体而过,坠入大地。 部下是生是死,对于列君生而言,恰如其所说,正是些无关要紧的东西,可有亦可无,时下用单手承托巨剑的他,正冷眼端视着那个乘风而来的独臂男子,面沉似水的表情自始至终都瞧不出半点变化。 瞄了眼那只随风舞动的袖口,列君生做喟然长叹,转而将重剑让入左手,同时将右手负于身后,紧紧贴在背脊位置。 反握剑柄的左手改掌心向天,用除拇指与食指外的三指固定重刃不让其有半点倾倒,随后挑起食指,向着已然恢复蓝红异眸的敦煌勾起挑衅韵味十足的手势。 电光火石的瞬间,有一贯呈现出雷霆万钧之势的长虹追向灰发的君王。 高手过招,要么点到即止,要么一瞬决生死胜负。而很明显,这一场新仇旧恨相继交织于一起的战役属于后者。 白光踏行黑芒的声势浩大宛如昙花一现,才刚刚企及列君生,就被后者以四两拨千斤的劲力一瞬抽飞数十里。 顿时形化陨石的蓝衣一路火花带闪电,闷头撞进了荒漠边缘,在那绿林与灰黄正无限纠缠的界限处,轰出一道蜿蜒九转的裂谷。 凭借着立剑入土,敦煌这才勉强止住了身上那些个仍要造次的余力,他微微张嘴,竟是从中吐出与四周围如出一辙的隐涩灰雾。 从黄沙中抽出黑鞘,此时此刻,鞘刃虽然半点破碎的迹象,但却仍在震颤不已。敦煌沉眸望去,只见自己的虎口处已然迸裂,鲜血滚淌而出,为鞘中剑尽数吸收。 “不论你的修为再怎么高深,你始终都只不过是一个肉体孱弱的人而已,又怎么能够与一界进行抗衡呢?”列君生纹丝不动地昂立于苍穹,将身下的哀嚎四起置若罔闻,仅是隔空向敦煌寒声道:“冥界一统世界,是大势所趋。” “切。”敦煌将四指先伸长后回拉打在掌心下沿,拍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够听清的清越,伴随着和光缠绵,他虎口处的伤势很快便恢复如常。“怪不得你们冥界的人都喜欢说屁话,不论是之前那个在海上拦我的家伙,抑或是更早之前的那个什么佞,原来都是学你的啊,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之前口口声声尊你一句剑圣,并不是因为我就怕了你还是怎得,只是想看看我们究竟能不能达成共识而已,毕竟再怎么说,你也算我半个女婿,总不能一点情面都不讲就给你直接杀了。”列君生一步千里,转瞬便来到了敦煌的面前,死亡之气如影随形地跟在他的身边,将边界那些原本还能与沙丘分庭抗礼一阵的绿茵摧枯拉朽般彻底粉碎,进而以灰沙取而代之。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列君生悍然出剑,速度纵使快到令人目不暇接,却是被敦煌及时用回刃及时挡下那直冲脖颈落去的锋芒。 双刃的第二次交锋,其结果与第一次大同小异,只不过这一次,敦煌并没有再次被击飞数里。不过只可惜了他才刚刚恢复如初的虎口,经此番对撞之后,又再度裂出鲜血淋漓的崩口。 “我打算直接杀了你,然后撷取你的灵魂,从而再造一个‘敦煌’出来。”列君生皮笑肉不笑地睥视着正吃力的敦煌,冷若冰霜地说道:“这样一来,也算是给我女儿有了一个交代。” “你居然还会在乎你女儿的想法啊?”敦煌费尽千辛万苦才将双刃的对峙压制于可控范围:“这可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呢。” “我身上能让你大吃一惊的东西多了去了。”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尤为平静的列君生仅是稍微加重了单臂的气力,便将重剑再度逼至悬停于敦煌脖颈上两寸的位置。“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是投降,还是死?” 敦煌没有给出任何言语上的答复,他只是仰起头,一对异色的瞳孔闪现狡黠的光晕,随后,一口唾沫被他直接咳在列君生的脸上。 立谈之间,原先还是一直被动架剑做抵挡的敦煌尤为果断地抽回了黑鞘的分寸不让,任那冥界至锋斜落的同时,他不退反进,先是当机立断地俯下身子,在付出了衣襟破碎成灰的代价后,险之又险地避过了那一足以夺命的锋芒毕露。几乎是同一时刻,他调起早已与手肘紧紧贴合在一起的念杀理之剑迎着列君生的腹部划过,霎时引出流光喷涌如江河。 既有一招得手,换作以前,敦煌定然会乘胜追击;但现在的他,则是全然不敢冒进。 交战前夕的一句一步错,步步错,虽然是挑衅的说辞,但又何尝不是敦煌对于自己的警醒呢? 列君生的腹部被横切出一个深可见脊椎的豁口,但他本人却是一点儿也不在意这种伤势。毕竟如此的致命伤对他而言,想要恢复,需时不过一个慢条斯理的转身。 “我就把这个当成你最终的答案了。”列君生从降世以来都维持着涣散的瞳孔,在这一刻,终是浮现怒愠。 第三百八十五章 启封 这个人间,凝剑入鞘之前,敦煌向来都是自己一人平步青云的,哪怕是入鞘以后的江湖,除了那一次叫人猝不及防的金莲绽放之外,他甚少有吃过大亏。 入鞘凝眸起紫光后,敦煌的剑圣境界随之大降。尽管在其重出江湖的日子中不乏有类似于断臂明悟这等奇妙机缘接踵而至,但不论明悟怎样深刻,他始终无法重回那个一剑能平天下的巅峰。 封鞘不仅绝了念杀理的猛厉长达十余年,更是在敦煌体内设下了一个只能以殊死一搏作为代价,才能重新光芒万丈的血誓瓶颈。 剑与鞘的临渊对峙,乍一看彼此锋芒不相伯仲,可真正等到两者相继衔起破空凌冽对撞之时,那几乎无可抗力的蔚蓝流星总会蓦然成形。 敦煌始终不知好歹的所作所为让列君生彻底动了真怒,在其出神入化的控制下,冥界至锋的斡旋贯出一尾长虹彻亮夜幕,照着敦煌的左心胸脯呼啸而去。 凌冽才被后者堪堪挡下,得理不饶人的列君生顿时踏罡而行,眨眼莅临敦煌跟前,灰白色的眼瞳中,纯粹到只剩下澎拜杀意仍在其中肆意流转。 就在列君生贴身近战之后,由其所掌控的冥界剑身更是变化诡谲,要么顿时化软骨轻柔,顺着其手腕的侧转而甩出崩枪玄弧的回马式,浮空游鱼即得水,于虚空畅行无阻,奋而转起一道倾斜的灰白镜面立于九天之下,镜中圆玄分为两层,一马当先的,是可削铁如泥的显赫威能;紧随其后的,则是叫人感觉到一如置身泥泞沼泽般的插翅难逃。 浩然剑气自玄圆中激昂起大势,又裹以盛气凌人的无解牵引。既是双管齐下的来势汹汹,已是身陷被自己砸出的囹圄之中的敦煌不敢过分托大,同样是引剑而动,于瞬息勾掠起以点破面的势不可挡,与那围绕在列君生身旁的灰芒在碰撞的瞬间,顷刻拉开针尖对麦芒的刀光剑影。 列君生不论是借夺舍林枫躯壳而投影于世,抑或是其不久前的真身降世,他都一直都贯彻着以力压人的简单质朴,且尤其倾心于江湖传言中那你来我往的高手切磋。由是者,他不光甚少表露出乘胜追击的习惯,更是没有从来都没有使用过任何阴阳并施的高超手段,一直都在致力效仿着那你一招,我一式的见招拆招。 既然一早已经无敌于天下,那么就得给自己找些挑战,才能借此让这场结局已然板上钉钉的战役赢得更有成就感啊。 所以,哪怕列君生被敦煌惹动了肝火,他亦是没有用雷霆万钧之势去痛下杀手。一剑挑飞那不自量力的身影后,他还故意在半空停留了两息,大大方方地将宝贵的调整时间赐给了独臂的敦煌。 时下圆玄一如白云般的层层套叠亦是贯彻着同样的道理,列君生虽然说是心中杀意横生,但他始终都没有一击碾死敦煌的想法,由冥界至锋一蹴而就的,那足以倒映整片夜空的镜面剑光,若是旁人有心,敢于去深究其中底蕴内涵,便会惊叹于其威势妙至毫颠的把控。 双层光晕的秋波流转,不多不少,刚好徘徊在敦煌剑不出鞘的修为顶点,既没有无懈可击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却又逼得后者不得不抽动全力加以应对。 两者交织,不仅圆了列君生企图游戏人生的想法,又能换得此消彼长的优势,当下便已有一箭双雕作为保底,若是运气好,三雕齐落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这一回,列君生是好巧不巧地迎来了幸运女神的眷顾。 敦煌当机立断的一剑轰在那完美无缺的玄圆之上,虽然是及时破开了那桎梏缠身的窘境,但也付出了一则让其心痛不已的代价。 其翩然飞身的躲避尽管不算狼狈,但此时此刻,他那孑然一身的手无寸铁却是无比显眼。 黑鞘白首此刻正被列君生握于掌心,纵使剑身正不断向外散发出刮骨锐利,却是分毫无法动摇冥界君王对它的掌控。 兵器脱手,一向都是江湖中人,尤其是剑客一行中的大忌。失剑如失魂,失魂即失命,可不是开玩笑的。 哪怕是江湖剑道中享誉盛名的脱手剑,其御剑者最起码也要以念为驭,驱动剑阵为己所用才可成事。但像现如今念杀理这般被人连同神念一并毁去,彻彻底底落入他人掌控的窘迫,基本就等同于宣告了败局。 这还是敦煌自打仗剑走天涯以来,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丢了剑刃的敦煌面沉似水,单臂悬垂身侧,一双异色双瞳冷冽地凝睇着左手凝剑右手持鞘的列君生,眼神中不见有任何波动。 “不错的剑。”列君生转过头,瞥了眼正硝烟四起的荒漠中心,在那滚滚黑烟之中,时有愈发澄明的光焰炸出弥天大火,连带着一连串聒耳的痛呼与惨叫。“不过与那把剑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的。” 列君生将黑鞘顺手一抛,念杀理之剑当即化作一尾彗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敦煌的眼角掠过。 后者乘借列君生因由目中无人而释出的好意,负手五指启张,以岿然如岳的清明驱散了萦绕在黑鞘身上的死亡之气,令其中被压迫的气韵重新爬至巅峰,于残存雨林中回旋起一阵落叶纷纷后,再度为敦煌所掌控。 “雷在临战前,对于你的剑可是无比在意的。”列君生索性直接在敦煌面前席地而坐,一边摇了摇头,一边笑容玩味地向那位剑圣讥讽道:“他甚至认为你要比白玄齐更加危险,特意让我派了一百多号一字辈,说什么一定要逼你出鞘,才能保证大局万无一失。” “当初我还勉强算得上是将信将疑,而现在,我反倒觉得是雷多虑了。”列君生冷笑道:“白玄齐毕竟是连我都愿意放下身段去招安的大能,而并不像你这个只因为与我女儿有关系,才会被我屡次示好的剑圣。” “是这样么?”接过剑的敦煌瞧了瞧黑鞘上那已被列君生捏得“不成人形”的白首,面色淡然如初,惟深眸之中渐有不曾受过这般奇耻大辱的猩光一如风卷残云般蚕食起正中蔚蓝的理智。 “血誓一旦被破,就算是假借走火入魔的邪门歪道,你最多也只能活个半天。”列君生洒然拄剑起身,眺望着彼岸气焰趋于鼎盛的敦煌,寒声说道:“才半天,连第二日的太阳都不一定看得见,能成什么事?” “至少...”敦煌表情尤为平静地将拇指挪至柄上仅有一边凸出的剑格,微笑道:“够我杀你三遍。” 列君生的眼神顿时一凛,不过是须臾一瞬间,夜幕下,生有一袭灰影贯穿行天东西两岸,更一路沿破至汪洋尽头,险些令这片完整大陆连带着眺望无垠的沧海一起对半而开。 卧龙村前,因有陈芒与苍风联袂起势作抵挡,这才勉强抑制了那势如破竹的灰光在这方世外桃源中造次。 可就算是有两人联手抵御死亡之气的侵蚀,这阵史无前例的澎湃,却照样迫使二人口溢鲜血,有黑雀血脉作为洗涤的苍风还好,其受伤的程度远没有达到肉眼清晰可见的骇人程度;但其身旁那个无依无靠的男子,就远没有他这般幸运了。 粗袍之上,有一道血线自左肩一路崩至右腰,虽仅仅只是浅淡入体,却在陈芒的身上换得血如泉涌的惨烈,一身黄袍更是在顷刻间为绯红所浸染。 “噗——”陈芒再度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双脚再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随着一阵充当起最后一根稻草的瘫软乍现,他当即跪于地面,全身上下唯一残存的气力被他用来勉强支撑起腰肢的挺拔如初。 “你还好吧?”苍风飞身越过脚前的沟壑,来到陈芒的身边,充血双眸中满是担忧之情。 “这就是....郑大人一直所说的灾祸啊...”已是七窍流血的陈芒压根没有分神去回答来自于苍风的关切,气息正十分紊乱的他,正眺望着天堑来时的方向。 “喂!”有一声惊慌失措的高呼从陈芒的背后响起,不多时,一位面容虽然仍显稚嫩,但双手却已经是老茧满布的男孩子出现在跪地黄袍的身侧,望见后者伤势的那一刻,他的瞳孔顿时剧烈收缩。“陈芒,你...你怎么了?可别吓我啊喂!” “放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陈芒白了姜乐冥一眼,勉强扯动嘴角,冲他笑了笑。 “是啊,你也就只有一时半会儿的命了。”有紫衣从村落中缓步而来,他的身边跟了三个人,分别是银发的雪儿,拄拐而行的刘村长,还有一个不论如何都要拽住自己一只胳膊才肯安下心来的小小花仙。 “江鸣羽,你胡说些什么呢?!”正着急的姜乐冥完全顾不上什么长幼尊卑,他那脱口而出的直呼其名反倒还让仅是阐述事实的紫衣略略有些惊讶。 “小伙子,别动那么大火,收一收收一收。”刘村长将拐杖杵在脚边,一边抚须一边挥了挥手,随着清凉和风拂过姜乐冥的脸,这才让后者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垂望自己的双手,此时此刻,黯黑色的烈焰正熊熊燃烧,与此同时,一旁的苍风更是情不自禁地五体投地。 姜乐冥的胸前衣襟毫无征兆地隆起一团宛如苹果大小的球体,正摩挲着向外探出娇小的脑袋,那是一颗点缀着黝黑纤绒的鸟头,锐不可当的喙嘴正熠熠生辉。 一直都在姜乐冥心海中沉睡的黑雀终是在这一天悠然醒转,在众人的注视下,它满心欢喜地从姜乐冥的怀中飞出,摇晃着稍微有些臃肿的身形,颤颤巍巍地落到其主人的肩膀上,而后又蹦蹦跳跳地爬到姜乐冥的脑袋上,在那儿形如隐身般乖乖坐好。 “村长,”由于时下的当务之急是该如何处理陈芒的伤势,于是乎,黑雀的冒头降世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无关痛痒的插曲。“您能帮他疗伤吗?” “这我可真是无能为力啊。”刘村长摇了摇头:“那阵外来之气直接侵蚀了他的身体,那才是病源关键所在,只是,我从来没见过那种气啊。” 姜乐冥转而望向了紫衣,得到的答复与刘村长如出一辙。 “难道我们就...就这样看着他死么?”姜乐冥手足无措地喊道,幅度极大的动作险些抖下了那只才刚刚在其脑袋上筑窝的黑雀。 后者挺着圆滚滚的身体,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下身形,便是连忙如小鸡啄米般用鸟喙戳了戳姜乐冥的头,旨在交心的幽怨话语喃喃而起:“我的好主人呐,你就不能往你那黄袍师傅的身边看一看吗?” “什么?”犹如风铃般悦耳的清越响彻姜乐冥的脑海,将其焦急万分的心绪不费吹灰之力地安抚下来,下意识地应声回望,却见那道银发倩影不知何时已然递出了自己纤细而坚定的双手,抵在陈芒的背后,正海纳百川般吸收着那些深入骨髓的异样之气。 第三百八十六章 玉石 氤氲缠绵如丝绸布上的走针穿线,以银发娇躯为布帛,顺应掌心扶摇而起,后又无遮无掩地来回穿梭,终层化一对朦胧蝴蝶翼,扑闪着缀在雪儿的后背。 她将正于陈芒体内肆虐的荒芜如同抽丝剥茧般一点一滴地撷出,又把自身比作对阵死亡之气以来,始终百试百灵的药引,有条不紊地净化着那些个不速之客。 待化蝶翅膀扇出今夜首次刮袭于卧龙村的轻柔和风时,雪儿旋即小心翼翼地收回双手,在胸前反扣着叠在一起,然后沿左右缓缓拉开。 等到四指行至将离边缘的时候,腮帮子早已鼓起的雪儿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至于那盘腿正坐于地面的陈芒,亦是在此阵长吁过后,将体内最后一道逆血仰天吐出。 所向披靡的灰芒一旦消弭,一直在侧袖手旁观的刘村长果断出手,纵使其年事已高,但若是单从此番争锋多秒的迅猛动作来看,却是一点瞧不出老态龙钟的样子。 腾腾青晕自其袖间滚滚而出,墨绿色的深邃酷似于在荒废鱼塘上大行其道的浮藻,一经现世,当即便霸占了众人视野之中的半壁江山。 从雪儿身边绕道而行的墨绿光晕仅仅只是对外洒下零星的气韵流转,便让众人脚下的土黄顷刻萌生稚嫩草芽,待其一如众星捧月般将陈芒簇拥于中央时,其周遭芳草更是疯狂生长,不多时,已然铺出唯盛夏所独有的苍翠欲滴。 茂盛至极的葳蕤承托起双眸微微闭合的陈芒,将大自然野火不尽的玄妙凝成看得见又感受得到的浮光掠影,丝丝入扣地融进陈芒体内,令那一道横跨南北的血线于眨眼间变得严丝合缝。 “好了,让他再休息一会,就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刘村长接过由江鸣羽好心递上来的拐杖,一阵踉跄后这才摇摇晃晃地重新拄拐站定,脸上的矍铄红润在此刻稍微淡了那么几分。 此前突如其来的变数让姜乐冥始料未及,而眼下众人几乎无可挑剔的妥善应对,则更是让姜乐冥发自肺腑地觉得自己像是个一窍未通的局外人。 “这...”尤其是当姜乐冥回忆起刚刚自己几乎于失态的表现,当下便羞愧到无地自容,更恨不得直接就地挖坑,不去管那么多三七二十一,先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去再说。 “人道是打是亲骂是爱,原来真的不无道理。”打量着时下正坐立不安的姜乐冥,紫衣呵呵笑道:“挨打挨得多了,结果反倒是学会担心起别人来了。可以,有天赋。” 姜乐冥抬起头,恶狠狠地剜了江鸣羽一眼。 后者对此视若无睹,仅是踱步到才刚刚从五体投地中颤颤巍巍地爬起来的苍风身边。原本便能过目不忘的江鸣羽,此刻更是同时集雪儿与刘村长二家之长,起手便恢弘,以八分形似七分神似的玄妙手法,洗涤着苍狼身上的荒凉,并为之一丝不苟地疗伤。 “唧唧——”一直都舒舒服服地躺卧在其头顶的黑雀不知何时已然带着圆滚滚的身躯跳到了姜乐冥的肩膀上,用一对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爪子将自己牢牢固定在其主人肩头,鸟喙大张,打了个余音足可绕梁三日的哈欠。 自打海边归来以后,这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涅槃黑雀,总算是睡饱了。 嘹亮裹挟着寡淡烟火气翩然降世。众人原本都只觉得那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嗓门稍微大了一点的简单轻吟,却没曾想凤鸣竟能以广袤天地作它一人的背景板,在这夜幕倾垂下彻荡起盘旋满界的清脆。 啼鸣连带落雷一起,绕过座座峰峦迭起的高山,拂动岿然百年有余的古榕,扬起几近于直接扑入内陆的狂浪,又相继在两个不同的远方分别铸起一道架势分毫不让的火光冲天,以及同样震啸九天的激昂。 金凤展翅而翔,有大日一路随行;苍龙震慑万古,有星辰为之倾倒。而一手造就这岸上神迹的,便是时下正被姜乐冥捧在掌心中的一只肉嘟嘟的小麻雀。 “嘻嘻——”响在众人耳畔的,仍是那一串颇为不明所以的清越,可落在姜乐冥耳朵里的,却是一阵展颜的欢欣雀跃。 还没等姜乐冥出言问一句话,霎时变得瘦骨嶙峋的黑雀嗖得一声就再度飞回了他的心窝,不留有任何余地。 “这算是什么事啊?”刘村长盱起眼睛眺望着远方近乎于黄昏火烧云的红中缀金,抚须的右手哆哆嗦嗦。 “风水轮流转,安稳日子过得久了,自然也该刺激刺激了。”凭借着自身出神入化的模仿本领顺利治好伤势本就较陈芒轻的苍风后,江鸣羽跨前一步,直面于热浪吹来的方向,呢喃道:“天时地利人和,哪个不是万里挑一?” 话音刚在心海初落,江鸣羽便情不自禁地望了望那向来不发一言,却无时无刻不在用双手死死缠绕着自己胳膊的花仙,默然摇了摇头。 “苍风叔。”一阵缄默无声后,神情正无比凝重的雪儿终是站起身来,向着眼中正五味陈杂的苍风踱步走去。 “雪儿,”与此同时,伤势的恢复才刚刚被提上日程的陈芒亦是双眸启张,他当机立断地抬起手,一把将银发倩影冰冷的五指握入掌心。“敦煌大人说......绝不能让你过去。” 雪儿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吭声,只是用牙齿将唇瓣咬得死死的,顿时渗出的绯红于其双唇染出鲜艳欲滴的光泽。 她始终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才刚刚爬起来的苍风,用如剑刃般锋锐的眼神,直刺进苍风的心窝。 正单手握住雪儿的陈芒,对于前者的颤抖更有着最为直观的感受。 在旁人的注视下,三人一直保持着这样分庭抗礼的姿势。 所谓旁观者清,占据最佳位置的姜乐冥虽然仍不知三人正因为什么而彼此互不相让,但当他捎见雪儿眼神中的坚定时,其本人亦是在心间有了答案。 那一寸一寸向雪儿身边靠去的挪步虽然异常缓慢,却胜在不惧,一不惧此时此刻——陈芒的瞠目怒视;二不惧未来某刻——将要面对的滔天杀机。 “我之前才说什么来着?”苍风在陈芒的仰望下缓缓挺起腰杆,有些无可奈何地摇头晃脑道。 “银发的小娃娃一旦下定决心要完成某件事,我们是绝对拦不住的。”陈芒忧叹一声,嘴角掠起苦涩微笑的同时,放开了自己那只如果雪儿想,随时都能轻松挣脱的右手。 “去找大人的时候,切记要万事小心。”雪儿回过头来,听见的是陈芒自认命的柔声嘱托:“可千万别再去主动惹是生非了,不然敦煌大人下一次就得拿我来磨剑了。” 在陈芒主动递上前去的右手指间,正夹着一枚悬挂于红绳之上的玉石,圆润而洁白,一如中秋时节的当空皓月。 “如果雪儿执意要来找我。”在那风平浪静的夜幕中,曾有独臂乘着月华只身来到名副其实的卧龙村,将这一枚玉石亲手交付给了陈芒:“你就把这个给她吧。” “这是?”彼时的陈芒对于手中玄月仍是满头雾水。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想要瞒她瞒多久么?”向来都无比意气风发的敦煌,此刻却是默默蹲在偶有跃鱼的池塘边上,悬垂着单臂,轻轻触动镜面水心,荡去一道道涟漪。 “您是说雪儿?”陈芒当即会意,旋即脱口而出。 “当时我的答案是永远。”敦煌啧了啧嘴,两指回勾,正好钳住一尾在晚上错把其手指当成什么好吃的鲈鱼,它身上滑溜的鳞片在敦煌手中形同虚设,仍其如何挣扎摆尾,却始终无法从中脱离。 就要认命之时,敦煌大发慈悲地将它放归了人眼中显得无比渺小的鱼塘。 “可无论什么事,到最后,还是得要看老天爷的脸色的。”敦煌放过了那一尾少说得有十八来寸长的霸王鲈鱼,继而目送着险象环生的家伙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而并不是说洞悉了天地法则,长成了天地巨人,就能够将人意超脱于世俗了。” “大人,您这是......”陈芒的表情尤其复杂,敦煌此刻的大侃玄妙道理,他曾几何时也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见到过,所以,他才会心有余悸。 “陈芒,”敦煌缓缓起身,借着提灯微弱的火光,他以侧脸望向这位一直以来都穿着黄袍粗袖的男子,淡然道:“我就要死了。” 这正是与当初别无二致的晴天霹雳。 “冥界列君生的复活不管怎么去干涉,它都会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敦煌伸手接下一片落叶:“无论如何,在这一件事上,我都必须要去拼一拼;一方面是郑昇最会美其名曰的为了天下苍生,而另外一方面......” 敦煌在此刻沉敛呼吸,强忍下双眸深处波澜壮阔的怒意横生,待其再开口时,就已然没了这段的下文。 “就在一天后,行天大陆便会成为战场的中心,在那个时候,如果雪儿执意要来找我,你就将这个东西交给她;反之,你就替我一直保管着这枚玉石,等到雪儿十八岁那年,再把它交给她。”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至于姜乐冥那孩子,你无需太过操心,我已经为他安排好之后应当走的路了。”敦煌扬起单臂,拍了拍双目略微有些失神的陈芒肩膀,向其露出一抹真挚的微笑:“以后,很多事情就得拜托你了。” “大人。”陈芒先是瞥了瞥手中的玉石,后才心乱如麻地重新看向敦煌。 只是还没等他说上一句完整的话,那神出鬼没的独臂剑圣就已然彻底无踪。而他唯一留下的,除了那枚玉石之外,就只剩下池塘水面的圈圈涟漪了。 那一夜的约定,今日果真如期而至。 “谢谢。”雪儿从百感交集的陈芒手中接过分量无比沉重的玉石,将其挂在脖子上。紧接着,她向陈芒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步骑到主动放下架子的苍风身上。 搭了少主人的苍风旋即仰天发出一声长啸,立刻迈开步子,向着赫赫余威仍“风韵犹存”的方向风驰电掣。 “等等我啊喂!”被遗弃的姜乐冥被逼无奈,只能是撒开腿,紧随铺面而起的硝烟往玉林深处追去。 “都走了啊。”刘村长驻足原地,静静看着一骑绝尘的风光,话有别样玄机地感叹道。 江鸣羽并没有帮腔,只是暗自坐到离陈芒不远的草坪上,弯起膝盖,在上面曲肱而枕,自降世以来就与之形影不离的花仙,自然一路跟随。 “村长,卧龙村这边,您一个人照顾得来吧?”陈芒深吸一口气,尽量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询问道。 “当然可以。”刘村长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俩一会儿也得出去了,放心,卧龙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真是难为村长了。”陈芒歉笑道:“我们本就是寄人篱下,结果却还给您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哪有的事儿?”刘村长连忙摆手道:“都是自家人,压根没有啥麻烦不麻烦的。倒是你们呐,上去了可得小心些。说实在的,老头子我啊,真不怕你们缺胳膊少腿,唯独是怕你们回不来。” 第三百八十七章 战线 “放心吧,”陈芒悠然起身,先是下意识地耸动肩膀,而后才稍微大幅度一些地转动右臂,牵扯着他身上那条才大病初愈的伤疤,墨绿荧光如熏香上的火星,在伤势尽头不迅不急地沿线往下,令那一条突兀的再生白皙得以重返小麦色的行列。“会回来的。” “老头子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刘村长一阵长吁短叹,除开需要拄拐来支撑自己稍有虚色的身体的右手依旧不可轻易动摇之外,另外一只沟壑满布的左手则是开始在腰间来回摸索,像是在掌心酝酿着什么将要横空出世的奇异玩意儿。 此时此刻,江鸣羽恰好携手花仙自一旁不被任何人所打扰的与世隔绝中悄然隐退,再次落入凡尘俗世,只不过这一次,是紫衣主动握住了被其以紫熏花命名的女子之手。 “年轻的时候总是喜欢鼓弄一些高深莫测的稀奇宝贝,觉得只要把它们制作出来了,就能证明自己是这天下数一数二的神医。”在三人的围观注视下,刘村长默默翻开手,只见其掌心正躺卧着两颗一如珍珠大小的幽紫丹药。 丹药本身如同一条清澈见底的泥上小溪,至于其中那阵仅凭肉眼都能够看清的深邃,则源自于溪中泥沙的翻云覆雨。 “溯原丹?”论人生阅历,江鸣羽远不及陈芒;但如若单论医药知识,一马当先并一骑绝尘的,自然是这位江家最后传人当仁不让。 仅仅只是瞥了眼丹药中自成一脉的云雨翻腾,江鸣羽旋即瞪大了眼睛,嘴角微微颤抖,纵使无言,照样不碍其脸上诧异的勃发。 药毒本就不分家。 如此,自幼便熟读毒之一道的江鸣羽,自然而然地对药道亦有充分了解,只要是在天下至毒与天下灵丹二者间均榜上有名的奇珍异宝,他都有所涉猎。 所以,当江鸣羽亲眼看着刘村长将这两枚于天下灵丹榜中位列第四,制作难度却是天下医界公认的首屈一指的溯原丹拿出手时,他当下便脱口而出。 天下存在着各种榜单,除开那江湖人士人人趋之若鹜的风云榜之外,其余的珍宝物榜,但凡是跃居于榜上前十的,基本就没有了所谓的高低之分。换而言之,榜上前十,个个都能独占鳌头。 溯原丹亦是同理,虽是第四,却是第一,但其制作的难度,却是令众多医者望而生畏。溯原丹的本质与关键在于凝世,也就是时下正围裹着那烟云迭起的外圆丹衣。 溯原丹的药效在于“创世”,即在人体内部独立开辟出一个自有法则的灵溪,仍外部如何风吹雨打,它自生生不息地细水长流。 灵溪彻底超脱于人体之外,仅是一片依伴于人而生的奇观;它自成气象,不但拥有着属于自己的四季轮回,更永世不会枯竭。 一枚溯原丹的功效,往简单了说,便是将直接人体内的灵气储藏进行倍增,对修为有着浅显易懂的莫大好处;可那条潺潺流水的玄妙却并不仅仅局限于此,毕竟一个完全独立于自身的天境池,若是真能有心耕耘,那些个得天独厚的家伙,便能够借此从老天那换来惹人眼红的第二条命。 尤其是当江湖高手们本身就在体内孕育出一池源远流长的深潭古井不波后,若能再辅以这天外的池境,令二者成为相辅相成的漩涡,便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在这个世界上,欲要羽化登仙,体内两座渊庭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也正因如此,溯原丹才会被古时的得道高手称为“仙衣”。 溯原丹少说也已有逾千年不曾现世了。而现如今,这两枚潜世的神丹却是被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以静如止水般的淡然神情缓缓托出,如此一来,也难怪那恰恰知晓“仙衣”背后的故事梗概的江鸣羽会表现得震惊不已了。 “年轻的时候就为了弄这两枚溯原丹,老头子我抛弃了很多东西。”刘村长喃喃道:“就连这只腿啊,也是在那个时候断的。” “修术行医施仁心,这本该是医者的本质。”没等一头雾水的陈芒反应过来,刘村长就已然将这两道价值连城的“仙衣”给反扣在了前者的掌心。 “可医者越是想向高处走,害得人也就越多。这么个浅显的道理,我偏偏却在这两枚丹药成型后才彻底恍然大悟。再回首,看着那条美其名曰是功名桥,实则是由自己亲手造成的一场血雨腥风,后悔就已经太晚了。” “村长。”陈芒轻声呼唤着正因伤愁在脑海中激起惊涛骇浪,进以有感而发的刘村长。“您没事吧?” “啊,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年轻时候的糊涂事儿而已。”从沉浸之中回过神来的刘村长摇了摇头,向着陈芒苦涩一笑后便连忙收敛面上忧愁,尽量佯装平静地说道:“那老头子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记得路上小心啊。” “...嗯。”原本还有意在溯原丹上追根究底的江鸣羽,自刚才捎见刘村长眼神中一闪即逝的痛楚后,也就颇为识趣地将问题埋入心底。 稍微紧了紧紫熏仍是有些泛凉的纤细右手,江鸣羽深吸一口气,随后牵着这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说服的女子向刘村长身边走去。 “你在这等我回来就好。”江鸣羽先是向紫熏郑重承诺道,然后才向刘村长投以歉意微笑:“麻烦村长了。” “你也一样,万事小心些。” “万事小心......”在人间初来乍到的紫熏鹦鹉学舌般向江鸣羽嗫嚅着说道。 “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会说到做到的。”江鸣羽宠溺无比地揉了揉紫熏的脑袋,这么些日子以来的相处,这个纯如白纸,始终都只会依赖于自己的女孩,终是渐渐地走进了紫衣心扉。 又或者说,从摘花的那一日起,这一切就已命中注定。 侧身向已然蓄势待发的陈芒微微颔首,齐头并进的二人转瞬即千里,火速赶往向着战事正如火如荼的临阳城赶去。 在行天大陆靠近于天灵京畿的某一处山坡上。 有一道青衣长裙正步履蹒跚。 由重心不稳而引致的跌跌撞撞使她不止一次地扑落在地,更是不乏有额头撞上坚硬巨石的经历,但无论是前额轰然撞在巨石上,抑或是失足跌落透凉溪水中,她都没有因此停下脚步,仅在匆忙爬起后,再一次向着远方踉跄而行。 四处碰壁的磕磕绊绊让她的身上逐渐绽放出血花,让那晶莹的绿裙如其苍翠欲滴的眼眸一样,同样浸染上挥之不去的浓郁猩光。 “对不起......”有如泣如诉的磨耳空灵伴随着青衣的脚步一并奏响,这永远重复的三个字,却是读不出半点真挚的韵味。 完全空洞的感情,单纯地只是想通过机械式地无限重复,来迫使他人强行接受自己言不由衷的歉意。 外人没法看见倒映在她眼眸之中的浮影,那是一位背影不甚伟岸的男子,正负手前行,脚步看上去不迅不急,可背后的女生就是怎么也追不上他。 “对不起......” 再一次道出的话语充斥着麻木,彻头彻尾的麻木。 青衣长裙在这一刻宛如孤魂野鬼。也就是在这时,前方的伟岸却是毫无征兆地停住了脚步,他缓缓拨开眼帘前的垂绦,同时将右手抬过肩头,向着那名同样有了止步之意的女子勾了勾手。 后者杵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依顺了男子的意思,来到他的身边却连他的侧脸也不敢瞄看,只是目不斜视地眺望前方。 两人正站在一处高坡上,高屋建瓴的视野让他们将全局尽收于眼底。 乌云压阵之中,金凤振翅而翔的势不可挡在接连数次冲锋陷阵后,其架势总算是呈现出一抹淡淡的疲态。 蓝衣携手白裙,在偌大战场上七进七出,无懈可击的配合让他们比仅凭霸道炙热冠绝群伦的金凤在军阵中更显来去自如。 原是如白雪般的圣洁长枪,此刻已然为鲜血所彻底浸染,但皓然枪头却依旧纤尘不染,愈战愈勇之势,恰是以其为源点,鼓舞着周遭众多誓言同生共死的甲士。 枪芒气势如虹,与之在马上缠斗的,正是此前一出刀就险要行天海卫彻底溃败的南溟帝王——姜金明。 尹清此刻已然红了双眸,并非是因为不计代价地厮杀而阴差阳错地踏上走火入魔之路,而是发自于肺腑的怒焰。 枪走掠影呈铺天盖地之时,每一处的浮光都仿佛在其中瞬生新的一柄长枪,如此相互套叠,一时间逼得姜金明稍微有些疲于应对。 “喝——”随着一声暴喝,无数以假乱真的掠光顷刻间融为一体,悬出一体晶莹,紧接着枪出如龙,直冲帝王心扉而去,被后者用佩刀堪堪拦下。 可就算是姜金明挡住了那第一道来势汹汹,在面对着其后一如长江前浪接后浪般的延绵不绝时,他仍是节节败退,直到一路被逼至由自己开辟而出的沟壑前,这才散尽了枪芒的全力。 “呼。”身披金甲的帝王长舒一口气,同时震刀挥去刃上鲜血,也重新稳住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腕。凝视着那道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正飞扑而来的银甲身影,帝王的眼神变得极其狠辣,当中更隐隐掺杂着不惜与之同归于尽的决心。 眼瞅枪芒就要再度临身,姜金明当即收刀入鞘,准备不惜透支生命的代价,亦要再次斩出那一刀的震慑。 可就在银枪即将点落姜金明的眉宇之时,一道从侧方扑来的身影却是直接掀翻了尹清的奋不顾身,二人顷刻间化作滚地葫芦,于尘烟滚滚中携同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沟壑之中。 就在掠影从身前闪过的那一刻,姜金明认出了那把刀——正是自己专门配给行儿的玄武刀。 “那边已经结束了?”姜金明摁下刀把,从来不浪费一分一秒的他亦是乘势迅速调整起自己略显紊乱的气息。 “嗖——”恍然间,有一发暗箭冷不提防地从侧方激射而来。多亏了姜金明反应及时,才没让它得以贯穿自己的太阳两穴,只在其面颊上划开一道血纹。 不过一寸起两寸止的伤口,却是让姜金明切身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冰火两重天。 但姜金明不愧为帝王,那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到了他的脸上,却形同虚设,别说是痉挛,他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 面颊伤势,姜金明可以不管不顾,可眼前那个正踏行于血泊上,双手如同拉下群星般荟萃的女子,却是他全然无可忽视的又一劲敌。 “纳命来!”跨过刀山火海的白兰雨在姜金明的面前咬牙切齿地说道。 正是眼前的混蛋一手造就了田叔现如今的奄奄一息。 “白兰雨......”姜金明正想淡然开口,可话音未曾落出一半,就不得不被迫抽刀再做抵挡。 现时女子攻势之凌冽,比起此前耍九九归一枪的银盔战甲,更是只多不少。 “很是焦灼啊。”山坡上冷眼观望战局走向的男子向一旁长裙微笑道:“不过幸好有你在,才让这一切有了翻天覆地的可能。” 第三百八十八章 银甲战黑衣 青裙女子陪着男生一起俯视众生,对于后者所言的其中深意没有半点放在心上,只是一个劲地默默颔首。 “碧尔。”得不到言语回应的男子只得让一改往昔混沌的嗓音,将自己的声音变得逐渐清明,借此换得青裙女子眼中的一瞬澄净。 “我...我在...”碧尔如履薄冰般斟酌着自己的用语,小心翼翼的恭敬中充斥着担忧。生怕会因为自己的多言一句,就令这费劲所谓千辛万苦才得以重现人间的“男子”再一次于眼前烟消云散。 “你大可不必这样拘谨。”身形无比凝视的男子对碧尔展颜一笑,向她抬起手,轻轻地挥动着。 与此同时,仅有一人的山坡上骤然吹掠起刺骨冽风,寒意如剑,正直戳众人心扉,于寻常人的身上勾起痛不欲生的惨烈。 可偏偏碧尔却是对此甘之如饴,她带着愈发陶醉的竖眸,渐渐踏上一条日薄西山的灰朦不归路。 “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么?”那个“男人”微笑着揉了揉碧尔在一阵挣扎的踌躇不前后,才决心探上前来的头,目光中彰显着毫不掩饰的宠溺。 “嗯...”碧尔的两颊转瞬便一跃成为了新年时分挨家挨户挂起的红灯笼中,那最为耀眼的一抹璀璨。 “这些天以来,真是辛苦你了。”“男子”上半身的动作幅度层层递增,由原本还勉强算得上游离于授受不清的边界的轻揉,顷刻化作强而有力的怀抱,将碧尔正火热的玉体拦入怀中。他微微屈膝后又下巴倾垂,使其刚好抵在女子的酥肩,来到嘴唇与之耳畔正咫尺相邻的亲密距离。 “我答应你,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们就一起去你一直都梦寐以求的桃源中生活,做一对羡煞世人的神仙眷侣。” “男子”的声音仿佛生而便俱有强大的魔力,早已让碧尔深陷其中,并无法自拔。这种情况,从那一日的白家密会起,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好...”碧尔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随后,恰如鲸吸长空一般,她将四周围仅存的,尚未被无孔不入的灰白所侵蚀的空气悉数纳入肺部,双眸闭合两息时间后再度启张,自中回旋起毅然决然的神采奕奕。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男子”轻轻拍打着碧尔的后背,用宛如蜻蜓点水一般的柔和,倾诉着自己真挚动人的誓言。 霎时在这一刻如若千年。 等到碧尔回过神来的时候,“男子”的身躯已然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便是其心海中那永远无法停滞的躁动。 冥界有攫情为儡的密法,虽然其成功率令人汗颜,可一旦生效,它便能一举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为无解的神识枷锁。 就算宿主死亡,他们的灵魂,亦会受到永无止尽的控制与束缚,生生世世就此永无宁日。 临阳城外战火连天,城内亦是忙得热火朝天。除却那些必定要川流不息的军备支援外,亦有一刻不敢懈怠的医护人员正四处奔走。 而其中最受“青睐”的,田敬禾这位行天海卫前统帅便是当仁不让。 “呼..呼.....”田敬禾躺卧在一处手忙脚乱中才整理出来的软板木床上,他的身边站了一位容近中年,却留着髯鬓相连的雪白长须的男子。 中年男子虽是外来援军,但却一点儿不客气地驱赶着众多正决意拼死证忠心的行天卫兵,甚至不乏连打带踹。 此时此刻,田敬禾的腹部正有一道骇人巨大豁口,险些腰斩创伤造就了鲜血淋漓之中的深可见骨,他身上所穿戴的那套向来都在沙场上纤尘不染的将军甲,则更是史无前例地沾满了深红的血渍。 在蓄须男子未曾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没于临阳内部的时候,田敬禾的身边已然有无数前仆后继的医手不惜掏空自家老本,也要竭尽全力地为其注入续命之元。如此轮流的殷勤单论大可能于事无补,但或多或少还是抑制了田统帅的生命流逝速度,为白家援军争取到了宝贵的救援时间。 “养刀多日,用刀一时。”随着自家公主一并奔赴战场的远世之圣在终于赶走那一众碍手碍脚的军中大夫后,并没有直接着手于救助田敬禾,反倒是顺手抽来边上的一张板凳,从容不迫地坐在上头,如赏析名画一般仔细打量着这位纵使年近花甲,仍是不及自己年龄半个零头的统帅的伤势,眼神漠然。“那人能够斩出这样的一刀,绝非是单纯的天赋使然就能轻松做到的。” “三十年我想就应该差不多了。”指掌火元的远世之圣幽叹一声,五指齐张后足以盖住一个南瓜的手掌先是轻轻缀点在田敬禾的腹部,而后向上抬了约莫一寸的距离,并就此悬停。 一阵凝神默念后,远世之圣的指尖顿时绽放出缕缕若雨光晕,瓢泼而落的纤长绣针巨细无遗地覆盖着田敬禾的腹部豁口。 此番落雨不杂任何花哨,那直上又直下的纯色任何人都能瞧得出其中端倪,甚至能够轻而易举地从现实生活中找出与之相似,以至于完全一模一样的样本加以替代。 那就是单纯的火焰而已,没有参杂任何冗余的天花乱坠在旁做胡乱修饰,当中唯一值得说道的,也仅仅只有远世之圣将火焰内敛成一根银针大小的手法了。 当然,如此手法,只要是江湖上任何一个有名有姓的高手,稍微花些心思,也都能做得出来。 就是由这些个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火焰所汇成的落雨,现如今却是在众人的眼前成就了妙手回春的神来之笔。 当远世之圣的右手飘拂过田敬禾的伤口之时,停留在其腹部上的沟壑竟是在顷刻间奇迹般地消失了,且并非是留有痕迹的严丝合缝,而是彻彻底底烟消云散,就像是直接蒸发了一样,除却众人脑海中的回忆之外,便不再留下任何东西。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哪怕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炉火纯青后,照样也能令人叹为观止。”自打其入帐以来,远世之圣压根就没有正眼瞅过那些被自己赶出去的士卒,对于他们关心则乱的谩骂与质疑更是充耳不闻,直到这一刻,他才第一次将注意顺着一记侧眸投入身后那已然是鸦雀无声的人群。 “咳咳咳!”从受伤以来就一直游离在昏昏沉沉与一睡不醒之间的田敬禾此时终是大梦初醒,喉间的甜涩让他顿时仰天喷出一蓬血雾,朦胧未曾莅临远世之圣眉前三寸,就已然被瞬间气化。 如果说男子宛如华佗再世的手法不过是打脸了众多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一来就出言不逊的中年男子的大夫而已,那么此时他不动声色的气机勃发,则是让一众围观武将都一同随着主流,变得噤若寒蝉起来。 “你可真是教了个学得忍辱负重之精髓的好徒弟啊。”重新靠回板凳的远世之圣向才大病初愈的田敬禾浅笑着道出淡淡讥讽。“蓄意出刀之猛,若是真正尽了全力,就连我出手抵挡前都得掂量掂量自己会不会因此而万劫不复;你倒好,一下就飞出去了。” 远世之圣不过洒然随性的话语此刻却是一语中的,径直道出了田敬禾之所以能够存活的根本缘由。 刚可鸩杀一脉贵族上下百余人;将地方藩王心腹连带划地称雄的山大王一并斩首示众,抛在南溟城头堆砌尸山血海;柔可纳边疆外族为己用,令泽西逾三十多个民族心悦诚服; 以如此的刚柔并济将整个南溟治理得井井有条的的姜金明,最终却还是没能在面对田敬禾的时候彻彻底底地狠下心来。 “你怎么也跑到这边来凑热闹了?”田敬禾略显艰难地坐起身,看着貌似中年,实则早已年长如妖的远世之圣,面上神情捎着点匪夷所思。“你之前不是说永远都不会插手凡间事了么?” “你以为我想来啊。”远世之圣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幽怨地说道:“还不是因为那只小凤凰,她执意要来,我能不跟吗?” 当年如日中天的白玄齐曾以赌约为名捕获了一众远世之圣为白家所用,随着时过境迁,当年的那些远世之圣都早早地觅得下家,从而走得走,散得散;到最后,也就只剩下了指掌火元的老头子仍是孤零零地停留于白家府邸。 其实,早在五十多年前,这位硕果仅存的远世之圣就已经能够脱身于白家的掌控了,而当时被其青眼相加的下家,就是正少年的田敬禾。 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这项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最终没能付诸实行,却反倒是阴差阳错地造就了二人之间可以一起席地而坐,相谈甚欢的伙伴关系。 涤魂惊动整个白家,而其中第一个知晓其内幕的,却不是白家家主,而是异姓的田敬禾。 “白凤然也来了?”田敬禾轻挑眉头:“也就是说白家那边的事情解决了?” “解决是解决了。”远世之圣抿了抿常年干燥开裂的嘴唇,在田敬禾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蓦然哀叹道:“只是,这一场仗,我们很难赢就是了。” “毕竟洛溪城那边,可是出了大问题的啊。”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中,有明晃晃的浮光掠影正一刻不停地肆意穿梭。 银白撞上蔚蓝,每一次都能荡起刺目火星,在那名副其实的电光火石中,倒映出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 银甲战袍眼中怒意熊烧,本该是一寸长一寸强的灵枪,这一刻却是被他直接摒弃了这股天生的优势,硬要跟那与周遭幽暗遁为一体的黑衣男子短兵相接。 自从死而复生之后,姜行便在奔向临阳战场的途中有了大明悟,手中玄武刀更是因此更上一层楼,进以绽放出世间罕有的蔚蓝刀芒。每一次挥舞,首旨在于对敌,其后的余威则是悄无声息地向着陡峭两壁迸发,一寸寸推动着父皇铸造的天堑。 在洛溪城中,姜行便能仰仗悍不畏死,进而强杀境界远高于自己的齐真,现在与银枪对阵,他更是没有遗忘自己的老本行,假借于天赐的暗影,他的一次次出击都徘徊在不成功,便成仁的钢丝之上。 当大有横扫千军之势的枪芒由无形凝成璀璨,姜行却是昂首挺胸地不退反进,手中刀芒更是一点不愿意浪费在防守之上。 裹挟着同归于尽的气势,他甚至不考虑自己会因此而重伤的可能性,毅然决然地要以暴制暴,以蔚蓝斩落那人于暗处的首级。 然而,银枪的挥转却是在即将成圆陡然一滞,反倒是故意露出了一个缺口专门让姜行自投罗网。 后者的眼中悄然闪过一抹不解,但既是手中刀芒大势已成,他也没理由就此止步,那样只会给自己带来偌大反噬,一刹的权衡利弊下,他果断选择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就在刀芒即将斩入月缺的那个瞬间,当中沉睡的猛虎终是悍然发威,酷似惊雷般的瞬光在姜行胸前一闪而过。 在那转瞬即逝的阳光普照中,一杆银枪不偏不倚,正好点落姜行的眉心,枪刃前身没入其中逾三寸的距离,从中炸起朵朵暗红色的血花。 不多时,连带着猎猎狂风的骤起,极昼白光迅速消弭。 第三百八十九章 蜂拥而至 一枪震落眉心,轰然爆鸣更宛如惊天的雷击。 按理说,以肉身结结实实地承受住此劫的姜行绝对必死无疑,可随着那沙砾碎石滚动的声音逐渐变得不绝于耳起来,刚才明显有了回鞘之意的尹清只得是又一次严阵以待。 玄武刀的蔚蓝刀芒虽然堪堪让过了尹清的死穴,却仍是在他的盔甲上拉出一道有皮肉若隐若现的痕迹,其下不见有多少鲜血奔流,只有一根淡淡的红丝偶尔对外泛出亮光。 出则形如无骨可悬勾长弧,静又如一柱擎天的古榕,可于笔挺中不见任何外延。因反握倒挂而紧贴手臂的双头长枪斜斜点地,徘徊于离地两寸位置。刃戟细枝在此自成滚雷天象,有接连不断的闪光穿透地表尘烟,营造一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掌中世界。云霞不断嗡鸣,成就飘荡璀璨鬼火,吹灰般驱散了周遭伸手不见五指的阴霾。 尹清挟以冷眸上望,凝望着那岩壁大坑中的异动,抿成一线的双唇微微启张,从中散出浅淡雾气,贴着脸颊滚上耳畔,又在掠过银芒后消失无踪。 就在那凹陷下去的岩洞中,攀出一只乍看遍体鳞伤的粗手,此刻正有形似九江八河般的青筋迭起于那土黄色的手掌。当五指回扣下的岩壁在毫无征兆下寸寸碎裂之际,这只手亦是回到了先前完好无损的模样。 借由双手拉拽才将自己从身陷囹圄中强行救回来的姜行站在坑洞边缘,其额间更是在他再次重见天日后多出一抹酷似天眼般的竖光,自发线一路落至眉间,伴有极其隐晦的抖动。 “呼......”当四周总算得以拨云见日后,他与尹清如出一辙,俱是张嘴呼出一口浊气,只不过比起后者一气呵成的浅淡无暇而言,姜行此刻的吐息则是要显得更为狼狈与艰难一些。 握刀右手此刻一如悬挂在和风之中的摇铃,正不断颤抖,并连带奏起悦耳叮铃。那是刀刃拍在岩壁上的清越。 “看来,你要比那个家伙更要好玩些。”姜行用空出的左手擦拭着嘴角淌下的血渍,纵使被雷厉风行的一击打了个猝不及防,他那充满癫狂之意的眼眸中仍是不含任何退缩,原本仅能与心中轻蔑杀气五五分成的战意,更是在那一枪后因势而为,径直取缔了属于杀气的磅礴,进而以滔天之姿汇聚出誓要不死不休的毅然决然。 “喂,那边那家伙,你给我听好了,老子叫姜行,你叫什么?”仅凭单脚后跟卡在边缘处却不乏稳如泰山之态的男子一面将削铁如泥的玄武刀抗在肩上,一面用左手大拇指轻戳着自己的胸脯,于狂妄中不失正色地喊道。 “尹清。”银甲战袍毫不懈怠地提枪前指,冷厉道。 “尹清...”姜行若有所思般啧了啧嘴,将银甲仔细打量一番后,他的脸上旋即绽放出餍足的笑容:“可以,你跟我一样,都有着一颗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相信这一仗,我们俩会打得很痛快。” “哼。”尹清全然不想跟姜行在这远离战场百尺深的渊庭中多说半句废话,左手轻拂上笔挺的枪柄,右手偕同上翻,令双头枪立空旋转一周,发狠于前后两端的锋芒刚好得以没土,并以此换得呼啸破空声,眨眼之际,银甲已然掠到了黑衣的近前位置。 当面杀出的回马枪在半空弯出一道几近于是要拦腰折断的弧度,枪身如鞭,不偏不倚地笞在姜行防线洞开的胸膛,将其再度连带鲜血溅射一起震飞出去。 但这一次,姜行一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崩枪落于身的既定结局虽然防不胜防,但在倒飞过程中的各项调整,却是能够随其心意的。 锋芒全然不亚于尹清手中的双头白枪的玄武刀伴随着姜行手腕侧转而悍然当空劈下,斩出一记令天地万物均要为之胆寒让道的晶莹剔透。 只求凌冽一刻不停的尹清正乘胜追击,面对着那横空出世于眼前的峥嵘毕露,正由银光包裹着的他面沉似水,当下便选择了与姜行此前行径大同小异的迎难而上。 同的是决心,异的是手法。 旋转的枪芒于眨眼间完成妙到毫颠的圆月盘,以小巫见大巫的身形当仁不让地对上悍空斩落的锋芒,竟是一时间斗了个旗鼓相当,甚至愈发有反超之势。至于那抗月架光前行的尹清,脚步速度更是没有丝毫放缓。 若是有人胆敢硬憾玄武蓄势而为的一刀,那么结局的尘埃落定甚至不需要姜行自行去揣摩,便已于其心间应运而生。 齐真就是惨死在这一刀下的。 姜行对于玄武既出,谁与争锋的说辞深信不疑,可当那银甲玄光一寸寸地破灭刀芒,任他心间再如何自信,终归还是得在事实面前垂下头颅。 玄武刃锋已是风中残烛,姜行也就自然而然地不再对此中作过多留恋,以免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强忍下极欲口溢出鲜血的体内躁动,姜行奋而振臂抽刀,不作任何前兆地衔着蔚蓝趋于黯淡的玄武朝斜方斩出,脱离了那撼天动地的震烁。 没了主体承载本我的灵光顷刻烟消云散,但与此同时,也令一直以来都在与那刀锋角力地尹清没了似潮水般澎湃的对冲,霎时失去重心,向前踉跄跌出两步。 姜行恰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在刚才不惜反噬的风险,亦要不假思索地提前散尽刀芒;抽刀后又为之施以神念流转,虽是他生平第一次让刀剑离手而翔,但起御物的技法却是破天荒得出神入化,玄武刀芒非但没有东倒西歪,更是万分应顺其心意,分毫不差地悬停在尹清的“必经之路”上。 可尹清虽然行得蹒跚,但其无比澄明的眼眸中,所倒映得却是大局在握的运筹帷幄。原本还有迹可循的趔趄脚步顷刻间转化成似醉而非的了无章法。 悬于半空的脚掌如风中雨斜坠,霎时与右脚交错;而后者更是没有分毫停顿,照着身为拦路虎的左脚便是悍然起步。 如此行径看上去就像是尹清自己绊了自己一跤一样,而事实也与所视如出一辙,尹清的的确确地向前扑了出去。 但与此同时,经由其双脚交错而捧的银枪亦是划空而出,于猎猎风声中宛如草间蟒蛇般抖动。银枪率先撞上的是横刀而立的名兵玄武,同是脱手而出的兵刃,在对敌的手段上已是有所变化。由银枪主动让贤,不再宛如牛皮糖与玄武以互不相让的锋芒纠缠不清,而是采取了避其锋芒的套路,以落空便来回抖动的枪身所拉出弯弓弧线,荡在了那锐不可当的刀芒上。 芒与刚对撞尚且只能是斗个伯仲之间,分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如今枪身的主动退让,改柔对刚,自然也没能尽到那江湖上传言的以柔克刚的奇迹之用。弯弯半月弧敲在岿然如山岳的玄武刀身上,只能在其中弹出于大局而言无关痛痒的浅淡涟漪,令其“让锋”约莫半个指甲盖的距离,仅此而已。 但那脱手而去的银枪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时下假心假意的以柔克刚,不过是豪赌之前的一记障眼法而已。 前扑落地的尹清如姜行所料,正是当头撞上了那被银枪震开毫厘不到的玄武,但由于那出人意料的醉步,这才令这天下数一数二的锋芒,仅仅只是刮掉了他鬓角的脸皮而已。 但假借那柄刀锋凶光毕露从而再度弯旋起几近于玄圆的长枪枪身,却是向着姜行迎面冲了过去。 本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双头枪荧,借助着那由姜行特意施加在玄武刀身上,以力求万无一失的勃然气机,却是史无前例地来到了齐头并进的平行之列。 姜行从未学过任何的御物之法,而之所以能让玄武超脱于自身控制之外,他仰仗的旁门左道亦是为其带去了不小的限制,其中恰恰包含了无法移动这一对决中致命的项。 所以,姜行只能看着双头游蛇飞袭而来。 枪芒蜿蜒,上头穿脑,下头坠腹,经一照面便以双锋洞穿了姜行的肌肤,将其钉在了后方的岩壁上。 两次碰撞,瞬间两败俱伤。 “锵——”金凤仰天啼出最后一声长啸,霎那换来无数金羽纷飞,每一道落羽都恰似一只又一只缩小版的火凤凰,携着向死往生的气魄,撞入乌云压阵,带出此起彼伏的哀嚎不断。 一身羽裳终将消散的金凤从笑傲九天化身为一道纤柔的倩影,自高空随风而舞,宛如一片轻飘飘的黄叶,向着那毕其功于一役的行天海卫落去。 有自远方来的长袍掠影从军阵中跨步腾出,一举踏入虚空,稳稳接下已然透支了自己所有的少公主。 单手捧住白凤然的陈芒冷眼俯视正在熊熊烈火中拼命厮杀的众生,浅叹一声,身影来回闪烁,不过瞬间,其人虽是仍滞留原地,但怀中白凤然的娇躯却已消失无踪。 就在陈芒即将作双手托天势的那个瞬间,两道裂空的漩涡却是瞬间开在其前胸位置。陈芒惊觉不妥,只得立马放弃收尾的念想,转而向后腾跃进百米的距离。 就在陈芒的身影迅速后退的那个瞬间,那两道漩涡之中顷刻贯出巨大的深灰圆锥,穿射扶摇同样近百米,恰恰停滞在陈芒的跟前。 破空而来的凌冽全然不掩咄咄逼人的来势汹汹,若非是陈芒躲闪及时,他便大有可能直接暴毙当场。 “既有如此神威,又何苦要躲躲藏藏的呢?”陈芒平视四周缄默无声的寂静夜暮,寒声叩问:“莫非君之辈,都是这般喜好暗箭伤人的小人?” 一手握住圆锥一角的陈芒面无表情,双手手腕向下猛然翻转,便听见两道如琉璃破碎般的声音响彻耳畔。 “嘻嘻嘻。”夜幕之下响起幽冥邪魅的女音袅袅。“我就是喜欢人类能油嘴滑舌的这一点,以后等我们一统世界后,我一定要恳求君上大人让我多收集一些人类的舌头,拿来好好欣赏。” 在黑柱寸寸破碎的涟漪中,有一位穿着极其暴露的女子带着曼妙到让人血脉贲张的身姿,漫步而出。天生就是绝色尤物的她现如今嘴角挂着妩媚微笑,一对美眸凝聚着不加任何掩饰的贪婪欲望,盯着不远处笼袖的陈芒,红舌轻舔下唇。 “冥界的人,果然都是些毫无底线的混蛋啊。”陈芒冷笑道,袖中手已欲袭出,却又在下个瞬间再度沿左移动数米距离。 “跟他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大人那边还等着我们带去好消息呢。”又是一道裂空而来的身影,眼下这位是其貌不扬的男子,吸睛程度当然不比那位身材火爆的女子,但他的气机流转,却是肉眼可见地远超于妩媚女子。 “哎呀呀,着什么急啊?”女子颇为嗔怒地白了那男子一眼,似乎是在埋怨男子不合时宜的催促:“人家正在兴头上呢。” “兴头?呵呵。等我一会儿把你的头揪下来你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兴头了。” 第三百九十章 纵横 又是一道划空而至的伟岸身影,致令此时的局面俨然演变成陈芒需要以一敌三的困境。两男一女,一人魅惑众生,一人质朴简单,一人伟岸如山,三者悬空,分别成为三角的一个端点,将陈芒围困中心。 “诶哟,小魈魈还是这么暴躁呢,怪不得你这辈子都进不了一字辈。”几乎等同顺手抽来一张轻纱随意盖在春光处的女子咯咯笑着,胸前波涛狂涌,逐渐超脱于若隐若现,变得“清澈见底”。 “魅,信不信老子真的把你个骚娘们的头给揪下来拿去喂狗?”被女子戏称为小魈魈,本名为山魈的冥界二字辈瞠目怒视着一颦一笑俱是风韵的女子,沉声威胁。 魅对此置若罔闻,只是将视线从此人身上抽离,错开正中拦路虎,转而放在了其身后那个自现世以来就维持着寡言之态的瘦弱男子身上。 “大漠,你怎么不说话呢?”魅不知从何处翻来一只折扇,轻掩红唇前,妩媚众生的妖孽眼眸中更是第一次没了戏谑的玩世不恭。 “山魈刚才说得不错。”大漠扯着沙哑的嗓子嘟囔着含糊不清的说辞,叫人很难听清其中的一字一顿。“是该速战速决。” “你们这些男人啊。”魅幽叹一声,扑朔迷离的美瞳一如盈盈秋水中因落花才激荡而起的阵阵涟漪,惑弄苍生的妩媚顷刻似漩涡,向外荡出无可抗力的磅礴。 融汇于清风中的气机流转既无孔不入,亦然防不胜防。不分敌我的它们在潜移默化中入体,而后在人体中由内而外爆发,于偌大战场上炸出蓬蓬血雾。 自众人喉间爬出的血雾在升腾中迅速勾勒出曼妙倩影,做着各式妖娆的动作,或双手捧心,或单指指月,或轻抚自身虚幻不已的脸庞,在瘆人的轻笑声中飘入云霄,以血红填满了这方一望无垠的天空。 被团团包围的陈芒双手不再笼袖,纵使以一当百,其回厉的眼眸亦是不见半点外强中干的气色。面沉似水的他冷漠环视着周遭的来者不善,轻吁过后的嘴角不见任何起伏。 “你可千万不要怪我心狠手辣呀。”女子满面委屈地凝视着陈芒,单手捂住起伏酥胸,嗫嚅道:“不过你放心,我会尽量给你留个全尸的。至少舌头我一定会留下。” “呵呵。”兴许是被魅自现世以来就有恃无恐的目中无人逗乐了,陈芒皮笑肉不笑地勾掠嘴角,未等周遭血雾绽放出璀璨的光华,他当即先声夺人,二话不说地撞入敌军深处,宛如一枚炮弹般的身影凶猛无比,辣手摧花般将周遭血人俱是一撞分尸。 支离破碎后的血雾化而又聚,然后再被陈芒一掌拍成乌有。如此周而复始,笼天的血影竟是连陈芒的身都近不了。 大漠向山魈望了一眼,旋即振臂自空洞中抽出一尾由灰白拂尘,一马当先地冲进猩红澎湃;至于那生而具有金刚体魄的山魈,则是仰天长啸,发出一声并不符合其体格的尖锐,身形陡然增大,变成一座实打实的肉制山丘,追随前人脚步,势如破竹地突进了血光迭起。 “真是的,那么暴力干什么,要是给人家的舌头打坏了,我可是会生气的哟。”在一边袖手旁观的魅嗔怒道,修长的右手向前抚出一抹形如肆意泼墨的光晕,于暗无天日中再次开出三团斡旋的深邃,自其中孕育着此前横空的黑柱。 本是焦灼的战况在洛溪冥界援军抵达后已然趋于明了,一方面是因为那两千由二字居多,一字为辅的军旅实力之强劲远超众人想象;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海上所向披靡的煜弓哑了火。 被天外一剑削掉火红炮管的煜弓已成废铁。 心血被废,已是代表世间工匠极致的曹轩本该为之怒火中烧,但徒有一身肌肉,而无任何对敌技法的他,在面对着那一众来势汹汹的冥界奇兵时,却是只能在伤痕累累中不甘地咽下喉间怨怼。 来自于亚土大陆的三艘战船集合了煜弓国的全部顶尖战力,可经过那一场大陆争斗后,纵使女帝欧阳辰凌如何率领众人休养生息,也始终难以短时间内恢复至当初的程度,再加上踏浪而来的敌袭组成均是冥界二字,他们手中的火统对于这些拥有着命枢做源源不断地后勤支撑的敌人,杀伤力更近乎于微乎其微。 哪怕是贯穿的鲜血淋漓,对于那些如狼似虎的冥界之徒来说,也不过是弹指瞬间就能彻底恢复的小伤,根本不足挂齿。 三艘战船,共计一百八十余人,一时间却是被拢共二十一人的冥界之徒杀得鸡犬不宁,除却女帝身处的那艘战船依旧能够在风雨中勉强维持坚挺不倒之外,其余两艘俱已沉底。 一百八十余人的侍从近卫,现如今却已被杀得七七八八,能够侥幸留在女帝身旁的,也就只剩下了不过三十多人,且要么筋疲力竭,要么遍体鳞伤,与船头那一众即便踏浪而来,身上照样无比干爽的飒飒英姿呈现出鲜明对比。 身披龙袍的女帝并非如同众星捧月般被侍从护在宁死不屈的屏障之中,而是毅然决然地扛起领军的大旗,宛如沙场大将般,冷对二十一人的凶煞。 在欧阳辰凌的身边,是曹轩还有玉宝殿的老爷——白铭鸿。包括女帝在内,无一例外,皆是冥界记载中所说的武学天赋平平之辈。 “你是欧阳家的人,叫欧阳辰凌。”冥界领军者是死而复生的尊:“我没有说错吧?” “你认得我?”女帝轻挑剑眉,自成女帝后便愈发凌冽的眼眸中凝闪赫赫威严。 “我并不认识你,但却知道煜弓国之前的帝王,那个欧阳凌霜。”尊将双手盘在胸前,并没有急于与三艘战船中仅存的漏网之鱼争锋相对。 在他的背后,仍有不少脱水而出的身影凭借宛如钩爪般的手指攀在船身,争先恐后地登上甲板,伫立于尊的身后,静候其指令。 “不过欧阳凌霜是个机灵家伙,所以我个人觉得,你也应该不差,至少大局应该要比其他人更加看得通透。”尊翻出手掌,掌心上的浮空先是泛出涟漪,而后又在其中心位置逆着重力扶摇出晶莹水滴。 当初欧阳凌霜之所以能够成为冥界的载体,仰仗的正是这一滴透过尊的手掌降生于世的晶莹水珠。 “以你们的实力,压根没办法与我们抗衡的,所以挣扎也没有任何意义。”尊纳下水珠,将其滴在拇指前沿,作弹指未发的蓄势动作。“但只要你愿意给出一句归降的承诺,你们这些人,就都不用死哦。” “是么?”欧阳辰凌微笑着向前走出一步,悬垂两侧的龙袖缓缓上抬,逐渐起至及肩的高度,浑身上下无一点峥嵘毕露的烟火气。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看着缓步而来的女帝,尊的嘴角逐渐勾起满意的弧度:“列君生大人,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尊向前踱步,与欧阳辰凌一样,身上既没有杀心四起的敌意,也没有任何的防备之意,就像是一场已经谈拢的交易,逐渐来到了货到付款的平和尾声。 “吾心有一剑纵横,即可囚四海,令之为我俯首共称臣。”就在二人即将咫尺相邻之际,欧阳辰凌终是轻启红唇,以无限空灵道出一句战意滔天起的密咒。 欧阳辰凌曾好心救下一位苟延馋踹的男子。深谙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的他,后来不仅治好了欧阳辰凌缺失的味觉与嗅觉,更在山贼闹事过后,教了她一剑。 “人在江湖,要是没有一丁点儿防身的本事,便始终逃不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后果。”未曾拆下纱布的敦煌仗着一柄短剑靠在松树下,目无表情地看着渐渐从血气冲天中回过神来的欧阳辰凌,淡然道:“这世道就是这样,就算是再好的好人,也必须学会杀人。” 敦煌用食指敲击剑面,将短剑轻而易举地震入半空,随后又用两指夹住锋刃,将剑柄转向欧阳辰凌:“我教你一式,炉火纯青以后,虽然依旧算不上是什么高手,但最起码也有了明哲保身的手段。” “式名,纵横。” 纵横一式,是剑圣敦煌这一生人中,唯一一个转功为守的剑技,其攻击之凌冽在他所掌握的一众剑招中,更是高调地雄踞了吊车尾的位置,只要是被困其中的人或兽不会不知好歹地冲撞成型剑阵,待到雷池自行消弭后,他们甚至可以保持毫发无伤。 而就算是他们试图顶撞纵横之笼,后者所能做到的,也只不过宛如一根弹簧般将它们震回剑阵圆心所处,仅此而已。 就是这样一道看似人畜无害,甚至于可以说是对敌无用的剑技,却是让敦煌的剑圣之名得以在江湖上掀起壮阔波澜的一大原因。 虽是毫无攻击性可言,但纵横对于世间万物的限制力,却堪称一绝。不论被囚者的实力与纵横使用者怎么悬殊,甚至于称得上是云泥之别,一旦纵横成型并成功框住那人,后者就只能在其中等到剑阵自行消弭后才可重获自由身。 且由于纵横的本质是剑技而非结界,其使用者也不会受到结界师固有的限制,即在维持结界时不能施展其他招式。由是,纵横一出,再配合着敦煌登峰造极的剑术,一连瞬击如雨落,任神仙也要当场脱好几层皮。 江湖曾有以灭杀高手为乐的魔头找上才声名鹊起的敦煌,准备将这颗冉冉新星扼杀于摇篮。可结果,那魔头愣是被敦煌率先以纵横为囚,而后就在毫无还手之力的狼狈下,被后者用不掺任何花哨的一剑又一剑折磨,最终因凌迟而死。 那时,敦煌未曾以斩蛟龙从而彻底名动天下,而那魔头,却已是天下武评中首屈一指的存在了。 清音落定,海风中有一剑质朴赫然成型,锋刃生而无柄,随着咸涩风起而一分二,二变四,四化八,眨眼间已成密密麻麻的天罗地网,剑气横生其中,一时风头无两。 尊当即便幡然醒悟,凝珠两指顿时向外弹出一抹锐不可当的掠光,但那滴激射而出的珍珠到头来,却是如同撞在一面无形的墙壁上,炸响嗡鸣的同时又灰溜溜地无功而返,飘飘洒洒地落回尊的掌心,很快便融成一滩污水,气化蒸发了。 “轰——” 剑阵当头落下,将一艘战船彻底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可之后却是虎头蛇尾般没了下文。 被万千悬剑困于其中的二十一人彼此面面相觑,各自的眼神中仅有不屑与戏谑,似乎压根没有将这剑阵雷池放在眼里。 “这就是你的本事?”尊目睹着掌心中的珍珠气化消弭,连带着灰飞烟灭的,还有他难得提起的一抹耐心:“虽然都姓欧阳,可不论是天性抑或是实力,你都与那个人天差地别啊。” “所以他才会在那时四面楚歌,”欧阳辰凌脸色不变,龙颜上依旧挂着叫人如沐春风的和煦微笑,“而并不能像我一样,拥有来自于盟军的援助。” 登基这么久以来,欧阳辰凌却始终没能培养堂堂一任皇帝陛下称朕的习惯,不论人前人后,她向来都只喜欢以“我”自居。 “援助?谁能援助你们?”尊的目中无人让他忽视了自脚尖攀援而起的紫云袅袅,待灼烧灵魂般的疼痛骤起,他这才俯首下望,却见共计六颗龙首在甲板上腾云驾雾,顷刻间便填满了其名纵横的囚笼。 有一尾花船飘飘然逆风而来,花船内,正盘腿坐着一位紫衣。 “来得似乎有些晚啊。”江鸣羽从轻柔花瓣中探出头去,望了望那仅有一小块帆布以及桅杆暴露在外的船只残骸,略显自责地呢喃道,“不过最起码还是赶上了。” 在紫衣的斜下方,龙袍加身的欧阳辰凌向那形单影只的花船展颜一笑,江鸣羽对此回以拱手抱拳。 第三百九十一章 超凡再入圣 “喝!”一声震吼划破晚风中隶属于夜幕的寂静,眨眼之间,纵横剑阵顿时一如狂风中的柳枝,于风雨中摇摆不定,四周的无柄剑刃更是摇摇欲坠,眼看将破又迟迟未碎,如此反复,竟是实实在在地撑过了好几旬的风吹雨淋。 被幽紫泛金的龙首彻底吞噬的二十一人,反倒是因应这一声怒吼重新形显于天下,只不过比起刚刚登场时的趾高气昂,现在唯一仍可立足当场的,就只剩下了单名为尊的冥界一字辈。 集二十余人之力所构成的死亡之气共同成就了尊的笑到最后,与世界争锋相对的死亡之气顷刻蔓延,酷似海纳百川般汲取着周遭的剑气澎拜,将之转化为其本身的气机,令尊的身躯于片刻之间转化为真正意义上可以顶天立地的巨人之姿。 有庞然大物惊现于船头,霎时便令整艘战船向前倾倒,原本就已经遍体鳞伤的战船在此刻更是奏起接连不断的爆碎之声,显然不比成型即可天长地久的纵横剑阵,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但与此同时,就在战墟后的汪洋中,又有一船正逆风飞速驶来,欧阳家的大旗正于狂风中岿然耸立。 “这边就交给我吧。”于落英上俯瞰众生的江鸣羽自然不会错过那一艘风驰电掣的游船,当即会意的他翩然而落,不偏不倚地砸在船尾,将正一边倒的天平强行掰正。 江鸣羽当仁不让地站在女帝身前,灼灼眸光一刻不离那正施展着法天象地的神通的尊,纵横剑阵中溃散如烟的龙首于其脚边脱胎换骨,再度飞扬起足以蔑视群伦的孤傲不群。 “临阳那边,还得劳烦陛下了。”江鸣羽用两指夹住一张由流光聚而不散所汇成的黄金布帛,将其不动声色地拂入欧阳辰凌的掌心。 “万事小心。”接过布帛以后,欧阳辰凌向已然决意与尊来一场强强对决的江鸣羽好心叮咛,之后便率领侥幸存活的众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弃船奔往那一艘真正凝聚了煜弓国全部心血的钢铁壁垒。 在撤退的途中,已是遍体鳞伤的曹轩,嘴角却是怎么也绷不住欣喜若狂的笑意。 红芒穿空是常弓,红芒裂空为煜弓。 哪怕姜金明在火雨初落的时候已然认出了不知好歹的援军来自于煜弓国,但他必然猜不到这个自女帝登基以来就飞速发展的国家所蕴藏的真正底牌。 在曹轩刚刚研发出煜弓的时候,他所希望的,便是振翮一箭的风韵,就足可撼世平乱局。为此,他甚至不惜以生命血肉铸为载体。 腾云驾雾中,欧阳辰凌第一次主动回眸,望向了这个纵使浑身是伤,眼眸却依然闪烁着视死如归的灿烂光晕的糙汉子,红唇微抿,欲说还休。 “陛下,为国死,为器亡,本就是曹某我的使命啊。”女帝蓦然回首的柔情被曹轩牢牢抓在手中,这位虽然年轻,却已经配得上开国功臣之名的铁匠,此时正洒脱地笑着。 “能够诞生在煜弓,是我千年修来的福分。” 在那远航而来的战舰上,再有一柱擎天,于其连接在甲板处的根部,有一道烙红的人形雕花,偏矮又宽,恰好符合曹轩的身形。 令空气为之扭曲的热浪从中泛滥。 “曹轩......” “这还是陛下第一次直呼臣的名字啊。”曹轩嘴角笑意愈发浓郁,眉心的死志亦是愈发坚决。 “铿——”欧阳辰凌毕竟不是敦煌,两者间的剑技造诣相差更根本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清的,于是,在敦煌手中可以凝世一天一夜不灭的纵横剑阵,在欧阳辰凌的使用下,那无解的束缚仅在半炷香后就已趋于极限,迸出一连串宛如琉璃爆裂般的清脆。 “嚯,这么大个?”江鸣羽持续不断地向下使出内力,极力维持着船体在海面上平衡,不让它向一边倾倒,亦不想让它过早地拦腰折断。 正张牙舞爪的尊冷漠俯视不过蝼蚁般大小的江鸣羽,眼帘前的剑阵骤起蛛网裂纹,令其眼看就要行将就木。 “我杀了你。”尊张嘴吐息一如枪口喷射火舌,裹挟着灼热直冲江鸣羽的面门,却在莅临其跟前之际如洪水触礁般对半分流,成为了六首龙头的养分,没有半点浪费在江鸣羽的身上。 “可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啊。”江鸣羽无奈地摇了摇头,向来坚持己见,认为天下万物本性为善的他,现如今却也对豹头环眼的尊感到几分发自肺腑的厌恶。 “嗡——”剑阵轰然坍塌,中有一只巨爪当空劈来,江鸣羽对此不为所动,紫衣双手拂袖置后而立,唯两只向来桀骜的龙首耐不住灰爪挑衅,纠缠反复中悍然扑前,刹那与之斗了个旗鼓相当。 狂风大起,吹送着江鸣羽的衣摆疯狂舞动,而他本人在稳如泰山之余,甚至犹有余力,继续加固着那已然徘徊在崩溃边缘的战船。 “吼——”尊化身为三头六臂的怪物,咧嘴怒吼就如巨兽启张血盆大口,气势无比显赫,却是无法借此撼动江鸣羽古井不波的内心分毫。 又是两道迅猛到让人目不暇接的进犯,却是被那萦绕在江鸣羽身旁,仿佛未卜先知的龙首们给一一拦截下来,一时间,化身巨兽的尊竟是没能近得了身形与自己相比可谓是小巫见大巫的江鸣羽的身。 一身足以力拔山兮的蛮力,现如今更是连拨开碍事的龙首都有点力不从心。 “毒障,”在龙首肆意盘旋的时候,置身其中的江鸣羽仅是微微抬出一指,轻轻吟唱,在尊的体内便是瞬间绽放出无数道晶莹剔透的幽紫荧光,当中无一例外,俱是可以让万物为之色变的剧毒。“构生。” “啊——”不似人声的尖锐哀嚎先是奏响于尊的体内,继而响彻天地。与此同时,那些七零八落的荧光就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一样,纵使相隔千里,却仍是排除万难,于巨兽的腹部汇成一方圆盘。 倾巢而出的六首不再纠结于那苍劲有力的六臂,很快便溯回至江鸣羽身旁,盘旋往复如常,似乎是判定了那仍在落臂的怪物已经毫无威胁。 而事实也与其判断大同小异。 三头六臂汇成一柄浑厚砍刀,原本只要落定,便可轻取江鸣羽的性命,然而,还没等它们旋起完美的优弧,尊的体肤就已然寸寸化灰,最后落在江鸣羽头顶的,更不过是一小片不比落叶的飘渺。 由内而外的万毒障将冥界的庞然大物彻底蚕食殆尽,凝成浓水流于甲板。包括尊在内的二十一人虽然能够通过命枢几乎无解的复原能力一遍遍死而复生,但当他们的身形才刚刚于流水中聚出雏形之际,万毒障那堪称无穷无尽的余韵却又能将其重新熔成紫水,如此周而复始,根本不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江鸣羽不像陈芒与敦煌,亦或者半步仙人的韩辛以及落凡的南宫幽梦,拥有着能够直接削弱冥界死亡之气,而后再一击轰破命枢永诀后患的能力,所以,他另辟蹊径,径自发掘了一条专门针对冥界之徒的独门招式。 这二十一人很不幸,恰好成为了江鸣羽的试品。 直到届时,江鸣羽这才将一直压抑在喉间的鲜血朝着甲板边缘吐了出去,这是此前他故意表现得云淡风轻所要付出代价。 江鸣羽之所以要拼着两败俱伤的可能性,也一定要分散余力去稳固船体不让其向汪洋侧翻,究其缘由,就是为了要构造一方纤小的,能够让万毒障毫无顾忌地大展拳脚的空间。 万毒余韵可害众生,要是让这些能够无限死而复生的浓水渗入生机勃勃的大海,后果将不堪设想。 “慢慢享受吧。”江鸣羽行至船体中线,看着才费尽千辛万苦才凝出人形的尊再度化成浑水溃散,对他的前功尽弃冷眼相待。 不听那几乎于嗫嚅的辱骂,江鸣羽站起身,缓步来到甲板边,先是眺向金焰肆虐的临阳战场,看见了行天海卫迫不得已的节节败退;又仰望星空,目睹着那在血光迭起中以一当千的陈芒渐入下风,他的手中当即旋起一道呈现出深黑色的光团。 六颗天性各异的龙首均在感受到光团存在后不约而同地流露出郑重之色,它们齐齐望向江鸣羽,各色宛如宝珠玉石般的眼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主人的脸颊,像是在向他询问是否真的要将事情推到万劫不复的程度。 “且不论我和他的约定怎样,一旦天空失守,我就必须这么做。”江鸣羽语气无比平静地说着,更比万毒障凌冽的死物已然被其捧于掌心。 临阳与有冥界作背后支援的南溟同归于尽的结局固然惨烈,但相比起防线洞穿所带来的恶果来说,前者已是极好的选择了。 就在江鸣羽挣扎着究竟应不应该成为那柄死神镰刀的挥动者的时候,临阳城中又有两道掠影横空出世:有炙热长虹直飞云霄,炸碎了那个神不知鬼不觉偷摸到陈芒背后准备予其致命一击的大漠,又以震袖将山魈的庞然身躯一并抽飞。 后者一路撞向舞动折扇的魅,后者仅用两指虚空一捻,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这座肉山停滞在半空中,随后顺手一抛,将这只可怜兮兮的家伙丢到远方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来者须发皆白,容颜却与陈芒年纪相若,两边颧骨微隆,剑眉倒竖,衬出其眼瞳中的热火灿红。 “哎呀呀。”魅深深地望了明显不善的来者一眼,一向轻挑的脸色转起象征棘手的深沉:“您怎么还会活着呢?这不应该啊。” “你们家的主子都活得好好的,老朽又为何一定要死?”世间仅存的远世之圣满是不屑地哼了一句,仅仅只是吐息吭声,就让魅感觉到仿佛浑身浴火般的灼痛。 “远世之圣......”魅轻咬朱唇,摆手间,此前碎成漫天光粒的大漠与不知飞往何方的山魈俱是重新出现在其左右,三人成伍,俱是神情肃穆。 他们的眼眸中映出剔透的灰芒,似乎正连结着远方。 “你家主子正忙着呢。”远世之圣回眸望了有些气喘吁吁的陈芒一眼,向他轻轻点头,受宠若惊的后者连忙回礼。 下一瞬,有燎原之火横生于天际,将夜幕彻底烧成黄昏。临阳如此异象一出,偌大的天下,瞬间便已人尽皆知。 “噗......”荒芜的灰色沙漠中,列君生已然一剑贯穿了敦煌的腹部,甚至已经击碎了他的脊椎,可哪怕是这样的伤势,敦煌却依旧未能气绝而亡。 “你就...真的这么怕么...”敦煌颤颤巍巍地向前迈步,以肉身化作冥界至锋的血鞘,重瞳渐渐归一。 “我怕什么?”列君生冷眼看着气若游丝的敦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就算我的部下全部死绝又能怎么样?只要我还活着,这个世界就必定是我的。” “我是说...”敦煌即将暗淡的眼眸中一如回光返照般陡然亮起血红光晕,与之相伴的,还有从敦煌体内升腾而出的缕缕红丝:“你就这么怕你的秘密被人拆穿么?” “什么?!”列君生的瞳孔剧烈收缩,正准备抽剑补刀之时,一阵不可抗力的罡气油然而起,将这么一位不可一世的冥界君王转瞬震退千米有余。 “铿——”天地有清音奏响,之后,苍天夜幕仿佛被某物拦腰斩成两段,紫云沿该线向左右分离,透出一道皎洁的流光,其中有纯银色的惊雷悍然劈下,笼罩了整片死寂沙漠。 第三百九十二章 出鞘 在流光映照下的世界赫然演变成剑气缭绕而独尊的空间,烙印自九天往下回旋万丈光晕,散发着璀璨到足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银光迭起,在那正中央的一线,恰是点缀着一根笔挺的红丝。 红丝按部就班,乍看像是随波逐流,却又在那些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银白罡气中特立独行,成为了当中最为闲庭信步的那一位。 不迅不急的流淌逐渐映衬出红丝磅礴的野心,初生才有尖角时或许仍瞧不出太多的端倪,可等到红芒近在咫尺之际,众人却惊觉原来这抹猩红才是能够肆意调转周遭剑罡飞气的真正主人。 正沐浴其中的敦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其腹部连同脊椎一并断去的伤口在此刻恰似形同虚设,全然不影响他的气机如黄河流水般波涛汹涌。 仅存的单臂现正朝左绷得笔直,五指渐次而开,每淡然递出一指,擎天的红芒便会愈盛一番,分散扩出的余威在外舞弄丹青,将一栋栋于暮色下若隐若现的楼宇轮廓泼在独臂剑圣的正后方。 自中一马当先的,是一栋高耸入云的塔形建筑,中有灯火千万,置身其中,兴许会让人完全分不清究竟置身白昼抑或黑夜。 就在高塔成形的那个瞬间,天生一剑纵劈而下,于眨眼间将塔楼一分为二,其中灯火瞬息灭尽,加以取而代之的,是那从顶部淌下的血流成河。 那一剑的凛然自苍天坠土,深入地表后又自动自觉地回旋剑锋,银面朝上,不做任何停留地破土而出,将笑傲江湖数十载的高楼轻而易举地连根拔起。 血影破碎成漫天光粒,落雨猩红先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地送下一连串滴滴答答的蜻蜓点水,而后瞬转瓢泼,其间没有任何过渡。 拟真的血珠在空中编成赤红色的珠帘,掩面盖在敦煌的跟前,不光掩下了那一剑横空出世的锋芒,更是令他的气息顷之蒸发于人世。哪怕是如列君生这等实力冠绝两界的神才帝王,也在这一刻完全丧失了对于敦煌的侦察。 此前一剑穿腹,列君生未尝没有在其中暗施后手,以力求一劳永逸,可那封入心脉之中的暗流涌动甚至还没能爆发,就已冷不提防地烟消云散了。 比起死亡之气初临人间的势如破竹,血芒在此刻的惊天动地甚至犹有过之。死亡之气起码还有必须要与列君生如影随形的限制,未曾能够立竿见影地染指于整个人间;但这一抹由滔天剑意作为浑厚基础的血剑,却能在一鸣惊人后将雄威瞬间溢满天下,二者间因主客两场而必然产生的实力鸿沟,当即高下立判。 剑圣隐世十余载后再度入世的石破天惊,在这一刻与随世界各个角落均可观摩到全貌的红芒彻响天地。 不多时,剑圣重出江湖的消息在四片大陆上已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直都在七星洲上潜心处理家族文案,屡次直至通宵达旦,以至于两鬓都已隐隐泛白的李朝阳,在此刻从厚积如小山般的各类文案中蓦然抬头,目不斜视地凝视着半掩的纸窗,眼中显现出毫不掩饰的震惊之色。 约莫只是过了几次呼吸的功夫,家主府外就已经传来了慌慌张张的脚步声,随着大门被那道倩影以一记肘击猛然撞开,美眸中噙着万千泪花的李昭苒跌跌撞撞地闯入了李家主的视线。 “哥......”李昭苒抽泣着呢喃道。 看着已然哭成泪人的妹妹,李朝阳下意识抿紧了双唇。那张由号称坚不可摧的深幽木所打造的案台,被他猛然一掌拍了个粉碎,一桌文件伴着木屑形如天女散花,飘零在灯火通明的家主府邸。 有一张熟宣飘飘然荡下,纸上写有一个遒劲可入木三分的“阳”字。这是大哥在净身出户前,送给李朝阳的唯一礼物,这么多年,他一直带在身边。 “呜——”于茂盛树林中如履平地般疾驰的苍风陡然停下脚步,四足并用,于已有沙尘缓缓蔓出的泥土上刹出尘烟滚滚。 稳坐在其背上的二人险些被直接甩出去,索性有黝黑铁索在半空中一闪即没,才将他们拉回正轨,不至于倒飞摔出。 与初见黑雀如出一辙的心境变化让苍风情不自禁地仰首发出一声长啸,欲要与那已经近在咫尺的红芒交相辉映,可清越狼吟还未闯出这片苟延残喘的雨林,就被那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盛气凌人剁了个尸骨无存,不讲半点道理。 姜乐冥可谓是亲身经历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跌宕起伏,这才刚刚坐定,心里头正准备跟苍风抱怨两句的想法,就在其望见那压倒性的长虹后,彻底没了影踪。 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似故而非的一挂红纹接天连地,良久,这才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师傅?!” 姜乐冥此番不加任何收敛的呐喊恰好盖过了拥有异色瞳的雪儿正轻声诉说的幽叹。此时此刻,雪儿的异色双眸中,正五味杂陈。 半晌,宛如巨石般塌在三人心头的威压总算渐渐烟消云散,被逼无奈到只能就此停步的苍风也终于拾回了自己迈步前行的权利,前脚刚一抬起的他,心间却是瞬间掠过一笔浓墨重彩的感触,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当即向着空无一人的侧方甩出自己的巨尾如鞭。 这道破空的嗡鸣竟是砸在了某个实体的身上,众人眼前,那原本还是毫无异样的光景顷刻间泛出阵阵涟漪,波纹并非扩散而出,而是由外向内的聚合,逐渐勾勒出一道神鬼莫测的灰衣身影。 那人笼袖而立,站在差不多已经有两人高的苍风面前竟是不遑多让;可在姜乐冥或是雪儿的眼中,这人的身高,却是与自己没什么两样。 “冥界一字幽,在此恭候多时。”灰衣男子只有一边梳着刘海,如同面具一般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而至于那一半展露在外的脸,则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温柔乡的男子模样,浑身书生气,温文而儒雅,倒是有些与冥界二字格格不入。 苍风咧嘴露齿,足以粉碎金刚的利齿展现出如临大敌般的气魄,与之心意相通的姜乐冥与雪儿也亦早早翻身下马,摆出一前一后的站位,由姜乐冥寸步不让地充当着雪儿的护花使者。 已然自报家门的幽笼袖而立,简简单单地驻足原地,对于三人所释出的敌意表现得漫不经心,微勾的嘴角甚至于洋溢出温馨笑意。 压根不见其身上气机如何流转,却是能够岿然不动地以一敌三,如此作为,更是让姜乐冥与苍风将心中警惕升至巅峰。 满心平静的幽淡然扫过三人,视线停留在生而银发的雪儿身上最久,且只有当他的眸光掠过雪儿的时候,如止水般的神情才会渐次流出些许波动。 “以三位的修为,如此贸然闯入战区,无疑于羊入虎口,自寻死路。”幽垂首喟叹道:“倒不如在外等到内部趋于稳定后,再另寻机会进入。如此一来,虽说会错过一些东西,但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啊。” “你们不是经常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我个人觉得十分在理。毕竟错过了事态发展尚可有亡羊补牢的机会,可一旦丢了命,就是万事休矣了啊。” “费那么多话干什么,要打就打!”姜乐冥翻手握出一柄匕首,刀身不过寸长,可锋芒却有丈远。 幽看了看这个显得有些不可理喻的年轻人,继而又瞥了瞥龇牙咧嘴的苍风,哀叹一声,摇了摇头,说道:“若是执意前行,就去吧。” 不知唱的是哪一出戏的书生侧步为千里迢迢赶到此处的三人让出一条康庄大道,双手更是始终如同置鞘剑般笼袖不出。“我不会拦你们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姜乐冥反握忆寒,全然没有任何懈怠之意地凝视冥界男子,寒声质问道。 “若是你们三个向前走,就轮不到我来杀你们;若是向后退,我们的对决在当下便是毫无意义;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其实都不太值得我亲自动手。”幽微笑道,目光始终停留在不发一言的银发倩影身上。 “若是你们三人此次大难不死,那我们之后必定还会有再见的一天的,等到那时候,”幽向后撤出一步,身形的一半顷刻如冰雪般消融:“姜乐冥,我会与你一战的。” 语毕,幽彻底不见了。 就在这名镇守边疆的一字辈消失于众目睽睽之下后,原本还算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沙漠与绿茵,又再一次因为前者的肆虐而泛起漫天沙尘。 而这一切背后的始作俑者,便是姜乐冥一行人眼前的那道应顺一贯剑气长虹而姗姗来迟的灰白光柱。 目睹这一切的雪儿嘴巴轻轻颤抖,连续两次的上下开合却不曾道出任何声音。 此时此刻,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竟没有任何一物敢于涉足那由擎天二柱所剥离出来的空间。灰发的列君生自降生以来,第一次改用双手握剑,在其手中不过如羽毛般轻盈的冥界至锋,现如今却是沉如山岳,这位帝王犹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勉强高举过顶。 而至于他的对面,则有一道血影正虎视眈眈地凝视着这个已经阔别十余载的世界。 对,只是世界。他甚至没有将近在咫尺的冥界君王放在眼里。 其眼眸中那些原本只是蔚蓝陪衬品的红光,在这一刻总算得以翻身作主,以吞噬山河的气魄呼啸而出,将一向占据主导地位的蔚蓝逼至瞳间,让自己成功篡得了十有八九的主位。 而在其脑海中的那片三色世界,亦是不再泾渭分明。先是始终坐于山巅遥看万里长河川流不息的紫衣在银戒光芒大放后渐渐消弭,后是蔚蓝逐渐与天上晚霞橘红化为一体,令海天渐渐一色,并在隐蕴流转中,塑出一座沉寂十余载的王座。 同化的过程中,原本因为分层而显得朦胧不清的记忆陪同着已然尘封多年的霸道无双终是再次降临这一方天地之中。 稳居王座的红衣向远方缓缓伸出手掌,一望无垠的猩红海面顿时掀起惊涛骇浪,遮天蔽日的水幕中,有一线璀璨到纤尘不染的银剑长驱直进。 在列君生的注视下,那道血影于闭目养神之中稳稳接下了一柄锋芒可断汪洋的长剑,黝黑的鞘身则是寸步不离地回旋在他的身旁,如黄鹂般发出欣喜若狂的清脆嘹亮。 “若是早知如此,又何必在当初就决心要将我封印十余载呢?”置身于猩红缭绕中的敦煌垂首嗫嚅道:“搞得现在只能够听天由命,我啊,还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怪家伙啊。” 第三百九十三章 一剑定昆仑 缓然起眸,猩红中透闪蔚蓝的瞳孔一方凝聚着释然的洒脱,一方又掠起当是最后一次的无拘亦无束。罔顾天道的凌冽自降生起便已粉碎了无形中的世间界限,于天际招来乌云迭起,五彩缤纷的巨蟒于雾中来回穿梭,每一个都启张血盆大口,静候时机去择人而噬,好一举吞下这个挥手间便势可陆沉断沧澜的武道巅峰,将之炼化为自身的十全大补丹。 有雷霆破空而出,目标所指赫然是才刚刚拿捏住银剑万丈长芒的敦煌,只是没等一如水缸大小的它坠入其方圆百米,就在无形间由下至上地寸寸破裂,炸出于世间可谓是人畜无害的齑粉。 顺应着蟒身扶摇而上的罡气为天上人间送去了来自于敦煌的馈赠,一息间的翻天覆地让才刚刚套叠而成的乌云密布顷刻盛放璀璨光晕,伴随着无数如同哀嚎一般的风声四起,那片压境乌云俨已于顷刻间荡然无存。 “世人皆崇昆仑,誉之巅为仅隔仙界一线。”敦煌鬓角乌丝在其握剑的那一刻便开始转向死气沉沉的斑白,他本人对此不为所动,横立人间的左手轻而回勾,将手中剑刃索性洒脱地垂在身前,犹如河边柳枝,与正吃力抗剑的列君生有着天壤之别。 “犹不知昆仑无形,凛然仙气袅绕大都为空。”敦煌此刻浅谈的呢喃几乎全盘否定了近百年来在众人心间根深蒂固的观念。 昆仑巅,修为颠。凡是行于江湖者,何人不向往那天门所处的一线仙界,何人不对吾观天下苍生皆如蝼蚁的唯我独尊趋之若鹜? “千年人间,昆仑无形。”敦煌继续神情肃穆地说着,声音从初临人间的朦胧呢喃逐渐演变成字字如锤顿心间的鼓点。 “千年人间,空空如也。”敦煌弹出左手一指,轻轻叩在立剑的柄尾,血色的眼神中充满平静:“千年人间,徒有妄想。” “是故,当有一剑石破天惊;”第二指回落,与食指一并反扣剑柄,令银刃绕出艳红氤氲。 “当有一剑定形昆仑;”三指再起,与剑刃相隔两寸的大地顷刻龟裂,连带无数沙石腾入云霄,集一人之力,在天边开出另外一道让世界相形见绌的银河。 敦煌踏空于虚无之上,眼中神韵空前鼎盛。 “当有一剑铸就天路;”四指齐拢入黝黑剑柄,霎时,那已然褪下粗糙灰光袈裟的银河连体一瞬万丈,向西而行;那延绵不绝达千里的璀璨,仅是眨眼一刻,便能无影无踪。 “当有一剑,将那真正的仙道,铺入每位江湖人的心间。”五指齐入剑柄,敦煌凝剑起势,将这已然披上了艳红斗篷的血剑斜斩而出,而后高举过顶。 挥之不去的凝焰在须臾后,带出了拔地而起的岸上怒涛,又在那此前盘踞山河的巨蟒黯然消逝处,铺设出一条将苍天宛如裂帛般撕成两半的绝景。二者齐头并进,前者以风卷残云之势袭向已然蓄势多时的列君生,而后者则紧随银河步伐,向西飞遁。 “吾辈之道,当由我开!” 于虚空上的八字真言才出便如雷贯耳,响彻天地,震慑于每个人的耳畔。不论男女抑或老少,俱是下意识地望向四片大陆中的大西边,向着那素来都是一望无垠的千里平原。 资质平平的平民百姓权当是人间有神仙显灵,立马情不自禁地虔诚下跪;于江湖上砥砺前行的修行者,则全都在短暂面露惊诧后变得感激涕零。 自踏上江湖这条任重道远之路后,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会出现一道避无可避的空洞,空洞形如一块巨石,压在每一个江湖人的心头,愈是登上不胜寒的高处,由其所带来的窒息便会愈发明显。 这种必然的现象已经持续千年有余。千年以来,江湖高人宛如长江流水般一浪接着一浪,川流不息,却始终不曾出现一位能够真正做到登顶人间的绝世高人。 不论是千古第一人的白玄齐,抑或是后来羽化成仙,成功位列仙班的南宫幽梦,甚至于上个百年中,那雄踞霸主之位一甲子时光的兵鬼,虽修为的确登峰造极,但他们也同样没能成功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笑傲江湖。 究其原因,就是每个江湖人,甚至说每位世人的心间,那与生俱来的空洞,那个由狡黠上天所故意设下的无底深渊。 千百年来不见收敛的深渊愈演愈烈,越发让修行者觉得它像是将世界的两头彻底给贯穿了,从而留下一道无论堆砌多少人力物力,都始终无济于事的“名胜古迹”。 这幢出自于天象之手的空洞深渊,在这一天,却是被一剑抗来的入云山巅给彻底填平,一瞬便已再无任何反手的余地与可能。 大西边有巍峨群山披着圣洁的雪衣破土而出,用肉眼得以远远望见的高不可攀,取缔了纵横千百年的江湖空洞。 每位江湖人压抑多年的气机在这一刻终是得到十足的井喷,刹那便已形成群星荟萃的靓丽。若今夜并非人间弥留日,他日的江湖,必将盛况空前。 正拖着残躯向天灵京畿徐步走去的白龙恰是江湖中的一员,同样是远眺西岸,他的眼中却不曾浮现出半点向往之色,兴许是人之将死,委实对任何新颖之物提不起半点兴趣。 白龙还有一件事情要赶在寂然作古前去做。 在那不远处的京畿正门,已然有龙袍严阵以待。 大西边终将落下昆仑,可洛溪城上的战场,才刚刚拉开帷幕。 血浪的扑杀没有列君生所想的那般声势浩大,甚至在履过自身的那一刻,都没能绽放出任何足以拎上台面好好说道的显赫威能。 列君生用细微的挑眉动作揭示了自我心间的不明所以,至于远方那位名副其实的剑圣,想来也是没有错过冥界君王眼中的不解。纤长银剑在他的手中却是如同匕首一般,肆意流转花哨,或反握,或回旋,无坚不摧又削铁如泥的锋芒每次看上去都与自身血肉相差不过半寸的危险距离,却是始终不见任何异样波动,就连随风起伏于剑刃身边的衣摆,亦是完好如初。 “破魂。”成功为江湖人搬下神山的敦煌深吸一口气后横芒立前。剑,手,眼当即连成一线,直指千米之外的列君生眉心。 有晶莹剔透的流光自陡然拧转的幽暗中应运而生,幻化成一柄锋利全然不亚于脱鞘念杀理的水晶剑徘徊在剑圣左右,若是定睛向里观望,更是能从那几近透明的琉璃中,瞧出宛如山涧细水长流的粼粼波纹。 水晶才一成形,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迈开大步流星。忌其来势汹汹,列君生早早地立起了已然化成重剑的冥界至锋,掐算好完美的时机,携着瞬间便可驰骋千万里的势不可挡撞向那怎么看都像是直冲着自己点杀而来的琉璃水晶。 可就在中心缀有猩红裂纹如雷的冥界至锋即将于那抹水晶上演一场酣畅淋漓的对撞之时,后者却是在空中陡然一凝,而后竟是向左旋出一个趋近于圆满的半月弯弧,几乎等同于把列君生跟前方圆百里的控制权拱手奉上,继而才长驱直进,奔向那早已于另一战场恭候多时的血浪。 就在两者即将合二为一的瞬间,仍是在与众多冥界侍从缠斗的苍龙猛然振翅,遮天蔽日的龙翼拍出弥天大风,扇落无数急欲以死相拼的冥界死士,随后一刻不停地火速向天上飞去。 “尔敢?!”列君生惊觉不妥后的瞳孔收缩却是只够让他吼出一声色厉内荏的怒骂,而始终闲庭信步,全然不顾白丝攀上额间的敦煌,则是微笑着向冥界君王摇了摇头。 “我既敢一人扛得天下万劫,也要镇下那一座念想的实体,杀你一命,又有何不敢?”就在敦煌话音刚落之际,列君生的背后当即炸出气冲牛斗的轰然。 死而复生的冥界众将,再一次团灭当场,死样之凄惨不比此前白雪皑皑中的万剑贯首,甚至没有一丁点痛楚或是直觉,他们就已经蒸发在那如泣如诉的剑气之中了。 “噗——”素来对部下生死不留任何悲悯的列君生,此刻却是没由来,更是破天荒地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冥界君王的鲜血与常人大为不同,是一串由纤长丝线连接在一起的赤珠。 颗粒分明的血珠在空中盘旋飞舞,列君生甚至顾不上手中的冥界至锋,一把丢下重剑,便是马不停蹄地追向那一串即将尘埃落地的血色珍珠。 帝王的眼中充斥着恐惧,并非胆寒于敦煌的峥嵘毕露,而是害怕赤珠真正染上人间烟火,继而归化缥缈虚无。 而就在列君生弃下手中兵器的那一刻,一直都表现得不迅不急的敦煌终是再次递出了一剑。登峰造极后,所追求的,往往都是些返璞归真的大繁至简。不论剑术如何叫人眼花缭乱,很多时候,都远不比明悟剑道后随意挥出的一剑来得气势恢弘。 随风鼓动的右袖此刻正紧贴于背后,形似做出负手而立的架势,与此同时,敦煌率先将白洁长剑凝于前胸,悍然向前迈出一步后,继而绷直左手,身形一闪即逝。 一气呵成的动作浅显至极,没有任何花哨,不过是以点破面的质朴手法,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式递剑,却与念杀理之中的“杀”字相得益彰,令其于顷刻间绽放出任由天下武夫随意模仿,万年后都不一定能复现其中一丝神魄的千古一剑之势。 敦煌脚下的虚空不知何时再度被实体化沙土所取缔,始终绷得如同书法大家笔下一线横掠般挺拔的左手不见泛起任何涟漪,而那一柄念杀理之剑上,却是多了两串与周遭剑势颇为格格不入的血珠。 纤细剑尖穿透了不过指甲大小的赤珠,将这两串对于列君生来说可谓是弥足珍贵的活珠钉杀在人间。 此时此刻,敦煌的发间白丝已然坠向披散在后的长发。 列举生不计任何代价想要追回赤珠的举动,最终却是让他步向了更为得不偿失的结局,垂而凝视着左心下两寸的空荡荡的豁口,他的双眸略显呆滞,但很快就变得怒不可遏。 冥界之徒的死而复生仰仗命枢,而本身就象征着冥界的列君生,他的复活,所借助的便是在其体内交相辉映的三串赤红血珠。 赤珠若不灭,列君生便能永世不死;而一旦当列君生遭受灭顶之灾,每一串赤珠都能为其在瞬间提供第二条加以补充的性命,直至三串赤珠破灭后,列君生才能被彻底杀死。 这堪称冥界秘闻的赤珠之谜,向来都是只有列君生自己才知晓的最高机密。可时下敦煌的招招致命,包括此前落尽下风时的誓言,却无不说明这位凡间剑圣早已知晓列君生的秘密所在,可究竟是谁泄得密,冥界帝皇倒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 体内只剩一串赤珠坐镇当光杆司令的列君生用右手拂过左腹伤口,曾经那令伤疤转瞬烟消云散的本领,现如今也已黯然失色,再没有了先前那挥之即去的洒脱。 列君生颤颤巍巍的五指于伤口处停留了许久,这才令其堪堪恢复,且不是天衣无缝的复原,那些个莹然剑气仍然在其左腹藕断丝连着。 第三百九十四章 相逢不悔 “血誓立言不出鞘,既是画地为牢的一步,却又未尝不是一种机缘啊。”敦煌稍是松懈宛如铜浇铁铸般的五指,手背向天,五指牵起势可当空的利刃于凡间侧旋,转起一抹其貌不扬,却是让列君生为之胆战心惊的剑光粼粼。 索性这抹稍纵即逝的雨霁掠虹仅在人间滞留片刻的光晕,便已顺应剑圣的吐纳化成缕缕长烟,悉数融入这位俨然近乎于风中残烛之人的体内。 根生圣洁雪,转瞬渲染三千烦恼丝。 越是勃然生气形如一江东水去而不返,敦煌的眸子便越是澄明清澈,全数释然的瞳孔中,唯一的湖心倒影是剑。 那一剑,在敦煌别有洞天的眼中雄踞于九霄之上,剑柄入飘渺云端,凌冽倒挂往下,恰如一座湍急瀑布,笑傲于止水镜湖。 渐渐的,那悬空长剑的身边浮现出一道质朴而略显娇小的身影,他蓑衣草帽,跌跌撞撞地从远端朦胧处跑来,一路踏水而行,激起无数涟漪。 长途跋涉的艰辛令他几乎忘记了双脚的存在,直到右脚冷不提防地踹在同源的左脚而荡起踉跄后,那个草帽身影这才从狼狈的“狗吃屎”中逐渐回神。 小孩子天生就有异色重眸,半蓝半红,早早地就为其尚未长开的容貌增添了摄人心魄的韵味。 灰扑扑的小孩子昂首抬头,凝望着天边的悬剑,双色的眼瞳中充斥着不似他这个年龄段所应有的决心。 化成虚影的敦煌就站在孩子的不远处,看着那孩子永远都是表里如一的毅然决然,怔怔出神。 此时,正准备穷尽一切扑杀敦煌的列君生,脚下却是惊现异变,有一道玄圆破土而出,当即捆住了列君生欲要迈步的双脚。 那玄圆中的劲力不见有多惊世骇俗,就像是顽皮的孩子扑到大人脚边,用双手牢牢抱住他们的大腿一样。可就算是这样,列君生照样完全不能从中挣脱,只得任由那抹玄圆将自己困守在原地。 想都没有想过要坐以待毙的列君生十指如钩,沿左右扯出一条遮云蔽日的浩荡灰帛,前所未有的澎湃死亡之气自中哀嚎而出。凡灰芒所及,生灵俱化虚无。 独臂单剑唯一人的敦煌很快就被死亡之气蚕食殆尽,但列君生深锁的眉宇,却是不曾有半点舒展之意。 在镜湖的方圆百里,有和风吹袭而过,将草帽蓑衣的身影打碎成漫天柳絮飘零。而后骤有大风起,卷席残云向东而去,瞬间的沧海桑田,只有倒挂神剑依旧常青。 镜湖变成了一望无垠的草原,不久前还无比稚嫩的孩子,此刻也已正式步入了年少轻狂的行列,草帽蓑衣被他换成了价格不上不下的中品锦衣,肩上还学沙场大将般,特意配上了一斗随风而舞的披风。 纵使是站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才刚堪堪踏过十八界限的大男孩却俨然有了鸟瞰众生的气魄。他的腰间正斜挎一柄做工不甚精细的粗糙短剑,乍一看,与那玄天斩落的神剑有着天壤之别,但若仔细品味其中奥妙,却能够从那柄粗糙短剑上,望出神剑气魄的雏形。 这一年,李家嫡长子李若寒正式消失于人间,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令整座江湖都为之动荡的名讳——敦煌。 置身于万古长青的草原上,却已有笑傲并兼俯视群伦之意的“敦煌”抬起右手,绷得笔直的食指向前那么一划,腰间粗糙短剑瞬间气势如虹,横压数千里,聚而不散的气冲牛斗于天地之间回响,却又仿佛超脱于世界。 正在走马观花的敦煌目睹着粗糙短剑以卵击石般撞上天际的一挂倒剑,又不出所料地寸寸碎裂,嘴角露出浅尝即止的微笑。 后人为自己所加冕的所有称号,什么武道巅峰,什么千古第二,什么绝世剑仙的各类云云,不论是过去,现在抑或是以后,敦煌都敢拍着胸脯,义正言辞地笑言说,那都是自己应得的。 毕竟在这偌大的江湖中,只有他一个,是靠着剑走偏锋到极致的悍不畏死,一步步走上的巅峰。 敦煌年少时的砥砺前行,几乎每一场决斗都是像现在这样以粗糙短剑硬憾神剑的飞蛾扑火,每一场都游走在生死一线。 他失败了很多次,奄奄一息的将死次数甚至多到四只手都不一定数得过来,可他从来都没有气馁过,更没有放弃过。 刚出道还是岌岌无名的敦煌,就曾挎着一柄从别人不要的破铜烂铁中翻出来的锈剑,兴致勃勃地跑到那时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宗师面前赐教,被后者用毫不留情地挥袖打落七百来次,却仍是坚持不懈,执意要与宗师决出个你死我活的胜负高低。 到最后,那位素来被百姓视为在世菩萨的宗师,甚至也对这个不知好歹的晚辈生出欲要斩草除根的火气,正准备以最后一袖将其拍个粉身碎骨之际,那断到只剩下半个剑锋的锈铁却是在电光火石间点在了他的胸膛,钝刃没入半寸距离,恰好停滞于心脏之前,且仍有余力再起第二道夺命攻势。 那是敦煌的第一次以弱胜强。 往后日子里,虽然类似的经历几乎数不胜数,但令他最为记忆犹新的,始终都是由这柄钝铁锈剑所铸就的第一次胜利。 因为这一次,他悟出了摘叶便可为锋的精髓。 有自从银剑横空出世后就被当成遗孤的黑鞘宛如惊雷震落人间,不费吹灰之力地粉碎了几乎无孔不入的死亡之气,令敦煌的英姿飒爽重见天日。 蔚蓝色的光晕在黑鞘上一闪即逝,从中浮现的,不乏有欲言又止的感伤。 敦煌向它轻轻颔首,黑鞘便瞬间一往无前,轻而易举地冲破了其间层层套叠的屏障,摧枯拉朽般将列君生于双手中孕育的死亡之气全盘扼杀。 黑鞘透体而过,在列君生的左肩上烙下两侧泾渭分明的沟壑,同时又挑断了君王体内运转自如的那根经脉,令其短时间内变得手无缚鸡之力。 神剑旁的光景仍在变换。 就像是时代变迁,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终是不可避免地逐渐开始有许许多多的人工建筑拔地而起,既有需要城下人昂首都不一定能够望到头的塔楼,又有巍峨耸立的厚实城墙,当中又间以纵横交错的暗巷小道,人声无处不在鼎沸。 为了避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而委托专人为自己伪造身份的敦煌此刻正大摇大摆地走在平铺着坦荡石砖的康庄大道,心里却是没由来地生出好一阵别扭之情。 兴许是习惯了一个人的独来独往,时下置身于人山人海中,腰间有鞘,鞘中有剑的敦煌却是千百万个不自在。 所以,在度过架河石桥后,敦煌一个闪身就兜进了行人素来连一眼都不愿意施舍的小巷之中,并在此遇见了那个改变他一生轨迹的银发。 “与你相遇,我不悔。”神游故里的敦煌凝视着那个在巷中的银发倩影,神情无限温柔地说道。 这位剑圣的一生中拥有数不清的绝技,凡是越沉压心底的,就越惊天动地。而他一直都还来不及对白樱雪说的是,在他心间,曾有两剑是专门为她而创下的。 一剑相逢,一剑不悔。 而不曾说出口的这两剑,现如今却成为了他传世的最后绝唱。 凝剑起势,有无数情丝缠绵而生,剪不断理还乱的天降柔然源于银河,又被敦煌赋予了实实在在的生命,它们偕同着在银剑上辗转反侧,乍一看像是失而不得所带来的遗憾,可一旦深究,却能从中看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羞赧喜悦。 相逢剑,忆相逢,塑相逢。 这正是敦煌在那一天遇见白樱雪的真实写照。 缠绵的情丝编成蚕衣,逐渐反客为主,盖住了原属于银剑的峥嵘毕露。 敦煌不再抓握念杀理的剑柄,纤长五指启张,小心翼翼地轻抚过剑柄,生怕动作一大,就会惊扰到情丝的凝聚,一如在触碰花瓣时所必要的温柔似水。 这边的云淡风轻,到了列君生眼中,却是盛况空前的剑气凌空,一气之势犹胜先前的一切总和,胜却人间无数。 抚着剑柄,敦煌的雪白发梢却是逆天而行,由根部泛出呈返老还童之兆的墨黑,但他本人却是对此不屑一顾,全然忘我中,他只觉手中所拂的剑柄已然瞬化肤若凝脂的柔软,就像是女子的纤纤玉指。 相逢一剑纯以人情道破天机,终是呈现出媲美天象之姿,甚至犹有过之。 在已然超脱于剑气存在的无数情丝缠绵中,敦煌长叹一口气,鬓角才浮现出的墨晕神韵顷刻魂飞魄散。 相逢,倾尽所有;不悔,以命为限。 就在敦煌即将递出那前无古人,多半也将会是后无来者的一剑之前,有比她更为娇小,却更值得敦煌去爱怜的倩影姗姗来迟。 “雪儿...”在感受到她的气息时,已然是万事休矣的敦煌只能是回头冲那有姜乐冥陪伴在侧的雪儿勉强挤出一丝歉意微笑:“抱歉呐...不能陪着你了......” 雪儿的樱桃小嘴抿得死死的,看着那即将魂飞魄散的敦煌,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敦煌想要抬起单臂,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颓然的左手都是再无法一次次复现奇迹,自入江湖以来的好运,怕是要就此到头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爹 不去看那已成大器的一剑是否能够盖棺定论,将列君生一举破杀,眼瞳中散尽猩红的敦煌改以柔情似水的蔚蓝望向雪儿,颇为艰难地挤出一抹微笑。 恰在这时,他看见了雪儿脖子上那若隐若现的玉石,当即领会其中涵义,幅度甚微地摇了摇头,强行抽动心神中那已是油尽灯枯的气机流转,汇成几句仅有雪儿才能真正置身其中的嘱托与告慰。 “我猜...你应该全都知道了吧......”敦煌悬垂着无力的单臂,呢喃中略显心神不宁,像是生怕那自己到现在也不太敢于去面对的真相会在其弥留之际引致二人就此渐行渐远,直至形同陌路的后果。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的的确确是他,抛弃了雪儿的母亲——白樱雪,带着年少轻狂,只身一人去走那他自谓是最后一次的江湖。也正因他的江湖末路,才让有心之人得以顺藤摸瓜,继而找到白樱雪的所处,甚至于害死了她。 更是因为他的不管不顾,才让雪儿成为了只有小姨白兰雨可以依赖的孤儿,孑然在世,无父亦无母,还要受尽他人白眼。 他就是在与雪儿初遇时,后者口中的那个混蛋父亲。 “实在是对不起啊......本来想着至少还能慢慢弥补的...”敦煌低下头,不敢再看雪儿与自己一脉相承的双色眼瞳,就连嗫嚅的声音,也一如落叶抚地般细柔。 “师傅...”当雪儿呆呆地愣在原地,与之相伴而来的姜乐冥却是径自踏前一步,单手五指回钩而合,隐去当中锐气逼人的匕首,想要接近已然面如死灰的敦煌,去看看自己亦或者体内的黑雀,能否力挽狂澜。 但回旋的掠影硬生生止住了他前进的脚步。 那是由三方共同构建的当仁不让,既有苍风于无言凝汇起的屏障,又有形似自天边划长空而下的幽暗火尾,更夹杂着已是强弩之末的敦煌的一记瞠目。 三者齐聚一堂,目的空前一致,俱是要保全姜乐冥的个人性命。相逢不悔虽然已剑走如龙,但其残存下的余威却依旧凌冽,如果姜乐冥贸然涉足其中,非死即重伤。 那敦煌在这人间最后递出的两剑流光溢彩,欲要斩断的,不仅仅局限于世界万物,更是横跨了法则所限,将人力铸就的锋芒首度与向来都是凭轼旁观的时间联系在一起,以剑罡带动这一方境地中颇为悠哉的时间,车轮滚滚。 “姜乐冥....”敦煌转而望向眼中噙着泪花的姜乐冥,脸色不似对待雪儿那般温柔似水,但至少也没了曾经对之施以魔鬼训练的不苟言笑。师傅这般万分和煦的眉宇要是放在平时,指定得让姜乐冥倍感受宠若惊,可现在,他却只感到有无限悲伤油然心生。 “等我走了之后,你要去极北之地,那里,有一把真正属于你的剑。”敦煌轻声说道,全然不在乎就在不远处的列君生究竟是死是活。 既然自己拼尽了所有,那么苍天,总该赏给自己那么一时半刻的宁静吧? 相逢遇上了列君生体内残留的最后一串赤珠,后至的不悔则绽放出敦煌此生中所能使出的最为无瑕的剑气,摧枯拉朽般粉碎了那帝皇的最后一抹仰仗。 两剑透体而出后,皆是寸寸破碎成灰。幻化的星屑既不乘风,也不腾云,却能无风自动,垂直向上,升入夜幕中特意开出的一线天。 每有星粒进入云霄,敦煌最后的回光返照就会弱上三分,不一会儿的功夫,他甚至已然无法支撑起自己站而不倒的身躯,不得不颓然坐地。 “等你找到了之后,你就彻底出师了,那时候,你就可以去走走江湖,帮为师,好好看一看这座新的江湖了....”看着那个已然“高出”自己不少的大徒弟,敦煌勉强露齿一笑:“记得,如果想要追求登峰造极,就千万别怕事,万事都得先迎难而上。” “还有...”敦煌用单手强撑起自己的身体,已如金纸般的脸色托起其眼眸中的浅淡肃穆:“帮我照顾好雪儿,别让她受伤了,不然,我一定会有办法收拾你的......” “师傅...”姜乐冥咬紧牙关,泪珠却是不受控地滚淌而下,可还没等它们在迎面吹来的风中连成新颖雨线,就已被始终萦绕左右的剑气彻底湮灭。 “雪儿。”最后一次回眸,敦煌长舒一口气,终是敢于直视起雪儿的脸庞:“以后,爸...不是...叔叔我就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了......” “敦煌!”在敦煌的朦胧视野中,突然有一道修长的倩影姗姗来迟,她与世相隔绝,仿佛正徘徊在两界的边缘位置,既不能染指于凡间事物,更不能向敦煌施以援手,只能在不远亦不近的地方凝望万事休矣的敦煌,带着哭腔呐喊出声。 与雪儿如出一辙的银色瀑布悬垂在倩影的背后,在她的身边,又陪着另外两位或高大或轻柔的身影;一人黑衣是无名,一人如玉是熏香。 凡间人本不该留意到三人的横空出世,或许是因为行将就木的缘故,敦煌却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捎见了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从冥界出逃至人间的三人,当他的眼神掠过哭成泪人的白樱雪,无数歉意缠绵而起,共同构建出其嘴角的最后一抹不尽释然的苦笑:“我们一家人,本不该这样才对......” 仅存的独臂支撑从膝盖无力滑落,仿佛让敦煌一下子尽失全部气力,身形如山倒,向着脚下那灰色沙漠中的唯一绿洲迎面扑去。 在敦煌彻底合眼之前,迎接他的不是冰冷的土地,而是一个温暖却又点缀着些许不知所措的怀抱。 怀抱很是轻柔,又特别纤小,与敦煌伟岸的身形相比起来,要显得十分弱不禁风。可就是这相形见绌的怀抱,却是为敦煌撑起了其眼眸中的希冀,以及点亮了那一栈黄泉路上的明灯。 没有人知道雪儿是怎么破开那三种气力的限制,是怎么排除万难,才来到了敦煌的身边的。 晶莹的泪珠共银丝在此刻一同随风飘絮,落地绽出光霞的水花浸湿了敦煌的肩头衣衫。 雪儿何其稚嫩的小手颤颤巍巍地搭在已然回天乏术的敦煌后背,奋力将他的下巴搭到自己的肩膀上,又将自己的樱唇义无反顾地抵在了后者的耳畔边。 嗫嚅的轻吟因泪如雨下而颤抖不已,却让敦煌露出这辈子以来,最为欣喜若狂的笑容。 在这一刻如有神助的左手终是破开了宛如九重山岳压身所带来的枷锁,从全然无法扭转的颓然中缓缓起身,五指拂过银丝,以此诉说着已经迟到了十余年的铁汉柔情。 待五指最后一次,却也是第一次捋过雪儿的发丝后,敦煌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在雪儿的怀抱中,含笑而逝。 认准一路,决意去而不返的念杀理在天地之间以一人之力划开堪比百年难遇的流星雨,将丧主的悲鸣传遍人世。 与此同时,两道截然不同的光焰在临阳那端轰出为这场险要席卷人间的闹剧收尾的凌冽。沿岸出是火红冲天,携着一声空灵的战吼响彻云霄,将煜弓之名昭示于天下;城中那头,则是墨绿色的青焰接天连地,用足以腐蚀一切生灵的至毒,将临阳化作一片彻头彻尾的死地。 两柱擎天,彼此泾渭分明,相继瓦解两方阵营。 远处尘埃落定,近处的黑龙也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粉碎了那一批批暂时失去命枢作为后备支撑的蝼蚁,趾高气扬地踏步而来,正准备仰天长啸,道尽心中抑郁之时,却发现了那已成故人的敦煌,只得默默收敛心中激动,寂然无声地盘踞在地上,常年受冥界潜移默化的浸染从而逐渐形显灰芒的竖眸,此时亦是迎来了当初傲视群伦的威严的回归。 剑阵雷池消弭,欲要说尽心中无限事的情丝同样销声匿迹,当中,有一位已成孤家寡人的男子拖着宛如破布玩偶一般的身子,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面色惨白又气若游丝。 “好...好一个剑圣....”依旧未死的列君生凝视着安然卧在雪儿怀中的敦煌,怒极却反笑:“尽管你做到了从未有人做到过的东西,可又能怎么样?你死了,我还活着。所以,我才是最后的赢家。哈哈哈哈!” 列君生一只手捂住血流不止的胸前伤口,一只手向后扯拽下一片浮空,在众人眼前拉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暗幕,冷对前方无数如剑的锐利眼神,大笑道:“他为这人间争取了不过十年的苟延残喘,十年后,这一切,必然还会是我的。我的!” “列君生!我杀了你!”原本还只能是徘徊于界外一线的白樱雪不惜本源,在怒吼中在人世凝出实体,掌中裂出雷霆,转瞬而至的身形透抓着已是千疮百孔的列君生脑袋,将之奋力砸在无形壁垒之上,轰碎了那道暗幕。 “噗——”列君生仰头向白樱雪喷出一口鲜血,嘴角笑意却始终未曾有半点消弭:“樱雪啊,我劝你还是先管管你的女儿吧,要是再拖下去,她可就危险了啊。” “混蛋...你说什么...”白樱雪虽然心中有千百万个不愿意,可当她感受到那牵涉着灵魂的波动时,她却不得不回头。 在雪儿的身边,有无数宛如萤火虫般飘飞的光晕正徐徐升腾,它们盘旋在雪儿的头顶,于旋转中逐渐汇聚——俨然是透明的人形模样。 “雪儿!”这时,一切的发展都跟列君生在心间预料的一模一样。趁着白樱雪失神的刹那,他反手挥斩出圆钝的气旋,借此挣脱前者控制,又顺带使出一记踉跄的后翻,狼狈不已地滚进了重新汇聚的黑幕之中,从人间遁走。 血誓为敦煌带来的是魂飞魄散的结局,如果想要救他,依照浅显至极的逆推想法,则必然要找到另外一个灵魂加以取代,而这,也是雪儿正在做的事情。 她打算用自己的灵魂去一命换一命。 “雪儿!千万不要!”白樱雪刚从远端飞回,雪儿就已经将自己的灵魂聚于体外而不散了。换句话来说,这一切,都已经被提上了无法回头的行程。 看着全身上下正被光焰包围的妈妈,雪儿的脸上却是绽放出跟敦煌如出一辙的释然笑靥,而那雄踞在其背后的灵体则是向白樱雪缓缓摇了摇头。 随后,庞大的灵魂之力悉数涌入敦煌那已成空壳的躯壳。 却似泥牛入海。 第三百九十六章 紫熏启灵 “雪儿!”不借人间实体,不采凡尘气息,仅以灵体之形强行具象后降生于世的白樱雪受尽了万物法则的排斥,周身光焰灼烧灵魂,步步蚕食着她那本就所剩无几的底蕴气机,仅一时半会儿,她的身形已然临近于溃散边缘。 但比之更进一步的,则是那团凛然在雪儿身后的庞大灵魂之力,一命换一命的行当对于雪儿来说,却是能够不假思索地使之付诸于行,如此,敦煌在其心间究竟占得怎么样的地位,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没错。敦煌正是那为了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江湖梦而抛弃了妻女,是一个不称职,亦或者当得上混蛋之名的父亲。 对于那个父亲,雪儿是发自肺腑地厌恶。她恨那个狠心抛弃了自己和母亲的男人;恨那个因为江湖路远而树敌无数,导致母亲不幸丧命的男人;恨那个一手让自己成为了孤儿的男人。 但是。 雪儿认定了那个男人不是敦煌。 不是她印象中的敦煌叔叔。 她印象中的敦煌叔叔,是那个纵使身无分文,也要想尽办法满足自己一切要求的男人。为了她的一串冰糖葫芦,一张被褥,一副棋盘,不惜接下告示板上让众多修行者为之发怵的悬赏,屡次身陷险境,去赚取那来之不易的些许奖赏,从而以正途购买自己所想要的一切; 她印象中的敦煌叔叔,是那个永远心思缜密,却在自己面前始终表现得没有任何架子的男人。一次次远航,他总会提前为雪儿做足准备,或是“虏”来一只浑身洁白的兔子陪伴她;或是或是明知棋力不敌,也要屡败屡战,只为让雪儿玩得开心。 有很多个夜晚,雪儿在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睡眼后,总是看见敦煌叔叔一个人捧着棋盘,费心费力地暗自琢磨着,就是为了能够让雪儿在未来的某一天跟自己斗个尽兴,而不是因为自己的羸弱,反倒成为了雪儿束手束脚的枷锁。 她印象中的敦煌叔叔,是那个对白樱雪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男人,拜他所赐,雪儿终是得以一步步去认识那个早在自己襁褓时就已经远去的妈妈,除此之外,他还想方设法地为自己去寻找母亲的下落,每一次远行归来,总是盆满钵满,与之随行的银戒与春风,更是让雪儿在这十多年来,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来自于母亲的温柔。 她印象中的敦煌叔叔,是那个一直护在自己身前,始终寸步不离的男人。旁人可以对他本人冷嘲热讽,甚至破口大骂,敦煌都鲜有与之动怒的时候;可一旦有人将爪子伸向了雪儿,敦煌便会对此锱铢必较。 若是荤言恶语,便会在下一个拐角打得他们鼻青脸肿,未来整整一个月都只能是嗫嚅说话;若是动手动脚,便会在暗巷之中卸去他们四肢的关节,并留剑气于其经脉中肆虐,让那些死不足惜的家伙大半辈子都只能在他人搀扶下度过。 为了保证雪儿的周全,本能在江湖上来去自如的他,却是心甘情愿地为她们全盘接下那死亡之莲的溘然绽放,为此丧失一臂,境界不复最初;为了根除那些不胫而走的谶言所带来的影响恶果,他果断杀鸡儆猴,一举斩杀了藏身于这一切流言蜚语背后的始作俑者,让魔女一词在白家彻底成为绝唱。 他所做的一切,不论是明的还是暗的,其初衷,却全都是以雪儿作为出发点。 就是这么样的一名男子,又怎么会与自己那无情无义的父亲相同呢? 雪儿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傲视群伦的剑圣,是一名在江湖上登峰造极的剑客;但只有那个始终提着未鞘长剑,拖着单臂而两袖清风的鞘圣,才能配得上她的一声“爹”。 “爹。”雪儿用双手轻抚着敦煌含笑而逝的面庞,掌心的温度趋于冰冷,随着带下漫天甘露的灵魂,一并融入怀中人那已成空壳的身体。 璀璨的银发宛如九霄上的银河,熠熠生辉中投射着与敦煌在此前递出那一剑不悔后,如出一辙的毅然决然。 真不愧是父女。 被迫只能袖手旁观的白樱雪只得在一旁干着急,逐渐逼近于内核的炽焰宣告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已然迫在眉睫,可她却始终不肯回到那凡冥二界之间的灰色地带。 刚刚,她永远失去了敦煌,现在,她却不得不看着亲生女儿执意要步之后尘,这让白樱雪如何能接受得了? 奈何渡灵一旦被提上日程就注定会是一次板上钉钉的单方交易,不论白樱雪哭得如何撕心裂肺,双手掌心中汇出的气旋如何狰狞暴戾,轰炸在那虔诚的灵魂光晕上,却只能激起不咸不淡的涟漪阵阵,全然不可逆转这既成定局的败势。 纵使不远处有告哀乞怜的悲恸眼神此刻正流转在自己的身上,与之相伴而来的熏香和黑衣无名却都只能是轻声叹息。 仅被无名一人奉为神明的熏香可不是真正动则翻云覆雨,静则让世界海内生平的神,面对此局,势必只能束手无策。 姜乐冥怀中的黑雀倒还积极,两次飞升都能让那万分凝实的灵魂之体生出摇曳,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即逝的闪烁罢了,对于大势基本算是不痛不痒。 就在一切已经一只脚踏进绝望深渊之际,有一道风尘仆仆的紫衣从天边远道而来,他的一身沾染尘沙无数,一蓬散发更是乱得一塌糊涂。 就在紫衣横空出世的那个瞬间,有一支翠绿色的小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地掠过那灵魂与雪儿相连的根部,将二者顷刻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 众人定睛望向那所谓的“不速之客”,却发现那竟是一枝花下小桠,宛如垂柳般的两片绿叶绷得笔直,盘旋环绕在雪儿的身边,一如两只古灵精怪的小精灵。 姗姗来迟的绿叶虽然成功断去了雪儿本我与之灵魂的链接,但却没能一劳永逸地将那已有半数泥牛入海的灵魂重新抽出,径直打回雪儿的体内。 落定化作滚地葫芦的紫衣顺势来到近在咫尺的姜乐冥身边,一个鲤鱼打挺重新站直身形,单手于胸前结出两印,令那凝成不分彼此的整体的花叶一分为二,在雪儿的身边沿左右划写出完美无瑕的苍月圆盘,将那已然不省人事的银发倩影当成绝对中心。 马不停蹄地从临阳主战场中奔来的江鸣羽虽然面无血色,看上去疲惫不堪,但双眸却是空前的神采奕奕。 紫熏花携以剧毒降伏众生,紫熏叶凝聚三魂普渡众生。 此番仅是留存于千年万年高龄的古籍中的说辞,此刻,却是借江鸣羽的手,于这人间展开史无前例的浩大声势。 绿叶分而后合,缠绵中扶摇,以彗尾编制出仅仅只有人形流于表面的无神光晕,继那倩影灵魂悉数融进敦煌体内后,稳住了雪儿体内正如冰雪般消融的生命。 但也仅此而已了。 紫熏叶可完美临摹,从而聚出红尘下任一人的魂魄,却唯独构不了天上仙人与别界高人的灵魂,若想以花叶塑出这两者的精髓,则必须要有模板供来参考。 不用多,仰仗花叶本身超凡入圣的能力,往往只需要一点点便可引致生生不息,只是,这人间已再无雪儿的魂魄可供借鉴。 姗姗来迟误时机,哪怕只有一息,却已然天差地别。 “慢了...”江鸣羽毫不留情地赏了自己一个巴掌,令左脸颊瞬间变得通红,嘴角甚至还因此渗出两三条血流蛇行往下。 凝视着那以地为枕的银发倩影,江鸣羽的眼神无比复杂,当中最为明显的,是自觉罪孽深重的自责。 敦煌在慷慨赴死前的无比信赖,到头来却是被江鸣羽所辜负了。 “什么慢了?!雪儿,雪儿她怎么样了?!”白樱雪咬牙硬撑于神识中肆虐的燎原烈火,用几近透明的双手死命抓着江鸣羽的肩头,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慢了一步...”一直都在东奔西走,甚至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的江鸣羽,此刻终是能够深呼一口气,再重重地吐纳而出,看着眼前这个与雪儿有六分相像的女子,他犹豫片刻后,缓缓开口道:“令爱...令爱她...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什么......”如受雷击的白樱雪向后退出两步,幻化而出的身形更是瞬间变得再剔透了几分,给人一种若是有风拂过,便会令幻体刹那湮灭的错觉。 “紫熏花叶能塑天下人的魂魄,唯独没有办法复刻界外人的魂魄,令爱有冥界血统,且其灵魂已然悉数融入剑圣大人的体内,所以......”江鸣羽没有选择再说下去,只在寂然沉默后慢慢低下头。他说的正没错,自己已经穷尽所有,再然后,便是无可奈何的无能为力了。 “用我的,我也是冥界魂魄,应该可以的!”白樱雪当即将双手奉上,甚至险要直接插进江鸣羽的眼睛里,可就是这般的焦急,却也只是片刻后等来了江鸣羽的默默摇头。 “需要的,是令爱本人的魂魄之力,不能有分毫偏差,不然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江鸣羽捻回两片色泽全无的紫熏花叶,喟然长叹。 “那雪儿她......她....”白樱雪颓然垂下双手,摇晃中的身形愈发变得透明,甚至到了能够从这头望见那一头的地步。 再无法置身于事外的熏香缓步来到白樱雪的身后,用浅薄的微力稳定着她的状态,虽然于大可能仍算是于事无补,但至少也能勉强为其争取来那么一两柱香的时间。 谁都没有留意到,就在雪儿的脖子上,有一块其貌不扬的玉石正对外散发着最后的光霞余韵,柔情似水的剑气自其中径自扶摇。 这才是敦煌在这世上所挥出的最后一剑。 那是一片万里无云的碧蓝长空。 银发一如瀑布般垂落地面的雪儿穿着巧夺天工的锦服华裙,双眸有些茫然地踱步在这天蓝色为主导的空间。 在视线所及的边缘,有一位男子正面向自己张开双臂,嘴角洋溢着和煦微笑,像是早就算准了雪儿会怎么做,提前站在那里守株待兔,静候着女生的“投怀送抱”。 虽然在远远看清那人容貌后,雪儿的心中稍有愤懑升腾,但这却并不影响她向那人迈开大步,奔向那不动如山的伟岸。 临近相拥,雪儿却是堪堪止住前冲的势头,嘟起红唇,竟是难得一次在敦煌的面前闹起别扭来,口是心非地侧过头去,哼了一声,故意不去看一脸无奈的敦煌。 敦煌那仅仅只是投影而成的身体颇为人性化地耸了耸肩膀,稍稍引动刚才浪子回头的右臂,有些进退两难地戳了戳雪儿的胳膊,被尚在“气头上”的后者毫不留情地甩开了。 如此反复几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敦煌这才将雪儿勉为其难地揽入怀中。这还是二人相逢以来,第一次的父女拥抱。 感受着那略显冰冷的温度,雪儿仅在眨眼间便泛出泪花。 “叔叔真是的...”雪儿将额头抵在敦煌的胸膛上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跟雪儿商量......” 敦煌默默听着雪儿的抱怨,不发一言。 “以前是..现在是...你一直都是这样...”雪儿轻轻捶打敦煌的肚子,语中流转着不加掩饰的害怕:“明明很多事情...雪儿都能帮得上忙...你却什么都不跟我说...” 敦煌依旧沉默无言,只是环抱着雪儿的双手拥得更紧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守护 敦煌缄默无声地垂听着雪儿啜泣抱怨,因剑气环伺而愈发显得冰冷深邃的双手轻抚着那如丝绸般柔顺的银发,眼中重新夺回魁首之位的蔚蓝不再缀写以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束手无策,反倒形显出对于雪儿那毫不掩饰的柔情万丈。 雪儿重重地敲了敲敦煌的胸膛,紧接着双手垂至他的腰间,拼命抓紧那摇摇欲坠到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身影,生怕自己一旦放了手,敦煌就会立刻随风消逝。 “妈妈...”雪儿将头深深埋在敦煌的怀中,声如蚊蝇般呢喃道:“妈妈好不容易就要回来了......我们一家人也马上就能团聚了......” “小姨...田叔...妈妈...雪儿...还有...”雪儿略略仰起头,用变得通红的双眸噙泪凝视着敦煌,秋水盈盈的美瞳宛如一柄利刃,不费吹灰之力地透过这位已是集凡间剑器百家之长的剑圣胸膛,触及并一度贯穿了他内心中那最为柔软的地方。 “爹爹...” 雪儿胸前的玉石与其眼眸交相辉映,相得益彰的两物彼此衬托,将不过十来岁的雪儿于此刻映衬得美若天仙。但无论雪儿美得如何让人目不转睛,如何让人如入仙境,对于仅有残魂游走在世间灰色地带的敦煌来说,却是怎么也比不上她那一句放下了一切执念的呼唤来得更为感人肺腑。 抽剑出鞘破血誓的那一刻,敦煌的心静如止水;为江湖人搬来昆仑实体的那一刻,敦煌的手稳如泰山;递出两剑相逢不悔的那一刻,敦煌的神镇定自若。 自与列君生交锋以来,敦煌一次次游走在生死一线的钢丝上,纵使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纵使随时都有万劫不复的危机,他仍是一次战栗都不曾表现出来过。自我的生命对他而言,仿佛形同虚设。 可就是这样一位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弃的剑圣,出鞘杀人从未眨眼的杀神,在这一刻,却是泪如雨落,怀抱着雪儿的双手更是自入江湖以来,开始了根本史无前例的剧烈颤抖。 怀抱着雪儿的,那愈发变得清澈通透的双手,本该是在天意的作用下,一步步循序渐进地去学会那永远的放手,可届时,不过是一抹残魂,却能迸发出空前的盛势,竟能强逆天意,令自己得以聚而不散,得以第一次用父亲的身份,好好打量亲生女儿那堪称闭月羞花的盛世美颜。 这一刻,他全然不顾强逆天意的后果,对于天地间盘旋的那一朵噩兆云更是视而不见。敦煌朦胧的眼中,有且只有同样泪眼汪汪的雪儿。 相拥中的四目相对,敦煌一直咬紧的牙关终是缓缓放开了。 “雪儿...我...你...你刚刚叫我什么?”有灰扑扑的泪珠从敦煌的脸颊一路滚至嘴角,渗入舌尖后,为其带来咸涩的幸福。 “爹!”在潸然的泪花中,雪儿的脸上绽放出嫣然的笑靥,不假思索的一声重复让敦煌由起初的难以置信继而飞升至现如今的狂喜。 “我...”正语无伦次的敦煌先是左右环顾,假借倒抽凉气的功夫想要去逼回眼中的泪珠,可无论他怎么做,断线珍珠还是一如既往的川流不息,三番五次尝试未果,他便只能用犬牙轻压下唇,五味杂陈地看向正巧笑嫣然的雪儿,六神无主的表情凸显着哭笑不得时的手足无措。 仰望天际,轰隆作响的噩兆云已经如期而至。那是这天下专门针对于孤魂野鬼,抑或是聚而不散的残魂所准备的死神镰刀。 噩兆云比拟天劫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后者尚且还有一线生机,但前者所力求的结局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便是那永世不得超生的魂飞魄散。 此番仰望,敦煌早已释然到显得无牵无挂的眼眸中,却有姗姗来迟的眷恋油然而生,不灭烈火被这天地特意塑造成疾雷的模样,在上虎视眈眈。 地上人凝望天,天上云俯视人。待到两点聚成垂直一线之际,便是敦煌的死期。 深谙这一切的敦煌只得在心间默默叹息。既成定局便无可逆,天上地下所尊崇的法则就是这般无情,它才不管什么人情世故,更不会去理会那什么手下留情的哀求,它的所作所为,只遵循因果。 噩兆云虽然只有敦煌才能看见,但它所带来的显赫威能,却是不分彼此的,若是二人一直相拥,敦煌必然会牵连到那出窍而来的雪儿。 闭上双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因噩兆云的逼近而异常冰冷的寒气,借助这抹直冲脑海的刺激,虽仍有些艰难,但他还是顺利地止住了决堤眼泪的再三翻腾。 紧接着,敦煌垂下脑袋,滚淌而下的泪珠悄然隐去了身形,若非是他的双眸依旧通红,甚至还看不出他此前曾大哭了一场。 他看着一向都特别懂事的雪儿,原本哭笑俱不得的脸上终是展露出纯粹的笑意,主动松开搂在雪儿纤细腰肢上的双手,改用单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其稍稍前拨,令二人从紧密的相拥中解放出来。 敦煌轻轻地揉了揉雪儿的头,为其掸落吹弹可破的脸颊上的泪珠,微笑道:“以后,要乖啊,多听你妈妈的话。” “爹!”雪儿顿时深感不妥,正要重新奔前,去死命抱住敦煌的时候,一股不可抗力的冲力却是让她轻盈的身形转瞬倒飞万米,一下子便坠临地带边缘,在雪儿的身上,甚至还有庞然的余力仍未施展。 “至少这一次,”一直以来,都是用凌冽剑气加以攻敌的敦煌,在这一刻却是挥出了无比的温柔:“我护住了你。” 就在雪儿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看见的,是敦煌那宛如冰雪遇火般迅速消融的身影。 “我很抱歉...”江鸣羽单膝跪在平躺在地的雪儿身边,右手拿捏着后者已然噤若寒蝉的脉搏,朝着白樱雪幽然叹息道。 此前毫不留情的一个巴掌所烙下的通红仍然在他的脸颊上散发着余晖,流露出无地自容的惭愧。 “雪儿...敦煌......”白樱雪呆坐在沙尘上,满脸绝望与颓然。一瞬间,两个白樱雪所挚爱的人在其本人的注视下离她远去,自己对于此情此景,却根本无能为力,甚至连报仇都做不到。哀莫大于心死,不外乎此。 “樱雪...”一直默默支撑着白樱雪的身形聚而不散的熏香也在此时隐隐浮现出摇摇欲坠的虚弱之感,一番慎重的斟字酌句后,她只选择了最简单的安慰:“节哀啊...” 同样为之失神的,还有呆滞地杵在一边的姜乐冥,他捧着已然穷尽所有的黑雀,嘴唇微张,宛如机器般僵硬地转动脖子,视线在敦煌与雪儿的身上来回游走。次数越多,他脸上的茫然就越被哀恸所取缔。 曾被敦煌救下一命的苍风在逐渐被绿茵占据上风的沙漠中迈出步子,蹑手蹑脚地来到剑圣的身边,无声无息地趴下,用毛茸茸的额头轻轻蹭着他那无比安详的脸颊。全部动作均在缄默无声下进行,因为他生怕会吵到这位剑圣的永眠。 此前与剑圣敦煌并肩作战的苍龙在大仇得报后,并没有选择就此与众人分道扬镳。在夜幕中盘旋的巨龙发出两声哀嚎,血盆大口中喷出一团足以掩下其身形的氤氲气雾,自中穿透而过,巨龙便是摇身一变,化成身着古朴长袍的男子模样,缓步来到敦煌的身边,垂首而立。 这一战,多灾多难的人间再次胜过了冥界,但所付出的代价,却是历史之最。 搬来昆仑的敦煌为未来的江湖铺出了一条注定是要群星荟萃的道路,但这未来的人世间,却不再可能会有如此人物的横空出世了。 千古第一人的白玄齐以四叩神威逆转了战事起初的颓势,又在身死道消后,还能为列君生设下一局暗棋,使其无法在第一时间以全胜姿态登临人间,为敦煌的出鞘提供了宝贵的时机。 以白霄与南宫凌二人之死换得天门启张后,得以再入凡尘的南宫幽梦虽败,却是在列君生的体内埋下了仙剑所独有的出尘气质,三气随着其经脉的流动而环绕,终是帮助敦煌确定了那三串赤珠的准确位置,这才让剑圣能够有的放矢。 这一场场看似彼此独立,实则环环相扣的战事,是那早已仙逝的郑昇的手笔,亦是敦煌在那天灵宫殿的整夜商讨中始终坚持的战法。 十子连珠下,有帝皇横空出世,有不鞘再起锋芒,有剑圣搬得昆仑。 预言,在那破碎菱形融入敦煌掌心的那一刻,便已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临阳的战场因红绿两色的相继席卷而告终,以曹轩血肉祭之的煜弓在登陆战上一锤定音,单凭猩红之威,便已肃清南溟帝皇蕴养多年的大半心血,仅仅留下一个因为对抗白兰雨而遍体鳞伤的姜金明作那临阳战场上苟延残喘的光杆司令。 同时,由碧尔不惜破魂所换来的绿幽,亦是在转瞬将整个临阳的方圆百里演变成万物皆亡的禁地,为了抵御那几乎无孔不入的剧毒,远世之圣协同田敬禾这个他早就青眼相加的宿主,在大笑声中,上演了一场迟到了数十年的强强联手。 踏空而行的巍峨,将其最后的回眸赐给了无不泪流满面的行天海卫,献给了他从小看到大的白兰雨,更奉给了那个远在卧龙村的安然睡梦中的小女生。 悬空递出的单手仿佛转瞬横跨万丈,于眨眼之间来到了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为那睡得正酣的田雯灵捋开眉前的两三垂丝。再然后,合而为一的两人便是奋不顾身地投入那墨绿晕染之中,去做那最后的牺牲。 眼看着大势已去,作为南溟帝国有史以来最具野心的姜金明至死仍不负帝王之姿,出鞘刀锋架于自身脖颈,傲立在海风吹拂的岸边,目送着那幸存的南溟战船驶向极远方的大陆。待其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悍然出刀。脸色始终维持着镇定的帝王在自我了断时,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天灵京畿外的天子守国门,已不复巅峰的白龙却依旧能让摒弃偏见,选择联手御敌的南宫羽和南宫玄吃尽苦头,哪怕中途有紫旦率领巨蟒自城中袭杀而来,那修行三千余年的紫蟒却仍是被已是强弩之末的白龙单手轰成漫天血雾。 曾经携手共闯江湖的三角时隔多年再度联手,却依旧不失当年的默契配合,可面对着一力降十会的白龙,就算三人的配合再怎么妙至毫颠,到头来,仍是处于随时都有败北可能的下风。 杀招频现的白龙压根没有留手的意思,冲拳抽打,一收一放,俱是毫不留情的勃然杀机,一连到底的攻势终是让三人疲于应对,令破绽越显越大。 最后,当白龙临身的一拳即将穿刺南宫玄的胸膛之时,向来与他格格不入的兄长——南宫羽却是赶在紫旦施加援手前,一把推开了他的亲弟弟,自己则是心甘情愿地受了白龙的一拳穿胸。 心脉瞬间破碎,南宫羽的驾崩只在眨眼一息间。 “好一个兄弟情。”白龙耻笑着将血拳从南宫羽的胸膛中抽出,如振剑一般挥手,甩去掌上的鲜血淋漓,冷眼看向侥幸躲过一劫的南宫玄与紫旦,提掌做了个起衅的手势。 随之换来的,却不是那两人的暴起攻势,而是另外一道天外来客的身影。 携带混元黑晕如乌云压阵的白临霜只是隔空浅淡一掌,便让白龙瞬间化作一个滚地葫芦,在泥泞上连滚带爬了整整四圈,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刘墨没能做到的,我来。”白临霜一落即定,看着不远处面色狰狞的白龙,起手于黑雾中拎出一柄唐横刀。 “终于等到你了。”白龙胡乱擦掉嘴角渗出的血丝,狂笑三声后便已飞蛾扑火之势,猛然撞向刚才临阳战场远道而来的白临霜。 拳威生焰。 第三百九十八章 御云 区区一个在世外高人眼中不值一提的天灵帝国,真的值得白龙不惜拖着残破躯壳也要为之大动干戈么?值得。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引来继承了兄长魂魄的白临霜,才能在这一世,彻底斩断二人之间的枷锁与羁绊。那本蓝皮书上的什么白龙不死,必乱天灵,记载的,不过是后者欲要达成目标时,必然会采用的手段而已。 护主灵焰无需白临霜多言,早已心意相通的两者默契配合,由混元氤氲率先以柔克刚,借势而为地承托起那一记比起贯穿南宫羽胸膛的冲拳威能只多不少的拳罡,将之微微上扬,幅度甚微,但却足以为白临霜的一步前顶,继而贴身短打的布局垫下扎实的基础。 相互对冲的二人仅在瞬间便已鼻息可闻,堪堪避过白龙的率先发难后,白临霜作为后发制人的一方,当即反身切出一记凌冽手刀,携以号称百气之祖的混元威,不偏不倚地砍在虽遍体鳞伤,气焰却依旧强盛的白龙的肘关节,同时右手唐刀顺着身形旋转而一并斜出,迫使其不得不化攻罡为防御,主动放弃了乘胜追击的机会。 如果白龙咬牙坚持,他那被混元威承托起的一拳或许最终仍能落在白临霜的胸膛,甚至于重伤后者,但他的右臂也必然不可幸免于被斩落的结局,在心间几番权衡利弊后,这位戎马多年的老江湖终是变得保守了起来。 可就是这一抹心境的变化,却是为他那命中注定的败局埋下了伏笔。 白龙始终都不曾将大有以卵击石之意的南宫两兄弟以及那名女子放在眼里,此前的缠斗,他只权当其是一场可有可无的开胃菜,甚至没有任何花心思去勘探那三人是否藏有底牌。 但白龙的目中无人,却并不能改变他正以寡敌众的事实。而江湖上的以少胜多之所以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雷厉风行的奇袭,是不惜玉石俱损,也要率先换得敌方伤亡的计谋,因为只有这样不断拉近二者之间的量差,磨灭敌人如虹气势,才可拨云见日。 可白龙却并没有这么做,那与生俱来的自负让他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敌人,有且只有眼前那个承载着了白玄齐拢共三魂的白临霜。 尚且不提必胜的大话,哀兵素来都要较寻常士卒来得更为盛气凌人,更何况,是那个眼睁睁地看着南宫羽为自己而死的南宫玄呢? 由白玄齐领悟,后又为洛云天所发扬光大的混元威,在这一刻形如混黑的羽翼,振翅绽放在白临霜的身后,那庞然的遮天蔽日不仅是恰好遮住了白龙大半的视野,更隔断了他对于前方百里的感知,就像是有一座高山划空而来,成就了仙人难越的高不可攀。 在那铺天盖地的暗幕遮掩下,南宫玄小心翼翼地放下兄长趋于冰冷的尸体,递出单手为之合目,闭眼憋回眸中赤红那即将溢出的水珠,他缓缓起身,深吸一口气,待其再度开眸后,当中更是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愤懑。 他无声望向已有两行清泪顺脸颊陨坠的紫旦,不再有所防备的二人在这一刻的四目相对,当即便对彼此心领神会。不再去看那胸前贯有空洞血槽的南宫羽,紫旦主动启张如春葱般纤细的五指,与南宫玄那不知从何时起老茧遍布的右手十指相扣,出尘之气自其后背油然而生,转眼间便已顺着手桥,悉数过渡到南宫玄的身上。 被氤氲迭起映衬得愈发伟岸的南宫玄没有选择将咄咄逼人的视线投放在那仅是单向的大雾朦胧之中,反倒是昂首望天,仰望着那紫云飘飘的夜幕,嘴角微微张开,以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嗫嚅说道:“云雨滋润众生。” 霎时,夜幕渐次而开,有未曾东升的艳阳璨光率领着白云朵朵宛如一支奇兵,猛然杀到就将紫云摧枯拉朽地排导向两边,独留一方蓝天白云供己耀武扬威。 控云术是排行在天下一流末尾的灵气之法,虽有一流之名,但却远不足够支撑南宫玄在江湖路远中闯荡出一片独属于自己的天和地。 在南宫玄不曾因出身被迫回归到天灵帝国,去当那堪称傀儡一般的王爷的时候;在南宫羽仍是与其弟弟情同手足,不分彼此的时候;在紫旦仍如精灵般巧笑嫣然地围绕在二南宫身边的时候,忘乎出身的三人,也曾踏行大陆风云榜并在其中赫赫有名,而南宫玄,便是三人中实力最为出神入化的那一位。 控云术是末流,那么御云,便是这江湖无数技艺中最当之无愧的一流。 “风起。”南宫玄振臂而呼,有狂风应声而来,自其鬓角掠过,吹拂入蔚蓝苍天,将那一朵朵在天际自由自在飘浮的白云聚合于一体,斡旋出上宽下窄的圣洁如雪。 每一瓣蓬松彼此相隔约莫数米,数米的空洞中,为剔透雨帘所填满,由上至下,无一例外。云雨两相合,并怡然,并协调,并柔美。 苍穹之巅,或有零星超脱于雨帘存在的碧水倒悬,映缀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韬光养晦。 “噗——”引得风起,唤得白云艳阳共同席卷夜幕,南宫玄顿时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单膝坠地,面色瞬如金纸。蓬然的血雾,自回旋中勾勒出桃花的形与色。 “没事吧?”近在咫尺的紫旦纵使心生焦急,却始终没有放开紧扣住南宫玄的手。 后者用空出的左手擦掉嘴角流淌而下的温热鲜血,浅浅摇头,眼中有出乎意料的惊讶一闪而过。 按理来说,如此声势空前的御云之术,其所需要的代价往往都是性命,南宫玄已然做好了为之牺牲的准备,可一路待到那碧水在天际中悬垂出大浪之时,南宫玄却只是简简单单地吐出了一口鲜血,便再无下文。 南宫玄下意识地望向大西边,在那,有亘古封雪的山峦迭起正巍然耸立,直入云霄的山巅上,有微弱的荧光若隐若现。 “那是...”南宫玄眯眼远眺,却再也不见那层峦叠起的崔嵬。 在混元威的弥天大雾中见招拆招的白临霜正闲庭信步,步履稳健的一招一顿虽是没有半分着急之意,但唐刀的横挑掠扫交织着右手或拳或掌的凌冽,仍是让白龙如同置身于骤雨倾盆之中,稍有不慎便会为其所伤。 几次交锋下来,虽然白龙一直都在被压制,但他身上却没有任何一个是可以称作胜负手的伤势用以奠定其败局。 双手同划玄圆以振开宛如一颗牛皮糖始终依附自己进行贴身短打的白临霜,白龙当即振臂而抽袖,脚下步伐更是瞬扎结实马步,霎时的拧拳连带地上泥坑炸出寸深龟裂,而后横拳直出,重拳之神速,叫人目不暇接。 可白临霜就好像早已未卜先知了一般,待身形被迫倒飞数米后,他第一时间的动作却不是执意去延续那压迫感十足的连式,反而是从身边拽下一团雾气腾腾的氤氲将之顺着两指的滑动均匀地涂抹在那削铁如泥的刀身上,使之原本锐不可当的锋芒在顷刻间被浑沌所取缔,厚实而凝重的气晕堆叠隐隐流露出重如山岳般的坚不可摧,随着那不迅不急的缓缓前递,恰是不紧不慢地刚好对上了那一记冲拳的峥嵘毕露。 两者的碰撞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白龙的一拳声势浩大,在与重刀碰撞的那一刻却如泥牛入海,除却最早时候的激浪涟漪之外,往后几旬,向来势不可挡的拳罡更是兴不起半点风浪,悉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那可谓是“嗷嗷待哺”的混元氤氲之中,成为了那愈发深邃的气晕不可多得的养分。 攻敌手段到头来却是助长了他人的气焰,而且那锐利的刀锋很明显就是那些个忘恩负义之徒,全数吸纳了自己的灵气不说,还将之放大千倍百倍地如数奉还,令白龙只觉自己仿佛正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刀山之中。 四面八方的刀芒如缕,不仅仅是层出不穷,更为白龙带来形如千刀万剐一般的疼痛,饶是他这位已然度过了悠久岁月,自称早已不觉痛楚是何物的老头子,在这一刻也是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承竖斩而出之势而仿剑刺般突出的刀芒精准无误地点在白龙右手最中心的指骨间隙,后者体肤虽说在秘法的温养下,坚韧程度远超常人,但也难以阻拦势如破竹的刀芒长驱直进,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已有鲜血如流,沿顺刀尖滚淌而下。 “真不愧是拿了我老哥三魂的家伙啊。”白龙阴桀桀地冷笑道,一直以来都在袖手旁观的左手终是向前递了三分的距离,顷刻间,如同海纳百川一般的澎湃牵引力自其掌心浑然而生,才刚一显世,便将白临霜费了极大一番心思的混元布局给捣毁了大半,仅仅留下那陪着后者好装腔作势的墨黑色羽翼仍然坚挺如初。 只不过,此番混元威的大江东去,白临霜个人似乎早有预料,甚至还赶在白龙出手的那个瞬间前,他就已然主动收回了那只要再支撑两三息便能彻底挑断其手筋的唐刀,改劈为拍,以更为宽大的刀面猛然敲在白龙的右腰,后者倒是稳如泰山,屹立不倒,而白临霜本人却是仰仗着这一刹的借力,向斜后方倒飞逾百米的距离。 眼睁睁地看着白临霜唯恐避之不及的迅速远遁,白龙顿时便在心间惊觉不妥,正准备切断左手已达至大成境界的吞噬之法时,有璀璨夺目的银河瀑布在不胜寒的天际轰然坍塌,经过那一层层套叠中存有雨帘间隙的白云,源自苍穹之颠的碧水被迅速精雕细琢成一柄重剑的模样,锋刃既出,当贯穿整个天地,联同躲闪不及的白龙一起成为了俗世间那一个人人望而可视的擎天博玉柱。 第三百九十九章 远去 飞流直下三千尺,犹胜银河落九天。 御云蕴碧水,那来自于天际的一柄重剑判决,带出一道由头贯穿至脚底的如镜光面,彻底终结了白龙那悠久的生命。 来去迅疾如雷的夺命锋芒很快便融入了四周围的落雨缤纷之中,化成漫天人畜无害的细雨如针,飘飘洒洒地点在大地上,缄默无声地净化着因战事四起而在整片行天大陆上所布下的荒凉。 白龙至死仍不曾弯曲自己的双膝,他的身影伟岸如初,惟面上人色宛如昙花一现般迅速消弭,眨眼间就已杳无生气可言。 自天灵盖坠下的碧水一击得手,将其大脑连同心脉一起捅了个通透,接连破碎的二者让白龙纵使身怀复活秘法也根本无从施展,一个恍惚,便已双脚踏上幽冥黄泉路。 百余年聚而不散的拳罡,这一次,终归是随着垂落的双手一并化作清风,为这日后必定蒸蒸日上的江湖,送去了一份微乎其微的倔强。 随风飘散的拳罡在与其主人分道扬镳之前,秉持着仁至义尽之意的它们悄无声息地将白龙死而不倒的身躯以轻柔缓缓调转,待其直面向远处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白家主城后,这才不再停顿,翩然离去。 最后一次凝望白家主城,白龙心中的最后一口气汇成了他嘴角那一记欲笑却已无力的微弧。他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在这人世间留下些什么,但那记天赐的钉杀却不曾向白龙释出任何仁慈,待其嘴角启张,猛然内陷的碧水余威便是摧枯拉朽般粉碎了他的回光返照,将其彻底灭杀于人世。 瞬间变得瘫软无力的身躯再无法支撑白龙那立而不倒的壮烈,只听噗哧一声,这位与白玄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魔头,终是以面着地的狼狈结束了一生。 看着白龙的身死道消,不过是仅仅继承了千古第一人三魂的白临霜心中并没有多少波动,他毕竟不是那个与之能在数座春秋前称兄道弟的兄长,在此刻,其心中能轻泛涟漪就已是莫大的感触了。 合手一寸一寸地掩去唐刀的峥嵘,白临霜悠悠吐出一口参杂腥涩的浊气,右手食指在半空微微勾掠出形似五芒星的晦涩图案,并以此尽数吸纳四周盘旋如云海的混元威。 幽芒退散后,便轮到了连带夜幕一并散去的雨过天晴。一夜闹剧渐止,东方便照常日出白肚,准时准点地将那一阵阵和煦散发给天下人。 有虹桥高挂在天边,经过了一夜纷扰的洗礼之后,那七彩的炫光却是绽放出史无前例的艳丽夺目。每一柱泾渭分明的光束都如同一贯笔挺的长虹,它们乘搭着一瞬即逝的盎然紫意,既似卫兵一路为白皙鱼肚保驾护航,又似华丽羽裳,为素来一成不变的骄阳带来美轮美奂的全新气象。 踏奇光如罡,徐徐升腾的白肚就在那七彩炫光的拥戴下,有条不紊地披上自己独树一帜的灿金华贵龙袍,将圣洁金旭铺满神州大地。 这般史无前例的美艳绝伦,想来在某个云山雾绕的出尘之地,势必会有一些隐居的王孙为之陶醉,并心甘情愿地为之挥毫,点墨落丹青,构成一幅幅得以传世千年的盛世美景。 只是,在笔走游龙,妙手生花的那一刻,他们想不到,也不会去想,如此空前旖旎的风光,却是踏着一堆堆血肉白骨才得以如期莅临这人间的。 如果没有他们,今日的骄阳或会照常升起,但所穿戴的,就不会是那人人均已司空见惯的金衣,而是死气沉沉的灰白长袍了。 为这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战争盖棺定论的南宫玄在紫旦不计前嫌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正闭目养神的白临霜身边,在后者跟前,恰是壮年的天灵皇帝正长眠。 “结束了...”这一刻,白临霜就连呼吸也有些许意犹未尽的颤抖,直至其在暗地里将右手五指悉数攥入掌心,这才堪堪止住了微弱的战栗:“一切都结束了。” 来到白临霜身边的两人都没有开口,他们的视线先是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年纪轻轻,实力却是不容小觑的白临霜,继而才落在了那直到死后,脸色才得以浮现出放松之意的南宫羽身上。 曾经让整座旧江湖都为之津津乐道的铁三角情谊,在这一刻,已是彻底一去不返了。 “白龙死了。”白临霜杳无烟火气地抬起手,向着白龙死而不僵的尸体轻轻攥起单拳,自四面八方涌现的黑炎霎时吞没了他的身躯,待到熊熊烈火燃烧殆尽,那自重出江湖以来就一直形如巨石压在白家与天灵帝国心头的妖孽,终是化作一缕缕青烟升空飘零,再无任何复生可言。“临阳那边,还需要我去帮忙收尾,至于天灵这块儿,你们应该没问题吧?” “嗯...”南宫玄重重地点了点头,借势悄无声息地甩掉了眼角浮现的泪珠:“我会帮大哥照顾好这边的。” 自从出了江湖之后,这还是南宫玄第一次心甘情愿地称南宫羽为大哥,只可惜后者已经永远听不见了。 “那我先走一步。”说罢,白临霜挥动随时可宽可窄的粗袖,凌空震出一圈圈涟漪波纹,不假思索地投身其中,一瞬间的越行长达百米,如此反复多次,正尸横遍野的临阳沙场便已近在咫尺。 不久前,置身其中的白临霜只能窥视到那残酷冰山的一角;现如今踏空而来,将整个疆场尽收眼底之后,仅不过匆匆一眼瞥过的肃杀萧条,便足以让白临霜发自肺腑地生出胆寒之意。 残肢断臂,尸山血海,由岸边一路平铺到了临阳城门下,甚至于染红了碧蓝的汪洋大海。此战,南溟帝国几乎全灭,而行天海卫同样也是损失惨重。 若是不算城内后勤人员,本差不多三万人的出征甲士,现如今却死得只剩下了寥寥百余人,其中更有大半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残卒,就连镇杀了姜行的现任统帅——尹清,其肩膀位置亦是被长刀拉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右手垂在一侧,只能堪堪拎住长枪。 幸存的百余位甲士在做了简单的包扎之后,都彼此心照不宣地来到了临阳城下,在一众地位尊贵的援军背后缄默无声地垂首而立,背对着惨烈的战场,静默着面向立誓死守的临阳城。 在最前列的那一排人员之中,有强忍着不让泪水飞成雨线的白兰雨,有面露哀愁之意的陈芒,有拄枪垂首死命咬紧牙关的尹清。 此时此刻,白临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白兰雨的身边,来时不发一声,只是微微抿起单唇,仰望着天边残存的青晕在日出东方后的缓缓消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场仗的惨胜,他们实在付出了太多。 在这银针落地可闻的疆场上,由陈芒率先自沉寂中起身,他先是缓步来到白临霜的身边,以询问的眼神望了他一眼,得到其肯定的颔首之后,他的嘴角勉强出勾勒浅淡笑意。紧接着,他递手扬开本就是半掩的临阳城门,率领一众在城下严阵以待的后勤士卒,向岸边迅速遁去。 沙场上的尸横遍野,总不能就这么一直任由其曝尸荒野,携骸骨令战死士兵得以魂归故里也好,避免因此而滋生出类似于瘟疫的恐怖疾病也罢,总归都是要调动人力去着手处理的。 “兰雨...”白临霜踱步至一直绷着泪不让之决堤的女子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如何安慰,只是简单且柔和地呼唤了她的名字,便使其猛地扑入自己的怀中,嚎啕大哭。 白临霜揽住了白兰雨颤抖不已的娇躯,单手温柔地摩挲着她的秀发,双眸亦是情不自禁地变得一片通红。 “凡行天海卫所属!”哪怕身有重伤,哪怕一次高呼会令伤口再次开裂,可尹清却仍是毅然决然地选择高声呐喊:“行礼!” 一声令下,百余幸存士卒,尚且能够动弹的,便是不由分说地纷纷卸下腰间或多或少都已卷了刃的兵器,将其身竖坠,钝柄往上,双拳环抱于握柄上,两手绷得笔直,哪怕是在下腰鞠躬行礼时,各自的兵器也不见有任何多余的摆动。 如此整齐划一的动作刹那奏起众人无比熟稔的震响,但却再也不见往昔那位轻抚短须的老人家笑呵呵地站在高台上指点江山。 待到众将再起身时,无一例外,俱是热泪盈眶。 临阳城,在老将的奋不顾身后,率先迎来了胜利的曙光;而与之处在不同极端的洛溪,则亦是等到了那柔情的变数。 就在一切即将陷入绝望漩涡之前,有令人如沐春风的轻柔从远处飘然而来,略显生硬的风息仍是隐隐刮带着不外乎于剑气流转的凌冽。 “敦煌?!”白樱雪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待其情不自禁地回身呐出惊喜之后,在那只有她一人能够看见的虚空之中,有缕缕光丝勾勒出身着长袍的男子身影,虽然五官剔透朦胧,但那萦绕在其身边,可谓是标志性的剑气,却已足够白樱雪辨识出他的身份。 就在这一刻,一直不惜焚烧底蕴也要强行以灵魂之体形显于人世的白樱雪,总算是回归到那一段游离于两界之间的灰色地带了。 白樱雪就像是突然在众人眼前魂飞魄散了一般,将在场除了熏香以及那位由巨龙化身为人的男子之外的其他人吓了一大跳。 巨龙是早就对于白樱雪的神出鬼没见怪不怪了,而一直默默支撑白樱雪身形聚而不散的熏香,则是在其身形被那一阵无形的磅礴牵引拉回安全地带后才幡然醒悟的。 神念稍动,熏香亦是紧跟着白樱雪的步伐,转瞬回到了那与世隔绝的空间,恰好捕捉到了那男子身影由虚化实的瞬间。 “敦煌......”白樱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双手颤抖着捧上前去,却在触碰到那男子的脸颊时从中穿透而过。 不知如何出现在这灰色地带之中的男子向白樱雪缓缓摇了摇头,眼看着他的嘴角正在轻轻嗡动,近在咫尺的白樱雪却是完全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只能凭借着他的口型去猜测其中含义。 兴许是深知自己时日无多,男子完全顾不上与白樱雪如何叙旧,凭借着一个轻盈转身绕开白樱雪的娇躯之后,他用双手向前缓之又缓推出厚实凝重。 不多时,有一团团生机盎然的星云冷不提防地出现在人间,环绕在雪儿的身边,就在男子打出一记响指后,拢共七团星云便是悉数融入雪儿的身体,与其体内那结骨朵却无力绽放的紫熏花融合,汇成启灵最后的点睛之笔。 等到完成了这一切后,身上再次化出飘渺虚无的男子转过身,向白樱雪展颜一笑。 笑容才起,他的身影当即溃散,哪怕是在这天地无可企及并插手其中的灰色地带,仍是无法留下零星半点气息。 第四百章 新世 迎着那镜花水月的光星飘零,白樱雪怔怔地感受着那如真似幻的萧条温柔,如同捧起一汪秀水的双手小心翼翼地轻扬于其中,那些缀满释然的光晕旋飞却是毫不领情地穿透而过,落地无形,来去无声,无意带走任何一片供其在魂飞魄散之后的漫长死寂中缅怀与眷恋的云彩。 “敦煌......”旋转飞舞的艳丽在白樱雪的身边上下起伏,携以和风,将之裙摆轻轻浮掠起顺柔的摆动,每是牵引一步,就让白樱雪本因强行出世而苍白如雪的脸颊愈加红润,饶是几次孜孜不倦的来回,就已将本就属于她的国色天香重新拱手奉上。 置身于风眼中的白樱雪,在那些飘然的柳絮映衬下,就像是天地共同瞩目的出尘仙子,每一点闪闪发亮的玄光都是一位活泼的精灵,伴在她的身边,为其献上那最后一次的温柔。 有和风拂动她额前乱糟糟的刘海,将柔顺如布帛般的银丝一寸寸捋至耳边,那些来自于微小精灵一板一眼的精雕细琢慢条斯理,又一丝不苟。 待到那些比起指甲盖还要纤小三分的微弱借助坚持不懈从而完成了那一杰作之后,它们旋即不约而同地向前飞舞,虽然明知已再无聚合成形的可能,但它们仍是前仆后继般拥在一起,宛如夏夜的萤火虫,纵使深知无法与暗无天日的夜幕抗衡,却仍要为这人间奉上绵薄的荧光。 白樱雪便是这些精灵眼中的盛世人间。 看着那些纤小精灵聚成一体,就在将要成型时又因天地所不容而悍然破碎,然后又不知好歹地拾起前人留下的碎片,再一次聚合,又一次湮灭,如此周而复始,却是让白樱雪的双眸蓄满了已然欲要夺眶而出的秋水。 “不要...”这些精灵究竟是谁至死也不愿向这天地低头的心血,白樱雪恰恰心知肚明,身份与涵义,她无不清楚。也正因如此,她才会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 象征残魂的精灵那永不言弃的一遍又一遍聚合,既是出自敦煌至死也不肯放下的执念,亦是这世界,专门为前者所设下的天堑鸿沟,是那没有任何奇迹可言的鬼门大关。 往后的日子里,不光是这个人间,在这个偌大的世界,甚至于那更为层次分明的人,冥与仙三界,不论当中的哪一地,哪一境,都再不会有敦煌的身影与神魄出现其中。 既是选择了在这人间去作那最为艳丽的一现昙花,敦煌便注定要成为人世凡尘中那最籍籍无名的一位过客,等待他的,也只会有人去楼空的凄凉。 他不会像千古第一人的白玄齐那样,为众生所铭记在心;亦不会像众多曾登顶于大陆风云榜的高手一样,在这江湖烙下或声名远扬,或流芳千古的美誉,待这些精灵悉数散尽之后,甚至不会有一个人记得在这世间,曾有那么一位可以一剑斩蛟龙的剑圣。 人世风水轮流不止,可敦煌,却是被永远隔绝在外了。 “你们都要好好的...”恍然间,有空灵响彻于这天地法则薄弱至极的灰色地带,以几乎听不清的嗫嚅,将白樱雪还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惆怅与脆弱,毫不避讳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点缀隐隐哭腔的颤抖牵动起这一方小世界的涟漪波动,但很快就被算是置身事外的熏香与黑衣无名同时出手给强行压了下来。 “记得照顾好雪儿......”又是一声更为微弱的朦胧。 “嗯....”白樱雪死命咬紧牙关,强撑着不让眼泪过分决堤,可悬垂两侧的双手指甲却已早早地嵌入了手掌。 “还有啊...” 他的声音基本上已经算是完全听不到了,可白樱雪却仍在一个劲地点头。 就在白樱雪再一次仰起头的那一刹那,恍惚之间,她的跟前仿佛是陡然出现了一道伟岸无比的身影——来者蓑衣草帽,嘴中叼着一根绿意盎然的狗尾巴草,右腰别着一柄不三不四的长剑,左手还捧着一笼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饿了吧?”他用食指掸了掸草帽的沿边,哈哈笑道。 “嗯!”白樱雪再也无法抑制泪如泉涌,哪怕明知那人不过是幻觉,却仍是义无反顾地向前扑去。 压根不去管这番动作究竟粗鲁与否,她只想再一次感受他的怀抱...... 日出东方,直上柳梢。 就在临阳众人的注视下,敦煌的身躯随着艳阳高照而迅速消散,甚至不留一份白骨残存人间。 入世便是孑然一身,辞世,却更加两袖清风。 “额......”在银针落地可闻的寂静之中,一声突如其来的呜咽显得是那么的刺耳,而对此反应最大的,自然当属就近在咫尺的江鸣羽。 一直不愿相信万里挑一的紫熏花叶会石沉大海,却不得不与事实相妥协的江鸣羽此番亲耳听见雪儿的呜咽,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翻手把脉兼引丹出袖,一系列令人赏心悦目的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在众人才刚刚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然开始着手为雪儿牵引并调理其身体内好不容易才重新有所起色的气息了。 雪儿的回魂自然出乎江鸣羽所料,可更令这位虽是出身于用毒世家,却同时也是行医救人的一等好手震惊的,是前者那看似娇小玲珑的身躯中所蕴藏的长江大河。 常人的筋脉就算再怎么得天独厚,总归是要有尽头的才对;可雪儿的体内底蕴却像是一道源头定格于九霄之上的浩瀚江河,有着无穷无尽的浪涛翻腾。 人世间的偌大江湖可谓是深不见底,而雪儿的身体,就是一方自成气象的江湖。 江鸣羽迅速收敛起面容上的震惊,在不过是短暂调理之后,这名紫衣已然缓缓收回了隔空抵在雪儿背上的双手,迎着四周围的询问眼神,他先是长呼一口气,这才一边微微颔首一边说道:“雪儿她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先出神再回魂所带来的副作用仍在,还需要再休息那么一会儿。” 始终保持沉默静谧的众人,没有一个是愿意用言语去回应江鸣羽的交代的,就连一向是跳脱不已的姜乐冥,亦只是红着双眼,稍显吃力地点了点头而已。 又是一晌的静默无声。 “在下先行告辞了。”曾与敦煌针尖对麦芒,后又有幸得以与剑圣并肩作战,完全以实际行动贯彻了不打不相识的长衫男子拱手抱拳,率先破冰后向众人深施一礼,紧接着目无表情地从胸前摘下一枚通体黝黑的菱形鳞片,将其以双手奉给了有黑雀作为启灵兽的姜乐冥,郑重承诺道:“如果日后各位有事需要在下帮忙,可以随时通过这枚鳞片联系在下。” 龙鳞侧沿的边角可收可放,放则是锋利无双,收则为圆润如玉。而在鳞片的正中央,则是雕刻着一片形似枫叶的图案,其中有微光似会呼吸般若隐若现。 “护心龙鳞?”一直都与姜乐冥心意相通的黑雀仅一瞥就认出了这片稀世珍宝的底蕴,就连对人间宝物一向司空见惯的她,现如今也是难以掩藏语气当中的些许诧异:“这家伙居然连护心龙鳞都舍得交给你们吗?” 已然渐行渐远的长衫男子显然不会听见仅以轻声回响在姜乐冥脑海之中的讶异,就在他刚刚步出森林的那一刻,遮天蔽日的龙翼已然高展,仅一振,便是携风瞬行千里。 “这家伙...”黑雀的心里头没由来地升起一阵危机感,不是忧国忧民忧天下,只是担心自己的地位不保。 “我们要不也先带着雪儿回去卧龙村那边养伤吧?”江鸣羽先是试探性地问道,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得到了另外两位的点头答复。 江鸣羽小心翼翼地抱起雪儿仍是昏迷不醒的娇躯,将其缓之又缓地放在苍风的背上,又在雪儿的身边顺手施下几缕柔和,以保证能够让她稳稳地睡上一觉。 “走吧?”现时算是辈分最高的江鸣羽自动自觉地扛起了组织安排的担子,转身看向那仍是一脸呆滞挥之不去的姜乐冥,他轻声劝道。 “哦...好...”一行三人加一狼,向着那飞速萌出新芽的雨林深处缓步走去,再不复来时的意气风发。 三步一回头的姜乐冥无疑是拖慢了很多很多,但没有人因之而报以任何的怨言。直到那荒芜的中心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他们这才姗姗踏上正轨。 当日有垂意之时,一位身着粗袖黄袍的男子终是从临阳那边一步一脚印地走到了这里。长袖悬至膝盖,正迎微风轻轻拂摆。 几缕垂发肆意散在眸前,恰好掩过了其下水雾翻腾的氤氲势头。虽然眸边的水雾迭起尚不曾聚泪就已被无形蒸发,但由于没能将那生生不息彻底斩草除根,因此,不论来者这一路上曾亲手湮灭多少的水气缭绕,却依旧不能抹除亲身至此时的泪眼朦胧。 飞速生长的绿意盎然很快就将本属于自己的地盘从荒芜沙漠中夺了回来,但因为那仍有那挥之不去的死亡之气在雨林正中央作梗无数,这才让绿茵迫不得已地为之在生机勃勃的中心留下这么一块极其刺眼的疙瘩。 可就在这与四周围格格不入的灰色荒凉沙漠之中的某一处,却有一块不是海市蜃楼,而是切实存在的绿洲存乎其中。 两三点绿芽在荒芜中顽强地冒出头来,任四周吹袭狂风如何凌冽,这么些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野草却能稳如泰山。 兜过生机勃勃的雨林,踏入死气沉沉的荒芜,然后才来到这两三点小草跟前的粗袖黄袍毫无征兆地向后一步,紧接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沉于袖中的双手同时抽出,向着无名芳草一跪三叩首。 叩首之后,黄袍便不再起,就这样一直跪在荒芜中,候过好几个日月交替,风雨无阻...... 距离行天大陆上那一场几乎决定了世界未来的战场,已经过去了约莫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江湖上本是屈指可数的魁首高人,却在这段时间内如同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起先还稍有收敛,是隔几天一个这样,但等到月末,江湖便迎来了质变的井喷,群雄瞬间并起,一扫江湖此前仅寥寥几人便可霸榜的雾霭沉沉。 而大陆政局方面,泽西州的南溟帝国受到了重创,一是因为临危受命才不得不继承皇帝之位的姜天来得过于唐突,压根不得民心,二是整体军队实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已然再无力镇守南溟几乎横跨整片大陆的版图,由是,存有野心的将领当即揭竿而起,纷纷据地称雄,短短一个月,南溟已然四分五裂。 而行天大陆上的天灵帝国却是对外传出了一个惊天的消息——一向独立于各个帝国之外,乐得清静的白家,正式归入到天灵帝国的所属领土之内。 消息一出,四片大陆无不哗然,更有一大批谋士开始着力分析起白家之所以会心甘情愿地归为天灵臣子的背后隐情。 由于那一场大战基本上人尽皆知,所以,谋士们多半都围绕着白家与天灵的实力因战而锐减,导致不得不抱团以弥补各自损失进行分析。 但不论外界如何揣测其中的隐情,如何去猜想和估计那场战役为双方带来的打击,天灵帝国在放出与白家就此不分彼此的消息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不过,无论外界的江湖抑或是江湖,它们所能带起是和风也好,是狂风也罢,始终都吹不到那个与世隔绝的人间小角落,更拂不上那个与地面几近于垂直的山体。 断面山上那家徒四壁的茅屋在约莫是二十多天前拥有了全新的主人,共有两位,一男一女。而在屋后的那座孤碑,亦是在新主人入住后,多了一座与之相毗邻的坟头。 第四百零一章 断面山上 姜乐冥与雪儿在这二十多天的朝夕相处之中,两人能够说上话的次数寥寥无几,当中最多的一次,还是因为江鸣羽在七天前的造访。 静谧很大一方面是雪儿自身的原因,自打苏醒过来之后,她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基本不说话,也甚少会流露出任何表情,以往那能够令冰雪都为之消融的微笑此刻已然遁形到不知何方去了。 姜乐冥不是没有尝试着去调动雪儿恒常徘徊在谷底的情绪,但往往结果都不尽如人意,有些时候,姜乐冥一时的好心兴起更会让他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僭越雪儿心里头的那一座雷池,被人连被褥的一起丢到门外头去,与草木同栖。久而久之,姜乐冥也就不再坚持以外人身份去调和雪儿自我封闭的情绪,索性直接撒手不理,干脆任由其“自生自灭”了。 二十多天以来,雪儿基本都是深居简出,时常往返的两个地儿便是木屋以及其后方的那两座碑石坟墓,在后者那,更是往往一坐就是一天一夜,不吃也不喝,直到次夜凌晨,才会踏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回到茅屋内,一声不吭地睡到那张已经封了纤尘的软垫上。 每每看见雪儿如此魂不守舍的模样,姜乐冥虽说会时常感到于心不忍,但更大多数情况下,表露在外的都是无可奈何的神情。 一旦有落石在心涧深处泛起阵阵涟漪,越是细腻的心思,就越会沉沦其中。此时此刻的雪儿,自然是其中最当仁不让的典例。 心病还须心药医,作为外人的姜乐冥,除了可以照顾雪儿简单的起居之外,基本没有什么能够帮得上忙的了。 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等到雪儿浅浅睡去,在设下简单至极的剑阵后,姜乐冥会独自一人摸黑来到敦煌的坟前,可以说是到这里来自言自语,也可以说是专门到这里来祈求那在天之灵的飘渺援助。 只不过永远得不到回应就是了。 “嘿咻。”就在鱼肚未出,夜风仍爽之时,姜乐冥早早地出了门。在这二十多天里,他这位敦煌的首席大弟子几乎天天如此,活得跟保姆没什么两样。 虽是被迫得陪着雪儿一起隐居山林,但这些天,姜乐冥却并没有放下武道,仍在砥砺前行着。至于那个被他青眼相加的修行地,便是那几近垂直地表的镜面山峰。 从一开始的寸步难行,再到现在无需假借任何内力就可以来去自如的爬上又爬落,姜乐冥大抵花了五天多的时间。 现在的他,甚至可以做到在镜面山壁上如履平地,以别人压根无法想象的闲庭信步,轻松而惬意地登上山巅,一路登顶,他所提着的一桶水甚至没有因摇晃而洒出来一滴。 一个轻盈翻身稳稳落在悬崖边缘,姜乐冥并没有直接向木屋那边走过去,而是选择驻足原地,右手向前轻轻一推,便有一柄短刃应邀而来,任劳任怨地载起重量约莫是自己两三倍的水桶,代替姜乐冥本人稳稳当当地向木屋飘去。 站在山巅,眺望着远方微微泛出的盎然紫意,姜乐冥将双手交叉在一起,履成平面,高举过顶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而后砸吧砸吧嘴,神念仅是微微一动,那一直在暗处如影随形的黑雀便在花焰的簇拥下再度莅临这人间。 欢欣雀跃的小凤凰在姜乐冥的身边盘旋着,尚未长开的玲珑身体经过以战养战后,已然渐渐有了可以溢于言表的孤傲凌人之气。 姜乐冥将右手从袖间递出,腕上悬挂着黝黑鳞片霎时历历在目,当时是,原本正打算稳稳落在其食指上的黑雀顿时在空中来了个毫无征兆的急刹车,而后愤愤然拍动自己的小翅膀,又向左兜了一圈,一通南辕北辙后,最终选择了其主人的肩膀,在锁骨中满心幽怨地蜗居着。 姜乐冥没有打算去理会那来自于黑雀的愤懑,反而是自顾自地抬起一只脚,悬在若是落下多半就得粉身碎骨的山崖边缘。保持金鸡独立姿势的姜乐冥故作神秘般掐指一算,自觉时机差不多了,便用单脚奋不顾身地向前高高跃起,向断面山的底部飞驰而去。 蜷缩在一起的黑雀似乎是早就知道了姜乐冥会闹这么一出猝不及防,就在后者前脚才刚一跃起的时候,她就已然张开了翅膀,乘风翱翔于天际,看着那一道衣着质朴的身影化作一尾流星,势如破竹地坠落山崖,又在即将落定时化为比拟蜻蜓点水般的轻柔,踏在露水沉沉的草尖,掸落那滴压弯了芳草腰肢的晶莹。 “呜呼!”从高峰上的飞流直下,聆听那狂风在耳畔的呼啸声,感受那仿佛径直拍入五脏六腑之中的沁凉,姜乐冥的心中便有说不尽的神清气爽升腾而起。 嘴角勾掠起心满意足的微笑,姜乐冥半掩住东方艳阳的左手稍微晃了晃,便将那一路紧随其后的匕首稳稳接入手中,掌纹间似有炫光涌动,仅在其浸染上锋芒的一瞬间,那柄光是肉眼轻瞥便能瞧出削铁如泥之意的匕首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舒服啊!”在这断面山中“称霸为王”的姜乐冥向四周毫无顾忌地大吼一声,像是要抒尽心中的一切阴霾,等到一浪接过一浪的回音逐渐远去,他这才耸了耸肩膀,俯下身子,拨开一边的草丛,将平躺在其中的一根竹矛拾了起来。 这杆仍然苍翠欲滴的细长竹子是在不久前才遭受无妄之灾的,被姜乐冥拿来练完手以后,又被其在前端削了个三头的锐尖儿,当成了做工简陋,但效果拔群的鱼叉。 断面山山谷一向是单行路,从外向谷内走,是专门为常人开设的登山路,不过这些年来鲜有人问津,毕竟断面山只是座空有其名的高山,里头压根没啥值钱宝贝,也就自然不会吸引多少注意。 而从谷内向外走约莫五百米,就是一处风光极为靓丽的天然湖泊,偏安一隅的湖泊占地并不算大,只有约莫两座鱼塘大小,但它的水质,以及其中游鱼的肥美程度,却是甩了普通鱼塘整整八条街不止。 这样一块天赐的宝地却鲜为人知,哪怕是姜乐冥自己,也是在不久前才知道附近有这样一处湖泊的存在的。 清凉湖水本身带有微甜,夏日时饮用,更是能清热解暑。 小小的湖泊中主要温养的是鲈鱼,兴许是受到了这方宝地潜移默化的影响,当中的一尾尾鲈鱼,无需任何调味料,光是简简单单地清蒸就能带起于腔内回味无穷的鲜香甘甜,美味至极。如此一来,哪怕是对于同样博大精深的厨艺一窍不通,只晓得如何控制火候的姜乐冥,也能沾着食材的光,烹出一道道所谓的“拿手好菜”。 正当姜乐冥满心愉悦地准备提枪上阵,好再去抓个几条鲈鱼做那晨间早餐时,脑海之中陡生的悸动却是让他瞬间兴致全无,虽然手中鱼叉依然不变,但竹尖三岔的锋利却是在瞬间更上一层楼。 因与姜乐冥意念相同才得以遥相呼应,从远方为之传来悸动的黑雀振翅而来,神采奕奕的竖眸中闪烁着凶厉的神光。 “这些人又来了,真是不怕死么?”姜乐冥慢慢摇了摇头。 不知因何而起,在最近的五天里,断面山上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一些所谓的江湖人士,一批又一批地上山,最不济一行能有四个,最多的时候,一行有整整近二十人。 本来,姜乐冥是压根不想去理睬这些江湖人士的结伴登山的,毕竟这里是公家的地盘,会有外来访客,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这些江湖人士登山之后的行径,却是让姜乐冥根本无法为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知是谁在水深至极的道上放出消息,说这断面山上藏有什么能够威震群伦的绝世兵器,一下子就引起了众多朝气蓬勃的武人兴趣,自五湖四海纷沓而至,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天选之人。 如果只是这样,也不至于姜乐冥为之大动肝火,只是这些大多视规矩如粪土的五大三粗往往一上山就闹事,搞得向来静谧的断面山鸡犬不宁,甚至还有几次直接打到了与世隔绝的木屋门前,在那个时候,刚好适逢雪儿推门而出,大半辈子都在浸心武道的家伙哪里见过如此的画上人物——银发飘飘宛如九霄银河,经由上苍之手精雕细琢的容貌更是美艳绝伦,尤其是眉间那时隐时现的忧愁,以及那不苟言笑的冰冷,彼此相得益彰,将雪儿映衬得宛如世外仙人。 好嘛,雪儿不过就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出门,却是因此在那已然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江湖上引出了轩然大波,五天的时间,不知多了多少位美其名曰“慕名而来”,实际上是想方设法地想要将雪儿连哄带骗,甚至不惜强抢也要带回自家府邸的武人,当中更不乏自诩为君子的世家子弟。 有神兵利器,更有美人仙子,当中其一就是足以令人朝思暮想的宝品,现如今更是齐聚于断面山上,如此,又怎能不让众人趋之若鹜? 姜乐冥其实已经打退了好几波不知好歹的访客了,奈何根本无济于事,这些天来,仍有多到数不清的家伙冒死来到断面山下,说什么也要见那仙子一面,更不惜与自己大打出手,本就跟自己无冤无仇,姜乐冥又不好直接杀了他们,只能是揍完一顿后,拎着几个不省人事的家伙丢出断面山。可这些人偏偏如同打不死的蟑螂,越生越多,弄得姜乐冥是一阵头大。 越打越多,越多就越喜欢仗势欺人,愈加不知好歹,如此的恶性循环在姜乐冥埋下了一颗火种,随着厚颜无耻的家伙不断增多,时下又有“访客”远道而来,姜乐冥心中那团压抑已久的火终是被彻底点燃了。 “不杀鸡儆猴,这些人还就把这里当成是自家后院了。”姜乐冥挽起长袖,向着磅礴气息的来源地恶狠狠地说道。 第四百零二章 王枭枭 断面山本体不过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山,只不过后来有一剑横空出世,才将其一分为二,开出了当中那一条狭长的登山路。 断面山平日里的人迹罕至,其实与那一剑开山的凌冽不无关系,正是因为那可谓是四季如春的剑罡,心怀鬼胎的修行者才不敢擅自来到此境进行勘探,生怕一个不留心,就惹来那无形无色,却又实实在在存乎于世界的剑气注意,招致灭顶之灾。 其实断面山上有玄武的消息早在十多天前就已经在四片大陆上不胫而走了,而那阵席卷道间的轩然大波之所以迟了这么些天才得以大展神威,其主因不外乎于几天前才被江湖人士所洞悉的剑罡消弭。 一剑开山来之匆匆,退时也一如潮水,这一前一后,均是突出着神出鬼没的特点。 八天前,有一支打着“先锋敢死队”旗号的四人队伍沿狭长登山路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山顶,四人均是道上有名有姓的练气士,一边走,一边招符起势,感天又应地,做那地毯式的搜查,直到确认剑罡的的确确是消失,且绝无死灰复燃之意后,便是马不停蹄地飞身下山。 三天之后,断面山上访客立刻变得络绎不绝起来。 出于对那神鬼莫测的剑罡的尊重,从四面八方拥来的武道人不论自身修为如何高超,在登山时,都会刻意内敛气息,以普通人的身份一步一脚印地沿谷中的狭长道路缓缓上山,直到登临山巅后,才会选择各显神通。 这是江湖道上在五天前为众人所推崇的,不成文的规矩。 只不过此时此刻,那一行从天外踏行而来的江湖人士显然并没有将这些繁文缛节放在眼里,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气焰不敛,才令其在初来乍到的瞬间,就被有黑雀加持的姜乐冥给抓了个征兆。 这一行人乍一看共有十八人,当中有不少都是粗犷的江湖草寇,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几乎等同于标配的纵横伤疤成就了他们现如今凶神恶煞的模样。 当中有的赤裸上身,有的特意打扮得人模狗样,但无一例外,他们每一个人的腰间都捆着一条鲜红的长绳。绳子上悬挂着各式的兵器,既有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的大刀,又有剑锋在鞘的温蕴。偶尔还能瞥见几个异类,没有任何兵器傍身,只是在腰间挂了一袋盛水的便携羊皮壶,做工尤为粗糙,外围更是几乎全在走宽大长线,很明显只是在敷衍地草草了事。 十八人的草寇多多少少都将毫不掩饰的江湖烟火气流露在外,截然不同的十八气既是彼此互不相让,又偏偏一时半会儿谁也压制不了谁,就这样交织于队伍的行里行外,阴差阳错地拧成一股让外人不敢随意造次的浩大威压。 十八人中,以一位衣着最光鲜亮丽的家伙为尊。那人锦服华裳,腰间与众多草寇一样,都同样绑着一根粗麻红绳,唯红绳左右所缀的秀丽金纹颇为与众不同。 比起武道人士往往只追求一兵一器的潇洒自然,这位既不算身材魁梧,气息也不见如何源远流长,唯一张脸蛋长得比女子都好看的男士,偏偏是身体力行,固执地用实际行动贯彻了什么叫做集百家之长。 红绳从左到右,由短匕一路挂到了拖地长剑,其中又间有环刀,唐刀,长剑,梅花镖等等等等,活生生一个移动武器库。 挂了这么些寻常人哪怕是用双手去抬都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还不一定抬得动的兵器,这位男子却仍可维持闲庭信步的淡然架势,不迅不急的稳健步伐连带兵器的碰撞奏起一连串铿锵清越,光是听着这些清脆的袅袅回音,男子的脸上旋即泛起餍足的酡红。 除却他身上这些清晰可见的兵器之外,在其外衣下的软甲暗格中,还藏了拢共二十一把为这天下数一数二的宗师工匠所铸造的精悍飞剑,每一把均是剑胎大成,可以为之在方圆百米内如臂使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取人首级。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中原大地,曾有一个特立独行的家族凭借着那鲜有先例的密法,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间占据了属于他们的一席之地。 王姓家族扎根于泽西州的中原地带,偏近于南溟帝国的边境,明面上臣服于南溟脚下,实则与之彼此泾渭分明,互不统属。至于那代代相传的密法,便是噬吃,噬的是器灵,吃的则是武人们趋之若鹜的各种兵器。 王家密法并不是那种只穿内,不对外的秘籍,相反,他们赖以成名的噬吃是公诸于世的,换而言之,每个江湖中人,只要想,其实都可以去学。 但毕竟噬吃最讲究的并不是什么花里胡哨的技巧,而是更为浅显易懂的体魄,其名饕餮。这是那些只有王家子弟才能传承下来特有体质,如果是外门子弟来学,就算是技巧练就得炉火纯青,等到真正实战的时候,估计连一嘴牙全崩了,也吃不下一柄剑。 当下率领十七人的男子,便是王家中最年轻,同时也是前程最为光明的嫡传弟子——王枭枭。 王枭枭在五岁时便已醒觉王家独有的饕餮体魄,八岁便已将噬吃玩得登峰造极,十岁就已辟谷,就此不食颗粒稻米,只吃兵刃。 现年二十一岁的王枭枭,已经吃了拢共三百二十余把神兵利器,跃至王家有史以来的第二位,仅次于王家开山老祖的六百三十七。 后者可是在那时的人间大快朵颐了整整一百年的时间,才得以吃下六百三十柄剑;现如今的王枭枭不过才刚刚成年,却已经达到了老祖的一半程度,由此来看,未来可期的王枭枭必然能将王家带上又一座高峰。 只是现在正值年少轻狂的王枭枭并没有想要接管王家的意思,更喜欢趁着岁月正好,去游山玩水的他,时下已是第四次瞒着整个王家离家出走了。 孑然一生出城去的王枭枭原来并没有拉帮结派的打算,只是在无意间听闻这断面山上藏有神兵利器后,总是欲求不满的馋瘾就又情不自禁地冲进了脑海,头脑一热,他当即一拍大腿,就加入了那支由草寇临时组建的野队。 一开始,多是亡命之徒出身的武夫并没有多加在意这个出门在外还要把自己打扮得跟刺猬一样扎人的小伙子,觉着他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只是想借此机会去见见世面而已。真正导致众人对其心甘情愿地马首是瞻的,是一次发生在目的地三公里之外的奇遇。 算上临时加盟的王枭枭,原本这支野队共计有四十人。只不过,在那一场河边的大战中,临时组建的野队由于配合不见默契,导致一身实力难以发挥,被那埋伏多时的河中妖孽杀了个措手不及,更有修为不俗的六人当场暴毙。 那妖孽时而贴地而行,时而又坠入湍急河水之中,行径变化莫测的同时,又有电光火石瞬形数十米的能力。整支野队因为缺乏控场,根本无法限制其游走,只能是一路被那嗜血后愈战愈勇的妖孽压着打,眼看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王枭枭终是动了。众目睽睽下,这年纪才不过二十出头的男子当仁不让地向前迈出一步,同时从叮当作响的腰间取下一柄柳叶刀,并不是用一般的手法将其握于掌心,反而是用两指稳稳夹住刀身,随后转动手腕,向右一折,将这柄锋利无双的柳叶刀掰成两段。 飞扬而起的刀柄在空中转出完美的弧度,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跌进那男子向天张开的嘴巴里,后者更是宛如咀嚼一般食粮般,将这柄按理说该是坚不可摧的柳叶刀柄一寸寸吞入腹中。 别说是草寇被其震惊得无以复加了,就连那以人体血肉为食的妖孽也是看得一愣一愣的,四只大眼睛里竟是回旋起一如看待同类般的眼神。 它不是没有尝试过用刚牙利齿去撕咬人类手中各式各样的兵器,但大多时候都是将腮帮子咬得快要开裂了,也不见它们有任何破损。 不去管那些惊诧的眼神,当下已然吃下了柳叶刀把的王枭枭屈指一弹,顺势将手里头的半截刀锋也一并送入嘴中,囫囵吞枣般咽下,这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仰天打出一个有悖其行装的响嗝。 就在这一瞬,妖孽如受雷击,四只大眼睛中无一例外,均是瞬闪慌不择路的恐惧,一个翻身就跳进河水中,头也不回地顺流而下。 但王枭枭显然没有放过它的意思,毕竟才刚刚吃下一柄柳叶刀,可没有不消化的道理。所以他抬起手,天地间亦是仿佛随之抬起一只无形的手,居高临下地掷出一柄比原本的柳叶刀大了整整百倍的锋芒,溯着湍急向下飞腾,不多时,就已经追上了那只为了逃命甚至不惜自弃两肢的妖孽。 在四只眼睛惶恐不已的凝视下,那柄柳叶刀悍然落定。当时是,全盘纳下横空重剑的江河并没有怎么激起惊涛骇浪,只因其中的急流,在柳叶刀芒倾轧的那一刻,就已然全数蒸发。 “可别把水给别人截了啊。”王枭枭好心提醒一句,这才将不复归的河水重新汇在刀柄所处,聚成一道白浪瀑布,坠入那片刻便已有干燥之意升腾的河床。 “收工。”王枭枭的声音很轻,与之几乎于女子阴柔美的容貌倒是十分契合。他朝着河流那边拍了拍手,横空的柳叶刀旋即消散。 逆转胜局之后,王枭枭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也没有去跟那些草寇挟恩图报的意思,只是默默退回了行阵末尾,可他这一退,幸存下来的十七人又哪里受得起?就是连良心,也过意不去啊。于是乎,他们便是连忙跟着王枭枭的脚步齐齐后退。后者退一步,他们退十步,三番五次俱是如此,被逼无奈的王枭枭也只好接受了众人的好意,于无声中以冠绝众人的实力,就此成为了队伍当中绝对的核心与中流砥柱。 第四百零三章 拦路 王枭枭将他在市廛里随手淘得的十余根红绳全都一一分配给了认了自己为领头大哥的十七人草寇,待到全人将红绳捆于腰间,一只迥异于即时拉帮结派的行军队伍赫然成型,再不是一盘散沙的十七人有了那个用屁股想都知道是实力不容小觑的世家子弟的带领,且不说一定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拔群,但最起码也有了登山的十足底气。 江湖上可以吃剑的家伙远远不算多,十七人又是常年浸淫在那水深至极的武道上,自然很快就认出了吃剑男子的王家出身,但他们绝对想不到,眼下被他们一声声尊为大哥的家伙,就是下一任王家家主的最佳人选。 在这世道,漂泊无依的游子尽管往往成就更高,在武道上走得更远,但那都只是极少数的天纵之才,一般人,还是得需要一定家底支撑才能按部就班达至登堂入室的,尤其是要天赋没天赋,要奇遇没奇遇的游寇。这类人在武道上唯一的出路,就是被世家青眼相加,收入麾下成为客卿。如此这般虽是算不上鲤鱼跃龙门,但至少也能因此而更换一座更为广阔的池塘,不再拘于一隅固步自封。 所以,十七人才会在王枭枭的面前毫不藏拙地各显神通,为的,可不正是要在这世家子弟面前留下好印象,为自己可能锦绣的前途铺设道路么? 十七人中,但凡是那有踏空而行的底蕴的,便是不假思索地纷纷踏上无形台阶,在九霄下复行潇洒,他们断然不敢贸然超过一马当先的王枭枭,却又想着要竭尽所能地引起后者注意,两处限制最终迫使他们只能屈尊游离在王枭枭眼角余光可能企及的天边,胸怀希冀地等待他的不时回眸。 虽说二十来年的人生大半都花在了据地为雄的王家里,但王枭枭却并不像一般富养于家中封地的世家子弟,纯洁如白纸到对于人情世故没有半点认识,反倒是因为他那早熟的心境,让王枭枭在面对类似的事宜前,完全有能力可以做到游刃有余。 王枭枭此番瞒着整个王家的“背井离乡”,虽说大部分都是因为自己年少轻狂的江湖梦仍未死,但也不无为王家招揽有能力也有志向的客卿的“顺道”想法。毕竟跟世界上任何家族一样,王家在经过长久的发展后,也是渐渐地开始了由盛转衰。 有王枭枭这么一位惊世骇俗的晚辈横空出世,其代价却是内门嫡传弟子的数量锐减,这一届能够觉醒饕餮体魄的王家子弟,不过寥寥三人,与自古以来的平均二十人相差甚远,纵使有未来成就可以媲美开山老祖的王枭枭坐镇,但王家整体实力依旧呈现出下降的趋势。 如此一来,外纳及豢养客卿就成为了未来家主不得不考虑的一项可以立见成效地改善王家现时窘境的措施。 饕餮体魄的确是只有体内流淌着王家血脉的内门子弟才可觉醒的一种得天独厚,但它却没有限制体中血脉一定要与生俱来,换而言之,只要是能将王家精血换入外人体内,哪怕是向来与王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同样也能拥有饕餮体魄,进而掌握噬吃之法。 招兵买马,最基本的是要看兵的素质以及马的能力,但归根结底,讲究的始终是一个“忠”字。万一遇人不淑,将全家底蕴近乎一半都毫不吝啬地抛给了那个家伙,到头来却是孕出了一个到危急关头仍是要倒打一耙的白眼狼,不单止得不偿失,将其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更是要被恶心到不行。 四海为家的落难草寇基本上全都是这类货色,反正都已是亡命徒,除了自己之外,他们又有什么不可抛弃的?就曾有一位法外狂徒因天资聪慧而被仙家青睐,甚至不惜出动三位长老级别的人物,将那人从数千骑兵的追杀中给强行保了下来,后又被出关仙人收为记名弟子,前程可谓是一片大好。 只不过,后来那仙风道骨的家族因为内里变故,实力更是大不如前,被那一直记恨于其向那狂徒出手相助的帝国派出的五千重骑围剿。 仙家原本寄希望于那已然修为大成的外来客卿会鼎力相助,从而化解这一场几乎危急存亡的战事,却没曾设想过树倒猢狲散的道理,被那修为已是冠绝整个家族的客卿与外剿重骑内外夹攻,令整个在世界上享负盛名的家族彻底陨落。 那客卿甚至是亲手斩下了对其曾有救命之恩的家主的头颅,将之拱手向帝皇奉上,从而换来既往不咎的赦免。 那家伙到现在仍然活得潇洒,又在近来得以仰仗昆仑落定的神气,境界一日千里,一举跃居于大陆风云榜的第四名,成为了人们口中那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郭之霖。 正是有草寇出身的郭之霖“珠玉在前”,意欲招纳草寇为己所用的王枭枭才会在这件事上如履薄冰,他处事风格固然老道,但却并不代表不会有阴沟里翻船的风险,王枭枭可不敢保证身后那些表面上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十七人绝不会翻过来砍自己一刀。 在腰系红绳的十七人中,那些想方设法欲要在自己面前表现一番的贼寇,王枭枭多半不会去看他们一眼,而这类人却刚好占了十七人中的半壁江山。 而在那剩下的几人之中,王枭枭好巧不巧地看中了一个比自己在初来乍到时还要沉默寡言的戴帽人士。若是没有自己的脱颖而出,那原本就在行阵中的家伙倒也算得上是处处彰显粗犷的草寇队伍中的异类了。 那人的穿着跟自己相比固然算不上华丽,但与旁边那些动辄便是赤裸上身的壮汉相比,则要显得更加温雅。 贴身的麻布衣裳没有任何补丁的痕迹,也不见如何点缀有仆仆风尘的架势,似乎是才买来的崭新衣裳;他头上戴着的帽子是宽沿帽,后沿则编有一道直坠腰间的披风。 与那些效仿王枭枭将红绳系在腰间的草寇不同,那人只将红绳捆在手腕上,而那原本就藏在披风之下的腰带上,则挂有一把紧贴大腿外侧的刀鞘。 皮革制的刀鞘被上下两条麻绳牢牢束在那人的大腿上,整个形同一体,如此的佩刀方式让人看着有些奇怪。 这人也是整支队伍中唯一一个在遭遇河中妖孽时,没有主动出手的家伙。 王枭枭不是没有尝试过跟他聊天,可那人基本对于任何事情都是如出一辙的绝口不谈,若果不是一开始他告诉了王枭枭自己姓甚名谁的话,恐怕后者就会直接将其当成哑巴来看待了。 这位自言姓李名丹青的男子据说是七星州那边的游民,没有出身,也没有什么仇人,此番出行跟王枭枭一样,纯粹是向往那仙侠层出不穷的江湖,想要去亲眼看一看而已。 王枭枭只是和他谈了一句,却是在脑海中调出了属于这个不论言谈抑或是行走俱没有任何气息流转而出的李丹青的专属地位。能够做到这样完全浑然天成的气息内敛,要么就是真的没有半点武学天赋,要么就是技艺与实力极其出众的高手。 李丹青不应该是前者,否则这一路走来,他早就该跟丢大部队了才是。也正因如此,王枭枭才会默默记下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 “报!”腰间别了无数兵刃的王枭枭正走着,却突然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拦在了自己的面前,不晓世家那一套的草寇牵强拱手,向从来没有摆出任何架子的王枭枭缓声说道:“老大,前面好像有个大概十来岁的小男娃。” “不过就是山上的居民而已,这点小事还用得着汇报么?绕过去就行了。”王枭枭漫不经心地挥手道,可那拱手的男子却并没有就此撤离,仍旧保持着久站的姿势,欲言又止。 “老大...那人...”男子颇为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正想要将一切全盘托出之际,身后突然传来的一阵磅礴强力却是不由分说地将其撞飞了出去,扑向眸中闪现诧异的王枭枭。 魁梧的突如其来并没有让王枭枭自乱阵脚,后者仅是轻轻起袖,便是轻而易举地拎住了这个险些一口逆血从喉中喷出的壮汉,将之顺手丢在一边。随着腰间兵器铿锵不已的清脆鼓点一一奏响,王枭枭面带微笑地向前一步,看着那不知何时出现在跟前的黄衣男子,不愠不恼地柔声问道:“可是我们擅入了你家领地?” 搬来一块重石并盘腿坐在上面的姜乐冥左手中滚着两三颗血红熟透的香藤子,右手两指看似只是在轻捻血红腹部,却是于转瞬将果肉连带汁水挤到空中,在和风轻掠的空中转起完美弧线,稳稳落入嘴中。 飞快吃完果子之后,仍有些意犹未尽的姜乐冥翻身落石,连带拍了拍裤腿上的风尘,这才瞥向已然恭候答案多时的王枭枭,故作诧异地冷笑道:“五天内,一共来了将近百人,你还是当中第一个会问我是不是自己有错在先的。” “我可不觉得这世间会有正常人喜欢四处惹事。”王枭枭双手垂入无数兵刃当中故意留出的间隔,呵呵笑道。 姜乐冥若无其事般扫过那十八人的行阵,除了杳无烟火味的王枭枭以及那个将刀鞘与大腿绑定在一起的李丹青之外,其余十六人俱是须发皆张,俨然一副随时都要大打出手的样子。 “你说得对,没人喜欢惹是生非,我也一样。”姜乐冥弹了弹手指,又有十余枚香藤子果实像是陡然拔地而起般出现在他的脚边:“所以啊,你们如果只是路过此地,就麻烦请走右手边,那里是才是正路;但如果你们要是再向前一步.....” 姜乐冥从地上捞起一把果实,眨眼间,有两物自其背后飞升而出,其一为锋利无双的匕首,其二为飞鸟形象的黯黑火焰:“我就直接当你们是来闹事的了。” 第四百零四章 交易 “如果是我们不小心闯入了你的地方,那实在抱歉啊。”王枭枭再一次拱手作揖,希冀着能够借此平息姜乐冥平淡脸色之下的怒火熊烧,但很明显,有双刃回旋于身后汇成磅礴底气且愈演愈烈的姜乐冥,是不会因为此番故作退让的三言两语而卸下仅针对于这十八人的防备之情的。 “老大...”正当王枭枭与姜乐冥沟通之时,有一位才安顿好被甩飞出来的草寇的男子小心翼翼地从行阵中走出,三步并作两步,匆匆来到王枭枭的身边,躬身与之密谈了几句,换得王枭枭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精光。 王枭枭摆了摆手,示意那一脸悲愤的草寇往后稍稍,自己则是试探性地向前浅显踏出一步,虽说大抵只有常人一步的十之二三,但却同样在姜乐冥的心中激起千层浪,才拨开果实的后者神念仅一动,浑然而黝黑的光焰瞬闪而至,于王枭枭的跟前拉出一道凛冽火线。气焰不甚燎原但却直冲云霄,换而有焚天之意,伴随着隐约的高昂凤啼。 “我刚才说过的,要是你们胆敢再上前一步,我就当你们是来闹事的。”姜乐冥缓慢而又坚定地直起腰杆,犹如一头雄狮悠然醒转,眼神当中更是聚出全无收敛之意的杀机浓郁:“而如果是那样,我压根不介意把你们全杀了。” “如若我们明知故犯,阁下当然有权利将我们驱逐抑或是杀死,这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是我们有错在先。”王枭枭甩了甩右手,负于身后的左手则是在光晕一闪后,握住了一片八方锐气逼人的梅花镖。“只是,我们这一次出行,不过是游山玩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涉足了你的地盘而已,可你却是将我几个兄弟的手筋脚筋全部挑断了,这,恐怕就有些不妥吧?” “哪来什么的妥不妥,我能饶他们一命,就已经算对他们很不错了。”姜乐冥随手丢下只留空壳的果皮,不屑地冷笑道:“反正你们本来就是些游手好闲的乌合之众,断手断脚,也不影响你们在道上乞讨吧?说不定还能引来更多人施舍呢。” 直刺心扉的说辞宛如落石轰入湖面,一下子就在众人之间炸开了滔天巨浪,也就是一息的时间,无数澎拜罡气飞扬而出,悉数对上仅孑然一身的姜乐冥,乍一看,似乎成功迫使他向后退了两三步,但实际上,这些不痛不痒的罡气涌动,甚至还不如当初陈芒随手一记荡袖来得声势浩大。 唯一没有因姜乐冥口无遮拦的挑衅与讽刺而大发雷霆的只有王枭枭与仗刀于大腿边侧的李丹青,至于其他心海尚浅的草寇,脑子一热就立马大迈步冲了出去,汇聚雾霭白光的拳头悍然递出,以自诩是拳势可如龙的气机翻腾,杀向姜乐冥看似毫无防备之意的胸口。 就在重拳即将得手的紧急关头,却见有肉眼难辨的掠光惊起律动,那腾入半空之中的壮汉甚至还来不及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只觉得自己的右拳处像是被某种强横的蛮力给锁住了一样,那阵蛮力根本不讲道理,钳住雾气横生的拳头后就马不停蹄地向右疯转,只一瞬,便听一声咔哒响彻稀疏的树林,歇斯底里的哀嚎更是紧随其后。 “啊!!!”一马当先的壮汉本意是想借助打头阵的先发制人来博得王枭枭的青眼相加,只是自己那赖以成名的拳罡甚至还没能临至姜乐冥的身前,就被拧成了不折不扣的麻花,当下就直接废了。什么大家客卿,什么平步青云的美梦,在那小儿云淡风轻的摆手中,全都破碎了。 对之冷眼旁观的王枭枭自然是没有对那壮汉宛如杀猪般的哀嚎投以任何同情,只是默默将原本负手的梅花镖缓缓抬上了明面,就像是叼狗尾巴草一样,用牙齿咬着飞镖的一端,时不时的磨牙令之携着日光一并上下起伏。 他没有特意去看姜乐冥是如何与草寇进行争斗的,因为结局早已在他的心间尘埃落定,当时是,这位王家未来家主只是淡然回眸,瞥了眼还不曾从那快到极致的对抗结果中反应过来的武道草莽,无需过多言语,就已换得又三人的咬牙迈步。 亡命之徒需要的是靠山,才能彻底杜绝那生在江湖却往往身不由己,只能东奔西走的逃亡日子,过上真正属于高手的潇洒自若。 但靠山向来不会不请自来,既然眼下有这么一个绝佳的表现机会,已然被官府通缉多年的贼寇,又岂能不好好把握? 人力终有穷尽,他们可不相信一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小伙子,能够将强盛气焰一路贯彻到底。 “要打一架?”姜乐冥一口气吃完怀中全部的果实,险些被那直冲脑海的酸涩弄得五官尽数扭曲,好不容易才压下了舌尖的酸不溜秋,那各拎一把兵刃的三人已然分道杀到了跟前。 占据上左右三方先机的三人立刀分别指向姜乐冥不同的关节,银芒乍现的器身在临近得手的那一刻绽放出欣喜若狂。 小孩子果然只是个小孩子,对于瞬息万变的战场,理应是不比这些多半都在生死一线间徘徊了少则都有数十年的贼寇来得更为熟悉的。 对于杀到跟前的刀刃,姜乐冥压根不予理睬,平平淡淡地驻足原地,一双深眸更是始终凝在同样自缚双手,不急于出手的王枭枭身上。 两位领军人物的眼中只有彼此,对于当中无关痛痒的试探,根本不屑于分出关注。三刀纵使来势汹汹,可没等其锋芒作用在姜乐冥的身上,那三人就听见耳畔边骤然响起比肩雷鸣般的震吼,顷刻紊乱的气息让他们甚至连兵器都握不住,停滞半空后忽然坠地,挨个口吐白沫,双眼泛白,晕得不省人事。 姜乐冥轻描淡写地纳下右侧悬浮的短匕,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吃下一半梅花镖的王枭枭,星眸中略有诧异,但很快便化若止水,平静到不见任何风波涟漪;至于与之隐隐成为对手的王枭枭,也是被姜乐冥看不透的手段挠得心痒痒,跃跃欲试的感觉眨眼遍布全身,上下两颚猛然收拢,将坚韧万分的梅花镖如同脆骨般在嘴中咬了个支离破碎。 吃器噬灵,正吃得津津有味的王枭枭在半空握拳,顺势向后一拉,将那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寇丢回队伍,被仍可勉强站立的众人堪堪接下,随后主动踏前一步,面向姜乐冥的峥嵘毕露,双眸对于姜乐冥不掺半点重视,反倒是对其手中兵刃散发出毫不掩饰的馋涎欲滴。 寻剑追刀觅神兵,这是王枭枭在这人间最喜欢做的事情。在很多时候,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王枭枭往往都会表现得温文儒雅,一言一行多是君子所为,可一旦有兵器被他“一见钟情”,那么,王枭枭便可以变得比一般强盗还要厚颜无耻。 良器当是要配明主,王枭枭一旦遇见自己倾心的兵器,便会将这个道理身体力行地贯彻始终,不管那人的实力究竟如何强盛,他总会悍不畏死地向那人提出一战,用以决定兵器的归属。王枭枭胜了,他人便要将那把武器交付给自己;败了,他便会摊出自己的武器库,任由那人从中随意选择一把品质极高的神兵利器。 而时下,王枭枭正是在这样做。 “阁下不如与我谈一笔交易?”直到王枭枭解下腰间红绳的那一刻,众人这才发现那吊挂着无数神兵的腰带,实际上是环伺悬浮在他的腰边,而非紧贴。 “一场对决,你赢了,在我这么多武器中随便挑一把适合自己的走;我赢了,你就得把你手中的匕首交给我。”王枭枭微笑着说道:“且不论我们这边是输还是赢,在对决结束后,我们都会立马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如何?” 原本做好了短兵相接的准备的姜乐冥听言后愣了一下,看了看由敦煌赠予的忆寒匕首,又望了望那平铺开的武器库,思索片刻后正打算当即拒绝时,却又没由来地想到了敦煌曾无心的一句——“江湖路远,就是要不怕事。”,啧了啧嘴,伸手捉住那只正在身旁盘旋的飞鸟,给了它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后者立马会意,向山林中振翅,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哪一把都行?”姜乐冥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任意一把都可以。”王枭枭点头承诺道:“而且,如果哪天觉得用得不顺手了,我随时欢迎你到王家来换一把新的走。” “王家?”姜乐冥思索片刻后恍然道:“原来你是王家的人,怪不得牙口这么好,连梅花镖都吃得下去。” 王枭枭对此哈哈一笑。 二人的一番交谈却是让身后吃力不讨好的众人都羡红了双眼,除了始终呆若木鸡的李丹青仍然单手摁刀之外,其余几位尚且还能动弹的草寇基本全都心生蠢蠢欲动之意。 能够被向来眼高于顶的王家子弟寸步不离地带着身边的兵器,哪有可能是劣等货色?只要是能够从中顺便抄得任意一把,尚且不提实力会因而提升多少,但凡是能够拥有那些在整座江湖上都算有名有姓的兵器,自己好说歹说也能狐假虎威,闯出一些名堂来啊! “所以,阁下可有意与我谈这一笔交易?”王枭枭再次扬声问道,平和的语气中俨然有了零星几点跃然的垂涎之意。 “可以,但我想把赌注扩得更大一些。”姜乐冥坚信要赌,就得赌大的!此番对决,也正好可以测一测自己现如今的实力究竟与那些家族出身的天纵之才还有多大的差距,要是真的一不小心输了,他也有千百万种方法可以悄悄摸摸地偷回忆寒。 毕竟王枭枭可不知道忆寒匕首已然是专属于姜乐冥的唤灵兵器了。 “此话怎讲?” “你们到这里来,可不就是为了找寻山上的神器么?”姜乐冥递出大拇指,向后方指了指:“如果你赢了,我不光把这把匕首交给你,还会带你们去找那把武器,而如果你输了,你就得给我两把武器,怎么样?” “大善!” 第四百零五章 奸诈 王枭枭不假思索地应下了由姜乐冥所提出的更进一步的条件,遍布满天星的双眼之中闪烁着的已经是那不加收敛的觊觎之情,这个世界于他而言,往往只有一种宝贝是最值得他所留恋的——兵器,各式各样的神兵,各种各样的利器。 王枭枭本人的理想便是有朝一日要收尽天下全部榜上有名的武器,将之平铺于王家殿堂的长桌之上,来一场足够他好生大快朵颐一番的满汉全席,为此,他不惜游遍四海,以脚力踏行人世的各个角落,找寻或是上古坠下的遗器圣品,或是四处寻衅滋事,用美其名曰为决斗的方式,强加蛮力去夺得或骗得他人行走江湖,最引以为傲的兵器。 对,要么是攫取,要么是哄骗。 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在被王枭枭看中自己的兵器后得以独善其身的,而至于后者随时带在身边的珍宝武器库,迄今为止仍没有一把神兵得以外送出去的。王枭枭本人,完全就是一只不折不扣,只晓得入而不懂出的铁公鸡。 姜乐冥大大方方的爽快答允本就让王枭枭有些欣喜若狂,至少不需要自己再多花心思去做那哄骗的三流勾当,而前者主动提出所谓“大笔”交易,则完全是王枭枭前所未料却正中下怀的意外之喜。 “那就这么说定了!”王枭枭生怕姜乐冥会出尔反尔,一个箭步便已掠到了才到自己胸脯高度的后者面前,两只手紧紧抓住姜乐冥的右手,已然形显病态神光的眼眸狂热无比地凝视着他的脸颊:“你想要怎么个斗法?” “这里好说歹说也算是我的半个主场,要规矩还是我来定,未免有些太占你便宜了吧?”姜乐冥不动声色地挣脱开来自于王枭枭的双手束缚,耸了耸肩膀,双眸有意无意地错开近在咫尺的男子身影,望向其正后方那一处渐次平铺开的红绳武器库,嘴角浮出浅淡笑意。 在姜乐冥眼中,他看见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贼寇蹑手蹑脚地来到红绳边上,鬼手一撩,便是从绳上宛如摘果一般抓了柄通体蔚蓝,身上更是画有朵朵白云形状的短刃,随后飞也似地向断面山深处的密林奔去。 “那就按江湖规矩,堂堂正正地来一场?”王枭枭表情不变,只是左手食指轻轻往回勾了勾,便听一记破风声顷刻奏响于天地之间,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歇斯底里的哀嚎。 葳蕤丛生的密林中,有稳稳当当的一剑飘飘洒洒地回到了王枭枭的掌控,短剑正是此前被那无名草寇趁势偷去的缀云短刃。此时此刻,在那蔚蓝色的剑尖上,正搭有一滴圆滚滚的鲜血,重心尤其不稳地左右摇晃,却又偏偏怎么也掉不下来,直至来到王枭枭的身边,才被后者用两指给取了下来。 短刃飘飘然来的时候,姜乐冥尚未曾看清血珠当中的景象,待到其现如今正滚淌于王枭枭的掌心聚而不散之时,他这才看清赤珠当中,居然正囚着一个身形被缩小无数倍的男子,男子保持着跪地求饶的姿势,若是观察入微,甚至可以从中瞧出他此刻一如魂飞魄散般的惶恐战栗。 他还活着。 姜乐冥在第一时间对自己说道。 “我最讨厌有人偷我的东西了。”王枭枭将不过指甲盖大小的赤珠揉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居高临下的俯视一如冷眼看蝼蚁,比女生更要显得优柔的丹凤眸子在此刻瞬闪血色赤红,转瞬便已绽放出完全不亚于沙场将士的杀意:“尤其是偷我的武器。” 话音初落,王枭枭奋而收拢两指,将那血珠于铿锵爆鸣中连带其中男子一起捏了个粉碎,与此同时,本是一如石狮般仅看着凌冽逼人,实则人畜无害的万千兵刃却是瞬间倾巢而出,在那余下十六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来了个心狠手辣且猝不及防的卸磨杀驴。 在旁人眼中,那无数兵器只是简简单单地先起再落,前后过程不过一息,却让那些随同王枭枭一起来到断面山的贼人悉数死绝,每个人都是在喉间被开出了一个惨不忍睹的鲜血窟窿,当场暴毙,唯一人例外——李丹青。 并不是说王枭枭惜才,这才选择于屠杀中留了李丹青一命,相反,是那些足以配得上稍纵即逝一词的兵器无论如何飞袭,却始终近不了李丹青的身,这才让后者得以保持一如既往的岿然如岳。 待到王枭枭眸中的愤恨烟消云散后,他这才恢复了起初温文儒雅的模样,笼袖向姜乐冥微微一笑,压根不将那十六余人的死当一回事:“我们之间的决斗可以开始了么?如果你还想要一些准备时间,尽管提。” “我在想啊。”作为目睹了王枭枭暴怒始末的见证人,向来都喜欢耍耍嘴皮子的姜乐冥自然没有放过这个调侃的机会:“如果我真的赢了你,要从你那儿取走两把武器,你会不会恼羞成怒,像杀那些人一样,反过来弄死我啊?” “君子一言,当是驷马难追。”王枭枭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缓声道:“你跟他们那些厚颜无耻的蟊贼不一样,所以,我保证不会出尔反尔。” “最好是吧。”姜乐冥轻轻挑眉,全然不将王枭枭的保证放在心上,只是抬手捉住那柄一直盘旋护主的灵刃,将之反握于右手,俨然摆出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请。”王枭枭并没有选择再吃下另外一把武器,负单手而立,右手掌心朝天,自中回旋出澎湃氤氲,仅在眨眼间汇成一片足有半块磐石大小的幻灵梅花镖,在侧转起刮骨狂风。 “这么大一把?”姜乐冥在心底暗戳戳地抱怨一声,但明面动作却是没有任何退缩之意,悍然一步跨前,携着能够令地表震出蛛网龟裂的磅礴之气,一举瞬飞至王枭枭可谓是灯下黑的距离,匕首凝锋快且准,不掺任何粗制滥造的花哨,以点坠面,直攻王枭枭的胸膛。 江湖高手之间的切磋,旨在点到即止,一旦锋刃没入王枭枭胸膛寥寥半寸,这场争斗便会立刻决出胜负。 但哪怕是用屁股想,都能知道出身尊贵的王枭枭所递出的阵仗绝非是那些姜乐冥能够一招一式就能致使尘埃落定的花花架子,若是真被姜乐冥一势得手,那王家的颜面又该往哪里搁? 所以,就在姜乐冥企图毕其功于一役,争取先声夺人从而一击制胜的昂然瞬间,他感受到了王枭枭那泛出轻蔑之意的眼神,精悍短匕虽然确实刺入了王枭枭的胸膛,但却没能带出任何宛如坠入实体的反馈,更像是落叶扫入池塘,荡起不痛不痒的涟漪。 那是一道故意滞留原地的残影。 就在男子身影消散的那一瞬惊觉不妥的姜乐冥当机立断,马上俯身压低重心到几近于与大地平行的高度,堪堪躲过从身后回转而来的硕大梅花镖,有惊无险地避过了被腰斩的危机。 再度起身的姜乐冥眼神愈发冷冽,比起自己的有所收敛,那冷酷无情的镖刃回旋可就是真的冲着夺命来得,如此行径恰是与王枭枭口中所谓堂堂正正的江湖对决大相径庭。 用食指撑起可以任其心意变大变小的梅花镖,不知何时已然退居十步开外的王枭枭嘴角掠起兵不厌诈的深意微笑。始终不曾腾出后背的左手略略轻垂,不见有任何别样异动。 “看来你的江湖规矩和我不太一样啊。”姜乐冥浅淡转动手腕,气焰更在潜移默化中逐渐攀上严阵以待的高峰:“那不就一切按你的来?” “我倒是没什么所谓。”王枭枭一直不发的左手终是动了,见其只在他的身后随意一抹,便是从那“平铺直叙”的红绳上抽来一柄大小均与姜乐冥手中忆寒相差无几的匕首,丢到嘴里,只听嘎嘣几声,一柄锋芒毕露的短剑就已然尽入其肚。“反正,我很喜欢你那柄匕首就是了。” “我师傅送给我的,你要想要,自己找个师傅去。”姜乐冥改反握为正握,仅一瞬间,不过数寸的匕首却似在恍惚间加长了几分的距离,不再像是注重于贴身短打的匕首,而是更倾向于远近皆可的利剑。 “能做我师傅的人,在这天底下怎么数,怕是也超不了五个。”王枭枭笑容依旧,唯双手齐张,两只手掌中心分别浮有攻敌未果的梅花镖以及初出茅庐的短匕,那互不相让的锋锐偏偏是借着彼此间的格格不入,令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更上了一层楼。 “准备好了么?”王枭枭淡然问道,被抬上明面却风头正盛的两把暗器在王枭枭的掌控之下,每一个都对外散发着以一当千的浩然气势。“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看我不把你揍出屎来。”姜乐冥恶狠狠地瞪了人模狗样的王枭枭一眼,原本还只是想着顺应王枭枭的意思来一场点到即止的对决的他,已然被那旨在夺命的回力旋镖挑起了心中的怒火,且连带这五天以来针对于那些不知好歹的登山贼寇的愤懑,一并作用到了王枭枭的身上。 姜乐冥单手轻拈拇指关节,待其啪出一声清越脆响后,双方的对决便正式拉开了帷幕。 一直都在袖手旁观的李丹青凝视着二人的针锋相对,向来古井不波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倒是眼神之中隐隐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流露。 他将摁在刀柄上的右手向上缓提,正龟速却寂然无声地出鞘...... “丹青,你这一次出行,可否帮我找两个人?”在那精雕细琢的玉狮前,早生华发的李家家主语重心长地向准备驾车出行的李丹青柔声问道。 “当然可以了,家主,您需要丹青帮您找哪两个人?” “你曾经见过他们其中的一个,就是那个当初不惜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你陪着他练武的男孩子。” “您是说姜乐冥?” “嗯,他现在应该在断面山那边与一个女孩子住在一起,你去那儿看看,顺带帮我去给大哥上三炷香。” “是。” 第四百零六章 八斩 李丹青此番外出游历,本意是想看看自己在不借助任何身外兵器,尤其是那把伴生刀锋的情况下,仅凭一人之脚力,能否趁着昆仑初定,正境界大涨的势头,一举踏遍这世上的四片大陆,为自己的武道选定一条通往前途似锦的康庄大道。 从七星李家为起始点,李丹青已然走遍了整个七星洲,就连坐落着版图第二大的南溟帝国的泽西,他也乘兴差不多绕了个遍,名单上的各种名胜古迹,也就只剩下了包括中原偏北的王家在内的寥寥几只“漏网之鱼”。 并不是说李丹青自打开启独属于自己的跋山涉水后,就将李家家主交托给自己的使命给直接置之脑后了,正相反,当他第一次莅临泽西大地时,便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往素来人迹罕至的断面山,去寻找那个在李家桃花林中,时常烦得连一向公认是极好脾气的自己都对其有两三次大发雷霆的姜乐冥了。 只不过那好几次无功而返的经历只得让李丹青将这件事暂时放一放,直到后来在市井杂巷中无意听闻有人谈及断面山上有不世出的神器应运而生,这才重新拾起了自己的使命,还顺带寻了只鱼龙混杂的队伍作为伪装,结伴而行。 早在途中见到那腰缠无数神兵利器的王枭枭的时候,李丹青就已经认出了这位王家未来的栋梁之材,而后者显然也是从自己的身上瞧出了几分端倪,但并不是一眼就能直接知根知底的那种破绽,相反的,王枭枭之所以会对李丹青于无言中青眼相加,所仰仗的多是其饕餮体魄所带来的第六感直觉。 看人认人,抑或是更考验功力的知人实力深浅,王枭枭不如那些在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练气士,但识物,尤其是识兵器之物,他却从来都没有看走眼过。 那些个动辄赤裸上身,一块又一快结实肌肉虬结得快跟花岗岩一样的草莽为什么入不了王枭枭的眼啊?无非就是要底蕴没底蕴,要兵器没兵器,要天赋没天赋,这样一个二个活生生的“三无”人士,谁愿意花那闲钱去养啊?更别说是素来认兵器要远超于认人的王枭枭了。 要是刚才那些惨死当场的人之中,有那么一个带着不说是价值连城,最起码也要出自名匠之手的武器,王枭枭也不至于会从头到尾都对他们不冷不热。 王枭枭的为人虽然有些时候极其奸诈,但同时也是一个特别容易糊弄,在某种情况下更是能够称之为特别单纯的家伙。 三百六十行,任人在其中随便一路行至走火入魔的境界,往往都对于那一路上的稀世珍宝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而很明显,现时拥有饕餮体魄的王枭枭已然比走火入魔还要更上一层楼了。 李丹青稳步出鞘并不是因为他对姜乐冥没有信心,而是他担心王枭枭会为了得到后者手中的匕刃不择手段;对敌常人,经历过各种各样的魔鬼训练的姜乐冥固然轻车熟路,可对面要是只疯狗,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吃亏。 李丹青正这样想着,不远处那下马威才刚刚完毕的对决就已然步入了如火如荼的白热化阶段。 兴许是师从敦煌,并经历过多次拳拳到肉的修炼的缘故,姜乐冥的气机极度内敛,除却需要递出锋芒的挥刃与坠刺外,就基本没有任何多余的气息外泄了。 “气机这种东西其实就是一支在体内的军队,平日里可以任其随意游走,甚至于分批进行磨练;可一旦到了交战的时候,军队往往只有在拧成一股绳,且没有其他冗余动作的时候,才能拥有惊为天人的实力。” 在那一夜的星空下,敦煌曾用一片枯黄干脆的树叶轻松刺穿了姜乐冥手中锋利无双的忆寒匕刃,那无关痛痒的小洞虽然很快就被能够自我修复的唤灵兵器湮灭成灰,可这昙花一现的威势却在姜乐冥的心中烙下了永世难忘的印记。 一寸短一寸险,可险来,却是为姜乐冥在近距离的悍然爆发提供了绝佳的先决条件。脱手而出以求一锤定音的暗器一旦被抬上明面,便是永远都比不上那些有源源不断的气力作背后靠山的在手兵器的。 姜乐冥在经过了这么多天的魔鬼训练后终成大器的诡秘手法令其在调用本就与之心灵相通的唤灵兵器时更显得心应手,哪怕是即将成为破绽的一次未果前突,也能凭借一记神鬼莫测的回锋勾掠将之化险为夷。 原本想着只用吃下两把武器就足够战胜姜乐冥的王枭枭,在短短三次交手后,他脸上的云淡风轻终是逐渐变得凝重起来。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的男生,出手之凌冽虽是远超同龄,但同时也具备着与同龄可谓是一脉相传的杂乱无章,可就是这些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简单套路,王枭枭却愣是寻不到见缝插针的机会。 姜乐冥当下的攻势会被王枭枭认作毫无章法这一点,实际也无可厚非。毕竟从始至终敦煌还有后来临时顶上的陈芒所教导他的,一直都是乱中有序的攻敌手段,且其中套路也往往因应时局而不停转变风格,可能上一秒还在想放设防地攻之命门死穴,下一秒就冲着因过度注重心脉而导致防线洞开的关节去了。 想要精通这样的手法,当然很难,毕竟稍有不慎就会导致玩火自焚,被人揪住尾巴一顿暴揍,在讲究细节制胜的强强对决中,更无疑是自寻死路的做法。但偏偏在那个时候,敦煌做到了十之八九,所以他成就了天下第一。 姜乐冥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的成就能够超越他的师傅,身为徒弟的他,一直都认为自己不过是走在一条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道路上而已。但敦煌却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他的徒弟,在后者的心中,这位因为一小块面包而与自己结缘的小男生,是天赋犹胜于他的可塑之才,是那未来有望进十的后起之秀。 一直被短刃的掠光浮影所压制的王枭枭可算是抓住了一次稍纵即逝的时机,他当即毫不犹豫地奋然起跳,一脚踏在因变化抓握手势而略失其芒的忆寒匕刃上,向后腾跃的同时振袖挥出那枚仅凭旋转就能彻响出破空音律的梅花镖,以令人目不暇接的极速残影撞向才刚将左手收回的姜乐冥。 见那寒光荟萃的灵器划空而来,保持屈膝动作的姜乐冥倒是一点儿不显焦急,飞镖虽是转瞬即至,他仍是先选择从容不迫地完成右手变化,将忆寒一往无前的架势转而向上,一动不动地静等那梅花镖的如期而至。 目睹这一切的李丹青已然按捺不住自己急欲出手相助的想法了,被李家老祖赐名蒲意的长刀出鞘有七,在那森森寒气遍布的刀身上,有一朵朵类似于蒲公英的纤小雪花正悄然绽放,它们随风而行,落地是何处,便扎根于何处,布刀气之阵于随遇而安的无形。 但在下一刻,神情古怪的李丹青便已完全失去了出手相助的念想。 不知是故意装模做样也好,抑或是真的形势所迫也罢,姜乐冥最终凭借着恰到好处的匕刃上扬以及一个看上去略有不雅之嫌的撅臀,轻松化解了梅花镖来势汹汹的攻势。 灵器的中央是一道留有空洞的圆心,此时恰好被忆寒用滥竽充数却胜在数量繁多的剑气自中塞了个满满当当,也正好由此止住了这片梅花镖的张牙舞爪。 凭借饕餮体魄能够随时随地令兵器变大变小的王枭枭此刻的脸色却是有些震惊,虽然很快就被那一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梅花镖打回了原本的沉着,但内心的惊诧仍然挥之不去。 以右手朴实无华的一开一合稳稳接下归来游子的王枭枭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跟前这个男生,一直以来都溢于言表的贪婪终是被敛容正色所取缔。 “要不还是别玩暗器了?”姜乐冥冷笑着从背后拿出那柄刚才就被他以擒龙功隔空取来的暗刃,将其随手抛到王枭枭的脚下,调侃道:“反正都没啥用。” “暗器呢,”王枭枭也不客气,当下便俯身拾起那克敌未果的匕首,把它与同样是在姜乐冥手上吃瘪的梅花镖叠在一起,右手五指猛然收拢,于无声中将两柄锐气逼人的武器捏了个粉碎。“吃起来就跟鸡肋一样,确实是食之无味的东西。” “所以你现在打算吃什么主食来对付我?”姜乐冥颇为不屑地耸了耸肩膀,甚至还故意伸出了手,遥指在红绳上分居前后两个端点的武器,一把是相貌极其怪异的长剑,剑身九曲十八弯,拢共回旋了九圈有余;而另外一把则是根通体散发着玉制光泽的鞭子。“事先声明啊,我看中了这两把东西,你可千万别拿来吃了啊,就算是能够复原,我也不想要你的口水。” “哈哈哈哈!”还从来没有人敢在王枭枭面前这样说话,以至于其现在的大笑出声,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怒极反笑,抑或是真的忍俊不禁:“好,你放心,我不吃那两把东西,我就再多吃一对兵器,如果这一次还不能胜你,我立刻将这两把武器送你。” “那就赶紧吃。”姜乐冥不耐烦地催促道:“我还赶着去捕鱼做饭呢,我家...不是,我姐还等着我给她弄饭吃呢!” “行,满足你速战速决的要求。”王枭枭一点儿也不含糊,秀手轻轻一勾,一对在整个武器库中都显得相貌平平的合掌刀应声而起,投怀送抱般飞到王枭枭的嘴边,被其三口吃了个干净。 紧接着,随之神念浮动,双刀形成栩栩如生的蝴蝶,自远方飘然而来,恰到好处地落入王枭枭的掌控,双刀均是反握,用刀柄指向姜乐冥。 “八斩。”仅一瞬,王枭枭就已变得笑意全无。 第四百零七章 游刀走剑 王枭枭的郑重其事落到姜乐冥的眼中,不外乎是装神弄鬼的浅淡说辞而已,作为半道出家的武道之人,姜乐冥较其他同龄武道者优胜的地方,不过是摊上了一个让世间都望尘莫及的师傅而已,至于他本人,就算再怎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很难在这不过一年多点的时间里,通过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敦煌,去了解到这座武林的卧虎藏龙。 “这家伙,是打算动真格的了?”收敛出手相助之意的李丹青早先已然收刀入鞘,在他的身边,只是残留着些许随遇而安的蒲意刀芒正飘洒不定。现如今凝望那反握双刀的王枭枭背影,他那原本趋于稳定的眼神中却是再度泛起一些担忧。 王家以噬吃的饕餮体魄闻名于世,这点与远在行天大陆的灵气始祖——白家——是如出一辙的亘古不变,但这类家族往往每一辈都会出那么几个异类:要么就是半生的资质平平,直至老来开窍后,才得以平步青云;要么是对于自我传承的秘辛一窍不通,反倒是对于家族以外的技艺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天赋; 而如要说起那些不世出的,异类中的异类,则往往都是些早年就已对家族底蕴无师自通,觉醒出可甩同龄一大截的传家之术,又可在后来的畅行武道中,学多而不驳杂,能够真正做到融汇贯通的集百家之长的妖孽天才。 近百年来的江湖,在这列本就是屈指可数的妖孽天才之中,是敦煌当仁不让地拔得头筹。而在其下的风水轮流转中,王枭枭的名字赫然在目。 要说那生而便可吞食万物,且尤其钟意于铁器的饕餮体魄是王枭枭的名字能够在偌大人间做那最为绚丽的烟花去昙花一现的依仗的话,那么,他所掌握的各式兵家之长,便是这位王家公子能够在敦煌之下的江湖中稳稳占有一席之地的凭据。 时下反握手中的合掌刀不过是王枭枭脑海中那座仿佛用之不竭的宝库中的冰山一角而已。 这柄蝴蝶双刀,原本属于一位姓刘的市井高手,经过逾百次锲而不舍的穷追猛打,王枭枭终是大败之,亲手将这两柄刀在刘姓男子的注视下,从那日月乾坤刀拆了下来,捆于自己的武器库中,扬长而去。至于那位原本可以稳稳跃过一品线的刘姓市井高手,却是就此销声匿迹。 当时是,不过是名声初显的王枭枭第一次瞒着整个王家的“背井离乡”。 双脚分至齐肩宽,王枭枭漠然长舒一口气,紧贴手腕的双刀轻盈一跃,便已锋芒前倾,一前一后的双刀刀柄单侧分别俱有一道回勾,此刻正有无数纤薄光晕自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积少成多,汇出不亚于刀刃本身凌冽的寒光。 “切,净是些装模做样的花架子。”比起李丹青的目显忧愁,可谓是不知者无畏的姜乐冥除开气机仍然不随意泄出之外,其余举动均是彰显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猛,忆寒匕刃上,浮出一道道源自于不甘示弱的光束,于回掠勾勒中,硬生生地将原本的短匕锐利扩充至狭长弯刀的模样。 “是不是花架子,你尽管来试试不就知道了?”王枭枭神情肃穆地淡然道,右脚如轻扫落叶般向斜侧方划出小步,左手凝刀指天,而右手刀面则很是自然地贴近于左手手背,将双刀凑成一柄貌似不分彼此的长剑。 临渊对峙的二人谁都没有抢先去当那出头鸟,于此时显得默契十足的他们都在等,等那一片受到凌冽浸染而提早告别大树的碧绿圆叶落定,然后才再起争锋。 当飘飘洒洒的圆叶前沿才刚一触地时,姜乐冥当即化作一根离弦而出的箭矢,挟势杀出破空鸣响,顺应王枭枭意图短兵相接的心意,简单而直接地撞了上去。 速度之快,连曾经一只手就能打翻姜乐冥无数次的李丹青都有些目不暇接,毫无疑问,藏巧于拙的并不是只有王枭枭一人。 大步流星中的姜乐冥此番气冲牛斗的弯刀斜落不为别的,只为一击杀之的斩首,如若那王枭枭真是些有大才的家伙,想要化解这不过是下马威的一势,应该不难。 而事实也恰是如此,袖手旁观的人无法洞悉于姜乐冥那几乎快出残影的风驰电掣自是无可厚非,但对于将精气神都为此战提到极致的王枭枭来说,要是连应对这除了速度外就再无其他闪光点的一刀都要显得捉襟见肘的话,那他的江湖路怕是真的到头了。 以双手为引从而连成一线的合掌刀与姜乐冥就是在同一时刻动的,只不过比起后者那声势浩大的先发制人来说,王枭枭的动,则更偏于防守反击。 在此时仅一分靠肉眼,其余九分均顺神念的王枭枭无声无息地将前刀向上递了半分的距离,刚好侧锋斜接下姜乐冥来势汹汹的首刀,右手同时仿佛未卜先知般向外腾出一寸,又一次不偏不倚地纳下那锋刃的顺势回勾,而这大口吃下一势的右翼则是当即聚出与此前姜乐冥出刀三分形似,七分神似的光晕。 两声清脆本该是接踵而至,可此刻在外人听起来,却像是在同一时间奏响的悠扬。 被来得有些猝不及防的借力打力弹开的姜乐冥很快便在草叶横飞中稳住了身形,右手手腕看似漫不经心地携刀转了一圈,实际上却是为了化解虎口处宛如崩裂一般的疼痛。 “呜呼呼..用力用太猛了...”姜乐冥咬着牙,目无表情地自言自语道,眼中还有一抹懊恼,连带着虎口处不过过眼云烟的痛楚,一并稍纵即逝。 仍然以双刀绷成一条长线的王枭枭神情如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不论结果是好是坏,均是不肯放过任何一处破绽的机会主义者,嘴角隐现欣赏的笑意。 只要是一入定于对决氛围,王枭枭就甚少会表露出他人性化的一面,而如果有外人能够让王枭枭在这种状态下流露出表情,不论是微笑,怨恨,抑或是其他的什么表情,都必然代表着接下来的王枭枭,将穷尽毕生所学。 “呼——”姜乐冥长呼出一口浊气,右手环握弯刀刀柄,暂时作为陪衬的左手乍一看像是可有可无般陪在刀柄末尾,锐利锋芒略微有些倾右,正与王枭枭手中的双刀遥相呼应。 “希望一会儿还有鱼能给我捉吧。”姜乐冥在心底暗戳戳地说道。不论其脚步如何腾挪走位,狭长刀身始终与那行于外圆的王枭枭针锋相对,坚韧双眸并未锁在王枭枭的脸上,而是寸步不离后者那被左腕遮掩的右手刀。 “嗖——”有一道破风声骤然响起,待到震耳欲聋的脆响再一次撼动断面山时,姜乐冥又再一次与王枭枭战到一处去了。 再一次次用前刃斜切完美卸去姜乐冥刀势的王枭枭此次更是以一直默默无闻的刀柄弯弧挟住了姜乐冥的弯刀,手背联同刀背顷刻平成一线,仰仗势大力沉,强行将姜乐冥的出刀凌冽东引,令无辜的大地莫名蒙受无妄之灾。 上演了一出祸水东引的王枭枭一脚猛然踏在姜乐冥的弯刀上,由此解放左手的同时屈膝前顶,带起左手合掌刀在姜乐冥的胸前轻松划出一道暗红长线,正当其要再度补刀之时,脚下的泥泞却是如同沸腾了一般,第六感的顷刻作祟让王枭枭当即选择向后撤出一步。 就在王枭枭刚刚飘身落定之际,有一柱寒光破土而出,当中环伺的并非是削铁如泥的刀气,而是磅礴大气的纯粹剑罡。 “刀与剑?”正当王枭枭有些不解的时候,一道掠光陡然踏罡而来,狭长弯刀在经过寒光洗礼后赫然变成一柄银白长剑的模样。这一次,压根无需王枭枭亲自去做那避险的抵挡,长剑一出,当即就像是不服输一般,主动冲向后者那一直都在前缀的守刀。 吃一堑长一智的姜乐冥在此番突击中并没有辅以力大压人的蛮力,而是在剑身上聚起如深潭般的牵引之力,牵制住王枭枭那作为凤首的前刀,借助这一瞬的时机,姜乐冥当即化五指为钩,鹰撮霆击般冲向王枭枭的胸膛。 一时半会儿无法从那狭长又如牛皮糖般的弯刀中脱身,王枭枭不得已只能是将本意要一锤定音的右手刀提前开出,铜浇铁铸的两指夹住刀柄,稍是一松便让那合掌单刀锐意朝下,再是五指齐握,一系列动作于瞬间一气呵成,再骤然轰下,正好钉向姜乐冥的腕间动脉。 王枭枭的应对不可谓不快,更是在当下绝对寻不出另外一种妙解的方法,只是人小鬼大的姜乐冥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用此势作终结。 王枭枭脑海中所算准的玉石俱焚,姜乐冥本人倒是连想都不屑于去想,身上还肩负着许多东西的他,万万不能做那个遇人就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武痴。 所以,就在那幻化而出的合掌刀即将刺入姜乐冥的肌肤之时,后者的手腕却在转瞬间形化游蛇,用一个尽显无骨之意的妖娆回旋有惊无险地避过了落刃的锋芒,还因而乘势转进了王枭枭的肘关节。 已然是瞧出双刀端倪的姜乐冥心底明白,只要将王枭枭的右手刀摘下,这本是共体同生的日月乾坤刀便会不攻自破。 原本还是各自为战的五指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变得同仇敌忾起来,当即抓着王枭枭的衣袖一路向着手腕划去,期间撕出一连串锦布破碎的清音,眼看就要成功控制并缴械了,一记使人如坠深渊般的冷哼却是让姜乐冥瞬间毛骨悚然,甚至顾不上自己全面占优的局面,刚一召回短匕便马不停蹄地向后连腾数个身位,一双深眸正死死凝视着那万里无云的天空。 自以为是孤立无援而不得不处处小心的姜乐冥仅是眼前一花,便出现了一位心甘情愿地将背后交给自己的伟岸男子,与大腿贴合在一起的刀鞘朴实无华,却萦绕着叫人不可小觑的刀意。 “七星李家怎么也跑到泽西来了?”天边响起沧桑无比的低沉男音。 “我李家想做什么,关你一只老王八什么事?” 第四百零八章 一月风波 李丹青盘手眺向天空,原是万里无云的水天碧蓝中此刻正有一片厚实的云彩犹如脱水芙蓉般点缀其中,在不时地飘蠕中对外散发出浅淡到肉眼难以看清的柔光。对待此情此景,李丹青仅是嗤之以鼻,颇为不屑地哼了声,与先前的当仁不让正相得益彰。 他那在草地上规划圆弧的单腿不过只是抚平了两三根高挑的青碧草叶,却在下一瞬令整个断面山撩起柳絮纷飞如雪,与那天上云的不期而至遥相呼应,于各人眼下绽放出飘柔却又炫光刺目的一朵朵白花。 李丹青单手仍是摁刀不动,至于那看似在有意无意间略略后摆的左手,则是悄无声息地自掌心汇出一点叫人如沐春风般的气氲腾扬,不一会儿便已绕过了仍保持伏地之姿的姜乐冥四肢,为之散尽那些不知何时潜入其心脉的暗流涌动,这才让后者得以如释重负般轻盈跃起,转眼便奔至李丹青的身旁。 姜乐冥仅是以眼角余光扫了扫那个与王枭枭如出一辙的“不速之客”,脸上飞快闪过一抹喜出望外的神光。 “你说说你们这些家族人士,一天到晚好的不学,净是在学那行天白家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霸道,却又无法撷其精魄,导致最终只能沦落成那不三不四的人模鬼样,属实是江湖中的一大悲哀之事啊。” 拨云见日中,有一位看似只有四十来岁,却已是两鬓斑白的男子悠悠踏步而来,他每跨出一步,高高在上的蓝天下就会多出两三阶楼梯,随着男子的逐渐落定,一道宛如琉璃般剔透的通天长梯已是赫然成型。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王枭枭的生父,当今王家最具权威的家主——王立钧,是那吃剑数继王枭枭之后最当之无愧的第三人。 一门双餮撑起了王家的牌面,也让王立钧这乃是偏房所出的一脉能够彻底翻身做主,让整个王家心甘情愿地在其手下俯首称臣。 “爹...”被天外来客用无形一镖打碎了对峙的王枭枭本是气不打一处来,连呼吸都因而变得甚为粗重,像是一座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火山,然而,就在王立钧佝偻不显的背影闲庭信步而来之时,王枭枭的神情连带气息都是顿时一凝,紧接着便化作那一座长江中的东流水,瞬息无影无踪,加以取而代之的,则是与那被人当场发现正偷吃灯油的老鼠如出一辙的恐惧。 王立钧只是颇为随性地瞥了王枭枭一眼,就让那修为早已青出于蓝且胜于蓝的后者浑身打起寒颤。 从不晓得退为何物,甚至在刚才还想与姜乐冥来一场大有可能是互换一臂的两败俱伤的王枭枭,在这一刻却是破天荒地向后连退五步有余。 王立钧那无言亦无情的扫视在王枭枭的身上停留不过须臾,便重新放到了在绒雪众星捧月下已成绝对中心的李丹青身上,啧了啧嘴,随随便便地吹出一声嘹亮的口哨声,引得那平铺于草坪上的红绳在一连串的叮呤哐啷中划空而至,被其一手抓到身边。 “算了,反正本王今日心情好,就不跟你这不懂礼数的后辈多计较什么了。”王立钧的笑中含有别样深意。 “本王?”李丹青故意拖着长音叹道,语气当中的争锋相对倒是一点不比姜乐冥此前第一次遭逢王枭枭时来得少。 南溟帝国讨伐失利后,整个泽西州的政权旋即产生了剧烈动荡,有许许多多平时还声名不显的所谓诸侯当即拍案而起,抄起先帝所赐的土地就选了自立门户的那一条路,分疆裂土,将这本是世间第二大的帝国瞬间拆成徒有其名的架空国家。 而王家作为四片大陆皆是有所耳闻的家族,会趁势淌这么一波很有可能在未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浑水,虽说的确有些令人惊讶,但还远没有达至出人意料的程度。 一门双餮的鼎盛实力,任谁有了,都势必会助长那野心的气焰。 “好好地当个一家之主不好么?非要去趁火打劫,你就不怕等到南溟帝国国力复苏了,直接兵临城下,立马调动几万铁骑的人海淹死你们王家么?”李丹青拈下一朵“羽翼正丰”的蒲公英,两指摩挲从而轻转叶柄,令那一束束圣洁白皙得以迎风翱翔,落到别处生根发芽。 “姜家小儿哪能有南溟先帝那样的魄力?那死里逃生的家伙能够维持国祚短时间内不断就已经算是天大的本领,怎么可能还有功夫跑去靖难啊?”正与李丹青相对的王立钧同样是看似有意无意地递手一拍,风轻云淡地震碎了那迎面拂来的蒲意白皙,胸有成竹道:“更何况,南溟帝国那些非禁军的歪瓜裂枣,压根就进不到我王家方圆十里以内。” 在李丹青与王立钧二人之间的土地上蓦然炸出同蛛网一般的沟壑龟裂,可就算是如此,两位仍没有直接放上台面的剑拔弩张,乍一看,彼此间均凸显着那侃侃谔谔的气魄。 “神仙打架啊?”刚才被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器逼走的姜乐冥在这一刻屏气凝神,借助着那一蓬蓬的刀光崩现,终是勉强看清了那苍穹之下的飞剑轨迹。 那是一柄无色无形,无声无息的飞剑,仰仗着被其穿透左手的狼狈经验,姜乐冥在心中推算出那柄利刃该是六寸长两寸宽,表面杀意不算浓郁,但却后劲却如同蛇王喷射出的毒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俱是侧重于由内而外的腐蚀摧毁。 见自己那素来无往而不利的飞剑当下却是无法突破李丹青那出鞘即是落地生根的蒲意刀阵,王立钧只得是喟然长叹,左手朝向天阙,做了个由上至下的拍打动作,将一道震耳欲聋的声波打入寂静的断面山谷,于谷内响起轰轰隆隆的滚雷。 “不久之后,会有两个据地称雄的‘藩王’为了争夺领地而大打出手。”直到王立钧主动收回那柄飞剑,姜乐冥这才能够一览其尊容。 那是一柄中心被镂空大半,仅仅留下前沿锋芒依旧的短剑。不过与其称其为剑,倒不如说它是一根由两片刀锋所凑成的精悍飞镖,顶在前端奋勇杀敌的,是水乳-交融到不分彼此的菱形锐意,长短粗细与姜乐冥在那一瞬的推断并无多少出入。 随之向下,便是一道窄到犹如小蛮腰般的纤纤细枝;至于那飞镖的末尾,则是由一些柔韧度极高的金属软丝所编织而成的箭羽,上下各有一支,呈现出弧度甚浅的拱桥状,于最尾端相连。 在形似箭羽神而非的尾部,闪烁着隐晦微光,其中偶尔有转瞬即逝的精光掠过,在姜乐冥目不转睛的凝视下幻化出一道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脸庞。 “而他们要争夺的,刚刚好就是这断面山的归属权。”王立钧很是自然地瞥了满脸正径的姜乐冥一眼,在看见其有下意识的恍然点头动作后,便立马收回了形态尤为奇特的飞剑长镖,双手略显艰难地笼入袖间,也不知是故意做作还是真的良心发现,他缓声说道:“那断面山上藏有神器的消息,也是那两位藩王故意释出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五湖四海的侠客草莽悉数汇集于此,去做那无怨无悔的探路先锋。” “至于你这家伙的存在,”王立钧转向姜乐冥,好心提醒道:“也已经通过藏于暗处的碟子汇报,相继传入了那两位藩王的耳朵里了。” “要我猜,那两藩王的其中一个,不会就是你吧?”姜乐冥主动上前一步,眼中原本对那奇特兵器而产生的炙热极速降温,仅两步,就已落入极寒冰点。 “很大胆的猜测。”王立钧呵呵一笑:“但很不巧,本王并不喜欢做这些小打小闹的勾当,所以并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管他是谁,敢来扰我清净的,来一个揍一个,来一对揍一双,要哪天真把我惹急了,就全给他杀了。”姜乐冥用手刀抵在自己喉前,威胁性十足地比了个划割的动作。 “小小年纪,口气还不小啊。”彻底放下试探歹意的王立钧看向一旁眼角隐现无奈的李丹青:“是你李家的人?” 毫无疑问的三缄其口。 不过王立钧倒是一点不在乎没人应答的尴尬,停顿两息时间后,便向姜乐冥平淡道:“虽说你的本事的确远超同龄人,但在这世间行走,你总得知晓人力终有穷尽这一点。” “不论那两个藩王最后是谁赢下了这块地儿,他们都会对你这个惊才绝艳的小伙子下手的;要么招安,让你为他们所用;要么就直接派重兵加以围剿,将那可能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 “而很不巧的是,这两位是自割据以来,手上兵力最盛的藩王,更不走运的是,这两个人都是那些动辄屠城的狂徒,当中有一个甚至还是疑似有断袖之癖的恶心家伙,任你落到那个人的手里,但不会好过。” “哪怕是大陆风云榜上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也很难经得起训练有素的士兵那犹如潮水一般一浪接一浪的车轮战,更别说是你这个现时修为还没到家的毛头小子了。” 王立钧说了多久苦口婆心的话,姜乐冥就赏了他多久漫不经心的白眼,显然是将前者的建议当成为了实打实的耳旁风。 待到王立钧终是再次停顿时,一直都在眯眼望着他的姜乐冥旋即佯装出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启齿问道:“所以你跟我扯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想卖我一个人情,好让我替你做事?” “一部分是这样。”王立钧也不含糊,不假思索地抛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最主要的还是我本人留下那两样传家宝,毕竟刚才如果没有我的出手干预,犬子其实就已经输了。” 第四百零九章 往事 “怎么可能!”在这人间,谁有胆子,都可以去否定王枭枭,只要能撑得过后者接下来宛如疾风暴雨般的攻击,他们完全可以将王枭枭骂得狗血淋头,但对于其本人来说,他唯独听不惯的,就是身为自己生父的王立钧的否定,哪怕是自己的成就已然超越了这位家主,甚至乎将未来家主的世袭之权也牢牢攥在手里了,他的心境,却依旧未曾见有任何的脱胎换骨。 “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他?如果不是你出手中断,那场胜利绝对是属于我的!我的!”王枭枭赫然上前一步,一面迎向王立钧的背影,一面用左手食指戳着自己的胸膛,正瞠目怒吼,却是被后者的一记冷眸回顾给硬生生打消了蹦到嘴边的反驳之言。 “能够拥有与人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决心,有些时候的确是能无往而不利,但却不代表这抹如履薄冰般生死一线的心境永远都会是那极好的选择。”王立钧漠然白了双颊涨红的亲儿子一眼,缓声道:“尤其是在别人还能够从容不迫的时候,一味不惜命的莽撞,只会让自己破绽百出,到时候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自以为拆下了刘轩敏的日月乾坤刀并以劫道的方式成功令合掌刀半路出家,让自己得以与之成功唤灵后,就能仰仗着那愈发圆润的八斩刀意,在攻防两面的完美无缺下打遍天下无敌手,殊不知那不过十几岁的男孩子却早已看出了你与双刀之间的命门所在,刚才的鹰钩手若是在最后真的随其心意般坠在了你的手腕,不仅当即便会断去你与合掌刀的联系,更是会让你这五年来的苦心经营全部付诸东流。唤灵兵刃破碎不说,更有可能令你的心境与修为境界随之大跌,你这不是输了,又是什么呢?” 从头到尾,王立钧没有再去看自己的儿子一眼,不夹带任何私情的嗓音则化作一道道惊天滚雷,悉数轰在一直都只是想为自己在父亲面前争一口气的王枭枭耳边,层层递进的指责让后者愈发难掩心中的起伏,最终,他愤然振袖,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连生而便如影随形的红绳器皿也没有主动去索回。 “没想到你看得还挺仔细的啊?”姜乐冥错开王立钧的伟岸,目送着王枭枭在尸横遍野中的飞速远遁,待其消失于视野尽头后,这才嬉皮笑脸地望向王立钧,略有装懵扮傻之嫌地呵呵笑道:“不过,你怎么能断定我刚才就不是瞎猫撞见死耗子呢?毕竟我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可不会耍这么多心机啊。” “寻常人家的十余岁小孩当然不会这般老练,要么都是些在外仰仗父辈荫泽熬鹰养犬,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要么就是田里帮家人任劳任怨的农家小子;”在二人的注视中,只见王立钧在原地缓缓蹲下,用左手在脚前抹来一小把掺有隐约灰沙的泥土,三指加之并缓缓摩挲,筛去了多余的土黄,只留下纯灰色的沙石颗粒。 看着指尖寥寥几枚随时都有可能化作尘埃当中的一员的灰色沙粒,王立钧稍微有些失神,愣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回过劲来,随性抛下这几枚天外来物,从蹲坐的姿势中缓缓站起身来,他就这样望向脸色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泛起沉重之意的姜乐冥。 “但你既然是作为与那剑圣有关的年轻人,那就应该与众不同一些才对。”尽管一早就猜到了仅咫尺相邻的姜乐冥必然会在转瞬与自己拔刀相向,但王立钧仍是毫不避讳地启齿说道。 姜乐冥此前与王枭枭的对决正如王立钧所言,就像是一位棋力冠绝天下的弈士在忍俊不禁地看着来自于菜鸟的无理手,从容不迫,又轻松惬意;而至于姜乐冥现在的转瞬即至,则是在道出秘闻的王立钧面前俨然摆出一副欲动真格的架势。 忆寒短匕再没有聚出那些花里胡哨的长光用以汇集纯粹是为了充当牌面的刀芒,反倒是退回了原本短小精悍的相貌,自返璞归真后,又泛滥出宛如一江滚水的磅礴气势,急流一瞬至万里,在姜乐冥的背后勾勒出另一人唯我独尊的虚影。 李丹青拄刀看着那若隐若现的持剑身影,眼中一瞬恍惚,竟是如沙尘入眼般瞬间泛起晶莹泪光。 当初的李家,可是有许多人都是受到了那被逐出家门,却又能东山再起,并在往后的日子里境界一日千里,最终一人便将整个江湖搅了个翻天覆地的剑圣影响,才会毅然决然地走上了武道这条永无止尽的不归路。 要说当中的佼佼者,最当仁不让的,当属李丹青这位曾执墨带书,立誓要用笔墨画下这天地轮廓的书生了。 不过是遥遥望了那一剑换得两线天的背影一眼,名丹青,连抓阄也是抓得砚台与毛笔的李丹青,当下便将身后的木箱丢进了大江之中,回家心甘情愿地挨了百来雷鞭后,成为了蒲意的主人,就此仗刀走天涯。 “大伯...”李丹青在心底浅浅呼唤道,他是多么希望那人能够回身看自己一眼。 “你从哪里知道这件事情的?”姜乐冥的身子在同龄人中已算是高得了,但奈何仍是离王立钧有些距离,无法以匕刃架住随时可以保证一击毙命的脖颈,只能是退而求其次,抵在后者的左胸。 “当初剑圣在这里暂居的时候,曾有幸去到他家里,请他喝了一壶酒。”王立钧淡淡地说道:“当时是想着看看能不能攀攀关系,说什么也要让王枭枭跟在他的身边,能够学个一招半式也好,可拜师的事宜才刚刚借着酒兴提起,就被剑圣大人用顺手抄来的斧柄直接给揍了出去,吃了个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哑巴亏。” 王立钧在回忆这段说来无比丢脸的过往时,脸色却是瞧不出有任何的不满与怨怼,反倒是洋溢着欣喜若狂的神情,似乎还特别将此事引以为傲。 “后来他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没回来。”王立钧对于胸前把握到分寸之毫的匕首不加以任何防备,不是他不可以,纯粹是因为不想而已:“至于我与他再见的那一天,则是看见他怀抱着一位女子的身体,目光呆滞地坐在破旧木屋门前,满面颓然。” “那时候,我收了想让剑圣收犬子为徒的这等恬不知耻的念想,专门为他出资买了块碑,同时将剑圣居于此的消息就此深埋心底,再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王立钧低头看向姜乐冥,毫不避讳地与之四目相对,双方的眼神在半空中对碰,擦出无形火花,谁都没有那心中无底的胆怯,一番寂静无声的对峙后,自那从不会说谎的眼神中读出真挚的姜乐冥默默收回了锋芒毕露的忆寒短匕,五指一开一合,令短刃乍一看就像是刹那飞跃了万里河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王立钧心里明白,只要自己在之后的交谈中流露出半点的犹豫抑或是杀心,那看似远遁而去的忆寒,绝对会赶在自己将心思付诸实行前穿透自己的胸膛。 隐剑藏芒式,敦煌常常利用其杀出几乎令所有交手之人都猝不及防的回马枪,不算是压箱底的学问,但好说也算得上是成名技了,姜乐冥既是连这样的招式都得以融会贯通,那么他与敦煌的关系便无需他人多言,王立钧自行就能准确判断出来。 “传言敦煌死在了行天大陆上,死在了那场战争之中,这件事情可是真的?”王立钧表情凝重地开口问道。 姜乐冥没有扬声回答,只是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半晌后才默默颔首,眼神之中有些触及心扉的感伤。 “应该是顶天立地的死吧。”王立钧扶腰作长叹,两鬓的斑白长发随风舞动,荡漾着与之心头如出一辙的惋惜:“世人皆崇白玄齐是那千古第一风流人物,可对我而言,只有剑圣敦煌,才是那真正名副其实的武道魁首啊。” “有关你的事情,师傅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姜乐冥兴许是明白了王立钧已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就没有再藏掖自己对于敦煌的称呼,简单且直率地说道:“所以,就算是你没有说谎,我也不可能擅作主张;师傅当年既是没有收下你的儿子做徒弟,所以我也不会将师傅的招式传授于你的儿子。” “罢了,早在剑圣仅用斧柄就把我打得找不着北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此生想要让我王家子弟拜其为师,是一件绝对不可能的事了。”王立钧释然地摇了摇头:“我之所以会跟你说关于我和敦煌的往事,也并不是想着能够从你这剑圣徒弟的身上赚取什么好处。” “其实说实在的,既然没能拜师,我王家自然也就和剑圣并无瓜葛,本来就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才对。”王立钧侧过脸,看似随意地望向那茂密丛林深处。 那儿正是山中陋屋的所在地。 “出手救传家宝是我作为家主应该要做的事情,但与你说那些有关于藩王相争的事情,则是出自我本人对于剑圣的仰慕之情。”王立钧耸了耸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人力终归是有穷尽的,就听我一句劝,趁着双王还没有拉开战线的时候,带着那个女生先离开这里避难去吧。你是敦煌的徒弟,但毕竟还远没有达到剑圣那种以一当千仍可游刃有余的境界。” “我向你保证,等你们离开了之后,我一定会派人帮你们护住墓碑那边的周全,让其远离战火的侵害。”王立钧轻拍胸脯承诺道:“这便是我所能献上的全部绵薄之力了。” 第四百一十章 真真假假 “凭借你个人的本事,费点可能伤筋动骨的代价或许也能从那军阵行列中艰难杀出一条血路,向凡尘人间遁世而逃;但既然你的身边有位牵挂之人,到那千钧一发的时候,可能连逃都逃不了。”王立均略显惋惜地叹道:“毕竟在这件事上面,连当年曾亲手铸就无数奇迹的敦煌就没能力挽狂澜。” 姜乐冥与李丹青先是对视一眼,交换了彼此眼中的零星讶异,片刻后,姜乐冥这才重新看向笼袖叹江湖的中年人家,深吸一口气,冷然道:“那两个藩王,姓甚名谁?” “你是想去先声夺人?永绝后患?”王立均随口一问,姜乐冥对此不置可否,唯独一双仍该点缀天真无邪的眼眸骤然变得深邃无比,像是一汪永世不得见日的深水池潭,令人看不清其中所想与变化。“两个藩王一个姓轩辕,一个姓诸葛,唯二分疆裂土的复姓异姓王,兴许也是因为复姓的缘故,才一直彼此针锋相对,谁都不想让谁。” “我要是你,至少不会是现在就去尝试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王立均从袖间取出一小把圆润黑子,一如天女散花般将之丢在泥泞棋盘上,看似毫无章法的飘泊落定,却是在三人眼前汇成一副粗劣却又将主体大事展现得一览无遗的沙尘地图。黑珠中最大的两枚分庭居于南北两线,临渊对峙的同时又间隔有密密麻麻的细子纵横其中,将两枚光泽透亮的黑珠彻底隔开。 “南溟与天灵之间的战役一了,帝国双方的实力虽是互有损失,不复当年,可独属于江湖的武道却是因祸得福,得以蓬勃发展,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各地还是物以稀为贵的高手却突然变得跟大白菜一样,多到遍地开花,连一些原本因天赋所限不得不依附权贵以谋秘籍的匹夫,境界也能飞也似地向上攀升。这两个拥兵自重的地方大王之所以能够在裂地洪流中牢牢占据一席之地,也正是因为他们不单止有雄厚兵力,更是因为有一批功力不俗的武夫心甘情愿地愿意为他们效命,才让这两只草鸡也能变凤凰。” “你的存在现在已经被这两人盯上了,别说是刺杀了,怕是连入城都可能做不到。”王立均俯视着那自己一手铸成的棋盘,语气平和地陈述道:“所以就听我一句劝吧,要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方能成就一方霸业啊。” 说罢,王立均在棋盘边缘处抽起一枚被磨得很是光滑,但相比之下却不甚显眼的圆子,抽手往后一抛,那枚电射而出的石子当即在碧空下化出一道残影长虹,刺入沙沙作响的树冠,钉入一个身高不过一米六几,正急速远遁的黑衣男子眉心,令之当场暴毙。 王立均左手递后,五指向掌心勾合,只听一声破空爆鸣陡然奏响,便是轻松擒来那已是百米开外余温犹存的尸体,将其如同对待野狗一般摔在姜乐冥的跟前,以此回答了后者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 “像这样的死士斥候,往后几天便会只多不少。” 隔空取下那不速之客胸前的勋章,王立均将之高抛给姜乐冥,后者稳稳接下,仅在那雕有欧阳二字的令牌上简单望了一眼,单手倾轧,将由玄木所铸的令牌碾成了彻彻底底的齑粉,缓缓揉手,任之随风飘散。 “行于人间,以诚信为立足之本,我没有骗你,同时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王立均淡然道:“但切记一点,除了帮你们照看那坟墓之外,我王家不会再帮你们做任何的事情。我所仰慕的只是剑圣敦煌,且必然不会爱屋及乌。” 那男子眉心淌出的鲜血浅浅流经了姜乐冥的脚边,后者对之谈不上有多么嫌弃,泰然处之的样子沉稳得不似同龄。 “丹青叔。”姜乐冥回身望向摁刀不前的李丹青。 “我这一次外出,旨在游历五湖四海,就想着去看一看这偌大新世是否与当初那个暮气沉沉的江湖有所不同,不介意身边带两个小孩子的。”李丹青闭目缓声道。 姜乐冥面色隐现忧愁地微微颔首,对他而言,固步自封于断面山崖也好,东山再起的外出游历也罢,不过都只是取决于他本人的一念变化,但能否成事,决定手却并不在他,而是在于那位现如今应该又一次去到两坟前一言不发地呆坐的雪儿。 只有当银发点头,双肩被委以重任的姜乐冥,才能依傍着那剑圣之徒的身份,去剑走天涯,去闯荡人世。由是,如何劝说雪儿对于姜乐冥来说,必然会是一座绕不开的高山难题, “来断面山之前,丹青叔你本来的打算是怎么样的?”姜乐冥侧目追问道。 “去泽西襄阳城那儿走一遭。” “是想去参加武林大会么?”王立均抬腿荡平了那分霸两地的黑子棋局,话里有别样玄机地轻声道:“真不愧是李家中人啊。” “其实我原本是想直接去你王家登门造访的。”李丹青白了那个“老王八”一眼,毫不示弱地冷笑道:“但既然王家已经弃了侠气出江湖,入了那治世的帝业,那我也就不去自讨苦吃了,怕到时境界受损,得不偿失。” “如果不是家族势力年复一年地每况愈下,当家作主的,又有谁会真的想入局帝业呢?治国可比偏安一隅的齐家难得多,一步走错了,就全毁了。”王立均无奈地摇了摇头,哀叹道:“连纵横万载有余的白家都入了天灵,我后辈凋零到只剩下几个人的王家,也不得不去另寻出路啊。” “归根结底,还是孤注一掷的南溟帝国不争气,输了那场仗,不然,我又何须自立为王,学着白家一样,直接并入南溟就好了。” “呵呵。”李丹青不怀好意地哼了哼,一直拄刀的手总算是垂到了腿侧,那些生生不息,一落地便生根的蒲意刀芒也在同一时间转瞬消逝于世。 “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种跨境帝国战争,素来就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了,更何况,姜金明还碰上了有剑圣作为后盾的南宫羽。” 在提到姜金明的时候,姜乐冥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掠光,伴随自着感触极深且刻骨铭心的怨恨。 “现在在南溟执政的,是谁?”姜乐冥脱口而出地问道。 “姜天。”王立均想都没想就答了上来,没曾想就是这么一句已成既定事实的答案,却是让那已经偃旗息鼓的男子再一次爆发出绝伦的气机翻滚,有狂风携带剑罡呼啸而来,将整座密林刮得猎猎作响。 根本不需要多么老辣的识人眼光,仅是置身于犹如刮骨一般的烈风中,任谁都能感受出眼前这不过十几岁的孩子与那正苟延残喘的姜家的苦大仇深。 看破但无心说破的王立均只是平静挥手,在身前立出一道江流礁石,将正面吹袭而来的剑意滔天分成两流往左右散去。 难以自抑的怒意喷涌持续了半旬时光才缓缓收敛,待到姜乐冥重新站定之际,王立均瞧见了他那已然是一片通红的双眸。 “这边,暂时还得麻烦一下你了。”姜乐冥说完,不待王立均做任何反应,马不停蹄地转身就走。李丹青愣了一会儿,也很快跟上了前者的步伐,二人一入密林便是直接不见了影踪,只留下王立均一人站定于芳草萋萋之上,手上还把玩着那不知何时联成一串的黑子。 二人纵使走远,王立均也没有立刻终结这场“犹有余温”的交谈,等到一股强劲的旋风吹袭而来,自王立均的鬓角刮带下几根雪白长丝后,这位已是可自称为王的中年男子便是老神在在地从一边悬挂的红绳武库中摘下两柄器具,虽不是此前姜乐冥所倾心的那两柄传家宝,但其威赫却是一点不比那九曲十八弯的长剑与玉石长鞭逊色多少。 王立均脸色不变,蓦然回身后便将这两柄理应属于姜乐冥的武器抛入密林深处,目送着它们的远走高飞,他的眼神当中旋即掠过如同精灵般狡黠的炫光,仅是稍纵即逝。 “二王共争断面山这件事情不假,本王与敦煌那点微不足道的关系也不是假的。”王立均大大方方地将王枭枭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挂在红绳之上的兵器送人时,身为其父的他却是看不出有任何可惜真情流露。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帝王术,说到底可不就是在用这些东西去玩弄人心么?”王立均自言自语道,随着和风轻拂,他的身形渐渐飘散,待到再次聚合之际,已是来到了百米开外的山谷,正是因这里与地面垂直的光滑山体,断面山才因而得名。 “天下神器,可是无奇不有的啊。”王立均居高临下地俯视山谷,微笑道:“不是什么东西都必须要仰仗实体才能形显于世的,这剑圣开山后所残留下来的剑罡,可不正是那价值连城的宝贝么?” 王立均虚空一指,在天边铺出一张精致画卷,画上的精雕细琢可谓是栩栩如生,就像是一面明镜,于天边倒映着断面山的模样,与那实体不同的是,在那道遮天的山谷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烈光,正在其中自由自在地腾云驾雾。 “剑圣一式,可比天下万器。你既然走了这么远的江湖路,那么也是时候该亲眼见识一下天下第一的风姿了。”王立均双手负后,目不转睛地仰望着那天边的山谷,喃喃道。 不多时,有一位本该是远去的身影悄然而至,他与王立均仅并肩平行了一瞬的时间,便立刻义无反顾地投身于云海,飞入那剑气无限的恢弘画卷。 “没了那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的金字塔尖,却是有些不习惯了呢。”王立均无奈地笑了笑:“人可真是贱啊。” 以假乱真在这人人皆精的世道上算不了什么,以真谓假,才是那名副其实的大本事。 第四百一十一章 客栈 在天边展开的若隐若现的画卷中,王枭枭将双手擎天,从那残留的刀光剑影中擒下一道凌冽的光焰,双手在刚一与之接触的那个瞬间,当即被蛮不讲理的剑罡切了个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但王枭枭却愣是没有半点退缩,稍一咬牙,便是把那高高在上的七尺长虹给拽了下来,尤为艰难地将其放入嘴中,特意用自己饕餮体魄所赋予的铁齿钢牙与之正面对撞。 七尺的长芒,王枭枭吃了大概有三柱香的时间,待到双手皮肉几乎十不存一,只剩下伤痕累累的白骨之后,他这才咽下了那最后一抹光晕。刹那,他的身后蓬出一阵酣畅淋漓的血雾,犹如燎原烈火般延烧大地,在那高悬画卷中铺出颇为绚丽的深红,待其浸染逾五里,便是陡然内折,形成一个巨大的血茧,包裹住遍体鳞伤的王枭枭,阻滞其气息于潜移默化之中的江河外泄。 明镜倒影下的山谷有剑芒无数,王立均本人当然是想王枭枭能够将之尽收囊中,毕竟这些全部都是那足以称得上是登峰造极的绝妙手笔,一旦能够将其吞噬入体并融会贯通,只对王枭枭未来的武道百利而无一害,对于未来即将趁势杀入帝业的王家,亦是有莫大的裨益。 帝王重气魄,而气魄除开那些千古一帝的与生俱来之外,这种气吞山河之意,谁有说不能够通过后天进行培养了?有一位让整座江湖人尽皆知,人尽畏之的天下第一坐镇于帝国,谁又敢有所不从,谁又敢以正统之言在野大放厥词? 不同于甘为人臣的白家,王家的志向要更具野心。他未来要成为的,是那南溟帝国的帝王,是那泽西州上权倾朝野的真正主人。 位极人臣不如一朝君王,这么多年以来韬光养晦的蛰伏,总该要到一鸣惊人的时候了。 可贪多嚼不烂的道理王立均自然也是明白的,更何况这一卷倾尽王家半壁底蕴的天地画卷,仅仅只能在人间维持三天两夜的时间,而依照现况来作浅显推算,王枭枭破茧而出的日子基本是遥遥无期了。想要吃下那全部开山剑罡,多半也只能是王立均一厢情愿的美好遐想了。 “襄阳啊。”王立均以右手一叶障目,由左至右地横向抹过,将那一块倒映山河的明镜隐入无形,负手转向左侧,视线看似径直坠入茂盛密林,却是不为之遮掩零星半点,更如同转瞬千里,一路飞掠至那在远端地平线上正人声鼎沸的城池,以虚影之态居高临下,俯视着那正挂有鲜红旗帜随风飘扬的城中广场,笑容愈发森冷:“不过就是一些门外汉的自娱自乐而已,还厚颜无耻地称之为武林大会,真是笑煞我也。” “李家那人这次怕是要失望了。”王立均的双眸一开一闭,那人头攒动的山海之景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那一片叽叽喳喳的绿意盎然:“山中无虎,猴子称王;猛虎下山,作鸟兽散。” 断面山山谷的下行路。 满脸歉意的姜乐冥正背着沉沉睡去的雪儿,与李丹青结伴而行,三人在路上一言不发,就这样出了断面山,淌过了那座孤芳自赏的林中静湖,越过了那作为阡陌分界的奔流溪河,直至来到那与断面山相隔近两三里的村落,饶是清醒的二人这才在一家客栈门前缓缓停下脚步。 进入客栈,虽不是东道主但却年龄最大的李丹青自掏腰包,包下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要了一坛自酿米酒,一壶菊花清茶以及几个小炒。二人占下的座位右手,围坐着一桌冷酷无言的便衣男子。他们的腰上均配有一柄长刀,眉宇间久经沙场的煞气更绝非是一朝一夕便能培养出来的,乍一看,就知道是那些个在刀尖舔血的狠角色。 然而,他们当中却有一个正巧笑嫣然的异类。那个大概是十八九岁的女生穿着一身洁白劲装,青发垂丝编成马尾落在背部,一对乌黑的大眼睛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客栈内的其他旅客,两手也没闲着,左手揪着一位老人本就没有多少的头发,右手又捏着另外一位老人的鼻子,自个儿玩得不亦乐乎,那两位气息明显不俗却自愿挨打受气的老人亦是没有半点怨言。 在姜乐冥扛着银发雪儿走入客栈的那一刻,这位姓诸葛的女子就已经将原来还有些散漫的注意悉数投放在了他们的身上,也正因如此,其他奉命同行的人也留意到了那包下角落的三人,眼神玩味。 “真就这样走了?”对于客栈中的异样眼神,李丹青与姜乐冥都是心有灵犀地没有加以理会,前者将米酒一饮而尽后,此刻正单手扣桌,已然不复舞文弄墨的书生儒雅之意的双眸凝视着同样是一脸沉重的姜乐冥,看似不加收敛地缓声道,实际上却是音不外显,只让近在咫尺的姜乐冥听了个一清二楚。“你真打算信那老王八?” “当然不会尽信。”姜乐冥小心翼翼地在长椅上放下雪儿,使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瞥了那柔美的面容一眼后便是连忙收敛心智,低声道:“但那人所说的也不全是错的,如果真的有人要对断面山下手,我不可能带着雪儿姐去冒这个险,这要是让师傅知道了,怕是得直接拿剑把我削死。” “那大伯还有大伯娘的墓...”李丹青用一记凌厉眼神续上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东西。 “丹青叔,你刚才去上香的时候不也见到了么?”姜乐冥看似若无其事般将左手放到木桌上,待其缓缓移开手心,展现在李丹青面前的便是一道犹如用黑墨挑出的凤翔图案:“就算那王家的老头子真敢有非分之想,以他那水准,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突破由黑雀布下的结界。” “希望如此吧。”回想起不久前那宛如拨云驱雾才得见两碑真章的惊奇一幕,不说是担忧尽除,但李丹青的心里至少也有了一个靠谱的底。 “欸!客官,您要的鱼香肉丝还有烧牛肉来咯!”就在二人即将重归寂静之时,有卖力的吆喝声适时响起,应声望去,只见那双手各端一盘散着腾腾热气的菜肴的小二正稳稳当当地朝着这边走来,纵使手有高温,但那极度沉稳的步伐迈动显然是经过长年累月的联系才可以做到的。 可就在小二即将为他们上菜之时,却不知怎得猛然失去重心,向前扑了出去,连带两盘菜就要直接拍在姜乐冥的脸上,但毕竟后者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起袖震出一掌气机翻滚如狂风,将那滞空的油水连带热菜一起往另外一边飞去,不偏不倚地砸在那个故意递出脚,正在暗地里偷笑的男子脑袋上。 “啪嗒——”瓷盘坠地摔了个粉碎,成就了此时此刻唯一的清脆。 被泼了一头菜的男子收敛嘴角笑意,那当头盖下的新鲜菜肴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影响,将脑袋上的热菜三下五除二地扫到地面,当即便是毫无征兆地拍案而起,刀刃出鞘速度极快,携着凌冽的一记回身当下便冲着姜乐冥的脖颈挥去,力求一击毙命。 “轰——”不远处正在动筷子的客人还没从桌上夹起来什么呢,就见一道掠影划空而至,不仅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还连带将手里的筷子一并削掉了脑袋。 “我靠!”男人正打算站起来出一口恶气,回眸一望,却是瞅见有个满身是血的家伙正嵌在客栈的墙里,乍一看像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一下子便将肚里的气魄吓了个魂飞魄散,颤颤巍巍地重新坐下,小声嘀咕道:“老子忘记收菜了......” 两位心甘情愿被女子欺负的老人相互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的眼中瞧出了讶异之色,只不过他们二人与周围那一支奉命出行的近卫并非是一路人,也就没跟着他们一起在第一时间就打算去硬凑热闹。 与姜乐冥同坐一桌的李丹青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斟满了又一碗米酒,对于就近在咫尺的剑拔弩张视而不见。 “想害人啊,就得做好被人害的准备。”姜乐冥仿佛脚下生根,依旧坐在长椅上岿然不动,握起一杯清茶,他轻轻抿了一口,冷笑道:“如此看来,你们的准备似乎不大行啊?” 站起身的近卫共有六人,分成前二后四,彼此一言不发,对于姜乐冥的讽刺也是置若罔闻,并没有想着与他做那口舌之争。 诸葛麾下兵,手中刀就是硬道理。 所以迈步而出的前两人奋而抽刀,沿左右悍然下劈,用最简单的方式,斩向一脸云淡风轻的姜乐冥。 “轰——轰——”又是两声骤然震出的巨响,又是两具不省人事的躯壳。 趴在地上的小二此刻已经是吓得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是向后缓慢蠕动,想着借此赶紧脱离是非之地,却在经过李丹青脚边的时候,被后者轻轻松松地拎了起来。 李丹青将一袋银子塞给了浑身都在颤抖的小二,轻声道:“这里今天的损失我赔。” 刚才说完,又是一袋铿锵作响的银子高飞而至,被李丹青稳稳接下,顺其来势望去,只见那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在行阵正中心的女子正不甘示弱地看着自己,吐舌道:“我也来赔。” 顺势被李丹青收入眼底的两位老人冲着前者无奈一笑。 李丹青也不含糊,将女生丢来的银袋一并摁入现时连用力都不怎么会了的小二手中,然后才一手将其推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一起来?”姜乐冥第一次正眼瞄向那四个握刀的男子,语气平淡若水般说道。 仅存的四人面面相觑,既是踏上了不归路,他们很快便已下定决心,利刀应声出鞘。 然后客栈的墙面就被免费开出了另外一扇装潢很是简陋的大门,立于尘土飞扬之间。 第四百一十二章 诸葛依依 “妈的!一个二个在搞什么鬼啊!砸场子怎么砸到老娘的店来了啊?!”一直在后院忙着带娃逗鸟的掌柜一听见自家心血客栈外头传来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连忙便是挂起价值不菲金丝楠木鸟笼,挽袖至手肘位置,怒发冲冠地跨出后院门槛,一身在平民百姓中配得上高手之名的焰气勃发,震步而来,活脱脱一只正欲要择人而噬的母老虎。 掌柜的着装很是休闲,蓬松而普通的长衫披身,一头棕发梳成马尾,悉数划至左肩,当中偶尔可见零星沧桑银丝,徐娘半老绕且风韵犹存的脸庞写满愤恨。 深棕双眸先是扫过客栈墙面上那一扇崭新到仍显风尘的洞门,继而再回过头,瞪视着那个正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姜乐冥,也不顾那几位诸葛近卫的前车之鉴,便是立刻大踏步走来。 掌柜掠过了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的少女,对其还有那两位老人的存在更是视若无睹,径直奔向从头到尾都充当着被动防守一角的姜乐冥,一把抓起他的手,唾沫横飞地骂道:“小屁孩!你当我这儿是哪啊?擂台吗?打来打去的!老娘弄个小本生意你以为很容易啊?!还..还给我一下子就在墙上凿个了大窟窿,你赔啊?赔得起吗?!” 本来是想将这不自量力的掌柜连带着一并送到那不省人事的军阵行列中的姜乐冥在察觉到来者那看似怒气冲天,实际上却是没有半点深究之想的用意后,便是缓缓松开了攥紧的右拳,在那诸葛姓少女幸灾乐祸的注视下,任由掌柜的随意摆弄。 “掌...掌柜的...”刚刚足以还自诩为是死里逃生的伙计连滚带爬地来到尚在气头上的掌柜身边,颤颤巍巍地将手里两袋可谓是“盆满钵满”的银子毕恭毕敬地奉给了横空出世的女掌柜,支支吾吾地说道:“他..他...他.他们的确是赔了钱的...” 掌柜看了看小二递上来的两袋银子,飞快松开了钳着姜乐冥手腕的右手,来了一道尤为自然地拂袖,囊下那铿锵作响的银袋后,又翻手给了伙计一记雷声大雨点小的巴掌,助其撤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那莫名遭逢无妄之灾的小二哪怕是脸上被烙下了一道鲜红的掌纹,却亦是没有半点怨言,因为他知道这记与飘雪拂面的巴掌,恰是来自于那刀子嘴豆腐心的掌柜的一片好心。 这间客栈大多时候都在招待江湖客,莫名其妙就被卷入那些侠客的恩怨情仇当中去的事情在这些店伙计的身上也是常有发生,到头来,那一个二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伙计,还不都是被掌柜的一个接一个地用巴掌送到了相对安全的后院去,才得以避开那一场场动辄便要抽刀杀人灭口的风波。 眼下自然也不例外,被一掌推送到后门边儿上的小二匆匆爬起,头也不回地就溜进了正有鹦鹉在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庭院里,一向被掌柜宠爱有加的鹦鹉什么都没学会,唯独是骂人的功底得其真传,常常骂得一众伙计无地自容,就差没直接架火把那金丝楠木中的虎皮鹦鹉给当场烤了。 “赔了有个屁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想让我去找谁修啊?就算有工匠,怕不是也得要好几十天后才能到这里。那期间怎么办?哦,就让客人看着那比老鸨还松的洞吃饭啊?我就不觉得有谁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咯!”掌柜骂人,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插科打“荤”。“就这么个洞,你知不知道会害老娘损失多少生意啊?!” 不谙世事的少女有些听不明白那半老徐娘的用词,便是转过头向身边的两位老爷爷虚心打探道,没曾想这两个素来都自诩无所不知,并且大半辈子都在针锋相对的老头子竟在这一刻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同一时间摇头,又在同一时间将担子丢给对方。 “除了饭钱,老娘不要你多一分钱。”发泄完了,掌柜一把甩开姜乐冥的手,看向一旁正抿嘴偷乐的李丹青,寒声道:“但是,你们俩必须给我留下来,什么时候把那儿给我修好了,我才放你们走。” 掌柜轻轻地托了托左手中那个做工远较右端绣有诸葛二字的锦囊粗糙的小破麻袋,从里头抖擞出不多不少,刚好价值百来文钱的碎银,将之收入囊中后又把麻袋还给了李丹青,至于右手那个不论是分量抑或是手工都远较麻袋优胜的锦囊,则同样是被掌柜的抛还给了坐在一片看热闹的少女。 那袋沉甸甸的银子是护在少女右侧的老爷子主动接下的,他没有动手,而是将气息汇入连成一线的长眉,将之于瞬间绷得笔直,刚好穿过锦囊外沿的绳扣。腾扬如枝的洁白长眉一纳下那铿锵作响的银袋,顿时便失去了原来的昂扬神气,连带着分量十足的银子一并倾垂往下,不偏不倚地落到老人翻开的掌心。 “不好玩。”少女努了努嘴,刻意扬声,毫不避讳地抱怨道:“一点儿也不好玩!” 掌柜的似乎是故意忽视了少女的撒泼,如此作为反倒是助长了后者的气焰,愈发变得嘹亮的嗓音开始旋绕在众人的耳畔。 “欸哟哟哟!小姐您可慢点!”从头到尾都被少女握着头发的老人家不知是因为被拉痛了,抑或是在为自己本就没多少的头发未雨绸缪,见那女生已然站到了长椅上,便赶忙出声劝道:“可别太激动了!” “就是啊,小姐。”留有一线长眉垂如女子长发的老人亦是开口说道,比前者更显沙哑的低沉中除却调侃,更是隐约流转着阴鸷之气:“老孙的头发本就没多少了,要是这会儿又给你揪下来几根的话,怕是老孙这辈子就没脸见人咯。” “老邓头!晚辈打架输赢我管不着,你丫是不是也屁股痒,想讨打了?哎哟!”被称作老孙的老人正打算起身,却突然感觉到那几根与自己头皮同气连枝的发丝发出哀嚎,心里头一慌,只得是暂时压下针对老邓头的怒意,强颜欢笑地看向撅着红唇的小魔女,颇为无奈地妥协道:“好好好,依依小姐,我不跟老邓头一般计较,不跟他计较,您大人有大量,就放我的头发一条生路吧。” “哼!”诸葛依依瞥了眼满心只为自己头顶稀缺几根毛而求的孙爷爷,先是冲他吐了吐舌头,这才放开了前者看得比老命还要重要几分的头发,翻身跃到一旁邓爷爷的背上,向姜乐冥做了个鬼脸:“下次再见,本姑娘要亲自会一会你!” “我不跟女生打。”姜乐冥白了诸葛依依一眼,颇为目中无人地说道:“特别是那些恃宠而骄的女生,一是怕脏了自己的手,二是恶心。” “你什么意思!”本来就是要走了的诸葛依依一听,当即便气不打一处来,挣扎着跳下邓爷爷的背,大跨步迈向姜乐冥,左手抹过腰间,霎时引出一抹寒光锐气。 “简单来说,我看你恶心。”不论是先前受到铁甲挑衅,抑或是刚才被掌柜骂了个狗血淋头都不曾有所动摇的姜乐冥此刻却是缓缓站了起来,挺直腰杆又微微仰面,斜视着那几近临身的诸葛依依。 姜乐冥垂于一侧的单手正重新攥回铁拳之姿,而那两位老人亦是在同一时间表现出如临大敌的郑重。 孙鹰谲长眉高悬,乍一看竟有深不见底之意流淌其中的粗袖飘然而起,当中的小世界仿佛有振翅便可遮云的雄鹰盘旋。 头上近乎成荒漠的邓夙启双手自然合十,抵于胸前,喃喃而语,逐渐有夺目金光从他的背后悠然升起。 这两位诸葛家的定海神针在时隔五年之后,终是再一次兴起了与外人动手的念想。 既然两位老人都有了严阵以待之色,李丹青自然也不甘示弱,起身岿然定如岳,单手摁住刀柄,仅一瞬的澎湃江河便已将那两位老人合力倾出的三分劲道轻松化解。 “诸葛依依!”就在那少女准备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口无遮拦的姜乐冥的时候,被围困在正中央的掌柜猛然厉声吼道。 她所掌握的那些三脚猫功夫不过是武道皮毛,其中底蕴甚至还比不上正在一旁昏睡的雪儿,如此一来,她本不可能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这场一触即发的对决扼杀于摇篮之中。 然而,偏偏就是这么一声看似无关痛痒的厉声呼唤,却能成就了这一刻的奇迹,让那本欲出芒杀向姜乐冥的诸葛依依顷刻愣在原地,手头寒芒霎时如冰雪遇阳,飘飘然淡去。 “给我回家!”掌柜回眸看向那个诸葛家中最得宠的小公主,一点不忌惮其身份地命令道:“别在这外边胡闹!” “姑...”诸葛依依想说些什么,却被掌柜用一记不容多言的金刚怒目将一切涌至嘴边的话语悉数打落心涧。 诸葛依依略显颓然地低下头,极其克制地抽咽了几声,立刻调转枪头,撞开还没来得及收势的两位爷爷,从那被铁骑撞开的巨洞跑了出去,在空中留下一串晶莹剔透的泪珠,飞成客栈中的一连雨线。 邓夙启当即反身去追那跑到没影的诸葛依依,至于留下来的孙鹰谲,则是目带深意地望了与小姐同姓的掌柜一眼,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后,最终还是选择了一言不发的黯然离场。 直到三人远去,一直都靠着一口气从而表现得无比强势的掌柜才变得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她长呼一口气,双脚就像是突然失了力气,摇摇晃晃地坐到一旁的长椅上,艰难合目,仿有晶莹在眼角若隐若现。 为自己重新斟了一杯米酒的李丹青斜眸瞄向攥拳单手正不住颤抖的女掌柜,在心里喟然叹了一句:还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第四百一十三章 歇脚 “看什么看!”良久,待诸葛掌柜擦去朦胧泪珠之后,她恶狠狠地瞪了老早就已经收回视线的李丹青一眼,欲要吃人的眼神略微有些色厉内荏的样子:“不论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们都必须在修好了这面墙之后才能走!没得商量!” “掌柜的,你这也忒霸道了一点吧,明明挑事的是他们,我们只是被动防守而已,为什么还要我们帮他们收拾烂摊子呢?”瞥了眼那摆明了一张臭脸,说什么也不想跟掌柜的有所交谈的姜乐冥,李丹青悠悠放下手中已然见底的酒杯,很是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这于情于理也有点说不太过去啊。” “哪费那么多话呢?这儿我就是道理,我让你们修你们就得帮我修!”诸葛掌柜瞠目怒视着李丹青,岁月痕迹不显的右手连拍三下桌面,铿锵有声:“而且,是你俩自己把那些人全都打晕过去的,不然,你以为他们有得跑啊?!” 远远地望了望那些主子都跑到没影了还横七竖八地躺在客栈地面上或是口吐白沫或是眼冒金星的甲士,李丹青心里想着还真是这么个理,看着那蛮不讲理到就差没将大腿直接踩在桌子上的诸葛掌柜,只得是转向姜乐冥,苦涩地笑了笑,示意自己彻底没辙了。 他们总不可能对一个只是想为了自家财产讨回个说法的掌柜的下手吧? 哪怕是刚才表现得尤其杀伐果决的姜乐冥,到头来真正作用于那一众不自量力的甲士身上的气力,也不过是其一身气焰流转中的十之二三而已,意在克敌而非杀敌,这才让保住了那些人现如今的呼吸能力。 那些乍一看像是伤筋动骨的满身伤势顶破天也就是在他们苏醒后为之带去一阵足以维持三四天的周身酸痛而已,对于他们个人的气机调动是绝对不会有任何影响的。 姜乐冥距离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以雷霆还以颜色的极致程度,心境上还差了一大截,远没有到当初敦煌在首次入世时的冷血无情。 “嗯...”从始至终,向来都对身外物表现得模棱两可的姜乐冥,直到这一声就近在咫尺的呜咽轻轻奏响之际,他的脸上终是闪现出这个年龄段所应该具备的人性表情。一刹而过的焦急汇成了其心间那久久回荡的害怕,额头上更是在瞬间滚出冷汗两三点,啪嗒几声滴落地面。 索性那轻吟的主人并没有就此醒转,反而是用双手环抱住了姜乐冥的左臂,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从雪儿那满是依恋的神貌可以依稀辨识出其梦里正发生的一切美好。 当然,这一下子的亲密接触,却是让姜乐冥顿时如坐针毡,浑身更是一如触电般开始颤抖起来,哪怕是在面对那诸葛家的掌上明珠也不见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神,此刻却是写满了慌张。 他向对面的李丹青投去求助的眼神,但后者却是对之置若罔闻,表面上是在和掌柜磋商着客栈的补偿应该如何进行,实际上却是在暗地里偷着乐呵。 在当初的那片七星桃花源中,李丹青非但没能把姜乐冥教训得服服帖帖的,还险些被这个宛如牛皮糖的晚辈给激起火来。自那时起,李丹青就特别想亲眼见证一次姜乐冥个人出糗的经历,当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哪能就这样轻易地说放过就放过? 被抛弃的姜乐冥只能是在心中腹诽李丹青的见死不救,被雪儿宛如八爪鱼一般紧紧揽在怀中的左手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两难的处境,倒是让一直身体力行地贯彻男女授受不清的姜乐冥双颊温度迅速升温,仅在眨眼间,就变成了一盏比在中秋时分还要夺目的红灯笼。 最后出手帮助姜乐冥脱离“苦海”的,是那个向来嘴硬心软的诸葛掌柜。在得到了姜乐冥还有李丹青的默许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熟睡中的雪儿,在二人的陪伴下走向后院,将那十几天以来都不曾睡过一场好觉的雪儿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就先把她放在我这里休息吧。”为了照顾那在被窝中蜷缩在一起,发出轻微鼾声的雪儿,掩门后的诸葛掌柜亦是自动自觉地收敛起自己一向洪亮的嗓门:“你们两个现在赶紧给我去修墙去,后面那儿有几块备用的板子,直接把它们钉到那窟窿上就行了。” “真就这么简单?”李丹青略略有些惊讶。 “难不成我还要指望你们把它修得完好如初啊?”诸葛掌柜白了李丹青一眼:“你们俩几斤几两,我还看不出来吗?一会儿越帮越忙,那我可就真得要收你们的钱了。” 说完,诸葛掌柜从门后取了两柄短锤出来,分别一左一右,接连抛给了姜乐冥和李丹青。“要是信得过我,我就留在这边帮你们看着她,要是信不过,你们当中随便留一个下来就行。” 李丹青望向脸上红晕渐渐被思索深意所取缔的姜乐冥。一阵默默沉思过后,姜乐冥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短柄锤,只是将之调到了右手上,左手轻启,掌心之中顿时绽放出一道偏于暗色的流光,嗖得一声便是钻进了那由金丝楠木所镌成的鸟笼之中,瞬身而至,一脚便将那趾高气昂的虎皮鹦鹉从栖杠上踹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撞到了鸟笼上。 无缘无故蒙受其灾的鹦鹉发出一连串啼叫,振翅作势,正打算用锐利的喙嘴飞前去啄那就在自个儿面前鸠占鹊巢的黑影,可没等鹦鹉嚣张多久,那霸占了栖木的不速之客便是无所畏惧地往前跨了一步。 这简简单单的一小步,却是让常人都隐约感受到了当中蕴藏的气浪滔天,更别说是那只与其同在一片屋檐下的鹦鹉了,这一刻,向来都是居高临下的飞禽却像是突然习惯了地面的生活一样,拢翅低头,面向鸟笼底盘,猛然一看就仿佛是在向那轮廓仅仅只是依稀可见的黑影俯首称臣。 “黑影”没有理会那虎皮鹦鹉近乎于瞬间从骨子里激发而出的敬畏,只是转头望向了姜乐冥,展露出一张只有他本人才能够看见的笑靥。 “我们会很快回来的。”姜乐冥向着诸葛掌柜轻轻躬身,紧接着起身,看似不经意的一记抬腿足以令其身影转瞬百米,眨眼就来到了掌柜口中那存放着备用木条的仓库。 他用软柄锤后沿钩住木板的一角,将那些比自己还要高出两个头的粗大木条稳稳落在自己的双肩,甚至无需姗姗来迟的李丹青动手,他自己一个人就足够扛起全部的木条,步履一如往常般平稳,肩上的重担对他而言反倒是形同虚设,扛之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原意是想帮忙的李丹青这才刚刚走到门框边,一根横空的粗棍便是堵住了他的进门路,不一会儿,凝着一脸幽怨之色的姜乐冥就已经大踏步从门内走了出来,期间,他冲着先前可谓是见死不救的李丹青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由后院偏门进入客栈主室了。 诸葛掌柜远远望着那十来岁却是在当下显得无比伟岸的身影,神情有些古怪,暗自细声嗫嚅道:“就算是对习武之人来说,那一根根木条也算是有些分量的啊,一次性扛这么多......” “他自己有分寸。”被姜乐冥在无言间赏了一记“闭门羹”的李丹青欣欣然回到了距离诸葛掌柜有逾三个身位的地方,一点不担心地缓声道:“这家伙,精着呢。” 诸葛掌柜侧眸看向李丹青,恰逢后者也正望向自己,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交错,却并没有擦出任何的火花,更像是微风拂过柳枝的恬静淡然。 “原来你是诸葛家的人,”李丹青索性直接席地而坐,全然不在乎地面是否干净,自己的长袍又是否会被灰尘所浸染,唯独是别于大腿外侧的蒲意刀鞘,则是被他解下捧于手心,又在盘腿坐定后,将之横向落于双膝之上。“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 因为常年到这间客栈来帮衬买酒喝的缘故,李丹青这才得以与诸葛柔有所认识,当然二人对于彼此的认知几乎都停留在浅尝即止的地步,都没有过分深入,掌柜的只把李丹青当作回头客,李丹青也只把掌柜的看作是卖酒很便宜的良心商家。 李丹青探访泽西州的次数在近几年来变得越来越频繁了,再加上他来时与走时都会到这里提两盅自酿米酒走的习惯,这才让其与诸葛柔的关系能在近几年来得以不断发展,从一开始彼此相互约束的浅谈,变成了后来随性所欲的闲谈。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本名诸葛柔的掌柜冷哼一声,踮起脚尖,打开那个高高挂起的樊笼,将那只仍旧惊魂未定的虎皮鹦鹉拎了出来,用指尖轻抚着她后颈处的茸茸毛发。“话说回来,你们一会儿要去襄阳城?” “去看一看。”李丹青微微颔首道:“那边不是在弄什么武林大会么?就想着去观摩观摩,好开开眼。” “武林大会啊...”诸葛柔的眼神瞬间闪过一抹深邃的光晕,但到最后,她也没有选择将其付诸于言语。 既然诸葛柔不想说,李丹青也就识趣地没有去多追问些什么,他伸出右手,似挑逗般在那一向都是高高在上的虎皮鹦鹉面前晃了晃。换作以前,这只受尽恩宠的鹦鹉立马就会有模有样地扯开嗓子,冲着自己就是一顿痛骂,但现在,兴许是被那威风凛凛的黑影吓破了胆子,她一点也不敢造次,只能是一个劲地往诸葛柔的掌心去钻。 “刚刚那个叫诸葛依依的,似乎是特意来找你的吧?”来到这却听不见鹦鹉的沙哑叫骂,倒是给人一种入了国境却不去看京畿首都的别扭感,李丹青啧了啧嘴,只能是有些遗憾地长叹一声,被迫转移话题。 “来了很多次了。”诸葛柔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之前几次都没见,这一次如果不是你们啊,我也不会见她的。” “为什么?”一个自然而然就会脱口而出的问题。 “我跟整个诸葛家都已经没任何关系了,还见她干嘛?自讨苦吃?” 第四百一十四章 落雨 诸葛柔在这一刻倾诉看似漫不经心,那听上去不起任何波澜的口吻更偏向于阐述事实的平平淡淡,整体就像是全然释怀了这件事一样,但毕竟气源于情,就算其本人再怎么努力去抑制自己内心的情感,气息层面的变化,对于她这个仅仅在武道上浅尝即止的门外人来说,是很难加以完美掩饰的。 所以李丹青辨出了诸葛柔话语间那转瞬即逝的幽怨,于电光火石的瞬间便已猜到了这位诸葛掌柜之所以会从家大业大的氏族中出走的片面原因,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就算是得悉了那人背后的难处,李丹青也不太方便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去动那雪中送炭的心思,只能是尤为敷衍地笑了笑,寄希望于短暂的寂静能够带走这个略微沉重的话题。 无言中,李丹青掸去刀鞘尖端的零星尘灰,跃而起身,将其用皮革鞘带结结实实地重新缚回大腿外侧,起手震了震陷进裤缝的长衫后,他缓缓开口道:“话说,襄阳那边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啊?刚才吃饭的时候就听到有些人在旁边聊这件事,说什么雨夜屠夫啊之类的东西,你知道这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切,能是什么大事?”诸葛柔啧了啧嘴,翻手盯着自己的指甲,颇为不屑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南溟帝国垮台之后,那些一开始就脑有反骨的地方官立马就露出了各自的盘算,纷纷据地自封,一个二个都想着要从那落入平阳的猛虎口中拔出几颗牙齿,分得几杯羹。” “而襄阳作为整个南溟帝国财力数一数二的郡城,再加上其位处偏僻的缘故,自然而然就成了那些想要借势一鸣惊人的所谓“藩王”眼中的香饽饽,一时间少不了那些明争暗斗,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谁的胃口与实力大到能够吃下襄阳的程度,就基本能够坐实其地方异姓王的身份了。运营得好,甚至能够在未来坐北面南,与那辉煌不再的南溟帝国掰掰手腕,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你是说那什么屠夫,其实就是那些人专门派出来闹事的家伙咯?”趁着还有些闲情雅致,李丹青若有所思般揉了揉下巴,径自咂摸着此前那不知是故意耸人听闻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的故事,仔细分析着两者间可能存在的联系。 “一般来说,应该都是这么个理才对,可这个家伙却偏偏有些不太一样。”能够拥有这么一家客似云来的酒家客栈,由此衍生出的耳濡目染让诸葛柔本人对于道上消息的掌握亦是紧跟时事,而那在近来声名大噪的襄阳屠夫,她亦稍有了解。 “如果假设我所听到的消息有七成是真的的话,那个屠夫迄今为止,应该杀了三十二人了,而这三十二人里,既有平民,又少不了作为藩王心腹打入襄阳城的碟子,甚至还杀了一个轩辕家的人。所以虽然很多人都相信这么一个横空出世的杀手是某个人专门派入襄阳城大开杀戒以显己威的工具,但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到了现在还是一个未知数。” “就没人去管一下?”李丹青随口问了一句,换来诸葛柔的一记白眼。 “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有脑子啊?”诸葛柔翻了翻白眼:“襄阳城所在的地方本来就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边境,如果不是南溟无上皇执意要发展这座城,就算再给它三十来年,也不一定能够变成现在的样子。” “现在的南溟帝国啊,连皇帝登基的相关事宜都得忙个焦头烂额,再加上国力的迅速萎缩,哪还有什么闲情派人来管这里啊?” “那其他‘藩王’呢?” “枪可会是打出头鸟的哦。”诸葛柔托起那只可算是趋于稳定的虎皮鹦鹉,将其稳稳放在自己的右肩上。“谁会想急着去当那众矢之的啊?” “说的也是。”李丹青点点头,不一会儿,他的左手瞬间扬至齐肩的高度,启张五指迅速向内攥拳,待五指悉数内弯,他的掌中却是莫名其妙般多出来一柄锤头朝下的榔头。 李丹青幽幽叹了一口气,视线追溯着短柄锤来时的飞掠光路去到了已然是卸去肩头重担,变得一身轻松的姜乐冥那里:“钉完了?” 姜乐冥没有理会李丹青多此一举的明知故问,向着那正鸠占鹊巢的黑影吹了两声口哨,身若无骨的后者当即便从金丝楠木的狭长间隙中挤了出来,于众目睽睽下融入姜乐冥的眉心,于其上点缀出一抹稍纵即逝的墨色氤氲。 可算是盼到那宛若巨山般的威压烟消云散了,一直都压抑着内心愤懑的鹦鹉立马扯开嗓子,有板有眼儿地呱呱叫道:“白痴!白痴!白痴!” 姜乐冥转向诸葛柔,顺带目无表情地瞥了那得势的鹦鹉一眼,眼眸深处仿佛有深黑色的火舌喷涌翻滚。 不用姜乐冥体内的那只黑雀大发雷霆,诸葛柔已经一把捏住了鹦鹉的鸟喙,手脚麻利地将其丢回了余威犹存的鸟笼之中,紧接着拍拍手,便有一位伙计从客栈正厅那儿小跑过来,掌柜的给了他一个自行会意的眼神,后者便先是有所忌惮地看了看背对自己的姜乐冥,然后才向诸葛柔如同小鸡啄米般连忙点头。 “这么快?”这前后还不过一炷香的忙碌时间让诸葛柔在脸上挂出显而易见的诧异:“你怎么弄的?” “钉钉子锤钉子敲钉子。”姜乐冥颇为敷衍地回答道,随后看向李丹青:“丹青叔,酒喝饱了没?话聊够了没?我们可以走了没?” “掌柜的放我们走我们就走呗。”李丹青轻轻抖擞肩膀,就将问题的关键抛给正打算亲自去看看客栈门面的诸葛柔。 诸葛柔没有第一时间应答,走到门边的她先是朝着客栈内探了探脑袋,待到亲眼看见那于转瞬后便已是密不透风的墙壁,幅度甚微地点了点头,向后挥了挥手,随口说道:“你们随时都可以走了,只不过,下次要再来我这吃饭喝酒,我得要收你双倍的价钱。” 后面那半句话明显是冲着李丹青去的。 “你有意见吗?”诸葛柔回身看向那个一言不发的李丹青,后者撅着下嘴唇,轻轻摇头。 “现在就走?”诸葛柔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折返的自个儿已然推开了闺房的门户。床上的银发倩影仍然熟睡,可在她的身边,却围绕着一圈又一圈的浅淡雾气,沁凉之中充斥着零星几点让人望之便会心生怜惜的悲戚。 应该是没能做上一个好梦吧。 姜乐冥远远地看着哪怕是在睡梦中也甚少复现出以往灵动神貌的雪儿,双唇抿成一线,并微微颤抖着。 “现在就走。”他深吸一口气,闭目做出坚定的回应。 诸葛柔对此没有多说些什么,蹑手蹑脚地进门,小心翼翼地背起雪儿那愈发形销骨立的娇柔身子,踏着平稳步伐来回往返,将其轻轻放到姜乐冥的背上。 “从后门走吧,那边安全些。”诸葛柔指了指庭院的最角落,在那儿转左出门后,沿着巷道复行百来步便能走出这个小镇,是一条甚少为人所知的密道。“我那侄女,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了。” “嗯。”姜乐冥没有向诸葛柔道谢,只是用浅浅的低头释出了自己对于她的敬意,用手背轻轻地托了托雪儿的大腿,便一马当先地向那后门所在迈步而去,被主观忽视的李丹青紧随其后。 等到三人的身影悉数转入那道小巷,诸葛柔回身看向庭院中的一朵黄花,碧绿中仅此一朵的鲜艳此刻正随风而舞。 诸葛柔端详着它,目光正无限柔情。 久晌,她缓缓回神,正巧碰上金阳前置,灿烂的阳光迎面洒下炫目,却没能让她从中撤开自己的视线。诸葛柔直视着那天边的艳阳,双眸放空,细声呢喃着,像是在扪心自问,又仿佛是在质问某个并不在此的家伙。 “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冒这个险呢?” 襄阳城在最近的十天里天气都不太好,时常反复,前一刻或许还是艳阳高挂的晴空万里,下一瞬便会迎来乌云蔽日,落出倾盆大雨。十几天都是如此,就像是老天在刻意与整个襄阳城开着玩笑。 这不,又开始下雨了。 这一次声势浩大的落雨算得上是这十几天以来最为汹涌。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便可连带着泥泞一并激起足以达到成年人脚踝高度的飞波;若是砸到人,就跟有无数根银针猛然扎到皮肉上没什么两样。 原本还想着外出消遣的行人转瞬间变成了狼狈至极的落汤鸡,在那由瓢泼大雨所筑造而成的幕帘中仓皇逃窜躲避。 有的人是往自己家的方向跑。而有的人因为才刚刚远游至此尚且没能找到落脚点的缘故,被迫只能在外徘徊,偶尔在外凸的屋檐下驻足,盼望着这场来也匆匆的大雨能够去也匆匆。 也有不少人放下身段,挨家挨户地叩门,希冀着当地的大户人家能够大发慈悲地收留自己片刻的时光。 但由于这些天雨夜屠夫的声名鹊起将整个襄阳城搅得人心惶惶,所以基本上没有人愿意去收留那些在大雨中流浪的家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的“撞彩”,一不小心就给那屠夫开了自家大门,那这辈子就基本白活了。 要知道,到目前为止,在那屠夫的手下,还没有一个是活着的例外。 “咚咚咚——”三声沉闷的敲击甚至于盖过了那倾盆大雨的喧闹,引起了鱼家苑中看门人的注意。 “我们这不收客,请阁下找别家吧!”二十三岁的柯贵是鱼家苑中的仆人,平常都是在膳房忙活的他,由于今天正门守卫的因病缺勤,才被临时调到了看门的位置。 “咚咚咚——”又是三声叩击,门外的那家伙似乎没有听见自己的叫喊。 柯贵提了提声音,用更为洪亮的嗓门将先前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 门外没有了动静。 正当柯贵认为那人已经走了的时候,又有三声叩击不识好歹地再次奏响。 柯贵皱了皱眉头,从门边抄起油纸伞,于雨幕中跨步走到前门,将双门开出一条小缝,用单眸扫视着家门外的水气缭绕。 那里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柯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准备关门的时候,一阵不可抗力的蛮横却是硬生生止住了大门的关闭之势。 不信邪的柯贵用双手猛推木门,却依旧奈何不了那个只是开出一条小缝的大门。 “奇了怪了。”柯贵挠了挠头,再一次透过那条小缝望向外街,此时,仍是一个人都没有。“这破门,怎么关不上了?” 就在柯贵将全部注意放到木门把手的下一刻,一只猩红色的单眸从门后陡然横移而出,犹如血花绽放的瞳孔中,正倒映着柯贵的身影。 第四百一十五章 大开杀戒 “这破门!”柯贵扬起一脚水珠飞溅,狠狠地踹在那扇一开便始终保持着半掩形式的幕门上,倒是把自己的脚踢得生疼,单手提伞,另外一只手捂着长靴,在原地晃晃悠悠地荡了几圈后这才堪堪站定。柯贵这一系列看上去很是滑稽的动作,被那血红色的单眸尽收眼底。 发泄不成反倒挨了无声反击的柯贵一脸愤懑地瞪了那扇颇为无辜的木门一眼,然后又再次俯身,希冀着能够从那故意镂空的门缝中找寻到些许蛛丝马迹,不探不要紧,这一探头,却是刚好与那恰似高悬明月般立定不退的赤眸视线撞了个正着。 在这个瞬间,那原本还是宛如一盘赤红的圆眸,顷刻绽放出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翻转的火舌在那不过是拇指大小的天地中喷涌而出,明明是烈火滔天,却偏偏携带着直刺心扉的冰冷,让柯贵一下子便愣在原地,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与心跳,都在这一刻加以停顿。 下一瞬,鱼家苑的正门在一声足以掩过倾盆大雨的雷鸣声中猛然洞开,一道血虹掠影袭如一根发自于百步穿杨弓的笔挺长箭,坠入庭院围墙深处,将那无辜看门人的尸体钉死在墙体大洞之中,脑袋在蛛网裂隙中炸成一滩碎肉,死得不再死。 穿得破破烂烂的黑衣男子站在瓢泼大雨之下,一脸云淡风轻地甩了甩手,借着雨势洗涤了掌中的血污与脑浆,因杀心大起而愈发明亮的双眸望向那灯火通明的鱼家苑正房,他的嘴角勾掠出极显病态的微笑。 他向前踏出一步,正好踩在柯贵的膝盖上,单脚悍然用力,就像是踩碎一个鸡蛋壳般轻轻松松地将尸体的膝关节反向弯折,断开的小腿瞬间飞了出去,撞开那镂空的门窗,迎面砸到了某个倒霉蛋的脑袋上。 “啊!!!”不多时,尖锐刺耳的叫喊声响彻整个鱼家苑。 柯贵小腿的飞溅为黑衣男子在雨幕中铺出一串由昏暗长线所串联的赤珠,这位早已名动整个襄阳的屠夫伸手捻住当中的一枚,慢条斯理地将之送入嘴中,稍微砸吧两下,感受着那无穷回味,他的脸上绘满了陶醉。 鱼家苑比不上那些动辄一掷千金的大户人家,在整个襄阳城,鱼家也仅仅只游离在中线位置,家里并不算特别富庶,唯一值得拿出来说道说道的,兴许就是鱼家家主那人脉甚广的关系了。 这么一个比上比不了,比下多不了的鱼家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惹来那尊杀神颇为另类的青眼相加。 还没等那些相比之下显得弱不禁风的侍卫拎着圆钝的刀枪棍棒去到正院与那雨夜屠夫对峙时,才知天命的鱼家家主早已开始着手于金蝉脱壳的相关事宜了。 只是有点太迟了。 前后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那浑身浴血的屠夫已然拎着一串鲜血淋漓的糖葫芦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鱼家正室,此时此刻,宴会中的参与者甚至还没来得及撤走两成。 屠夫将这一串死不瞑目的葫芦随随便便地抛在了摆满山珍海味的长桌上,顺手抄起一杯点缀鲜血两三滴的清酒,一饮而尽后却是有些意犹未尽地啧了啧嘴,从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至于那身居高位,两鬓已然如霜的鱼霖春,反倒是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那个踏着血流成河来到府上的屠夫,眼神当中不见有任何的恐惧。 “你应该知道我来这里是要干什么的,对吧?”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张板凳的雨夜屠夫一屁股坐下,双腿搭在长桌的一角,道出与不修边幅的披头散发所相得益彰的嘶哑。 “雨夜屠夫的大驾光临,试问整个襄阳城,又有谁不知道这象征着什么呢?”常年与书生相近,让鱼霖春于潜移默化之中渐渐具备了那些郁郁不得志的书生所独有的傲骨,哪怕是现如今生死仅在一线,他亦是毫不避讳地冷笑着回答道。 “雨夜屠夫,好名字。”抓起一根油腻鸡腿叼在嘴里的黑衣男子嗫嚅道:“可我不太喜欢。” 因为不太喜欢,所以我斩了你一只胳膊。 也就是刀光剑影的瞬间,鱼霖春的右臂已然齐根断去,速度之迅猛,甚至还来不及让老人感受到那足以疼彻心扉的痛楚,前前后后,老人只觉得眼前朦胧散出了一阵恍惚,下一秒,他的右臂就已然出现在那踢腿上长桌的屠夫手中。 老人家愣了几秒,这才受到那姗姗来迟的痛楚所侵蚀,全身上下蔓延出难以抑制的痉挛迫使老人将上半身弯成弓形,已是老茧经脉遍及如河流的左手颤颤巍巍地扶上正有鲜血井喷的骇人伤口,干燥嘴唇启张,却是发不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有无数条血蛇正从他的嘴角蜿蜒而下。 屠夫用手指捏着一片软塌塌的红肉,两眼轻眯,只是瞥了瞥那新鲜至极的血肉就将其丢到了外头的雨幕之中,回首调侃道:“舌苔很重啊,老人家,是上火呢?还是昧着良心的话说太多了?” “呵...”鱼霖春纵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在那模糊不清的呢喃中,唯一隐约可辨的是傲骨尽碎后的恐惧颤抖,老人原本想着大不了就是横向一刀的慷慨赴死意,现如今是被那屠夫用无形的手法一下又一下地削去棱角,再无任何毅然决然的光芒。 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微笑的屠夫脸上骤然一凝,奋然起身后一掌拍在长桌上,将之连带其下地面一同震出一条笔直长线,随着一声惊雷平地起的轰隆巨响,整个鱼家苑均沿左右开成两半。 蓦然有一根猩红血线划在鱼霖春的额间,一路竖斩至胯下。 “襄阳城的人,全都死有余辜。”黑衣男子气息极冷,犹如万丈深渊中幽幽升气的寒息。 下一刻,老人的身躯在一蓬蓬血雾中变成两段泾渭分明的躯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鱼霖春总算以肉眼看见了那至始至终都隐匿于无形的流光。有千万如缕光丝汇聚,化成了一只纤小的蜂鸟。就是这么一道不过巴掌大小的掠影,却是轻而易举地掏空了他体内的一切,令其死无全尸。 对半而开的鱼家苑让男子的视野豁然开朗,此时此刻的鱼家后院,正有一批笼罩在阴霾下的人山人海,他们在歇斯底里地尖叫。至于那人海的正中央,则是一道由莫名蒙受先前蜂鸟起势,因而遭至灭顶之灾的无辜尸体所铺出的血路。 血路一路延伸至后巷大门,那是整座建筑分别左右横移后所残留下的杰作,亦是在场所有人的唯一出口。 感受着那些人眼眸之中的忌惮与恐慌,已然被冠以屠夫之名的男子却是没由来地露齿一笑。因为缺了下颚正中两颗门牙,如果没有那一身腾腾杀气的如影随形,男子笑容看上去应该很是憨厚才对,但现在,没有人会这么想。 “你们叫我屠夫。”男子默默向前一步,当即引出一连串的求饶声,他对此充耳不闻,只是起手拍了拍自己染血的粗袖,冷笑道:“可我好像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做过一次屠夫会做的事情啊。” 说着,他的寒眸瞄向了那一众因为争先恐后的逃命而导致尽数堆积在唯一出路前的,他眼中的有罪之人,五指悄然启张,有血线如雷,悉数坠于指尖,缠绵出杀机浓郁的猩光。“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就今天让我当一次名副其实的屠夫吧,衮衮诸公可有异议?” 在那锋芒毕露的黑衣面前,谁能有异议?谁敢有异议?两拨人看似临渊对峙,其实谁都心知肚明,只要黑衣下定决心,这三十几近四十位心比天高的读书人,就得立马身体力行地贯彻后半句命比纸薄了。 在雨幕中,黑衣男子稍稍屈膝,一前一后的双脚正蓄势而发。待到天边赐下紫雷的那一刹那,他宛如一枚炮弹,炸进了人群之中....... 鱼家苑原本在襄阳城的名声并不大,除了一些曾受其救济的穷苦书生之外,基本上就没多少人晓得这坐落于城池最西北的小小氏族了。 但只是短短的一天,鱼家苑这个名字却如同奔流的潮水般涌入了每家每户的耳朵里。至于它的成名之路,所仰仗的恰好是那雨夜屠夫令人闻风丧胆的淫威。 一天一夜的滂沱大雨最终在次日才显现出将要初霁的颓势,雨点不再酷似狭长银针,逐渐内敛收缩成一个个颗粒分明的小小水珠,悄无声息地掸落大地,再兴不起多少风浪。 被迫在家里蜗居了一天一夜的人们可算是有了推开大门的机会,一个二个满心欢喜地从家中走出,想要去观摩一下那大雨初霁后的七彩虹桥。 可到头来,人们没能盼来虹桥的如期而至,却是亲眼看到了估计近十余年都会是难以忘怀的一幕。 拢共四十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被人悬挂在城楼。 每个人要么是缺胳膊少腿,要么就是被开膛破肚。 落下的鲜血染红了整片大地,就连此前声势无比浩大的暴雨如注亦不曾将其冲洗干净。 一场夜雨,让那口口相传的屠夫通过鱼家苑灭门之惨案,彻底蜕变成了那足以令城中居民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屠。 就在众人都对那城头尸体深感不知所措之际,襄阳城外的地平线,出现了三位远道而来的身影。 第四百一十六章 漏网之鱼 “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原定于后日举行的武林大会将无限期延期,还请诸多英雄好汉谅解。” 由于姜乐冥他们是从东门进得城,因而对于那处在犄角旮旯里的西北鱼家中所发生的事情暂时也没有过多的深入了解,再加上那笼罩在整座襄阳城上的死气沉沉,一条条康庄大道现如今更是人迹罕至到简直跟荒漠没什么区别。 如此一来,纵使是姜乐冥与李丹青真的想要去打探这偌大一座城镇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难免有些有心无力,至少目前为止,他们只能是像几块木头一样杵在东门那面唯一用作接客的告示板前自顾自地抓耳挠腮,思索着那拒客告示牌背后的来龙去脉。 “娘咧,亏得老子跑这么远,就是想着要来这儿搏一搏,看看有没有一鸣惊人的机会,你丫可好,白纸黑字高高挂,两眼一抹黑就啥也不理了!真行!”因有一面之缘而得以一同入城的汉子此刻正在李丹青的身后骂骂咧咧地叫嚷道,他与李丹青一样,皆是提刀走南闯北的那一辈人,不过比起书生气如今仍似清风在侧的李家公子来说,这位打着赤膊徒步走过百米的壮汉,其身上粗莽的江湖气就明显要远胜于李丹青。 壮汉一脸愤懑地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将裹着一层粗麻布的铡刀立在墙边,自个儿如同小山般的身躯亦是随之一并蹲在墙角,一阵思索过后却是越想越气,挟刀猛然跃起,从天而降的锋芒只在眨眼一瞬便将那个告示板给劈成两半:“靠!一路上走过来,老子一共走破了四双鞋,三双都是我家老妹儿亲手缝的,结果说不办就不办了,你奶奶的,那老子的鞋谁来赔啊!老子回家要挨得那几十大板,谁帮老子去受啊?!!靠!” “郭兄,淡定。”不知何时携手姜乐冥一同飘身至废墟十米以外的李丹青此刻正徐步走来,手中攥着一张此前于电光火石之间所揭下的黑字告示,苦笑着说道:“劈木板泄愤什么的可以,可起码也提前说一声啊,要是不小心打伤人了,不就不太好了么?” “你净会在那里给老子干放屁!”本名郭洪的汉子瞪了眼那个在自己面前采用化名李彩的书生打扮的男子,愤愤不平道:“你几斤几两,我几斤几两,这几里路走来,咱家还不知道吗?就老子这么一刀劈下去啊,要是真能伤着你,老子做梦都能笑开花。” “凡世无绝对嘛。”李丹青尴尬地陪笑道,至于那一直背着雪儿的姜乐冥则是静静站在边上,不屑于插嘴。 银发的公主自打被那诡计多端的黑雀略施小计哄睡过去之后,就一直在做着那场外人根本无从得知的春秋大梦,一天一夜过去了,都不见有任何苏醒之意,若非是昨夜黑雀化形而出,一边拍着胸脯一边张口闭口就是用性命来跟自己担保了雪儿真的只是简简单单地睡着了而已,要不然的话...... 姜乐冥剜了眼正跟壮汉你方唱罢我登场,看上去像是在聊天聊得不亦乐乎的李丹青,因应着眼眸深处那略略泛起的波纹以及后者在大腿右侧悄无声息地攥紧的单拳,他默默摇了摇头,为自己,也为那唾沫横飞的糙汉子郭洪。 回眸的功夫,他远远地望见仿佛千里不见人的街道那头陡然冒出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影,黑影越放越大,直至实实在在地于姜乐冥的视野中占据不能忽视的一席之地。 来者衣衫褴褛,满是泥泞的长衫已然辨识不出曾经的颜色,脸上的黄土亦在太阳的暴晒下凝固成痂,一块又一块地粘在那人的脸颊上,披头散发的模样再搭配着直至其走到近前才得以为姜乐冥所看清的血丝遍布的双眸,还有那张如若金纸一般的脸,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他都呈现着几乎无懈可击的狼狈不堪。 像是撑着唯一一口气横跨了整座襄阳城来到东门的来人,于最后几步路途中摔成了滚地葫芦,一路滚到姜乐冥的脚尖,混杂着鲜血与泥沙的脸庞仰望一如既往的平静蓝天,他那即将昏阙的眼神中充满了不甘。 “喂,你没事吧?”姜乐冥微微躬身,俯视着那莫名其妙地跑到自己脚边仰卧的家伙,看着那张跟自己流露着差不多稚嫩的脸,好心问道。 “屠.....”那人的声音细如蚊蝇,常人哪怕是竭尽所能地聚精会神,也不大可能听得清这人到底在嗫嚅着什么,如此,他还真的庆幸自己在彻底不省人事之前,遇到的是姜乐冥。 “屠夫...我...” 不过就算是姜乐冥能够从那含糊不清的话语中抽丝剥茧地提出精确词语,可那人哪怕是直到昏迷,也一直只是简单地重复低吟着这对于暂时还是旁观者的姜乐冥来说听着有点一头雾水的两个字。 “你认识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满心滔天怒火的郭洪安慰“妥当”,李丹青一边慢慢悠悠地走到姜乐冥的身边,一边揉了揉自己变得一片通红的右拳。在他的身后,郭洪正四脚朝天地耷拉在一处围栏上,两眼之中不断有金星涌现。 李丹青生平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宛如牛皮糖般打死都不妥协的固执家伙,这类人,是敌还好,大可一刀斩了去,了却其心愿,但如果是友,那他只能是自认倒了八辈子血霉;而另外一种,就是话多得不像话的家伙,一天到晚就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叨叨个不停。 说来也好笑,两种他最讨厌的人,却是偏偏都在此时聚在了他的身边。 “不认识,刚才见他从街那边跑过来,没问个几句话就倒在地上了,刚还嘴里念叨着什么屠夫之类的东西。”姜乐冥以满不在乎的口吻回答道。 “屠夫?”李丹青下意识地看向了手中的告示,脑海中的思绪顿时翻腾如江河,不多时,他便咂摸出了当中味道,旋即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喃喃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啊,怪不得会取消了。” “什么怎么回事?”姜乐冥皱起眉头,全然不明白李丹青的不知所云究竟在讲些什么奇怪的东西。“襄阳城里头难不成还有什么未解之谜?” “应该算吧。”李丹青掐了掐手指,缓缓说道:“最近几天的襄阳城是有些不太平。” “不太平?”姜乐冥瞄向李丹青,眼神玩味,且多是锋芒内敛的杀意涌现。 李丹青对此视若无睹,目光所及正在远方:“有个被叫作雨夜屠夫的杀人狂到现在仍是于城中逍遥自在,本次舞林大会的取消,应该也与他不无关系。” “杀人狂?”姜乐冥挑起左边的单眉。 “是的,杀人狂。”李丹青眨巴着无辜的眼睛,没有半点慌张地与姜乐冥对视。“听说就在我们来之前,他已经杀了三十二个人了。” “是吗?”姜乐冥的声音骤冷,下一瞬,天下落出气旋长虹,看上去就像是当头劈在了李丹青的脑袋上。 狂风顷刻霸占了整座东城,将那先前被郭洪一同劈成两段的告示板连同落叶泥泞一并席卷向上,旋即勾勒出龙卷烈风的雏型,风眼正中,姜乐冥与李丹青临渊对峙,彼此的表情都洋溢着笑意,可所作所为却让旁观者是怎么也笑不起来。 先前因为话实在太多被一拳揍到挂在栏杆上的郭洪此刻已然悠悠醒转,看着眼前的一幕,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常言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可眼下这两人动不动的神仙打架,对于郭洪这个自诩已是武道中人的糙汉子来说,却如同无字天书。 老大不小的汉子捧住手里的铡刀,将其如同登山拐杖一般死死地插在一旁的土地里,凭借着铡刀本就惊人的重量再加上自己厚实的吨位,这才勉强保住自己不被狂风之余威给挂到天上去。 自己一介浸淫武道多年的武夫都要如此,可偏偏那个就躺在风眼边上的少年,却是跟没事人一样,哪怕姜乐冥与李丹青的针锋相对就切实发生在身边,浑身沾满泥泞,蓬头垢面,邋遢得一塌糊涂的少年,却依旧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 此番冲天风浪,震慑的除却郭洪之外,还有另外一位隐藏在暗处的赤目男子。日光之下必有那些不为人知的阴影,此时此刻,他就躲在那阵朦胧纱雾之中,冷眼观望着那场声势极浩且中有暗流涌动的风旋,来回游走的眼瞳正表述着他那溢于言表的迟疑。 看了看那侥幸逃过一劫的漏网之鱼,又望了望那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有所收敛的气浪,赤目男子犹如无可奈何般摇了摇头,在转身踏入更深沉的阴影之前,他向那光明所在露出了极其灿烂的微笑。 缺了几颗门牙。 阴影容纳了他的存在,并为其送上最为完美无瑕的掩护。 “可以了吧?”李丹青凝视着已经隐隐透露出假戏真做之意的姜乐冥,低声道:“反正那家伙都已经走了。” 姜乐冥瞠目恶狠狠地瞪了李丹青一眼,旋即集气如丹田,仅仅只是神念的轻微浮动,便将那作为周遭回旋烈风主心骨的罡气全部收回,不出一会儿,一切就再次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待到烈风偃旗息鼓,不光是告示板,就连那些尘埃与落叶,也都悉数落回了它们原本升起的地方,让一切的一切看上去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手法之玄妙,由此可见一斑。 “丹青叔,什么时候我真该要和你再打一次了。”姜乐冥耸了耸鼻子,话里另有玄机地微声道:“最近这些日子刚好修为飞涨得厉害,真愁没得练手呢。” 李丹青扯了扯嘴角,露出零星几点苦涩:“好说,好说!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练,到时候我陪你打够。” 第四百一十七章 穷追猛打 “所以,这个人该怎么办?”不去理睬李丹青的尴尬陪笑,姜乐冥将视线转而捎向了就在自个儿脚边昏死过去的家伙。 “先带在身边吧,反正看她这狼狈样子,估计她也没啥地方可以去了。”李丹青俯身翻起那人的手腕,一边为之轻把脉搏,感受着那微弱却依然实实在在地跳动的生命,一边以半推测的口吻缓声道:“如果刚才那家伙真是什么雨夜屠夫的话,这女生能活下来,十有八九都是从死人堆里好不容易才爬出来的。” “只是,她是从哪个家族逃出来的呢?”李丹青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道,游离视线很快便落在了女生一马平川的胸口前的那方纤小令牌之上,令牌蒙了尘土泥泞,那被太阳烘干的痂痕覆盖了其上的大半花纹,只留下零星几点华彩轮廓供人揣摩。 在那以土黄为主色调的令牌之上,依稀可见有一片苍翠依旧的竹林,虽然被泥土侵染得只剩下了小半截,还有一条空游于竹林深处,唯可见尾不现首的金鳞锦鲤。 就在李丹青正为令牌的来历而绞尽脑汁之时,身后那重新抓回沉重铡刀的郭洪此刻正蹑手蹑脚地向前者所处位置靠拢。他的左脸上有一处红纹至今未曾消弭的拳印,很明显就是李彩此前的杰作。 “老郭啊!”一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风吹草动,李丹青顿时笑逐颜开,侧过脸,他满怀真挚地望向一刹“受宠若惊”到被吓了一大跳的郭洪,嘿嘿笑道:“你这一路上不是都说你对襄阳城很了解嘛?那要不过来帮个忙呗?” “忙可以帮,但能不能不过去?”从相遇的那一刻直至现在,郭洪从出身以来就看谁都不顺眼的痞气已经被李丹青用几乎深不可测的实力消磨得一干二净,有些时候,对待别人他或许还能飞扬跋扈,但只要是在李丹青的面前,他就不敢多加放肆,生怕又会莫名其妙地挨到一顿拳打脚踢。 几里的路,他已经被李丹青揍了不下十次,也得亏是后者的每一次胖揍都会为郭洪带来些许武道上的明悟,这才让其一直都又爱又怕地跟在李丹青身边,不然的话,光是这一路的受气,就任谁都扛不住啊! “行,不过来也行啊。”李丹青的言下之意本来没有多少威胁,就是一个简简单单语气平和的陈述句而已,没曾想却能让郭洪如遭雷击,他在一阵战栗后,终是没有选择驻足原地,而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来到李丹青的身边,眉宇间略有阴霾。 “欸?”李丹青瞥了眼无声无息地踱步至自己身边的糙汉子,只是略微有些忍俊不禁地浅浅笑过,便抬手指向那依照气息判断才知是女生的人儿胸前令牌,重新正色道:“喏,你知道这是谁家的令牌么?” 郭洪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仅仅存在于片面的涂鸦,一阵思索过后,顿时两手一拍,大声叫道:“娘咧!这破家族老子就算化成灰也认得!” “难不成你和他们有仇啊?”姜乐冥先是确认了身后的雪儿没有被这阵宛如洪钟骤鸣的巨响所吵醒,这才向郭洪翻了个白眼,语气平静地问道。 “啊...这都没有。”郭洪愣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用语,片刻之后才摇了摇头,唯独是双眸的愤愤不平一点没有消弭。 “那你叫什么叫?”李丹青和姜乐冥异口同声地骂道。 被骂到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的郭洪小声嘀咕道:“就是他家的龟儿子把我妹妹给娶了......” “娶了你妹妹?”这回,轮到李丹青和姜乐冥彼此对视一眼了。待二人交换了各自眼中的忧虑后,姜乐冥选择暂时噤声,将对话的主动全权交由涉世更深的李丹青自行处理。“那个,老郭啊,你妹妹最近怎么样啊?跟那位过得好吗?” “挺好的,虽然我特别瞧不起那一身阴柔气的男的,但是至少我妹妹和他在一起过得很开心。”郭洪的面部表情完美诠释了他个人心中的偏爱,当他谈及那把自己妹妹“哄骗”到手的男生时,脸上写满愤懑,可轮到妹妹的时候,却又是一脸溺爱,泾渭之分明,全然没有半点爱屋及乌的感觉。“小妹她开心,我这个当哥哥的,也就只能是由她去了。” “咳咳咳。”李丹青的眼珠子在框内转悠了几圈,深吸一口气后又在心中徘徊踌躇了一阵,这才幽幽叹息,缓缓问道:“那你妹妹,现在在哪里呢?” “开玩笑,都嫁了人了,她能到......”郭洪像是想到了什么,很是僵硬地转过头去,将视线悉数坠在那昏迷不醒的女子身上:“哪里去......” 顷刻,泪如泉涌。 “你妹夫的家族,被襄阳城中的雨夜屠夫盯上了。”李丹青在边上尽量柔声地安慰道:“整个家族都可能凶多吉少,但至少,这个女生,她还活着。” 听言如此的郭洪眼中瞬间亮起希望之火,也不顾那女生身上是何等的肮脏,他奋然俯身,将其怀抱于自己的胸膛,豆大的泪珠滚落如雨。汉子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甚至逼出了猩涩的血液,这才堪堪遏制了心中的嚎啕之意。 姜乐冥与李丹青伫立在哭成泪人的郭洪身边,谁都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陪着用泪水发泄心中惊魂未定的汉子。 “鱼家...”郭洪以哭腔细声嗫嚅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现在还是先找个地方歇脚吧。”李丹青单手伸入袋中,淡然的回眸环视很快便锁见了一间才开张的客栈,此番,他轻轻拍了拍郭洪隐隐有颤抖之意的肩膀,柔声道:“至于你说的鱼家那边发生了什么,我帮你去看一下吧。” 郭洪默默抱起了气息微弱的女生,将其如视珍宝般捧于怀中,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便大步向客栈走去,连相伴一身的铡刀,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李丹青帮他抄起那柄厚重到可为盾亦可锋的大刀,先是目怀深意地望了望姜乐冥,二人之间没有多少言语,却见后者的瞳孔中泛起一阵稍显厌烦的无奈,但也全然不阻其微微的颔首,一项隐秘的约定很快就在无言中尘埃落定,三人紧跟郭洪的步伐,前脚跟后脚地进入客栈。 掌柜在接下那一袋真金白银的时候甚至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正当准备招呼小二过来好生招待这几位贵客呢,就瞅见他们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一样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掌柜对此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可是真真的,就这么一袋银子,已然足以支撑客栈半个月的经营了。如此一来,巴不得让几位客人在这儿吃好喝好,多住个几天的他又哪里敢再对几位贵客当下略微冒犯的行为多嘴呢? 帮郭洪与姜乐冥分别在安定下来之后,李丹青只身一人来到楼下,向掌柜的打探了些有关于鱼家的事情,后者在谈及这个才一日就“声名鹊起”的家族的时候,谈之即色变,一张朴脸瞬间煞白,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尤为恐怖的事情,一时间居然连话也说得吞吞吐吐起来。 除却鱼家苑所在之外就没能从掌柜口中套得其他有用资讯的李丹青徐徐走出客栈大门,迎向正西北,驻足等了一会儿之后,楼上姜乐冥已然如期而至,二人结伴,向那至今仍是倒映着炼狱光景的鱼家苑迈步而行。 两人的步调不算快,就跟寻常人家吃饱喝足后外出散步时的调子一模一样,可要是横向对比起速度的话,寻常人家与之就算得上是天壤之别了。毕竟以步履踏遍那贯穿整个襄阳城的长线,二人仅仅只是花了半炷香的时间而已。 被灭满门的鱼家苑此刻已然被鸠占鹊巢的轩辕家所派来的卫兵给封了个严严实实,一般人只能在那堵披甲人墙之后踮脚向内观望,先前吊满西北门户城楼的尸体,此刻也已被沉默寡言的士兵们悉数撤了下来,一一排在家族庭院之中,经过一些简单处理后,士兵们便为他们每一个人都盖上了质朴的布匹。 轩辕家是第一个正式入驻襄阳城的藩王势力,就算是在现在这个众多藩王纷纷效法,争先恐后地派遣心腹手下犹如潮水般涌入襄阳的当下,轩辕家照样拿得起那首屈一指的地位,至于那唯一能够与之抗衡的,有且只有爱女正在路上的诸葛家。 “站住!”有两位目无表情的甲士横枪拦下了远道而来的李丹青一行二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寒声道:“前方是禁地,外人不准涉足!” “两位军爷息怒啊,息怒。”李丹青特别听话地站在原地,笑呵呵地说道:“我和这小孩子是外地人,专门跑来襄阳城参加舞林大会的,只是它突然取消了,有点可惜,就想着到处逛一逛,顺带问一问为什么会取消,路上的人告诉我们这里可以找到答案,我们就来了。” “所以,两位军爷啊,能不能透露一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因为我们为了参加这趟武林大会准备了很多东西,一路跋山涉水过来鞋都走烂几双,结果说不办就不办,一点解释都没有,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很难接受啊。” 两位甲士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下彼此的冰冷眼神,随后由左边那位军爷启齿,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鱼家被屠夫灭了满门,为了确保其他人的安全,我们才取消了武林大会。” “被人灭了满门?!原来雨夜屠夫的传言是真的啊!”李丹青杨装出一副震惊的模样,天衣无缝的演技配合着恰到好处的气息流转,让人瞧不出一丁点破绽。“那可真是太恐怖了!” “襄阳城最近不太安全,你们这些外地人,还是早点离开的好。等到什么时候我们轩辕家将那屠夫缉拿之后,你们再来吧。”甲士向来都毫无起伏的语气中却在谈及轩辕二字时,流露出极其强烈的骄傲。 “这样啊...”李丹青揉了揉下巴,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转向身边的“姜乐冥”,故意用轩辕甲士听不懂的地方语言(七星土语),一边翻译,一边在甲士的心中坐实了自己外地人的身份。一番叽里咕噜过后,李丹青向两位士兵躬身示意:“我一个草民,也不会说什么特别好的话,只能祝你们早日将那屠夫缉拿归案咯!” “赶紧走吧。”甲士不假思索地颁下了逐客令,而李丹青也不含糊,顺着意思当场折返,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野尽头...... “嘿,这钱赚得。”盘腿坐在蒲团上的掌柜正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里那个铿锵有声的锦囊,全然没有留意到客栈门前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多出了一道披着黑袍的伟岸身影。 阴魂不散的黑衣人望向客栈深处,看着那登楼的台阶,嘴角似笑而非,正当他准备大摇大摆地进入客栈之时,有一人双手插袋,从视野死角慢慢悠悠走进了他的视线。 “哟,在找人吗?” 第四百一十八章 螳螂捕蝉 本该是陪着李丹青前往鱼家苑一探究竟的姜乐冥,此刻却正双手插袋,一如闲庭信步般从街角徐徐踱步而来,淡然眉宇间不掺杂过多的情感流露,只以平静若水的视线默默注视着那身上杀机浓郁的赤眸黑衣男子,皮笑肉不笑地微声调侃道:“找谁呢,要不跟我说说,我帮你找?” “你不是襄阳城的人。”赤目男子正式转过身,支棱起自己略微有些驼背的身子,语气当中的杀念在对话的过程中稍微暗淡了几分:“既然是这样,那我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我不杀襄阳以外的人,但同时也不介意去杀这一类人。” “那你认为,单凭你一个人的实力,就足够杀了我吗?”姜乐冥抽出双手,用左手握住右边的手腕,引之于半空划起回旋,眸中转悠起几分对于赤目黑衣不加任何掩饰的不屑。 “哼。”赤目黑衣男子瞳孔骤然收缩,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一团只有他自己能够看得一清二楚的雾色氤氲腾飞,时而回旋若野马,时而攀掠似流星,几番变化莫测后,终是凝聚成一掌蜂鸟的纤小形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携带无形中对鲜血几乎癫狂的渴望,冲向姜乐冥的眉心,以求一击致命。 这一一招鲜吃遍天的套路正是赤目黑衣能够在鱼家苑中大杀特杀的依仗,仰仗着蜂鸟那形如闪电般的急速掠影,他才能在短短的一场大雨倾盆中,将整个鱼家杀了个天翻地覆,完成了那一夜倾覆家族的壮举。 他本来无需赶尽杀绝,只是在潜声退场之际,不慎被那正踏上回家路的女子给撞了个正着,这才令其兴起了斩草除根的念想,从而一路追袭至此。 任何人,只要是看见了自己行凶的过程,哪怕只是简单的惊鸿一瞥,他都必须死。这便是这位赤目黑衣的雨夜屠夫始终贯彻的信条。 当下,既然有人不知好歹地拦在自己身前,早就坐实人屠之名的他,自然也就不会对此表示出任何的含糊。有人一心求死,自己当然要满足他的要求。 所以,他鼓袖派出蜂鸟,在无形中直刺姜乐冥的眉心。 从蜂鸟振翮高飞再到姜乐冥应声倒地,前后本该无比连贯到呈现出瞬间便可一蹴而就的行云流水,但此刻,那乍一看不过十几岁的男孩子,实力却是有点超乎赤目黑衣的想象。 蜂鸟的冲锋一旦能够在先声夺人的情况下展开攻势,面对那股瞬息而至的赫赫威能,就算是修为深厚的武道中人,也很难以复刻姜乐冥当下云淡风轻的破敌手段。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歪了歪脖子,用一种最为朴实无华的动作,像是碰巧一般,轻松避过了蜂鸟的第一次冲锋。 如此行径有的时候可以归功于运气使然,但在那赤目男子的注视下,姜乐冥这淳朴至极的动作,却绝非是肉眼看上去这般浅显易懂。 那腾飞蜂鸟以自身气机作为引导,本该是可以因应敌手的应对而做出千万种变化的克敌利器。可那一股向来固若金汤的灵魂联系,却是在蜂鸟来到距离姜乐冥仅一寸之遥的针锋相对时,蓦然在人屠脑海中奏出砰得一声清脆,下一瞬,那联系便整个断掉了。 “蜂鸟”失去了其主人的掌控,顿时就变得跟无头苍蝇一般,哪怕与姜乐冥近在咫尺,却也表现得尤为不尽人意。尽失及时调整所赋予的诡秘后,只能保持凌然前冲之势的蜂鸟对于姜乐冥来说,自然显得特别人畜无害,歪脖侧脸,任之贴着脸颊划过雷声大雨点小的威赫,脸上神情不见有多少波动。 “他看得到?”男子在心中暗自惊叹,隐入袖中的左手五指接连收拢,将那一去不复返的蜂鸟散尽于巷口远端。 “你的功夫比起那个人,还是不到家啊!”就像是能够洞察人心般的姜乐冥呵呵一笑,单手一合又一开,当即闪出一柄银光利刃,锋芒看似下垂,实则却无时无刻不在直指黑衣男子的喉间。“这我不光是看得到,还破得了啊!” 至于姜乐冥口中的那个人是谁,雨夜屠夫已经用实际行动来表示了自己的不在乎,蜂鸟既是已然铩羽而归,他便立马归息入定,双手齐出龙袖,不再选择去耍那些隐匿无踪的花哨技巧,而是任由氤氲之澎湃在身边抟扶摇而羊角,勾勒出千奇百怪的星芒炫光。 “我很好奇,你还能破几招呢?”赤目男子屈指弹出一点晶莹,缠绵的玄光顷刻汇作一杆由踏着烈风倾轧的长枪,于长街大道的众目睽睽之下电射而出,仅零星余威便足够刮携起地表石砖,更是在飞射的途中将一路康庄大道的整洁顷刻破坏得不成样子。 以投射出龙形巨尾之态的狂风作为红缨的长枪来势汹汹,而姜乐冥偏偏不躲不藏,双脚前后置,微微屈膝后将正反握的匕刃交错掠至没有寸铁的左手之前,深沉目光中更是不合时宜地闪过一阵惊喜。 “轰轰轰——”一连三声擂鼓嗡鸣连带地震般的撼动顷刻传遍襄阳城的东北角。就近在咫尺的客栈地基无限牢靠,可仍是在这场异动中隐隐流露出摇摇欲坠的姿态,落尘连带木柱的嘎吱作响,恰似在做那痛苦哀嚎。 因毫无征兆的动荡而从桌上摔下来的掌柜屁股着地,如稀世珍宝般捧在怀里的银子叮呤哐啷地跌了一地。 “搞什么啊!”掌柜单手扒着桌沿,怒气冲冲地爬了起来,狭长到形如奸商标配的眼睛正四处搜寻着那个害得自己宝贝银子蒙了地上尘土的罪魁祸首,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瞅见自家客栈门前正有两位江湖高手正大打出手,仅仅只是望一眼那汹涌如潮水般的气机翻滚,掌柜的当即一阵头皮发麻,滔天怒火霎时偃旗息鼓,随着他身形的缓缓下潜一并重新藏回桌下。 楼上。 虎背熊腰的郭洪正满眼忧愁地坐在床边,歉意满满地凝视着床上小脸煞白的亲妹妹,置放于大腿上的双手紧攥成拳,于掌背带出一路蜿蜒至肩膀的连绵山脊。 门框边上,那把从出行至今一直都是围裹粗麻布的铡刀此刻已逐渐显露出它那饱经风霜的峥嵘。 郭洪回头看去,那镂空的花雕窗户恰好正对此刻正龙飞凤舞的街道,当中此起彼伏的气机腾跃,随便抽出一个都达到了他这辈子望尘莫及的高度,可越是端详其中的高不可攀,他心中的怒火却越是汹涌澎湃。 为妹妹扫开垂掠至眸前的发丝,当了一辈子糙汉子的郭洪憨憨地笑了笑,随后奋然起身,一把抄起那相随一生的铡刀,义无反顾地撞开了那脆弱的花雕木窗,一人作奇袭,单枪匹马地杀进了街上的强强对决。 听到一记杉木破碎声响起的时候,原本还是游刃有余的姜乐冥顿时惊觉不妥,随着第六感一并上扬的视线果真看见了那提着厚重铡刀舍生忘死般朝着黑衣当头劈下的壮汉身影,他连忙大喝一声不可,但除了这句苍白无力的言语劝阻,正被无数气机纠缠其中的姜乐冥就再无其他向其施以援手的方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奔入死局。 “找死。”黑衣屠夫甚至不屑于用正眼去打量天上坠下的沉重铡刀,仅一记冷哼所牵动起的无坚不摧就已然将郭洪那柄厚实铡刀给一分为二,反弹起的重锋在空中回旋,看似毫无章法,实际上却是冲着郭洪封喉而去。 江湖武夫却是死于自己的兵器之下,这是何等讽刺的死法?雨夜屠夫想到这里,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但与此同时,正置身于狂风与流光并舞之中的姜乐冥,脸上也是浮现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眼看那陪伴多年的伙伴仅在瞬间调转了枪头,携带着那自己与之相随一世都不一定能够具备的凶厉寒芒将要把自己一式封喉,郭洪视死如归的气魄却是没有半点削减。 自视甚高的黑衣屠夫显然没有将郭洪放在眼里,同时又对自己杀手的手法很是胸有成足,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选择仍然驻足在原地,才给了郭洪能够那能够以命换伤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那半边铡刀锋芒即将穿喉而过的千钧一发,郭洪费尽毕生所能达到的极限之力,将之悉数汇入掌中剩下的一半重刀,并几乎在锋芒横过的同一时刻,掷出那一柄唯有临死才得大明悟的断首刀,犹如猛虎下山,扑向黑衣屠夫的天灵盖。 “砰!”一声巨响过后,郭洪化作一颗炮弹炸入来时的客栈,落进尘烟四起,生死未卜。而与那巨响接踵而至的,却是那黑衣屠夫眸中剧烈收缩所带起的震惊之色。 在郭洪掷出那“死前”的最后一刀时,他就已然从身旁萦绕的流萤中大大方方地分出了四道刺骨寒芒加以狙击,想着以此碎尽那人临死反扑的最后希望,可四道流萤哪怕是拼尽了它们的全部威能,竟是仍没能拦下那铡刀的飞射! 四光流萤的打磨反倒还成就了那铡刀的蜕变,将平整的刀面硬生生削成一柄笔直狭长的剑影,由刀化剑,更是激起新一轮的急速澎湃,赶在臭名昭著的雨夜屠夫再次反应过来前,由左上而入,自右下而出,彻彻底底地贯穿了他的头颅。 迅速充血的双眸连带着软弱无力自五脏六腑而生,转瞬冲入屠夫的四肢,令其浑身顿时瘫软如泥,四周围的流光更是随之迅速消弭。 兴许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在匹夫手中阴沟里翻船的这一天,雨夜屠夫至死,那血红的双眸中仍是充斥着强烈的不甘之心。 而作为其敌手的姜乐冥,他对于这一切的看法,却是与那雨夜屠夫有所不同,因为从始至终,姜乐冥与他的对峙,本就不是一对一的堂堂正正。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阳谋,哪怕是自己此前那天衣无缝的神情变化,亦是早就有所算计。 凝眸望向那搀扶着昏迷不醒的郭洪从尘土之中缓步走出的李丹青,原本还以为能够好好打一场的姜乐冥倒是意犹未尽般哼了一声,手中那柄斩去流光无数的忆寒匕首同时应声消失不见。 第四百一十九章 铩幽 一手正抓握仿佛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虚影波纹,李丹青仅用单手便已足够承托起不论是骨骼抑或是肌肉都远较自己夸张的郭洪,二人自高楼一跃而起,又轻盈落地,当中过程不带声响,不起风尘,犹如枯黄落叶扫经湖面,平淡而又不为人所能轻易留意到。 虽说郭洪在视觉上像是真的被一剑封了喉,但实际上却是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被及时出手相助的李丹青以隔空控鹤擒龙之法来了出引力与卸力,巧妙绝伦地化解了那当众叛离的重剑锋芒,这才让郭洪得以免于一死。不过,那实实在在的厚重还是撞在了他的脖颈动脉处,一下子便敲出了直冲脑海的酥麻,令其当场昏迷不醒。 “这家伙,”李丹青象征性地将郭洪放在一旁的台阶上,然后走到死的不能再死的黑衣男子身边,站立于血泊之中,俯身仔细打量着那个死不瞑目的雨夜屠夫,一阵沉思过后,然后才缓缓说道:“选择走的路很诡异啊。” “瞧出来什么了?”姜乐冥移步上前,比起李丹青在侧的恍然大悟,他的眼神中正投射着些许不解之色。行于武道的他纵使深得剑圣敦煌之传,又能仰仗那得天独厚的天赋,但却并不代表他本人对于大千世界之奇妙能够做到无所不知,很多时候,姜乐冥判断一个人的方式,都是靠着第六感的直觉,这一点,与当初那个同样初出茅庐的敦煌尤为相似。 “你觉得他像是什么?”李丹青站直身子,微笑着反问道。 “歪门邪道呗,能是什么?”姜乐冥耸了耸肩膀,此前的对决多数是以有形撼动无形,那些流光溢彩尽管在人前表现得无比靓丽,但对于真正置身其中的姜乐冥来说,那些光鲜亮丽至极的掠影,实际上却是无限接近于虚影无形。而且诡秘之际的行踪总能在临身的那一刻产生千万种变化,由是,除了邪魔外道可以做做归纳之外,姜乐冥真的想不到其他的形容了。 “哪个类型的呢?”李丹青揉着下巴,故意藏掖道。 “我管你是哪个类型的,爱说不说,不说拉倒!”姜乐冥挽袖欲打,可刚一起势就被李丹青用一个轻盈的闪身给避了过去,后者以单脚在地划出回旋气雾,稳稳站定后呵呵一笑,举手指向那脑袋被贯穿的男子,五指微微并拢,旋即似抽丝剥茧般从他的体内取出那些一落便生根的千丝万缕。这些都是随着那重锋落定而植入赤目黑衣体内的蒲意刀芒。 等到刀意悉数消弭,那屠夫别扭的痉挛身体可算是重新舒展开,演变成较为正常的五体投地,虽仍浸身于血泊,但至少没先前看上去那样窘迫。随着刀光剑影一并消失的,还有那半根横穿其头颅的铡刀重锋。 “这人的武学天赋其实本来就不算高。”李丹青用两指钳住那一尘不染的半边刀锋,淡然道:“只是心中有异常浓郁的恨意,又凑巧掌握了一种化情感为实质杀念的技法,这才能姻缘巧合地戴上那顶名为雨夜屠夫的帽子。” “其实与其说是技法,倒不如说是一场交易。”李丹青凭空做了个翻书的动作,随后说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很是奇特的生物,姑且算是妖族一类,它们没有实体,多是以幻体存在于世。它们将人类的情感当作食物,尤其喜欢类似于恨,爱,怨等主观性质浓郁的情感。” “你说的是阿巴耶?” 阿巴耶,妖族的一种类灵怪物,它们没有自己的肉体或主导意识,只有生存的本能,会在世间漫无目的地游荡,寻找合适的宿主加以寄生。因为它们只会发出类似于“阿巴耶”的连续叫声,因而得名。 姜乐冥曾听敦煌无意间提起过一次,只不过那个时候,敦煌并没有将这些类灵幻体放在心上,毕竟类灵幻体在没能得到宿主之前,它们顶破天也只能在人间存活一两天的时间,然后便会死亡。 而由于类灵怪物很多时候都诞生于深山老林之中,再加上现如今的人类活动多是扎堆聚集于城市之中,时代发展所导致的两个因素令类灵怪物找到合适宿主的机会大幅度锐减,时至今日,曾辉煌的类灵幻体也已经趋于没落,甚至也没多少现代人曾听过或知晓当中那些古灵精怪的名字了。 “的确是类灵幻体当中的一脉,但不是阿巴耶。”李丹青摇了摇头,而与此同时,就在其跟前的姜乐冥瞳孔顿时收缩,仅在电光火石之间,先前飞遁无踪的匕首俨然再次利刃出鞘,后者悍然踏前一步,俯身从李丹青的左侧杀出,直指那竟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而复生的雨夜屠夫。 箭步的瞬间,姜乐冥的精气神亦是同时提至巅峰,手中不过寸长的匕首更是随之绽放出几尺的星芒滚滚,出拳犹如苍龙衔剑,轰然之爆发,连带着姜乐冥的身体一并前倾,二者合而为一,化作不分彼此的凌冽,势如破竹般再一次贯穿了那黑衣的身体,但这一次,雨夜屠夫却并没有因此而再度陨落,哪怕身前胸下开出了一个比脑袋上的血槽还要夸张的豁口,他竟能依旧挺拔如松,一双赤红色的双眸更是愈发变得璀璨起来。 “而是在整个类灵幻体当中,唯一一个有名又有姓的种族:铩幽。”李丹青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直面那血色眼瞳的咄咄目光,嘴角微笑淡然依旧,不见有丝毫受其影响。 “你知道我?”现今暂时不是雨夜屠夫的人格作为主导的黑衣沉声以冰冷问道。 “家中有藏书一本,恰好是着重笔墨于类灵幻体的古籍。”李丹青双手一前一后,右手负后,左手则如一般书生手握竹简般置于腹前,若果不是其大腿外侧那柄入鞘弯刀实在过于抢眼,在这个瞬间,李丹青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我还以为这天下已经再没有任何人会记得铩幽了呢。”全身上下满是鲜血窟窿的黑衣男子略微有些伤感地晃了晃脑袋:“其实也怪不得天下人,毕竟时过境迁,这么多年以来,别说是铩幽了,就连类灵幻体也已是寥寥无几,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时代彻底淘汰了吧。” “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李丹青望向那对深红色的眼眸,以同情的口吻说道:“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明白一向眼高于顶的铩幽为什么会选择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家伙当宿主了。” 饥不择食又生不由己。在珍贵的生命面前,却是选择去死守那几乎是空谈的尊严,大部分时间,都是特别白痴的作为,尤其是在整个种族就只剩下自己一个独苗的时候。 “所以你和他的交易是什么呢?”李丹青一面冲着黑衣身后的姜乐冥招了招手,用手势示意其收回将要再起的蓄势而发,一面视线不离赤目黑衣,与之询问道。 此时,虽然街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因为风雨渐止而想着过来凑热闹的人,但除了此前仿佛是对着空气挥舞锋芒的姜乐冥,以及那个在众人眼中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般的书生李丹青之外,他们就看不到其他的什么东西了,包括铩幽掌控下的身形。 虽然后者在李姜二人的眼中未曾离开此地寸步,但在其他人眼里,他的身影连带那倒地不起的躯壳一起,就像是瞬间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眨眼就没了半点踪影,如此一来,众人想要凑热闹的念想,也在顷刻间被冷水浇灭了大半,人群很快就散去了,只留下那两个仿佛是在发神经一般面对空气对话的家伙。 “我帮他复仇,他助我活下去。”既然李丹青猜出了这场交易的本质,铩幽也就不假思索地坦白了二人交易之间的细节所在:“仅此而已。” “他的复仇,不会就是想把整个襄阳城的人统统杀干净吧?”突然想起与那黑衣初见时,后者的大放厥词,姜乐冥以此作为契机,一脚跨越了始终游离在外的界限,令这一场对话正式进入了三人会谈的境界。 铩幽控制着那人的躯壳,略微有些生硬地转向姜乐冥,先是上下打量了一阵那个虽然年轻,却在此前面对己招时表现得游刃有余的男孩子,稍作思索之后,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啊?”姜乐冥翻了个白眼,显然对于这不尽人意的答案不甚满意。“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好不好,别只拿半个答案出来糊弄人啊!” “我只能说这么多。”铩幽用食指凌空划出一个完美的长方形轮廓,依次作为象征,代表他与这具身躯的真正主人所签订的口头条约。“至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等我和他的交易彻底完结之后,你们就会了解了。” “但有一点我倒是可以透露给你们听。”铩幽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只要是能够离开襄阳城的,又或者能够躲开他两次追杀的人,他都不会赶尽杀绝。” “那不知道我们又算是哪一类呢?”李丹青一把捂住了正准备叫嚷的姜乐冥的嘴,看向那身上血槽已经逐渐被蠕动的血肉所填平的铩幽,镇定自若地问道。 “你们应该算是躲过了第一次追杀的那一类人,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或许还会再见。”铩幽用右手主动抚平了脑袋上左右两边的窟窿,缓声回答道:“至于你们所保护的那个女生,姑且就算是第一个逃过他两次追杀的人,以后,他是不会再去找她的麻烦了。” “这是你定的规矩?” “他自己说的。”铩幽拾起脚边的碎光,漫不经心道:“是他还算清醒的时候,主动跟我说的。” 第四百二十章 重逢 街道上有三人对立,街边又有不少人正探着脑道想方设法地去凑热闹,可不论后者如何观望,他们始终都只能看见并肩而立的姜乐冥还有李丹青,至于他们昂首在看谁,又在跟谁对话,许多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除了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之外。 陪着自家小姐经过一番长途跋涉,最终险些把一身老骨头都快要走掰了的孙鹰谲和邓夙启完美地融入了人群末流,他们俩,是在场众人中唯二置身事外,却能照样亲眼看见那铩幽降世的存在,远眺着那世间最后一道类灵幻体的风姿飒爽,两位老人面面相觑的眼神中却是瞧不出半点针对于那铩幽的情感流露,等到二人的视线匆匆掠过姜乐冥的时候,他们两人的眼眸中这才不约而同地亮起如同舌桥高架一般的惊讶之色。 一天之前的客栈相逢,两位老人对于当时就以一人之力挑翻整个诸葛家精兵劲旅的姜乐冥还没有投放太多的心机。那个时候,他们当中不论是哪一位,都只是把姜乐冥当作简单的天赋异禀来看待而已。一直等到这两位在襄阳城中再一次感受到那人的澎湃之力时,两位因心中座有昆仑而实力大涨的老人,这才姗姗幡然醒悟,马不停蹄地赶往那气机流转的所在地,只想着能够亲眼去见证那近乎于飘渺,却又宛如巨石般实实在在踏入心头的流光溢彩。 天下剑芒千千万,可几十年过去了,仍旧只有那一贯长虹的风姿让两位早年便已扬名立万的老人一直念念不忘,一直铭记在心又如鲠在喉。 两位曾视功名如粪土的老人之所以现如今会沦落到心甘情愿地去做那诸葛家的定海神针,与那一剑的破天长虹脱不了干系,又或者说,根本就是因为那曾撼动整座江湖的一剑,才让这两位老人不惜放下颜面与尊严,也要去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守家奴”的。 沙场之中的年少成名路,想要平步青云,就得置身于尸山血海,靠着那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劲与决心,才能一令号三军;江湖水深,但腥气却远不比动辄讲生讲死的战场来得浓郁,后者凡是讲究点到即止,而大陆风云榜中为人公认的对垒挑战制,也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所以,世俗皆道的武林功名桥,想要去成为那一鸣惊人的雄鹰,如何扳得下那些风云榜中常年名列前茅的“尸位素餐”之徒,就成为了每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子最初的江湖梦。 在那个不算久远的名剑未出,昆仑未定的年代,邓夙启与孙鹰谲就已是榜上有名的佼佼者。两人的恩恩怨怨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结下了梁子,从年少成名一直打到哪怕是现在,除了多了惺惺相惜之外,依旧是谁也不服谁,但在一个点上,素来都说东就要唱西的两人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地达成了共识。 那一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一位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穿着蓑衣说要同时挑战两人的晚辈;那一件事的结局是,两位老人就此由自由自在的江湖星空坠入了凡尘,在略有趁火打劫之嫌的诸葛家家主卑躬屈膝的请求下,心甘情愿地成为了日后南溟诸葛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但两位老人对于自己败在那个日后成就天下第一的剑圣手中,却从来都没有半点愤愤不平,哪怕正是因为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逼得邓夙启亲手折断了自己的佩剑,令孙鹰谲这辈子不能手握兵器,两位老人都从来没有展示过一丝丝的怨怼。 就因为他们输得心服口服,就因为那个意气风发的家伙,让两个亦是徐步进入暮年的老人家,再一次感受到了那股发于江湖,源于江湖,更当永世传于江湖的勃勃生机。 古井不波的人间百般聊赖到可怕,处处烟火缭绕的凡尘才叫人由心神往。而当两位老人在前些天竟能如那人于几十年前所言一般,终于再一次切身体会到多年瓶颈将破之时,他们心中对于那位可能一生人只有一面之缘的剑圣的敬佩,更是一跃成为如同供奉神明般的虔诚。 他们暂时还不知道那座落于江湖人心中的山峦叫做昆仑,也不知道那开山的鼻祖究竟该何去何从,但他们认得那缕剑气,哪怕其势只有十之二三,其威只有皮毛半点,他们仍是认得。 想到这里,两位宛如礁石般立于退流人潮中的老人再度不约而同地抬起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自己沧桑起皱的右手就像是对待其他人一般毫不留情,一掌过,不单止在两位老人的脸上烙下绯红灼热的纹路,更是让两位老人的嘴角于顷刻间淌出丝丝鲜血。 “邓爷爷孙爷爷,你们在干什么啊?!”正一个劲闷头向前的诸葛依依听到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如同敲锣般的巨响,连忙回头,正好目睹了两位老爷爷从手中余威中回神的那一幕,不顾那热闹的尾巴,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孙邓两人的身前,秋水眸子瞪得大大的,满是难以置信:“干嘛要自己打自己啊?!” “老邓头,那人曾经是不是说过‘除非自己死了,否则绝不会教徒’啊?”长眉孙鹰谲破天荒地没有去理会那个与自己非亲非故,只是纯粹觉得小妮子好玩才愿意跟在她身边的诸葛依依,而是转向那个垂丝没几根的邓夙启,郑重其事的语气中更是史无前例地不掺杂分毫调侃之意。 “好像是有这么说过吧。”邓夙启左右两手十指紧扣置于腹前,两根大拇指沿顺时针于虎口窝中旋转。 “那你觉得那个人......”孙鹰谲不论是吸气抑或是吐气,在这一刻,都彰显着弥足的寒霜刺骨。 “去认一下吧,如果身份真的属实,我们俩先前的行为,可能真的以死谢罪都不够啊。”邓夙启苦涩地笑了笑,回眸看向那个天天都喜欢揪自己为数不多的头发的诸葛依依,质朴眼眸中有歉意,但绝对没有哪怕只一丝丝的愧疚。 就在小公主还不曾反应过来之际,毫无征兆可言的一记划空手刀不偏不倚地拍在了她左脖上,只是一个恍惚,这位向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哪怕明知道待到赤目黑衣苏醒之后仍会在未来的某天大开杀戒,但对此深感无能为力的姜乐冥与李丹青却只能亲眼目送着铩幽的远去,没办法,他们压根没有办法去杀死那个在类灵幻体中堪称帝皇级别的人物,也就同样没有能力去斩草除根,做那为民除害的良心之举。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说不尽人意就不尽人意了,哪有什么假如自己再拼一点,再狠一点就能成事的道理可讲?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暂且还能归纳为勇者无畏,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多数时候,都跟提着荆棘编成的篮子去打水一样,非但篮里一场空,篮外的手还得被划得遍体鳞伤。 送走了黑衣,两人打算靠猜拳寻个苦力来把那个不省人事的郭洪给抬回客栈呢,这一回身的功夫,就望见两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人正肩扛一名女子缓步而来,长眉老人的衣袍拖地却不见当中双腿踢出任何起伏,似乎是在悬飘着;而那位扛着白衣女子的光头老人,脸上则是写满了忧郁。 正当姜乐冥和李丹青脑海中的思绪开始飞速旋转之时,这两位看似来势汹汹的老人却是在距离自己仍有五步之遥的位置站定不退,因年轻而多好意气用事的姜乐冥甚至下意识地以为他们是来找茬的,刚要准备迎敌,就见两位老人不由分说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自个儿所站的地方拱手作揖。 “两位老前辈这是什么意思?”别说是姜乐冥了,就连已经猜到老人身份的李丹青也是被吓了一跳,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沿左右跳开,略显仓皇地避开了两位老人那可能受之有愧的礼数。 初礼未有成效,两人原本还想再转身作揖,却是在冥冥中被一股柔力从地面承托而起,此刻正引动残存蒲意余韵的李丹青在旁尴尬笑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两位老人家都是前江湖的扛鼎之人,这一跪,可没多少人能受得起啊。” “小孩儿。”邓夙启没有理会李丹青半开玩笑的劝阻,一对深眸紧锁在姜乐冥的身上,沉声问道:“你刚才那把匕首是从哪里来的?” 姜乐冥的眼中飞快闪过一抹电星,随后无比镇静地回答道:“我自己造出来的。” “不可能。”孙鹰谲一口否认了姜乐冥的答案:“如果是你自己造出来的兵器,又怎么可能牵动得了此前的那抹剑罡?老老实实回答,这把兵器,是不是剑圣送给你的?” 这回儿,轮到李丹青为之心有提防了。不待姜乐冥作出任何答复,时下算得上是前者监护人的他淡然迈前一步,将之护于身后,嘴角维持上扬不变,柔然道:“这把兵器是我带着他四处闯荡时无意间找到的神器,见它生而便与我这弟弟有缘,便索性让他一直带在身边了,至于是不是那位剑圣的创造,我们真不晓得。” “他娘的...”孙鹰谲努嘴暗骂一声,正打算要重新措辞询问之际,却是被邓夙启给捷足先登了。 “我希望两位明白,第一,我们此番前来绝无恶意,只是好奇小孩儿兵器手中的来历。当然,如果你们不想回答,我们自然不会逼你们;”邓夙启一边说着,一边将肩上的诸葛依依缓缓放下,搂在身边:“第二,实不相瞒,我们两个曾与剑圣有过一场赌局。而当时那场局,剑圣赢了,所以我们才会为诸葛家效力。” “但同时,那一场局的赌注并不局限于此,向诸葛家效力只是一个形式过程,至于那真正的赌注,按照剑圣的意思,则是要等到他的徒弟横空出世以后,才能被提上日程。” “小孩儿,我自认还没有老眼昏花到那种地步,还是能够辨识出你刚才所使用的匕首,包括那召唤而来的剑罡,其实都是源自于剑圣之手的。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会问你那些问题,实际上,我们此番前来,只是想确认你和剑圣的关系而已。好让我们看看,看看你究竟是不是那个我们两个老家伙一直在等的人。” 第四百二十一章 师傅 “嘶...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透露一下你们两个跟那个剑圣究竟赌了些什么啊?”李丹青至始至终都没有将护于身后的姜乐冥暴露在那两位老人触手可及的距离之中,他就像是一座人墙高山,以外来者的身份硬生生地阻隔了事中人的交谈与凝眸对望:“毕竟两位前辈都已经是一大把年纪了,就算是换到剑圣初出茅庐的那个时候,您们应该也算是江湖长辈一类人,怎么说都不太应该会与那意气风发的敦煌打上交道才对啊?” “道理是这样没错。”邓夙启一手揽着“呼呼大睡”的诸葛依依,对于要亲手揭开自己过往的遮羞布这一件事,他仍是毫不避讳地微笑道:“我们俩在当时的确不算年轻,按照常理,也的确不应该跟未来的剑圣有关系,只是后者并不这么想,所以,我们三人才有了那场赌局。” “您的意思是......是剑圣主动去找你们的?”李丹青的眉毛快速向上挑了挑,故意用这蔚为明显的皮肉动作掩盖了星眸当中飘飘然而过的惊喜之色。 “不错。”邓夙启苦笑着点头,作为当年为数不多亲眼见证了敦煌一遇风云便化龙的老人,时至今日,哪怕是再回想起当初的那一幕幕,其心中的震惊仍是不减当年。“那个时候,在我们眼中,他不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菜鸟而已,属于那种就连入局已深亦不自知的家伙。我们两个当时不论是谁,都不屑于用正眼去瞧他。” “然后你猜怎么着?就是这么个呆头呆脑的憨瓜,一把便将自个儿叼在嘴边的狗尾巴草啪得一声拍到了桌子上,大大咧咧地跟旁边那个长眉怪说:‘老头,打一架,赢了位置归我,输了我给你做牛做马。’”邓夙启用空出来的右手刻意遮住自己对向孙鹰谲的半张脸,屁颠屁颠地向上凑了两步,对李丹青和姜乐冥呵呵笑道: “长眉怪素来都不是什么心态好的老头,一见到居然有晚辈敢在自己面前跳来跳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给桌子掀了,一把揪住那个‘憨瓜’,抓着他就给人家直接丢到了大草原上,说是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可结果呢?”邓夙启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才咋咋呼呼地向前耸了耸身子,绘声绘色地说道:“说时迟那时快啊,就只听到哐哐两声,一点不多,那号称兵器之王的长眉怪就直接躺地上了,灰头土面的。嗨呀!我这辈子就没见他吃过这么大的瘪!别提有多爽了!” 长眉孙鹰谲在侧盘手而立,听着那老伙计的侃侃而谈,自个儿倒是时不时地在旁做那仿若不屑一顾的吐纳呼气,当邓夙启偶尔触及深埋入他心底的秘密时,他的一对长白柳眉更是会在顷刻之间扶摇而起,去做那蓄势而发的姿态,但又很快偃旗息鼓。 可眼下却是被邓夙启给得寸进尺,这让只不过是稍微有些闷骚一点的老顽童如何能忍,几乎是复刻着跟当年如出一辙的行径,孙鹰谲一步跨到正讲到兴头上的邓夙启,一记手刀不偏不倚地劈在邓老头那已然是锃光瓦亮的后脑上,不遑多让地说道:“好意思说我?不知道是谁,连招都还没过过,就被人家逼得自己把自己的佩剑给断了!” “怎么?”不知是好不容易酝酿起的唱独角戏的闲情雅致被人打乱,又或者是因为自己的心中逆鳞被人当中触犯,还是两者皆有,邓夙启本是笑意盎然的脸色一下子垮入阴沉,他无比僵硬地转过身,狠狠地瞪了孙鹰谲一眼。 乍一看两人就像是又要再一次当场大打出手了,可结果下一瞬,那头上只有小草两三点的老人家却一点儿不按套路出牌,一转眼就又笑嘻嘻地侧脸面向姜乐冥,老大不小的古稀老人此刻就像是正撒泼打诨的熊孩子,向着孙鹰谲又是吐舌又是摇头地说道: “那你能说我打不过他?你能吗你能吗?你不能,欸因为我没跟他打过!嘿嘿,所以我根本就没有输,最起码我还留了点高人气魄;你咧,被别人打到后半年整天都腰酸背痛,输得一塌糊涂,狼狈得不成样子。这就是差距啊!” “你娘的。”孙鹰谲将粗袖挽过手肘,咬牙切齿的样子似乎已然按捺不住内心将要井喷的怒火,可奈何那光头的老顽童愣是一点都不愿意与之短兵相接,反手将诸葛依依抛到孙鹰谲的怀里,趁着后者一阵恍神的功夫,脚下揩油般划到了李丹青的身后,与姜乐冥站在了同一战线。 “干嘛?因为我现在老了,打不过你了,就想乘人之危啊?我告诉你,没门儿!”邓夙启就像是一根直接钉在姜乐冥身边的钉子,脚下自然生根,说什么也不肯从李丹青的背后移出半步,好让那气焰正盛的孙鹰谲有机可乘。 姜乐冥眼睛眯成一条线,颇为无奈地看了看身边的老爷子,又望了望不远处那个长眉老怪,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用拇指勾了勾李丹青的袖口,淡然道:“我能不能先回去啊,雪儿一会儿怕是要醒了。” “欸,等等等等,先别着急着走。”邓夙启拽住姜乐冥的右手,竭尽所能地睁大自己因为眼角深邃褶皱而愈发显得渺小的双眸,用当中洋溢的希冀精光可怜兮兮地凝视着姜乐冥,焦急道:“老爷子我这么拉下脸,连之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都给你翻出来了,你是不是也应该表示表示啊,老爷子我也不求多,只要你点个头或者摇个头就可以了。” 姜乐冥原本是不想理会邓夙启略有倚老卖老之嫌的强买强卖,就这样事了拂衣去来着,可奈何那腕间传出的潜力却让他一时半会儿难以挣脱。不愿撕破脸皮,同时又不想再多浪费时间的姜乐冥,迫于无奈就只能在此刻用幅度微乎其微的颔首作为老人渴望已久的回应。 哪怕是九成九的疑似可能,它所能带来的脚踏实地之感,也远远比不了一件为人亲口所承认的事实来得更叫人心满意足。 所以邓夙启在那个瞬间笑逐颜开,就连已然作势欲打的孙鹰谲,亦是暂时抛下了针对于邓夙启的愤恨,一双深眸中的情绪波动可谓是变化自如,仅在顷刻间便已幻化出无比郑重的色彩。 来去当如风的他仅用两个闪身的功夫便已将诸葛依依暂时安置在那郭洪所躺卧的栏杆边上,紧接着就与才从李丹青背后退出来的邓夙启同时单膝跪在姜乐冥的跟前。这一次,两位老人动了真格,所以连李丹青都没能及时将他们的身形扶住。 两个已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人,此刻却是没羞没臊地拱手向几乎是晚了自己两个辈分的姜乐冥敬声道:“师傅!” 别说是置身其中的姜乐冥了,就连李丹青一时间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位老人的毕恭毕敬,旋即招惹来的便是长达半晌的静默无声。 老人心悦诚服地跪着,两位晚辈却是呆呆地站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位前辈这是为何啊?”李丹青和姜乐冥异口同声地问道。 “曾有幸受到剑圣的指点,却一直没有机会报答这份恩情。”默契十足的,除了李丹青和姜乐冥之外,同样还有邓夙启以及孙鹰谲:“以后也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有和他再见的一天,所以只能是先把这份礼数敬给你了。” 能够让古来至今都在大陆风云榜上赫赫有名的存在自觉自愿地向自己躬身跪拜,人生在世,这样可遇不可求的经历只要有一次,都已足够称之为不虚此行。 “会不会再见......”兴许是两位老人的言语触动了姜乐冥内心深处的柔软所在,他眼眸中的星光迅速暗淡,尽管不过是只一瞬的失神,但那刹那的失落,却仍是没能逃过游历红尘人间数十年的两位老人的法眼。 有很多事情的盖棺定论,往往需要的,不过只是一刹电光火石的瞬间,尤其是心中已然隐隐有了事先预感的情况下。 两位老人面面相觑,眼神当中那些原本还是彼此针锋相对,谁都不让谁的火舌喷涌,在这一刻悉数归于风平浪静,有落叶扫入平静的池水,荡起回旋的涟漪——原来他真的...... “两位前辈要做的事情做完了么?”强装镇定的姜乐冥若无其事般耸了耸肩膀:“如果完成了的话,就请带着那位女子回去吧,我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 尽管两位老人还一句话没说,但他们内心当中那股姗姗来迟多年的叛逆想法,却是在尚未有起色的时候,就已经被姜乐冥这句话的无心插柳给彻底否决了。 “好吧。”既然姜乐冥已经语气委婉地给出了逐客令,本就不算矫情的邓夙启与孙鹰谲也就没有在地上拖沓些什么,二人一同起身。 作为导致诸葛依依昏迷不醒的“罪魁祸首”的邓夙启率先走向那位昏睡的小公主,他远去的背影显得略微有些蹒跚。 长眉孙鹰谲并没有立刻转身离去,而是神情隐约有些呆滞地杵在原地,看着同样是转身就要离开的姜乐冥,他咬了咬牙,欲言又止的挣扎写在脸上,但最终并没有付诸实行,只是默默无声地目送着单人的远去,直至其进入客栈,直至其身影消弭。 折返去扛郭洪的李丹青在经过孙鹰谲身边的时候略作停顿,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了几个简单至极的字,却让孙鹰谲的阴沉眉宇在短时间的豁然开朗后,演变成更为阴郁的感伤。 ——昆仑山,为剑所开,为命所筑,为灵所赋。 第四百二十二章 草坡 “老孙,刚才那娃娃,跟你说了什么?”邓夙启此刻已经重新抱起了昏迷不醒的诸葛依依,手脚动作固然轻盈依旧,但眉眼之中那一抹温煦和柔均不再的冷淡,却还是揭示出他在对待诸葛家的小郡主时,那可谓是“今非昔比”的差别,至于他口中的那个娃娃,自然就是刚才身形后至的李丹青了。 孙鹰谲耸拉着脑袋,任由双手随意垂在大腿两侧,有透着丝丝仿佛隶属于隆冬寒意的清风自其指缝中吹过,却仍是不比他此时此刻萦绕于心间的心灰意冷。 直到邓夙启托着那个恃强凌弱惯了的女娃娃来到跟前,于自己的面前切了切手掌,孙鹰谲这才从沉冥中醒了过来,晃了晃脑袋,摇掉了深邃眼眸中的惋惜,他冲着邓夙启挤出一抹人不人鬼不鬼的尴尬笑容,略显沙哑地缓声回答道:“没啥,就是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儿而已。” “你以为我这回会信你?”邓夙启好说歹说也是脑袋光得差不多了,暂且不说是聪明绝顶,再不济最起码也得学会转弯了不是?所以他这才会用空出来的左手一把搂住孙鹰谲的胳膊,硬生生地凭借着自己大他一号的身形,做了个一力降十惠的泰山压顶,当然这只是皮毛之中的皮毛。 然而,就算是开玩笑的举措,放到平时,从来就不喜欢与人勾肩搭背的孙鹰谲定然会立刻将自己摔到一边去,但这一次,他却没有这么做。要说是一时动作的转变还算情有可原的话,那么数十年均如一日的习惯此刻却百年难得一遇地突然偃旗息鼓,这一刹的变化,到底还是让邓夙启联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到底说什么了?” 孙鹰谲没有转过脸,只是用斜眸的形式象征性地瞥了瞥跟自己斗了大半辈子的邓夙启,仰天呼出一口浊气,气息不尽深沉地幽然道:“剑圣他真的......” 邓夙启的瞳孔在这个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前些天,我们不是感觉到自身修为的瓶颈松动的痕迹变得越来越明显了么?”主动跳过不详的孙鹰谲话锋一转,将邓夙启的注意连带引向了另外一个看似毫不相干实则息息相关的既成事实。 “嗯,而且不光是我们,很多人都感觉到了。”邓夙启点了点头,只想着作为捧哏的他原本还等着孙鹰谲继续往下说来着,可见后者久晌都不曾再续下文,仅用单只深意无限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在这样的对视持续了大概几次呼吸的寂寥时间之后,幡然醒悟的邓夙启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颇为难以置信地磨牙启齿道:“难道是...他?!” “剑圣他,把自己赌在了过去,又把属于未来的一切都安放在了师兄的身上。”孙鹰谲负手而立,昂首望天,呢喃道:“我们这两个受人恩惠无限的老东西,在弥留之际,是不是也应该为那一直以来都口是心非的剑圣,做一点点的贡献呢?” “那你打算怎么做?”邓夙启与孙鹰谲并肩而立,两位精神矍铄的老人齐齐远望襄阳东门,在不久的将来,那里就会有铁骑纷沓而至。 孙鹰谲低下头,俯视着地上那些因为陆地青虹的肆意妄为而洒下的碎石瓦砾,轻吟道:“用不了多久,整个襄阳城就会变得更乱了,那个时候,如果他还不曾离开......” 只不过是一记浅显至极的舞袖,却是瞬间蒸发了铺满一地的碎石。 “赶紧把我们家的小公主弄醒吧,别一会儿真给人家把穴给封坏了。”孙鹰谲抖了几下肩膀,将邓夙启从自己的身上甩了出去,紧接着单手捋起长眉,回身望了眼那已然沉寂无声的客栈,在心底暗自做出了一项可能会是有死无生的决定。 从襄阳城出发,向北走约莫五百来米,便是一处视野极佳的上行斜坡,登上去虽然略微有些麻烦,但是在之上居高临下,却足够能远眺整座襄阳城的布局。 此时此刻,仅有生命力极度顽强的小草绽满一路的斜坡上,正有一位翻身下马的披甲将军正远远地打量着那座迟早都会是自己囊中之物的襄阳城,而在他的身旁,则有共计二十位原地待命的骑士。 一马当先的将军身形臃肿如球,哪怕是穿着已经加大一号的结实盔甲,也只能是堪堪覆盖住他那呼之欲出的圆润肚皮,尽管整体的四肢比例放到常人身上算是标准身材,但在他的身上,却只能配得起短小精悍这么四个字。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圆滚滚的胖子,脸上作为将军应该有的英气逼人他一分不差,作为从沙场伏尸千千万中历练出来的血性,他一人更是足以力压身后二十骑的总和。 胖到甚至连迈步都感觉需要靠左摇右晃来勉强维持平衡的他,却能够在南溟分崩离析后迅速崛起,甚至于一举成为当今泽西州上最不容小觑的一股藩王实力,种种身份汇于己身,如此,又有谁敢在这个胖子的面前以貌取人呢? 胖子的右腰带上悬着一把砍刀,左腰带上则是挂了一把双钩长鞭,两个锋利无比的鹰爪钩朝内,恰到好处地卡在腰带与皮肉之间的分层,被肚皮撑大无数倍的贴身甲胄的左胸位置,曾有人用小刀在那里歪歪扭扭地刻了两个字——诸葛。 是的。时下正在五百米外远观襄阳的,正是泽西州上草野所认为的非正统,但却最具帝王相的诸葛家家主,诸葛澈。 在南溟势力尚未瓦解之前,诸葛澈就已经凭借着自身将兵更将将的出色才华,博得了先帝的青眼相加,特地颁布诰令,特许之于将军行列连跳三级,一路顺风顺水地踏足于金字塔塔尖的巅峰位置。 如果先帝不曾选择带独生子姜行共赴天灵战场,而是让与之位于同列的诸葛澈率兵相随,那一场顶尖战力相差过巨的硬仗或许仍然会输,但至少不会输到连帝皇的脑袋都得留在异乡。哪怕是诸葛澈要将自己的一身肥肉全都剜下来才能救回姜金明,他亦会不假思索地奋不顾身。 但世事没有如果,姜金明没有带上那个他从乡野中一手提拔成将军的诸葛澈,而是选择带上自己那个入了将军之位,却是只懂得孑然一身到战场上横冲直撞,以力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儿子,然后,便输得一塌糊涂。 诸葛澈历来发誓效忠的,从来都不是那一面姜家的旗帜,而是那亲手救他脱离苦海,将自己从饿死的边缘解救出来的姜金明。 眼下先帝已逝,继任的新王又是个胸无大志的孬种,听说哪怕到了现在,仍是每夜睡到三更时分就会被关乎于那场战争的噩梦惊醒,吓到失禁,才十来天的功夫,雕龙被褥就已经换了不下百套。 想让自己依附着他远渡到行天去复仇?那恐怕是等诸葛澈自个儿都入土了,这八字别说是一撇了,就连墨都不一定能磨好。 诸葛家的荣华富贵,全都是姜金明给的。如此恩典,诸葛澈永世不忘。所以,就算是继任的新王再怎么无能,他也不会去当那彻头彻尾的乱臣贼子,至始至终,他想要的,不过是帝王手中那一张得以号令三军的虎符,并以此召集整个南溟帝国的军力,与那天灵再战一次,仅此而已。 以诸葛澈个人见解来说,诸葛家的据地自封,与其他那些心怀不轨,尤其是已然明面上与南溟帝国彻底撕破脸皮的轩辕家族,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但至于这种差别会维持到什么时候,主要看的,就是那新王对于虎符的执念了。 一共十八次上书未果,二十二次早朝请愿被或直接或间接的无视,如此换来的,便是诸葛澈举家脱离南溟帝国的势力。 不知身形圆润,心思更为玲珑的诸葛澈望着远处的那座襄阳城,正在心底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夺了襄阳,就等同于手上谈判的筹码又多了几分颇有重量的加持。 叛离出南溟帝国的藩镇势力数来数去,能够真正让帝国伤筋动骨的,其实也就大概一只手的数目而已,诸葛与轩辕自是其中最为当仁不让的那一号头筹。至于其他的那些小鱼小虾,说白了也就是想凑个热闹,看看那所谓的乱世出英雄,能不能给自己带来几分收益而已。 如此的易与之辈,暂时还未忘个人臣子身份的诸葛澈已经灭了二十来个了,再算上这个被轩辕家同样是作兵家必争之地的襄阳城,如果不出意外,诸葛澈下一次入京,手中的条件就已经多到了哪怕是傻子也能瞧出震惊味儿来的境界,如若这样,那贪生怕死的孬种还是不愿意将虎符拱手相让,他诸葛澈,恐怕真的就得先挥兵南下,率先打了那座风雨飘摇的南溟皇宫了。 诸葛澈俯身拔出一根染着泥的小草,也不等那些骑士出言提醒,就直接赛进了嘴里,看似津津有味般咀嚼几下后径自咽了下去,肥硕但却不失霸气的脸上闪过一抹久违的神色。“这一年间的变化真算得上是那什么...苍啥...桑啥...来着?” “沧海桑田。”近在咫尺的骑士先是躬身侧面,然后再掩嘴回应,动作行云流水。 大将军没读过书,目不识丁,就连上书给皇帝的文案都是委托骑兵营里的同袍帮忙写的。这是诸葛麾下铁骑人尽皆知的事实,但从来都没有人敢因此嘲笑大将军。 以前的庙堂中曾有臣子在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直言大将军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文盲,当时的先帝对此不予理睬。 翌日,前一天还意气风发的臣子,这次上朝时,却是断了四肢,被两个骑兵用担架给抬进了皇宫。 这一次,先帝眉宇间倒是略泛笑意,他从高高在上的宝座缓步走下,特意来到那已然是气若游丝的臣子面前,同样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先帝却是在盛赞大将军的军事才能,逼得那人当场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拿诸葛澈没读过书这一点开涮。 “对,沧海桑田。”诸葛澈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呵呵笑道:“一年的变化沧海桑田,可唯独这带泥小草的味道却是一点儿没变啊。” 诸葛澈刚一说完,眼睛却是有意无意地瞄向了那个好心提醒自己的骑士。后者顿时毛骨悚然,赶忙翻身下马,从泥坡上抓起一把野草,囫囵吞枣般往嘴里塞。 第四百二十三章 大将军 从那翻身下马再到拾草塞入嘴中的一气呵成,从始至终,身形肥硕的诸葛澈其实并没有说过一句意在言外的话语旨在要那麾下骑兵难堪,后者的行云流水,多半是已近乎于条件反射的动作所引致的结果,至于这则条件所在,就是诸葛澈那肥头大耳脸上夹杂的狭长却又满溢英气的双眸。 若是大将军一个下意识的回眸在没能及时散去瞳中锐气的话,那不怒自威的神情便足以令整个诸葛铁骑为之胆寒动容,比起外人所熟知的目不识丁,大将军在整个诸葛铁骑之中的名声,最为响亮的是喜怒无常,没有人敢去揣测大将军的心思。 而至于那些敢于上前提意见的,也都基本做好了像如今这名骑士一样的食草准备。也正因如此,诸葛铁骑在扬名立万之后,军阵中也逐渐多了一个专属于诸葛家族的,如同笏板一样却是无形的所谓“后路草”,专门用来“对付”时常反复的诸葛澈。 外人眼里,诸葛澈是一任杀伐果决的铁骑将领,不论是对敌抑或是治兵,都讲究一个简单而纯粹的字:狠。治兵狠,所以不随心意者杀无赦;克敌更狠,凡是诸葛铁骑踏过的城池,往往都将寸草不生。 可管中窥豹说到底,能够见到的东西实在太少,当中阐述多数所谓“事实”在真正明眼人的心中,往往都只能当个茶余饭后的谈笑话于酒桌上一笔草草带过而已;不过这个世界上可没有那么多的明眼人,所以这么些靠着半蒙半猜得出来的结论才能够于泽西大陆上大行其道,用不尽真实的流言蜚语彻底稳下了诸葛澈头顶的嗜杀帽子。 但只要是与诸葛澈有所交集的,尤其是那些三生有幸能够成为诸葛纛下兵的士卒,其实都知道这位大将军在多数时候都是只“中看不中用”的纸老虎而已。 诸葛澈攻城掠地堪称一流,但出道以来,哪怕是到了现在,贫民草根出身的他仍有底气拍着胸脯去说自己从来都没有杀过一个不该杀的人。 就算他的腰间曾被一位假意投降的妇人用小刀划出一道三寸长的伤口,诸葛澈也没有因此像外界传闻那般勃然大怒,恨不得将妇人大卸八块,吃其肉,喝其血,相反,他却是大大方方地放过了那位妇人,单骑驾马出城。 而治兵方面,虽然说大将军的一个眼神就能让披甲骑士翻身下马大口吃土,但这种事情做与不做,其实都没有什么所谓。诸葛澈并不会因为自己带的兵中有人出言顶撞而就恼羞成怒,要立刻杀鸡儆猴之类的。“后路草”,包括骑士此番下意识的动作,其实都是士兵们心甘情愿的习惯动作而已。 诸葛家的士兵当中之所以会有如此“歪风”盛行,说到底其实并不是诸葛澈本人的责任,而是当年那个与诸葛澈一同深受圣恩,并与大将军一起在泽西大陆上白手起家,建立起铁骑军阵雏型的林知白笔下生风又能口若悬河所招致的结果。 林知白,又或者因应先帝赐名而称之为林毒舌,是一个大家氏族的子弟,生而就有无比高贵的身份,却偏偏在从政时与先帝带回来的,草根出身的诸葛澈情投意合,二人一内一外,一文一武,分工合作又双管齐下,这才令能够扛着诸葛大旗的军队得以成为现实。 林知白自为文士,带兵打仗远不比天赋异禀的诸葛澈好,但却胜在对于人心的把控,诸葛铁骑的数目之所以能够在短短几年内连翻数倍,且士兵质量一直位于南溟帝国的前列,有很大一部分都要仰仗于林知白足不出户便足以运筹帷幄的渊博学识。 宛如一盘散沙的队伍,不论当中的个体实力如何强悍,只要是没有到达那种以一挡百的万人敌境界,肯定是比不上拧成一股绳的洪流势力的。 而就算是真的有万人敌坐镇其中,在面对着那如同排山倒海般涌来且一个二个都悍不畏死的铁骑冲锋时,同样也会有力所不逮的那一刻如期而至,到那时候,没了武道上自成气象的磅礴加持,始终无法超脱于人之界限的万人敌,也终会被马蹄给踏成肉泥。 那种凭借在武道上有所造诣就敢在南溟帝国面前叫嚣的江湖之徒,诸葛家已经杀了不下三十余个,从一开始可能要百人换一人,再到后来的七十人,六十人,直至近年来的四十八人。诸葛铁骑明显正迈步走向一个足以令江湖中人各个闻风丧胆的新巅峰。 而这一切的根本,能够让诸葛澈在桀骜不驯的铁骑中一呼百应且无人莫敢不从的根本,就是在一年前因病去世的林知白。 是他发明了所谓的“后路草”,是他在诸葛军中让大将军的名讳得以立威,正是仰仗着他在治军初期只要违抗便斩立决的冷血无情,以及打了胜仗后不加吝啬的赏赐,才让诸葛铁骑的军令愈发严明,逐渐成为南溟帝国本就阶级分明的军政中的一股清流异类。 经过林知白长达整整十七年的苦心经营,诸葛铁骑当中的阶级,就只剩下了两种,一是高高在上,不容置疑的土皇帝——大将军,二便是中郎将,校尉还有普通士卒杂糅在一起的士兵行列。 说一不二,最看重的当然是人格魅力,但如果没有林知白在帷幕后几乎环环相扣的布局,草根出身的诸葛澈想要坐到今天的位置,想要带领着铁骑震慑整个泽西州,不说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是金子总会发光,但至少整体而言的时间,可能要押后两座春秋有余。 诸葛澈大将军的威严是林知白亲手给的,也在后来的发展中,逐渐成为了每一个头顶诸葛之名的士兵所公认的一件事实。 “行了。”诸葛澈没有转身,只是稍稍耸动肩膀,用低沉的轻吟叫停了那个仿佛吃草吃上瘾的骑手:“这儿的草本来就没几根,要再给你这么吃下去,你想让你家媳妇一会儿吃啥?吃西北风?” 未曾翻身下马的骑士们眼中隐含笑意,先是看了看那个五体投地,恨不得将头直接埋到土里的同袍,再望了望那匹自通人性的骏马,留意到后者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所流露出的些许怨怼之色后,忍俊不禁的他们险些大笑出声。 “回去找你媳妇去儿。”诸葛澈扬起单手,看样子是要作势欲打,但放到那已经把腮帮子塞满秋意的士兵眼里,却是天大的恩典。 他赶忙站起身,一口咽下嘴中残留的芳草萋萋,顺带从边上抓起一把新鲜的嫩草,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战马身边,先是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掌中青草为之奉上,等它不情不愿地吃完香草后,骑士这才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手脚极为利索地翻身上马,白了那一众光顾着看热闹的同袍一样,便不再做任何无谓的言语。 说多错多啊。 作为中郎将的他在心里感慨道。 “后天,是个好日子呢。”诸葛澈摩挲着指尖的纤小沙石,柔声喃喃道。 听到诸葛澈的低吟,二十余骑均是同时倒抽一口凉气,紧接着,他们彼此眼中燃起了由杀意点亮的星光,但有一人却有些与众不同。“大将军,那小姐她应该怎么办?” 诸葛澈凝眸望向那个偏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好方便逆流而上的家伙,眉宇之间的深沉不再停留于一如既往的英气,而是真真正正地多了一抹厌烦的戾色,纵使很快消弭。 独树一帜的那人身材在一众铁骑中是以一种另类的方式鹤立鸡群的,不论是臂膀抑或是身高,他哪一个都比不上在场的二十余骑,独一人便霸占了吊车尾的位置。 乍一看就知道没有任何武将天赋的他,此刻却能穿着甲胄,身骑行阵之中唯一的白马,于二十余骑中成为了那个勇气最甚的杰出之辈。 大将军的逆鳞总数有多少至今还没有一个准数,但至少他的心肝宝贝——诸葛依依绝对能在其中占据分量颇重的一席之地。 要知道,至今为止,还没有人敢像他一样,在大将军的面前直言关乎于诸葛依依的事情,因为如果那样做,势必会惹来诸葛澈的不满,毕竟作为父亲,后者对于宝贝女儿的保护欲,已经快要到病态的境界了。 可偏偏就是因为这种极致的保护欲,才让诸葛澈会在前些天因为一些事情而不得不与诸葛依依大吵一架,两人闹掰后,小公主带着两根定海神针连夜离家出走了。而根据诸葛澈现在所掌握的线报,诸葛依依他们已然于今早抵达了襄阳城。 至于那线报的来源,则正是面前这位男子。作为诸葛麾下唯一一支斥候队伍的队长,男子对于各种情报的把控,与他老爹在把控人心方面的手段,可谓是如出一辙的登峰造极。 男子名叫林必茂,是林知白唯一留在世上的独子。 “你真的确定她在哪里么?”诸葛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翻腾的情绪。 “回禀大将军,我确定。”身材瘦小但语气当中的毅然决然却是一点不逊色于其他将士之气焰的林必茂回答道。 “那你帮我去把她带出来吧,不需要带回家里,只需要带离襄阳即可。一天半的时间,可足够?”诸葛澈伸出两个手指。 “属下定不会让大将军失望。”林必茂抱拳示意,随后驾马下坡,朝襄阳一骑绝尘而去,掠影起出长烟,自中白马出淤泥而不染。 第四百二十四章 复苏 结束了屋外纷争的姜乐冥与李丹青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进入客栈,哪怕掌柜的明知道楼顶上的大坑与他们不无关系,却也不敢出言多说一句话,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哪能有那脾气去跟明显是意在隐匿自己真实实力的江湖中人叫板?他可不觉得自己命太长了,长到可以适当地挥霍一些来赚个真正的血汗钱。 所以他只能哑巴吃黄连,幸亏那两位大人似乎也并非是那些个蛮不讲理的江湖草寇,非但没有像某些人一样仗势欺人,还特别好说话,除开先前订房时的那袋银子之外,那看上去就像是满腹经纶的书生还特地又重新给了掌柜的两块银子作为补偿,只不过这一次,向来见钱眼开的掌柜说什么也没敢收就是了。 进入客栈后的姜乐冥与李丹青就此暂时分道扬镳,前者原本只是想向店内伙计拎一张板凳守在雪儿的门前来着,只是与之有灵魂联系的黑雀突然言语,说雪儿已经快要苏醒了,这才让姜乐冥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神采以及一些仿若视死如归的毅然决然推门而入,哪怕是这一次十有八九都得被雪儿姐痛骂一顿,他也得亲自去确定一下师傅的女儿是真的如黑雀所言一样并无大碍。 至于李丹青,则是在把充当了牺牲品的郭洪安顿好之后,便是只身一人去往客栈大堂,冲那殷勤写满一脸的掌柜要了张边上的桌子,点了几个小炒及一壶襄阳专产的樱绿茶,自顾自地坐在角落里发着愣。 李丹青其实并不喜欢喝酒,他这辈子唯一衷于的酒水,就只有诸葛柔那边亲酿的米酒,仅此而已。他也说不准这到底是因为那边的米酒好呢,还是纯粹是对那个人情有独钟。不过,再飘香四溢的酒,李丹青喝起来却不比那米酒来得香醇;再沁人心肺的酒,李丹青闻起来却不比那米酒芳香扑鼻。就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有名酒,在他的心目中仍是不比那过程简单,用料更简单的米酒。 兴许真的是因为那个人吧。李丹青自嘲地笑了笑。捧起那由如履薄冰般的伙计所斟得七分满的茶杯,先高举过顶,像是敬天,再然后便如同江湖侠客豪饮烈酒般,将之一饮而尽。樱花的香气在舌尖久久环绕,绿茶的浑厚伴随着热气在腹部扶摇,先落而后至,带出一阵微苦的回甘,陪着樱花之芬芳同绕味蕾,带出一刹颇为奇特的味觉。 樱绿茶那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特色让李丹青很快就又一次自个儿满上了茶杯,看着漂浮在浅色茶水上的花瓣,李丹青的眼神于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了几分。 只有在客栈静下心来的时候,李丹青这才觉得生命仿佛真的属于自己,平日里四处奔波的操劳,在这一刻悉数烟消云散,在鞘蒲意的刀芒亦于同时散尽了对敌时分常常挥之不去的凌冽,有叫人如沐春风般的光晕流转自刀鞘尽头盘旋而出,光纹就像是被风吹动的蒲公英,在空中飞舞,落地生根又随遇而安。 只有当李丹青真正放空的时候,其专属的唤灵兵器——蒲意——才能绽放出它最为鼎盛,同时却又是最为人畜无害的光华。 “等回去的时候再向她讨几壶酒喝吧。”李丹青在心底对自己低声说道,心田中的自己正笑得灿烂。 恍然间,楼上传出来一阵叮呤哐啷的声音,那几乎不绝于耳的破碎声不像是有人不慎脚滑摔倒在地上了,而是有人正在以抛东西来泄愤,用这些叮呤哐啷的破碎清越去充当那歇斯底里的怒吼。 在桌后还惊魂未定的掌柜昂首望了望自家的天花板,兴许是内里的情感作祟而导致的幻觉,他仿佛亲眼看见嘎吱作响的木板所带出的摇摇欲坠,掌柜的连忙招来伙计,想要派他作那敢死先锋上楼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没等那伙计沿着楼梯走个几步,一声娇喝便如洪水般冲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滚!!!” 如果说那被掌柜看中的幸运儿伙计一开始还能勉强维持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但在切身经历了这场震耳欲聋的雷鸣怒吼之后,也是被吓散了自个儿的胆子,他一手抓着楼梯边上的把手,一边可怜兮兮地望向同样是汗流不止的掌柜。 那一声怒吼如果只是简简单单的声音大或许还不会怎么样,可偏偏娇喝声还不止步于此,顷刻响彻整个客栈的清越更激起了在场所有人内心深处的情感波动,犹如万千柄利刃直刺心扉,贯穿而过后又回旋往返,接连几次,在每个人的心头带起一阵宛如窒息般的压迫力。 平日里能够肩扛两顶大盅来去自如的健硕伙计,此刻虽是站在了楼梯上,却是连抬脚都显得无比艰难,浑身上下那几乎肉眼可见的颤抖无不宣示着他此刻被动的无能为力。 “这种能力...”置身事外的李丹青在察觉到有隐形气浪翻腾而至的那个瞬间本还没有欲要出手制止的意思,等到后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至已然快要一发不可收拾的那一刻时,他这才轻轻抬出一指,在桌面上接连叩了四下。 实心木桌应其四指的落叩却是震荡出犹如擂鼓般的巨响,四声空灵齐奏,于眨眼间在客栈中开出一道足以囊括整个大堂的虚幻立体,将大门连带窗户一并以无形封死,不让那阵很有很可能飞跃万里的气浪从当中脱离。 紧接着,他默默站起身,单手摁刀,脚尖只是在地上侧转了半圈,在场众多没有任何武道经验的普通人都于顷刻间感觉到了一股浩然大势扑面而来,一个二个就像是亲眼目睹了狂风掠过芦苇荡激起雪浪翻腾的震撼一幕。 未出鞘,未动腕,刀却已斩。 以电光火石间的应对碎尽那女生下意识怒吼中所掺杂的逼人气势后,一脸云淡风轻的李丹青安安静静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至于其桌面上那些原本还是热气腾腾的菜肴在这不过一息的瞬间就已然全数变得冰冷。 李丹青将已经拿捏在手的筷子小心翼翼地放回正不断向下散着飞灰的台面,向着那徘徊在破碎边缘的木桌轻送出一口长气,以此稳固了它那乍一看就知不久矣的残命。 “从姜乐冥再到雪儿,大伯还真是给这人间留下了一份大礼呢。”李丹青从腰间取下一枚蒙尘日已久的令牌,掸去其上方所浸染的灰尘,看着那栩栩如生的飞龙镌刻,有些哭笑不得:“只是没有引路明灯便不知去向的馈赠,真的能物有所值么?” 李丹青正想着,然后就瞅见那楼梯上滚下来一团狼狈不堪的身影,他双手抱膝,将脑袋缩进怀里,整个人以身体化作椭圆球体,从直上直下的楼梯间狂奔而来,期间还顺带撞飞了那个在楼梯间进退两难的无辜伙计。 二人齐齐扑到没来得及打扫干净的地面上,掀起好一阵蒙眼的灰尘。 “哟。”李丹青将令牌隐入自己的袖间,淡然站起身,向着迅速爬起来的姜乐冥缓步走去。就在他转身的那个瞬间,失去了存世依凭的木桌连带着桌上菜肴一并化作齑粉,散落在微风之中,连一丁点的残骸都不曾留下。 “怎么这么惨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正拍打着衣袍上灰尘的姜乐冥,李丹青的脸上显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哼。”姜乐冥没有搭理李丹青的冷嘲热讽,掸尽身上落尘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迎难而上”,再一次向楼上马不停蹄地跑去。 “啧啧。”被抛掷脑后的李丹青默默摇了摇头:“死脑筋,安慰女孩子可不是单靠一味模仿牛皮糖的死皮赖脸就能成事儿的啊。” “嗯...四次吧,四次就差不多又得滚下来了。”李丹青话音刚落,便是立刻加重了自己的呼吸声。 不多不少,就在他做第四次呼吸的那一刻,有一枚人形炮弹直接从楼道边上飞了出去,一路横冲直撞,威势偏偏不减分毫,眼看就又要在掌柜的注视下,于客栈门前梅开二度地炸出一个深坑了,一道柔光却时在那道身影即将与硬木碰撞的前一刻救驾有功,将其以柔和反弹回了地面,被李丹青用一记拂袖稳稳接住。 “还要上去讨打吗?”李丹青用前臂恰到好处地卡在姜乐冥的腹部。 “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丹青叔你上?”纵使灰头土面却不见双眸当中神采有何消减的姜乐冥一把甩开了李丹青的手,以鄙视的神光白了李丹青一眼。 “换我上去结果应该跟你差不多。”李丹青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毕竟想要改变这种事情,不应该是靠像你我一样的外人,而是取决于她自己的努力才对,等什么时候她自己走出来了,一切就会恢复正轨了。” “丹青叔,别说这些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大道理好不好?要是雪儿她真的能自己走出来,我也不用费那么大心思了。”姜乐冥喟叹一声,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近二十多天来雪儿姐那几乎没有怎么变化过的浑浑噩噩,啧了啧嘴。 “师傅他...对于雪儿来说,很重要。” 长叹过后,姜乐冥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咬牙踏上台阶,往雪儿所在的房间稳步走去。 银发的倩影站在窗边,呆呆地凝望着远方的碧蓝长天,两行清泪从几乎没怎么眨过的双眸中流淌而下,源源不断。 “雪儿姐...”身后大开的房门,那个仿佛永远都不晓得示弱为何物的男生又再一次地踏进了框内。“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 “我们总得向前走啊。” 第四百二十五章 相遇 半掩的窗口外正铺设着大雨初霁后的街道,白阳坠下柔光,又被如同镜面般的水心映射而起,照出一如海浪般的粼粼波光,偶有高楼倒影藏匿于石板之下,在嘀嗒涟漪中波动不已,为这自昨夜起就尤为安静的襄阳城增添了难得一见的动态。 刚刚苏醒的雪儿眼角噙着泪花,她就站在窗口位置,绯红的纤纤玉手一只搭在窗框边上的起伏,另外一只则是在一直轻轻拍打着大腿前侧,每一次敲击就会带起浅浅的,犹如打嗝一般的呜咽,晶莹恒常悬而不落,终是汇成了一颗偌大的剔透珍珠,挂于睫心,摇摇欲坠至将离。 在已经连吃两道毫不留情的闭门羹之后,姜乐冥就算再怎么坚持不懈,也没有选择于门前更进一步,他徘徊在门框边缘,小心翼翼地确保着自己纵使声微的嗓门也能让雪儿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想过分刺激雪儿,但更不想看到当初那个一颦一笑均可令繁花为之生出艳姿的姐姐就此无限沉沦,一直落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底部,呼天唤地皆不灵,就此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 敦煌临走时的最后残言纵使满溢着对于女儿的不舍,但却并没有直接说给那近在咫尺,贴在自己胸脯号啕大哭的雪儿听,而是以委婉的方式连带着毕生所学一并传达给了当初在侧哽咽的姜乐冥。也是那时,敦煌第一次以父亲的身份,将雪儿全权托付给了姜乐冥。 而作为剑圣唯一亲传弟子的姜乐冥,正是自那时起,肩上的责任就已经远超了同龄的所有人。 由不忘初心的复仇意,到感恩戴德的弟子情,再有照看师姐的责任龙袍加身,几乎是层层递进的职责悉数压在了他的身上,压在了他那还不过十八岁的肩头。姜乐冥却是一一承受,毫无怨言。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这是姜乐冥的妈妈在去世以前时常挂在嘴边的劝勉,而今也成为了他贯彻始终的座右铭。 “雪儿姐。”姜乐冥眉眼之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忧愁,却并没有半点绝望。他那轻声的呼唤似乎被雪儿当成耳旁风吹拂过去了,但姜乐冥却并没有因此收起自己的话匣子,反而是在转了转乌黑的眼瞳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柔声道:“兰雨姐姐在三天前寄过来一封信,我帮你收起来了,你要现在要看吗?” 背向姜乐冥,正驻足窗边的雪儿嘴巴呢喃着,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她神情淡漠地凝视着街道上表的白波涟漪,唯一双混着三色的眼眸绯红,孕育着正含苞欲放的泪花。 在听见白兰雨的那一刻,她的瞳孔下意识地略作收缩,但也仅此而已了。 而自当雪儿默许了的姜乐冥则是奉行着少说话多做事的原则,掀开披在身外的大衣一角,正打算从掩藏在简陋风衣下的小背包中取出那封被其收叠整齐的来信。 此时此刻,窗外的大街上有位老人扛着一根粗大的木条从巷道里缓步走了出来,包裹着布条的木根前端正沿椭圆的形状插着许许多多新鲜出炉的艳红珍珠——冰糖葫芦。 “糖葫芦......”雪儿嘟囔着说道,这原本不过就是一项普遍的街景而已,就算是雪儿曾经再怎么喜欢冰糖葫芦,时过境迁以后,她的心境也不复以往那种一遇艳红便会眼冒精光的童真了。所以一般而言,那位身形清癯的老人身影落到银发雪儿的眼中,充其量也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过客,算得上是茫茫人海中的惊鸿一瞥,再然后便是过眼即云烟。 道理理应如此,可偏偏泫然欲泣多时的雪儿在这一刻却不曾按既定套路出牌,老人的佝偻确实不过昙花一现,但另外一道残破黑袍的身影,却是足以让雪儿为之目不转睛——披袍迎风起,飘影中荡漾着浅淡潇洒。远远望去,那人正双手插袋,倾垂发丝微掩眼眸,站在贩卖冰糖葫芦的老人身侧,一边微笑低语,一边递出碎银。 “爸...” “雪儿姐,我找到了,你要不然看...”姜乐冥刚把尚未启封的信件从腰袋中取出来,双手捧之,打算将其当成自己的道歉礼毕恭毕敬地上交给那说不好是在气头上还是在阴霾中的雪儿赏阅来着,可一回眸的功夫,倩影却已冥飞鸿鸿,仅留下骤然被撞开的楼窗在摇曳之中嘎吱作响。 “雪儿姐?!”姜乐冥一个箭步冲到了窗边,踮起脚尖,上半身几乎是全部探出高楼之外,居高目光急迫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四处搜寻着那道独属于银发的绚丽。“雪儿姐!” 有瑟瑟秋风飘然而起,从襄阳远方刮送着绯红的落叶凝霜扑面而来,吹拂中聚着肃杀寒意,又捎有刺目之凌冽,逼得许多人不得不为之闭目好暂避锋芒,但自是一剑的姜乐冥可不会分心去理睬这阵不合时宜的寒风作祟,两只眼睛偏偏要逆流而上,瞪得老大,一丝不苟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生怕会因而错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那凌空之人悄然落定而散发出的微柔气息的牵引下,姜乐冥终于在距离客栈约莫百步之外的地方寻见了那银发的踪迹。 姜乐冥在楼间毫不犹豫的瞬身恰似天边掠闪的雷霆电光,一收一放的夺目纵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当中所掺杂的威势,却令以襄阳为圆心的百里开外均因此而震慑出常人亦可体悟到的地陷之感,双脚顿时如入流沙泥潭,就连迈步亦是显得无比牵强。 因为焦急而来不及做那刻意却重要的藏拙,姜乐冥的此番城楼出鞘,便足以令这因为武林大会的缘故而导致群星依旧荟萃未散的襄阳城专门为之侧耳倾听。 武林大会要无限延期的消息不过是这一两天才流出的事情而已,在这之前,整座襄阳城中就已经汇聚了不少心里打着借此一鸣惊人的如意算盘的新星秀杰。 尽管众人似满天星般散在整座襄阳城中,但他们那些向来互看不顺眼的目光,这一刻,则是不约而同地共融向那蓝天之下的流光溢彩。各种视线交错的神光当中还不乏有几位老人的顶礼膜拜以及将军的虎视眈眈。 才在一家面馆歇下脚的邓孙两人陪着悠然醒转的诸葛依依在店外的长桌上吃着牛肉面。仍是一头雾水的小公主在细嚼慢咽之余,还不忘去思索不久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昏了过去,就连那两位行为举止一如往常的老爷爷,对此也是一问三不知。 颤颤巍巍地夹起一块圆整牛肉的诸葛依依甚至还没来得及将其放入嘴里仔细品味,天边骤降的锋芒却是不由分说地为之送上了一份大礼,连带着瓷碗一起被削成齑粉的牛肉面汤水洒了一地,险些溅到飞扬跋扈惯了的小公主身上。 无心插柳之事,旁人若是有心,自然就会成“荫”。被人白白糟蹋了一碗牛肉面的诸葛依依先是大眼睛如蝴蝶般扑闪了几下,反应过来后便立刻愤然起身,右手带着筷子轰在经受流光洗礼后俨然脆弱不堪的木桌上,成为了令其垮塌的最后一根稻草。 “怎么现在谁都能欺负到本小姐的头上来了!”诸葛依依双手叉腰,同时又趁着来去无踪的地陷消弭之际,恶狠狠地跺了跺脚,当即就指着天边残存的彗尾破口大骂道:“你个混蛋!别让本小姐逮到你了!” 在侧好好吃面却是莫名遭受无妄之灾,只能陪着诸葛依依一起没东西吃的邓孙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彼此眼中的无奈后,前者从袖间取出一枚完整的银两抛给从店里怒气冲冲地跑出来的老板,拂衣起身,心照不宣地傍到诸葛依依的身边,一左一右酷似忠心耿耿的门神,殊不知他们彼此心中的坚定却已悄然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 那种逆转过来的毅然决然,甚至能够让两位老人在必要时,对已然忠于多年的诸葛家族,对那几乎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诸葛依依,拔刀相向。 城外山坡上的诸葛澈神情肃穆,至于身后那一批已然开始安营扎寨的骑士近卫,同样也是默契十足地放下了手头上的工作,相继翻身上马,仅是一呼一吸的瞬间,他们就已经展现出与刚才闲聊时的轻松写意截然不同的冷酷面。 或压刀或拄刀的骑兵团虽然现如今算上大将军也才不过堪堪近三十人,但就是这么些人,却足够成为诸葛澈对于襄阳城虎视眈眈的资本与底蕴。 由林必茂离队进城起才过了仅仅两柱香的时间,整座襄阳城却是传出如此巨大的动荡,这让哪怕是身经百战的诸葛澈,也难免会为之轻挑眉头以示讶异。 “大将军,林必茂这才进城多久?就闹了这么大动静,您说是不是应该...”一旁的骑士没有续言的意思,只是拿手在胸前稍微比划了两下,脸色凝重。 “不急。”诸葛澈微笑着摇了摇头,眼神停留之处正是那彗尾流光最后形显天下之所:“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所以这两天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按兵不动就行了。” “是。”闻言后,那名下属的脸色其实并没有泛起多少变化,但还是最起码顺应了大将军的命令,退居于二线,没有再不知好歹地多言一句。 “读书人的脚下道路,其实与武夫殊途同归,这一点,你爹已经证明过给我看了。”诸葛澈索性直接盘腿坐在地上,目不斜视地凝望远方城镇:“但至于能走多远,又能否踏足山巅,以后,或许就得看你的了啊。” “老爷爷,这些钱不用找了,给我来三根冰糖葫芦就好。”进城之前,林必茂先是在城门口委托守城的士兵帮自己看马,又换下了自己身上那英气逼人的甲胄,披上了更近于平民百姓的衣裳,用蓬松又打着补丁的风衣掩住了腰带上别着的斜剑,红穗落丝二三,因风拂而飘摇。 “这怎么行?小兄弟,毕竟一分钱一分货,我这种做小本生意的,又怎么能白收你的钱啊?”老爷爷摇头晃脑,说什么也不肯收林必茂递来的碎银,但他毕竟是老人,又怎么可能拗得过正值壮年的林必茂呢?几番推脱后,还是败给了执念不消的林必茂。 为了补偿,只有冰糖葫芦为伴的老爷爷只能是给林必茂额外多三根糖串,林必茂抓拿着六根红糖葫芦,心满意足地转过身,正打算往那已然愈发明了的气息所在走去,却是险些直接一步跟那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银发倩影撞在一起。 “小妹妹,你是迷路了吗?”林必茂半蹲下来,来到与银发倩影齐平的高度,微笑道。 “爸爸.....” “啊?” 第四百二十六章 落刃 初来乍到襄阳城的林必茂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同样是不知从何处冒起,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银发倩影,于苍茫茫大街上左右回顾,瞻前又顾后,真没瞧见别的什么人了,这才仓皇不已地将六串糖葫芦用一只手堪堪抓死,举起闲空下来的左手,凌空先是点了点长相已是不可方物的女生,继而又碰了碰自己。 “小...小姑娘,你刚刚说什么?”林必茂并不算是特别俊美的男子,中规中矩的相貌属于那种跌落人海便会杳无音讯的存在,不会换来多少流连忘返的回眸注视,唯那一身连褴褛衣衫都难加掩饰的儒雅气质加上双瞳当中的深邃尚算是拎得出手,上得了台面之外,金玉其中的林必茂在明面上就列举不出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但,曾几何时,那个从意气风发少年头一路跌至失魂落魄的剑圣敦煌,又何尝不是一如林必茂这般看似“败絮其外”,实则内蕴温润,厚积而勃发呢?再搭配着林必茂那一身几乎与初遇时别无二致的补丁衣裳,任时光流转却仍是选择固步自封于忧伤心田中的雪儿会看错,在旁人眼中或许毫无逻辑,但对于银发倩影而言,却是一件理所当然又天经地义的事情。 一蓬蓬如莲花绽放的泪珠模糊了雪儿那双色的异瞳,借着雾里看花的朦胧,林必茂与敦煌本是尤显抽象的相似之处,已然在潜移默化间开始了去其糟粕,留其精华的杂揉过程,虚幻人影陡然从天降,悉数落在单手拎着冰糖葫芦的林必茂身上。 那源自于上苍的怜惜手笔将林必茂的容颜逐渐扳向那个让雪儿久久不能忘却的男人,原是弱软的眉宇被改刻成英气逼人的剑眉,质朴单色的双眸蹭着弥天大雾的威势,为己身披上了稀松的彩调着装。 他愈发像敦煌,愈发像那个在初遇时只会吞吞吐吐,对待自己这样一位酷似于天外来客的女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会凡事投其所好,一投就顺应了年几有余的落魄之人。 那时的他,似乎是在自己可怜兮兮的努嘴央求下,才不得不为雪儿买来了自己最爱吃的冰糖葫芦。 “爸爸......” 他曾问过自己有关这两个字的看法,当时的雪儿,根本看不起,甚至于对那为求江湖之险而抛弃妻女的男子不屑一顾。 当时在山上,是雪儿第一次用无比强硬的口吻与他交谈。彼时,雪儿没能留意到他眼眸中转瞬即逝的凄凉与歉意,只记得了他当时苦笑着道出的三个字:这样啊。 好像从那一日开始,他就再没有跟雪儿提起过任何是关于其父亲的事情,哪怕是后来被迫而为之的周游世界,他亦是将找寻的重心一直侧向于那不仅是让雪儿,也让白兰雨时常为之魂牵梦萦的白樱雪身上了。 雪儿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对敦煌产生了依赖之情,是因为他在初次见面时不惜倾家荡产也要为自己备好日常用品的一丝不苟?是他与母亲那时常有所变更的关系而导致的爱屋及乌?亦或是他在七星州上的奋不顾身? 又或者,是那许多个他自认为雪儿在熟睡后独自一人孑然翻上屋顶,以五味杂陈的双眸凝望那或星芒点点或紫意长空的夜晚,让在窗边静静聆听他那仿佛一叹一往事,一呼一深沉的追忆的雪儿为之感动? 好像样样都有,好像样样都是。 “小姑娘,我想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一次,林必茂听得一清二楚。在那目不斜视的眸光注视下,他不知所措地抖了抖肩膀,颇为无奈地扬声说道,却是没能因而止住那似乎已经将错认当成事实的银发公主。“我可不是你的爸爸啊。” 雪儿没有停下脚步,就如有弓触及绷紧的琴弦,后者所奏起的颤音袅袅也绝非是一瞬便能完全停滞的。除非是有外力天降而来,而这亦是现如今正活生生地上演在两人面前的桥段。 踏罡行光如掠剑飞射而来的姜乐冥宛如一枚天赐的惊雷,以笔挺的身姿轰入二人之间,尘烟飘渺起,却不曾有半点余威似波纹涟漪倾泻而出,那在不知不觉间已让整座襄阳城为之疯狂的凌冽气机,此刻则是悉数入四周扶摇的尘烟,伴之一同直上云霄,徐徐消弭。 “雪儿姐!”姜乐冥侧步回身,先是用单手拦在雪儿的腹部,继而抓着她那正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而颤抖起伏的肩膀,眼瞳泛出隐红,一阵抿嘴后,才缓缓启齿道:“他不是师傅。” 雪儿没有理会半路杀出的姜乐冥,我行我素的她仍在咬牙坚持,雾中花既然已经近在咫尺,那么它究竟是真是假,就轮不到旁人在侧为之大嚼口舌了。所以她用下意识借力打力的方法一举掀开了姜乐冥,令后者于瞬间踩出两个趔趄往一侧跌跌撞撞地倒去。 正当雪儿自以为是摆脱了讨人厌的姜乐冥的时候,殊不知只是眼前一阵恍惚的功夫,那具白衫身影却又再一次贴前,这次,他不再有所顾忌,而是干脆直接将个头与自己相仿的雪儿拥入怀中,任那盈然的冷酷寒霜如何在腹前排山倒海,他依旧一步不退。 “白雪!师傅他走了!你爸爸他真的走了!”姜乐冥环抱着泪眼惺忪的雪儿,大声吼道:“无论你相不相信,这都是事实啊!” “不要......不要.....”雪儿颤颤巍巍地抬起双手,在姜乐冥的身后拼命挥舞着,二十多日以来变得越发浓郁的死亡之气此刻正尽数涌于掌心,伴随着她的每一次拍打,而毫不留情地轰在姜乐冥的后背。 每一次上下起落就如同有一枚无形的炮弹贴身炸在姜乐冥的背后,本就脆弱的衣袍自然不堪重负,仅初次交锋便已被轰了个千疮百孔。 那一次次几乎不分敌我的拍击在姜乐冥的操控下,被他全数聚在了自己的身上,确保了不会有分毫能够伤到与自己鼻息可闻的雪儿。 姜乐冥的呼吸趋于沉重,就连吐息亦是逐渐蒙上了灰蒙蒙的雾气,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半点要放手的意思,唯一一次负后勾手,还是换来一柄光凝掠剑斩碎了那贯源自九霄之上,因义愤填膺才呼啸而来的单芒璀璨。 姜乐冥抬起苍白如雪的脸庞,明眸远眺长街尽头那两位老人外加一名女子的渐行渐近,牵强起笑,虽是无比艰难,却仍是坚定不移地摇了摇头。他的右手中,正死死攥着那封来自于天灵白家的书信。 “有如此能力却是偏偏愿意拿来当街谈情说爱,现在的年轻人,看不透啊。”有人故意将本该是呢喃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变得足以让全场都清楚听见。 不知不觉间,长街两侧,逐渐有许多人影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有的起于朴实无华的漫步而至,有的出于从天而降的华丽,还有的选择御剑而来,凝形入空,居高临下地俯视襄阳众生。 “那男的是个怪胎,女的更是。”有人看热闹,自然就有叽叽喳喳的喧闹:“无招无式,偏偏能以诡秘势压人,要是真的任她胡乱拍打,那男的保不准就得被直接拍得当场散架。” 地上的队伍彼此成群结队,自成为一批又一批的小组队伍,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按本身习惯的语调高谈阔论。 在那些队伍中,有三个不论是形体,气息,就连长相都是各自霸占了三个不同极端的人显得与四周尤为格格不入。 一个瘦高如春野柳树,一个矮胖如充气皮球,一个灰黑如初采泥炭。 “欸,武痴儿,见过那女生掌心的浮光掠影没有?”瘦高那个扬起纤长四肢,拍了拍那个私下戏称为武痴儿的家伙。 “切,他哪能见过啊?你也不瞧瞧天上那些个装模做样的神仙练气士,一个二个都如丧考妣般皱着个苦瓜脸,想来他们都没见过,更别说跟我们一样是乡下来的武痴儿了。”矮胖的男子偏偏说话声音尖锐得与女生没有多少差别。 “人家天赋异禀啊,说不定就见过呢?”瘦高男子不仅要屈膝,更是要俯身下腰才勉强来到与矮胖男子齐平的高度。 “天赋异禀还来武林大会?不该早就扬名立万了?”矮胖男子毫不示弱地叉腰叫道。 武痴儿对于这两位显然不是第一次的针锋相对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街上相拥的二人,嘴角边隐约泛着抽搐。 御剑而来的天兵个个蓬袍加身,仙风道骨,或是围巾高飞如舞,或是两须扶摇如龙,虽然到场的基数并不多,但他们在有意无意间泄露出的气息,却是在蓝幕下彼此遥相呼应,结成一张无形蛛网,正伺机而动,随时准备缉拿那个他们认为是冒了天下大不韪的妖孽之辈。 “老邓头。”孙鹰谲用拇指攒动雪白长眉,当时是神念倾动,向就在身侧的邓夙启微呼半句,后者便顿时会意,昂起锃光瓦亮的秃头,望向天边那些永远自诩正道,却往往一直迟到的仙家练气士,嘴角挂起惨然的凄笑。 他负于身后的左手递两指再轻转,改以手背面向地表。 “雪儿姐...”背后已经是惨不忍睹的姜乐冥终是放开了死命环抱着银发倩影的双手,屈弯的左臂搭在雪儿的肩上,仅是稍微向前挺直,便将雪儿从自己的怀中解放了出去。 趁此势得以与之四目相对的姜乐冥带着一脸的云淡风轻,向那热泪盈眶的雪儿勾掠嘴角,露出温馨的微笑,而后扬起右手,用大拇指小心翼翼地帮她抹去了正不停绽放的泪花根茎,驱散了她的眼前朦胧,让那一对摄人心魄的混色瞳得以短暂重见天日。 “大家都很关心你啊......”姜乐冥哆哆嗦嗦地举起手中的信件,在雪儿的眸前来回晃了晃:“樱雪阿姨.....兰雨阿姨...陈芒...江先生...昭苒姐...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你啊......” “斯人已逝,我们也该走出来了......”有一条条血蛇从姜乐冥的嘴角淌下,却丝毫不减他的醇厚笑意:“以后有我陪着你......可别嫌弃我啊......” 这一次。 轮到了姜乐冥主动倒向雪儿的怀抱。 “上!”九霄御剑者在一声齐呼震吼后悍然飞身下凡,剑锋所指,正是那一时呆滞原处的雪儿。她身上的诡秘之气,恰是天地所不容的存在。 “我看谁敢!”同一时间,有一道法相骤然拔地而起,作怒目金刚之色,法相正中,一位光头老人正襟危坐,纵使坐地昂首望天,依旧不减眉宇之间的傲然。 昆仑初开后的第一场仙人大战,当下似乎就要在武林之春不翼而飞后的襄阳城内彻底拉开帷幕。 第四百二十七章 最风流 天人法相裹挟金光乍现人间,初一降世便是力压城头那些御剑腾空而起的一众仙家子弟,后者御剑多半讲究天地浩然正气,有所凭借亦都是借相力于天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一向自诩的人为天道以及替天行道,并不算是江湖骗子的危言耸听,而是依仗真金实银与天地做交易,继而砸出的有目共睹。 此番金相于凡间大展雄威,仅首次露面震喝之所以能让一众素来风轻云淡的仙家道人刹时猝不及防地东倒西歪,很大一部分都并非仰仗着那怒目的威能赫赫,而是隐藏于明面风波下的暗流涌动,正是那一道道酷似阳春拂柳般的细枝飘渺于瞬间切断了仙家道人与天地的联系,这才让那些准备飞跃而下,一击毙命雪儿的道人们不曾战就已然维持不住自己的列阵。 在一众道人几乎如出一辙的怒不可遏的注视下,比之更似超脱凡俗,看破红尘的白袍长眉老人从天而降,翩翩落在了那怒目金刚宛如山岗般伟岸的肩膀上,振臂抽袖,以冷哼再诉一声不加掩饰的不屑一顾:“堂堂一代仙家,衰则做缩头乌龟,冷眼旁观四片大陆的龙争虎斗;兴便乘人之危,尊己正道便是连小孩子都下得去手,恶心!” 老人喝出一口唾沫,配合着早先集入丹田的浑厚气机,吐信当即如挽弓射箭,令那出世便化剔透光华的水珠逆向飞升,以锐不可当之势扑入一位才稳住身形的仙家道人腹中,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其一把就从高高在上的御剑潇洒中拽了下来,狠狠摔在地上,掀出同常人落地没什么两样的尘烟四起。 “敢情这是要神仙打架了啊?”一众抱着追名逐利的心态从而远赴襄阳的武夫这边看看那拔地而起的金刚虚影,那边望望天上正怒火中烧的仙家子弟,在那连农夫百姓都能瞧出剑拔弩张之意的氛围中,已有不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家伙开始着手于明哲保身的打退堂鼓了。 借武林春一鸣惊人的愿景固然无限美好,但要是在隆冬就被那些个蛮不讲理的风雪吹袭给冻死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十之八九的武夫对于危机有着独到的见解,特别是很有可能波及到自己的危险,所以有一大部分都在不约而同中选择了向后远遁百米的距离,将这块很有可能在下个瞬间成为牺牲品的地皮拱手让出。 武痴儿身边的那两位死党亦是在同一时间选择了随波逐流,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要带走黝黑煤炭一起走,奈何后者脚下如同生了根一般,怎么拔也拔不动,只能是悻悻作罢,任由其驻足原地,自生自灭。 “邓夙启孙鹰谲,以人力忤逆天道,这是大忌!”天上仙人剑阵由一开始的八卦圆弧幻化成单锋前倾的利刃势,而其中当仁不让地拔得头筹的,是位须发皆白的中年男子。 他脚下有剑,两贯粗袖中亦有隐剑无数,锐意凝风,不断地刮袭着那金光璀璨的法相,令之身影不停闪烁,但都是些无伤大雅的风吹草动而已,至于那足以让一切尘埃落定的胜负手,则仍在暗地里韬光养晦。 “大忌又怎么样?难不成你能拉一道天雷劈死我们?”五官不再朦胧的法相在仙人面前哈哈大笑:“难不成,就能证明我说的不是事实了?” “念在两位老人修为不易的份上,贫道这才愿意与两位多费些口舌,还望二位莫要再执迷不悟!”中年男子微微抬起手臂,身后的一众飞剑客同时相应,此番变化已然远远超过了默契的范围,而更像是他一人把控了包含人心在内的全局,能够对周遭的一切如臂使指。 所以接下来那道集数十人之力,却出于一人之心的仙门一剑,必然会是雷霆万钧。 “曾经有一个年轻人跟我们俩说过一句话,”盘膝坐在金人法相上的孙鹰谲居高回眸,有意无意地瞥了瞥正茫然的诸葛依依,进而起身向那中年道人故意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架势,长眉高飘,调侃道:“‘修为易不易,不该是别人妄加评论。只要是自觉无愧,哪怕是米珠光华,也可比肩耀阳。’我觉得挺适用的。” “然后就引来做了后半辈子的座右铭,也不问别人同不同意,老头子还真是一点也不害臊啊。”哪怕是大敌兵临城下,屈身入晶莹的邓夙启仍是有那闲情雅致去拆毁老伙计凭藉冷言所搭建起来的高台。 “等跟这帮畜生打完了,老子落地第一个就弄死你。”孙鹰谲的指桑骂槐根本没有半点技术含量,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已将那天边的一众道人得罪了个遍。 被指着鼻子骂成畜生的中年男子该是怒极反笑,见其本是罩在粗袖阴霾下的右手画圆而出,白洁如玉的手掌生而便有六指,六指齐弯入掌心,就像晚间的众星捧月,于老人面前先是聚出翻腾氤氲,然后便是一连串利刃破空的猎猎风声,待其六指攥定,偏偏是一柄形如洗尽凡尘银光韶华的木剑应运而生。 素来被许多山上道人视作稀世珍宝的银剑纵使瞬形而至,却也只能乖乖地臣服在那锋芒不显的木剑之下,化作一道道浮光掠影,施加在桃木剑锋上,在外聚神,化出一圈圈层层套叠的外附光辉。 “冥顽不灵的老头,当杀!”中年男子几乎是以咬牙的方式才堪堪止住心中熊烧的怒火,那具人不人,仙不仙,灵不灵的三无游魂法相,向来信奉天道大统的他是越看越恼火,越看越嫌眼污,于是他横空踏出一步如虹,继而递剑刺出凌冽。 有别于一般武人使剑的点刺劈挑,中年男子此番是名副其实的递剑,六指手掌主动松开了对于木剑如铜浇铁铸一般的控制,随后沿着挂穗剑柄猛然拍出一掌,将塑形于天地法则之中的万千加持一股脑尽数震出,以求得一式能够于转瞬叫这两位老人灰飞烟灭。 中年男子的一掌拍出了地动山摇,碧蓝苍天更是以其作为当仁不让的圆心,向外扩出一圈圈犹如石子砸入镜面湖心的骇浪波纹呼啸而出,将那些早早因应山雨欲来风满楼而盘旋在蓝天的白云赶鸭子般发配到九霄以外。 递出第一剑的中年男子只用了一次呼吸作为调整,当即转身凝视那个银发倩影,只是右袖藏剑瞬千里的他狞笑着挥出左袖当中的利器,与对付那两位老人有所不同,这一次,他偏偏选择了亲身上阵。 “什么人啊。”就在中年道士即将手起刀落之际,他的耳边却是蓦然响起了一声颇为无奈的叹息。但尽管这声沉闷犹如惊雷般炸在耳畔边缘,可对于马到成功仅在一线之隔的中年道士来说,他果断选择了玉石俱焚的那一条路。 自从进城以来就已经打算用书生身份自居,并且准备对除了大将军的宝贝女儿外的一切袖手旁观的林必茂,此刻伸手,不紧不慢地摘下了一颗在艳阳下熠熠生辉的红糖葫芦,将其以执子的手势夹在指尖,在那虚空悬浮的无形棋盘上浅浅一摁。 “一介道人,行为举止却没有一个是能符合自己身份的,就凭这样的家伙,维得了天道?护得了仙门?”衣着破破烂烂的林必茂脸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他凝视着那道可能在场众人间只有自己能够清楚看见的掠影,寒声厉喝道:“落楸枰!” 甜腻的冰糖葫芦瞬间被抽丝剥茧般撕成一道道扶摇直上的红丝,高飘红绳于电光火石间火速奔向那桃木将落的中年道人,并赶在千钧一发之际缠住了那柄夺命的锋芒。 “反步!”林必茂转动手腕,隔空催动红丝飘渺,看似简单的一收一放,却将那施技蒙得天机的中年道士从唯我独尊的法则中直接剥离了出来。 在最后一步被人当头棒喝的中年道士原意是想借势调转枪头,奈何源于卑微糖葫芦的作祟红绳压根没有给他半点调整的机会,自其从原轨飞腾而出后,瞬息聚成坚冰状的红绳猛然向上翻折,在那防不胜防的刹那,悍然掰断了道士藏于袖间的杀手锏。 “什么?!”道士瞳孔的骤然收缩可拦不住那红绳的浩荡。由林必茂亲自操刀的回旋横空划出完美月弧,连带那上半段圆钝到其貌不扬的桃木剑,毅然决然地撞向了道士的胸口,霎时轰出一声滔天嗡鸣,于平整大街上开出一洞史无前例的硝烟滚滚。 为红丝团团包裹的林必茂垂下单臂,眉宇之间洋溢着零星几点复杂的神情,既是已然打破自我规限,他也没有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没有为街那头的金光法相施以援手。 只因那随遇而安的刀锋已经帮他尽了有关的责任。 出身于文臣世家的林必茂昂起头,白了眼那一众正群龙无首的道士,努了努嘴,随着不怀好意的微笑一闪而逝,他当下便复刻着此前摘得红糖葫芦的动作,甚至还故意放大了几分。 这一刹那的光景顿时便让一众道士冷汗直冒,手中兵器已然被大师叔全数借去的他们压根不敢轻举妄动,更别说对那坑中的中年道士施以援手了。 “趁着我还不想大开杀戒,赶紧带着你家师叔,从哪来,就滚回哪里去。”当道人们正左右为难之时,一道姗姗来迟的身影须臾悬浮于半空之中,才出鞘两寸就已准备打道回府的白刃,当中杀意更是分毫不逊色于此前以红糖作子的林必茂。 因此,道士们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你们是听不到呢,还是真的想死?!”李丹青怒吼一声,原本是垂在蒲意外侧的右手刹那摁在刀柄上,气焰犹如晚间升空烟花,爆出无比炫目的靓丽。 “感谢阁下不杀之恩!”已然手无寸铁可依的道士连忙作揖,无需多言,他们自动自觉地分成两拨人,一拨径直往西踏空而行,而另外一拨则不得不狼狈下凡,搀扶着被自个儿木剑贯穿腹部的中年道人,立刻脚下抹油,反沿东线遁走,眨眨眼的功夫便已消失不见。 “来的时候气焰滔天,弄得我还以为你会毫不留情地杀光他们呢。”林必茂抽出那根七星连珠独缺其一的冰糖葫芦,咬了颗酸甜入口,嘟囔道。 “总得给他们的老天师一点面子,虽然只有这么一次。”李丹青与林必茂并肩而立,在这个角度,他刚好可以亲眼目睹姜乐冥背后那被死亡之气侵蚀到满目疮痍的伤痕。 触目惊心。 李丹青深吸一口气,哪怕心急如焚,可他仍是选择了先左行一步,侧身向林必茂躬身致谢道:“鄙人李丹青,多谢足下的出手相助!” “不打紧。”就在李丹青俯身敬拜时,林必茂亦是在同一时间伸出单手,扶住了前者极欲一下至底的恭敬作揖。“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分道扬镳 金光法相虽说乍一看就像是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才轰然破碎的。但单说那后方长驱直入的蒲意刀芒,其威能并非是冲着那两位老人去的,而是以如雨锋芒与那层层套叠的桃木剑自半空中展开激烈碰撞。 一瞬辨识其来意的邓夙启亦是在同时与之遥相呼应,原本极度内敛的气机顷刻化作流光加持,与那踏着雪浪长空划至的蒲意灵刀相辅相成,加以孙鹰谲的不遗余力,这才得以于眨眼间化尽那中年道士可谓是集结了自身精气神之巅峰于一刃剑光上的浩然大道。 而此等全力以赴所换来的代价,便是那流于表面的金人法相以飘光柔影的方式飞速消失在这人间,在他原本所驻足的地方,则是烙下了一块大概三寸深的坑洞,当中不见有泥沙飞雾“硝烟四起”,甚至还比一般风吹则起灰的长街要干净许多,这回头上彻底没了毛的邓夙启就盘腿坐在里头,满脸的悲愤,不知究竟是在为自己黯然神伤,又或者是为刚才而愤愤不平。 原先站在金人法相肩膀上傲视群雄的孙鹰谲此刻则是轻飘飘地落到了地陷边缘位置,眼神飞快掠过坑洞中仍算是神完气足的老头,眸中隐忧顷刻烟消云散,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转过头去,远远眺望起那个正尴尬摇手的林必茂。 没等老人开口,他的身边却是瞬间闪过一道迅捷身影,速度之快足能奏起如长鞭抡空时的爆鸣空响。一波才平,老人心头本来还转悠着一些草木皆兵的后怕,当下却见有人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冲了出去,孙鹰谲顿时就有了二次出手的念想。 也得亏孙鹰谲还没有风声鹤唳到疑神疑鬼的地步,至少在出手之前,他仍是能够分出部分闲情去定睛观望那道横空出世的掠影究竟何许人也,也正是因为这称得上是惊鸿一瞥的游离目光,才让老人立刻调转了掌中的矛头所指,将酷似于山川回流的荧光挽弓射入碧蓝长空,于光天化日中绽放出一朵浅淡色的微红花卉。 “林哥哥!”不知不觉间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趟的诸葛依依对此却毫不知觉,欣喜若狂的女孩卯足了劲,只为扑向张开双臂的林必茂,扑向他手中的那一大摞冰糖葫芦。 “欸!小姐。”刚才一出手便是惊天动地的林必茂此刻却表现得跟一般的书生别无二致,就连气息亦是朴实无华到没有半点异样,伪装之术的炉火纯青,让仅仅与其只有一面之缘的李丹青同样为之感到耳目一新。 随着昆仑落定之后,天下修道修气者变得越来越多了,不光是那些曾经在瓶颈处止步不前的高人们受益匪浅,就连一些个本来是半点武学天赋都没有的平民百姓,也是在那天地开出怜悯一线后,得以鱼跃龙门。 那原意是只隶属于天选之人的壮阔武道现如今却能与许多人近在咫尺。也正因如此,江湖才会在最近雄杰辈出,武林同样迎得了生机勃勃的第二春,再不复当初那小猫两三只便可独霸天下一甲子的单调了。 可不论是当初那暮气沉沉的武林,抑或是现如今正焕发生机的江湖,似乎都不曾出现过真正意义上能够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修行人。能够像林必茂一样出手前后得以判若两人的例子,哪怕纵观整个世界的历史,都不可能找出另外一个。 气发于情,而情者便是这世间最不可能不透风的墙,任一人修为如何高深莫测,他的气机总会在有意无意间流露,去与那天地做冥冥之中的呼应。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像林必茂一样,在面对天地冥冥时做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潇洒。 不过世间代代有雄才,兴许这么一位乍看只有二十出头岁数的男子,就是现如今的空前盛世里,那一小撮最受宠爱的天选之人吧。 李丹青这样想着,腹中纵使稍有羡慕,却没有半点的嫉妒,毕竟他可是见证过大伯是如何在人间叱咤风云的,林必茂就算再怎么前无古人,又怎么比得上那个一剑开得天地一线的剑圣呢? 不过那些都是题外话,对于李丹青来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该如何处理那个因受死亡之气侵蚀而不省人事的姜乐冥。 “雪儿。”这还是李丹青第一次这么称呼那个银发的女孩,既是历史第一次,那么的他声音便自然而然地显得有些轻柔,以至于像是大梦初醒后,仍然有些发懵的雪儿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雪儿。”李丹青再一次柔声呼叫,这才换得那女生通红眼眸的一记上扬注视:“你赶紧把姜乐冥放下来,现在得赶紧帮他疗伤,要是再拖下去可就不得了了!” 才经历情感井喷的雪儿虽然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做出自主判断,但她还是听从了李丹青的请求,乖乖地交出了怀中的姜乐冥。 李丹青虽说是如愿以偿地接住了昏迷不醒的姜乐冥,可光是看着他背后那一圈圈不断缭绕翻滚的灰雾浓烟,李家公子仍是抓不得半点该解决此难题的门路与要领,只得是先凝指在其背后连点七下,封住相关穴道后,再马不停蹄地背起姜乐冥,大踏步往客栈飞驰而去。 不再有泪水模糊双眸的雪儿眼中可算是有了当初的神采在其间若隐若现,且不论来时如何“鬼迷心窍”,但至少现在,雪儿并没有再对林必茂抱有任何的幻想。她回身向他稍稍弯腰鞠躬,随后便快马加鞭地跟上李丹青正远去的步伐。 林必茂目送着那三位的背影渐行渐远,淡然的表情瞧不出任何端倪,每每只当身边的女孩子轻呼低吟自己的名字时,他才会露出真挚的微笑。 三人消失无踪,但还有两位老人家尚在原地止步不前。 “孙前辈,邓前辈。”林必茂将手里的冰糖葫芦悉数送给了一旁馋得口水直流的诸葛依依,待到空出双手之际,才不紧不慢向那两位一直以来都是诸葛家明面上的两柱定海神针拱手作揖:“晚辈林必茂,拜见二位前辈。” “林必茂?”孙鹰谲正恍惚,原本只在地表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邓夙启一个闪身便是瞬到了前者的左手边,他故意压着声线,用只有两个人能够清楚听见的声音为之补充道。 “林知白他儿子。” “原来就是他?”孙鹰谲轻挑眉头,引得白丝随风飘摇,恍然大悟的神采顷刻间跃然于深眸黑纸之上。 “当初那林知白不惜用生命作为代价也要投身于炉火之中,就是为了帮子孙后代栽下一方巨荫,好让他们得以不用遭受天妒。”邓夙启自言自语地说着:“可结果却是正好与剑圣开昆仑的那一天歪打正着地撞上了,这样的两两相结合,可远比那一加一来得更加波澜壮阔哟。” “为啥我就没有这样的命呢?”最后半句的抱怨是邓夙启靠着几近于嗫嚅的方式草草带过的。 “行了行了,快起来吧。咱都算是一家人了,哪里来的这么多礼数啊。”重提笑脸的邓夙启左右摆了摆手,呵呵笑道。 林必茂得令起身,淡漠眼神中有一闪而逝的阴鸷。此刻,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了正大口吃着糖葫芦的诸葛依依的后脖,那里理应什么都没有才对,但偏偏这一个看上去简单至极,也没有多少复杂情绪掺杂其中的动作,却是让两位老人顿时如坐针毡。 不久前的那一次出手,两位老人自认为是生平最为干净利落的一次,亦是没有半点痕迹遗留在某位的身上。可就算是这样,对于能否在林必茂的面前瞒天过海,两位老人心里头也仍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正如邓夙启所说,林必茂一经出世,就已然走在了其父林知白甚至不惜用自我肉身与灵魂作为契机而铺出的康庄大道上。 而那自打出名以来就被冠以神算子之称的林知白似乎早就算准了不久的未来会有人开创先河,事先更是刻意将那一条蕴满先见之明的大道提前引向了那开山的所在。双重命数交织,如此机关算尽的巧合在一一灵验之后,林必茂哪怕生而就是个白痴,也必然能够于将来一遇风云便化龙,更别说是现在这个单论学识与武道,俨然都已望赶超其父成就的男子了。 “这些天的长途奔波,相信两位前辈也累了,如果二位不介意的话,不妨就让我来照顾小姐吧?”林必茂揉了揉吃得满嘴通红的诸葛依依的小脑袋,柔声道:“大将军已然在不远处安营扎寨了,两位前辈如果想找个安静地方歇脚的话,随时都可以过去那边。” 对于诸葛依依来说,林必茂口中的大将军只会代表一个人,一个令她仍在气头上愤愤不平的大胖子,所以她一把丢下早已啃了个干净的木叉子,恶狠狠地叫嚷道:“我肯定不回去!” “好好,你说不回去,咱俩就不回去,反正还有两天时间,正好到处逛逛。”林必茂语气平和地说着,期间没有任何刻意加重的语调,却是让邓孙两人听出了话里有话的别样玄机。 “如果二位前辈没意见的话,我就先带着小姐去襄阳城别的地方看一看了?”林必茂向长眉飘然的孙鹰谲犹如蜻蜓点水般浅浅一笑,皮笑肉不笑的弧度甚微,叫人不寒而栗。 “啊,那就此别过。”如同顶着一面反光镜的邓夙启当仁不让地主动上前一步。常人眼中颇为正常的一记迈步,对于邓夙启来说,却像是在无形中用自个儿的身板硬生生地撞在了一堵厚墙上面,虽然最后是由自己成功冲破了那面墙壁,但一刹的晕头转向却依旧令他那因召唤法相显世而不复巅峰的气息再度出现极大幅度的紊乱与波动。 如果不是孙鹰谲及时出手稳住其内部的气息,邓夙启甚至有可能在下一秒就得因为逆血攻心而彻底昏死过去。这要是真的晕过去了,想要再醒来,那便极有可能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已然是祸福相依的两位老人才回过神,林必茂与诸葛依依的身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邓夙启转过身,愈发佝偻的腰肢让他只能是颇为尴尬地仰视着那个要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的老头,苦笑道:“看来,我们只能死皮赖脸地去跟着师兄了啊。” “从与师兄相遇的那一刻起,我早就预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了。”孙鹰谲负手而立,遥望着远方的城门,抿了抿嘴:“诸葛澈会在两天后对襄阳城下手,在那之前,师兄能醒过来么?” “不知道啊。”邓夙启捂着嘴咳了两声,喃喃道:“那些道人虽然都是些臭不要脸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说的话都是放屁啊,毕竟那女生掌中的灰色气雾,真的很诡异。我可从来没见过世界上有哪种气会是弥漫着像她那样的死寂荒芜的。” “那就只能祈祷师傅保佑了。”孙鹰谲喟然长叹,凝望九霄蓝天的他眼神很是复杂。“要是不走运的话,我们怕是真的要亲身去体验一下诸葛铁骑的威力了。” “他们杀江湖莽夫,可是一等一的好手啊。” 第四百二十九章 反身刀 只是与在身前昙花一现的林必茂浅浅作揖后,两位因赌约所限而被迫要在诸葛家中鞠躬尽瘁数十年的老人,从今天就已然与诸葛家族分道扬镳了。说来好笑,将之逐出家族的,非但不是诸葛家族的直系血脉,而且还是个他们从小看到大,一直不鸣则已,却是能够转瞬一鸣惊人的读书人。 绛珠落子红尘起丝,林必茂那用来降伏桃木飞剑的手段雷厉风行之余,当中境界更是远超二人的想象,赫然有了当初剑圣于草原上力破万法的影子与雏形。那个时候,邓孙两人对意气风发的敦煌无可奈何,而现在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更是让两位老人倍感有心无力。 时代终究会是属于年轻人的,遥想当年兵鬼一人便可独步天下五十载的武道辉煌,现已成为了绝唱,后世的第一桂冠,相信没有哪个人能够将之一直戴在头上了。两位斗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终是在迟暮之年,心思逐渐变得默契十足起来。 暂且不论邓孙二人在未来能活多久,就算是今儿傍晚就闭目溘然长逝了,相信两位老人也绝不会对这人间存有过多的遗憾,人在世上活着,有的是要争一口气,做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流芳英雄;有的是要游山玩水,当那山林间的闲云野鹤,四海为家,见识一下这人间的大好繁华。 老人们偏偏两者都有所染指,又偏偏两者都能有所建树——登上风云榜得以笑傲人间武林,老来又可得缘进而境界飙升,这是那争得的一口气,已然回了老本;前半生可赏那一剑灭地缚蛟龙的剑圣风姿,后半生又见背负浩然正气的书生风流,这是那属于闲云逸鹤的幸运,得以大饱眼福。 正是因为人间夙愿悉数了却,两位老人才能在哪怕是被林必茂话里有话的别样玄机威胁下,亦能下定那视死如归的决心。不过是与诸葛铁骑为敌罢了,对于无牵无挂的他们来说,又有何惧? “轩辕家在襄阳城扎根已久,其势力更是几乎渗透进襄阳城的各个角落,不可谓不错综复杂。诸葛澈要想以那闪电战的速战速决拿下襄阳,好剑指南溟京畿,把刀架在那新皇的脖子上,必定免不了一场近乎于屠城的腥风血雨。”孙鹰谲喃喃自语,游离目光刚瞥过一旁根块黝黑木炭一样杵在原地的男子。 感受到目光的扫视,绰号是武痴儿的男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仰起头,冲着两位老人咧嘴笑了下。虽说是笑容僵硬,但其脚下动作却是一点不慢,电光火石间,那根尚且不知是敌是友的木炭就已没了影。 “襄阳武林春,多好听的一个噱头。”目送着武痴儿远去之后,孙鹰谲回神苦笑道:“到头来,这些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的武夫,还不是一样要给那些家族打白工?而且多半还得是死无葬身之地的那一种凄惨。”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头上没毛,俨然以身体力行正式诠释何为“聪明绝顶”的邓夙启五指前倾,手掌向内缩,让出一个刚好足够容纳耳朵的狭小空间,一边摇头,一边笼住了自己的耳朵,对于旁边孙鹰谲正悲天悯人的碎碎念不屑一顾。 正当邓夙启觉着孙鹰谲可算是收了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放下手,后者划空而至的双臂就已然轰在了他的手背上,连带着邓夙启自带的手心隆起来个结结实实的双峰贯耳,一下子震得邓夙启头晕目眩,等到他堪堪回神之际,那脚下生风的该死的长眉怪已然跑到了街头拐角的位置。 “你娘的!”邓夙启远远地向他痛骂一声,撸起袖子,不甘示弱地追了上去,乍一看的满身气焰无比浑厚,但实际上,只要是有些道行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在法相破灭后的邓夙启不过是一个纸糊的虚架子而已,完全可以说是一推就倒。 许多人翘首以盼的神仙对决到头来却是演变成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小打小闹”飞快落下帷幕,除却一小撮独具慧眼的武夫之外,其他人的心态都几乎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落。 毕竟他们既是没能欣赏到那让人死而无憾的眼花缭乱,又没能从那可谓是“浅尝即止”的对垒之中偷师到什么东西,从始至终,除了远远地瞧见了那金人法相偌大的镜面光头之外,基本上就完全没有别的什么称得上是亮眼的东西了。 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队伍之中的木炭武痴儿又重新找回了他两个狐朋狗友,高矮胖瘦,还有一根笔挺木炭,如此组合自然与华丽八竿子打不着边,但从某种角度而言,却又是十分契合。 “妈的吓老子一跳!”瘦高男子是三人中第一个发现武痴儿行踪的,也不是他本人的观察力如何如何惊人,只是在路过巷口拐角的时候一记回眸,就瞅见了那根仿佛跟巷中阴霾融为一体,只留下浅红双唇若隐若现的木头,再定睛一看,直到瞧见那两个尚且是会转悠的眼珠子的时候,这才猛然向后跃了一步,一边拍着惊魂未定的胸脯,一边叫道。 只是这句话的戛然而止,刚好停在了瘦高男子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才让他的瞬间无声没有显得多么惹人耳目。 “武痴儿,你这家伙,刚刚跑哪里去了?!”在一边自顾自走着的矮胖墩听到同伴的惊呼后,忙探过脑袋,摆着肥硕的左手,毫无防备之意地走了过来。 他们三人是同乡,结伴行千里又一路跋山涉水,三者关系按理说应该比襄阳城内那些个与彼此只有一面之缘就迫于侠道礼数而称兄道弟地江湖人士来得稳固得多,也真切得多。 所以,胖墩还从来没有想过那一路惜字如金的木炭武痴儿,竟会在这一刻暴起杀人,杀得还是同乡! 武痴儿的手起刀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单手如同鹰钩,猛然刺入胖墩左胸胸部后又来回捣弄,直至其心脉尽数破碎后,这才抽手而出,在半空洒出弯月血雨,血红右手悬垂一侧,自中腾飞的气化血雾未曾立刻远去,而是环绕在他的双眸边上,盘旋约莫两圈后,才悠然从暗巷之中升入天空。 武痴儿双目无比冷冽地俯视着那两个躺在脚边,死不瞑目的所谓“同乡”,随着轻蔑的耻笑,他抬起已经褪去血色的右手,勾了勾满是胡茬的下巴,撩起一角凸起,而后以两指轻拈,沿右上这么一掀,便将那黝黑无比的面皮直接撕了下来,露出其白皙无比的本来面目。 修长睫毛搭配着左右泾渭分明的异色眼瞳,令其美眸活似一只千年难遇的皇蛾阴阳蝶,时而扑闪的活灵活现更是为这只“蝴蝶”赋予了无限生机。高挺鼻梁下平躺着小乔朱唇,犹如水晶般的质感依稀可见。 端正五官悉数缀在精致万分的鸭蛋脸上,再加上双眸中时不时飘零起的妩媚之意,还有那一头飘扬的乌黑秀发...... 原来,“武痴儿”竟是一位俏生生的女子。 诸葛家中有女如掌上明珠,被身为一家之主的诸葛澈时常捧在掌心呵护,生怕不小心就给摔坏了,由此得以培育出一身的珠光宝气; 轩辕家中同样有女,但却是自幼就被丢入血腥战场进行试炼,每日都游走在生死一线间,爬过无数人的尸体,淌过无数鲜血汇聚而成的河流,培育出一身足令许多生物为之绕道而行的凛然杀气。 此女名为轩辕庭春,芳龄二十一,正是亭亭玉立的年纪,却已在生死攸关之间默默走过了整整十一座的春秋。 轩辕庭春同样是当今轩辕家主的大女儿,也是独女,但育女的方式,却明显要比那铁骑雄甲天下的诸葛家来得更加不近人情。 如果轩辕庭春在未来的某一天愿意将自己这十一年来的辛酸全盘托出,那时候的有幸听闻者,绝对都会不约而同地觉得她能够活下来,已然是奇迹当中的奇迹了。 不理会那两具在外力作用下正迅速腐蚀的尸体,轩辕庭春将自己本就纤瘦的身形又往深处阴影处收了收,原本还如蒙纱般乍明乍暗的脸庞已是全数融入阴霾。 只有窸窸窣窣的微声喧杂响在深巷之中。 不多时,一个衣着华丽,身姿更是无比曼妙的女子便已踏着猫步从巷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长发束成马尾于左肩悬垂,裹在衣袍下的波涛汹涌一经现世就是吸睛无数。 这么个在举手投足间俱显酥入骨子里的魅惑的女生,纵使足够美得让人目不转睛,但却甚少有人敢于真的一直盯梢打量又或者在侧口哨不断,反而多数是在惊鸿一瞥后,就匆匆收敛投放在女子身上的视线,干脆就当自己从未见过这么个人。 女子是美,但可惜美得如隆冬暴雪。那时的白雪纷飞固然壮阔不已,但却没有人敢于驻足欣赏,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之彻底反噬,被活生生冻成一具具尸体。 当然,这个世界上,从古至今都不缺那些不怕死的家伙,时下也不例外。 衣衫褴褛至极,唯一对血红深眸精光不断的男子非但没有随波逐流,还偏偏要逆流而上,直接迎着女生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跨步而来,并当仁不让地挡在女生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轩辕庭春几乎是瞬间就要出手伤人,但来者的反应明显要更甚一筹,没等女生抬手,一阵威压就已然轰在了她的右侧身体,让她连起手势都做不出来。 “轩辕庭春,人如其名,还真是挺蠢的一个女孩。”赤目男子冷笑道。“看到人就要动手,这如何能隐藏自己的身份呢?” “你是谁?”轩辕庭春并没有立刻恼羞成怒,而是沉着气与来者对峙,伺机而动:“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想要跟别人谈交易,总得要对对方知根知底不是?”得铩幽救助而免于一死的雨夜屠夫躬身笑道:“我想与轩辕家谈一笔交易,一笔惠及双方的交易,只是不知轩辕家的长女,是否有意与我这种俗人打交道呢?” 第四百三十章 交易 “你想跟我谈生意?”轩辕庭春冷眉冷眼地打量着那个既没有自报家门,又没有抛出任何善处橄榄枝的男子,四围游走的视线掠得飞快,加上男子并无意隐藏自身的颓然与狼狈,这才让轩辕庭春很是轻易地留意到了他胸前的一处血红空洞,那破口上的鲜血已然干涸,但展露在下的肌肤却是没见一点伤痕。 “当然。”在契约未曾完成之前,雨夜屠夫的身体仍是属于其本人格进行掌管,至于那个在类灵幻体之中堪称帝皇的铩幽,在助其恢复巅峰后,就已是悄然退居幕后,在无言中静待那个重塑辉煌的时候如期而至。而且他在冥冥中有一阵巧妙的预感——那个命中注定的时间即将有所提前,正是因为那充当雨夜屠夫的主人格现今正有意提速。 独来独往的雨夜屠夫从来都是一匹纵横在襄阳城内,无拘无束的野马,看上去是在肆意妄为,随心所欲地杀人,不论是明面上入主襄阳的轩辕家族,抑或是原本就在襄阳城内扎根发芽的鱼家,他都杀了很多。 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像其他人所说的那样嗜杀成性,而在雨夜大开杀戒,他杀的人虽然多,但很多都是他自认为死得其所的人,十几年前,整座襄阳城合力在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子的屠夫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现时后者蓬勃生长,俨然成就一方参天的猩红大树,而若想将之连根拔起,对于雨夜屠夫来说,所需要的,无非就是十几年前的那些孽畜悉数死绝罢了。 所以作为当年罪魁祸首的鱼家全家死绝,作为当年帮凶的轩辕墨被其千刀万剐,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仇恨二字的因果循环。 轩辕家对于已是在整个家族中臭名昭彰的轩辕墨的突然死亡,表面上看勃然大怒,毕竟他可是当今家主的亲弟弟,遂整个轩辕家立刻传出要调兵遣将的消息,仿佛要倾全家之力剿杀那行事飞扬跋扈的雨夜屠夫。可消息是传出来了,但行动却是如泥牛入海,至今仍未有下文。 存在即是败坏家族名声的轩辕墨,对于极欲于颠覆帝国政权,以臣子之姿逆袭正统,成为下一届泽西君王的轩辕家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得不除的祸害。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轩辕家所追求的,并不像诸葛家那样只为为先帝报仇般纯粹,而是醉心于那君王临朝笑人间的傲视群雄,是像南溟开山皇帝颠覆玄武那样,追求后世的千秋万载,当时是,类似于轩辕墨这种家族当中的斯文败类,就不得不死。 而事实上,轩辕家已经进行过一次内部清扫了,对于那些可能有误大计的家族成员要么流放,要么悄悄处死,总之只要是能够将其与“轩辕”的关系彻底断绝,他们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唯独是在对待轩辕墨,这个拥有着家主亲弟弟的敏感身份的家伙时,轩辕家很难做到干净利落的大义灭亲。 因为轩辕当今家主之所以能够坐上一呼百应的位置,当初靠得,正正是得益于轩辕墨卖力又卖命的倾囊相助,兄长能够坐上王座,他居功至伟;而南溟朝野本就文治第一的轩辕能够在武功层面,对上诸葛铁骑时却不落下风,他亦是当中的第一功臣。 如此劳苦功高,又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地为轩辕尽忠职守,从未流露出半点功高盖主后的野心,一直都在恪守本分的轩辕墨;除了待民暴戾,时常鞭笞打压平民外就再无半点劣迹的轩辕墨,这叫轩辕家如何能毫无顾忌地说杀就杀,说卸磨杀驴,就卸磨杀驴? 不过天道好轮回,轩辕墨的暴戾为人终究是换来了他应得的惩罚。雨夜屠夫的横空出世,一方面是报了他本人的一箭之仇,一方面又为志在天下的轩辕家解决了一项棘手的难题,如此一石二鸟的买卖行当,轩辕家当然愿意乐享其成。 每逢帝国风雨飘摇之际,只有明暗双线具有染指,且具有所建树的家族,才能笑到最后。自知正正是缺少了阴霾之中暗流涌动的轩辕家,其当今家主才会忍痛割爱,让自己的独女自幼便滚淌于鲜血之中。 碟子刺客伏暗,名人雅士缀明,双管齐下,则帝国大业可成。 根据雨夜屠夫本人的回忆,轩辕墨在临死之前,其实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的怨怼与不忿,相反,当了几乎大半辈子恶人的他,在那一刻是带着笑意目睹掠剑穿胸而过的,哪怕是身受重伤,他却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当时杀红眼的雨夜屠夫并没有深究其背后深意,只一个劲地想要斩草除根,想要报仇雪恨,等到后来经历了轩辕家雷声大雨点小的所谓围剿,通过一路上的道听途说与翻阅各种隐籍之后,他这才逐渐琢磨出当中的味道。 不论是雨夜屠夫还是轩辕墨,他们俩归根结底都是一路人——时代发展所必然需要的牺牲品。至于轩辕墨在当年表现出的恶贯满盈,抑或是现如今雨夜屠夫的大杀特杀,都只是在时代之中,那些无关痛痒的残烛最后绽放出的余辉而已。 认清了自己的宿命后,雨夜屠夫的复仇便已从一开始的点到即止演变成了现如今的一发不可收拾,反正最终都是一死,那又何必要将自我光华始终藏掖,让之不得其应有的绚丽呢? 轩辕家需要有人在黑暗之中默默耕耘,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而对于彻底放开手脚,决意要将整座伤心襄阳城进行从头到尾的“整顿与洗牌”的雨夜屠夫来说,他的报仇名单上也刚好剩下了几个与轩辕家的志向不谋而合的目标。而既然有了相同的利益,那自然便是人多好办事了。 所以他才会在伤势痊愈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到深巷之中,找上风尘仆仆而归的轩辕庭春,与之笑谈合作事宜。 两人的出身纵使截然不同,但所掌握的本事,却又是殊途同归的——他们都不擅长正面的对抗,毕竟修道所行择选的是阴气缭绕的林间小路,而非是那些被武夫奉为圭臬的康庄大道,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才能成为那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伏线刺客。 “轩辕家想要攻下襄阳,并以此作为据点好逐鹿中原,自然是需要将襄阳城内的敌对势力全数清扫出门的。”衣着破破烂烂的赤目男子一面微笑着说道,其身边的光景却是一面飞快向后流逝,在轩辕庭春稍显诧异的注视下,两人竟再一次回到了那两位男子横尸当场的深巷之中。 这时,不论是那瘦高男子还是那矮胖的男子,都已变成了白骨,阴森森地躺卧在巷子里,襄阳城中不会有人前来问津。 “轩辕家的家主胸怀宏大,比起只晓得马上夺天下的诸葛家来说,目光也更加长远。”赤目男子用脚尖踩着地上头骨,稍稍向下施力,便将其原地挑了起来,接入掌中,与当中的两处深邃四目相对。 “但也正是因为你爹总是想着该如何谋权篡位...不是,应该是说该如何顺承大统,这才让很多事情被迫都只能在暗中处理,不能拿上台面,比起本就是草根出身,最后成为将军的诸葛澈而言,要束手束脚太多,很多时候都只能做被动后手。” “轩辕想要正式入主襄阳,第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便是杀了城中原先皇派下来的管理者:刘暄漠,但由于又要在民前维持良好的形象,不兴无由之兵,遂哪怕是轩辕墨大摇大摆地住进了襄阳城,也只能等明面上正式揭竿起义的诸葛家那边率先发难,然后才能展开挟恩邀功的长远布局。” “但在那以前,为了要让之后的功名来得更加名正言顺,所以轩辕家既是买通了襄阳城的部分高官,让他们竭尽所能地打造了一场所谓的武林盛会——‘武林春’,号召全大陆的武夫前来,并在其中安插属于自己的碟子卧线,以便后来的计划发展;” “又四处或搜罗,或伪造刘暄漠的罪证,目的就是为了将其塑造成千古罪人,好断绝手起刀落之后的闲言闲语,又让平民百姓能对轩辕感激涕零,使膜拜之情更甚,为将来的入主中原打下扎实根基,这才使得襄阳城中,有了类似轩辕小姐这样的刺客的出现。对吧?” 听着雨夜屠夫的侃侃其谈,轩辕庭春的双拳愈发攥得严实,只要是前者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威压稍有松懈,她的出手必然雷厉风行。 “你到底是谁?”轩辕庭春微微昂起下巴,目光如剑,死死盯着那赤目的男子,本意是想要将其内里外在齐齐看个通透的寒光毕露,却是一闪即没入了更加深邃的漩涡之中。 “一个迄今为止,应该还算是在帮轩辕忙的局外人。”赤目黑衣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缓缓道:“襄阳的本地人,似乎是叫我雨夜屠夫?” “是你?!”除非是像林必茂那样正好踩在两种天赐节点应运而生的天纵英才,不然的话,一个人的气机变化是完全没办法掩藏的,时下轩辕庭春骤然降成寒霜的吐息正是出于此点。 “轩辕小姐可是记起来了?”赤目男子的笑容中竟破天荒地泛着一丝丝期待。 “你这个混蛋!是你杀了我叔叔!”轩辕庭春悍然迈步,乍现的威赫虽说是冲破了来自于雨夜屠夫的无形束缚,可还没等她走出下一步,于电光火石之间赶来的绳索便已将其捆了个严严实实,再一次陷入无法动弹的危机。 “他就是死有余辜!”兴许是受到了轩辕庭春突然的起势所影响,赤目男子在一阵愣神后的声音亦是随之拔高了几分,还顺带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朗声道:“一个被生他养他的家族都抛弃了的挂牌将军,我不杀,你爹迟早也要派你去杀了他!我只不过是把这些东西适当地提前了一点而已,这就是混蛋了?那这词语未免也太不值钱了一点吧?” “你爹把你当成工具,你叔叔把你培育成杀人机器,是他们俩剥夺了你应该有的一切,你又何必为了他们而动怒呢?”雨夜屠夫说着说着,竟是凄然笑了起来,笑中含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东西。 “我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不是命硬,而是有两位贵人相助。她们当中的一位已经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而另外一位,虽然仍然活着,却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愿意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同龄孩子,能够奋不顾身的她了。” “轩辕庭春。”雨夜屠夫抹去眼角滑下的血泪,深呼一口气后正色道:“我还有五个人要杀,当中有两个多半我是杀不掉的了。还有两个则是你们轩辕家想杀的刘暄漠和宋子岚,我想跟你谈的交易就是关于这两个人的,答应不答应,一句话。” 第四百三十一章 结盟 刘暄漠与宋子岚。前者是深得先皇信赖的高官,被派来管理整座襄阳城,由于先皇对其宠信有加,这才让他的仕途如日中天,在先皇尚未驾崩之前,刘暄漠就已凭借着在襄阳城内的一手遮天,俨然有了半个藩王的影子了。 至于宋子岚,则是被刘暄漠青眼相加的一位贵人,进可为军家谋士,退可为治国能吏,正是有他在幕后不遗余力的推波助澜,才让如鱼得水后的刘暄漠的名声得以日趋响亮,成为平民百姓口中那个高高在上的土皇帝。 襄阳城中居民倒不至于对这两人需要去尽那如见天子般的顶礼膜拜之礼,只不过每每遇见那两人结伴出行,审视整座襄阳城时,总会心甘情愿地为之拱手作揖,当中不含半点虚情假意。 毕竟不论襄阳城内外的流言蜚语如何将刘暄漠这个士子吹捧得有多高,又如何能与皇帝比肩,他本人却是一直尽忠职守,为国为民皆是一直都在全心全意地效力,且从不做任何僭越之事,如此一来,那些为官后便亘古存在的风言风语,也并没能影响到其在百姓心目中树立的良好形象。 只不过最近几年来,随着先皇远征却驾崩的事情一经传开,关于刘暄漠及宋子岚愈发变本加厉的流言就开始在民众之中不胫而走了。比起当初小打小闹的传言,此时伴随着形如铁板一块的证据一起甚嚣尘上的浮言显然更具说服力,以至于让许多本来对于刘暄漠清官形象深信不疑的平民都难免心生动摇。 假公济私,骗取良田三百亩;为官却枉法,任人只唯亲,襄阳城中高官之位在其暗中操控下,多是被刘家子弟牢牢握在手中;暗地行事飞扬跋扈,曾指使刺客暗杀京畿中或会对己不利的大臣官员,幸而无果;办事不利,让轩辕宰相的亲弟弟轩辕墨暴死襄阳城中。 一个接一个的举证不再是暗流涌动,而是直接越过了明暗的交汇处,一举跨上每个人都有目共睹的明台高阁,成就那狂风大作,其目的不外乎是要已然在高处不胜寒中落地生根的刘暄漠彻底垮台。 路人不知这些消息从何而来,当然他们也没有必要去深究这些消息的来历,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些板上钉钉的证据,仅此而已,却也十分足够了。 煽动人心看似是一门技术活,但只要是在那官场朝野中摸爬滚打过的老臣,这门所谓的技术,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挥手即成的下意识动作,不用多少刻意的点拨,只需插柳二三,便可无心成荫,摧人举人,尽在一念之间。 如此手法,位极人臣的轩辕宰相自然把玩得炉火纯青,哪怕是只有蛛丝马迹两三点的嫌疑罪证,只要被他有意抓在手中,同样可以成为一把无形的利刃。刘暄漠为官清贤,自问心无愧,只可惜是遇上了志在四方的轩辕,所以哪怕罪不至死,“身败名裂”的他也必须要死。 “你说你还要杀五个人,那最后剩下的那一个呢?”轩辕庭春的呼吸声很是沉重,一是因为在得悉眼前人正是杀叔仇人后,内里情绪如沸水般的翻腾;二则是出于那显而易见的威压。 别看赤目黑衣一直表现得都倾向于云淡风轻,他暗地里的举动却是丝毫不见松懈,几乎无懈可击的压迫力纵横于轩辕庭春的全身上下,虽然二者仍然可以跟平常人一样交谈,但实际上,轩辕庭春本人是拿这个近在咫尺的雨夜屠夫没什么办法的。 换句话来说,但凡只要是后者有意与自己拼杀,轩辕庭春就基本算是半只脚踩入了必死的范围,逃走的机会不算渺茫,但必然会身负重伤,甚至要付出断肢的惨痛代价。 “那个人就不关你们轩辕家的事了。”雨夜屠夫显然没有与轩辕庭春闲聊的意思,仅以一句冷言冷语就站定了自己的立场。“刘暄漠容易杀,但他身边的那个宋子岚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以他的神机妙算,你们轩辕想要短时间内得偿所愿,难。” “所以,轩辕庭春,要不要跟我谈这一笔交易呢?”男子以血红的赤目直勾勾地盯着轩辕庭春那新奇的异色眼瞳,粲然一笑中裹挟着使人如坠深渊般的冰冷渗人。“你都长这么大了,相信很多事情你也能瞧出一些端倪了吧?我所谓跟轩辕家打的交道,其实归根结底,只是我和你之间的交易而已。反正那两个人,你那只想隐居幕后指点江山的老爹必定会让你去杀。” “带着假面的你去了,一旦成功了,便皆大欢喜;而一旦失败了,轩辕家就真的有理由出兵了。”雨夜屠夫啧了啧嘴,像是在同情轩辕庭春一出生便形同棋子的身份,却又像是在调侃嘲讽:“毕竟这整个泽西大陆上,又有谁不知道轩辕家‘最疼’女儿呢?” 赤目黑衣的一语中的让轩辕庭春顷刻陷入了无言的沉思,如皇蝶般扑闪着晶莹的双眸褪下了原本华丽的点缀,急转直下中,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在那儿回旋的阴霾幽然,为其一颦一笑花开颜的盛世容貌蒙上绝望灰尘。 雨夜屠夫所说,以身作子落棋盘的轩辕庭春如何不明白呢?从小到大,她的降世就是轩辕家用来伺机而动的筹码罢了。 “人应该是要为了自己才活一辈子的。”身负无数杀戮罪孽的赤目黑衣抖了抖肩膀,像是要掸落肩头的血腥缭绕:“哪有人会像你一样,一直都心甘情愿地为家族卖命,直至迷失自我,一直等到价值被榨干后,被抛弃,被放弃的?这不叫‘挺蠢’,叫‘白痴’啊。” 雨夜屠夫上前一步的同时将右手大拇指收入其余四指的环绕,后者向下悍然发力,奏出一声响彻深巷的清脆,亦随之解开了束缚着轩辕庭春的威压,将自由之身完好无缺地还给了这只樊笼当中的鸟儿。 “我今晚会在这里过夜,如果你有意与我合作的话,就来这里找我吧。”雨夜屠夫抬起手,悬在轩辕庭春肩头上两寸的位置,上下浮动着,象征性地做了做拍打的动作。“当然了,一切都要以自己的意愿为基准啊。” 话音才落,男子破破烂烂的身子就已随着本不该出现于深巷之中的微风彻底消散了,甚至连虚影都不曾留下,哪怕轩辕庭春已然飞快回头,却仍是没能亲眼看见那人的去向,后者就像是一小片被人丢进熊熊燃烧的火堆之中的轻薄雪花,瞬间烟消云散。 “自己......”轩辕庭春下意识地瞄向自己的双手——那双不知敷了多少天材地宝所熬成的药膏,不知修了多少种秘法,才一直维持白皙的纤纤玉手,迄今为止,已然浸染了逾十年有余的鲜血。 曾经那个喜好游山玩水,偏好照料小动物的女生,是在什么时候变成现如今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的? 被男子随意丢在地上的头骨缓缓滚到了轩辕庭春的脚边,吓了她一跳。这还是冰冷尸身第一次在她的身上触动出与一般女生别无二致的反应。 轻轻放下因如触电般迅速抬起的右脚,轩辕庭春将双手缓缓置放在胸前,闭上眼睛,仰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待心境趋于平稳,她转过身,默默走到深巷之中的一处台阶上,也不顾地表灰尘是否会令华丽锦衣掉价,她就这样坐了下去,歪头靠着一边冰冷的墙面,凝望仍然敞亮的碧蓝天空,不曾言语,只用嘴巴做浅浅呼吸。 这是她这一生中,第二次为自己做出选择。 李丹青带着昏迷不醒的姜乐冥回到了客栈,前者将之俯卧在木床之上,令其背后的伤痕累累得以尽显于眼底。 比起初见那时的千疮百孔,姜乐冥此刻的伤势俨然已恢复了七七八八了,唯那阴魂不散的灰气仍然缭绕在其左右,那才是让姜乐冥一直昏迷不醒的主因所在。 对于皮肉伤的治疗,李丹青姑且算得上是驾轻就熟,但一旦事情牵涉到那他连见都没见过的荒芜灰气时,他也就只能靠着木凳椅背,做那束手无策的哀声叹气了。 外界气机入体侵蚀一事,哪怕是对于声名在外的医师来说,也是一件颇为棘手的难题,更别说时下进行应急救治的人,只是略懂医术的李丹青了。 竭尽所能后,李丹青只能把姜乐冥背后的血痕累累悉数缝合,至于那些飞扬跋扈的灰光,他不是没有尝试过以气抑气的方式,用蒲意锋芒与之在气机层面展开拉扯,可那霸道的灰气却是异常坚挺,如若想用蒲意锋芒将之尽数剔除,则李丹青出手之凌冽将不亚于此前刀斩道人桃木剑时的锋芒毕露,如真是这样的刀芒落在时下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姜乐冥身上,后果显而易见。 就在李丹青对此愁容满面之时,姗姗来迟的雪儿可算是推开了紧闭的房门。银发倩影的双眸仍是有些绯红,但至少不再有当初几近于偏执的情感点缀其中了。 雪儿的眼神仅在长吁短叹的李丹青那儿停留了一次呼吸的时间,随后便改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卧床不起的同龄男孩儿,轻咬下唇。 就在李丹青欲言又止的注视下,雪儿的掌心再度回旋起与那放肆在姜乐冥背后的灰光如出一辙的荒芜之气,五指先挺而后再向内弯,于冥冥中勾勒出遥相呼应的玄妙关联。 那让李丹青一筹莫展的灰光,在这一刻却如同温驯的羊羔,没有半分桀骜,只默默跟从飘摇在房间之中的无形牵引,乖巧无言地涌向雪儿的掌心。灰光当中的荒凉不减,可自中却是多出了几分如游子归家一般的欣喜。 第四百三十二章 子武先生 看着那正被欢呼雀跃的灰气所萦绕的银发女孩,双眸略显呆滞的李丹青蓦然想到了些什么,那是自己尚未出行时,其二伯李朝阳对他说过的一些话,恰恰一些是关于这位银发女子的秘闻。只不过从头到尾,李朝阳其实只是说了一句言简意赅的话而已,也难怪李丹青一时半会儿忘记了,直到这时亲眼目睹灰光游走如龙,才迟迟醒悟。 犹记得那个时候,李朝阳在护送自己离开之前,好心提醒当中谈到的只有一个令李丹青乍一听都觉着如雷贯耳的名字——冥界;而那位继承了大伯血脉,算得上是自己半个表妹的雪儿,则是现今唯一与冥界有着直接联系的在世之人。 “原来那灰光,就是来自于冥界的死亡之气么...”李丹青凝视着那些飘零后便汇入雪儿掌心安分守己的光晕,喃喃自语的口吻之中听不出有多少情感层面的波动,就是在漠然陈述事实而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林必茂带着诸葛依依在城里闲逛,小公主想要吃什么,看上去衣衫褴褛,两袖却仿佛有黄金白银无数的儒士就会给她买什么;走得累了,身材不见有多么健壮的书生便会主动俯下身,充当骄横小公主那任劳任怨的忠心坐骑。 从来都是挂着和煦笑脸的林必茂不曾有过任何怨言,自然而然地乐在其中,就像把诸葛依依对自己的使唤当成天经地义,而从小到大都跟林哥哥是这般相处模式的诸葛依依亦是同理。看上去是两个一大一小,实际年龄之差也不过五岁的男女就这样在民众略显惊讶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穿插在长街巷口之间。 “林哥哥,你看看那些人在干什么呢?”诸葛依依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单手直指不远处的一方木桌,木桌边上聚了不少衣着华丽的人,他们团簇在木桌两边,如众星捧月般将另外两位正坐于二端长凳上的人拥于正中,彼此凝视方桌台面,或双手插袋,或冥思苦想,但没有一个敢于扬声,乍一看似在观棋不语。 “下棋呢。”林必茂笑呵呵地回答道,本人并没有表露出走上前去凑热闹的意思,但无奈于身后的女生天生喜欢热闹,而正“寄人篱下”的林必茂,就算是再怎么不屑于与那些光天化日下锦衣加身之人同列,也只能是不情不愿地被双脚着地的诸葛依依牵着奔向了棋局所在。 林必茂和诸葛依依才刚显露出欲要上前之意的时候,甚至还没有走到百米内,就已有两位气息深沉的士兵横空出世,不披甲却挂剑于腰侧,摁剑立于林必茂的身前,当仁不让。 “还请两位绕道而行。”士兵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只是不咸不淡地道出了自己的请求,与之如影随形的,还有那单手手腕下压的拔剑之势,是显而易见的威胁。 一开始,林必茂本来还对于这场路边专门开给达官显贵看的棋局爱答不理,只是当这两位气息迥异于常人,甚至在身形横空而至之前,自己都未曾感知到有如此存在的士兵出现后,林必茂的眼中当即便已浮现出一抹好奇之色,虽说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就被恍然大悟所取缔就是了。 林必茂一手拉过正想要贯彻跋扈作风的诸葛依依,将其护在身后的同时,自个儿反倒是一步上前。就是这么一步,那两位已然对自身敌意不加掩饰的士兵迅猛出剑。 横斩与下劈前脚跟后脚,率先打起头阵的是那直冲林必茂脖颈轰去的剑芒,再然后的收尾剑则是以劈山之势斩出爆鸣空灵。两剑俱是没有半分欲要韬光养晦的藏拙念想,有的只是那追求一劳永逸及斩草除根的迅猛。 令人目不暇接的剑芒既出,林必茂当即处于生死一线之间,可他偏偏还是有那抹闲情去勾勒出自个儿嘴边的上扬微弧。比起那两记残影不断的剑芒来说,林必茂的微笑并不算显眼,然而却是在后者的有意为之下,放大到足以被那两位士兵清楚看见的程度。 没由来的,两位士兵的心中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一阵如擂鼓般的震鸣,紧接着便是席卷脑海的恐惧,自出道以来,他们似乎还从未体验过这般的极致压迫力。 就像是有一座峻岭高山轰然砸进他们的心扉之中,仿似不容置疑的威赫大军压境,将他们本是桀骜的心彻底镇压的同时,又于瞬间摧毁了他们与手中长剑的联系。 本距离林必茂脖颈只差两寸距离的长剑骤然停顿,随后便是不受控制般向下坠落,以剑面坠地,却是在银光接触到地表尘埃的瞬间,整个拦腰折断。 “我说是哪位大人在这里下棋会惹来这么多的官员围观呢,原来是襄阳城城主——刘大人啊,久仰久仰。”林必茂牵着诸葛依依的手,大笑着从那两位呆若木鸡的士兵身边掠过,远远地冲那正致力于破解残局的棋盘中人朗声喊道。 似乎对于他人造访早有预料的刘暄漠将手中正琢磨应该怎么走的红马落回原处,悠悠然站起身,向着那走在官员们纷纷让出的大道上的一男一女拱手作揖,柔然道:“鄙人见过林先生。” “我何德何能可以当得起先生的称呼啊?”林必茂甩了甩手,先是出言以嬉笑的方式否定了刘暄漠对于自己的称谓,继而又转身向那一直坐在凳子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紫衫男子鞠躬请安道:“见过子武先生。” 时下展现在百官面前的光景委实有些滑稽:于襄阳城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刘暄漠向着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外来访客卑躬屈膝,而那外来客卿非但没有接受这份沉甸甸的礼数,反倒还像是忽视了刘暄漠的主动示好,改以向宋子岚毕恭毕敬。 宋子岚,字子武。他是林知白这一生中最为敬佩的人,上行下效之后,使得其独子林必茂亦是对于宋先生推崇至极。 这一下子弄得众多想着要见风使舵地去讨好连刘暄漠大人都要亲自作揖的来访客卿的官员们左右为难起来,跟着刘暄漠一起向那衣着破破烂烂,却气宇非凡的年轻人拜吧,感觉又有些不妥;不拜吧,又总有一种机遇从指间溜走的失落感。 哪怕现如今关于刘暄漠大人的风言风语在外甚嚣尘上,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至今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彻底将刘暄漠钉死在耻辱榜上呢,所以,他这位襄阳城城主,仍是众多官员费心费力也要讨好的对象,或许近些日子来得其宠信就不再能像以前一样平步青云了,但至少还是能拥有一个比同界人士更远的,更便于发展的起点的。 “不必多礼,起身吧。”宋子岚大大方方地接受了林必茂的作揖,只见这位素来深居简出的襄阳奇才挥了挥手,在侧把相关路段塞了个水泻不通的官员便是顷刻间如潮水一般退去,让出了一张颇为宽敞的长凳供给初来乍到的林必茂还有他身边的那个女生共坐,后两者也没多客气什么,一个跨步就以外来者的身份“杀入”了棋局之中。 等到访客相继落座之后,刘暄漠这才悠哉游哉地坐回原位。此番对比之下,嘴上不说但心思却活络着的众多官员纷纷在背地里觉得只有这个襄阳城中一言九鼎的城主大人才是在场地位最为低下的那个人。 紫衣宋子岚自然不必多说,作为一手辅助刘暄漠坐上襄阳城头共赏大好河山的第一功臣,城主与他那素来都是可以勾肩搭背的兄弟关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很多时候,刘暄漠更是会以先生称呼宋子岚,当中的恭敬,哪怕是横向对比起入京面圣,也是只多不少。 可就这么个初来乍到,甚至穿得跟乞丐没什么分别,看那邋里邋遢的样子也不过二十来岁的男士,刘暄漠仍要满心真诚地恭上一句先生,如此一来,这位男士背后的身份也就自然而然地在百官心中牵动起了轩然大波。 他是谁?出身又是怎么样的?有什么杰出的能力?甚至还有人将之与才登基不久的当今天子做出了联系。一系列追着一系列的问题在百官的心中旋绕,甚至乎一跃踏上了他们的眉心,由此荟萃而出的眼神更是隐隐多出了几分隐晦的敌意,俨然将仅有一面之缘的林必茂当成了自己的假想敌。 那可不是了?老子成天在这只铁公鸡面前费心又费力,一天到晚就想找个机会好表现自己,好谋个官位来着,讨了大半个月也没见有什么起色,你这一来就让刘大人又是作揖又是躬身的,可不就是过来抢风头的么? 官员们的眼神变化林必茂感受得到,但只权当是过眼云烟,全然不曾放在心上,一来没有必要,千人千面千思维,只要做好自己,随便别人怎么想;二来便是纯粹的蔑视,毕竟圣龙怎会在意地蛇看待自己的眼神呢? “刘某此番出行,原意是去鱼家那边处理一些...事情,没想着会在路上遇到林先生,现在还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招待您,还望见谅啊。”刘暄漠苦笑道,已是中年的他两鬓早已斑白,眼角的皱纹若隐若现。 “不打紧。”林必茂任由边上的诸葛依依随意玩弄那已是临近于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棋盘残局,虽然是说给刘暄漠听的话,但其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仍是青年相貌的宋子岚身上,当中情绪有些复杂。“反正我们这次进城,也是到处走走看看而已,本来也没想着能遇上你们好蹭吃蹭喝。” “有茶,不过不算名贵,要喝么?”宋子岚用食指在桌面轻叩两下,向着林必茂的位置推出一个小茶杯,后不咸不淡地问道。 “既是子武先生的好意,我又怎么敢不接受呢?”林必茂小心翼翼地端起宋子岚递来的茶杯,双手悬空,静候那沸腾茶水的飞流直下。 是的,就是飞流直下。 宋子岚亲自为林必茂斟茶,不过倒水时故意抬高茶壶的动作加之以轻微摇晃,令那泛着腾腾热气的茶水宛如天上挂下的瀑布般,冲进高举的茶杯之中。期间有热水飞溅至林必茂的两手上,令其双手刹那变得绯红,但他的神情却依然平稳,不见有丝毫变化。 茶水正如宋子岚所言,不算名贵。而事实上,这一壶茶就是连最为劣等的绿茶也比不上,顶破天就是从路边摘了几把野草,滚着热水而冲出来的无名之茶,除开那浓郁的泥土气味,就没有别的什么特别了。 这时,众多官员才明白了为什么向来神机妙算的宋子岚会在开始下棋之前煮一壶拿去喂猪都不一定会惹来后者回头的野茶,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人准备的啊。 热水淋过双手,杯中甚至还有泥巴悬浮,可林必茂仍是微笑着将其一饮而尽,哪怕是欲要拍案而起的诸葛依依,也被他及时一把拽了回来。 “多谢子武先生的款待。”林必茂放下那见底的茶杯,语气之中对于宋子岚的恭敬没有任何变化。 “正如你所言,我又如何当得起先生一词?”宋子岚冷言道。 “子武先生神机妙算,不论是棋力,治国,练兵,俱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好手,如此才能,若仍当不起先生,那就真的没有别人有这资格了。”林必茂恭声回答道。 “呵呵。”宋子岚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神机妙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就应该算到林家会投奔诸葛家,就该算到那归西的林知白在临死前留下的锦囊,是如何攻打襄阳!又如何让那诸葛澈颠覆南溟政权!” 第四百三十三章 宋林之交 就在宋子岚冷言厉喝之后的瞬间,全场官员在噤若寒蝉中集体哗然每个人的眼神中均是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义愤填膺的怒火,灼灼眸光齐聚于赤红双手仍有热气挥之不去的林必茂,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好像是要将这个远道而来的破衣乞丐生吞活剥了一般。 “看什么看!”诸葛依依被四周敌视氛围压得一点儿都不自在,凝汇威吓性质的流光于掌心,随后奋然拍案而起。在众官的注视下,那张铺设着九死一生之棋局的木桌轰然坍塌,连带着那壶泥茶一起坠地,当中的沸水溅得到处都是,滚烫的灰黄茶水只要是轻轻挨在自身肌肤上,哪怕是隔着衣服,布下的皮肤亦会当即在电光火石间肿出水泡。 这其中有明显“添油加醋”的痕迹。这样一份作为阔别已久再重逢的盛大馈赠,宋子岚可是为林必茂悉心准备了很多的,就想着在这必然的时间与地点,劈头盖脸地送给那个必定是要子承父业的晚辈。 刘暄漠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论是对于那女孩子的暴起,抑或是周遭官员的愤慨,甚至于林宋两家最后雄才的单方面针锋相对,就算是作为襄阳城中可谓只手遮天的他,也只能在侧做那倍感无能为力的叹息。 能够让林必茂心甘情愿地陪在身边的女生身份自然不必多说,而那些一心只想着如何帮自己出一口恶气的官员,刘暄漠更是不想与他们扯上任何的关系,一方面是因为他本人的骄傲,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出于纯粹的好心,毕竟连他自己现如今都已是游走在钢丝之上,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无底深渊粉身碎骨了,又如何能够再拉无辜的外人牵连其中呢? 损一命而救万人,刘暄漠素来都不觉着这是一份亏本的买卖。至于宋子岚和林必茂之间那有眼人皆可不费吹灰之力地瞧出剑拔弩张之端倪的氛围,他则是完全不能够插手其中。 读书人之间的斡旋辗转,那可是号称能以朱笔丹青墨杀人的战争啊,刘暄漠不过是一介仰仗了宋子岚渊博学识的局外人而已,又有何德何能敢于去涉足其中呢?那要是说错了话,结局可不是左右为难那么简单了。 “依依,坐回来。”林必茂双手上的红肿已然消失得七七八八了,从始至终,他不仅没有,还刻意隐藏了自己高人一等的武学天赋,不将其当成场内威胁,一直以来的表现使其看上去永远处在下风,处在那随时都要仰人鼻息的地位低点。 哪怕是周遭那些阿猫阿狗的白眼相加,林必茂同样没有以雷霆手段还以颜色,始终保持着淡然恬静的姿态坐在宋子岚的跟前,眼神之中时有浅淡起伏。 但毕竟有很多事就算有有心人在侧刻意隐瞒,其背后的秘密也总会有能够见微知著的慧眼人看出端倪的,而此刻的林必茂恰是如此,在同样是儒生出道,却更早于文武两道声名鹊起的宋子岚面前,林必茂的底蕴几乎无所遁形。 “原来不光是那个锦囊啊。”宋子岚寒声道。其吐纳的声响变得愈发沉重,形如故意压低自我气息以方便自个儿伺机而动的猛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必茂,一面冷语道怨,一面又在背地里思索着该如何一击制敌。“怪不得林知白那家伙那么着急着去死,原来是早就想好了这一步环环相扣啊。” “他这辈子棋盘上的功力烂得不行,现实布局倒是能玩得滴水不漏,呵呵,真不愧是天上赐给我宋子岚的煞星,连死了都不肯放过我。”宋子岚昂首望天,在那耀阳高挂的沧澜天空中,在那层云密布的蓬松之后,他仿佛看见了一点在远方足以比肩太阳的残辉。 在他的眼中,那余辉正展露阴险笑脸。 “家父始终很记挂子武先生。”林必茂喟然叹息道:“临终前,仍在嘱咐我和大将军,说如果有一天因为形势所逼,诸葛铁骑真的要马踏襄阳城......” “就放我一条生路,是么?”宋子岚与林必茂本身不论是地位抑或是现如今的坐姿,俱是平起平坐的存在,但前者冥冥中自带高人一等的气魄,让其哪怕是在等高的长凳上,亦能表现出足以让人仰望的神采。 “子武先生,您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的。”林必茂以略显有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作为回复。 “是,我知道。”宋子岚俯下身子,拾起那半个被诸葛意义一掌拍断的木桌,说来也奇怪,宋子岚只是捡起了半张桌子而已,然而另外半张却是同样随之缓缓上升,被一分为二的木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合而为一,连带着桌上原先缀留的残局一起恢复如初。 “所以林知白不会把话说的那么直白,但他一定是这么想的。”原本是充当黑将的宋子岚临时倒戈,成为了红方的主帅,仅以两指轻捏跑马,仅一步便令九死一生的棋局豁然开朗,回过神来的众人莫不为之啧啧称奇。 “从相识以来,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宋子岚呵呵一笑过后,双方旋即陷入了沉默的漩涡。 宋子岚眼神颇为复杂地打量着林必茂,而后者亦是当仁不让地与其对视,凝视着那位看上去与自己同岁,而实际年龄应该是两倍于自己的子武先生,欲言又止。 林知白在临终前说的那番话,从来都不是宋子岚想的那样的。只是林必茂不知自己该如何告诉子武先生。 宋林两家之间现时正趋于凝重的氛围在半晌过后终是迎来了话锋的转折,而这道转折点,是由宋子岚亲自带出来的:“对襄阳虎视眈眈的,无非就是轩辕与诸葛两侯,前者想借襄阳作为逐鹿中原的地基,后者则要用襄阳威胁当今天子,换得举国兵力与天灵再战。” “双方对于南溟帝国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人,这是肯定的。但归根结底,需要为现在的一切担上骂名的,也只有身死他乡的先皇而已。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答应了那莫名其妙的来客,跨大陆讨伐天灵,南溟又何尝会沦落到现如今的下场?” “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宋子岚舞动粗袖在身侧轻轻挥动,原本被打翻在地的陶壶亦是重新灌满了芬香四溢的茶水,直上又直落,稳稳立在桌角。“谁叫我跟了这么个忠心耿耿的主子呢?” 本来是置身事外,却被强行拉回地刘暄漠只得是略微有些尴尬地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虽说襄阳赫然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但比起诸葛家的直来直往,轩辕那边玩得手段就要恶心太多了。” “轩辕家为了称帝,可是做足了准备的。”林必茂伺机插嘴补充,然后就被宋子岚赏了个白眼,不过后者倒是没有制止其继续发言的意思:“毕竟他们连轩辕墨都杀了。” “轩辕墨是死在雨夜屠夫的手里的。”宋子岚适当提醒道。 “谁知道那雨夜屠夫究竟是什么人呢?”林必茂语中深意显而易见到根本称不上是话里有话的玄机,言下之意直指谁人,但凡是听见这句话的,个个心知肚明。 “如果轩辕家那位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杀伐果决的话,”宋子岚微笑着摇头:“那襄阳城就不用争了,而诸葛铁骑也可以着手准备换主子了。” “子武先生的意思是?”林必茂颇为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雨夜屠夫与那在中原地带新崛起的王家一样,同是襄阳城内的变数。”宋子岚掌中摩梭着一个不知何从拿出来的茶杯,喃喃说道:“只不过一个是人为创造的变数,另外一个则是意料之外的变数。” 林必茂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凝视着宋子岚的瞳孔顿时收缩了几分。 在这个瞬间,他终于明白了家父在临终前所交代的那句话的含义。 “襄阳城,以至于南溟帝国的国祚能否在动荡之中仍然延续,关键在于向死往生的破而后立。破要破得地动山摇,立要立得直达云霄,缺一不可。”被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林必茂看出弥天布局当中的端倪,宋子岚嘴角掠过浅淡的微笑,一抹欣慰在心中蜻蜓点水,经此而泛起的感触不过寥寥几个字——不愧是林知白的儿子。 “我们这辈读书人从来都不相信什么天命所归。”宋子岚左手掐诀,那让许多人都满头雾水的手势却为他本人带来一点玄妙的启示:“只信因果。因作种,开花育果,待果熟后,百花凋零。” “现在因已成熟,而我们,就变成了那朵必然会牺牲的花。”宋子岚举杯喝茶,一饮而尽的同时,鬓角终是浮现出一两根颇为耀眼的银丝。届时,人们才意识到宋子岚原来早就跟刘暄漠一样,踏入了不惑而知天命的年纪。 “子武先生......”看出并听出宋子岚语气当中所存的必死之意,林必茂的声音亦是下意识地多出了几分悲戚。“您真的要那样做么?” “现在,那雨夜屠夫应该与轩辕庭春相见了吧。”宋子岚直视天边艳阳,答非所问地笑道。 不一会儿,他重新望向正年轻的林必茂,凝视着那张连褴褛衣裳都压不下当中英气的脸庞,他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那个时候,亦是这般邋里邋遢的宋子岚,因拜于同一师门下而与出身名门的林知白相识,互相赏识对方的才华,逐渐成为刎颈之交。 但后来,因为一些变故,两人的关系逐渐出现了罅隙,越扩越大,最终成为无法弥补的沟壑。宋子岚踩在这头驻足不前,而林知白则是在那边越行越远。 宋子岚慢慢活成了林知白本该成为的那个人,选择在一座孤城中运筹帷幄,独守一方家业国业;而林知白反倒是成为了宋子岚,随诸葛铁骑一起扬名天下,破四方而立威。 士为知己者死。虽然分道扬镳,但二人亦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将这个道理身体力行地贯彻下去。所以林知白死在军帐之中,床边除却独子林必茂外,还有大将军诸葛澈。 而宋子岚最终的归宿,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是这座风雨飘摇之中的襄阳城。死时或许并不会像林知白那样寿终正寝,而多半将会是那死得十分痛苦的一类人,但他仍会是心甘情愿地慷慨赴死。 “老宋,我在下边摆酒等你!” 林必茂犹记得家父在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时,向这天地借了最后一口气,大笑着喊道,当时的朗声传遍了四个军帐。 第四百三十四章 悠然而苏 “回去的时候,替我向你的诸葛大将军捎句话,就说让他放开手脚直接打襄阳就好,不需要藏着掖着,我宋子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样样照接不误!”朗笑声中,木桌上黑红对峙的九死一生俨然已以红子的全逆败局而落下了帷幕,包括帅在内仅三子的红棋,自那一记昂首阔步之后,便展开了滴水不漏的连锁攻势,彻底颠覆了黑子苦心经营多时的胜势。 待将军一步尘埃落定,就仿佛有一块圆滑鹅卵石骤然砸进风平浪静的湖心,陡然掀起的飘然气浪才起势就如狂风,将除林必茂和诸葛依依之外,那一众只晓得如何阿谀奉承以谋己前程的碌碌无为之辈吹了个东倒西歪。 棋子乘风起,汇成飓风之中的飞沙走石,不留情面地轰在每个官员的脑袋上。只是轻轻碰到一下便会在脑门上肿起大包的诡异攻势逼得武道经验几乎为零的他们只能是四处抱头逃窜。 至于那始终稳坐嘎吱作响的长椅上的两位,虽说是有无形屏障为其遮风挡雨,才得以在凌冽中仍然相安无事,可那一刹仅针对肉眼的刺目却是避无可避,对此早有预料的林必茂及时用手掌盖住了诸葛依依根本无心设防的双眸,同时又自合双眼,待恍惚消弭过后,宋子岚与刘暄漠这两位棋局上的对弈者,已然不见了踪影。 林必茂与诸葛依依姑且算是不知道统称为襄阳真主的刘宋二人究竟去了哪里,而至于边上那些游离事外,全然只顾看戏的大小官员们,他们彼此脑海之中关乎于那场对话的记忆,亦是随着宋子岚的飘渺身形一起,徐徐消散于风中,仅仅留下虚有其表的空壳点缀在他们的心田。 那个瞬间,他们甚至于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以及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彼此面面相觑,等到他们终是将各人眼中如出一辙的不解悉数做出彻底交换之后,林必茂与诸葛依依亦是同样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悄悄启程,无声无息地往别处去了。 襄阳长街两侧的店铺本该是晨日市廛才对,现如今却是在艳阳度过了天边中线之后,才慢慢地恢复了以往的繁华模样,而就算是拉开门面做起了一如既往的生意,各家店掌柜也不太敢大声吆喝,生怕在不经意间惹来某位藏匿于暗处之人的“青眼相加”。 拜此所赐,襄阳城没了以往贯穿早午晚三段时间的热闹非凡,就算是想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商贩,也只敢将自家门户以半掩的方式开出小缝,至于能否重归以前的客似云来,许多掌柜都秉持着随缘的心态。 店铺的久久冬眠倒是让路边的小贩受益匪浅,整整一个上午的大好时光没有人来跟自己抢生意,相比起以往那零星几点还不足塞牙缝的收入,这段美好时光可是让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 毕竟一般只有掌握了第一手资料的本地人才会为那雨夜屠夫挂尸城楼的残忍行径而胆寒,但知晓此事的外地人却是少之又少,这都要归功于城主府那边的快速反应,他们对于消息的急速封锁,恰好是极大程度地缩小了此事的影响面,这才让襄阳城不至于在那一夜的变故后便沦落为无人敢于问津的活死冥城。 这种后院起火,尤其还是自己放火的事情,对内或许还有千种万种处理方法,但对外而言,自然最宜冷处理。 一袭紫衣且目无表情的宋子岚负手登上鲜血凝作红漆的城楼,这里虽然已经不再挂有任何触目惊心的尸体,但哪怕只是走上第一层台阶,扑面而来的,仍是那掺杂着无数不甘与惨烈的血腥气息。 白日登楼却如入鬼林关城,每有风过,哪怕仅是拂面的送爽秋风,也在掠过关中罅隙时仿佛奏起阴森至极的鬼哭狼嚎,拖拽着凄长的尖音,如泣如诉,听着让人不寒而栗。 登楼的台阶其实并不算多,可宋子岚那不迅不急的登楼步伐却是带给人一种尤为漫长的错觉。 由太阳落晕仍可照耀的金光所在进入为顽石层层包裹的阴霾,而后又从阴霾之中漫步而出,再一次投身于金焰的拥抱,前前后后,不过数十阶的楼梯,宋子岚却是走了足足有两柱香的时间。 来到足将周遭尽收眼底的城楼高处,宋子岚并没有回身俯瞰那一片经过自己与刘暄漠同主内外的治理后得以蒸蒸日上的襄阳城,而是驻足在垛口处,凝视远方偶有炊烟飘然的芳草萋萋,他哪怕是此前痛骂林知白时都不曾皱一下的眉头,在此刻却是蹙出难得一见的忧愁。 在那萋萋芳草的后方,立有一座刚好屏蔽了宋子岚远眺视野的高山,屹入悠悠白云的山巅点缀着千年不化的风雪。 南溟帝国得以在世纵横千百年的根基,南溟帝国的京畿就矗立在那座孤山的背后,那里一直都有金碧辉煌的殿堂,曾经也有威风凛凛的天子在上一呼百应,座下文武百官齐齐心悦诚服的朝拜景象。就算现时其势再不复往昔的鼎盛,但它依旧是那毋庸置疑的正统代表。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人为何就是想不明白如此简单的道理,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天子底线呢?”宋子岚双手肆意搭在坚硬硌手的箭垛上,微微叹息道:“天命所归固然是虚,但能坐上皇位的,又有哪个会是省油的灯?” “看来这南溟的天,就要变咯。”宋子岚昂起头,仰望万里无云的苍蓝,径自嗫嚅道:“武夫杀人,只因一怒;天子杀人,只为立威。” “戮先皇麾下功臣为中策,只有杀得其所,方可为上策。天子可不介意手染鲜血,就怕到时候欲加之罪不能服众啊。”宋子岚裹着双手,缓缓放到嘴前,轻轻地哈了一口气,愁容满面地喃喃自语:“林知白,你那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难不成归根结底,我们还是一路人?” “来了。”宋子岚的心海之中稍显摇曳,待一声仅针对自己的轻吟后,他微笑着转过身,不慌不忙地看向那个衣服又破了几分,灰头土脸到不成样子的男子。 来者究竟何许人也,在这人间落下襄阳棋子的宋子岚自是心知肚明。 “大名鼎鼎的雨夜屠夫,这一次怎么这么狼狈呢?”宋子岚双手笼袖,并没有显露出一丁点儿的防范之意。 “宋子岚。”雨夜屠夫那堪称标志性的赤目黑衣上,又多了好几道仍在缓缓蠕动愈合的伤痕,虽然已经不见鲜血流淌,但那些堪称夸张的伤口却无不宣示着他刚才经历的战斗究竟有多么惨烈。 如果不是有铩幽在背后充当靠山,那一刀的峥嵘,就足以一记腰斩这名声响彻整座襄阳城的雨夜屠夫了。 落地即生根的刀意至今仍在他的体内作祟,更不时与自身血脉产生激烈碰撞,牵动出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或是头疼欲裂,或是瞬间四肢乏力,但就算是这样,他依旧选择强撑着自己未及巅峰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这座城墙。 因为这里伫立着他此生必杀的目标。 “还不是时候杀我。”微声过后,只见那一脸云淡风轻之意的宋子岚稍稍扬起单臂,还未曾有威势展露其中,天空中飞转落下的一道倩影就逼得这位儒生不得不收意往后踉跄个几步,才堪堪避开了那把仅瞄准着脆弱关节所在的旋刃。 “轩辕庭春。”来者此番还特地戴上了可谓是巧夺天工的精致面具,却仍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就被宋子岚戳破了天机所在。“你们俩这么猴急干什么?就不能再等等么?” “杀人还要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雨夜屠夫悍然向前一步,瞬间便在结实城墙上踏出清晰可见的龟裂。“等你布置好一切,好让我们自投罗网?” “局中棋子如何能够对棋手指点江山呢?”宋子岚呵呵笑道,又一次的淡然起手依旧不带有任何烟火气,但这时,与之临渊对峙的两人,却是惊觉自己的足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死命缠住了一般,仍自己如何施力挣扎,均是无法撼动其分毫。 “我说了,还不是时候。”宋子岚凝指在空中接连弹出两点晶莹,晶莹一出当即化作流光,不偏不倚地坠在那两人的眉心,轰碎了轩辕庭春堪称多余的金面,亦震碎了雨夜屠夫双眸中不可磨灭的艳红。 两人当场昏厥的同时,宋子岚的鬓角亦是再一次冒起许多飞扬的银丝。 击晕二人之后,深藏不露的宋子岚并没有选择乘胜追击,而是以双手在身侧划圈,翩然牵引中,带出一根全由虚无负责铸就的毛笔,在那两位晕却不倒的男女脚下分别画地为牢。 向内晕染的浊墨速度飞快,须臾间便已开出了两个虽然置身平面,却犹有深不见底之态的黝黑圆窟,不大不小,刚刚好足够容下那两人的身体。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宋子岚打起响指,男女身下的空洞当即浮出无数漆黑的绳鞭,将二人逐渐拖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 李丹青将蕴涵异彩的蒲意收回别在大腿上的刀鞘,在那一众将自己奉若神明般的仰慕眼神中,他并没有再展现出任何的仙人姿态,默默无言地回到了房间里。 人们并不知道这位藏身于凡尘俗世间的神仙究竟干什么去了。他们只知道自个儿中午饭吃着吃着,牛皮吹着吹着,屋顶上就传出了与拆楼没什么异样的巨大动静,紧接着就是一道贯射而出的长虹,等到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跑到门边观望的时候,那位高手就已经收鞘回来了。 对于楼下宛如一壶沸水般闹腾得不可开交的激烈讨论,身为始作俑者的李丹青倒是没有半点理会的意思,径直推开房门后,他还顺便将捎带在指尖的两片白羽贴在了门缝上,以此隔绝了喧闹烦扰的人声鼎沸。 从受衅而出,到大胜而归,被七星州许多人都视作是李家继剑圣后又一武道扛鼎之人的李丹青不负肩上众望,包含出鞘在内,不过是半炷香的时间,他仅用两式就已打崩了雨夜屠夫的第二次袭杀,并以此决断了那人日后可能阴魂不散的穷追猛打。 李丹青在一边的幻化长虹并没有影响到雪儿治疗姜乐冥的进度,等到前者悄然回归之后,姜乐冥背上的死亡之气已然全数消失。 “呼——”把姜乐冥从生死一线中强行救回来的雪儿长出一口气,她的脸庞略微有些发白,但至少还没有显而易见的虚弱流于表面。 李丹青只适时为雪儿端上一杯温水,当中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谢...谢谢...”雪儿怯怯接过木杯,声音听着有些沙哑。 “好好休息一会儿吧,你也累了。”纵使眼眸深处有五味陈杂,但最终汇在李丹青脸上的,只有浅淡的笑意。 他用大拇指点了点后方特意空出来的床铺,被褥床套已然配设完毕,都是掌柜吩咐小二给李丹青新买回来的,说是要免费送给自己。几番推辞仍无法磨灭掌柜的坚持,李丹青自然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雪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李丹青,偏偏是欲言又止,不敢做主动发问,遂每每当后者的视线转向自己,她便会立刻看向茶杯,如此反复几次过后,早就留意到雪儿异样眼神的李丹青终于会意,扬了扬手,轻声道:“说来我们好像没怎么见过吧,我是李丹青,是...” 原本想说敦煌正是自己大伯的李丹青突然顿了一下,晃了晃脑袋后,及时改口道:“是朝阳伯伯让我来看望你们的。” “朝阳伯伯......”雪儿抿了抿嘴,思绪在脑海之中翻腾,很快便掘出了相关的记忆:“我明白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一家欢喜几家愁 等到李丹青以较为委婉的方式自报家门后,雪儿就没有在这方面过分纠结了。现阶段只要知悉了男子身份对于银发而言便已足够,所以她默默颔首,强撑着几近于虚脱的身子,转过身,晃晃悠悠地扑在了软垫上,艰难调整身形至平躺的姿态,很快便安然进入了梦乡。 从雪儿一开始的嗫嚅再到一言不发,最后浅浅入睡,这一切的一切盘膝坐在窗边木凳上的李丹青看得可谓是一清二楚,也正因如此,当他瞥见雪儿眉宇之间那转瞬即逝的泫然欲泣时,他的心亦是随之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 人活一世,必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一帆风顺的。可对于雪儿来说,这颗本该是深受他人细心呵护的掌上明珠,却是早早历经了无数风霜。 自幼无父兼丧母不说,后来又被迫只能在一众白眼奚落的冷嘲热讽下慢慢成长,除了小姨和田叔,基本没有人会去理睬那个自生下来就被当成不祥之兆的银发公主,哪怕她只是乖乖地站在墙边,也会莫名其妙地为某些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情而负上主要责任,在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辱骂的唾沫所淹没。 在那最似白纸的纯真年代,雪儿多数时候都是只身一人,如此,她却能依旧恪守自己天真的本性,始终对这以痛吻我的世界报之以孤芳自赏的曲调,尽管没人愿意聆听。 好不容易才从白家那充满压迫感的窒息氛围中脱身,得以跟在敦煌的身边,自以为是苦尽甘来,可以过一时片刻的安然生活了,却又被命运特地细心“照顾”,让两人接二连三地卷入一场又一场的风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涛将雪儿这片只是人间静流上的浮萍打出了一个延绵至今的大起大落,久晌不得重归平静。 等到回到白家之后,原本以为是要迎来柳暗花明之中的又一村了,却没曾想只是闷头撞进了另外一个更为深沉的阴谋之中。这一次,偏偏连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敦煌,也离她而去了,哪怕是她放下了一切心防,用歇斯底里的哭腔心甘情愿地喊了他一声爹,也换不得任何奇迹的青睐。 “这个孩子......”李丹青听着雪儿浅浅睡梦中的微鼾,将双唇抿成一线,颤抖之意自唇合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持续,深缓吸气后,他闭上眼睛,极力遏制住眼眶中逐渐成型的泪珠,无声中摇了摇头。 他端起窗边木桌上盛着已然放凉至可寒心扉的茶水的木壶,大口大口地灌入嘴中,大半壶苦涩茶水也不过瞬间就已经悉数进入了他的肚子里,由此,他艰难吞回了垂于眼角的泪珠。 “咳咳......”就在李丹青将茶壶拍回桌面的那个瞬间,因死亡之气的环伺而陷入沉睡中的姜乐冥可算是有了幡然醒转的迹象。 受到轻吟牵引的李丹青侧目望去,感受着姜乐冥那愈加明显,甚至犹胜往昔的气息翻腾,他轻轻掠动嘴角。 垂手先是抹过绑在大腿上的蒲意刀柄,由此借势为掌心镀上一缕春风吹又生的生生不息之意,推掌而出,聚出似冬日中的袅袅白雾,飘然旋绕在姜乐冥的左右两侧,并有条不紊地经由那虽是男子但却缀有吹弹可破之意的肌肤融入他的体内,牵引着那些大梦初醒的气机赴往原定的岗位去各司其职。 “真是林子一大,什么鸟都来了啊。”白雾进入姜乐冥体内之后,李丹青就再没有去理会那个随时都是想醒就醒的男孩了。虽然客栈在襄阳城内并不算高,但至少也够李丹青居高临下了,也不需要从窗台探出头去,只是有意无意地掠光轻瞥,就能够将街上的景象收进眼里了。 多以灰黄为主调的长街要是莫名其妙地多出了几道白袍的身影,就算他们行事再怎么注重于低调,也无法掩盖那身衣服所得天独厚的出类拔萃。 小猫两三只贼心不死的道士在街上虽说是看似在随意乱窜,可他们的眼神却始终不会远离李丹青置身所在的客栈。 “咦?那两个人怎么也来了?”李丹青对那些宛如雄鹰游猎寰宇之上的道士不予置评,反倒是对另外两个闷头只顾前行的老人起了兴趣。当中一位走在艳阳之下就好似天然举了一面镜子一样,将刺眼的太阳光反射得到处都是;至于另外一位则是凝带长眉,走路似自带侧旋微风,气场十足。 别看两个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旧一辈江湖人士的风范气息的老人在此时如何在人前表现得英姿飒爽,风头无两,在李丹青的心目之中,他们俩根本与高人没啥关联,不过是两个死要面子的糟老头子,一会儿如愿遇上了姜乐冥,保不准还得马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下来,苦苦哀求着那个年纪最轻,辈分却是最高的师兄接纳自己。 “额......”呜咽声在一边悠悠奏起,让李丹青从径自的沉思中悠然醒转,看向那个已经用双臂颤颤巍巍地撑起身体的姜乐冥,语气玩味地笑道:“哟,小情圣,睡醒啦?” “嗯?”姜乐冥迷迷糊糊地哼了声,没太听明白李丹青的调侃究竟意欲何为:“你在...在说什么?” “没啥,只是有些事情我从来都没想过还能那么解,你给我上了一课,挺好的!”李丹青笑容不减,反倒还向正因睡眼惺忪而反应迟钝的姜乐冥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要是一直都能保持这样下去,如何能让人不为你死心塌地啊?” “啊?”姜乐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撑起自己俯卧的身子,只能是无可奈何地埋头进软枕,用下巴搭在垫子上,强行睁着自己极为沉重的眼皮,嗫嚅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李丹青轻轻摆了摆手,盘在凳子上的双腿向下一蹬,很是轻盈地站了起来:“你才刚刚恢复,先自个儿再休息会,我要去处理一些事情,待会儿回来。” “哦.....”懵懵懂懂的姜乐冥乐得恭敬不如从命,当下便是重新扑回柔软的枕头,正打算于回笼中再做一场春秋大梦时,刚好转过脑袋的他看到了那个与自己仅仅只有一条狭长走廊作为隔断的银发女子。 她的眼角依旧浮现着叫人心生怜惜之情的水雾,但她那愈发变得红润的双颊却是挥别了曾一如既往的苍白,面容上的神情亦已不再复刻那曾贯彻二十余日的悲戚,至少不再像是一副生亦何哀,死亦何苦的行尸走肉了。 “雪儿姐.......”姜乐冥暗自呢喃道,随着视线缓缓下移,他看见了仍跳脱在雪儿指尖来去自如的零星灰点,那些蕴含着无限荒芜的死亡之气,一旦落入了银发女孩的掌控,当即便像是彻底改头换面了一般,虽然那与天下所格格不入的唯我独尊依然傍乎左右,但至少没了峥嵘毕露的凶悍,就像是一只收起了利爪与锐牙的猛虎,此刻正乖巧地仰卧在草坪之上。 从结伴回到断面山之后,到现在,姜乐冥还从未有过如此近距离地打量雪儿的容貌,他虽然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雪儿姐素来可谓是倾国倾城,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切身体会到了属于银发的美丽。 呆呆地看着那张熟睡的侧脸,姜乐冥情不自禁地勾起微笑。 如果一切都能如此刻这般平静就好了。带着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姜乐冥逐步踏入烟云缭绕的梦乡...... 入夜了。 紫色幕帘下吹起秋凉寒风,裹挟着金红色的火星扶摇上九霄。 在那尚未竖起诸葛大纛的山坡下方,驻营五十余帐,只是在此驻扎,准备小试牛刀的先锋部队。而在那足以将襄阳周边一览无余的山丘顶峰,则立着一只孤零零的帐篷,帐篷里灯火通明,披甲不下的诸葛澈就住在里面,凝视着一张挂在墙上的襄阳地势图,眉宇深沉。 “大将军,给烤了只野鸡,你要吃吗?”帐篷外突显一道阴影,朗声问道。 “不用,你们自己吃吧。记得也给马儿多吃些,毕竟不久之后就要打仗了。”诸葛澈挺了挺自己颇为“壮观”的肚子,不咸不淡地回答道。 “放心!大将军,咱几个都是喂饱了咱家媳妇才上山抓野鸡吃的,毕竟这世上哪有饿媳妇的道理啊?”外头的那道黑影用左右两手抓住野鸡的翅膀,合力向外这么一撕,轻轻松松地将烤得尤为酥脆的野鸡一分为二,故意做作地将鸡翅膀拿到鼻子前面闻了闻,呵呵笑道:“大将军,真不吃啊?” “不吃!”幕帘后飞出来一块砚台,与那士兵的脸颊擦肩而过,激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滚滚滚!” “好好,我滚我滚。”士兵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正准备转身离开,帐篷里又传出了一道改口的声音。 “给我把鸡翅膀留下,我待会拿来当宵夜啃。” 士兵没有说什么,只是借着幕帘的掩护向那顶帐篷赏了个颇为不屑的白眼,也不多含糊什么,抓着油腻的鸡翅膀就直接往帐篷里礼尚往来地丢了过去,被诸葛澈用牙齿稳稳接下。 “你小子!”诸葛澈正打算对于士兵“目中无人”的行径做那所谓的大发雷霆,可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便已化作草坪上的风滚草,一路俯冲到了山坡下方,跟狐朋狗友坐到一起去了。 “跑得还挺快。”诸葛澈用肥硕的大手抓住有些烧糊了的翅膀尖,从上面狠狠地咬下一块肉,囫囵吞枣般咀嚼几次后就敷衍下肚。 三下五除二地搞定肉并不算多的鸡翅膀后,诸葛澈将骨头顺手丢到帐篷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进而昂首望向那挂在地图一角的秀紫锦囊,那本该是在二十七天前就该打开的锦囊,到现在仍未被开启。 诸葛澈眯起便只有缝隙留存于世的双眸中闪过一瞬即逝的精光:“知白,如果一切发展真跟你所推算的一模一样,那老天爷未免也太眷顾我们诸葛家了吧。” “唉,这些天意还是留给那些喜欢揣摩天意的家伙去琢磨就好了。反正是你说的,我这辈子也就只能是一个武夫而已,除了撒泼打诨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拿得出手的本领了,只能帮别人打打下手。” “只是我这个武夫啊,一生人看重的只是恩情。在那南溟之中,是先帝对我有恩,而不是现在的皇帝啊。” “所以,这一次的事情发展,可能从第一步开始就要偏离你的预想了。真是抱歉,打乱了你的棋。” 第四百三十六章 流言 林知白一生只为两人谋,在世则以自己的多智近妖为诸葛澈谋得南溟第一骑的响亮名号,让金戈铁马的马蹄声得以传遍整片被本地居民称作神州的泽西州大陆;一个则为自家儿子林必茂日后的平步青云而谋,为此,他甚至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赶在敦煌一剑开得武道新大统之后,又为林知白辟出一条前无古人的康庄大道,助其成就未来书生武圣的大气象。 他为自己的谋划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因此,不论是诸葛铁骑,抑或是林必茂未来真正意义上的必然茂盛,他在身死道消之前其实都有相关的谋划,自中化身便是那事了拂衣去后所留下的拢共八部锦囊。 锦囊之中据说是记载了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想让诸葛澈与林必茂在未来近二十余年可以高枕无忧,不至于会在新帝上位后,被第一时间当成立威的工具,杀鸡儆猴。 先帝留下的子嗣中,林知白一向都只看好两个人,一个是姜天还有一个便是姜乐冥。但由于后者因故而离开了南溟帝国,林知白所认准的对象也就因此变得单一了起来。 再没有了是该屠龙还是扶龙的后顾之忧,肩上压力卸载无数的林知白遂将注意尽数投放在了那锦囊的身上,使之愈加完善,愈加超脱于天时及地利的限制。 可锦囊妙计不论如何变化,如何变得独立于天地,但归根结底,还是要人来按计执行的,此番亦是天时地利人和中,至关重要的最后一项,再怎么天衣无缝的计谋,设计出来后却一直束之高阁,旁人连看都不愿意去看一眼,那么,就算是能够一统天下,成就千古终一帝的宏伟大计,也只能黯然封尘,沦为滚滚红尘之中的堪堪棋子,飞快无声。 八部锦囊其中有五个是林知白以军事身份为诸葛谋的计划,自中一马当先的第一部,如宋子岚落子时所预料的一模一样,正是关于攻打襄阳城的一些事情。 封而不启的秀紫锦囊当中既没有越俎代庖的指点江山,教那大半辈子都在沙场上度过的大将军如何攻城,也没有人之将死时以力求面面俱到的建言,对于这个难明帝国边陲地带几乎屈指可数的富裕城镇,书生林知白只有“攻之却不占之,驱之却不杀之。”这两句话。 攻城而不占城,是向当今天子昭示自己别无二心;驱城主而不戮功臣,则是表露诸葛对先帝决断的敬重。 虽然攻城未受林知白猝然离世的影响而有所推延,只是,没了那位敢于在大将军面前勾笔,胆大包天到敢在众人面前把整个诸葛铁骑的主心骨骂个狗血淋头的儒生之后,再无任何牵制的诸葛澈,就要斗胆在那所谓天命的面前跳上一跳了。 林知白欣赏锋芒不露的姜天,在其小时候就认准了他将来必有帝皇风范,可在诸葛澈眼里,那个走了天大狗屎运的天子不论如何藏拙,始终都只会是,也只能是一个行事张扬跋扈的屁孩而已,如何比得上任人唯贤,甚至会为那将要在寒夜中冻死的贫寒子弟脱下紫金龙袍,并亲自为之披上那象征至圣的衣袍的先帝呢? 十年王朝得一明君,百年轮回却不见能得一人类似于姜金明。这是素来都不好跟人讲大道理,只会动武甩鞭子的诸葛澈唯一心甘情愿地秉持并贯彻始终的道理。 所以,诸葛澈绝不会为那个只因一时受挫就一直表现得颓废不堪,甚至连出兵为父报仇的姜天俯首称臣,因为在这位曾亲身品尝过龙袍加身是何滋味的将军眼中,现在的天子,根本不配他低声下气地敬其一声陛下!哪怕是林知白对其一直未变的青眼相加,也断然无法更变诸葛澈固执的看法。 由是,攻之却不占之的近谀谄媚,诸葛澈这辈子都不会去做。这位大将军,只会将林知白认作尽忠的襄阳城,当成一把利刃,直刺天子脖颈,逼得后者必须为先皇,亦为自己,再登行天,去报仇雪恨。 诸葛澈从来都不是如林知白或是宋子岚那般高瞻远瞩的存在,他很明白,自己不论是在宋子岚的眼中,还是在向来愿意与自己称兄道弟的林知白眼中,都只不过是一个目光短浅的武夫而已,所以,他并不介意将这一微不足道的身份贯彻下去,直至自己战死沙场的那一天如期而至。 什么奉天承运,什么皇帝诏曰,老子管都不想管。老子只愿意为那个在隆冬深夜脱袍以温暖自己的寒躯的老皇帝身先士。既然你不想动,那老子哪怕是死,也要逼着你动。别说什么不合正统,不合君臣之礼,毕竟老子再怎么说都是穿过龙袍的人了,要真深究下去,老子的地位可算是跟你这个踩了狗屎运的天子平起平坐的! 诸葛澈满眼不屑地往地上啐了口浓痰,凛然视线飘过襄阳地貌图,不自觉地飘向周边的空白地带。于无形之中跋山涉水,仿佛又一次亲身来到了那座泽西城墙第一高的京城,俯视那桃花依旧,人面全非的帝皇楼,戎马一生的大将军伸手抹过腰间的刀柄,咧嘴笑了笑。 “去你娘的狗皇帝,老子这辈子就只会认人!” 萤火映入夜幕,经过数个时辰的温养后,终是化成了东边初生的辽阳,以温煦照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泽西大地。 曾作为泽西真正主人的南溟帝国,现如今却是徘徊在岌岌可危的一线之间,各地诸侯的迅速崛起与据地称雄瓜分了南溟帝国近四成的实力,而当今临危受命的天子表现却又不尽人意,让一众曾立誓效忠先帝的功臣心灰意冷,或是就此退居山野,或是如小孩子赌气一般不愿登朝,只想在侧袖手旁观,看那天子在几乎“众叛亲离”的情况下,该如何收拾这场烂摊子。 今日是南溟帝国经此剧变后,在京都内所举办的第一场朝会,参加者不过寥寥十八人,再不复往昔文武满堂,觐见队伍甚至一路排到宫殿之外的花园广场的盛状。十八人中,只有两位先帝时期便已在左右扶持的老臣,其余十六人,则都是些从未出现在金殿之中的年轻面孔。 姜行穿着一脉单传的紫金龙袍,经幕后登临殿堂,居高临下地俯视堪以用可怜去形容的臣子队伍,表情不见有多大的变化,唯眼眸之中竟还闪过一抹释然的神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十八人只有十四人心甘情愿地躬身,而在十四人中,只有六人选择齐声呐喊那颇为恭敬的祝语。 “朕知道素来各位对朕颇有微词,反正现在也就只有这么些人,大家就不用在朕的面前做这些片面的东西了。”坐上龙椅后,姜天原本可谓是峥嵘毕露的飞扬跋扈不说是净除,但最起码也褪去了大半,此时此刻所表现出来的低声下气及和颜悦色,让人很难联想到他曾是南溟帝国中最钟鸣鼎食的纨绔。 得令起身的“文武百官”彼此面面相觑,发现各自脸上都或多或少地点缀着对于当今天子的不满,哪怕是一些在天子登基后才得以一鸣惊人的年轻朝臣,他们对待天子,也甚少会有纯粹的感激流于言表之中,多数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怒其不争。 “十八个人,这阵仗,说实话,其实已经挺大的了。”正襟危坐的天子并没有去理会那些有以下犯上之嫌的眼神,以平易近人的帝皇姿态凝视这些已经算得上是逆流而上的朝臣,微笑道:“当年父皇仍是皇子的时候,他能仰仗的,也不过只有八个人而已,朕现在还比父皇多出来十个,如此于情于理,也总该要有所建树才对。” “陛下这么早就能有如此觉悟,绝对算是国有一幸啊。”唯二老臣当中的一位边笼袖,边摇头晃脑地冷笑道,语气刻意加重了“早”字,当中满是与帝皇针锋相对的嘲讽。 “郭尚书想骂就直接骂就好,没必要藏着掖着,伤胃。”姜行在作为皇子的时候,从未有参加过朝会,这一次仅仅只有十八人的早朝,是他不折不扣的第一次。 可这一次,他却是仅一瞥就认出了那位哪怕是在姜金明执政时也名声不显的郭姓尚书。且不光是以容颜认出了他的名字,在那个对视的瞬间,姜行就已从脑海之中抽出了全部关于郭尚书的全部记忆。 郭素,二十二岁入仕为官,经过整整三十八年的摸爬滚打,这才从不过九品的芝麻官做到了三品的吏部尚书,行事崇古,执政方针多倾向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滴水不漏,故而没有如前朝王定邦那般大刀阔斧的革新,使南溟国力更上一层楼;但至少不会出现像前朝陈欣那样的阴沟翻船,让南溟险些尽失民心。 风雨飘摇时,郭素这种恪守本分,不晓变通与适当冒进的人或许永远不会有出头的一天,但在太平盛世下,治国所需要的恰恰正是这些人。 还有很多关于郭素的事情随着那一眼轻瞥而悉数涌入姜行的脑海,甚至细致到他一年俸禄的准确数量,姜天都能立刻脱口而出。 当然,姜天并不会以此在老臣面前做表现,希冀着借此赢得老臣的尊重。记下一人功德好坏,需要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记忆力,但想要得到别人发自肺腑的敬重,需要的就是实际行动了,而这恰恰就是初来乍到的姜行所急缺的东西。 现在的姜行需要一件事让众臣对自己这个帝王改观,让街上那些关于自己到现在仍是会因那场行天大战而担惊受怕到尿裤子的流言蜚语不攻自破。 而已经是暗流涌动的襄阳城,俨然成为了姜行所看重的筹码。现在的他,只需要等,等轩辕和诸葛因为襄阳撕破脸皮,到那时候,便是让整座南溟知悉自己已然君临天下的大好时机。 第四百三十七章 出关 身为吏部尚书的老臣郭素可不知道当今天子在心底里打的算盘到底是个怎样的弥天大局,当了一辈子官都只讲究四平八稳的他,现如今看到的也只有姜天那几乎如预言般如出一辙的昏君形象,不理朝政,不谙政事,至于酒池肉林,沉迷女色,虽然他不曾亲眼看到,但若是依照着无风不起浪的道理去研究那些流言蜚语,以姜天素来跋扈张狂的性格,他还真十有八九会在后宫那边设这么个人间极乐的天堂,直接就把南溟帝国的相关事宜抛到九霄云外。 反正郭素跟很多南溟老臣一样,都不奢望这个君王会像气度恢宏的先帝一样令整个南溟国富民强,毕竟如果他真的是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发誓要励精图治的千古一帝,在狼狈而归的那一刻就该开始着手于处理后续遗留的问题,而不是将全部问题囤积了十几二十天后,才慢慢悠悠地举办符顺年间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朝会。在他的统治下,南溟要是能维持住现如今四分之一的国力,众多老臣怕是就得烧高香拜佛,感谢南溟那么多代帝皇的在天有灵了。 姜天将视线从金碧辉煌的天花板上撤了下来,重新望向那一众心不甘情不愿的十八臣,嘴角笑意不减,唯独是那双眼眸之中闪过了一抹史无前例的精光。 皇宫之外约百步距离,便是聆天阁,顾名思义,即是预言并听顺天意的占卜之所,阁主是一位姓谢的老人,具体年岁已不知有多大了,只知其自少年入阁后,已然辅佐了三代帝皇执政,若是算上新登基的姜天,这位谢姓老人足足见证了四代南溟的春秋变化。 他是整座南溟,乃至于天下,在最为长寿一栏名副其实的练气士——谢弘师。 谢弘师早年多会上朝与皇帝商量自己在聆天时的发现,但等到其所辅佐的第一代皇驾崩于微服私访的路上后,谢弘师就很少再有上朝的时候了。哪怕是前不久才崩殂于行天大陆的姜金明,想见谢弘师,也只能是亲自去聆天阁一趟,在阁楼门前的蒲团静坐约莫一个半时辰,才能见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谢弘师。 聆天阁直通云霄,但塔内装潢却很少,也没有一般那些直通天际的塔楼所拥有的层层相间隔的楼层,就只是一个空心的高塔而已。 高塔的中心漂浮着一个碧蓝色的圆形水晶,晶体呈现出倒锥的模样,全长大抵跟一个成年男性的前臂一样长。泾渭分明的一黑一白分居于水晶的左右两极,水晶柱形身上则刻写着许多莫名其妙的古字,与其说是字,倒不如说是旁人随意涂鸦所绘下来的图案。 这些所谓的“字”是泽西州还在玄武国时期专门研发出来用以观天的正统文字。当初篡位得权的南溟帝国将其保留了下来,经过长时间的演变与发展后,逐渐成为了现如今每个欲要占卜天象的练气士所必学的入门要求。 每一个“字”的含义不多,只有两个,一个是白光落时的含义,另外一个则是黑光坠时的意思。但与其他的“字”相搭配起来之后,当中的意思便可瞬间扩充至不胜枚举的境界。 眼下,那年龄分分钟比现世南溟每个人都要大好几十倍的水晶上,那黑白双色的光晕却是相隔四百余年后再一次齐聚一堂,在那一个象征“皇”字的字符上缠绵流转。 四百余年前,黑白两子悬于皇,为泽西州带来了南溟帝国除开国皇帝以来第一任的明君,正是在他的统治下,南溟帝国才得以一举奠定自身在泽西州上的霸主地位,成为了那只需要动动手指便可让泽西州为之响彻雷霆的国家,再不是其他人口中的篡位之国。 那位姜姓国君,出生时黑白两子并未为之横移腾挪,直至其登基后,不多不少,第二十七天时,黑白两子齐聚于皇。而现如今,竟然历史重演。 “这样…是这样吗……”谢弘师用一如枯枝被人踩断时的枯哑嗓音呢喃道,早已是皮包瘦骨的单手抬起又放下,如此反复了数次,最终仍是无法下定决心去触碰那已然覆满王气的水晶,只得拂动粗大的洁白宽袖,长叹过后转身走向聆天阁的大门。“管不得上一次那小娃娃会在老夫门口跪个一天一夜,说什么也要让老夫留一个占卜的机会给他,原来就是这么个原因啊。” 已有八十九年不曾打开过的聆天木门,此番终是在嘎吱作响中,缓缓渗入了源自于天上耀阳的温煦。 外头负责照顾谢弘师起居的侍郎已经换了整整有十二批了,现在全职负责照料老人的,是一位年仅十四岁的小男孩,长相颇为出众,性子较柔,以致其尚未彻底镀上英气的容貌偏似于女子。入乡随俗的男孩儿穿着与那进进出出聆天阁的练气士如出一辙的宽大白袍,刻意留长的柔顺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前额不见有乌丝,后发则刚刚好齐平腰线,没有哪怕一丝在其中鹤立鸡群。 一丝不苟,干干净净。这是练气士一贯的作风,也是位极人臣的他们对于皇上专门派来服侍自己的佣人的要求。 这个小男孩正端着御膳房专门顺应谢弘师要求而准备的早餐——五谷杂粮粥还有小半碗酸菜。老先生的原话要求其实就这么简单,但为了好好照顾这位帝国的定海神针,御膳房那边哪敢只单纯响应老先生的要求就算了啊? 所以那一碗五谷杂粮粥中,基本用料都是隶属于供给皇帝食用的最高级别。而那些作物一般也都是有专人进行培育的,可不像那些随意播种,收获多少,品种质量差异全靠缘分的乡野农夫。 一般而言,男孩儿只需要将这盘普通人可能得花上半辈子俸禄才能吃得起的早餐放到聆天阁门前的一张圆形木桌上就行了,并不需要其他多余又复杂的工序,一天到晚都神出鬼没的老先生还没有到那种凡事都需要有专人进行照料的“老旧程度”。所以小男孩儿说是要照顾谢弘师的生活起居,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充当一位端茶倒水的角色而已,甚至连那老神仙——谢弘师——的脸都没能亲眼见过一次。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的小男孩儿在猝不及防中迎来了自己的时来运转。正有条不紊地依照礼数,毕恭毕敬地将餐盘压在胸线前约两指距离的小男孩,这一次,居然亲眼见到了天子觐见尚要跪坐半旬时光的谢老先生! 兴许是受到了多年占卜潜移默化的影响,让老先生的相貌亦是同样高挂着显而易见的阴阳之意。黑白双色沿着额头偏左约一根手指头的位置为起始点,将谢弘师的头发包括胡子一并渲染着截然相反的颜色,犹如蓝水晶一般的瞳孔正散发着精神矍铄的神采飞扬。 “谢老先生?”男孩子并不好确定老人家的身份,仍是端着餐盘的他,此刻只敢支支吾吾地小声问道。“是您吗,谢老先生?” “老夫要去见天子一趟。”重见天日的谢弘师没有理会日复一日悉心照料自己一日三餐的小男孩,只是留下这么一句话之后,身影便瞬间消失无踪,与之一同湮灭于天地之间的,还有餐盘中的那碗五谷杂粮粥。 沾了与谢弘师那可有可无的交情的光才得以披上白衣白袍的男孩儿匆匆忙忙地放下手中已是空荡荡的餐盘,抚平膝盖上的衣衫褶皱,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双手自身侧划出玄圆,继而交叠在自己的前额位置,背仰聆天阁,行叩拜之礼。 那可是这个世界上硕果仅存的老神仙啊,不拜他,还能拜谁? 跪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后,男孩当即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脸上挂着完全绷不住的笑容,捧住餐盘便向外冲了出去。 “我见到谢老先生了!我见到谢老先生了!”雀跃的欢呼声刹那间响彻云霄,紧接着便是一众练气士此起彼伏的喧哗,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许许多多的脚步声向着聆天阁所在奔驰而来。 流光溢彩与聆天阁中飘悬水晶如出一辙的掠影带着黑白双色的缠绵光晕,在众多守卫望尘莫及的注视下,落进了已有不折不扣的霸王之气流于里里外外的皇宫内部。 白袍老人站定后,悠哉游哉地笼袖往皇宫内部走去。 “朕知道朕在各位的心中,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甚至算不上是一个皇帝,不过是因为命好,才能够坐上这个位置的。”此时此刻的姜天双手正搭在龙椅的扶手上,微微攥紧。“这件事情朕也承认,雄心壮志的大哥英年早逝;才华横溢的二哥又无心治理国家,至今仍在外游历,四弟早夭,五弟战死沙场,天资聪慧的六弟又下落不明。” “朕作为六子当中不上不下的老三,既没有大哥二哥那般的才华,又没有五弟那般将兵本领,更比不了自生下来就有彩雀在皇宫高空旋绕三天三夜的六弟。” “能最终坐上这个位置,朕也不怕去承认,就是因为朕的命好,就是因为朕这个被旁人称作姜家败类的家伙,命大死不掉而已。” “诸位会为父皇感到不值,甚至为整个南溟帝国的未来感到担忧与不值,其背后的朕都明白,明白得一清二楚。” 话音刚落,姜天便是不紧不慢地从袖间取出一卷完好无损的金纸卷轴,将其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金纸一出,在场十八人除了某些是在不久前才被姜天看中拉入宫内当左膀右臂的贫寒子弟之外,其余的人,包括郭素及另外一位老臣在内,瞳孔俱是下意识地收缩了一阵。 那张金纸代表着什么,但凡是从姜金明执政时期走过来的人,全都心知肚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但是,父皇既然把管理这个国家的责任交给了朕,朕就不能让父皇失望才对。”姜天脸色不变,唯独语气加重了几分,变得更加偏向于毅然决然:“朕总不能让姜家的传承,断送在自己手里吧?” 第四百三十八章 出山 当众人仍然沉浸在那先帝从未有所提及的圣旨面世所带来的震惊的时候,一团炫光破门而入,以圣洁白调为主色的素袍乘风翱翔,黑白双色具阴阳,仅仅只是一瞬间,就让整座金碧辉煌的殿堂为之相形见绌。 在那名副其实的不世出的光晕面前,一切凡世俗物恰如地表尘埃,不可与之比肩,唯那高高在上的紫金龙袍,反倒是愈发彰显出霸王的形色,与那仙风道骨临渊对峙,在这一刻,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配得上姗姗来迟一词的谢弘师以沧桑却英气更甚的眼神浅浅地瞥了眼在场可谓是寒碜的十八臣,随后才将目不转睛悉数交托给那龙椅上的帝皇,负后双手寸寸上移,挪至老人胸前,采挽手之礼,恭敬万分地向那初来乍到的帝王深深鞠躬。“老臣谢弘师,参见陛下!”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犹如深水炸弹轰入镜湖,完美诠释何为以一己之力逆转全局的老人仅用了一句话的功夫,就让在场“各怀鬼胎”的十八人不约而同地将心中思量齐齐抛到九霄云外。若是年轻者还好,眉宇间的震撼至少没有那么明显;但场内唯二的两位老臣,其表现的前后落差便可以天壤作为区别了。 两位多是以清廉在官场中自居的老人甚少与别人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勾当这辈子也没有开过先例,由是,在先皇年代,除了早朝时的面圣之外,两位老人基本就没有向官场内的其他人或跪或哀求。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此便在官场之中与世隔绝,因自视甚高的孤傲或自持出淤泥而不染的廉洁,而不愿去结识其他有才之士,恰恰相反,官场之中的才子名字,两位老人基本都背得滚瓜烂熟,也与很多人都曾私下会见,与之把酒言欢。 在那一列贞良死节之士的名单列表之中,能够摘得榜首桂冠的,近一百来,一直都是同一个人——在那聆天阁深居简出的谢弘师。 偌大的南溟帝国,无论如何也再找不出如谢弘师那般能够辅佐三代帝皇,且代代都有不俗建树的功臣了。 他的洁身自好源于练气之根本,他的建功立业,则始于聆天初立云巅的那一日。南溟帝国的江湖上,曾有两句颇为流传的话:南溟顺天意,天意随弘师。 意思是只要谢弘师能够且愿意一如既往地在南溟帝国的幕后运筹帷幄,那么,不论坐上龙椅的究竟是谁,能力如何,是昏聩也好,是贤能也罢,南溟源远流长的国祚,都不会戛然而止。 换而言之,南溟的国力高低或许还要取决于皇帝的能力与眼界,但南溟的存亡,只要谢弘师在宫中一日,就永远不会是这个国家需要操心的事情。 正因为谢弘师的地位之出众简直超乎想象,他这才能让历代君王心甘情愿地以臣子之姿前往聆天阁进行“觐见”事宜。从其出道以来,还未曾有一次,是他主动向帝皇作揖请安的。 哪怕是在他初出茅庐,刚刚进宫的时候,哪怕是在他年轻时上朝面圣的时候,谢弘师的腰杆,始终笔挺如松,从未因龙威在前而卑躬屈膝,为之低头的,向来都只有紫金龙袍。 所以,当他们亲眼看着白袍老人拱手作揖,亲耳听着那老人的自报家门,两位老人刹那间如受雷击,眉眼之中尽是完全收不住的诧异。 “谢老先生快快请起!”一直还能保持帝王之姿于龙椅上聚而不散的姜天,这一刻却是再也绷不住高高在上的神情了。只见他连忙向前踩出一个箭步,正要搀扶着老人重新挺起自身的腰杆士,一道全然不可抗力的气浪迎面吹来,竟是将皇帝硬生生地按回了龙椅。 至始至终都未曾展露任何大动作的谢弘师只是冷眼回望那十八臣,在那完全看不出任何表情的眼神注视下,仿佛冥冥中受到天地威压克制的十八人俱是不约而同地双膝跪地。说是自愿也好,胁迫也罢,总而言之,他们都向姜天行了那已然迟到有一阵子了的君臣之礼。 “吾皇万岁万万岁!”这一次的朗声有天地玄清之气为之加持,以至于响彻宫殿的各个角落,更有余音绕梁不断,自中流转的庄严在南溟上空盘旋了大抵两柱香的时间,这才飘然远去。 要说之前的姜天不过是胸无大志的碌碌无为之辈,根本不值得书生武将为之心悦诚服,那么,连谢弘师都要拜的帝皇,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胆敢不拜? 算上谢弘师才十九人的朝堂,却比先皇时代任何时候的朝会更加蓬荜生辉。龙椅背后的墙面上,那以墨色珍珠作眼眸的盘龙,此刻正有璀璨光晕自远方投射而下,不偏不倚地照射在那两个暗淡无光的珍珠上,犹如苍龙开眸,于九霄傲视群伦。 “诸葛,轩辕,还是襄阳。”既是初起受到阻挠,自然晓得恭敬不如从命的姜天便不再坚持心海之中下意识的谦卑,他单手托腮,双眸错开殿堂下的十九臣,直视洞开大门外的金光熠熠,自言自语道:“这三个,要活谁呢?” 从断面山的镜面山谷走出来,复行两三里的距离,一座规模并不算大的小城镇便会旋即映入眼帘,说它是城镇,实际上也就只有边陲地带才与镇稍微沾了点边,再往里走,就与一般的村子没什么分别了。 这儿的边带各自点缀着一家客栈和一间市集,两者俱是这儿的唯一,也正因为这两个往往只有镇子里才有的建筑,这才让原本不过是乡村的地方得以进阶为城镇。 客栈的建筑风格与开在京畿内部的旅馆没有多大的区别,除了大门边那些用粗劣木板钉死的墙壁有些拖后腿,让客栈在外貌上有些逊色之外,其他的东西包括店内食物,价格等都很合理。 因此,除开没得选的外地人之外,当地人也会在闲暇之余到这里来用餐。吃饭喝茶饮酒,在家里受气了要跑来避难,闲的没事干跑来这儿找些狐朋狗友吹吹牛皮,听听说书人讲故事。几乎是样样皆可的客栈逐渐成为了这个小村子里不可缺少的消遣去所。 掌柜的是位脾气特爆的女子,长得还算可以,就是常常会在一言不合的情况下,把人骂得狗血淋头,所以一般除了付钱之外,没多少人愿意去跟她打交道。 今天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 从诸葛家脱离出来,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个小村子里开客栈的诸葛柔趴在桌子上,趁着大早上难得的平静,呆呆地看着她放在桌子上的赤木算盘。 算盘是某个特别喜欢跑来这里买米酒喝的男子送的,据说价值好几十两银子,诸葛柔本来是不想收的,可那男的说什么也要把算盘塞给自己,还说就当是以后的酒钱,几番推脱仍不见他要收回,诸葛柔这就只能老老实实地收下了。 然后那人果真光明正大地在这儿喝了大半年的免费米酒。那风卷残云的速度,有几次甚至险些把自家存货给清了个干净。 那个时候,诸葛柔就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收下这个算盘,反正单从量上来说,她怎么看都觉得是自己亏了。奈何那个家伙的脸皮厚得不行,不论怎么骂他,他都权当是无所谓的耳旁风,一点儿也不在意,好几次都把掌柜的自己累了个口干舌燥。 “那个家伙......”诸葛柔嘟囔着嘴巴,先是佯装愤恨,但最后却又绷不住嘴角的浅淡笑意,径自呢喃道:“等他下次过来,一定要收他酒钱了。” 恍然间,诸葛柔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正要从桌后站起身,那扇尚未解闩的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轰然巨响中,一道掠影瞬身而至,用宛如铜浇铁铸的右手不由分说地掐住了诸葛柔的脖子,将其举入空中。 叮呤哐当的声音伴随着同样姗姗来迟的尘埃,在那道身影的背后拉出长长的彗尾。 “额....”诸葛柔拼命敲打着那稳如泰山般的右臂,只是这如春雨般的攻势对于那位不速之客而言,明显不值一提。 “喂,掌柜的。”待朦胧在来者面庞上的尘烟消弭时,展露在诸葛柔面前的,是一张脸蛋尤为精致的男子。事实上,若果不是其下巴上若隐若现的胡茬,他那足以以假乱真的容貌甚至会让人将其认作女子。 “你...你是谁......”诸葛柔的印象中可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位性别因容貌长相而显得扑朔迷离的客人。 “不重要。”双眸汇聚冷冽神光的男子无意回答诸葛柔的问题,只是稍微松了松掐住后者脖子的右手,寒声问道:“我问你,你有没有见过三个人,一大两小,大的那个把刀别在大腿上的,而那两个小的里面,有一个是银发的女生?” 思绪迅速翻滚的诸葛柔一下子就做出了判断,艰难出声道:“没有......从来都没有见过......” “真的?”男子只是稍稍动了动神念,他腰间所别带的红绳武器库上当即飘起一把锐利至极的短刃,锋芒来至距离诸葛柔俏脸仅一寸的位置。“你真的没有见过他们?” “没有就是没有......你拿什么出来...答案都是一样的......”诸葛柔仅是吸了一口气,想都不用想,就立马厉声否认道。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有没有?”男子伸出左手牵住那柄飘飞的短刃,将其斜面只是轻轻触在诸葛柔的脸庞上,当即便有温热的鲜血流淌而出。 诸葛柔索性不说话了,只是紧闭双眼。 “哼,有骨气啊。”男子呵呵笑道,松开了钳在诸葛柔脖颈上的右手,似乎是打算放过这位掌柜的了。 摔在地上的诸葛柔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只是才刚刚睁开眼睛,那男子却是立马扬起一脚,不偏不倚地踢在她的肚子上。刹那,诸葛柔仰天喷出一口鲜血,肉身化作炮弹,撞进那堆放着好几坛米酒的角落,炸出一连串轰鸣。 酒香伴着浓烈的血腥气息自酒瓮瓦片下一起扶摇而上,不一会儿便已传遍整间客栈。闻声从厨房赶来的伙计前脚刚刚迈进客室,就被那男子以手为刀砍在了脖子上,当即便昏死过去。 收拾完客栈的人之后,男子将那柄染血的短刃如食物般送入嘴中,紧接着打出一记响指,响指尖端翻出橘红色的火星,经其稍稍加工后,不多时就已变成一团熊熊烈火。 “那就一起成灰吧。”男子将火团随意向后一抛,便大笑着走出了客栈...... 第四百三十九章 篝火 “快!快救火啊!”弥天声浪传遍了初日东升的早晨,喧杂与慌乱的脚步因应冲天火光接踵而至,许多正准备着趁早来客栈喝上一杯清茶的农夫伙计刚一兜过拐角,就见那足可比肩骄阳的烈火滔天,当下便冲到边上抄起或大或小的木桶,就近打水,纷纷湮灭为那仅瞬间便已吞没整间客栈的焰火献上自己的绵薄之力。 在一众慌忙的叫喊声中,有一道仿若与世隔绝般的身影偏偏正逆着人流,双手插入两侧袋口,轻哼着欢愉的小曲,以一阵叮呤哐当的悦耳清脆为伴,慢慢悠悠地往村子内部走去。编满无数兵刃的红绳颇为宽松地飘悬在他的腰间,男子每踏出三步,红绳上便会亮起一阵足以令人目不暇接的刀光剑影。 “我王枭枭,十二岁时便已声动整个泽西州,又怎么可能会输给那个小屁孩?”他的脸色很是狰狞,就算是笑,也阴沉冷峻到足以让人心生胆寒之意。“上次就算他走运好了。这一次,那把匕首,还有那把刀,我统统要定了!” 几近病态的决心汇成滚滚长江,在王枭枭的体内随意肆虐,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那已成累赘地良知,将包裹着疯狂的层层薄膜悉数剥离,令那只一直潜藏在王枭枭血脉之下的凶悍野兽悠然觉醒。 断面山是剑圣巅峰时期的杰作,当中弥留的剑气经久仍不衰,但因与周遭环境于潜移默化中渐渐融为一体,这才变得不易为常人所察觉,但这并不代表着其威赫就会有多少减免,这一点,曾在那天地画卷中花上三天两夜进行消化的王枭枭自有深切体会。 在那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长的时间里,拥有着可能是继王家开山老祖以来,最为纯粹,甚至有机会能更上一层楼的饕餮体魄的王枭枭,也只是吃了一把由浩然剑气所凝成的玄铁重剑罢了。 可就是这么一把甚至连形体都没有,仅是仰仗剑气才塑出体态的兵刃,却让王枭枭惊觉此生前二十余年所吃下的三百多柄所谓的神兵利器,不过都是些滥竽充数的次等赝品而已; 哪怕是那些相传是出自名家之手,号称削铁如泥,破甲五千足在一念间的至锋刀剑,与那仅占了整座断面山剑气不过一成的玄铁重剑相比,亦是被后者在瞬间一骑绝尘。王枭枭前半生吃下的那三百余把兵刃叠加起来的威能,别说是与之比肩了,甚至连其哪怕一丁点儿的背影都看不见。 王枭枭曾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的天赋异禀就已经足够支撑他问鼎江湖了,可那把玄清之气所“锻造”而成的重剑却是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打了个人仰马翻的同时,又连带着那些全然无法消化的高傲,犹如铁甲骑兵马踏中原,摧枯拉朽般刺入了王枭枭的心脉。 也不看王枭枭本人的愿意与否,不加任何解释的孤傲毅然决然地选择去激发他体内那一直深藏的凶悍。 这一切的变化都在血茧成形之后的阴霾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至王枭枭破茧而出后,这位一直被视作王家逐鹿中原的希望所在的年轻新秀,脑海中就只留下了一个目标——那个曾被父亲说是“战胜”了自己的姜乐冥。 一开始就留存心间的不甘成为了王枭枭心中的种子,后又在那唯我独尊的冷傲不遗余力的加持下,迅速开枝散叶,继而结成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 所以,在他可谓是涅槃重生的那一天如期而至后,王枭枭根本就没有看一直默默无言地陪在自己身边的父亲一眼,仅是抬手抓来与己作伴已久的红绳,而后又在那已然几近垂直于地面的山体上刻下一道狂放的笔走游龙后,身形于天地沧澜一线硬生生地扯出属于自己的长虹,向左伴以破空爆鸣急速跃迁,仅留下满眼不知所措的王立均呆呆地驻足原地,目送着那道虽然熟稔,但在气息层面却与自己已然形同陌路的背影径自远走高飞。 “喂。”正睡得懵懵懂懂的姜乐冥突然听见仿佛有人在叫他,由远至近的呼唤自模糊变得清晰,从一开始几乎辨不清是人言抑或是自然空灵的冷言冷语,再到后来颇具人性化的笑意。 姜乐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当下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客栈的床铺抑或是茶香四溢的酒楼,而是一堆烧得正旺,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闹耳杂音。顺着稍稍扭曲空气的热浪一起向左转去,一块圆整的大石头当即引入眼帘,足可反射月光的光滑平面上正有一人踢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坐着,单手撑在身后,皮笑肉不笑地俯视着那个才从冰冷地面幡然苏醒的姜乐冥。 “睡醒了?”穿着随意,长相亦是挺随意的男子扬起手里的芭蕉叶,在面前扇了两扇。“睡醒了就赶紧爬起来,别在地上滚来滚去了,不嫌脏啊?” “师...师傅?!”惺忪睡眼悄悄逝去之后,姜乐冥终是有了好好打量那位不速之客的心思,不过也就是两瞥的功夫,他便立刻跳了起来,满脸难以置信地大喊道:“真的是你么?师傅?!” 眼看着姜乐冥就要像饿了好久的老虎般朝自己冲过来,稳坐在大石上的敦煌连忙伸出脚,用脚尖抵在徒弟的额头上,强行制止了他的前扑之势。 “打住打住打住。”敦煌顺手将芭蕉扇直接盖在姜乐冥的脑袋上,偌大绿荫霎时遮目,让姜乐冥顿时失去了对于周遭景物的感知,等他将那芭蕉叶从头上摘下来的时候,四周的一切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原本还是满含自然风光的星夜之景,转瞬间就只剩下了一堆孤零零的柴火在昏暗中散发着唯一的橘红光亮。敦煌,浑然天成的圆型石凳,还有不远处蝉鸣不断的森林,则是悉数消失得无影无踪。 “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一些话吗?”就在姜乐冥因为四周陡然变化而一头雾水之际,不知何时热衷于表现自己神出鬼没的一面的敦煌慢条斯理地踏着橘红光路,从那伸手不足见五指的黑暗中负手踱步而出。 那不修边幅的披头散发,以及胡茬满脸的沧桑相貌,是敦煌无误,但却不是初登行天大陆的敦煌,而是那个在亚土大陆上被几个国家接连当成神明的“鞘圣”。 这是邯国国君专门为那位圣人所赋予的称谓,国境内无人不知这位帮助国家顺利度过灭顶之灾的神人大名,加上邯国最近可谓是蒸蒸日上的国力,让这本该是昙花一现的鞘圣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一定的风浪。 许多不曾知悉剑圣名讳的普通人,以及后生的年轻人,多半都将这名鞘圣视作顶礼膜拜的对象。殊不知他跟那个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已名动天下,让整个世界为之震撼不已的剑圣其实是同一个人。 正是在亚土大陆时期,原本还只是想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死皮赖脸地继续留在敦煌身边的姜乐冥被那位剑圣正式接纳,成为了后者此生唯一的亲传弟子。 姜乐冥记得那个时候,历练什么的还远不及陈芒接手后那样痛苦,所谓的修行,多半也只是敦煌拎着姜乐冥到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从他那宛如汪洋般的“武学宝库”中随便挑一套上乘剑法,在当时肩上担子还没有那么重的男孩子面前打一打,待其全部记住细节后就让姜乐冥自行体会当中蕴意而已。 那个时候,姜乐冥还偶尔会抱怨敦煌压根就不像是一个师傅,充其量就是个随便敷衍小孩子的大人而已。兴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敦煌这才分出了几点心绪,特地与陈芒商量了一套专门用来“满足”姜乐冥要求的练家子路。 在亚土大陆上,有好几个晚上,在雪儿沉沉睡去之后,敦煌都曾或有意或无意地跟姜乐冥闲扯关于自己年轻时的一些奇闻轶事,包括自己是受谁影响才走上的武道,在武道上遇到的一些分岔路,以及一些他命中的贵人。 当中敦煌着重强调过的,是一位至今别说是姜乐冥,就连其本人也不曾记住他全名的家伙,那个人之所以值得敦煌着重笔墨去进行说道,当中原因只有一点——他在当初那座江湖中,是唯一一个能够与敦煌分庭抗礼的对手。 “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在我们臻于武道的路上,是必不可少的。”垂着颓然单臂的敦煌于眨眼间来到了姜乐冥的身边,没等后者匆忙站起来,就被他单手摁回了地面。 姜乐冥脑海中有与对这一场对话相类似的场景的印象,但具体记不起来是在亚土上的哪一天了。 敦煌大大咧咧地陪坐在姜乐冥的身边,昂首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堆,半晌后,才缓缓微笑道:“姜乐冥,我问你,你觉得现在的江湖,有能与你碰上一碰的对手吗?” 还在冥思苦想这儿到底是不是梦的姜乐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一跳,一阵哑然之后才堪堪调整回来,小声说道:“应该...应该有的吧。” 回答才刚刚出口,敦煌当即就飞来一个巴掌,不偏不倚地敲在姜乐冥的脑袋上,笑骂道:“作为我剑圣的徒弟,没点傲视群伦的气魄怎么行?” 吃了一巴掌的姜乐冥连忙开口道:“没有!” “啪——”又是一巴掌。 “这么自大,迟早跌到坑里去。”敦煌板着脸教训道。 接连挨了两记出手如雷霆的巴掌后,姜乐冥幡然醒悟,合着这问题压根就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纯粹是师傅想揍自己而随便编出的荒唐理由罢了。 留意到姜乐冥脸上的古怪神色,敦煌知道这从来都不会钻牛角尖的小子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便是将高悬的单手放回膝盖,重新正色道:“以你现在的实力,在同辈之中,确实已经算得上是顶尖的那一批人了。” “这要是放在开山以前,其实现在的你就已经有了问鼎江湖的资本了;但现在昆仑已定,江湖武夫的境界已不再有当初的局限,所以现在的你,距离那一条问鼎的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不论什么事情,独一人的踽踽前行总归是枯燥乏味的,单就境界的提升而言,也远不及与他人结伴同行来得快。” “当然这个人不仅仅局限于友,亦可为敌。”敦煌凝视着那堆死灰复燃后越烧越旺的柴火,笑容玩味:“当然,不论是友还是敌,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缘分的。缘引相逢便是友,缘牵针锋便是敌。” “友你不是很缺,这一点我很放心。但敌人方面,说实话,我一开始倒还挺担心你会找不到一个能够当成磨刀石的家伙来着。” “但自从你把我家宝贝女儿骗来襄阳城之后,我就不是特别担心了。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小混蛋除了深山老林之外,到哪里都能惹是生非嘛。” “师傅,你是在骂我吗?”姜乐冥歪着脖子认真听,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我其实是在提醒你喔。”敦煌侧过脸,神情颇为认真,一点不见有玩笑的意思。“世人常言:‘随缘随缘’,但某些缘分的事情,总归是要有点事先准备才行的嘛。” “而且,我可不想让我的宝贝女儿因为我的缘故而受伤。” 第四百四十章 醒觉 “敦煌”的此番迎着篝火匆匆降临,却是没有表现出半分焦急的意思,从一开始那就像是老丈人看不惯“小女婿”作为背后理由做支撑的无理巴掌,再到现在二人现如今齐坐一堂,共聚在金黄篝火之前取暖的和睦,哪怕这周遭的一切不过只是梦境,本该早在这个世界上魂飞湮灭的敦煌也算是好不容易才取得了重见天日的又一次契机,可这次,他却偏偏刻意使之付诸东流,并没有什么加以利用的复杂心思。 “师傅,你在说什么啊?”对于敦煌缓声道出的灯谜,冥冥中已逐渐成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的姜乐冥却仍是一点儿不自知,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他,只能歪着脖子,用那纯粹至极的不解眸光,凝视着敦煌那张被金光照亮的粗糙脸庞。“虽然都是我听得懂的字,连一块儿咋就感觉跟天书一样了呢?” “听不懂就听不懂吧。”敦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全然不掩饰眉眼之中对于姜乐冥的鄙夷之情。紧接着,他缓缓站起身来,用略显凄凉的孤独单臂拍了拍身下衣袍,掸起一团团弥漫着烧焦气息的尘灰:“反正只要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那件事就行。” 见这唯一的座下弟子仍是用满头雾水的眼神盯视着自己,敦煌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指尖作叩门状,气冲冲地在姜乐冥的脑瓜子上连敲四下清脆,然后说道:“记得保护好雪儿,她好不容易才从那儿走出来,那样的事情,我可不想让她再经历多一次了!” 要是被其他人这么“手无遮拦”地欺负,姜乐冥怕是立刻就要拔刀跟他拼死拼活地较量一场了,但无奈现在那对其动手动脚的家伙正是将自己领进门的师傅,可谓是天差地别的地位尊卑就摆在那里,如此,别说是还手了,姜乐冥甚至连伸手抵挡都不敢。 “现在的世界可比以前更加广阔了啊。”等到姜乐冥察觉到脑袋上已不再有敲击落如雨,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此时此刻,熊熊燃烧的篝火已是悄然熄灭,而敦煌的独臂身影,也已然逐渐成为了远方的一处纤小光点。在他的前方,是那仍有很大一部分嵌于东山之中,一时间只敢用零星几点光晕窥探人间的含羞金乌。 “今后的江湖,不大可能有别人会记起我了。”敦煌垂下单臂,转过身,向姜乐冥释然一笑。不知为何,仅是看着他的微笑,姜乐冥的心间除却会隐隐作痛之外,更有一丝玄妙的牵引与之在冥冥中相互勾连。“但你的前途可是无量的啊。” “昆仑虽是为我所开,但其巅峰何在,却是连我都不清楚,我期待你来告诉我。”敦煌向姜乐冥颇为潇洒地扬了扬手,当中寓意自不言而喻:“所以,可别死太早了。毕竟不论是以后的武道,抑或是之后的世界,都需要你来当那只威风凛凛的领头羊呢。” “师傅?”姜乐冥很是缓慢地站起身来,哪怕是曾被人打倒在地无数次却仍然顽强爬起来的他,双腿也从未有过现在这般的颤抖。 体内不可名状的牵引之力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悲戚。待那些佯装坚强的壁垒悉数崩塌后,终是露出了那颗已然脆弱至极的桃心。 那一声声直到现在才愿意承认敦煌已然远去的沉重心跳并非源自于姜乐冥,这是后者能够肯定的一件事情,但至于它究竟是何方神圣,莫名其妙就成为了它的宿主的姜乐冥也不清楚。 但无可否认的一件事是,正因为这他心于自身体内所散发出的悲凉,姜乐冥才会受此感染,脸上亦是逐渐蔓延出与之可谓是一脉相承的感伤。 远方那虽仅有独臂却伟岸不减的身影正迎着初日踽踽独行,那光芒万丈的终点是何其的辉煌,可在姜乐冥的眼中,解甲归田后的敦煌,却正义无反顾地走向那片由灰霾笼罩的领域。几乎弥天的冰冷不畏艳阳高照所带来的炽热,更能转瞬反客为主,张牙舞爪地蚕食起那属于梦境人间的温煦。 “以后,就靠你们了。”敦煌再一次停下脚步时,就已然来到了灰芒的边缘位置。这一次,他只是侧过半张脸,嘴角向姜乐冥勾起隐含歉意的弧度,柔声道:“担子有点重,要是哪天真扛不动了,别硬撑。” “没有谁生下来就是命中注定要为了众生而活的。”敦煌潇潇洒洒地说着,然后,在下一次开口之前,他先是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继而话锋急转直下:“当然了,我家女儿,你可一定要看好,要是被我知道你跟我当年一副德行,我绝对会从棺材里爬起来弄死你。” “啊这......”原本还是无限伤感的姜乐冥,此番听到敦煌这句全无高手风范,反是活脱脱一个贴地家中老父亲因对于掌上明珠的关怀而发自肺腑的威胁,一时间被吓了一跳,暂时不知如何是好的他,只能是挤出一抹生硬的苦笑,咳嗽两声后,赶忙调整心绪,拍着胸脯朗声保证道:“放心吧师傅!我绝对不会像师傅一样薄情寡义的!” “你他娘的!”及远处只剩下一小块黑点的敦煌扬起在姜乐冥眼中不过是指甲盖大小的拳头,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当中绽放出的光华却仍是让姜乐冥下意识地转身拔腿就跑。 虽是狼狈逃窜,但他的脸上,却是挂着浓郁的笑意,紧接着又峰回路转,由发自肺腑的笑容满面转至牵强微笑,再缓缓侧入热泪盈眶的悲恸。 至始至终,姜乐冥再没有回头去看那或许已然投身于灰芒之中的独臂男子,哪怕泪水将视线几乎完全覆盖,不留下哪怕只一丁点的模糊,他也只是选择暂时驻足,用袖间擦去几乎无尽的泪珠,然后再一次迈步前行。 一次次停顿,直至衣袖尽湿,姜乐冥仍是没有回头。 身形愈发飘渺的敦煌站在象征着天地生死一线的边缘位置,默默注视着姜乐冥的背影渐行渐远,从高举垂至大腿一侧的单手携以银光摩挲成拳,待再开之际,一只浑身雪白,娇小玲珑的兔子便是不知何时窜入了他的掌心,蜷缩成毛茸茸的球体,才不过两节手指大小的耳朵还时不时会抖动两下,三瓣嘴砸吧个不停,似乎是在梦中吃着什么特别的美食。 “现在仔细想想,除了那几只兔子之外,我好像就没给你送过其他什么东西了。”敦煌看着那只巴掌大小的兔子,眼神宠溺地呢喃道:“没什么办法,爹没经验,不知道什么东西是你喜欢的,只觉得你会钟意可爱的东西,要是不合你心意,可别怪爹啊。” 敦煌向前缓缓推出左掌,那只正梦怀春秋的兔子顺势飘飘洒洒地飞了出去,虽是在微风中左摇右晃,但姑且还是能够维持住直线的行径的。 初生白光追着绝尘千里的黑影,二者很快便相继消失在敦煌的视野尽头。 “以后该怎么办呢?”敦煌有些难为情地用左手挠了挠脑袋,看着那如云海般翻腾的灰光,啧了啧嘴:“啥都没得做了咯。” “哟,赶巧你也在这儿呢?”恍然间,有道比敦煌更显沧桑的声音响在这片虚幻的寰宇之中,后者的目光应声追去,看见一位提着银白长枪的老人正幸灾乐祸地端详着自己。“咋怎么早就来这儿了?是觉着老夫会闷,所以想下来陪陪老夫?” “谁有空会想来理你这么个糟老头子啊?”敦煌撇了撇嘴,对于老人自己往自己脸上贴光的行径不屑一顾。“长得又磕碜,脾气又臭,我不跟你打起来就不错了。” “老夫长得磕碜,怎么可能?要知道,老夫提枪走天涯的时候,身后跟着的,那可都是一大票一大票生得那叫一个美若天仙的妙龄女子啊!”将长枪刺入土壤就地当成依靠的老夫盘起手,闭上双眼,像是在回味那个曾只有他一人的江湖。“要不是那个时候死脑经,满脑子就是修炼修炼修炼,老夫早就儿孙满堂了!” “得了吧。”敦煌虽然只剩下了左手,但丝毫不影响其借气掩耳的动作,等到老头子自述风流史的长篇大论可算结束了,他这才重新解开了自己对于周边声音的感知。“百来岁的老处男,怎么还好意思做春梦的?” 百来岁的老处男。这一把足以洞穿整副胸膛的重刀轻轻松松地刺穿了曾是霸榜天下第一数十载,年间未有任何人能够与之相匹敌,亦在那个时候仅凭一人之力便将整座江湖分成两个层阶,他一人独占一阶的兵鬼的心窝。 原本依仗着长枪还能维持站姿屹立不倒的兵鬼,眼下却是一个踉跄,险些直接跪到地上去。连忙调整好身形后的老人反手抽起因受自身情绪感染而渲起猩红的长枪,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敦煌的面前,须发皆张地怒吼道:“你奶奶的!李若寒!老子今天就要打死你!” “大家都是死人了,用不用这么狠啊?”敦煌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连带忽视了老人那近乎于井喷的杀意。 就在一老一少正拌嘴拌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又有另外一位白袍姗姗来迟。比起浑身上下都流露着旧江湖之气的敦煌和兵鬼来说,这位男子的气质虽然更显古老,但却并非是像前两者那般的浩浩侠气,而是纯正的仙灵之气。 “哟,来了?”敦煌一个闪身避开了兵鬼竖斩而下的长枪,同时踩出一记恰到好处的瞬步,刚好来到那白袍男子的身前。“怎么这么迟啊?” “私事,私事。”可谓是蜗行牛步的白玄齐赧颜笑道。 “是那青旦?”敦煌的一针见血让白玄齐一下子就没了继续藏掖的退步可走,只能在悠然叹息后,默默颔首。“得,又一个有媳妇儿的来了。三人行,唯独一人是处男啊~” 唯恐天下不乱的敦煌理所当然地引来了兵鬼近乎疾风暴雨的攻击。两个人一个只想打,一个只愿挨,在白玄齐的身边各自大展神威,让这位名副其实的千古风流只能在一侧暗自苦笑。 三个在这个世界不同时期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的人物,时下正结伴走向那既非冥府,亦非天国的三无之境,每个人的眼中其实没有多少遗憾与感伤,有的只是泰然罢了。 当然,死了还被人疯狂补刀的兵鬼除外。 “咯咯——”轻轻的磨牙声在雪儿的耳边悠然响起,与之一并袭来的,还有那毛茸茸,暖呼呼的柔软触感。 “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雪儿发现此刻正有另外一对晶莹剔透的红宝石乖巧地趴在枕边,与自己四目相对。 “咕咕。”见到雪儿可算是醒过来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兔子当即便用后足站立,娇小的爪子轻轻地捧了捧自己的肚子。 第四百四十一章 净化 “兔子?”雪儿嘟囔着说道,才刚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消退的朦胧伴随着一阵因外力惊醒而泛滥的头疼并然直冲眉梢,让她蹙紧了自己好看至极的柳眉。 银丝幕帘下的柔美才刚一流露出几分痛苦之色,原本还捧着肚子,一个劲咕咕低鸣的雪兔当即再一次蜷缩成团,雪白的额头连着修长兔耳一起挨在地面上,晃晃悠悠地向前滚了两圈,犹如经受秋风吹拂而落下的枫叶,轻轻扫过雪儿稍显痛苦的面庞,用沁人的清凉为雪儿那暂时仍是混浊不已的脑海点起一抹晶莹剔透的流光。 此前已是在此根深蒂固的灰气朦胧通过其本身毫无生气的特点,轻而易举地把雪儿的心海塑造成名副其实的死地。在这个迥异于常人,并且毫无规则可言的精神世界之中,时常会有如同鬼哭狼嚎般的狂风旋然而起,亦可在眨眼之间幻化成弥天龙卷,在这万物俱灭的灰芒中来回肆虐,将凄苦与沧桑不遗余力地传遍世界的整个角落。 这里的一切是无主无序的,它们在此随心所欲地肆意妄为,除却时不时就会接天连地,将比肩雷霆的咆哮怒吼传遍整个世界的龙卷之外;在现实之中早已销声匿迹的死亡之气亦是在此地生根发芽,进而大行其道,将雪儿的内心世界粉饰以满目疮痍。 心田中存有这么多正大张旗鼓的妖魔鬼怪,也得亏受者是体内流淌着分别在两界均是尊贵无比的血脉的雪儿,如若不然,这样的经历要是落在了一般人的身上,轻则就在三日内即场精神崩溃,就此成为一介残废,毕生注定碌碌无为;重者则是会在瞬间因体内经脉寸断而死。 这一方妖魔横行的世界单就一般而言,根本轮不到外力前来插手,哪怕是作为其扎根之宿主的雪儿,想要分神去做那简单至极的管中窥豹,亦是同样难如登天。 由于雪儿本身就不是武道中人,虽然有些时候能凭借血脉将死亡之气如臂使指,但那也只是偶尔下意识的“意气用事”而已,而那些真正称得上是武林入门绝学的练气观气之法,从未有过染指的她自然是一窍不通的。 所以,她压根不知道自己体内竟会藏有如此浩瀚的天地,虽然几乎乱成一锅粥,但只要哪天有了磅礴外力对其内部进行细致入微的牵引与打理,对那些无法无天的天地乱象加以规管,早已身蕴有一方无垠天池作为扎实基础的雪儿,必能一日千里。 某位远去的男子早已看中了这一点,由此他大手一挥,养出了那道寄身于雪兔的银光,而那正是应运而生的粼粼波光,此刻已然伴着雪儿眉心聚而不散的清凉,一路长驱直入,飞身来到了这荒废即有暴殄天物之嫌的天池,不偏不倚地悬在一个刚刚成型的龙卷风眼处,顷刻光芒大放。 本在死境中恣意妄为的气机在察觉到有外物绽放光华时,十多年来都不怎么彼此看得顺眼,其中磨擦甚至还在女主人几次强行牵引有愈演愈烈之迹的它们,这一刻却是破天荒地洋溢出同仇敌忾的神采。 不像人类有五官为心中起伏作浑然天成的掩护,本就没有任何实体的它们,当中所流露出的情感比世间任何生物都要更加强烈。 那逐渐汇成长剑之形挂帅天边的银光荟萃显然是感觉到了自四面八方悉数扶摇而上的杂陈感触,剑身荧光当即一连四次闪烁,将那初生的狂风龙卷顿时撕了个粉碎。 尚存一息作苟延残喘的疾风想要裹挟着自身本源遁逃至别处东山再起,奈何那初来乍到便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强横霸道之意的荧光根本不给它这样的机会,长剑落刃自空中挥舞一周,就像是一位老人揉手递出缓慢的太极,当中真意霎那流露,于四方以阴阳两极画地为牢,迫使那残存的风华只能向上翻腾,一步步接近于带有吞噬山河之意的剑芒。 灰光杂糅狂风,在剑尖分成两道浩然长流,彼此顺着那逐渐由虚幻踏入凝实境界的剑身缠绵往上,终在剑柄位置分道扬镳,沿左右各成一翼,形状酷似两国战事正酣时将立于万军丛中的鲜明旗帜,以虚白作为基础色调,于此时遮天蔽日。 为人所俯视的死亡之气在目睹这一幕后,纷纷向彼此传递出悲凉的绝望。不多时,本是分散的灰光齐聚一堂,于地面开出螺旋升腾的氤氲莲花。 在那不断翻腾直至浓郁到足以与蔽日旗帜相抗衡的气雾中,缓步走出一道巨人的身影,身形完美诠释何为顶天立地。 由无数充满死志的灰光汇集而成的巨人伸手从那仍在缠绵的死亡之气中缓慢抽出一把长刀,目无表情地凝视着与己身视线齐平的雪白长剑,右手持刀前递,五指启张的左手则立于刀后,中指与刃芒平行。 驮着旗帜双翼的长剑微微倾动柄锋,同样毫不示弱地将尖端寒芒径直指向巨人的眉心,无坚不摧的神韵中隐约显有欣赏,只为那灰光明知必死,却仍是要与之一战的勇气。 “吼——”藏身于雪儿体内的巨人仰天发出一声怒吼,奋然举起无数死亡之气毕其功于一役的重刃,向那只身一人便可撼动一界的剑芒发起先声夺人的攻击...... “雪儿姐,雪儿姐?”不知何时苏醒过来的姜乐冥此刻正坐在雪儿的床头,满是担忧地看着那个浑身上下都在不断颤抖的女生。 小归小,但已经懂得什么叫做趋炎附势的雪兔已然窜进了姜乐冥的怀里,正满心欢喜地捧着一根新鲜的胡萝卜大快朵颐。 大抵是一炷香之前,自说是要出去处理一些隐私的李丹青带着掌柜特意准备的丰盛食盘悄然回归,可那个时候不论是姜乐冥还是雪儿都未曾苏醒,就只有这么只小兔子在雪儿的床头上蹿下跳。 雪兔一闻到盘子上由胡萝卜所散发出的独有芳香,当即两眼放光,在矮床上奋力一蹦,竟是直接跳到了李丹青的头上,等到后者好不容易才揪住它的耳朵,将其高高拎起的时候,不光是神出鬼没,更有雷厉风行之意的雪兔已经把盘子上的胡萝卜吃了个干干净净。 耳朵被抓住了的小白兔可怜兮兮地垂着四只毛茸茸的小腿,宛如红宝石一般干净透亮的眼睛泪汪汪地看着李丹青,三瓣嘴还不断嘟囔着。 看着这只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房间的兔子,李丹青颇为无奈地抿了抿嘴。他本身就不是那疑神疑鬼的性格,加之并没有从雪兔的身上感觉到哪怕一丝丝的外来气机,也就没有过于深究其来历,而是招来店内伙计,向后厨那儿专门为这只兔子买了点胡萝卜。 安顿好这一切之后,有两位老人总算是在间隔一日后于客栈的一楼如期而至,老人虽然在掌柜面前支支吾吾了许久也不曾说出一个确切名字,但大概的描绘倒还很形象,所以跑腿的伙计送上萝卜的时候,还顺带把这件事情捎给了李丹青。 将两眼放光的兔子连带胡萝卜一起房内圆桌之上,李丹青向伙计点了点头,仅代替仍在昏睡的姜乐冥,跟着他一起下楼去见那两位头顶已然没有诸葛之名的老人。 李丹青下楼后不久,便轮到做了一场大梦的姜乐冥幡然醒觉,一觉过后身上轻松不少的他不太记得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依稀想得起自己好像与师傅见了一面,但具体说了些什么,他第一时间却是想不起来了。 姜乐冥正好踩在雪儿浑身上下泛出剧烈颤抖的节点苏醒,所以,他甚至来不及去仔细搜索脑海之中若隐若现的记忆,便是连忙踢开身上的被褥,接连两个箭步冲到了雪儿的床边。 叼着胡萝卜的雪兔也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姜乐冥的怀中,一人一兔就这样坐在雪儿的床边,一个满脸惆怅,一个满心欢喜,如此又是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 等到雪儿的气息总算是趋于稳定时,楼外的世界已然在无声无息中步入了艳阳高照的晌午。 姜乐冥小心翼翼地翻过雪儿的手臂,有模有样地把住雪儿的脉搏,如此看似娴熟的中医手法,实则不过是姜乐冥用来隐藏自己气息涌动的障眼法罢了。 直到汇入雪儿体内的柔和气机带出毫无异样的反馈后,姜乐冥这才长舒一口气,收回轻抚在雪儿腕上做做样子的手,眼中唯一的眸光终是渐渐下移,挪到了那只几乎就要睡去的雪兔身上。 姜乐冥用大拇指钩住食指,悄悄地移到雪兔的额前位置,稍稍这么一放,骤然弹出的食指当即在雪兔的小脑袋上打出一声轻响,一下子美梦尽碎的兔子愤愤跳起,站在姜乐冥的大腿上,血红色的眼睛怒气冲冲地盯着这个眉眼含笑的男生。 “你这家伙,又是从哪里来的?”看着那只用两条后足站在自己的大腿上,还偏偏表现得颇为理直气壮的雪兔,姜乐冥挑了挑眉头,用半开玩笑的轻松口吻,向那只明显不会口吐人言的兔子“质问”道。 雪兔根本连听都听不明白姜乐冥的问题,当然是回答不了了。这只御风而来的雪兔原本就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而对姜乐冥的印象不是太好,时下又被这么欺负一遭,心里头的愤懑当即就飞到了近乎溢出的境界。 “哟,醒了?”就在腮帮鼓得老大的雪兔正思索着该如何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男生的时候,去而复返的李丹青再一次推开房门,虽是才至正午,但他的脸上就已然有了些许的疲意,不是因为昨夜一宿没睡,而是因为楼下那两个老头子实在是太难缠了。 那个原本就吊儿郎当的邓夙启还好,毕竟有了一定量的心理准备,不至于会手足无措;可那个向来与那颗光头互唱反调的长眉孙鹰谲,这次竟是跟着邓夙启一起撒泼打诨,说什么也要亲自再见姜乐冥一面,不然打死也不走。 老前辈倚老卖老的无理取闹,当下作为晚辈的李丹青又不好说什么,总不能真的把他们给“打死”吧? 一阵寒暄过后,李丹青果断把正在昏迷的姜乐冥搬出来当了救兵,然后当着两位老人的面转身就走,一刻不停地往楼上奔去。 “嗯。”姜乐冥一边敷衍着,一边单手掐住雪兔的后颈,将不断踢着后腿的兔子拎回圆桌上放好。 李丹青先是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随后才补充说道:“睡醒了就赶紧下去,有人找你。” “找我?谁啊?” “下去不就知道了。”姜乐冥拎雪兔,李丹青拎姜乐冥,分居食物链不同地段的三人在这瞬间形成了一个相互克制的圆环。 大梦初醒的姜乐冥甚至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心中自有计算的李丹青瞄着楼梯边上的扶手给一把丢了出去。 在空中翻腾一周才勉强稳住直立身形坠地的姜乐冥正打算扬声抗议,却是忽然发现身后似有两团炙热火焰正熊熊燃烧,他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当下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颗锃光瓦亮的光头,以及那整齐划一的朗声呼唤。 “师兄!” 第四百四十二章 醒悟 由下至上地仰望着那两张刻意凑上前来嘘寒问暖的老皮老脸,光是看着那两对闪烁着无尽精光的矍铄眼睛,好不容易才站定的姜乐冥顿时腿脚“一阵发软”,向后连退三四步,原意是想借此与那两位本算得上是鼻息可闻的老人拉开适当的距离,可这边一退,那边就奋然迈进,如此谁都不让谁的此消彼长,让三人从楼道边上一直保持着近距离三足鼎立的姿态退到掌柜台前。 “师兄!没受伤吧?”此刻正顶着偌大一颗比剥了壳的水煮鸡蛋还要光滑的脑袋的邓夙启俨然成为了客栈内一处颇为靓丽的风景线,并不是因为众人对于他的那颗光头特别感兴趣,而是在这晌午时分可谓是四面透光的客栈之中,老人家若是稍有不慎,把脑袋探进了阳光之中,那一瞬间的锃光瓦亮可是晃眼得很啊。 相比之下,托着直达地表的长眉的孙鹰谲就要正常得多,虽然那些不符其名的浩然正气一刻不停地萦绕在老人身边,凭借着那常人之躯亦能感受到的气机波动让众人对之望而生却,但再怎么说那些不知出处,不知其名的气机,总归也只是在孙鹰谲的身边半米方圆固步自封而已,点儿也像邓夙启那样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璀璨刺眼。 “两位前辈...能不能别离我这么近啊...”姜乐冥被逼到退无可退的角落,原本坐在桌子后面数钱数到眼冒精光的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跑到了楼下出菜口的位置乖巧站立,突出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才一两天的功夫,这家襄阳城内可谓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客栈就已一连遭遇了不少的风浪,又是拆楼又是神仙打架的,弄得原来只想踏踏实实地过一过小日子的掌柜迫不得已,只能是着手于他从来都不喜欢去做的未雨绸缪,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厨房那头久封的后门也给悄悄咪咪地揭下了封条,就差选个良辰吉日直接破门而出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天银子倒是赚得不少,而且单说客栈内也没死人,加上还有一位出刀可于天际拽出刀芒的神仙歇榻于此,小三样一经叠加,当即就让一直只信封“闷声发大财”,还对什么“富贵险中求”嗤之以鼻的掌柜赶忙换了一副全新的嘴脸。 “说你呢,死光头,别离咱师兄这么近,晃到咱家师兄的眼睛了!”先声夺人的孙鹰谲来了一出完美的借题发挥,趁势一个沉肩将正准备开口反驳的邓夙启往后给撞了个趔趄,由此独一人霸占了姜乐冥跟前的半壁江山。 “你个长眉怪,师兄说的是两位,两位!哪里只说我了?!”去而复返的邓夙启双手抓住孙鹰谲的肩膀,将其猛然后拉。两个前一阵子才被诸葛家扫地出门的老前辈,此番的针锋相对却是跟孩童时期的打打闹闹没什么分别,都是额头碰额头,针尖对麦芒,唯独那些特有气机的翻腾则是一般小孩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 “老光头,你不服?”孙鹰谲长眉倒竖,犹如天花板上挂下的幕帘,原先仅止步于半米之内的浩浩正气瞬间呼啸而出,不花须臾便已连带吞并了包括掌柜台在内的四米空间。“不然打一架?” “你以为老子会怕你?”说干就干的邓夙启立马挽起粗袖,双手摁向虚空,恰似拍在了两根无形的玉柱上,双手分别以顺逆时针旋转一周,不单止先是强行拉扯开由孙鹰谲的先声夺人所造就的凛冽气机,更是将自身的磐石之志顺势打入其中。 两股截然相反的气流对冲,令掌柜台周边的桌椅接连发出痛苦的嘶鸣哀嚎。如果不是姜乐冥及时出手制止,这些做工不甚精细,用料也偏于凡俗的木材保准会在下一秒钟灰飞烟灭。 “行了行了,两位都是年纪很大的前辈了,不至于还得像小孩子意气用事吧?”看着这一对随时随地都能因为一些小事就打起来的欢喜冤家,倍感头大的姜乐冥这才明白为什么李丹青会那么着急着要把自己推出去当替罪的羔羊。 “哼——” “切——” 既然是师兄发话了,两位老人就算再怎么互看不顺眼,也只能是暂时偃旗息鼓。归根结底,两个已然成为尘世浮萍的老头子再怎么闹,最终的目的还是要来这里寻求归宿的,并非为自己的残命谋求栖身之所,而是为自己与那名已然先一步远去的剑圣可谓是藕断丝连的关系与责任。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从古旧江湖一路走到现在这座崭新昆仑的老人,依旧秉持着当初那片武林最为纯粹的赤子之心。 “唉。”姜乐冥颇为苦恼地摇了摇头,向门边上心惊胆战的掌柜挥手示意,从他那儿要了一张长方餐桌,带着两位老人一起坐下。 期间两位老人还因为决定谁坐在姜乐冥的身边而吵了一架,然后就被后者以冠冕堂皇的师兄威严给厉声喝了一顿,天下谁都不服,只怕这位剑圣亲传挂名弟子的老人当即噤若寒蝉,随后才乖乖地溜到一张长椅上坐着。 “所以两位前辈此番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姜乐冥开门见山地说道,对于不久前那条长街上的仙人大战,那时正饱受死亡之气在体内肆虐折磨的他没有任何印象。 老人不论在小事上如何锱铢必较,来到大是大非面前,江湖老前辈们便是一改此前看似格格不入的氛围,自知阐明大事容易滔滔不绝,最终偏离正轨航道的邓夙启自动自觉地盘起手,将表现的机会全盘奉给处事更为冷静的孙鹰谲。 暂且不论两位老人在平时的表现怎么样,只要是在重要关头,他们便是最值得信赖的那股中坚力量。这也是为什么两位老人在诸葛家能够活得风生水起,让那位动动脚便让整座南溟帝国为之震撼的大将军始终心甘情愿地与他们共处同一屋檐之下,彼此互尊互敬。 如果没有遇到姜乐冥,如果他们不曾对诸葛依依动手,两位老人必然能够在诸葛的家谱上流芳千古。 只是那些光鲜亮丽的可能已经随着既成定局的过去一起灰飞烟灭了,两位老人也再不能回到当初那被整个诸葛家奉若神明的时候了。不过是又一次的从高高在上坠入凡尘俗世,早已惯之的孙鹰谲与邓夙启自觉无怨无悔。 “我们想跟随师兄。”既然姜乐冥想要单刀切入主题,察觉此点的孙鹰谲也没有多少拖沓,饮下那一杯由伙计颤颤巍巍递上来的清茶后,他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来意。“至少要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岁月里,保护好你。” “两位前辈何必呢?”姜乐冥歪了歪脖子,苦笑道:“两位都已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了,武道修为更是高深莫测,要真是这么用,不觉得浪费嘛?” “我们的修为之所以能稳步提升,全都得益于剑圣当初两式沧澜的指点迷津。”孙鹰谲缓缓说道:“哪怕是现在突破瓶颈,仰仗的,也同样是剑圣。” “所以光是报恩这一点,就已经远远算不得是浪费了。”孙鹰谲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姜乐冥的双眸,欲要将当中的坚定悉数传达给这位虽然年轻,辈分却极高的男孩。 “这......”姜乐冥挠了挠其实并不泛痒的额头,细声嗫嚅着。 他其实并不是有意想要为难两位一心只想为自己效力的前辈的,毕竟有高人在侧相伴,就等同于多了几分在这座崭新江湖上行走的底气,何乐而不为呢?只是,时下的姜乐冥并非是一门心思地扑向了武道,他的肩上,除了又要照顾雪儿的责任之外,还有那最初的血海深仇尚未得报。 由断面山上悍然出关,为了杜绝潜在威胁不假,但同时其实也参杂着姜乐冥个人的私心——那场大火在心间烧出的阴霾,至今他也不曾放下。 那是一切的起点,是悲痛欲绝的缘起之处,也是姜乐冥此生必要去亲自终结的仇恨锁链。那座拥有着整个泽西州上最高城头的京畿,他姜乐冥迟早有一天,要单枪匹马地杀回去;那独坐龙椅,紫金加身的皇帝,他姜乐冥迟早有一天,要仗剑走到他的跟前,以锋芒问之。 当中的恩恩怨怨,牵涉的人自然要越少越好,在姜乐冥不过是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之中,他已经亲身体验过两次痛彻心扉的“失去”了,那样的滋味,他不想再去尝试第三次。 所以姜乐冥才不敢答应两位一心只想为自己尽忠职守的老人,不敢与他们一起共行江湖路,因为比起李丹青那些人,这两位只认自己师兄身份的老人必然会在未来的某天执意要跟姜乐冥一起进入龙城,结伴去面对那京城内的无数甲士。 “短则明天,长则后天,已然屯兵城外的诸葛铁骑就会对襄阳下手了。”一直缄默无声的邓夙启突然说道:“届时轩辕家与那宋子岚必然也会有所动作。三者齐聚一堂,多半会将这座作为战场的襄阳城直接变成万劫不复的火海。” “等会儿,邓前辈,您刚刚说什么?”在那不咸不淡的表述中,姜乐冥精确无误地抓住了两个名字,两个曾也出现在别人口中的名字。“哪两个家族要对襄阳下手?” “轩辕和诸葛,襄阳城正是他们的兵家必争之地。”邓夙启重复补充道:“诸葛家要拿襄阳当作威胁,迫使天子发兵;轩辕则要拿襄阳作为帝业基础,以谋求颠覆。” “他们不是要打断面山么?”姜乐冥皱眉道。 “那无非就是两家故意放出去的障眼法罢了。”孙鹰谲平静道:“虽然断面山的地势占优,但那儿实在太偏了,且只有在两家任意一家决意要攻打南溟京畿的时候,断面山才能发挥出作用;所以,谁抢先占住了断面山,谁就等同于直接向南溟宣战。但现在两家还没哪个想要与南溟撕破脸皮,堂堂正正地来一场决定天命所归到底是谁的战争,所以暂时是不会抢占断面山的。” “也就是说...”在这个瞬间,姜乐冥立刻想到了王立均那危言耸听的丑陋嘴脸。与此同时,原本还是在脑海中若隐若现的梦中场景,终是逐渐浮现出仅一句话的记忆。 ——我可不想让我的宝贝女儿因为我的缘故而受伤啊。 第四百四十三章 跨门而入 我的缘故...... 断面山....... 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虽然姜乐冥对天生神鸟的黑雀所倾力布下的结界很有信心,但如果王立均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那两座彼此为伴的墓碑呢? 犹如镜面般光滑的断面山体,据说好像就是师傅仅一剑削出来的,那时候的剑气之磅礴,是他此生以来,除开最后一次剑斩幽冥外,最为鼎盛的一剑,以至于能够让那无数与大自然之柔格格不入的刀光剑影得以长存于世,数十年如一日地打磨着那座对半而开的山体,将山面之光滑始终巨细无遗地保留下来....... 想到这里,姜乐冥突然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那个老混蛋!”所以他猛然抡起一拳捶在木桌上,炸出嗡鸣的同时将长桌一下子拆得粉碎。搭手在木桌上的两位老人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就算木桌轰然坍塌,他们的身形也依然没有任何不稳的摇曳与摆动。 倒是好不容易才再一次潜回意识,安安心心地吃饭的一众客人为此吓了一大跳,回身看着那双手攥拳,冷峻几乎满溢而出的男生背影,他们不谋而合地咽了一口唾沫。也不管桌上菜肴是新鲜出炉也好,是才吃了一半也罢,深谙何为趋吉避凶的他们当即从荷包里拍出几块碎银子摆在桌子上,脚下生风,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邓夙启和孙鹰谲两位老人的眼睛当中虽然流露着困惑,但他们并没有立刻扬声去触动那尚在气头上的龙须,只端着那杯侥幸避开了无妄之灾的茶杯,静静地等待,等待姜乐冥的气火渐止后,二人间仅代表交涉的孙鹰谲这才斟字酌句地缓声道:“难道是有什么人骗了师兄么?” “王立均......”姜乐冥竭力压制着内心翻腾的怒火,以近乎嗫嚅的方式呢喃出了这个在他心中已然值得被千刀万剐的名字。 “王家?”邓夙启与孙鹰谲异口同声地低吟道,彼此原本还算轻松惬意的神貌亦在顷刻间变得凝重起来,在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他们当然听过那个向来以“铜牙利齿”闻名于世的家族的,对于其中修行的饕餮之法与饕餮体魄更是素有所闻,但至于自中的内里详情,两位老人则并没有闲情去做仔细调查。 一来是觉得对于一个俨然每况愈下的家族进行彻头彻尾的调查是没有必要的举措,二来则是两位老人向来都认为自个儿应该不会与那靠“嘴”行走天下的王家有所交集,也就没有那个调查的心思了。 没曾想在这么一天,一直都被两位老人主观忽视的王家,竟会在师兄的牵线搭桥之下,逐渐与二人的生命有了联系。 “这个混蛋......”姜乐冥极力抑制着想要怒吼的心绪。就在其准备奋然起身的那个瞬间,一只宽厚的大手恰到好处地搭在了他的肩头,将其摁回长椅坐定。 “怎么了?”来者轻声问道。“怎么聊着聊着还给人家把桌子拆了?咱可没那么多钱让你去挥霍的啊。” 已然是半只脚跨出后院的掌柜听到有人凭借着话里有话的玄机点名点到了自己,便是连忙探出一个脑袋,朗声喊道:“没什么没什么,一张桌子而已,不用赔的,不用赔的!” 就在掌柜的向那气氛颇为剑拔弩张的座位探头时,他远远地望见了一道银发的身影。那女生银发雪衣连轻纱,精致的侧脸低垂,温柔无限地凝视着其怀中正呼呼大睡的雪兔,那副有微微笑意在嘴角若隐若现的模样实在惹眼,一眼可千年的美态甚至让掌柜的暂时忘记了心中的不安与焦急,只剩下了醉心于那柔美的几点小思量。 始终偏安于襄阳城内的掌柜哪里见过这样的美人?银发与混色双瞳,任一都是这世上弥足摄人心魄的存在,再加上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隐约仙家气息,高贵却不张扬,宛如一只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飘飘然来到世间,为人间勾勒出惊鸿一瞥即可永世铭记的赏心悦目。 “王立均那老王八蛋...”姜乐冥怒冲冲地转过身,正准备要唾沫横飞的那个瞬间,他瞧见了悠然苏醒的雪儿,后者也正好与他四目相对,虽然双眸仍有些通红,但已然不复曾经盲目悲伤的雪儿向姜乐冥报以歉意一笑,如此便让邓夙启及孙鹰谲亲眼见证了他们所谓的师兄是如何令一身磅礴气势瞬间偃旗息鼓的。 那水到渠成的变化过程一点不见突兀,期间没有任何停顿,只在二人视线相交以后,本是眉宇紧蹙,骂人骂到张牙舞爪的姜乐冥就已变回了原来的儒雅模样,他先是轻轻地咳了两声,紧接着便若无其事地说道:“雪儿姐,你醒啦?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嘛?需不需要去看看大夫啊?” 邓夙启与孙鹰谲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眼神中针对这位师兄的所作所为因而衍生出的毫不掩饰的揶揄之意。 在那个时候,叼着根狗尾巴草的剑圣好像也是这样,前一秒钟还是威风凛凛的仗剑断江,下一秒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匆匆跑来的银发女子给揪着耳朵拎走了,如此想来,那个有着与这位女孩相同银发的女子,好像还一边走,一边帮着敦煌向两位老人道歉来着。想到这里,两位老人久经沧桑的脸上同时绽放出笑脸。 “我挺好的。”雪儿微声回答道,顺势坐到姜乐冥特意让出的凳子上,被轻拿轻放到大腿上的雪兔同时苏醒,左右观望的红宝石却是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姜乐冥那张它颇为厌恶的脸庞,于是它卯足劲儿,蹬着雪儿的大腿高高跃起,把握着完美的时机,用额头撞向正忙着向雪儿嘘寒问暖以至于没有余心做防范的姜乐冥。 眼看就要得手了,那一直都是双手侧悬的姜乐冥却是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做出了果断至极的反应,仅在瞬间便已抓住兔子耳朵的右手向后轻轻一提,前冲之势尚未抵消的兔子当即就挂在空中前后晃得跟个秋千一样。晃悠了好几个往返来回后,晕头转向的白兔这才被雪儿给重新收了回去。 可怜巴巴的兔子一进到雪儿的怀抱,才刚刚回神的功夫,当即就撒起娇来,毛茸茸的身子不停颤抖,抖搂着弱不禁风的娇弱。雪儿毕竟是女生,对于这样的可爱生物自然无法抗拒,当下便替白兔出头,用幽怨的眼神瞥向一脸无奈的姜乐冥,用前臂搂住兔子的上肢,一大一小的脑袋很快便悬空连成一线,皆朝着姜乐冥投出灼灼的视线箭光。 不需要言语,只是目不转睛的注视而已,就逼着姜乐冥走向了唯一一条缴械投降的路。 “兔仗人势”才得以报上一箭之仇的白兔傲然仰起头,就像是春风得意后的状元,正“开怀大笑”。 “不可以喔。”姜乐冥甚至还没有表露出任何溢于言表的怨怼,将雪兔如视珍宝般捧在怀中的雪儿就已义正言辞地开口说道。 “咕咕——”没有神智的兔子此刻却是表现得跟听得懂雪儿所说一样,当即便像小鸡啄米般不断点头,凑热闹不嫌事大的它,眼下就是在故意撩拨着姜乐冥内心那团火焰。 明明是二十多天以来都在朝夕相处的姜乐冥与雪儿,时下表现得却是跟久别重逢一样的拘谨,如果不是有那只兔子在中间搭桥,两人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始一段对话。 李丹青自然没有理会青梅竹马的谈话,自顾自的迈步让其很快来到了两位老人的身边,双方同时起而拱手鞠躬;李丹青为其行晚辈之礼,而邓孙两位老人之所以会同时回礼,不外乎因为是李丹青那随着姜乐冥的师兄身份而一同水涨船高的地位而已。 “两位前辈。”李丹青起身后以挑眉作象征,送出零星两点神念轻吟,恰到好处地响在老人的耳畔:“王家怎么了么?” “我们也不知道啊。”邓夙启大大咧咧地揉了揉自己颇为光滑的脑门,嘴角不发,唯朗声不甘示弱地瞬身而至,为李丹青送去肯定的答复。“师兄都还没来得及跟我们解释。” “那你们为什么会突然提到王家呢?”李丹青有些不解地问道。 孙鹰谲略加思索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悉数告知李丹青,待关乎断面山的草草一笔渐起纹路后,李丹青冥思苦想的脸上顿时展露出与姜乐冥如出一辙的凝重,大拇指搭在下巴前端来回摩挲,不多时,他的眼中闪现出一抹恍然的精光。 就在这时,姜乐冥刚好将满溢关怀的视线从大梦初醒的雪儿身上移了回来,重新投身进入谈话之中的他,恰与李丹青四目相对。 仅仅是眼神交错,一瞬间仿佛万籁俱寂。在二人古井不波的脑海中,更是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道腰挎红绳的身影,在他的背后,伏有一只羊身人面的妖物,昂首挺胸,急欲吞噬山河。 “我早该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的。”姜乐冥深吸一口气,有些懊恼地叹息道。 “哪位是李丹青?”没等李丹青出声安慰姜乐冥,一位身披铠甲的士兵霎时跨门而入,中正浑厚的嗓音在顷刻回转于客栈的各个角落,直接打乱了在场所有人的步子。 见没有任何人回应自己,唐突进入客栈的甲士便又一次扯开嗓子,大吼道:“哪位是李丹青?” 李丹青本来是不想理会甲士的大吵大闹的,只可惜那人似乎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也不进入客栈内部,就只是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大门边上,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姜乐冥的名字,乐此不疲,好像是认准了那李姓男子的的确确就在这里一样。 “我就是。”不胜其烦的李丹青漠然长叹,单手轻抚过刀柄,自其上掠出一抹若隐若现的锋芒深藏指尖,随后昂首阔步,来到了正全副武装的士兵面前。 士兵将跟前的李丹青迅速打量了一番后,旋即立正,双手抚于丹田位置,向其深鞠一躬后才恭敬说道:“宋大人有请。” “宋大人?” “宋子岚,襄阳城城主的左膀右臂,是令这座襄阳城得以蒸蒸日上,成为南溟境内仅次于京畿的城镇的最大功臣。”掠闪至李丹青身边的孙鹰谲掩声告知。 “一个官吏?他找我想干什么?”李丹青稍稍皱起眉头。 “我猜应该是想跟你谈一笔交易吧。”孙鹰谲擅自揣摩起那位子武先生的心思,斟酌几分后才仿若置身事外般淡然说道:“毕竟现在的襄阳城已经算得上是在危难关头了。” “他要找我帮他打下手,好去对抗诸葛家和轩辕家?不是吧。”李丹青苦笑着摇了摇头,见那面无表情的甲士依旧巍然伫立,他明白,这下如果不去,估摸这辈子都别指望想摆脱这颗牛皮糖了。 “唉,那就去见一下吧。” 第四百四十四章 谢谢 三人三骑结伴出了客栈,一路在宽阔长街上畅行无阻,为了宴请李丹青这一位被宋子岚尤为重视的客卿,刘暄漠特地下令,封锁了一条平日最为繁华的街道,使得骏马得以在上一路疾驰,直通那巍然矗立于襄阳城正中央的城主府,在那里,刘暄漠已经特意用面圣的规格,布了一餐满汉全席,与沁心于茶道的子武先生一起,静候李丹青的大驾光临。 孙鹰谲本是不想跟着去的,毕竟再怎么说,他与邓夙启在心底认准的主子,只是姜乐冥,为了师兄,他们可以做到心悦诚服,甘心上刀山下火海,但并不代表他们对于别人也会如此慷慨,事实上,如果不是姜乐冥的有心之言,孙鹰谲压根不会走出客栈半步,而是跟邓夙启一起,像个牛皮糖一样黏在姜乐冥的身边。 雄壮的骏马在街上渐行渐远,客栈内也亦是逐渐恢复了往常的冷清,又是掀桌又是铁甲士兵拄刀而来的,接踵而至的奇景异象让这家多数时候都主打中餐的客栈于正午时分偏偏门可罗雀,视线扫过那些被抛弃在桌子上,仍是泛着腾腾热气的菜肴,掌柜的心有些痛。 不过,除了自认倒霉之外,他可不敢将这项过错明着归咎给那些个在他眼中,当得起神仙级别的人物,被迫只能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拉过一张圆凳颓然坐在掌柜台的后面,呆滞眼神中唯一的透亮,仅在其视线掠过那银发的靓丽倩影后才会一闪而过。 生得养眼非凡的雪儿,成为了柳暗花明之中的又一村,虽像是仅在远方的云山雾绕中显出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但也足够让人顶礼膜拜。 那娃儿长得是真美啊。美到让人看一眼就会感到心旷神怡,犹如一抹温煦的阳光照入心海,将萦绕其中的阴霾尽数散去。 掌柜的在侧忘我陶醉,至于置身漩涡中央的姜乐冥一行人,则是有些尴尬,因为某些难以言喻的缘故,姜乐冥不太敢直面雪儿的视线,而与那白兔共成一线的雪儿,却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将视线投射到四方八面的姜乐冥,她们没有选择开口挑起话题,一直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姜乐冥的主动。 至于得以留下充当陪伴在师兄身边的幸运儿的邓夙启,则是双手抱头,一脸笑眯眯地看着当下这男女之间堪称是暗流涌动的交集,大半辈子都在江湖上沉浮的老人没有娶妻生子,一直都是孑然一身,所以他其实还挺好奇接下来的事态会如何发展的。 “那个...雪儿姐...你饿不饿啊?要不我叫几个菜来吃?”至始至终,姜乐冥都在默默注视着地面,哪怕嘟囔的对象就在自个儿跟前,他也没那份胆量去正视雪儿的视线。 在雪儿手中,她其实正牢牢抓着一根足以压垮整只骆驼的稻草,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直接将其抛出来,把姜乐冥彻底逼到悬崖的边缘。 “嗯,吃点吧。”二十多天以来的酝酿,最终汇成了这两天之内的一次嚎啕大哭与两次春秋大梦,终是将悲恸在雪儿身上留下的痕迹尽数洗涤,再不复当初在断面山上那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模样。 “...”听到了肯定答案的姜乐冥猛然抬头,像是在质疑自己的耳朵一般望了望正将那只兔子宠溺无比地抱在怀中的雪儿,后者嘴角轻挂微笑,平静地将答案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我现在就去叫。”姜乐冥的脸上顷刻间绽放出如释重负般的笑颜,只见他瞧准一张完好无损并兼未染纤尘的木桌后,便是向斜侧方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来去自如的闪电仅一个往返,就在孤零零的长凳面前架起了木桌,连带着还有那俨然有些泛黄的手抄菜单,将其以双手毕恭毕敬地为雪儿奉上。 “雪儿姐,你看看你想吃什么?” “随便吃点就好了,对了,老爷爷,您要跟我们一起吃吗?”雪儿细声细气地缓和问道。 “不用啦。”邓夙启挠了挠自己的大光头,笑呵呵地说道:“我吃饱了才过来的,现在还不是很饿。” 邓夙启不会告诉雪儿自己早已来到了近乎于辟谷的境界,只需以气养气就能保证营养的摄取,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他眼中的“世间俗物”了。也正因为达到了这种境界,邓夙启才敢在此前的那场长街大战中,在那些自诩仙风道骨的道家人物面前,展现那金刚怒目的一幕。 得到了主导权的姜乐冥扬手招来畏首畏尾的伙计,很有江湖武夫风范地大手一挥,一下子便颇为豪爽地点了拢共四菜一汤,还都是餐牌上比较昂贵的那一类菜肴。 反正挂着腰上的钱囊子不是自己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又不怎么会心疼。对于此时此刻的姜乐冥来说,让雪儿吃好喝好才是最为关键的重中之重。 伙计颤颤巍巍地记下菜肴符号,有些为难地向掌柜那边望了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再问掌柜到底应不应该收这几个人的银两,后者当即会意,杵在原地叹了一口长气,正准备摇头之时,那银发的女生却是蓦然开口说道: “别点那么多,吃不完一会儿浪费了。”雪儿急忙拽住一经脱缰就险些奔到九霄云外去的姜乐冥,用充满歉意表情向店内伙计摇了摇头,纤纤玉手指了指菜单最下方的昂贵菜品,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将原本颇为昂贵的四菜一汤换成了平常人家吃得起的两菜一汤,并连带将几块匹得上其价格的碎银子一并交给了那因为目睹那盛世一幕,而暂时还有些发懵的伙计手中。 “麻烦您了。”雪儿向目光呆滞的伙计微微颔首。 “啊...哦!不麻烦,不麻烦!我现在马上就帮你们去准备!”等到店家伙计感受到了姜乐冥那仿佛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的犀利眼神后,他这才连忙挥手摇头,将菜牌收入怀中,转身撒开大步,连掌柜的呼唤都不理,耿直冲进了厨房,当中传出一连串叮呤哐啷的清脆响声。 “哼哼。”姜乐冥在侧闷声撅嘴,对于自身那溢于言表的那抹情感,暂时不知其具体名为何物的他丝毫不加以掩饰。 “不光是天赋,就连为人也差不多啊。”坐在一端得以目睹着一切的邓夙启在心中轻声感慨道:“剑圣大人啊,你这是在收徒弟呢,还是在找儿子呢。” 原本还是气鼓鼓的姜乐冥留意到雪儿视线即将回转的征兆,便是连忙收敛了自己那抹易于旁人所察觉的怒气,脸上当即堆满了一如既往的笑容。 “姜乐冥...”雪儿小心翼翼地嗫嚅着那二十多天一直与自己形影不离,一直都在尽心尽责地照顾自己的人的名字。 “怎么了么,雪儿姐?”姜乐冥虽然不久前就已经和雪儿同坐在一张板凳上了,但仅就事实而言,前者不过只有半张屁股挨在凳角边缘而已。如此疏远的一幕到了在邓夙启的眼里,却是别有另外一番风味。在老人的心目中,这一直表现得像是天各一方的二人,其实早在无形中就已被绑定在一起了,只不过二人谁都没有发现,或者说,谁都不愿意发现而已。 而亲手为他们捆上绳索的,则是那位已经远去了的剑圣。 “谢谢你......”雪儿有些赧颜低下头,美眸当中泛滥的波纹为那白兔尽数收入眼中,颇为娇羞的低声渐次而起:“还有...对不起......” “啊?”姜乐冥原本是做好了被骂的心理准备的,可这一下子的幡然变化却是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以至于其在发愣晃神之时,还下意识地哼出不解。 “我说...谢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还有...刚才不小心打伤你了...对不起......”本来卯足劲想要一次性将感激与歉意一并表达出来的雪儿,等到实际执行的时候,声音却又刹那如同天边瞧准猎物的雄鹰俯冲而下,自嘹亮的顶峰一路追至与大地齐平的几乎噤声,直落到底。 “额...这...额...”姜乐冥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去回答雪儿的感激,自从拜得敦煌为师以来,他就把照顾这位不论是年龄抑或是身份都比自己要大的女生的责任默默扛在了肩上,在敦煌离开之后,他更是将这当成了一份理所应当的职责。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雪儿有朝一日会向自己道谢。这样的心境大概就像是那将毕生心血奉献给农田大地的农夫,却在某一天听到了那来自于地底深处的,仅针对于农夫自认为是天经地义之事的苦心耕作与欣喜照料而发出的感激之音。 被雪儿捧在怀里的兔子见那姓姜的小子迟迟没有收下雪儿的道歉的意思,便立马从后者怀抱中挣脱出来,先是蹦到桌子上,然后又借以后腿强而有力的蹬踢,高高跃起,终是不负众望地用脑袋撞上了姜乐冥的肚子,让毫无防范的姜乐冥接连向后退了三步有余。 等到姜乐冥稳住身形之后,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他竟是在那雪白兔子的身后瞧见了一道隐隐约约的纤小身影,那仅仅只有上半身的家伙盘起双手,脑袋微微向左肩靠了靠,朦胧五官唯有双眸熠熠生辉,正以充满斥责的眼神瞪视着他眼中可谓是不知好歹的姜乐冥。 “小心我到时候揍死你。”有浑厚且不讲道理的嗓音响在姜乐冥的耳畔,那声音的主人是谁,这个世界上相信没有人比姜乐冥更为熟悉。 电光火石的瞬间,姜乐冥明白了应该怎么做。事实上,他就算是不知道应当如何,也得装作他知道。 “啊,没什么的,都是小事,小事。哈哈哈哈。”姜乐冥的笑声很是僵硬,一如多年不曾上油的老旧发条碰撞在一起,发出咯哒咯哒的曲折声音。 邓夙启笑吟吟地看着由两个小家伙以及那只来路不明但明显是不容小觑的兔子,默默欣赏着这由“一家三口”所齐心上演的小小闹剧,直至菜品上全,都没有出声。 第四百四十五章 暗流 那位全副武装的士兵并没有将李丹青与孙鹰谲直接带去城主府,而是在街上兜了一圈后,进而“临时变卦”,向西边一处形如弯月般嵌入建筑群的广场走去。此时此刻,那名为残月廊的广场正人满为患,疯狂攒动的人头更是在那冷面士兵所搭成的长线面前,似波涛般一浪跟着一浪,哪怕是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专程跑到这里看热闹的襄阳民众亦是全然义无反顾。拜此所赐,那素来都是冷冷清清的残月廊,终是在建成之后的第二十三年,迎来了它有史以来第一次的人声鼎沸。 在那些恨不得自己脖子有个两三米长的观众行列中,不乏有滑溜似鱼的家伙见缝插针,特别喜欢抓准犄角旮旯的位置,凭借自己较小的体格往里钻,至于那些接踵而至的叫骂声,则统统被他们抛之脑后;也有某些略略掌握了一些武道皮毛的家伙,用细微却对常人极其有效的小把戏,在不伤人的前提下专门为自己开辟出一块唯我独尊的小天地。 那些放在高人眼里劣等到形如用发臭了的茶叶来泡茶的运气手法虽是漏洞百出,但好说歹说,也毕竟是顶了个“武艺”的头衔的,对于高人而言,或许连塞牙都欠奉,但天下的高手,又有哪个会成天跑来跟一般人为了凑热闹而斤斤计较呢?以前或许有,现在没多少了。 众人的视线悉数汇集在残月廊的正中央,那里有一处虽是临时搭建,但制工却颇为精细的木架子,平台前横立一杆大刀,深邃刀身为盘龙所缠绕,刀尖更不时应顺耀阳而闪出凌烈刺目的银光;大刀之后,正跪着一位被五花大绑的人,不知男女,头上裹着一块黑布,静悄悄地跪在人前,若果不是他偶尔还会有些许细微的动作,在场众多人或许都会直接把他从将死之人当成已死之人来看待了。 木制平台的更后方便是一处仅仅只有栅栏将其与外界隔开的阁楼,在那偏于赤红色调的阁楼中,有一位身披青衣的男子正襟危坐,他的右手边有一处空席,席上布满许多飘香四溢的菜肴,腾腾热气冥冥中仿似受到无形牵引一般,无论怎么腾飞流转,却始终摆脱不了那小小餐盘所带来的限制。每每升腾至最高处,就会像是被人用一把扇子给重新拍了下来,周而复始,自成轮回,由此,才让那菜肴始终得以保持新鲜出炉的热度。 而在青衣男子身前桌案的左手边,则是立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签令筒,面向男子的筒身镌刻着一片栩栩如生的竹林,而面向众生的那一端,则是一棵虽高耸入云,但却连枯枝败叶都不曾有,只有孤零零的树干苦苦为伴的老树。 至于那签令筒中,此时此地,就只静静地躺卧着一块令牌,单从那已在木架边上跃跃欲试的粗犷刽子手来看,火签上所写的命令便已不言而喻。 坐镇高阁的青衣男子正是这襄阳城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宋子岚,在许多人心中,这位子武先生比起那个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形如傀儡般的刘暄漠而言,前者才更配得上城主一职。 不论是巷里抑或是巷外,如此的说辞俨然成为了流行之风尚,但凡是对襄阳城有认识的人,多半都会在茶余饭后谈到自己对于宋子岚几十年如一日的兢兢业业的看法,其中居多的都是为他这位本能流芳千古的名士却只能是永远困守一方孤城的惋惜。 口无遮拦的江湖野路更不乏有鼓吹子武先生宜应揭竿而起,将襄阳城彻底尽收麾下的不惭大言,只是子武先生素来都没有流露出半点取而代之的野心,多年来都只心甘情愿地担任绿叶,在侧默默衬托着那名副其实的城主大人。 当然,有很多事情的是相对的。宋子岚作为一代谋士,却以一人之力将襄阳提升至可以与南溟京畿相提并论的高度,先皇在时,甚至还曾在一次微服私访的过程中,亲自说这襄阳城便是南溟帝国的第二颗心脏;城中居民有多么爱他敬他,在那更为暗流涌动的朝野之中,就有人多么想杀他替他。 也正因如此,在那或高耸入云,或阳光难入的建筑群中,在一般人根本料想不到的角落里,已然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好几个默默无名的死士。生而无名,只晓得护人杀人的他们,以颇为隐晦的方式站住了八方,为那两袖清风的青衣保驾护航。 “来了。”宋子岚轻轻放下一直拿在手中把玩的茶杯,目光眺向远方,嘴角勾掠起似笑而非的浅浅弧度,只见其大袖一挥,两位隐藏在高阁暗处,只有宋子岚能够看见的死士当即领命,向那青衣鞠了一躬后,便是在同时向后撤出一步。 他们的背后本应是坚固无比的墙体才对,此刻却是在他们迈步的瞬间发出一声如同机括弩刃上弦般的脆响,下一秒,他们二人的身影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让一让。”与此同时,带领着贵客李丹青以及另外一位“老仆人”孙鹰谲的甲士刚刚好出现在人群末尾,满身英气的甲士并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依旧以如同洪钟般嘹亮的嗓音冲那仅咫尺相邻的民众喊道。 一开始还有人对此不管不顾,想着那不过是别人拿来骗位置的又一新颖手法而已。只不过,这抹忽视在那甲士开始动手拨人后,就已彻底烟消云散了。 不论挡在面前的是男子还是女子,是健硕还是矮小,那甲士统统没有给予同情,皆是一掌搭上那人的肩膀,紧接着就马不停蹄地向后一抛,就这样一路“生撕”开一条康庄大道。至于那些人是以哪种方式落得地,又会不会死,他压根就不在乎。 到头来,甲士只是抛了七八个人而已,在那足以压过一切欢呼声的哀嚎中,其他人终是幡然醒悟,在看清了来者的身份后,众人主动让道。 仰仗于无名甲士身上那浑然自成的军威,李丹青与孙鹰谲这才得以一路畅行无阻,直行至甲士携手共建出的防线。 “这二位是宋大人要找的人。”那将李丹青二人从客栈带到此处的甲士冲同僚抱手说道,向来不见有任何情感波动的脸上终是挂起了浅淡的神情变化。 “嗯。”一位不知从何处飘飘然走来的婢女带着沁人心扉的微笑,先是向李丹青他们施了一个万福,随后扬起水袖,温柔道:“两位大人这边请。” 李丹青下意识地瞄向长眉挂垂至地面的孙鹰谲,二人的眼神经过浅淡的交汇之后,便已达成了共识,当即便跟着那位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但至少瞅着也很养眼的婢女一起,在一众羡煞的目光注视下,缓缓上楼去了。 在人山人海之中,总会有那么几道与大流背道而驰的视线。 “这两个人...”有一位不论是衣着还是长相都属于抛入人海都掀不起半点风浪的男子一边噤声呢喃,一边向后挪动步伐,由偏前线的地域退下来,并悄无声息地隐入后来居上的人潮。 只是在那人潮之中,偶尔会有锋利到足可一击断喉的匕首蓦然闪现,将某位急流勇退的家伙瞬间击毙。 那真正做到了“瞻前顾后”的杀人手法甚至没有让那已死之人在那摩肩接踵的拥挤群众中激起任何的风波。 始终保持着站立姿态的“男子”如愿以偿地退出了人潮,并在之后身影飞遁,瞬至阳光难以企及的巷道之中,亘古长眠。 直至这时,将其带离广场的人这才缓缓浮出水面,正是一位全身都裹在黑衣之中的死士。 完成了处决任务的他本来是要立刻返回职位的,只是彼时双膝不知为何,却是如同深陷泥沼般动弹不得,几次尝试无果后,死士的眼神中当即掠闪狠辣的决绝。 甚至还没等到那暗处之人的出手,忽闻死士口中奏起一声闷哼,紧接着,那黑衣之人的七窍瞬间淌出灰黑的鲜血,气息顷刻全无,死得不能再死。 “好一个宁死不屈...”才刚从地底探出半个脑袋的男子长叹一口气,他那对赤红色的眼瞳中除却欣赏之外,更多的就是无奈了。 感受着那已然是越来越近的磅礴气机,暂时还不想在这里大开杀戒的男子只能是放弃原本的布局,连忙潜回地底,顺带还掐灭了自己本就是若隐若现的气息,狡猾到不为那第一时间闻讯赶来的死士们留下任何的可乘之机。 等到男子重见天日时,已然去到了堪称是千里之外的襄阳边陲。由于残月廊那边的热闹非凡,导致这边几乎没有行人。时间虽是正午,但这儿除了蝉鸣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喧闹声了。 迎接着这位从地面缓缓爬出来的男子的,是一位穿着简单劲装的女子,神情很是肃穆。 “不太可能进得去,而且就算是拼着老命杀进去了,也不可能干得掉那家伙。”在亲身感受了那残月廊的滴水不漏后,自告奋勇去打头阵的男子向女子摇了摇头。“因为他找了个帮手。” “很强?” “杀了我两次,两次都是一刀的事儿。” “那还是等下个机会吧。” “不去救那个家伙了?” “死就死了吧,反正没得只是鱼饵罢了,也不心疼。” “呵,行。” 第四百四十六章 推算 “那人审就审了,斩就斩了,又与我轩辕家有何干系?”轩辕执礼慢条斯理地收下怀前敞开的折子,看着红毯上那既无任何胆怯之情,亦没流露出半分恭敬的襄阳来使,语气淡然道:“难不成,子武先生认为那人,是我轩辕执礼在襄阳城中安置的碟子?” “轩辕大人,关于此点,属下不敢多言。”穿长袍披软甲的素衣男子拱手,将头略略下埋,语气虽然诚恳,但对于正位高权重的轩辕执礼来说,却隐约听出了敷衍的感觉:“属下只是奉了宋大人的命令,来此请轩辕大人去官府一趟罢了。” “我若是不去呢?”居高临下的轩辕执礼眯起眼睛。在这南溟的天下,除了龙威正盛的先帝之外,还没有谁能够约束轩辕执礼,能够让整个轩辕家为之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哪怕是现在那个坐镇南溟皇室,又幸得谢弘师出关鼎力相助的天子,也不配。 “不去便是不去,属下可没胆子威胁轩辕大人。”奉命行事的男子昂起头,苦笑道:“知书达理的宋大人,最多,也只是让属下挨多几下‘办事不利’的板子而已。”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没有胆子啊。”轩辕执礼冷哼一声,扬开拖拽垂地,质感几乎与龙袍别无二致的衣袂,甩下竹简奏折的同时迈步而出。其慢慢悠悠的步伐不过只是简单走了几下,却已经来到了素衣男子的跟前。“也不给你添麻烦,我去便是了。” 话音刚落,素衣男子的鬓角刮过一阵狂风,风中夹杂着足以划破脸皮的凌冽。殿内飓风骤起又骤落,待其烟消云散后,素衣男子的左边脸颊已然烙下了一条爬出无数猩红血蛇的红线。仅仅只有蚕丝般纤细的伤口,却是血如泉涌,哪怕男子已经默默将内力提升至运转的巅峰,也不见有任何止血的势头。 “好一个霸道的轩辕家主啊。”三番五次尝试均无果之后,男子索性也就直接忽视了面上的伤痕,于呢喃轻吟中接过由胆战心惊的婢女所递上来的布匹,一边擦拭着脸上猩红,一边转过身,看着那正因不断摇摆而嘎吱作响的殿门,浑浊的眼神中除肃杀外,不见有多少其他的光泽...... 踏步优雅如可平地生莲的婢女领着李丹青与孙鹰谲兜过雕龙走凤的长廊,多以淡红为基调的壁画镌刻着泽西州自玄武帝国以来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或是帝皇君临天下,或是千古盛世一战,或是名臣雅士居城楼指点江山,或是道教圣人于朝野传道授业; 有臣子因治理泛滥长河有功,而在壁画上的君王侧占有一席之地;又有罪臣曾妖言惑众,被载下了死刑前的凄凉一幕。 如此壁画可谓是层出不穷,且未曾有过任何重复,哪怕是向来充耳不闻朝廷事的孙鹰谲,也是看得津津有味,更别说是仍有李家作背景的李丹青了。 这么一条在各色建筑物中得以卧虎藏龙的回旋长廊,对故事专心致志的三人拢共走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这才姗姗来到了宋子岚所在的高阁,彼时,青衣儒生已然从主席位置站了起来,挪步至楼梯尽头,双手置于腹前,静候着李丹青的大驾光临,没有表露出任何怨言。 “哟,宋大人怎么还亲自站在这里等我们呢?”李丹青与婢女擦身而过后就直接看见了那位青衣儒生泰然自若的神貌,与之还存有两步台阶之差的李丹青昂首眺望,略加调侃道:“这可使不得啊。” “既然有朋自远方来,那么起而躬亲,当然就是我作为东道主的代表,所应该行得礼数了。”宋子岚淡然说道,似乎是没听出,准确来说,是主观省略了初来乍到的李丹青言下甚微的调侃讥讽。 “欸,我与宋大人非亲非故,更算不上是什么朋友;李某此番前来襄阳城,纯粹也只是为了参加那个已然因故取消了的武林大会而已,断然不敢与大人以友人身份相称啊。”李丹青“连忙”双手笼袖作揖,本是自谦之词,到了他的嘴里,却是一点儿听不出真挚。 “啊,是宋某我僭越了,还望李先生海涵啊。”宋子岚没有选择在这个话题上同李丹青过分纠缠,而是返身起袖,将身后那早已配备好的盛宴展现于李丹青的面前,恭声道:“这都是宋某请襄阳城最好的厨师所做的菜肴,李先生若不嫌弃,不如我们坐下,边吃边谈?” “审人还有闲情吃东西?宋大人还真是雅致啊。”李丹青呵呵笑道,也没多含糊什么,大步走到宋子岚专门为自己备好的酒席上大大咧咧地坐下。 一路缄默无声跟随李丹青到此的孙鹰谲,在这一刻,没有选择与李丹青一同落座,而是在目送其坐定之后,进而向宋子岚拱手作揖,便又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经同一条长廊回到地面,托着垂如瀑布银丝般的长眉,任由自身为那已是趋于鼎沸的人山人海所随意吞噬。 送走了一切闲人后,宋子岚掩上唯一通往高阁的楼道大门,一如闲庭信步般踱回主位悠然入座,提手卷起七言已写成一半的宣纸,将其下放至坐垫右方,腾出空位之后,又有闲情雅致为自己斟上一杯苦茶,抿涩后落杯,冲李丹青微笑道:“都是襄阳城本地菜,偏清淡,李先生吃惯了七星那边的辛辣滋味,这些菜,或许可能不合李先生的胃口,见谅啊。” 宋子岚的无心之谈倒是让李丹青的眼中闪过一抹不足为道的凛然神光。光晕不见有任何刻意收敛,所以一直与之四目相对的宋子岚自然把握得恰到好处。 “没事,在外头走了这么多年,也吃惯清淡得了。”李丹青夹起一块火候多一分显老,少一分不熟,蒸得正正好的鱼肉送入嘴中,如嫩豆腐般入口即化的鱼肉缀有独特的鲜香,入喉汇作暖流,形似瞬间流经五脏六腑,带起的回味更是无穷。 “还真是大厨做得饭啊。”李丹青叼着筷子暗自嗫嚅道。 “苦丁茶。”宋子岚抬手点了点摆在李丹青桌沿位置倍受冷落的茶壶,有意无意地提醒道:“前一阵子有个朋友千里迢迢跑到川泽那儿去摘的,活血明目,对武人大有裨益,尝尝?” 既是已经落了座,李丹青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为自己斟了个满杯后一饮而尽,茶水未尝落肚,其眉宇之间便已略起褶皱,似乎那浅绿的茶水的确如其名所述的那般苦涩。 “这种苦丁茶又称主人茶,皇家的老师常常把它拿来培育子弟礼数。斟茶满七分,余下三分归人情。这一种苦丁茶,刚刚好符合这一说辞,恰恰好满了七分,才能喝出苦中之回甘,若是多了或少了,虽茶效仍在,但却会异常苦涩。”宋子岚心平气和地缓声说道。 李丹青透过暗地里的催动气机才好不容易地将那抹苦涩自喉间压了下去,堪堪回过神来之后,他摇了摇头,希冀着能够借此将那险些直冲脑海的感触给甩出去。几番调整过后,他这才重新坐直身子,有些难为情地感慨道:“还有这种茶?”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宋子岚不紧不慢地品味着杯中的苦丁茶,柔然回答道。 等到一点儿也不客气的李丹青将桌上食物横扫了个七七八八之后,两人之间的对话这才算是正式提上日程。 李丹青擦去嘴角油渍,摆正碗筷后转向宋子岚,也没多少的寒暄,只是单刀切入主题:“所以楼下那个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 “城主府邸的人,因窃取机密文件被捕,依法处以斩首之刑。”正从座位边上抬回熟宣的宋子岚虽在沉思七言尾联的画龙点睛之笔,却仍可分神对答如流。 “与你找我有何关系?”李丹青一边问,视线却是始终锁在那不染纤尘的茶壶身上。 对于那七分满可得回甘的苦丁茶,李丹青有些不信邪,便是特地给自己又满了一杯七分的浅绿茶水,端之一饮而尽,其中苦涩果然相较满溢时淡上许多,虽对味蕾仍有不少的刺激,但当那自喉间扶摇的甘甜回溯而至,那本萦绕舌尖的苦楚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其实没有多大关系。”宋子岚略加思索后,浅声回答道:“只是纯粹时间凑巧罢了。” “只是?”总算是尝到了苦丁茶之甘甜滋味的李丹青侧眸望向身居高位的宋子岚,腿上蒲意隐有流光开始孕育于刀鞘之中。“那这巧得也有些过分吧,刚好是在诸葛和轩辕把襄阳夹在正中的时候。” “所以我才会找李先生商量合作的事情。”宋子岚悬臂久而不落,似在思考句中炼字究竟该落哪一个。“这么些天以来的思前想后,不论是用什么方法进行演算推导,只要是不去计较那极端情况,凡是襄阳能够胜出三角之争的局面,需要的都是李先生的出手相助。” “原来我这么重要啊?” “正如这炼字一般,成了便可赋诗以神韵,败了,便是诗仙也难救。”宋子岚始终空悬笔而尖不落。“是重中之重。” “那你有没有推算过,如果我不出手帮你的襄阳城度过难关呢?” “诸葛家赢面有五,轩辕有四,还有一成,是三方同时伤筋动骨,然后被陛下一锅端掉。”宋子岚沉声静气地说道: “诸葛家赢了,天子乐得给那诸葛将军一支精兵,任其率兵赶往行天大陆为先帝报仇;轩辕家赢了,不出三日便会有天府禁军压阵,要剿灭那逆臣贼子;三者均败了,便会轮到偏安一隅的王家火速崛起,成为泽西州上,短时间内,一股绝对不容小觑的强大势力。” “当今天子收拾得了轩辕家,却收拾不了区区一个以武入中原共逐鹿的王家?”李丹青稍有讶异。 宋子岚眼带深意地瞥了一眼李丹青,先是一阵欲言又止后,才慢慢摇了摇头,肯定道:“难。” “武夫居然还能有这等本事,长见识了啊。”李丹青挑了挑微微蹙紧的眉毛。 他未尝留意到宋子岚眼中的黯然光晕。 在那阵稍纵即逝的光晕中,点缀着足以燎原的烈火。 第四百四十七章 会面 断面山山脚那处客栈所发生的变故,拜那可谓是遍及全大陆的碟子所赐,宋子岚已然知晓。原本只是无关痛痒的江湖小打小闹,在利益牵涉至襄阳城未的援军甚至于胜算之后,就成了这位子武先生断然不可不管不顾的“大事”。 李丹青究竟是何时登上的泽西州,又是何时与那断面山上的小孩相会,包括二人是在什么时间来到的襄阳城,这一切琐碎到可能于大毫无用处的消息,宋子岚却早在先帝驾崩别国的消息刚刚开始不胫而走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如此一来,宋子岚对于李丹青的关注与看重俨然已不言而喻。 林知白以命换不定未来,又留有锦囊助诸葛摆脱苦海;那作为其同门师兄的宋子岚,自然也有不输于师弟的通玄本领,两位曾携手共闯江湖的书生儒士,且不论后来那因受昆仑大定而水涨船高的个人武艺,早在他们于江湖初出茅庐的时候,在观星占卜一域一枝独秀了百年有余,一向惜字如金的南溟国宝谢弘师就曾特意写文盛赞两人之才华绝不在老人之下,假以时日,必能令南溟由顶盛转入臻极。只可惜先皇帝还没等到二子真正发光发亮的时候,就已经先行一步了。 除开时不待我的原因之外,二子学识之间存在的观念矛盾亦是让南溟无法提前步入至臻的关键所在。宋子岚与林知白二人虽是师出同门,但本质上所学却是各有千秋。 宋子岚求定,认为将天下之事运筹帷幄才为正道,因而解签时,多喜将事件引向他所认为的那个可能;而林知白则偏于求缘,认为世事发展顺其自然便可,因而哪怕是抽得下下签,他也不会尝试着去人为地改变那将要发生的事情。 定与不定,主动介入与袖手旁观,两位的追求皆有其理,二者的做法亦不是那非黑即白的对错之分就能妄加下定论的。其实谁对谁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因为这理念的根本差异,再加上各为其主的忠心耿耿,才让宋子岚与林知白就此分道扬镳。 跟随刘暄漠一起入主襄阳城后,宋子岚并没有听从其师弟在那断崖前的苦口婆心,依旧是我行我素地贯彻着自打拜师以来就在心间根深蒂固的“把控”之法。谋签推演既是得到了许多不同且都有发生几率的未来可能,那么,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出世人的宋子岚当然要插手其中,当然要救襄阳于水火之中。 “不管其他人是怎么样的,我辈江湖人士反正追求得多是无忧无虑,要是贸然由偌大武林转入朝堂庙政的勾心斗角......”盘坐饮茶的李丹青故意在话中留白。 “必然会对武夫心境构成极大影响,甚至有可能令境界大跌,再不复往昔之盛。”宋子岚恰到好处地续言道:“手握蒲意刀的李先生更是当中的典礼,要是因助阵襄阳而失了随遇而安之境,对于李先生本人来说,定是得不偿失。” “宋先生见多识广啊。”李丹青下意识将苦丁茶斟满了桌上的琼觞,更是端之一饮而尽,如此这般,他的脸色当即闪过一抹难为人所洞悉的扭曲。 “我明白,让李先生作为门神,坐镇于襄阳城中,定然是不现实的一件事。”宋子岚悬而未决多时的手可算是衔笔落了定,在宣纸上以深墨撰出单字——“炎”后轻轻提笔回收,不见有凛冽的双眸温和望向正刻意压低舌尖苦涩不任其跟随血脉一并游走五脏六腑的李丹青,柔声道:“所以,我与李先生的交易,从来都不是一件定时定候的事,而是一个足可以称之为是虚无缥缈的承诺罢了。” “所以宋先生的意思是想让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嘟囔着说完话之后的李丹青委实是压不住舌尖的苦涩了,只得重新小心翼翼地再满一杯七分的苦丁,借着那阵回甘将味蕾上的苦楚尽数冲洗干净。 “正是。”宋子岚轻笑道。“只要李先生愿意这样做,就算只是破甲二三,就已算是帮了襄阳大忙了。” “怎么感觉你说的打仗那么轻松呢?”脸色可算是恢复如常了的李丹青将装满苦丁茶的茶壶冷落在一旁,望向宋子岚的眼神深处藏匿着猜忌。“不是说这是一场决定谁去谁留三方大战么?怎么到头来,只要我帮你杀两三个无关痛痒的甲士,就能让襄阳绝处逢生呢?” “因为鼎鼎大名的子武先生认为只要你泄露出零星几点气机,就足够帮助襄阳引走一大批敌人的势力了。”有天外之音如擂鼓般震响在高楼二人的耳畔边,裹挟着犹如本人置身于风口浪尖时所切身感受到的狂风骤雨,威势霸道至极。 应声追溯而去,只见本是镂空对外的高阁边,不知何时竟是多出来一道坐在栅栏上的伟岸身影,来者将双腿悬在楼阁外,随着微风而轻轻摇晃。梳理到一丝不苟的乌黑发丝垂在身后,与衣袍中若隐若现的雪纱纠缠于一处。 “我说的对么?子武先生?”姗姗来迟的轩辕执礼侧眸瞥了眼宋子岚,深棕色的眼瞳虽然不如其女儿那异色双眸般摄人心魄,但自中流转的灼灼神韵,却仍是与之对视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自己仿似在正视骄阳,就连修为不俗的宋子岚与李丹青也不例外。 人之气始于心性,孕于环境。心性决定了气息的本质,而环境的变化则是决定了气息的发展方向。常年以帝国文治武功俱为第一自居的轩辕家,其家主经过这么多年以来,隶属于上位者傲然的熏陶,俨然培育出了不亚于帝皇神威的霸气,那刻在骨子里又毫不掩饰地表露于言表的睥睨之色,是人人有目便可共睹的。 “在下宋子岚,见过轩辕家主。”宋子岚莞尔一笑后悠然起身,准备拱手向目光始终深锁行刑台上跪坐之人的轩辕家主鞠躬作揖,却是被除第一眼外,就再也没有看他的轩辕执礼向左一记侧滑,避开了来自于宋子岚的好意。 “我不像某些姓刘的大人物,子武先生的礼,我可受不起。” 轩辕执礼一面说着,一面将视线从那麻布套头的倒霉蛋身上移到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大刀那里。“这么久不行刑,是在特地等我来?” “原定未时行刑,不过是还没到时间而已,并没有有意要等谁。”宋子岚扬了扬手,很快便从楼道边上走出几位婢女,行路无声的她们手脚利索而贴心地为轩辕执礼设下又一座崭新席位,不过倒是没了如招呼李丹青那般的满汉全席,只留下一个与后者如出一辙的鎏金茶壶。 “轩辕家主?”李丹青先是看了看在高堂上脸色不变的宋子岚,又望了望愤愤然从栅栏上归位的轩辕执礼,暗自在心头喟叹道:水果然真够深的啊....... 明明就是大战将至,两个很快就要成为战场上相互拼杀的敌对势力,现如今却依然能够同坐一席,如此场景,李丹青倒是从来都没有设想过。 “轩辕执礼,现任轩辕家家主。”宋子岚颇为言简意赅地为李丹青解释着这位的来历。“轩辕家主,这位是......” “李丹青。”轩辕执礼直言打断了宋子岚的介绍:“好像就是你在断面山上把那个王立均骂成是只老王八的吧?骂得好。”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出名了啊?”李丹青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在泽西州上,经过这么些年以来的游历,虽然他已经远远算不得是人生地不熟了,但这上面的人,除了几个名声的的确确如雷贯耳,连在七星州上都能有所耳闻的人之外,其他的,他一概不知,自然也就没有任何的交情。 有宋子岚这么一位名士知道自己,李丹青之所以还能够保持镇定自若,甚至还能与其在谈笑风生之余出言调侃,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两人在不久以前曾有过几面之缘,早在那个时候,二人便有所结识。 但轩辕执礼这位掌管南溟帝国中最为尊贵的轩辕氏族的家主,李丹青完全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对于他的了解更是白纸一张。眼下轩辕执礼却能仅在一眼的功夫下就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和盘托出,虽仅冰山一角,却也足够让李丹青心生荡漾。 “我轩辕家刚好有人在那个时候路过断面山,无意间听到你们的对话了。”轩辕执礼明显是瞧出了李丹青眼神之中的警惕之色,这才随口抛出来一个听着根本没有多少说服力的解释。毕竟轩辕执礼本来就没想着要与李丹青交好,之所以会有这番解释,到底还是想让那彼此针锋相对的氛围来得稍微慢一些而已。 毕竟轩辕执礼才刚刚赶到啊,不论一会儿是要大吵一架,还是要在茶几上阴阳怪气,也总得给自己点时间恢复一下不是? 在提到断面山的时候,宋子岚的脸色有轻微的浮动,掠过的既有浅淡阴霾,亦有象征心狠手辣的冷峻。 索性轩辕执礼并没有在这话题上过分停留,而是飞身来到由婢女专程铺好的坐垫上,盘腿坐以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我都来了,要不然就提前把刑做了吧,反正那人横竖都是死,早死还早解脱呢。” “说了未时就是未时,一刻也不能少。”宋子岚难得在无关紧要的时间早晚上表露出毋庸置疑的强硬态度。 “随你。”轩辕执礼耸了耸肩膀,漠然道。 第四百四十八章 返程 身处高阁得以鸟瞰众生的轩辕执礼遥望着那些使劲起哄的平民百姓,嘴角轻轻勾起似笑而非的阴冷弧度,恍然间,只见其从那茶桌的雕刻装饰上硬生生掰下一小块滚圆朱石,将其置于拇指指肚,稍稍向前一弹,朱石当即如上弦之箭忽而瞬发,在空中划出一声爆鸣,就此加速冲入人潮。 “流矢”如星,坠却不伤人,只是精准无误地点在一个正打算乘乱发一笔横财的小偷贼手上,贼子吃痛,当即抽手痛呼一声,才刚到手的银袋骤然落地,打起一阵嘈杂脆响,瞬间招来多人的视线,一下子被堵住全部退路的小偷呆呆地站在人堆里,看着那缓缓转过身来的富家子弟,尴尬地笑了笑。露齿笑容中缺了三颗门牙,是“金盆洗手”之前被人打崩了的。 “哟呵?!偷东西还敢偷到你家郭爷爷身上来了?兄弟们,给我狠狠地打!”那嗓音何其洪亮的郭家少爷仰天厉喝一声,一众混杂在人潮内却是不离少爷半米的奴仆顷刻间蜂拥而至,围着那可能到死都不知道为何自个儿会失手的苦命的小偷就是一顿暴打。 “就都不是什么好人。”可以说是一手促成这人海中闹剧的轩辕执礼冷笑道:“这么一座无用之城,早就该没了才对。” “轩辕家主先正在鄙人的座下,如此说辞,未免有些不符客人之道啊。”宋子岚“好心”提醒一句,愣是换来轩辕执礼根本不屑一顾的啧呼。 “不管在何时,抑或是在何地,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轩辕执礼侧过脸,看着身在主位却并不能服众的儒生谋士,轻哼一句:“反正我在哪里都是一个样,可不像某些人,这大半辈子都以占卜的结果马首是瞻,坏得就尽人力避之,好得就倾全力趋之,不顺天命,不随天意,累不累啊?” “就不怕什么时候,真的触怒了上苍,弄得老天爷特地分神给那人造一出雷劫,劈死那个究其一生都桀骜不驯的家伙?”轩辕执礼掌握琼觞,也不管当中茶水斟成什么程度,端之便一饮而尽,前后手均是表里如一的潇洒与在侧的李丹青第一次饮用苦丁形成鲜明对比。 那连江湖高手都会为之蹙目折眉的苦涩,落到轩辕执礼的嘴中,却是兴不起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波澜。 “依我看啊。”甚至还无法封住他的嘴。“你那师出同门的小师弟想法就特别对,做得也特别好,世事皈依的,始终是命中注定。毕竟强扭的瓜就已经不甜了,可这还没结瓜呢,某人就着急着要把藤弯到自个儿家门口去,立志要当那第一个可以享受众人都梦寐以求的甜美的先飞笨鸟,可不就是痴人说梦呢么?” 宋子岚微微一笑,将手中才刚刚自砚台中染好新墨的毛笔重新放回桌面,垂手至双膝,正视向已然将针锋相对之意写在脸上的轩辕执礼,正色道:“这个世界上的天意,素来都不是只有一条路而已,它是一种可能的集大成者,一种如万千丝线交织滚叠在一起的线团,而我只不过是从中拣选了一条作为前行之路罢了,其本身的存在依旧在天意的大体之中,又何来逆天一说?” “这句话,我相信你师弟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反驳过了吧?”轩辕执礼随手抄起一个桃子,用袖子在外皮上随随便便敷衍个两下,便是直接送到嘴里,仅是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偌大一个桃子就只剩下了椭圆形的桃核孤零零地留在桌子上。 “林知白那时候是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什么‘天意交织虽如线团,但平铺而开后仍是一种完美无缺的玄圆,而这首尾相衔的圈,便是天意之根本,从中拣选一二虽于表面不曾超离天意,但却破坏了本是完美的圆弧,与那些一意孤行的断线者不过是一丘之貉,毕竟破镜难圆,久而久之,便是不折不扣的逆天之道’。” “放屁!”或许是因为听到了林知白的名字,抑或是听到了那个他此生都不愿再闻其详的说辞,一直以来都哪怕是面对着冷嘲热讽都能表现得儒雅随和的宋子岚,此番却是勃然大怒,随手抽来的竹筒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下。平地炸出如惊雷无异的嗡鸣的同时,一直在高阁楼下待命的刽子手亦是大步走上行刑台。 那赤裸上身的刽子手先是揭开那被太阳暴晒到已然近乎于昏厥的可怜人头上的麻布,使之重见光明后,又捧起那一碗早就备好的烈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嘴里,令腮帮子涨到那若非亲眼所见,常人必将难以想象的地步。 好不容易才重见光明是为何物的可怜人迷迷蒙蒙地看了看周围,还没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看见那一把浸身于飞溅酒水之中的明晃晃的大刀,当下便是被吓个不清,眼泪鼻涕直流的同时又大喊道:“不是说绕我一命吗?!我什么都说了!什么都说了!你为什么还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生得粗犷的刽子手明显就不是那心慈手软的家伙,耳朵更不可能软到只是听这人随便狼嚎几声就任之续言,依旧是该怎么来就怎么来,扛着刀缓步来到那被铁链麻绳死死束缚在原地的必死之人左后方,狞笑着举起大刀。 “宋子岚你不得好死!!!!” “咔——” 在令人听之就直冒鸡皮疙瘩的尖啸声中,刽子手“奉命”手起刀落,终在未时的前一刻,斩杀了那名虽是将一切全盘托出,却依然难逃一死的碟子。 “哟,距离未时,似乎早了一刻哦。”轩辕执礼特地向宋子岚身后立着的沙漏扬了扬下巴,轻笑道:“你看你这不是能破规矩么?那干嘛又要一直固步自封呢?” “轩辕执礼!”宋子岚拍案而起,眸中寒意恰似隆冬霜雪般丝丝蔓延而出,于潜移默化中将周遭的一切镀上与冰天雪寒之地的刺骨幽冷无异的光华。 “嗯,真是好茶,还有吗?”当轩辕执礼亲身莅临后就一直在侧旁听的李丹青素来都没有闲着,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沉心于苦涩与甘香之间的来回辗转,那一壶产自川泽一带的名贵苦丁茶很快便见了底,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卡在即将掀桌的节点。 宋子岚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不知是针对于轩辕执礼,抑或是那早已死去的林知白的愤恨,待心境涟漪逐渐靠岸而止,他往那摆明了就隔墙有耳的楼道挥了挥手,扬声吩咐道:“来人,给李先生满上。” 去而复返的婢女带着嫣然笑脸回到了高阁,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宋子岚的吩咐,谨施万福后又乖乖地退回了楼道,从头到尾没有多嘴哪怕只一句话。 “李先生。”轩辕执礼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嘴角隐笑悄然过,当即侧身拱手,向一直都只打算置身事外凑凑热闹的李丹青先是行了一礼。 “啊,你们聊,我只喝茶,不参与。”李丹青拎起一口可一杯的鎏金琼觞,微笑道。 “轩辕执礼,你不要太过分了!”至于宋子岚针对轩辕执礼的逼音成线,则是充斥着气急败坏的韵味。 一向落子滴水不漏的子武先生,此刻似乎却是败在了自己所行的一步“臭棋”之上。 对于宋子岚的提醒可谓是充耳不闻的轩辕执礼直起腰杆,语气平静地说道:“李先生,在我来这之前,曾从线人那里接到过一封线报。我原本以为那只不过是江湖恩怨江湖了的小打小闹,本不打算插手,但既然今日前来见到了李先生,那么那件事情便是非说不可的了。” “什么事?”醉心茶道的李丹青脸色骤然一沉,缓缓叩下了手中的茶杯。 “断面山下,琉璃村,村前有一座多卖米酒的无名客栈,今朝失火。”轩辕执礼淡然道。 “失火?”李丹青握紧了手中的茶杯,看上去没怎么用力,可那琼觞之上却是于无声中泛出了道道裂痕,一路坠至底座。 “大火瞬间吞噬了整间客栈。”轩辕执礼接着补充道。 “那里面的人呢?”李丹青的眼中难得渐起肃杀寒芒。 “听当地人说他们在废墟内寻得两具焦尸,一男,一女......” 女的尾音不过才出半点气息,原本还盘膝坐在蒲团上的李丹青当即化作长虹自高阁飞身而出,朝着断面山马不停蹄地赶去。 这一日,整座襄阳城都亲眼见识到了那天上高挂的虹光。 单色的白芒为这人间送下飘飘洒洒的落羽,羽绽扇形,看似人畜无害的徐徐飘零,在坠地之际,却能砸出丝毫不亚于暴雨倾盆时的狂放劲道。 在第二日仍是陪着诸葛依依在襄阳城中四处乱逛的林必茂察觉到天上的异样后,当即起袖在空中笼出一道浅淡的微光,将二人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好不受那如蒲公英般的纷落困扰。 凝望那呼啸而去的长虹,林必茂抿了抿嘴,缩入袖中而负后的右手默默掐指做计算,半晌后,才在那诸葛依依的欢欣雀跃声中暗自呢喃道:“该回去了。” 毫无收敛之意的长虹越过驻扎在襄阳边境的诸葛骑军头顶,令一众骑士纷纷拔刀出鞘,同时又驾马前驱,顺应着那白光可能的落点摆出随时都可以变化的阵型,做严阵以待之势。 正如孙鹰谲此前所言,死在诸葛骑兵手下的江湖武夫,出名者不在少数,哪怕是一些在风云榜上有名的家伙,一旦陷入诸葛家的骑兵大阵,亦是非死即伤,至今仍无例外。 诸葛家正是凭借着这样的手段,才能在先帝时期横扫南溟帝国境内江湖势力的半壁江山。桀骜者便围阵杀之,屈服者便收入帝国麾下,由此便令那一段时期的南溟江湖成为四片大陆上公认为最无生气的死地。 时过境迁,诸葛旗下的士兵换了一批又一批,但唯一不变的,依旧是那源于大将军与林知白合力探讨出来的克敌阵法。 这一号称是哪怕江湖之龙入了阵,也必要留下护心鳞片的阵法,是诸葛家建兵立足之根本所在。 只是那挂天的长虹压根没有与诸葛骑兵计较的心思,掠过就是掠过,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也没有表露出半点返身杀个回马枪的想法。 “那人,去的是断面山?”自营帐中缓步走出的诸葛澈眯起眼睛,打量起那足可比拟金阳璀璨的光路,径自呢喃道。 第四百四十九章 废墟 正当诸葛澈为那白芒去向而无语沉思时,一道自远方风尘仆仆而归的身影便是连滚带爬地出现在大将军的视野里,如此狼狈不堪的身影落在一众严阵以待的甲士行阵里难免有些唐突,不过倒是没有一个人出声阻拦,反而还纷纷让出一条康庄大道,只由着他步履蹒跚地登上斜坡,助其畅行无阻地来到正与随风起而猎猎作响的诸葛大旗下,跪膝而抱拳,悲声道。 “大将军!” “怎么就你一个,琉璃村那边出什么事了?”看着这位死里逃生的暗士此刻正满脸悲戚地跪在自身面前,诸葛澈的心中已然泛起了隶属于不祥之兆的回响。 “大将军......”遍体鳞伤的暗士右手握拳捶在地面上,牙齿亦是在左右摩擦着,犹是冥思苦想自己究竟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将情报进行上奏。正当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思量出结果的时候,诸葛澈已经大步跨到了他的身边,浑厚大手一把拽住那人的衣袍,将其从跪地的姿势中直接拉了起来。 “肖巡,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诸葛澈作为大将军,或许常年都被其麾下铁骑看成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是那一朵略显臃肿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莲花,但实际上,只要是诸葛麾下兵,小到可能连马都没配上的新兵,大到身边拄刀的近卫,凡是归顺于诸葛旗下的士兵,诸葛澈都能在第一时间叫出他们的名字。 琉璃村毗邻断面山,而断面山又可坐望南溟京畿,不论是在复仇路上一意孤行的诸葛家抑或是放眼世界,以求逐鹿中原的轩辕家在襄阳之争中究竟谁胜谁负,这座曾有剑圣亲自坐镇的断面山,都是未来的兵家必争之地。 但对于大将军诸葛澈来说,断面山除了其本身战略上的意义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虽于大局而言不足为道,但拘于小我却是无比重要的原因以至于他要比轩辕家更早地染指于断面山。 因为在那个山脚下的村子里,住着一个他曾立誓穷其一生也要保护的女子,哪怕是她曾与自己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在盛怒下愤而离开了诸葛家,诸葛澈仍然愿意为其派去亲信作暗中的护卫,以保其一生平平安安。 因武学出众而早早就在南溟军营中崭露头角的肖巡被当时还未曾与南溟帝国闹掰的诸葛澈一眼相中,当即收入麾下,并使其成为了那暗士当中的领头角色,统领着一批同样是武艺高强的士兵,常年守护在那女子的身边。 一般而言,他们是不会主动露面和诸葛澈进行联系的,双方的往来更多都是信件层面的交流,像今日这般久别重逢,自从那女子离开诸葛家后,仅仅只是第二次而已。 “大将军......”肖巡咬着下唇,直至腥涩淌入舌尖,他这才仿佛是下定决心一般再度昂起头,双眸中满是悲愤地朗声道:“属下办事不力!望大将军责罚!” 诸葛澈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冰冷气息缓出如重锋慢慢出鞘,沉稳中不失锋锐,仰仗此势,诸葛澈寒声问道:“谁干的?” “王家...王枭枭......”干脆跪地不起的肖巡垂下头,故意将自己的脖子毫无防范之意地暴露在诸葛澈的视野之中,俨然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认命模样。未尽使命便该当诛,这是诸葛铁骑素来贯彻始终的规矩,甚少会因为某一个人就网开一面。 “王家...好一个王家...”在诸葛澈那张肥硕的大脸上,看不出哪怕只有一点的神情变化,唯一的怒极,也只能是通过那几乎是咬牙道出的嗫嚅声中瞧出零星几点端倪。 “大将军,从这里去断面山,若是快马加鞭的话,无需一日便可抵达。”白胄骑士驾马而来,以不咸不淡的口吻说道。 “一切按原计划行事。”诸葛澈侧目冷哼道:“戴重君,传令下去,让原地待命的兄弟们去襄阳以北五十里的位置驻扎。” “属下领命。”身着白胄尽显飒爽英姿的戴重君抱拳作礼后当即引马沿东而行,下了斜坡后稍作整顿,便立刻绕着处于暴风雨前宁静的襄阳城跑了半圈后继而单骑北上,期间伸手接下一只自九天之上俯冲而下的雄鹰,将刚刚写好的言简意赅稿卷成轴放入绑在鹰爪上的竹筒,轻轻振臂,鹰隼悍然冲入云霄,顷刻间不知所踪。 “等咱们打下了襄阳城之后,就直接北上,给老子灭了王家。”诸葛澈恶狠狠地向脚边吐了一口唾沫,面容狰狞地厉声道。 始终跪在地上不敢有所动弹的肖巡就算是听见了诸葛澈就在跟前所抒发的所谓“雄心壮志”,亦是不敢轻易帮腔。事实上,只要诸葛澈一日不依照军法将那柄曾在林知白手中斩杀无数桀骜同僚的行刑刀如风水轮流转一般驾到自己的脖子上,肖巡这辈子就根本无法心安。 琉璃村的大战,那腰系红绳的王枭枭仅凭一人之力便已打翻了诸葛澈所安排的拢共十三人的精锐,如果不是另外十二位年纪稍长的前辈拼死护着时年才刚刚过二十五岁,并前途无量的肖巡,他这条命,恐怕十有八九也得交代在那里。 “起来吧。”诸葛澈极目远眺,语气尽量平静地说道。 “将军,属下愿意受罚!”向来对任何出自大将军之口的命令言听计从的肖巡,此是第一次反驳。 “罚,罚你什么?”诸葛澈俯视着那个脸颊边上仍有红纹徐徐蔓延的年轻人,目无表情地问道。 “属下办事不力,没能保护好大小姐,又害得十二位前辈因保护我而死...这一切都是属下的错!属下愿意以死谢罪!” 后半句话才说完,诸葛澈立马踢出一脚踹在肖巡的脸上,踢出一串纷纷扬扬的血星。突然遭受此劫的肖巡当即倒飞出去,于泥上化作滚地葫芦,牵起一连尘土飞扬。 “以死谢罪?”诸葛澈冷眼打量起那个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的肖巡,呵呵笑道:“肖巡,你这家伙说的还真轻松啊。” 用颤抖着的双手强撑起虚弱身体的肖巡无比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跪姿,拜那突如其来的一脚所赐,此时此刻,他的嘴中满是鲜血。 “温卓文,苏泽,张明明,董庆辉...”诸葛澈细数着那些去却再也不返之人的姓名,每一个名字都如同穿心飞剑,刺入作为十三人中唯一幸存者的肖巡心扉。“他们是怎么死的,又为什么会死,这个答案你刚才自己就说了,可现在你却想要以死谢罪?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他们吗?!” “大将军......”肖巡血如泉涌在喉,却又同时热泪盈眶。 “滚下去!”诸葛澈扯开嗓子怒吼道:“等你修养好了,就直接给老子滚到北边去,打王家的时候,你当第一个冲锋陷阵的!” “是!”在骑兵同僚悄然形显于身后的同时,将嘴中鲜血咽回去的肖巡向诸葛澈抱拳恭敬道:“这一次,属下定不负将军期望!” 在另外两位默不作声的同袍搀扶下,自断面那儿披星戴月而来的肖巡终是可以退下小休一会儿了。 当骑兵们悉数散尽,诸葛澈闭目长舒一口气,攥紧的双拳就连指甲深嵌皮肉亦不自知,等到重新化拳为掌之时,他的掌心已然烙下了共计八道月牙红痕。 “不会的......”仰望着那只有彗尾残存人间的白芒,他细声喃喃自语道,一直以来都是黑白泾渭分明的双眸,当下亦是通红一片,猩然可成血。 “不会的.....”熊熊烈火将那曾是米酒醇香绕梁多日的客栈彻底烧成废墟,灰烬随风起扬,在那一片根本看不出原貌的焦土上不断飞旋,刺鼻的焦糊味一刻不停地冲击着李丹青的嗅觉,一遍又一遍地刺激着他那根本无法平静的心境。 李丹青此刻的驻足之所,正是那间客栈的大门旧址。以前,站在这里就能将客栈内的一切尽收眼底,有酒无酒,有座没座,掌柜的在或不在,都能一眼看遍;可现在,铺在眼前的画卷却是大火熊烧过后的残垣断壁,当中也只有被烧到跟木炭没什么分别的房梁在内纵横交错。 据当地人说,火灾席卷了整间客栈,甚至连内院都不能幸免。遮天蔽日的大火烧了一个多时辰才逐渐得到控制,等到大伙儿帮火救灭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根本就没有先行的苗头,一经起势,便是回天乏术的火光冲天,如此,就算众人再怎么救人心切,也被迫只能够一步步循序渐进。 在这场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的弥天大火中,压根就没有奇迹可言。所以,当见义勇为的农民们破开那坍塌下来的残瓦房梁后,救出的,也只能是两具被烧到面目全非的焦尸了。 “喂...你还欠我酒呢......我还没喝够呢......”闻讯赶来的李丹青呆呆地站在那两具焦尸的身边,他认不出那两个人的身份,但他却认得出其中一人怀里抱着的那个算盘,那是用赤木精雕细琢而成的算盘。 价值好几十两银子呢。 “喂......掌柜的....”李丹青张着嘴巴,以极其沙哑的嗓音低声呼唤道。他没有流出一滴眼泪,所有的温煦都在框中打转,一遍又一遍,一圈又一圈,直至眼前景物悉数朦胧。“掌柜的...诸葛柔!” 双腿骤然失了全部力气的李丹青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早已荟萃到堪称泛滥的泪花猛然决堤,成为了飞灰之中唯一的晶莹...... 番外:回忆(449.5章) 本来就在七星州上可以说是一枝独大的李家在剑圣的威名响彻云霄后,其声望更是随之水涨船高,一跃成为了七星联邦之中,唯一一个可以仅凭家族之力就能与联邦平起平坐的氏族。 为了展现联邦对于李家的重视以及对那虽远在天边,却仍然能够在七星州的方圆百里轻而易举地牵动起惊涛骇浪的剑圣的敬重,七星联邦甚至还破天荒地将一处原本是公有的高山特地增予李家管理。 重山名百仞峰,顾名思义,高百仞,当中具有无比充沛的灵力。同时又以每十仞的高度作楼阁分层,拢共划出十层的间隔,越是向上攀登,自中流转的灵力便会愈发浓郁。 在那百仞峰的山腰处,即是第五层楼所在,则设有一个简陋的关口,正是接管了百仞峰的李家手笔;关口以沉香木所建,前前后后不过只一面墙的厚度,当中虽然设有不多不少可供十人居住的房间,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人去楼空的寂寥在默默充斥着这个名为桃花关的偏僻关口。 得天独厚的浓郁灵气充斥着百仞峰的各个角落,李家自然是不会任其白白浪费,不单止在接手后就马不停蹄地修建了多数时候都是人烟稀少的桃花楼,更是在往后的三个月内,将族中藏宝阁内的各色宝物陆陆续续地搬上了百仞峰,任那些多半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兵器受四周浓郁灵气潜移默化的温润滋养,由此进行那可维系千百年而不断的温养,令刀剑之锋,诗书之韵,兵甲之韧得以获取长久巅峰。 百仞峰灵气层层递进,每一楼所能蕴藏的宝物自然也是如此,待之缓缓升至最巅峰的百仞,便是一众以蒲意灵刀为首的神兵利器的天下。 此时此刻,仍是一袭青衫加身,浑身上下满是儒雅书生气的李丹青正缓步走在登山的道路上。从太阳初升时到现在,这一路上的走走停停,让他翻过了百仞峰当中的一层层高楼,越过了桃花关所在的寂寥第五楼,攀过了葳蕤丛生且无路的崎岖第六楼,又咬牙度过了风吹如刀割的风袭第七楼。 哪怕一身衣袍早已残破不堪,可昂首阔步而来的李丹青脸色却依旧平静如初,“看着”那些至少目前对他来说仍是虚无缥缈的灵气,他的脑海中没由来地浮现出一道傲立山巅的身影。 只见那人双指并拢朝天,只是沿上下一线轻轻舞动,便有一柄长剑破云而来,向那湍急的长河发起毅然决然的冲锋。 起初的第一幕,长剑犹如泥牛入海,转瞬便没了踪迹与声响。正当远远观望的李丹青觉得那人不过是在装神弄鬼之时,恍然间天地色变,只见那长剑掠过的天地像是突然被无形锋刃悍然劈成两半一样,骤然开出一条宛如夜幕星河般的璀璨银丝,恰似遮天蔽日的乌云中赐下的苍穹极电,炸入滚滚长河,竟是将那经年奔流不息的湍急河流瞬间一分为二。 倒挂星河如礁,在河床中央屹立不倒;至于那些白浪不断的长河流水,则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避之锋芒,无一例外,只因胆敢尝试的,都在瞬间被那越发荟萃的银芒给彻底蒸发了。 就是在那一日,一向自诩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李丹青脱下了肩上的行囊,将装载着许多书籍的木箱一脚从悬崖上踢了下去,就此放弃笔墨与熟宣所共同构建的书香世界,转身入江湖。 深埋每一个人心中的江湖梦,一旦源起,当即势如破竹。 “呼...”凝聚着一口真气长驱七楼有余的李丹青直到这一刻才悠悠吐息,换上了另外一口新气沉入丹田,抬头仰望着那已然近在咫尺的高峰,他缓缓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不顾那因短暂换气而如水银泻地般涌入五脏六腑的刺痛,他向前悍然迈出一步,踏入了为白皑封锁的雪蒙第八楼。 出乎李丹青意料的是,在这往后的三层中,一向臻于凌冽的灵气却是没有了半点增强的意思,甚至还隐隐展现出要衰减的意象。如此奇特变化构成了一种藏身于冥冥的强大牵引力,引着初来乍到的李丹青不断向上攀登,脚步愈发变得轻盈,直至其来到了百仞的最高峰。 一经登顶,纵横百仞有余的灵气顷刻消弭,就连那本该在山头呼啸的烈风亦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李丹青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空无一物的平面山顶,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一座露天开放的纯白祭坛出现在李丹青的面前,他这才缓缓停下脚步。 祭坛仅有五根柱子,四根高耸入云的架在外头,一根短小的藏在里头。在外面四柱的尖端,有着四团光球,四球洁白如雪,又点缀着如同棉花一般的蓬松质感,虚无飘渺的氤氲之气此刻正若隐若现地传送到中央的台柱上。 还没等李丹青产生向前查看的念头,只见那本是安静立在中央的石柱突然大放光芒,本是与世无争的飘然顷刻间绽放出极致的刺寒蓝光,纤细长虹以呼啸的方式扶摇而上,并在空中幻化成一柄蛮不讲理的利箭,直突还是一脸茫然的李丹青面门。 李丹青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是何方神圣在此要对自己痛下杀手,那凌冽的蓝光就已近在咫尺。 眼瞧着已经是避无可避了,瞬间沉下心来的李丹青立刻做出了硬抗的决断。虽然起势很仓促,但却没有自乱阵脚的李丹青双手握起鹰爪之状猛然下压,偷师于二伯的浑厚黄晕顷刻亮于掌心,牵起周遭的尘土飞扬。 就在李丹青准备催动起浑身解数之时,一道速度犹胜于扑面而来的蔚蓝的独特金光顿时于那祭坛正中骤起惊变,连带塑造出一柄虚幻刀影的同时,又以此在正欲大展拳脚的李丹青心间震出一阵陡然的心悸。 霎时间,李丹青才刚刚聚起的浑厚气机便如同如白雪遇火,连带着四周旋飞的沙砾土石一并烟消云散。 “发生了什么?!”正当李丹青一脸震惊之际,那毫无保留的光束已是悄然临身,对于一个只是在气机层面下了功夫,但却还从未修炼过身体素质的人来说,这直冲眉心的一击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但也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白袍悄然而至,宛若救世主降临一般,当仁不让地挡在了瞳孔剧烈收缩的李丹青面前... 纯白,平朴的蜿蜒光纹如山涧流水,倒是以人畜无害的柔劲将这狂放无比的一击引向左侧。来者不敢多犹豫,牵引完毕之后,只见其立马比便作出双手托天之状,那层涡旋在手间的双色光束便是趁势上冲,连带着那在空中划出一道靓丽抛物线的蓝芒齐齐直入云霄,在万里无云,唯金阳高高挂的碧天中炸出眩目的烟花,同时又伴随着几乎震耳欲聋的轰鸣。 一息间,自李丹青登顶以来就一直表现得寂静无声的百仞峰山顶,终是得以形显出算是本来面目的大风呼啸,似乎那一蓝色的长芒本身就是某种蛮横的结界,硬生生地压制住了这里的灵气磅礴,直至其为那白袍所破后,这才让翻涌灵气再有出头之日。 十楼狂风再起,李丹青那单薄的小身板仅在刹那间便已彻底垮了下来,如若剑锋般的凌冽狂风毫不留情地在其衣袍上划开触目惊心的裂缝,经此绽放出一蓬蓬血雾。不过须臾,原本还算是意气风发的李丹青,就已成为了一个狼狈至极的血人。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百仞峰还不是你能够来的地方,你怎么就是不听呢?”来者回过头,是位沧桑的老人,须发长飘,慈祥的面庞如今倒竖剑眉,一抹异样的光从其眼底一闪即逝。对于这个足是算得上是孙子辈的李丹青,他真是又爱又恨。 虽然语气之中怒意横生,但老人却仍是急急忙忙划出罩子,将这个显然再经不起任何一点刺激的晚辈不由分说地装了进去:“丹青啊,你想仗剑走江湖的心情,我很明白,可你始终不是那个人。不论是天赋还是根骨,你都比不上他,他所走的路,不适合你啊。” “......”久晌,浑身浴血的李丹青仍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现时浑身正颤抖不已的他还能够勉强维持住气息聚而不散,就已经是天大的本事了。 “是你的,终归会是你的,不要着急,一步步,慢慢来,先找到自己应该要走的路,走上那么一遭后,再去仿效别人。”一边说着,老人一边挥动大袖,全身上下瞬间迸发出朴实无华的微光,轻柔地包裹住两人:“先下去疗伤吧,等你恢复了,我让朝阳亲自带带你,以后啊,就别自个儿乱使劲了。” 说罢,十楼的山巅有一抹晴天霹雳轰然而落,炸出转瞬即逝的炫光...... “噗嗤——”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陶碗的诸葛柔突然笑出了声,让正自揭伤疤揭到满脸悲戚的李丹青顿时尴尬万分地扯了扯嘴角。 “你笑什么?” “我只是想起了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诸葛柔很快就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但眸中戏谑仍然不见有多少消散:“那个时候啊,你包得就跟个粽子一样,全身上下就只看得到一对眼睛,就挺好笑的。” “......”李丹青白了诸葛掌柜一眼,却是无可奈何,只能默默端起面前的大碗米酒一饮而尽。“唉,鬼叫我是为了拿这把刀呢。” “那现在拿到手了,你满意了吗?”诸葛柔一边问,一边从掌柜台下提起酒盅,将其递给显然意犹未尽地李丹青。 “以前倒是觉得只要拿到这把刀,我就会心满意足了;如愿之后,却发现不是这样的。”李丹青努了努嘴,苦笑道:“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之后,就会去追求别的东西。兵器有了,就追求秘籍;秘籍有了,就想要灵丹妙药来改善体质;体质好了,就想要更变气机....”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算是看透了,所谓的‘梦寐以求’,其实就是一个永远不会断绝的过程而已。” “真看透啦?”诸葛柔双手托腮,由下至上地仰望着那个故作满眼忧郁的李丹青,话中有别样玄机地调侃道。 “是啊,看,的确是看透了。”李丹青原本是想看着诸葛柔的眼睛回答的,只是这一记轻瞥的视线却瞧见了掌柜身前的波涛汹涌,一刹的视线交错让他连忙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正色道:“只是要想放下,还是做不到的。” “随便一点不就好了?”诸葛柔下意识地嘟囔道:“只要做得到随遇而安,自然而然就能成就无欲无求呀。” “在这个世界上,就连浮萍都会有根,那么又有谁能做得到真正的随遇而安呢?”李丹青摩挲着杯沿,凝视着那弥漫酒香的陶碗,浅然一笑:“哪怕是作为蒲意主人的我,也有归宿啊。” 第四百五十章 转瞬即逝 江湖沉浮之人一旦有了根,就有了牵挂。一旦有了牵挂,哪怕是如同剑圣那般可以问鼎江湖的举世第一人,也难保不受其害。世事大抵皆是如此,无情者天下无敌,这类话语在茶余饭后说起倒是可以信手拈来,只可惜这一旦做起啊,偌大的人间倒是没有出现过哪怕只一个的先例。 恰如曾经某位把酒问苍天的人所说,人世浮萍都会有根,无情草木叶落后也知归根,大自然规律尚是如此,就跟别说是超脱于草木之外的人了。 掌握着蒲意灵刀以求随遇而安,落地何处即根生何处的李丹青,十多年来于四片大陆上来回辗转,足迹几乎遍及整个世界,潇潇洒洒地游历在这广袤无垠的人间。 他时而于行天大陆那一望无际的平原冒头,去看那可谓是天下第一家的盛世白家;时而于亚土游历四方,周转于各国之间,感受那或而剑拔弩张,或而勾心斗角的明争暗斗;时而又回到由七个海中岛所连珠而成的七星州,去探究家乡那不为人知的一面...... 李丹青走过了很多很多的地方,在世界上或荒凉到寸草不生,或繁盛到灯火通明的各种地方都曾留下过蒲意刀身上颇为经典的蓬松绒羽。可在这些几乎个个都是闻名遐迩的名胜古迹之中,李丹青唯一印象深刻的,就只有那一个开在断面山脚下,声名不显,其貌不扬,唯米酒熏香自中扶摇的小小客栈。 第一次到那里的时候,才刚刚弃笔从戎的李丹青遇到了一个女子。当时那个不晓芳龄的女子还未成为客栈的掌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专门负责打杂算数的小伙计而已。 李丹青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好像是被李家专门派人抬着大轿从七星州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的。那时候的他浑身上下都缠着雪白的绷带,双手双脚伸得笔挺又僵硬,当时几乎是动弹不得,连话都只能用含糊不清的嘟囔草草带过。 而之所以会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究其缘由,到底是因为李丹青内心之中,为那一剑断江之盛举而激起的澎湃热血。 当他亲眼见证了那在自己心中已然可比肩神明的壮举后,不单止是一脚踢掉了身上作为书生的抱负,更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李家,在没有跟任何人商量的前提下,闷头撞入百仞峰,然后,就成了这副德行。 百仞峰荟萃的,是整个七星州的灵气,由于灵气悉数涌入了当时还经脉未开的李丹青体内,为了避免那些灵气在其体内与整片大陆做那遥相呼应。为了避免李丹青因无法承受灵气导致经脉寸断而死,李家这才会马不停蹄地派遣专人,一路乘风破浪,特地将其送到另外泽西州上进行修养。 而李家之所以会选择依偎着断面山而起的琉璃村中的这处客栈,也并非是随便选址,而是经过了仔细考量的。 断面山是剑圣登峰造极前的手笔,那一剑的锋芒斩断了天地冥冥,不单单只将一座高山一分为二,更是以充沛剑气彻底剔除了一直在四野纵横的悠悠之力。换而言之,在断面山所处的方圆数十里以内,是没有象征天地之力的灵气的。 为了避免灵气在李丹青的体内因受到外界挑衅而彻底爆发,当时还未去世的李家老家主这才会让部下将其送到这里进行疗伤。 世间的一切相逢都是命中注定;世间任何的一见钟情都是前世缘起。 所以,当那个还留着短发的女子走上前来的时候,唯意识仍然清醒的李丹青一下便记住了那张不算惊艳但却十分耐得欣赏的脸庞。尽管当时的女子,不论是眼神还是嘴角,都绷不住对己幸灾乐祸的笑容。 从那一刻起,且不论书生时代的李丹青如何抱负远大,一入武道之后,他那江湖上的根,就生在了这里。 不管是仗刀之后的欢欣雀跃,又或者是成就武学后的走南闯北,旅途之中的各类情感,或是喜悦,或是悲伤;或是忧愁惆怅,或是豁达通透,李丹青都在米酒芬芳的环绕下,将之说给了这处客栈,准确来说,是那个女子听。 李丹青见证了女子在那相比人间广袤要狭小许多的客栈中的晋升之路,从原本芝麻点大的伙计慢慢坐到了掌柜的位置;而那头顶着泽西州上地位堪称是首屈一指的诸葛姓氏的女生,亦是在这狭小的天地之中,借李丹青之口,亲身体验了那逍遥无比的盛世江湖。 两人很少谈及其本身对于彼此的看法,更没有一次直言表露过自身对于对方的情愫。只是,李丹青仗刀走天涯后,每一次的启程与归程,那第一站与最后一站,总会是落在这家小小的客栈之中;而已经是“封无可封”的诸葛柔,则总会在大腿上捆着一柄长刀的李丹青到来之前,特地为他斟满一碗酿得恰到好处的醇香米酒。 江湖路远,总要有所伴,才能走得不像深夜落雪那般寂寞。而在酿米酒方面颇有建树的诸葛柔,便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为李丹青青眼相加的美好伴侣。 而这一陪,就是七年多的风雨无阻。 “诸葛柔......”李丹青双腿无力地跪在面目全非的焦尸跟前,豆大的泪珠纷飞而落,迎风飘成一束束雨线。 于客栈废墟中来来去去,检查是否还有火苗未被扑灭的朴素农夫们都识趣地没有去打扰这位千里迢迢赶来的男子,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看着那虽然伟岸却已然威武不在的背影,时而哀声轻叹,时而默默摇头。 李丹青双手颤抖着抱起那个仍然滚烫不已的身体,将其拥入怀中,于人潮如流中哑然哭泣。 风拂密林,托起沙沙长音萦绕不断。 正有人穿着洁白的素衣,如揭帘般拨开拦路的草蕨芭蕉,犹如一只为自然所拥簇的精灵,慢慢悠悠地莅临人间。 他斜挎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腰包,留着利落的短发,贴身的白衣勾勒着男子略微有些瘦小的身形。来者有些驼背,左手中始终都攥着一张白布时不时用来遮掩口鼻。 从树林到琉璃村口,才不过是十几步路的距离,他却是一直咳嗽不停,脸色亦非健康的红润,而是显现出颇为病态的苍白。 男子乍一看,才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然步履蹒跚。他一步步艰难地挪动着双腿,先是递出左腿,在站定之后才慢慢向前拖动起自己几乎无力的右脚。十几步路走来的摇摇晃晃,特别是偶尔遭逢疾风扑面时的接连几个踉跄,看着让人很是揪心。 所幸狂风的疾驰并没有为男子带去什么大碍,因在战争中左腿膝盖遭流失击中而落下瘸腿病根的他,终是在跌跌撞撞中来到了这家大火肆虐后的废墟。 “多好的一家客栈啊......”不知是无心之举抑或是有意而为之抑,男子站在了怀抱焦尸,正泣不成声的李丹青背后,以刚好能够为二人所听清的低音怆然呢喃道:“只可惜说没就没了,唉...真可惜啊....” 叹罢,男子有意无意地瞥向了那个跪坐在地上的苦命人,瞧见他连一点理会自己的意思都没有后,默默摇了摇头,在李丹青的身边略有不知好歹之嫌地缓缓坐下,看着那个体无完肤的尸体,幽然道:“被活活烧死,可是最痛苦的死法啊。” 既然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想法,那就要做好为猛虎反噬的准备。瘸腿男子既然敢在这一刻触动龙须,那么,就应该有面对那疾如风烈如雷的刀芒的觉悟。 一改往昔蓬松质感的白芒此刻正呈斜斩月牙之状,向那才刚刚坐定的瘸腿男子当头劈下,没有半分留手之意的凌冽显然就是冲一击夺命去的。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是谁干的吗?”正是命悬一线之际,瘸腿男子仍可临危不乱。也正是因为这抹处变不惊的镇定自若,才会让那来势汹汹的白芒悬停在男子眉前半寸。 “这么大一间客栈,不论是哪里失火,一般人,怎么说也有充足的时间逃跑,不大可能会被困在里头活活烧死的才对。”瘸腿男子虽然看不到那无形的月牙锋芒,但却能够切身感受到那冰冷至极的杀意。但就算如此,他也没有多少胆怯,反倒还从自个儿装得满满当当的腰包中撕出一条干牛肉,大大咧咧地送到嘴里,语气淡然道。 “毕竟这间客栈有厨房,有主厅,有内院,更是有前后两扇大门,不论是在哪里起了火,蔓延到整个客栈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加上掌柜的本人也有一些武艺傍身,已经完全足够自保了。” 李丹青僵硬无比地回过头,血红双眸瞪了那瘸腿男子一眼,当中浓郁到足可瞧见尸山血海的杀意吓得男子浑身一颤,在生生咽了一口唾沫之后,他这才恢复了原本的淡定。 “谁干的...”李丹青的声音在此刻一改往昔的随和,而是恰如千年冰封的深渊中悠然响起的一声低吼,当中满溢着极寒刺骨的冰冷。 “我不知道。”瘸腿男子才刚刚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那压阵的刀芒就已骤然前逼,由原本还堪堪让出的一线彻底贴上男子的眉心,划出一小道流血豁口。“等...等等!我还没说完啊!” 刀芒没有退却之意。 “我只是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但我看到了那个人!”瘸腿男子连忙补充道:“那个人的腰上绑了条红绳,绳子上面挂了很多的武器!” “王枭枭......”李丹青瞬间认出了那个应要被千刀万剐的名字。 下一秒,瘸腿男子只看见刺目的银光一闪,逼得自己不得不连忙合上双眼,等到再度重见光明时,那人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 唯天上白色长河再续光华。 送走了这尊随时都有可能暴起杀人的“大佛”后,瘸腿男子连忙长舒一口气,顺势后躺,大口大口地喘气。轻抚着眉间的纤小伤口,他仍是有些后怕:“妈妈耶,得亏是补救及时,不然直接就死了。那家伙给我发的任务未免也太危险了吧,老子可是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啊!” 第四百五十一章 揭幕 “娘的,战场上没死,要是送个话把自己送死了,下了地府,老子一定要咒死那个混小子。”瘸腿男子心有余悸地瘫坐在地上,从鼓鼓囊囊的腰包里取出一张弥漫药香的浅黄布匹,轻轻地擦拭着额间涌血的伤口,哪怕是有极佳止血之效的散芥清敷在了伤口上,一时半会儿却也不见其中有所收敛。 “在背后戳别人脊梁骨,这可不好哦。”当瘸腿男子还在竭尽所能地止血的时候,又有另外一位男子悠哉游哉地从琉璃村深处缓缓踱步而来。 显然是与瘸腿男子有关系的访客穿着与之截然相反的黑袍,肩缝两侧分别缀有简单且笔直的深红条纹一路落至腰节,双线交织,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者修长的身线。没有束起,仅仅只是梳得一丝不苟的乌黑长发垂至背部,此刻正应顺脚步与和风而左右轻轻舞动。 他有一对宛如山涧清流般的凤眼,当中无时无刻不流露着其发自肺腑的真情,不加掩藏的柔然既可为人送去和睦,又为这世间增添一抹温煦的滤镜。 他总是淡淡地看人看事,不论眼前人是穷凶极恶的歹徒,是钟鸣鼎食的纨绔,又或者是家门不幸的寻常子弟;不管眼前景是水天一色的祥和,是歌舞升平的盛世,又或者是凄苦荒凉的沙场,都无法改变其眼中那抹至臻的明澈。 他的五官如雕刻般分明,有棱有角的脸庞颇为俊美,绽放于民风淳朴的村落中,不说是鹤立鸡群,亦宛如一朵盛放在花海之中的,色泽最为艳丽的牡丹。 相貌堂堂的男子步履轻盈,手中拎着一个由粗糙竹篾编织而成的小篮子,篮中装着一些形态各异的东西,既有一大摞长相可谓是稀奇古怪的草药,又有一小块硬得可以拿来当刀劈的紫光檀,还有别的一些可能一般人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山珍海味”。 男子浑身上下没有流露出一丁点的烟火味,但自华的气质却是一刻不停地环绕在他的身边,若是用一词概之,便是干净,纯粹无暇的干净,是那在无牵无挂地寄身于山水之后,经过长时间的闲适才得以孕育出来的洁净。 “要是有什么不满的话,直接当面跟我抱怨抱怨不就好了?”黑衣男子面带微笑地注视着那个瘸腿的“老兵”,语气温柔而轻淡地说道。 “哪能啊。”老兵扯了扯嘴角,挠了挠头之后,才颇为尴尬地说道:“毕竟再怎么说,也是你救了我一命,要我当面去骂你或者抱怨你,我可没那么厚的脸皮。” “呵呵。”对于老兵的解释,黑衣男子一笑置之,而后,他伸手从竹篮中取出一片呈现出锯齿形状的绿叶,将其递给那仅仅只是开口说了几句话额间伤口便再度开裂的老兵:“把这个放嘴里嚼碎了再吐出来,敷到你额头上,这样伤很快就能好了。” “嚼...嚼碎?”老兵看了看手里其貌不扬的绿叶,又望了望始终都是一脸淡然的黑衣男子,眼神当中有些犹豫。 “放心,这东西没什么味道的。”黑衣男子一边盘腿坐下,凝视着那个已然被烧得一片漆黑的客栈残骸,一边补充道。“这家客栈在这儿开了二十多年了,这回一下子就没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一脸死志的老兵小心翼翼地将绿叶放进嘴里,先是小口嘬了几下,确定自己没有尝出什么异味后,这才慢慢放开手脚,开始大口咀嚼那锯齿状的绿叶,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已将其咬成一团黏糊糊的球体。 老兵把那团粘球吐了出来,平整地铺在额间的伤口处,混合着口水的汁液沁入眉心血痕的那一刻,竟是瞬间带起一股仿似油然心生的清凉,一如送爽秋风般的凉意眨眼间遍及五脏六腑,为之带来一阵提神醒脑的清爽。 至于其药效,亦果然如同那黑衣男子所言,才刚刚敷上去,前后还不到两次呼吸时间的“药膏”,就已然帮助老兵止下了眉心豁口的鲜血如注。 “哦!对咯!”等到老兵从那奇异的感觉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突然一拍手,大叫了一声,然后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你当初好像也说过自己是泽西州的本地人吧?” “嗯,是说过,怎么了?”黑衣男子毫不避讳地点点头。 “没啥,就是突然想起来了而已。”老兵双手撑在身后,看着那客栈的残骸,有些好奇地问道:“毕竟我也是泽西州的人。对了,你是泽西州哪里的人啊?说不准我们是老乡呢?” “我啊?”黑衣男子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略作沉思后轻声回答道:“我姓姜。” “诶?”老兵愣了一下,然后在废墟前颇为不合时宜地仰天大笑:“哈哈哈!你别开玩笑了,姜姓可是国姓啊。” “可我真姓姜。”黑衣男子有些难为情地苦笑道:“我叫姜灵。” “你是姜灵?南溟帝国的二皇子?。”老兵暂时收了笑意,歪着脖子打起满脸正经之色的黑衣男子。 “嗯。”姜灵呆呆地颔首。 “噗哈哈哈哈哈!”笑声更加嘹亮了,这一次,老兵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别开玩笑了!你说你是姜灵,那我还说我自己是诸葛澈大将军呢!哈哈哈哈哈!” “诸葛澈将军是不会膝盖中箭的。”姜灵淡定地指出老兵话语之间的“错误”:“而且诸葛将军可是百战百胜的兵甲战神,哪怕是中箭了也只会向前冲,可不会像你一中招就倒在地上装死哦。” 嘲笑的朗声戛然而止,老兵嘴角抽搐着看向自称是南溟帝国二皇子的姜灵,眼神中的嬉笑之意迅速收敛,由原本的神采奕奕逐渐变得凝重,直到最后,他生生咽了一口口水,有些忐忑地问道:“你真是姜灵?真是那个不爱江山社稷与美人,只想游山玩水二殿下?” “是的哦。”姜灵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反身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玉佩上的雕镌呈现出栩栩如生的游龙图案,龙身四爪。“如果你还不信的话,我想这个东西应该足够证明我的身份了吧?” 自称为老兵的男子颤颤巍巍地接过那由姜灵递上来的玉佩,只是一眼,当即拖起残躯跪坐在地,高举玉佩,同时双眸噙泪地恭敬道:“臣范云韵,参见二殿下!” “快起来吧。”姜灵搭着范云韵的肩膀,略加施力,便轻而易举地将他从地上托了起来,也不去管后者那甚至于流出两行清泪的激动之情,他先是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手帕,将之放到范雪霜的手上后,才慢条斯理地收回了那个象征无上尊贵的玉佩。 代表着皇族正统的玉佩落到姜灵的手里,却跟一般人家眼中的大白菜没什么分别,这位从南溟帝国中出走多年的二殿下此刻甚至还懒得将那玉佩重新挂回腰间,仅是随随便便地将那玉佩丢回竹篮,就当没了这件事。 “二殿下!” “之前不还骂我来着么?”见以老兵自居的范云韵立场极其坚定,甚至到了固执的层面,姜灵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能是半开玩笑地说道:“这不过只是一个做工精细了点的玉佩而已,居然还有这样的大魔力?吼吼,看来以后我得多带着它到处走走了。” “这...”范云韵看着那个沐浴在暖阳之中的伟岸身影,眼神之中可谓是五味陈杂,当中占据了半壁江山的,自然是喜出望外的惊喜之色;然后便是一阵恐慌,一阵仅针对于他本人长期在二殿下身边的骗吃骗喝所导致的后怕;而在这些层层套叠的情感最深处,甚至还有一点点怒其不争的愤愤情绪。 先帝膝下六子,除开那个尚未成年就已经不知去向的小儿子姜乐冥之外,在其余五子之中,就属姜灵才智最显,不论文治抑或武功,甚至于医术,他都在五子中名列前茅。 从姜灵开始大展拳脚的那一天起,南溟帝国之中,无论是谁,都一致地认为这位二殿下就会是下一任的皇帝,此等声音更是在嫡长子于十八岁那年因病去世后达到了巅峰。 只可惜,就在姜灵成年后,他却选择了与所有人的期望都背道而驰的那一条路,在那风雪漫天的清晨,背好行囊的二殿下,只带着一个小书童,便毅然出城,就此消失在南溟帝国之中,连带所有人的期望一并遁入盛世人间。 “行了,快起来吧。”姜灵拍了拍范云韵的肩膀,催促道:“家那边多出来几个要吃饭的家伙,还得赶紧跑回去给他们做饭呢。” 范云韵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各种陈杂的情绪重新逼回心间,双手撑地,在姜灵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同时又抄起被放在一边的腰包,轻声应了一句:“遵...不是,好,我们赶紧回去。” “走咯。”姜灵最后眼带深意地望向那个已“不成人形”的客栈,一番欲言又止后,回过头,率先慢慢悠悠地往雨林深处走去,身后跟着那个因膝盖中箭而一瘸一拐的“老兵”。 第四百五十二章 有人家 琉璃村依山傍水,比之更甚的,是那藏身于茂密绿林之中的一栋纤小竹楼,浅黄的基础色调很是完美地融入了四周围祥和宁静的自然环境,置身其中,享受着那或由温煦春风拂面来而带起的轻柔,抑或是秋风肃杀至的清爽,听着那一年四季都异常喧闹却一点都不觉得聒噪吵耳的叽叽喳喳,乐在其中并怡然自得。比起那些动辄高万仞,望无边的峻岭与汪洋所引出的壮丽,大自然那融入凡尘俗世的质朴之美,恰恰就流露在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瞬间。 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但对于姜灵来说,他的四方,不过是由或会被许多人都嗤之以鼻的书籍与这美好的人间并同相辅相成从而勾勒的。 而当他每每与人论到书中所述君子之德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论是现在的他,抑或是从前那个弃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王位于不顾,毅然决然选择出城游四方的他,都会毫不避讳地说自己不过是仅仅做到了当中其一罢了,还远远称不上是君子,故而永远无法成为那一国的君王,哪怕是许多或朝堂或学府中的“得道人士”都已不吝对姜灵的赞美之词,仍是无法改变这一已是在其心间根深蒂固的固执己见。 一直陪在身边任劳任怨的小小书童在逐渐长大成人后思绪渐开,也不是没有试过旁敲侧击地去问他那侍奉了十余年,却从来都没有端过高高在上的架子的主人有关于王位继承之事。 那个时候,姜灵仅是笑着用食指戳了戳满眼不解的书童的脑袋,然后以略有答非所问之嫌的问题回答道:“小桃子,你觉得应该要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当上一国之君?” “心系天下,爱民如子。”被戏称为小桃子的书童一经开口便是对答如流,更具有滔滔不绝的神韵:“然后亲贤远佞,开张圣听,采无为而任有为,去糟粕而取先皇精粹,使民殷国富,帝国大业稳定,故而令天下归心,便为天子。” “你从哪读来的这么些大道理?”本是半倚在摇凳上轻扇圆扇的姜灵当即坐直了身子,有些讶异地看着那个说得头头是道的小书童。 “额...”被一下踩到尾巴的小桃子顿时便从原先神采飞扬的意气风发直落幽幽然谷底,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已是名副其实的少年郎的他,此刻只能是尴尬无比地瞄着那个面上稍有佯怒之色的少爷,眼神飘忽不定了好一会儿。 姜灵虽然未曾跟小桃子敞开天窗说亮话,勒令禁止他翻阅自己放在木箱里的书籍,但既然后者都已经跟少爷跟了有些年岁了,自然是知道少爷从来都不喜外人在不经过问的前提下私自翻阅自己的收藏书籍的。 再说白一点,其实就是不希望越大就越加古灵精怪的小书童擅自跑去读书,毕竟有些书,读通读透了是圣贤,要是读着读着却撇到歧路去了,那可是得费上好一番功夫才扳得回来的。 “又跑去翻我的书箱了,是不是?”姜灵叹了一口气,略微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在近些日子以来,对于这个越来越接近于桀骜叛逆期的小书童,他是越来越来感到有些无可奈何了。 “少爷...我错了....”小桃子撅着嘴巴,可怜巴巴地嘟囔道。 “算了算了,反正你也到年纪了,爱读就去读吧,只是别尽信就好,反正读到什么不懂的,或是觉得奇怪的,要及时来问我啊。”姜灵重新躺回摇椅,将竹编圆扇盖在脸前,眼看就要浅浅睡去。 小书童原本还是害怕挨骂的提心吊胆在得到姜灵不置可否的评价后可算是有惊无险地恢复了平静。站在边上凝视着那张置身于暖阳下的脸庞,刹那间,小桃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忙是一个箭步冲到椅子边,双手扒着扶手死命摇晃,险些直接把姜灵给掀下来:“少爷,你还没回答我呢!” “回...回答什么?”死死抓着扶手才没有侧翻倒地的姜灵两眼有些发懵,愣了一会儿之后才在小桃子那明知故问的幽怨眼神注视下一如醍醐灌顶般恍然道:“哦对,为什么不当皇帝是吧?” “其实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姜灵把圆扇放到胸前,双手抱头,迎着还不算刺眼的阳光淡然道:“我狠不下心。” “狠不下心?”小的时候因双颊常年泛红而从姜灵那儿得名小桃子的书童颇为不解地歪了歪脖子,一时半会儿的思维还没能反应过来。 “对,就是狠不下心。”而他一口一个少爷叫得那叫一个自然亲切的姜灵,也显然没有接着往下说的意思,只因这句单句的呢喃过后,刚刚双眸还仅仅只是微阖的他,就已然发出了与熟睡无异的轻鼾。 天子高位,从古至今,能够坐上去的,不论是可以流芳百世的明君抑或是遗臭万年的昏君,都有一种可谓是彼此相通的特点:杀伐果决。昏贤二别往大了说可以分出很多不同的分支,可要是单从杀伐果决这一点落手,二者之别,不过是在乎于到底是杀贤臣,还是杀昏臣罢了。 这点对于许多一路登顶至九五至尊之位的天子而言,都已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对于始终坚信人性本善的姜灵而言,执掌生杀大权,就是一道命中注定的天堑。 有些人,倘若不斩草除根,总能东山再起,且起得一山更比一山高。而这,恰恰是姜灵做不到的。他可以治病救人,但永远做不到以帝王的身份,果断地判下绝杀令。 这一点,不光是姜灵有自知之明,先帝姜金明亦是同样心知肚明。所以,在那个时候,当众臣都在为二殿下的出走而议论纷纷的时候,甚至在众多老臣都不惜放下个人颜面的央求下,比谁都更了解姜灵就不是当帝皇的那块料的姜金明也没有听从他们的所谓肺腑之言,依旧不加任何阻拦地由着六子中声明最显的二殿下外出云游四海。 正因为父皇的开明而得以逍遥人间的姜灵在首个十年便已踏遍了四片大陆上各个有名有姓的名胜古迹。在第二个十年,姜灵本意是想走遍那不知名的角落,好去静静感受红尘自然中杳无人烟的寂寥美的,只是途中偶然听到父皇驾崩的消息,这才火急火燎地从战火初定的亚土大陆赶回泽西州。 按照姜灵一开始的想法,他本来是打算去为父皇守孝三年的,只可惜当今成为九五至尊的三弟压根就没有赏脸的意思,只让姜灵草草上了几炷香后,就被连人带书童一起“送”出了南溟帝国。那倾举国之力而下出的逐客令,怕是没个十年八载收不回去。 虽是在京畿门口吃了半个闭门羹,但姜灵也并没有因此便收回尽孝的心思。囿于那“铁令”的限制,他与小书童并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南溟帝国的管辖境内,被迫只能是一路辗转到这相对偏僻而又接近于京畿的森林之中另起一栋简简单单的矮小竹屋,每日深居简出,以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在外默默为父皇尽孝。 期间他还收留了一些或是无家可归,或是因意外而受伤的可怜人,为他们提供食物,抑或是包扎伤口,尽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举,好为故去的先皇积攒更多一份阴德。 因在战场上不幸为流矢所命中导致瘸腿的范云韵隶属于后者。他是在姜灵拎着柴刀上山劈竹子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 当时是,斜挎长弓,腰别匕首的范云韵不知是想证明自己只要一息尚存仍可聊发少年狂,还是怎得,明明就瘸了一只腿,却愣是要一个人上山打猎,结果很不幸地遭到狼群围攻,虽然最后有惊无险地躲过了那些穷凶极恶的畜生的追杀,但自己也因为失足跌下山崖而身负重伤,尤其是那一根几乎贯穿了他左腹部的树枝,更是险些直接当场要了他的命。 得亏是早年的从戎生涯让他的命相对于其他人来说要更硬朗一些,这才盼来了堪称是救主一般的姜灵所带来的希望曙光。 再然后,范云韵就以伤势仍未痊愈,而理所当然地与姜灵住到了一块儿去,弄得当时满脸愤愤不平的小桃子不得不代替姜灵上山砍竹,特地为这老瘸子再盖一小栋别屋。 此时此刻,在那矗立于绿林环绕中的竹屋门前,是一块颇具气象的小小菜圃,随随便便分成三大块的田地里得过且过地种了些反正是能吃的作物,乱糟糟又绿茵茵一片,除开开门见山的毫无章法外,倒还有那么一丝丝生机盎然的韵味。 双手捧着书,完美诠释何为爱不释手的书童此刻就盘腿坐在原本应该是独属于姜灵的摇椅上,津津有味地看着手中卷,双眸中更是不断有飞扬神采流露在外,原本就红润的脸颊,此刻更是涨得如熟透了的红苹果一般。 想必那故事应该特别引人入胜,以至于当姜灵与范云韵二人都已盘着手来到小桃子面前了,后者亦是没有半点觉察。 直至姜灵一把抽过他手里的书后,小桃子这才怒气横生地跳了起来,刚准备展示一下自个儿师从村边泼妇的高潮骂人手段,结果就看见一脸好奇的姜灵正“翘首以盼”,这一下子,小桃子当即就蔫了下来,立马假情假意地柔声说道:“少爷,您回来啦。” “你这家伙啊。”姜灵长叹一声,叩指敲了敲小桃子那头发才剪短没多久就又已及肩的脑袋,细声问道:“我让你做的事情做完了吗?” “做完了!”小桃子跟小鸡啄米似地拼命点头。 “那那两个人呢?” “气息也已经稳定下来了,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行吧。”好说歹说,至少小桃子完成了自己交给他的工作,如此一来,姜灵还是有些欣慰的。“看的什么书啊,这么认真?” “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读物而已啦!”小桃子话音还未落就已然高高跃起,想着要从姜灵手中把那本书夺回来,只是前者讲究猝不及防,奈何后者的反应要远比小桃子想象得快,只是简单的一个抽手,姜灵便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小桃子突如其来的“攻势”。 如此不正常的举动让姜灵顺势留意到了小桃子那张更显红润的脸颊,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姜灵立马醒悟,当即翻转手腕,准备去一览撰写在蓝皮上的书名。 见少爷有如此动作,深知此地不宜久留的小桃子转身撒腿就跑。 在看到书名的那一刻,就连姜灵的脸,也是瞬间红到了耳朵根,他一把将书往树林深处丢了过去,同时追着那小桃子即将一溜烟儿跑没影的背影奔了过去:“陶熏姿!!” “少爷我错啦!!!” 第四百五十三章 肃清 两道身影接连跑得飞快,远远望着那一溜烟儿就可没影的追逐战,范云韵只得是苦笑着瞥了瞥自己膝盖上可能永远都无法痊愈的箭伤,哀声叹了口气,回头看向那飘零了一路的黄纸纷飞,他心里头在隐隐约约之间多出了几抹好奇,随后便拖着一瘸一拐的脚步,慢慢悠悠地捡起那些因风吹而落了一地的毛边纸。 范云韵并非书生出身,虽然整体算不上是目不识丁,但也与之差不了多少,看着那一张张泛黄皱纸,他一时间还没能从那些虽有字却仍是堪比无字天书的纸上读出任何端倪,直到其捡到了一张勾勒着惟妙惟肖的“龙凤共舞”的黄纸,他这才恍然大悟。 “年轻人,当真是朝气蓬勃啊。”范云韵不怀好意地咧嘴笑道,回身看着那个将小桃子如同抓着家禽母鸡一般拎起来,愤愤而行却又难掩面红耳赤的二殿下,心中因得悉其尊贵身份而升起的郁结稍稍消解了一部分。 不论如何,二殿下始终还是那个二殿下,那个在六名天之骄子中,最温文儒雅的皇子殿下。 ——或许,他真的不适合当皇帝? 范云韵这样想着,一边将已然在怀中叠出一小摞的黄纸悉数收回腰包。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还能用得上,譬如,偶尔拿出来感受一下青春时的懵懂悸动? “看些什么不好,一天天看这些,我看你真是皮痒了。”姜灵一只手拎着四肢耸拉着朝下,像是已然放弃了挣扎的陶熏姿,边走边沉声嘀咕,碎碎念当中不见有多少怒气,倒是羞赧隐隐独占鳌头。 “范云韵!”原本还以为可以置身事外的瘸腿老兵被突如其来的点名吓了一跳,昂首远远瞧见姜灵那张虽微泛红晕,但却不乏坚持的脸,无奈耸了耸肩,哀叹一声后,只能老老实实地把几张才收回的黄纸如数拱手奉上。 “你们两个啊!”姜灵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白了两人各一眼,反手把纵使已是少年却也不算重的小桃子丢给范云韵,后者将之稳稳接下后扛在肩上,对于那如雨落的小打小闹,老兵不予任何理睬。 “这些东西我拿去销毁了,范云韵,你帮我好好看着这个小屁孩,一天到晚净不学好。”姜灵目不斜视地扬了扬手中那详细描绘了何谓“翻云覆雨”的黄纸,仅三四个来回,便已扇出浅黄的火星自边角开始蔓延,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团如花开般的烈火就已绽放于他的掌心。在小桃子颇为不舍的眼神注视下,那本他忍痛花了半块银子才从路边的小小拍卖会中买来的精品,就以一种毫无商量余地的方式,彻底烟消云散了。 “不!”当然,这么一声呼唤,对于有贼心没贼胆的小桃子来说,只能是落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窘态,被永永远远地留在腹中。 小桃子作为这么些年以来,唯一一个几乎是每日每夜都形影不离地陪在隐姓埋名的二殿下身边的小小书童,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基本挑不出另外一个比他还要熟悉二殿下的人了,所以,此时此刻什么该做,什么不应该做,早就人小鬼大的陶熏姿可以说是已经拿捏得明明白白了。 “我去看一下那两个人,你们记得生火。”姜灵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便转身揭开幕帘,头也不回地进入了幽静竹屋。 “喂!你想把我抱到什么时候?还不赶紧把我放下来!”直至姜灵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范云韵却依旧将陶熏姿扛在肩上,因为肚子一直被肩膀顶着而不舒服的小桃子反手切出一掌,正好贴着范云韵的头皮划了过去,擦出一阵火辣的同时又颇为愤懑地低声道,显然是打算将藏在肚里的怒气一股脑地全撒在瘸腿的老兵身上。 “欸我去!”察觉到头顶一阵酥麻掠过后的范云韵也不甘示弱,原本只是随意搭在旁边起稳固作用的右手当即向肩膀翻折,牢牢夹住陶熏姿较同龄人更为纤细的腰肢后,便是马不停蹄地抖擞起肩膀来,人为地震出一阵蛮不讲理的颠簸,弄得毫无防范之意的小桃子发出一连串胡言乱语。“个小屁孩!还敢打我?你看我整不整你!” “死瘸子!我抓你头发了!”在震荡中艰难稳住身形的陶熏姿旋即张牙舞爪地扑向范云韵的利落短发,双手如钩,更是直接毫不留情地从发根开始抓起。 “欸欸欸!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想死是不是?!” “你放我下来!” “鬼叫你先打我?!认错,认错我就放你下来!” “那我拔你头发了!” “你敢?!” “哟吼!你看我敢不敢!” 听着屋外那暖阳深林下的吵吵闹闹,姜灵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一对欢喜冤家都不知道已经互相打了多少次了,每一次的劲头更都是几乎冲着那老死不相往来的绝交去的,可偏偏到了最后,还是能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勾肩搭背,如此反复好几次,就连一开始竭力想当和事佬的姜灵,最后也逐渐抛弃了这种想法,开始默默由之任之。 在竹屋之中,此时正安睡着两位大难不死的人儿,无一例外地,他们的身上都裹着厚厚的纱布,全身上下只露出了眼耳口鼻,伤势显然不容乐观,但好说歹说,最起码也是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为了这么两位“鸠占鹊巢”的天外来客,手头并不宽裕的姜灵还特地斥巨资从琉璃村中买来了两张竹席铺在纯手工制的木床上。 比起外头那个能够为了“买书”而心甘情愿地花上半块银子的小家伙,昔日的二皇子却是表现得更懂持家一些。也是多亏了姜灵这一路上的简朴作风,这才让那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小书童有了那么些闲钱拿来挥霍。 姜灵从门后抽来一张凳子,安分守己地坐在客厅中央,隔着一段极其避嫌的距离远远地打量着那个虽然为纱布包裹得面目全非,却依旧能从身材依稀辨析出是个女子的昏迷之人,眉宇间先是漫出深沉,约莫半炷香后,才渐渐剔除了当中的深邃之意。 姜灵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起身来到不过及膝高的桌台边,打开最上层的抽屉,取出那个自其从南溟出走之前,由先帝姜金明亲自托人为自己量身定做的金边面具,轻手轻脚地将其放在女子枕边,轻声自言自语道:“虽然命救回来了,但肯定是回不到从前了啊。” 不动声响地放下面具后,轻叹几句后的姜灵安安静静地退出了竹屋。这里暂时不属于他,所以他也没理由在此久待,再加上那一抹蔓延在心间的愧疚之意,令二殿下匆匆忙忙地退出了这间虽是他亲手建成的竹屋。 普天之下,任谁都可以志在四方,游于山水。去寄情于那流水之静默,森林之盎然,山水之壮丽,自然之惊艳。但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一经出走后,就再不回头的。 身为皇子的姜灵虽是卸下了肩上的一切重任,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忘了自己的出身,那个自己在世上立足之前的深根。 对于那生于斯长于斯的南溟热土,姜灵没齿难忘;对于父亲的开明,姜灵感激涕零;对于那一众对己青眼相加的南溟老臣,姜灵问心有愧。 姜灵不敢忘自己在孑然出城前那些忠贞之士怒其不争的眼神,哪怕时至今日,只要无意间想起,他总会热泪盈眶。 天纵者,当有雄才伟略,更应当志在天下,这些是姜灵生而就有的责任。可到最后,他却是固执地摒弃了这些与生俱来的东西,选择了披星戴月的那一条阡陌小路,顶着冥冥中的罪人身份,并就此遁入人间。 “虽然我得罪了很多人,欠下的东西,更可能一辈子都还不上,”姜灵眯着眼睛,眺望雄踞九霄高山的金乌,颇为苦涩地喃喃道:“可总归还是要去偿还的啊。” “就算六弟不认我这个二哥,就算整个南溟国都亦不愿见到我这个曾经的二皇子栉风沐雨而归,有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还是要做的。”即将关门之际,姜灵眼带歉意地回眸望向那安睡在床上的女子,此情此景,一如当年他孑然一身出城去的光景,不过当时,值得他回望的,是辉煌无比的南溟国都。 “只是可能又要对不起另外一个人了。”轻轻掩上大门后的姜灵从衣衫内侧取出一封来自于襄阳城的密函,信上的奇特纹路,哪怕是纵观整座天下,也只有一位先生能够拥有...... “哟!少爷!火我给你生好啦!”当姜灵即将由浅入深之时,小桃子突然的大声吆喝及时敲散了他的思绪,应声望去,只见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庞上,正满溢着洋洋自得之色。 “知道了。”只一眼的功夫,姜灵迅速收回那张三百里加急的密函,轻轻呼出一口气便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平静自若,反手抄起挂在门框边上的铁锅,大踏步朝着那似乎是因为打赢了瘸腿老兵而表现得欢天喜地的小桃子走去...... 自先帝时期就来到南溟边境的襄州担任本州刺史的黄元贞怎么也没想过当今圣上居然会不远千里,也要从歌舞升平的京畿一路南下,来到这相比之下可谓是穷乡僻壤的襄州,亲自“觐见”自己这么个不过小五品的芝麻官员。 在当地素来都是呼风唤雨的土皇帝在见到了真正龙袍加身的天子之后,虽是被赐了座,却仍是双腿不住颤抖,从天子前脚刚进庭院后,黄元贞的哆嗦就没停过,到现在,仍是秉着那抹坐立不安跪于蒲团之上。 “你们都下去吧。”稳坐主位,并在举手投足间都隐约表露着千古帝王之沉稳姿态的姜天,哪里有传言中那么不堪?什么鼠目寸光,什么贪生怕死,明明就没有!这一点,正面圣,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黄元贞,有着最直观的感受。 这位刺史大人,如今脑子里就只有一个想法:老子一定要把那些在外头乱传谣言的家伙挨家挨户地满门抄斩。 “是。” 得到皇命的侍卫们在躬身作揖后,便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看着人潮的急流勇退,早就已经坐不太住的黄元贞甚至有了下意识随行的意思,刚刚有起身的兆头,就被姜天轻笑着点名提醒道:“黄大人可别着急着走啊,朕可有些事儿,想要与你谈谈的。” “额...陛下,臣...臣只是想拿一下茶壶而已...”一时间骑虎难下的黄元贞只得是尴尬不已地给出一个敷衍至极的解释,索性天子并没有在这一点上深究的意思,也就让黄元贞勉强圆了过去。 “哎呀,朕给搞忘了,黄大人是何等身份,肯定是习惯了他人侍奉的嘛!来人来人,给黄大人倒酒。”姜天一拍桌子,恍然道:“最近政务有点多,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还望黄大人见谅啊。” “不敢!”黄元贞原本还只是埋于心底的坐立不安经此一遇后,当即演变成脸上不加收敛的惶恐。这位刺史大人忙是连滚带爬地来到姜天面前的红毯上,不由分说地双膝跪地。 “黄大人这是为何啊?”姜天单手托腮,眼神玩味地打量着这个已然逐渐成为襄州地头蛇的官员,故作不解地问道:“您又没做错什么,是朕不懂礼数在先,您为何要跪朕呢?就算是要赔罪,也是该朕向您赔罪才是啊。” “臣.....”黄元贞额头上正汗如雨下,现在的他,就等同于踩在悬崖边上,半只脚已经跨入那无底的深渊,只要措辞稍有不慎,立马就会粉身碎骨。 “莫非是有事相求?”姜家天子微笑着让出退路,却又没等黄元贞迈步,就立刻收回了:“若真是如此,朕就有些纳闷了,毕竟黄大人已是家财万贯,很多事情都已经可以破财消灾了,又有什么事是必须要求朕才能解决的呢?” 第四百五十四章 雷厉风行 黄元贞如坐针毡地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又偏偏不敢轻举妄动。在襄州这块地儿,自打入主刺史府后就俨然已有土皇帝之姿的黄元贞,还从未曾如此低声下气过,几乎任何时候,高高在上的那一个,永远都是手持先帝御赐“大权”的他。 “不过既然是说到了黄大人的家产,朕的的确确是有一点不太明白。”姜天开始正襟危坐,一支棱起便可挺拔如松的腰杆为之塑造出宛如猛虎初醒般的巍峨:“黄大人不过是小五品的襄州刺史而已,可为什么偏偏就有那么多的钱,可以让大人的儿子能够在外面随随便便就是一掷千金呢?” “襄州是南溟边境,整体而言就是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先帝在时,恰恰是看中了当是时正才华横溢的黄大人的能力,这才会派您到这里来管辖整个襄州,以谋求更完备,更良好的发展。”姜天屈指叩入桌面上的游龙雕塑的嘴巴里,从中取出两枚宛如赤红玉珠般的麻核桃置于掌心,随心把玩着:“这么些年过去了,朝廷对待襄州,那是有求必应,钱啊,材料啊,人力物力,那是黄大人要什么,咱就给什么啊。” “襄州就这么丁点大。”姜天甚至连一次正眼都没有赏给那个已然是在红毯之上汗如雨下的黄元贞,目光仅锁在于掌中得以转出浑圆的圆滑核桃,寒声冷笑道:“拢共三个郡,二十四个县。除了因为涵盖了刺史府所在的睢阳县而得以一荣俱荣的朝江郡之外,剩下的两个郡,黄大人可曾亲自去看过?” “回禀陛下...臣...臣去看过......”黄元贞如履薄冰般支支吾吾地说道,本意是想表达自己并不是在尸位素餐的解释,却是招来了姜天的一记瞪视。 天子一怒可伏尸百万,姜天这电光火石间的神情变化,当即就让心间仍抱有一丝想着糊弄过去的幻想的黄元贞叩首于地。 “黄元贞!”姜天攥握麻核桃的右手悍然收拢,先是两声清脆不已的咔嗒纷沓而至,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沙啦声,连带着自指缝间飘飘然而下的棕灰长絮,这么两颗一经上市便多以坚不可摧作为卖点的文玩核桃,顷刻间支离破碎。“朕再问你一遍,你真去看过吗?看过那余下的两郡,剩下的十六县么?!” 黄元贞不敢发一言。 “你知不知道,朕这一路走来,看到的是什么?!”姜天干脆直接伸出手,毫不避讳地指着那个年龄比自己大上一辈的老臣,朗声吼道:“滨水县,农户一日三餐不得温饱,那些本该是属于农户的田地,为何都是官家所有?!” “横山县,六户以上的居民,却只能挤在一间茅屋里居住。已是家徒四壁了,为何每半月还有官员特地上门征收赋税?!” “玉林县,民怨沸腾,喊打喊杀者,乍一听,就知有不下百人;自那洪武长街一路走来,朕这双还算看得清东西的眼睛,不单止看见了我南溟帝国基层国民那苦不堪言的生活,更是亲眼瞧见了黄大人手下的官吏是如何骑高头大马,执灰褐长鞭,以一种全然不合礼数,全然罔顾法治的方式,去镇压那些不过是为了自身权益而发声的平民百姓。这就是黄大人,襄州百姓的所谓衣食父母,为国所做出的贡献么?!” 每一句出自姜天之口的话,都形如一柄重锤高悬于黄元贞的胸前,狠狠地砸进心窝后又借势飞扬至原本的高度,接连几次猛击黄元贞的灵魂,让本就不敢大口喘气的黄元贞一时间更是呼吸困难。 “不瞒黄大人,襄州二十四个县,朕都穿着便服挨家挨户地走过了。”姜天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恨不得将脑袋直接埋进土里的黄元贞,语气故作哗然地调侃道:“黄大人可能猜得到,朕这一路走来,有多少官吏曾在路上对朕大放厥词,甚至于挑明了要仗势欺人么?” 姜天的自问自答来得行云流水,甚至没给黄元贞留半点的反应时间,却依旧让后者心中瞬起滚滚惊雷:“不多不少,拢计一百零九人。而且无一例外,他们都是黄大人您的心腹手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道理,朕不是不明白。”姜天侧步走下台阶,慢条斯理地来到黄元贞的身边,稍稍屈膝,然后说道:“官员要在当地培养亲信势力来巩固自己的管理,这一点,朕也明白。” “但无论怎么说,也不能忘本啊不是?”姜天若无其事般拍了拍黄元贞的肩膀,吓得这位老臣立刻四肢发软,就连跪坐也都维持不下去了,顷刻间就变成一滩宛如无骨的烂泥,瘫在地上,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瞄视着近在咫尺的皇帝。 “黄大人可还记得,在您出任襄州刺史之前,向先帝的最后一次进谏中说了什么,又承诺了什么嘛?”姜天略加收敛了一下自己的咄咄逼人,改以盎然笑意直面黄元贞那如见妖魔一般的惊恐眼神。 “臣...定会为南溟...鞠躬尽瘁...定不辱使命...以报陛下之厚望......”黄元贞艰难地咽下了已在喉间徘徊了好些时日的唾沫,拖着几近于干枯的嗓音,细语呢喃道。 那一阵意气风发时的豪言壮语,黄元贞至今记忆犹新,奈何在久经雨打风吹后,那一颗洁净的初心,已然不再纯粹。 “还记得啊。”姜天眼带几分欣赏地收回了原本已是探入衣服内侧的右手,而后再一次俯下身,托住黄元贞那老茧遍布的右手。 天子折腰,亲自扶起了这位功过均有的老臣。 “陛下...”纵使站了起来,双脚仍是颤颤巍巍的老臣低着头,不敢与天子的眼神四目相对,纵使是恭谨的请求,也只敢对着沾灰的地面轻轻嗫嚅:“老臣...老臣知罪......” 默默陪在黄元贞身边的姜天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只是在确保老臣站稳之后就盘起了双手,来时已是寒光毕露的双眸,此刻却是隐隐多出了几分唏嘘感慨。不过大体上不曾影响到姜天自出行时就已毅然决然的心境就是了。 黄元贞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悸动的心情后,平稳道:“此罪辜负了先帝的期盼,又违背了臣当初的誓言,是不折不扣的欺君之罪,当诛。” “刺史府后院地窖,是臣这些年来私吞的银两,共有二十万两。藏银只是九牛一毛,其余的银子,都被臣拿去做其他包括养亲信在内的事情了。”黄元贞从袖间摸出一张半卷的白纸,以双手捧之,最后一次以臣子身份,将其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天子。 “这是罪臣这些年来培养的亲信的名单,共二百三十七人,他们现在正好都在襄州境内。”黄元贞主动摘下了自己的官帽,将其缓缓放在地上。“这一切,都是罪臣一个人的主意,不论陛下之后怎么做,罪臣只希望,陛下能够看在小儿曾经陪着陛下四处游山玩水的份上,放他一命,罪臣不敢再奢望其他了。” 姜天接过那张折纸,视线快速扫过那一个个由端庄正楷所书写的黑字,微微颔首后将其纳入袖间,柔然微笑道:“黄大人再怎么说,也是先帝时期的功臣。而且哪怕是老来利欲熏心,倒也确实是把襄州的朝江郡治理得井井有条,如此一来,死罪可免,但活罪......” “朕会派人过来接手襄州的。”姜天一把拉住了极欲重新跪地好谢主隆恩的黄元贞,待其稳住身形后便起步往大门口走去:“至于黄大人您,已经可以着手准备告老还乡了。” 驻足原地,遥望着那华贵龙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将人生的大半辈子都奉献给南溟帝国的老臣用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沾满“血汗”的右手拿住衣襟,把它慢慢提高至面前位置,颇为五味陈杂地耸了耸鼻子后,便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主动脱去了自己象征五品刺史的深蓝熊袍。 黄元贞俯身,将先帝御赐的官袍一丝不苟地折好后,用官帽覆于熊纹上,偕之一同行至他本人坐了二十余年的主位,衣帽平放后,老臣退后两步,向其行九叩之礼,一下下的磕头,犹如被狠狠砸在地上的滚石,磕出的声响传遍主房的各个角落。 姜天前脚才刚刚跨出主房的大门,一位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唯独露出一双眼睛的带刀侍卫不知从哪里嗖的一下便是闪到了龙袍的面前,双手拱而作揖,低声却不减恭敬地吟了一句:“陛下,按照您的吩咐,那些事情已经全都处理妥当了。” “多少?”姜天依靠着庭院中的石墙,看似漫不经心地随便问了句。 “二百一十二人,还有二十五人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已经连夜逃出了府邸。”侍卫以简短作为答复。 “果然一个没差啊。”姜天仰望苍穹,自喃喃说道:“为了他那个可以说是很不肖的儿子,黄元贞真是心甘情愿地付出了很多啊。” “陛下,就在刚才,京都那边传来了消息。”侍卫不动声色地提醒道。 “谢先生要说什么?”姜天第一次侧脸看向了这位可能到死都见不到其真实面目的侍卫,语气之中隐约有点急不可耐的意思。 “谢老先生说:‘若要彻底整顿襄州时局,黄元贞不可不杀。’”侍卫将聆天阁谢弘师所说一五一十地为皇帝陛下交代着。 “必须要杀他么?”姜天皱了皱眉头,视线下意识地飘回了身后寂静无声的刺史府。“谢老先生还有提到其他人么?” “没有,只是提到了黄元贞。”侍卫单手压刀,并以此示意姜天:“如果陛下不愿意亲自出手,属下愿意替陛下效劳,可以保证这件事干净利落,只会让外人觉得是贼寇入府作乱杀人。” 将视线暂时停留在刺史府主房上的姜天,其瞳孔恍惚间剧烈收缩了一下,紧接着,他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以一句稍有云里雾里之感的轻言,婉拒了侍卫的毛遂自荐。 “已经没有必要了。” 崇兴元年。 襄州刺史黄元贞死于自家府邸,为自缢而亡,终年六十二岁。 第四百五十五章 襄阳 来自南溟天子的肃清,由黄元贞之死正式拉开毫不留情的帷幕。有谢弘师在幕后不遗余力的支持,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有罪之臣得以脱逃于恢恢法网。 南溟多州在未来的一个月之内,于各地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出了一道长相并不起眼的灰袍身影,其本身的存在并不算抢眼,属于那种在茫茫人海之中也不会有多少人会刻意回眸进行打量的那一类人,不光是衣着简单而质朴,就连其身上的气质,也与一般男耕女织的农家子弟没有任何的出入。 由此,就算是很多人都知道了这袭灰袍的出现基本就代表着帝皇造访本州已是板上钉钉的一件事,但灰袍的行踪,一直以来却是没有任何人得以提前预知。各地的贪官污吏,也只有当那华贵的龙袍御驾来临贵府时,才会明白本州已然于无声无息间,迎来了一向都是天高皇帝远的京畿的注意。 拜年轻气盛时挥金如雨的纨绔作为所赐,新任帝王姜天这才得以从先前那些动不动就与自己勾肩搭背,隔三岔五就要带着自己往青楼去的所谓“兄弟”背后,顺藤摸瓜地在各个州份,找到了很多很多发家致富路走得并不正大光明的官家子弟。 国泰民安之际,他们贪多少,榨多少,只要确实在治理州郡上有拿得出手的功勋,皇帝多数情况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对现如今遭受一场大败,一下子就连帝国统治也都摇摇欲坠的南溟而言,他们就是帝国命脉上的蛆虫,是必须连根拔起的存在。 皇室那边对待这些人可谓是手起刀落,杀人不见血的整顿吏治,对于正值风雨飘摇的襄阳城来说,却是一点帮助都没有。毕竟屯兵当地的三家,都是位极人臣的存在。 不论是有南溟千秋万载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将军的诸葛家,抑或是自南溟建立以来就一直是常青巨树的轩辕家,还是那个有谢弘师谢老先生亲自提笔撰写褒奖美言的子武先生亲自坐镇的襄阳城,三人之中随随便便挑出了一个,都不是姜天在塞外随随便便就能碾死的那几只小猫小狗可比的。 姜天在杀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贪官的时候,可以做到眼睛都不眨一下,翻手覆手间便可灭其九族,但这样的犀利做法,是绝对无法原封不动地复刻到那三波势力身上的。 想要扳倒一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提着斧头托着刀去砍,无疑是不现实的,以一般人的气力尝试去做,不过是蚍蜉撼大树;而就算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豪杰去,也难保自己不会在大树垮塌时蒙受其害。由是,想要铲除一棵横立在路上的参天大树,最佳的办法,应是从内部开始着手,以谢弘师口中那“顺其自然”的方式,任其腐败糜烂,进而自行坍塌。 从登基为王以来就一直不被看好,甚至于满大街的流言蜚语都是在贬低自己的天子,现如今终于露出了他那锋锐无比的獠牙。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对于现在的襄阳城而言,准确来说,是对现在正并肩站在高阁之上,眺望着那大有去而复返之意的白芒的轩辕执礼与宋子岚而言,展露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场已然箭在弦上的大战。 “好像子武先生的如意算盘,完不成了呢。”手握盛载苦丁浓茶的琼觞的轩辕执礼侧眸望向那个始终都绷着一张深邃臭脸的儒生,皮笑肉不笑地调侃道:“不论是打仗还是下棋,最值得注意的,永远都是那些可能因时而动的无理手,就像这会儿的意外之喜——王家,抓得时机就很准。” “轩辕家主还是赶紧回府上组织一下您的队伍吧,毕竟经此一变后,想必驻兵城外的诸葛将军很快也要有所动作了。”宋子岚摆了摆衣袖,一边维持着沉重的表情向主位迈步,一边冷言道。 “子武先生怎么能断定诸葛澈那头死肥猪就一定会率先攻打我轩辕家呢?”轩辕执礼大大咧咧地靠在栅栏上,漫不经心地问道:“据我所知,那家伙只是想拿这座城当筹码,跟那乳臭未干的毛头小皇帝谈一笔交易,换几波兵冲到行天大陆去而已喔。如此一来,从哪里进城不是进城,干嘛要特地绕一大圈来打我呢?难不成他的猪脑子也被那一把火给烧掉了?” “诸葛将军对于先帝的忠心,天地可鉴,你我也同样心知肚明。”宋子岚微微一笑,旋即淡然道:“这么一位大将军,所做的一切,几乎样样都是为了先帝,这一次与天子决裂也不例外。难不成轩辕家主真的以为,诸葛将军会放任您在隶属于先帝的土地上肆意妄为么?” “子武先生的推断果然在理!”轩辕执礼赶忙敷衍作揖,抽袖稍稍躬身以后,立马便变了另外一副嘴脸,哈哈大笑道:“那寡人这就回去准备一下,好在不久的将来,跟那雄甲四方的诸葛铁骑于沙场上较量较量。” “不送。”宋子岚双眸沉向墨迹已干的宣纸,提笔朗声道。 来时腾云驾雾,去时同样不丢潇洒的轩辕执礼在临走之前的悄然回眸,特地为宋子岚释出了最后的好意:“宋子岚,你真的要帮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刘暄漠死守这座城么?” “如果没有刘大人,就不会有今天的宋子岚。”宋子岚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士为知己者死,此乃我辈读书人的大风流。” 最后半句,斩钉截铁。 “大风流...”对此词稍加咀嚼后的轩辕执礼转身呵呵一笑:“这还真是可惜了啊。宋子岚,本来,你是可以比林知白活得更久,成就也更高的。” “当初找上我并愿意收留我的,是刘暄漠刘大人,并不是您,轩辕家主。”这回,宋子岚终于抬起了头,微笑着看向那个即将飞身而出的背影。 “我这辈子,年轻的时候是做事样样快人一步,这才能够在官场上平步青云,令轩辕家焕发第二春。”轩辕执礼抬起腿,稳稳当当地坐在栅栏上,感怀而言道:“结果到了中年之后,却是样样都要比别人迟上半步,不单止是错过了林知白,后来又错过了你,呵呵...” “宋子岚,到时候,可别死太快了,记得等我来送你最后一程啊。”轩辕执礼大手一挥,粗袖瞬间飞扬,待飘摇深邃尽数消弭之际,连带着其伟岸的身影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不定,我还不会死呢。”直到轩辕执礼的气息一并遁隐后,飞速完成了手头上的绝句的宋子岚放下笔,缓步来到书架边,单手轻轻点在一处其貌不扬的凸起上,摁出一连串机关的铿锵。 待书架缓缓对半而开,令一处暗道得以浮现于宋子岚的面前时,他深吸一口气,随后昂首阔步,大踏步深入暗道尽头。在那儿,正有一位风尘仆仆的使者静静地候着自己。 姜乐冥一脚踹开了另外一间同样是由李丹青包下的房间大门,住在这里的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魁梧健硕,女的则小巧玲珑,二人的眉目大抵有六分相像,各自苍白的脸色更是出乎意料的一致。 “喂!喂!醒醒,醒醒!”姜乐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睡到发出浅淡鼾声的男子身边,双手顺势揪住了汉子的衣襟,将其一把抓了起来,紧接着死命前后摇晃,粉碎汉子美梦的同时,又使其迷迷蒙蒙地睁开了双眼。 “嗯???”是在李丹青与姜乐冥第一次对敌雨夜屠夫时,向他们“借”出铡刀的郭洪经过了好几天的呼呼大睡,四处神游的意识经过剧烈的摇晃之后,总算是重新回到了他的脑袋里。 “啊...是小神仙你啊...怎么了嘛?”朦胧中勉强看清姜乐冥脸庞的郭洪颇为吃力地张开早已黏在一起的双唇,呢喃问道。 “我们要走了,你跟不跟着一起来?”姜乐冥言简意赅地说道。“要跟着就赶紧起来,带着你妹妹一起,我们从东门出城。” “我妹妹...”大梦初醒后仍有些呆呆的郭洪经过片刻的思索后,终是恍然大悟,忙是连滚带爬地翻下床,四处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对了,我妹妹呢!我妹妹怎样了?!” “她不就在那里么?”姜乐冥用大拇指点了点自己身后的床铺,那里正睡着一位面色安详的女子:“放心,她很好,除了仍然需要休息之外,就没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了。” “小妹!”看着正大梦春秋的妹妹,郭洪下意识地想要扑上前去,可前势还没出来多少,就被姜乐冥一把拽住了身体。 “你让她好好睡会儿。毕竟经历了那些事情,现在睡着,总好过醒着。”姜乐冥好心提醒道:“丹青叔走之前也是这么交代的。” “小妹,小妹她真的没事嘛?”哪怕是姜乐冥搬出了郭洪眼中的另外一尊活神仙,其心中大石仍是未能彻底落下。 “真的没事。”姜乐冥拍着胸脯向郭洪保证道。“你要相信丹青叔,他可是单枪匹马就杀退了那屠夫两次的活神仙啊,虽然我不承认就是了。” 这用嘀咕糊弄过去的后半句显然是被郭洪主观忽视了。 郭洪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听从姜乐冥的建议,仅以忧心忡忡的眼神远距离地打量着自己呼吸趋于平稳的妹妹,心中充满懊悔。 “这边马上就要开战了,我并不打算淌这一趟浑水,所以打算离开襄阳城。”姜乐冥抽来一张椅子,开始为郭洪解释起事件的来龙去脉:“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打算的,但如果想跟着一起走的,就抓紧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动身。” “要打仗了?”郭洪的眼睛里稍有不可思议的神采流露。“谁和谁打?” “我没去打听。”姜乐冥摆了摆手,说道:“你赶紧做个决定,反正我已经不打算在这里停留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出城之前 连混迹江湖都不得不寄人篱下才能屡次险象环生的郭洪,在又有了妹妹作为牵挂的情况之下,很快便做出了自己的决断。他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颤颤巍巍的双腿勉强支撑起他那伟岸的身形,虽然那一步二蹒跚的跌跌撞撞,让人很怀疑那两杆纤细的竹竿到底能不能长久就是了。 “我跟你们一起走,只是那个人...”回想起那红眼威风凛凛震天下的一幕,郭洪仍然心有余悸。 “放心吧,丹青叔已经把那人气魄打散了,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说不定也就找不到我们了。”姜乐冥得了肯定的答复后,当即马不停蹄地从凳子上翻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那堆满许多杂物的桌子边上,拎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麻袋,一股脑不由分说地将其全部扫到袋子里,手脚极其利索地束上麻袋口,一转身的功夫便将其扛在了肩上。 “你只管照顾好你妹妹就行,其他的,交给我们吧。”得益于那满满当当的麻袋而导致身形加厚了两圈的姜乐冥摇摇摆摆地往房门走去,粗犷的身形在门框上卡了三四次,最终踩在蛮力硬挤的帮助下,冲出了大门。 大神仙挥手间即可天生异象,这么个小神仙又偏偏来去如烟,有幸于江湖武道上亲眼见证这么一对大小神仙并可与之结伴共行了好一路的郭洪,如果不是心中对妹妹的忧愁实在过巨,相信现在充斥在其心间的,便是此生无憾了。 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当未来的某一天,当姜乐冥成为了这天底下继白玄齐,剑圣之后,又一登顶武道的第一人之后,在泽西州某个乡下的客栈里,早已解甲归田的郭洪就凭藉着这么一段可谓是惊心动魄的经历,在说书界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对于现在的郭洪而言,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带着妹妹逃离这个既是伤心,又是是非之地。鱼家的灭门案,或许将会是妹妹这一生永远不可能抹去的阴影,但至少现在她还活着,这一点对于郭洪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吁——”不久前,当李丹青还没有身化白芒直扑断面山而去时,全身上下均是环绕着锐不可当的凌冽寒气的他,曾特地来到客栈,简言嘱咐了几句有关于趁早离开的话后便瞬间不知去向,那时候,顶着大光头的邓夙启就已经自告奋勇地说是要去找马车了。 而虽然他的的确确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那“马车”的质量,却委实是吓了以姜乐冥为首的众人一大跳。 拉车的,不是马,而是一头嘴里还叼着嫩草的驴,至于那车,浑身上下除了跟一般马车一样都是用木头制造的,以及有两个轮子之外,就完全找不到其他的共通点了。 没顶没篷,没帘没座,简而言之,就是要啥没啥。一般人家再穷也是家徒四壁,这车,甚至连四壁的都没有,干干脆脆的四面漏风。 姜乐冥目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指着那头大口吃草的灰驴,望向在一旁默默吹着口哨,佯装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的邓夙启。 满头银发的雪儿对此倒还没什么,她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姜乐冥的身后,眼神还偶尔会闪过一抹呆滞的气韵,应是回想起了某些往事。 至于小心翼翼地背着妹妹的郭洪,那就更不敢有什么意见了。 “师兄,知足吧,我能找着这么一个马...不是,驴车,就已经不错了。就这么一个破东西啊,在现在的襄阳城,可是实打实的抢手货啊!”邓夙启实在是受不了姜乐冥那无言却仍是堪比利剑的灼灼注视,生硬无比地挤出笑脸,无奈道:“最近要打仗了,马什么的可是军队的心肝宝贝啊,哪能说找到就找到不是?” “那这车?”邓夙启一番偷梁换柱,将马换成驴这件事情,姜乐冥不是不能理解,可这么台纯粹是一块木板加上两个轮子就拿来充数的车,他偏偏是怎么也搞不明白。打仗要马好与骑兵交相辉映,这是人尽皆知的,可打仗要车来干嘛?装粮草?可这场仗,襄阳城就是主场啊,哪来什么粮草要装?不该都是早早就在城里准备好了的吗? “车啊,车就是太贵了,买不起。”邓夙启尴尬道:“城里的贵族这些天已经把城内的马车能揽的基本上全都揽了,虽然剩下的也不净是些残羹剩饭,但那些草鸡里的金凤凰个个都被老板当成摇钱树一样供着,就等有贵人来叫价呢,咱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兜里的钱,他们哪里瞧得上啊。” “那就硬抢啊!”姜乐冥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摇头道。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句子悠悠传到了雪儿的耳朵里,与前者不过是两步之遥的女生当即上前两步,一把揪住姜乐冥的耳垂。 “不可以喔。”雪儿的柔声中掺杂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邓夙启幸灾乐祸地看着姜乐冥在雪儿手上吃起大瘪来,等到后者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解释后才勉强从束缚中解放出来后,老头子早就把自己的笑容给收敛好了。 “师兄啊,要不然就将就一下,坐着这玩意儿出去算了。”邓夙启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郑重其事般为姜乐冥奉上自己由衷的建议。 “邓前辈。”姜乐冥咬着牙说道:“找马车出城,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你觉得,我们要是坐着这玩意儿出城,那这个目的它还能达成吗?” “我觉得应该可以吧。”邓夙启颔首道。 “聪明绝顶,聪明绝顶,我一直以为你头秃了之后就会变得更聪明的,可没想到你居然还是逆向生长的,唉,要是再跟得久一些啊,师兄怕是得被你活活气死。”白衣垂眉的孙鹰谲自远方施施而来,那悠哉游哉的脚步突显着老人的镇静自若。 “长眉怪!你说什么呢?!”邓夙启回身瞪了那个自己早就惯于与之互掐互骂的老伙计一眼,不甘示弱地朗声道:“再怎么说,老子都是找到了车的,你呢?净是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也没见着你有多大贡献。” “谁说我没有多大贡献的?”孙鹰谲浅笑着拍了拍手,一架马车当即从拐角处缓缓驶来。 拉车的两头骏马浑身皮毛呈棕色,昂首阔步,恰似经过很久排练的大马每一次的落足都踏准了节拍,由此奏起一连串悠扬婉转的悦耳轻音。 整体偏暗色调的马车为一名甲士担任车夫,双绳长鞭随意耸拉在车板前沿。 “这不就来了么?”迎着邓夙启像是瞧见鬼一般的惊诧目光,孙鹰谲振臂抽袖,飘然来到姜乐冥的身前,笼袖作揖:“师兄,老夫已经把东门那边的事情全都处理好了,直接去就行,不会有人拦我们的。” 望向复归的孙鹰谲,姜乐冥的眉目莫名其妙地沉了几分。 “是李丹青的安排。”孙鹰谲显然捉住了姜乐冥眼中那转瞬即逝的质疑,并立刻不假思索地回应道:“在他离开之前,特地让我这么做。” “丹青叔有没有跟孙前辈你提起过关于他去了哪里的事情?”姜乐冥忽然问道。 “没有,当时老夫并没有跟着李丹青一起去见那个宋子岚,我把他送到了地方,就退下去了。至于他们谈了什么,李丹青又为什么会突然出城,这里面的详情老夫都不太清楚。”孙鹰谲摇了摇头,仅用三言两语,就将自己与李丹青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全部解释清楚了。 “嗯,我明白了。”姜乐冥一边首肯道,一边看向那个不论是驾马抑或是翻身下马都突显着军人英武之姿的甲士,顺着他的前行之势将其仔细打量一番,确认了他的确没有携带任何敌意后,这才回身示意雪儿与郭洪率先上马。 “孙前辈,那我就先退下去了。”完成使命的士兵向孙鹰谲抱拳行礼,得到后者许诺后,当即迈步转入一旁的犄角旮旯,对于这位土生土长的士兵而言,整座襄阳城不过是一方小小的池塘,而他,就是池塘中自由自在的游鱼,想去哪里,便能随心所欲地去到哪里。 “可以啊,长眉怪,怎么跟宋子岚那家伙也攀上关系了?”邓夙启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孙鹰谲的身边,语气隐隐带刺地沉声道。 “不是我。”孙鹰谲用食指搓了搓鼻子,喃喃道。 “也对,毕竟那是只人尽皆知的铁公鸡,你我想要从他手上捞得一些好处,基本不大现实。”对于老友句子稍加分析后的邓夙启轻笑道:“思来想去,好像也就只有李丹青那个后辈,才有这种本事了。” “老邓头。”孙鹰谲侧眸望向自己与之斗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神情肃穆道:“你觉得,宋子岚到底在干什么?” “这我哪里想得明白啊?”邓夙启自嘲地笑了笑:“子武先生的算盘,一般人要是随随便便就能看透了,这还得了?” “我总感觉,这一场仗所牵涉的势力,绝对不止这三家,应该还有别的人在暗处存心谋划,准备趁火打劫。” “诸葛,轩辕,襄阳。”邓夙启扳着手指数道:“充其量再加多一个京城那边伺机而动的禁卫军,还能有谁?” “准确的名字我一时半会儿给不出来,反正我就是有这么一种预感。”孙鹰谲用大拇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轻叹道:“这件事情远远不会像表面上看的这么简单。” “如果是一时半会儿想不透的,那就别想了。”邓夙启远远地看着那架已经整装待发的马车,淡然道:“反正,只要记住我们的责任是保护好师兄就行了,其他伤脑筋的事,就留给年轻人去做吧。” “难得一次说了句在理的话啊。”孙鹰谲俯视着那个半蹲在地上的光头老人,呵呵一笑后,旋即抢先一步,飞身落到车夫台,双手持鞭,行云流水般驾马而行。 “欸!长眉怪!不等我?!”幡然醒悟后的邓夙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只高头大马的背影疾驰走远。 “我们先去东门等你!你啊,就骑着你那头驴,慢慢追上来吧!”孙鹰谲朗笑的揶揄声自远方悠然而至。 第四百五十七章 出城时 由宋子岚慷慨送出的马车仅是车夫板就足够三位成年男性并肩而坐。由是,偌大且整洁的车厢自然而然地就留给了那两位队内唯一的女生当作她们的秘密空间,而姜乐冥,郭洪以及孙鹰谲三人,则是当仁不让地坐上了车夫的位置。 郭洪挤在最边缘,单手扒着马车一旁特地设计出来防止战马疾驰时因颠簸而摔落车板的扶手,一只脚踩在车板的边角位置,另外一只则因应其向后的摆动而时不时地悬空,他实在是放心不下自己大难不死的妹妹,一路上不停地借势转身,把脑袋探向车窗进行观望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几乎是高头骏马每踏出两步,他就会往回调转身形一次。 作为三人中唯一有过驾马经验的孙鹰谲自然是毋庸置疑地占得了最中心的位置,老人仅用右手攥住连向两个辔头的长绳,一脸云淡风轻,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焦急。车夫既是镇定自若,又没有流露出半点催促,两头经过常年训练,早已自通人性的骏马亦是同样会意,走得不迅不急,慢慢悠悠地晃荡在人潮之中。 虽是大战将至,但襄阳城内对于相关资讯的封锁,却是实实在在地做到了滴水不漏,除开有手笔可以做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贵族早早地就收到了要打仗的消息之外,城内的普通人则依然过着一如既往的平淡生活,不论是言辞抑或是举止,都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依旧要吃吃,爱睡睡,好不快哉。 可能唯一一点与之前不同的,就是每个人嘴里正谈论的东西了。比起以前近乎于漫无目的的闲聊,现如今的人们,更多地都在对不久前刚刚才被斩首示众的那名罪犯发表着自己的看法,虽说当中可谓是众说纷纭,但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却是那人在临死前不顾一切也要骂出的一句:“宋子岚你不得好死。” 一座城的衙门或许会有曾判下足以招致六月飞雪的冤案的经历,但对于襄阳城的居民来说,但凡是宋子岚宋大人亲自审理的案件,其过程无不都是最为公平公正的,报官者有赔,犯罪者有罚,两者分明,又在执行层面做到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完美平衡,以至于哪怕是受罚的人,也从来都不会对宋子岚产生任何怨言。 如此绝妙的政绩与无懈可击的名声,到头来却是被这么个临死的家伙在刀斧将落之时,用此生最后的气力骂出了自宋子岚与刘暄漠齐齐入主襄阳城后的首宗先例。 虽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那个人骂出的遗言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了些,以致于基本没什么人愿意去相信,人们之所以会衷于谈论这件事情,一方面是因为它确实新鲜,既是刚刚才发生的,又是真真正正的史无前例;另外一方面,则是人们都把它当成了幽默来供于自己作消遣之用,排解一下近来因为无雨无风,天天都要顶着个大太阳而导致孕在心中的躁火。 从来都没有人想过那声哀嚎背后究竟代表着什么,因为只要是在襄阳城中,就从来都没有人愿意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其他人不服于神机妙算的子武先生。 襄阳城的居民甚至于将宋子岚奉为神明,却没曾想过,哪怕是神,终有一日,也会弃他们于不顾。 “怎么这么多人从城里往回走?”姜乐冥小小年纪就已经翘起了标准至极的二郎腿,双手十指相扣,并拢搭在后脑的位置,整体微微向后靠,故意佯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唯眼眸深处的肃穆是他怎么努力也完全无法收敛的。 “宋子岚亲自出面判了一个人死刑,这些人都是去凑热闹的。”孙鹰谲轻描淡写地扬了扬鞭子,两头骏马顿时加紧了各自的步伐,虽然速度趋快,但那踢踏的声音则仍然维持着整齐划一的脆响。 “就只是一个死刑?这些人是真的闲得没事做吗?”姜乐冥坐直了腰杆,语气当中稍微有些讶异。 “如果是一般的死刑,其他人自然理都懒得理。”孙鹰谲腾出一只手,顺势把即将滚入车底的长眉沿着左上的方向轻轻挑了起来:“但这个死刑既然是宋子岚亲自下的,那对于襄阳城的居民来说,就不太一样了。” “不都是判个刑,然后就让那些壮汉提着刀上台手起刀落,砍颗脑袋就算了么?”姜乐冥语气不见任何起伏地说道。 姜乐冥才刚一言罢,孙鹰谲就用带有复杂情绪的眼神瞥了这位才十几岁的师兄一眼,一息间由后者表露出的欲言又止是显而易见的,但最终,老人还是选择把那句已然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一老一小,两个人在马车上四目相对,一时间谁都说不出半句话来,索性这样的寂然无言并没有持续多久,就由长眉老人重新扬声打破了。 “大体流程都是这样没错。”孙鹰谲若无其事般淡然道:“但是这一次的死刑,偏偏是宋子岚亲自判出来的,光是这一点,其实就已经足够襄阳城的居民去好好凑一凑热闹了。毕竟如果老夫没有记错,这一次,应该是宋子岚这一生人里面,判的第二次死刑。” “那个宋子岚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你们之前不是说他只是个谋士么,怎么现在越说,我就越觉得他才是这座城的真正主人啊?”姜乐冥从来都没见过宋子岚,他所掌握的任何关于这位子武先生的消息,也基本都是道听途说得来的。 “其实很多人都这么想。”孙鹰谲呵呵笑道:“襄阳城里啊,襄阳城外啊,甚至是南溟京畿啊,反正只要是知道襄阳城有这么一号谋士存在的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他才是这座城的城主大人,至于那个锋芒不显的刘暄漠,老夫估摸除了宋子岚他自己之外,应该也就没多少其他人真正认识了吧。” “光是这么一座城里面杂七杂八的事情就已然让我很头大了,真搞不懂为什么这世界上还会有人一心想着去一统天下,不累的么?”姜乐冥的语气之中里多了一丝丝孤芳自赏的庆幸。 “谁知道呢?”孙鹰谲微微一笑,将随意发散到四周围的视线重新收回,开始正视起前方的道路。 襄阳东门现已近在咫尺。 逆流而上的马车并没有留意到四周围如流水般退去的人海中,正藏匿着一位身穿洁白道袍的男子。 比起此前在大街上那只留下惊鸿一瞥便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沧桑道人而言,这位男子的容貌则要更显年轻,浑身上下除了衣袍尚算整洁之外,其他包括头发与胡子在内的打扮对比起同道中人来讲,都要显得乱糟糟的,尤其是那一对狭长的丹凤眼,当中流露出的阴鸷气更是与那道人素来自诩一尘不染的仙气八竿子打不着边。 他伫立在人海之中,宛如一座雷打不动的高山,视线始终深锁在那不断向东门逼近的马车。他的左手攥着一柄做工不甚精细的桃木剑,唯一还算看得过眼的,就只有那捆在木柄上的鲜红剑穗。 “可怜的小师弟啊。”乍一看才不过二十六七岁的男子轻轻叹息,于人潮中呢喃,声音不大,却能引起众人下意识的回望,可当那些应声而来的视线落定时,他们却没能看得见那个始终未移寸步的如山身影。 “不过是出个山去见义勇为,就被人打得跟猪头一样,落得满身伤不说,这伤还偏偏是那种没有小半年的静养就绝对好不过来的伤,真是凄凉啊。”男子浅笑道:“唉,我本来是不想走这么一遭的,可师傅死活要让我出来帮山门一雪前耻,说什么他们欺人太甚,哪有的事儿?” “本来就是技不如人,被教训了就被教训了,长个记性,下次不再犯不就好了?要我说,师傅就是爱瞎操心,越老越是这样,迟早哪一天操心操不过来了,就给自个儿憋死了。” 从始至终,男子一直都在原地碎碎念,他没有展示出任何的动作,也没有如何催动自己的气息,只是一刻不停地在吐露着本人心间的不满而已,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举措,却让那柄木剑缓缓升腾,以平刺的角度透过人海,直指那架即将如愿以偿的马车。 木剑没有展露出哪怕只一点的峥嵘锋芒,并不是它的主动藏锋做到了足以以假乱真,从而蒙蔽一方天象的巅峰高度,就是一点锐气都没有,木剑依旧是那一把木剑,哪怕腾空而起,它所流露出的气机,仍是维持着人畜无害的质朴。 “小师弟被人打了,如果师傅只是要我打回去,那就算我再怎么不愿意,归根结底,也是儿子被打老子就要出面讨回个公道的道理,这还算说得过去。”男子的自言自语仍在持续:“可那老头儿却偏偏要我把那些人全都杀了,这就太过分了啊,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别人好歹也是留了小师弟一条命的,不过是因为儿子受了伤,老子就要让别人拿命来还,太过火了啊!” “师傅果然还是老了,都老糊涂了,事儿都想不明白了。”男子仰天伸出两指,木剑当即调转其钝锋,将之稳稳对向姜乐冥的脑袋:“要是这一下子把别人惹生气了,咔得一下召个一万多两万人浩浩荡荡地冲上山头,说什么也要踏碎了咱家的招牌,这谁拦得住啊?” “所以啊,点到即止是多好的一件事情呀。”终于把话说完之后,男子的嘴角露出了万分陶醉的微笑,与此同时,那柄显然没有刻意储力,但却依旧不容小觑的木剑瞬发,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普通,毅然决然地冲向了姜乐冥的眉心。 “有危险!”原本还是双手抱头的姜乐冥仅在一瞬间便感觉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应顺着第六感的急迫,他反手招出潜形已久的忆寒匕首,将其分毫不让地挡在自己的眉头。 也就是忆寒初临人间,堪堪蓄起锋芒的那一刻,一柄木剑果真横空而至,并丝毫不差地坠在姜乐冥高举的匕首上。 两者于瞬间的碰撞不见有任何声响,却在须臾间让姜乐冥整个人如一枚炮弹般倒飞而出,炸向一旁的高楼。 “师兄!” 第四百五十八章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师兄!”孙鹰谲一把将手中的缰绳摔给一时半会儿还没能反应过来的郭洪,双脚宛如蜻蜓点水般于木板上轻轻一踏,当即追着姜乐冥倒飞而出的身影扶摇上九霄,可还没等长眉老人跃过马车的高度,一柄同样是悄然而至的木剑瞬息横在了老人的额间,做工极其粗糙的桃木剑索性也没有用自己那根本瞧不出半点锋锐之意的剑尖于人前贻笑大方,而是干脆直接用剑面悍然劈下,做那纯粹的以力压人。 起势只在一瞬间的孙鹰谲当然没把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放在眼里,只以单袖于空中划出玄圆,自虚幻中骤然升腾的狂风顷刻席卷,带着猛虎下山的气魄,呼啸着冲向那杆虽毅然横空,却不见有任何气势参差其中的质朴木剑。 古来一式狂风,可令白浪瀑布为之倒流。这是孙鹰谲在当初名震天下之际,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一件壮举。现如今,孙鹰谲虽年华老去,但修为却是拜那昆仑初定所赐,从而不降反增,曾经就已经可以逆转瀑布的赫赫威能,自然也会更上一层楼才对。 奈何那精气神俱是一世巅峰的狂浪却并没能不负众望地掀翻那柄恨不得将螳臂当车大大四个字写在脸上的木剑,气冲牛斗的滔天风浪于上那柄朴素直坠的桃木剑,就如江水触礁一般,顷刻间分成两流侧滑而出,竟没有一点能够如愿以偿地作用于那杆简朴的木剑上。 “怎么会?!”就在孙鹰谲内心震惊之际,全然不受狂风肆虐所影响的木剑已然亲临于老人的额心。 这一下的威力与其本身所携带的朴实无华并无太多出入,虽然看上去是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孙鹰谲的眉心,但真正能够借此打入其体内从而直捣黄龙的气机,却是少之又少。哪怕真有些行大运的漏网之鱼得以渗入老人的经脉,那些压根就没有携带任何敌意的外来访客,也很难在孙鹰谲的护体罡气面前掀起什么风浪。 话虽是这么说,那柄木剑虽然的确没能为孙鹰谲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但却是如愿以偿地将老人本腾飞的身形给逼回了马车。 旨在攻外而不伤内的天外来客显然是将全部的精力都着重放在了造势上,以至于抢尽先机并且来势汹汹,甚至于逼退孙鹰谲之后,也明显犹有追击余力的木剑到头来,也只是点到即止地将孙鹰谲死死地压制在了马车上,好不让其为姜乐冥施以援手,仅此而已。 三番五次的奋力尝试却都被那柄如影随形的木剑以弹压山川的姿态给摁回了只方寸之地的车夫板,这让心中早已因姜乐冥的处境未明而焦急不已的孙鹰谲顿时怒上心头,本还只是克制地蓄于脚尖的灵气逐渐超脱于狭小天地的限制,开始向整架马车进行蔓延。 两匹莫名其妙就要遭受无妄之灾的高头大马纷纷垂下脑袋,四肢微微弯曲,喘息渐剧,嘴中更是同时发出痛苦的嘶鸣。 “孙鹰谲啊,我劝你还是省省吧。”有悠远的声音缓缓荡漾而至,虽然言辞轻蔑,但自中流转的语气,却一点听不出轻视孙鹰谲的意思。“而且小道也只是谨遵师命,特地出山,想着代表小道的山门,跟你那位师兄聊一聊天而已,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你是谁?”这阵自四面八方奏起回响的声音仅孙鹰谲一人能够清楚听见,而偏偏作为当中主角的他,也没能找出这人究竟身在何方,几番动用神识做地毯式搜查均以无果告终之后,孙鹰谲只得是配合着那人的举动,以气带音,将询问植入翻扬的气机,与之一同直达云霄,以形似叩问苍天的方法,呼应着那个竟能够直接叫出自己真名的声音。 “小道相信你自个儿是知道的。”悠扬的声音于恍惚间多了一阵渐行渐远的迷离。“你先自己想一想吧,你家师兄性子太野了,动不动就要打要杀,我还得稍微安抚一下他呢。” 说罢,孙鹰谲只听见一声形如刀剑破空般的脆响在世界上的某处划空而至,带起一阵刺耳的嗡鸣。 “喂!该死的!你给我把话讲清楚!喂!死牛鼻子!”孙鹰谲那还来不及吼出的震怒亦是在顷刻间被这阵尽显熟悉气息的锋锐给硬生生逼回了肚子里。 在这阵冰冷至极的锐利中,倒还颇有几分那个人在当年剑斩妖魔的风采。 似乎那人并没有说大话,姜乐冥的确就在某个孙鹰谲看不到的角落向那暗中之人发着狠。可就算是这样,孙鹰谲仍然对其放不下心来,依旧在不间断地蓄势,以求一举突破那木剑的限制。 孙鹰谲哪怕是煞费苦心地等到了那后劲不断的嗡鸣逐渐趋于平静,天上高悬的那柄木剑却仍是不动如山,依旧寸步未移地停在老人的头顶,显然是不会轻易放他离去的。 当然孙鹰谲也没想着跟它多费口舌,这一次,老人干脆在郭洪如见鬼神般的注视中率先翻下了马车,领着那把自是阴魂不散的木剑一同往街边进行靠拢。 等到孙鹰谲终于寻来了一处尚算空旷的角落后,老人瞬间一步踏空,于虚无缥缈的空气中踩出一如白霜般的幽光,恰如落石入水般的涟漪圈圈外扩,借此于道上荡漾出足以将成年男子也一并吹得东倒西歪的飓风。 正当人潮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一位双眉长可垂地的老人已然悍然不顾地向那虽不起眼,却是以个人之力封锁了老人一切前行道路的木剑发起又一次的冲击。 这一次,长眉孙鹰谲甚至在人海中袭出了一道气势丝毫不亚于起初李丹青横过整座泽西大陆的狂风恶浪。 这一次,那柄木剑依旧以不变应万变。 双方在空中的碰撞是无可避免的,哪怕是孙鹰谲存有一丝侥幸心理,想要绕道而行,那柄宛如鬼影绕身的木剑也必然会在转瞬间追到老人的面前,展开那貌不惊人的铜墙铁壁。 “这老头,真是固执啊。”正与姜乐冥在一方幽静天地中作困兽斗的牛鼻子道士轻描淡写地拨开了姜乐冥又一次凌冽至极的匕首后,下意识地瞄向了那在幽暗中显得格外亮眼的萤火烛光。“喂!小子,你是孙鹰谲什么人啊,怎么能让那个老人如此记挂?难不成是他孙子?” “关你屁事?”反握忆寒刀柄的姜乐冥冷笑道,在他的额头上,有一块十分明显的淤青,是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木剑所烙下的印记,而除了这肉眼可见的皮肉伤,还有额头那一阵几乎可以忽略不记的疼痛外,就没有其他的伤势了。 在此刻依然生龙活虎的姜乐冥明显没有受到那一柄天外飞仙的影响,握刃起势,照旧威能赫赫。可尽管姜乐冥那似踏足于刀尖上的旋舞每一式都环绕着势可破军的剑罡,却始终没能让那牛鼻子道士正眼相待。 那白衣小道像是早就洞悉了姜乐冥的一切行踪般,每一次都能赶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或是两指紧夹直逼心脉的实体刀刃,或是振臂打碎那足可斩金断玉的流光。反正不论姜乐冥如何杀招齐出,那白衣小道总能闲庭信步地化险为夷,顺带一步步消磨着来自这位剑圣亲传弟子的弥天杀机。 “唉。”自称小道的男子眯起本就狭长的丹凤眼,人为地令那本就相随其中的阴森更甚了几分。“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肯对你动死手吗?” “关我屁事?”姜乐冥为那白衣道人送上了几乎是原封不动的四个字。 “欸我他妈...”小道下意识地骂出了声,却是在话刚一出口的瞬间就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在这幽静的空间中,那一巴掌的脆响便显得格外刺耳:“你小子....行...我不跟你计较!” “怎么,这时候才想起你作为道人的责任了?”依旧保持着防御姿势的姜乐冥趁机讥讽道:“我看你还是有些觉悟的嘛。” “欸不是,我真的很好奇,以孙鹰谲那犟脾气,老头子怎么可能受得了你?”白衣道士极其困惑地挠了挠头:“难不成你还真是他孙子?” “我是你爷爷!”完全没有和谈意思的姜乐冥朝地上吐了口痰,咧嘴狞笑道:“到底打不打,不打就放我出去!我还赶着回老家呢!” “小子....”白衣道士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中稍起的波澜:“听小道一句劝,现在的江湖已经不是以前那座死气沉沉的江湖了,以后说话可千万别那么冲,要不然啊,遇到一个脾气没我这么好的,你死不知道怎么死的,知道吗?” “难不成我还要跟那些特地跑来找我麻烦的人低声下气地套近乎?”姜乐冥向前弓了弓身,同时双脚摆出一前一后的架势,箭在弦上的迫切已是显而易见。“其他人或许可以吧,但抱歉啊,反正我是不可能做得到的。” “那好歹也得讲讲道理不是?”白衣道人自从其在姜乐冥的面前现身以来就几乎一直都在语重心长地进行说道,除开那在东门换得惊鸿一瞥的邀客飞剑外,迄今为止,他都未曾有过再一次的主动出击。“敌意什么的,有还是没有,一般人或许瞧不出来,但以你的本事,不应该看不出来吧?毕竟我可没有做那些刻意收敛的小动作啊。” “欸,牛鼻子道士。”姜乐冥轻笑道:“其实我之前也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对我很好,也像你一样,一直都没有展示过任何针对于我的敌意。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应该不是什么好事?”白衣道士将身子向后稍微倾了倾。 “他把放火我家烧了,把我妈妈活活烧死了。”姜乐冥本是挂着微笑的脸瞬间变得无比阴沉,眨眼之际,一道掠芒就在道人的注视下赫然惊天。 “铛——”这一次,白衣道士的神情不再云淡风轻;这一次,面对着那再起锋芒的忆寒,白衣道士举起了他的粗糙木剑。 第四百五十九章 试舞一曲天下无 “看来不揍他一顿,他是不肯乖乖听话的了。”白衣道士举剑的同时,在自己的心中暗自呢喃道,看着那个就在木剑彼端,动辄便将大有玉石俱焚之气魄展现得淋漓尽致的姜乐冥,白衣道人轻轻翻转手腕,不光是连带着木剑,更是一并带起那手持忆寒便是无所畏惧的姜乐冥一起,向顺时针方向进行有条不紊的悠然侧转。 朴实无华的桃木剑保持着几乎已经是超凡入圣到连旁人都察觉不到的气机内敛,纵使没有半点峥嵘流露在外,却依旧让姜乐冥惊觉自己在恍惚间便如同身陷一汪难以脱身的深邃泥潭,泥潭没有怎么表露自己那咄咄逼人的架势,反倒还大大方方地纵容姜乐冥在当中随意催动着神念做那奋力的挣扎,不过任凭后者如何努力,在白衣道人手中得以如山岳般雷打不动的桃木剑不仅一样不落的照单全收,更没有展示出半点关于临近极限的征兆。 等到姜乐冥沉入丹田的那一气可算是盛极转衰后,全身上下除了衣服外就再没有哪里配得上仙风道骨一词的道士陡然将那柄甚至于完好无损的木剑从僵持之中顷刻剥离,这妙到毫颠的瞬间正好卡在姜乐冥一气初歇而次息未起的节点。 这时的姜乐冥哪怕仍然保持着对周遭环境的细致感知,可他却是什么也做不了,被迫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那柄木剑横空而来。 气机的道理说来玄妙,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两字合二为一的结果,一是气脉,二是时机,气脉在各个不同时机所能施展出的千面之术,便是气机的精髓所在。 当然,凡事只要是论及时机,那必然不可能是永远一帆风顺的了,总会有如浪涛般的起伏相随左右,而修行者所做的,不过是竭尽所能地将这起伏之间的频率收至最小而已。毕竟起伏出现的频率越小,象征着破绽的时间也会越短,只要这样一直不被抓住致命的破绽,气气相生从而生生不息,所谓的百战不殆,也就有了可能。 当然世上绝无完人,不论是问鼎天下的豪杰,抑或是可以名流千古的圣人,他们都做不到真正且绝对的完美,最多只能是无限趋近于那咫尺天涯的一线罢了。 这个世界上不缺有被人围攻至死的“武圣”,一对一,或许他们确实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一旦落进了动辄便是千人,甚至万人剿杀一人的境地里,任那武圣有什么天大的本事,都不可能玩出花来。为什么?无他,不过是冥冥中的气机规定罢了。 单打独斗,敌我双方或许会因为形势的变化而对各自气机判断产生一定量的误算,导致一场本来就可以三两招轻松结束的武斗,被硬生生拉长到不死不休的境地,且多半都是两败俱伤的凄凉结局; 可一旦战事发展到“正义凛然”的以一敌多,有千百万双眼睛一起盯着一个人打,任那人的气机流转如何能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完成,也迟早会有被抓住的那一刻,百万人的悍不畏死,光是拿命堆,就能堆死一批又一批的武林高手。 这也是为什么,前仆后继的诸葛铁骑曾让泽西州的武林沉寂了数十年的时光,直至昆仑初定之后,这才使之重新有了起色。 桃木剑斜锋劈在姜乐冥的额间,不光是于之耳畔炸出一声恰如轰雷般的嗡鸣,更是同时做起隔山打牛,将一抹清冷顺势拍进他的脑海,应顺姜乐冥的神识周转而运过他的奇经八脉,竟是暂时封锁了他与那早是情同手足的忆寒兵刃的联系。 在一瞬间不曾感应到主人号召的忆寒兵刃下意识地催生出极欲自保的念想,由此具象而来的,便是在姜乐冥掌中那顷刻间宛若山岳沉重的极致压迫,甚至无需与之鼻息可闻的白衣道士动手,只见已然双脚腾空的姜乐冥身形突然在空中一顿,紧接着整个人就被那恍然间可比肩山中巨石的匕首给整个人带成了五体投地的狼狈姿势。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可以谈谈了?”白衣道士轻飘飘地向后退出一步,脸色郑重地俯下身,目光平和地看着那个咬牙切齿的年轻男孩,淡然问道。 被忆寒将四指深锁于地表的姜乐冥有些吃力地抬起头来,由下而上地仰望着那个道士的眼睛,原本还是面无表情的脸庞突然勾掠起一抹阴险的冷笑。 下一秒,只见姜乐冥蓦然扬起自己尚算自由的左手,向空中振袖从而挥出一声宛如上弦重箭经大弩轰然送出的破空嗡鸣。只是那一手造就这威势逼人的嗡鸣的掠影,却是一早就在初出茅庐之前,便已不见所踪。 “还早着呢。”姜乐冥呵呵一笑,其心脉之中经由那木剑拍出的幽冷而铸下的枷锁更是同时伴着那破空刺鸣与这记颇为瘆人的轻笑而震出咔咔作响的裂纹。“毕竟我还活着呢。” 当姜乐冥才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有一声幽幽叹息紧随其后,那阵叹息的声音极其细微,却蕴含着丰富的情感,既有一些同情,亦有几分感伤,但更多的,是期盼,是希望。 在姜乐冥的眼中,站在他跟前的那个人,亦早已不是仙气飘飘的白衣道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半蹲在地上,用仅存的单臂托着腮帮子的男子,他那一双足可摄人心魄的异色双眸,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当中写满了期待。 “嘶....”对于姜乐冥现如今几乎已是病态的思维,白衣道士委实是头大到有些哭笑不得。虽然他是山上道士中除了师傅之外,辈分最大的大师兄,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那个众多师弟眼中的全知全能的存在,毕竟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正是连他都完全解释不了的。 一生中有大半岁月都在山上与那云山雾绕相伴的道人虽然并不清楚姜乐冥的身世,更不晓得究竟是谁害死了他的妈妈,但有一点,道士却是清楚得不得了——此时此刻,姜乐冥显然是把自己当成了他那个假想的仇人。 凝望着那张纵使嘴角已然溢出猩红血丝却仍然洋溢着冷笑的稚嫩脸庞,白衣道士在颇为苦恼地摇了摇头之后,两指顿时并住桃木剑柄,轻盈向上一挑,眼看升刃不过与虚无撞在一处,本不该有所动静的挥舞,却是在此刻震出一声犹如冷兵器短兵相接的清脆嘹亮。 素来坚不可摧的木剑,却是在经过这一次的碰撞后,拦腰崩成两段。 “顶尖御剑。”白衣道人以犬牙轻轻压住自己的下嘴唇,原本只是突显着阴鸷的丹凤眼中饶是第一次绽放出凛若冰霜的深邃光晕:“而且还是无形剑...看来这小子的身份确实不简单啊....” 比起压制姜乐冥时的单剑下劈便可一劳永逸的轻松惬意,应对此时无形犹胜有形的剑锋炫舞,白衣道人显然必须要更花心思才行,人或许会因换气而暴露自身弱点,但自集一念的御剑术却不会那样。 对付这素来被外界称作剑中舞者的御剑术,就只有与之共舞,直到耗尽其罡刃上附着的气息,任其自行消散这一条路可以选。 而天下剑客千千万,但真正做到了剑罡剑技双术冠绝天下无敌手,并且以几乎无与伦比的威能力压整座剑道江山,换来自己的一步青云的,纵观历史,好像就只有那么一个人。 看着陪伴自己多年,最终却是被那无形剑罡以摧枯拉朽之势斩成两半的桃木剑,白衣道人的眼中非但没有任何的气急败坏,反而还亮起了恍然大悟的色彩。 “原来是他?” “怪不得孙鹰谲那老头子也会心甘情愿地叫你一声师兄啊!以你的这些本事,要是换作以前的那个我啊,恐怕也会巴不得死死抱着你的腿,说什么也要让你收我为徒啊。” 顺势而为的白衣道人虽然付出了一定量的沉重代价,但还是成功逼走那无形剑罡的第一次冲锋之后,道人便已马不停蹄地踮起了自己的脚尖,踏步犹生莲般半浮悬在地端,纵使断成两截却仍然似藕断丝连般的桃木剑与脚尖相辅相成,如此双尖又在冥冥中与那遁隐罡气遥相呼应。 道士手中一向质朴的桃木剑,经过与那御风之剑的初次交锋后,虽是崩成两段,却也因祸得福地镀上了与之一脉相承的凌冽之气。 白衣道士提起左手于空中挥划,以光晕作丹青的食指在半空笔走似游龙,作符的书法风范不拘一格,时而如高山流水潺潺下,时而似惊涛骇浪翻涌来;既似一春随风来,得万里梨花俱开颜,又若秋风瑟瑟起,落荻花秋叶共逍遥。 因由光晕渐变起而带来的五颜六色,将一副横跨春夏秋冬的山水画卷循序渐进地铺开,将栩栩如生尽显于天地之间,不过是只一袖长的自然,却为这幽闭的空间赋予了堪称点睛之笔的颢气,使其终是超脱于那些傍依大世界而生的万千小世界,成为一方自有天象轮转的现实。 才刚一笔画就天地万物的白衣道士就恰好迎来了无形剑罡去而复返的第二式,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主动扬剑与之兵戎相见,反是放开了个人对于桃木剑的掌控,伸手抚摸那跃然纸上的春秋画卷,继而又向缓缓飘至跟前的木剑轻声低吟道:“试舞一曲天下无。” 霎那,春夏秋冬,山脉河流,汪洋大川,于转瞬即逝间赋予了这个世界无限生机的壮阔画卷悉数涌入那柄木剑的剑身,不光涤尽了当中外来锋芒,又将两截断剑重新合二为一,并在同时使之与那隶属于世界的浑然万化相互冥合,终成就一柄可意表天地的桃木圣剑。 “当初没能跟名盛一时的剑圣交上手,这一件事,哪怕到了现在,也是我心底的一桩憾事。”白衣道士喃喃自语道:“不过既然上苍又给了我这么个机会,我自然是不可能放过的啊。” “青台山道士酌清,在此献丑了!” 说罢,天地落有一剑,剑身桃木。 第四百六十章 二魂 “在我死之前,我感觉这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荟萃了一副天地画卷的桃木剑前,卷起一阵似微雨时的浅淡薄雾,雾中有一剑若隐若现,而在那腾空的玄剑上方,则是站着一位身影不尽清晰的男子。 大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子从容不迫地抬起单臂,视线同时回转到那个半瘫在地上,嘴中血如泉涌的姜乐冥身上,在那里,似乎有人正在冥冥之中与其互作联系,只可惜在二人之中,谁都无法确认彼此的确凿存在。 不过有一点,是御剑男子可以确认的——那个按理说该是半蹲在姜乐冥身前的另外一位,在面对着那个甚至不惜玉石俱焚的小男孩的时候,其眼中点缀的神采,应该与自己对于姜乐冥的情感别无二致。 “武道人才凋零,之前,一人莅临巅峰之后,往往一呆就可以呆上整整一辈子,曾经那可谓是群雄并起的江湖,已然不复存在了。”负手而立的男子缓声道,全然没有将那与自己几近咫尺的桃木剑放在眼里,不再朦胧的五官率先显现出一对只以猩红作为主色调的眼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都在想,是不是正是因为世界的武道趋于没落,冥界才会有恃无恐。” “就因为那样,我才会选择去劈开那座混沌未开的昆仑之山,想着为这天下的武人铺出一条康庄大道。只可惜开山了之后,我却没有机会去亲眼看一看这天下的新态。”男子摇了摇头,语气当中略有无奈与遗憾:“比起那个‘我’所看重的儿女情长,我,最看重的到底还是这天下的武林,是这江湖的香火延续。” “就让我看看吧,青台山的小道士,让我看看我那最后一剑开得的昆仑,到底值不值。”男子大袖一挥,仅有的单臂沿虚空进行抓握,瞬间的牵引为之勾来身下正形当坐骑的长剑。 经此一握后,剑锋当即悬空而立,借由此势,五官已然尽显天下人间的男子顺而弹出两指,指尖晶莹闪烁着与之眼瞳如出一辙的幽光,并以此由下而上地抹过那柄仍是游离于虚实之间的剑身,使之终是得以超脱于当下法则的限制,以实体形显于世。 周身不再有雾气朦胧的男子左手凝剑侧挥,以斜锋直指前方那在桃木剑的带领下,恰如大军压境的“世界”,至于原本空无一物的右袖,却在这一刻“长”出了右手,五指启张其二,贴着剑格向前平出,一路划至剑锋尖端极点。 于庞然世界前,不过形似米粒之珠的两者瞬时合而为一,瞬间绽放出那令骄阳也要为之汗颜的刺目光华;置于背着一方世界负重前行的桃木剑,也终于在此刻率先斩出了“春”之气。 犹如轻盈春风和睦飞的剑气不缀丝毫张牙舞爪的烟火气,可就是这平平淡淡的扶摇,却能在掠过半空的时候于天际扯出无数道深不可测的裂隙,令那碧蓝色的天空仅在须臾间就已披上了千疮百孔的袍衣。 春夏秋冬,草木山川,天涯海角。 一柄桃木剑,十刃过无痕。 “那个‘我’既然收了你做徒弟,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是也把你当成徒弟咯。”是敦煌,却又感觉不是姜乐冥熟悉的那个“敦煌”的男子在面对春刃的千钧一发之际,却仍有余力分神望向那个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的男孩,用他这一生来,甚少出现过的温柔声音,轻吟道:“他传给你的东西,记得去好好练,等到哪一天练成了,能够以自己的力量打过这个青台山道士了,就去极北之地,那里有他留给你的礼物。” “还有啊,记得保护好那个女孩儿,虽然她从来都不是在叫我‘爹’,但至少,我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了。”双眸猩红的敦煌淡然一笑,旋即闪出一步,以奋不顾身的姿态,悍然闯入那表面上看不过春风拂面,实则却是暗流涌动的雷池。 “师傅?”后知后觉的姜乐冥擦去嘴角淌下的鲜血,忐忑不已地朗声道,却最终还是迟了那么一步,已经只身冲入春刃的“敦煌”,显然无法再分心做出回应了...... “青台山的狗道士!”长眉孙鹰谲在街上东闪西挪,时而踏步碎龟裂,震出嗡鸣巨响的同时腾空而起;时而又飞身如魅影,在长街上神出鬼没;可无论他怎么做,却始终逃不开那阴魂不散的桃木剑,那柄不过三尺的粗糙木剑犹如一座蔚然入云的大山,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孙鹰谲唯一的必经之路上,又不讲任何道理。 众人远远地看着那个在街上宛若疯子一般狂本来狂奔去的老人,每个人的眼中除却莫名其妙之外,更多的还是吃惊,既吃惊于老人那身形恰如昙花,得以在街上随意闪现的通玄本领,又震惊于老人的出言不逊。 青台山的名讳可不是谁都能叫的,作为泽西州上的第一仙山,其山上坐镇的仙人,是整个泽西州,哪怕是南溟帝国的皇家子弟,见之也必要拱手作揖的大人物。它的存在,对于普通人来说,更是连望尘莫及都做不到。 每个人都会因为不同的事情而或喜或悲,但在泽西州上,却是有那么一件事情,是能够让整座大陆上的居民,全都无一例外地为之感到发自肺腑的骄傲的——面青台。 泽西州上的普通人,人人都将能够面见青台山的道士当成是这辈子最大的幸事,哪怕只是远远地瞧上一眼,他们都会为之感到欣喜若狂。 就是这么座在每个人的心中堪比神话传说的仙山,现如今到了那长眉老人的嘴里,却是成了落俗且腌臜的东西,这叫在场各个巴不得直接就把青台山的名字当成神仙供奉起来的平民百姓如何能忍? 孙鹰谲的一时口快,换来的是整条长街的群情激愤,哪怕长眉老怪早前已然对外展现了自己尤为不俗的本领,但毕竟是数量颇多的人群嘛,里头自然是不缺自视甚高的卧虎藏龙之辈的,也就是在孙鹰谲被那柄木剑再一次逼回平地的时候,已然有一众对青台山恭敬有加的江湖人士,或仗剑或佩刀,带着盛极的气焰,愤然来到了肚子里憋着一股气正愁无处释放的孙鹰谲面前。 “喂!老头!你骂谁呢?!”腰佩双刀,手上还不伦不类地提起两把长剑的男子是一众江湖人士中最先开口的那一位,厉声的叫喊显得中气十足,显然并非是随波逐流地跑出来,只为凑凑热闹那么简单。“那座神山是你这种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头也能叫的吗?!还不赶紧跪下面西请罪!” 原本只是意冲天上那柄木剑的孙鹰谲突然听见这么声极度唐突的叫喊,当即侧过脸,以冷冽至极的眼眸瞥了那全身上下拢共四把兵器的男子,先是不屑地勾了勾嘴角,随后果真面西,不过并非是应顺那男子的要求般下跪请罪,而是朝天伸出一指,继而破口大骂道:“青台山的狗屁道士!欺软怕硬的狗东西!你们怎么还不死啊!!” “臭老头你找死!”作为出头鸟的男子将手中双剑沿前后姿态摆出架势,右脚踏前的同时向下侧压,令其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一只瞧准猎物,正蓄势而发的猎豹。下一瞬,男子瞬身而出,四刃在空中划出彗尾寒芒,乍一看威势无穷。 置身于漩涡的孙鹰谲看着那不知好歹的男子,心中没由来地浮现出另外一幅画面。在以前的某一天,自己也好像跟这个男人一样,自以为是地悍然前突,寄希望于一击制胜,然后就被那不晓得尊老爱幼的家伙用两根手指夹住了自己曾意想借此风流一世的长剑,稍旋手腕,就被他扳成了两段。 那一日,孙鹰谲不光提前预知了那一位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男子的出现,更是从那个目无尊长的男人身上,变相学到了除开剑技之外的另一点——为老不尊。 眼看那极盛锋芒就要杀到跟前了,孙鹰谲却是不紧不慢地向前递出右手。在看也只会看个热闹的旁人眼中,现时的老人不过是在做以卵击石的勾当罢了,毕竟这世界上能够以肉身撼动杀人不眨眼的冷兵器的高手,怎么可能会像大白菜一样,路边一抓一大把啊? 而事实也是正是如此,单就孙鹰谲个人那趋于老迈的身躯而言,确实是无法与那锋芒毕露的双剑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针锋相对,那不现实。但是,孙鹰谲可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做啊,他的递手,不过就是为了接下来的合手做准备罢了。 就在持剑男子即将马到成功之际,嘴角一直挂着坏笑的孙鹰谲终是以一记无比炫目的极光,向世人揭示了其嘴角微笑的背后含义。 瞬间蔓延而出的白光瞬间包裹了孙鹰谲与那义愤填膺的男子身体,而那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碍于那刺目炫光的诞生,众人被迫只能洗耳恭听。 在一阵又一阵的叮呤哐啷过后,白光终是在一声刺耳的哀嚎中落下了帷幕。在众人全神贯注的眺望下,一道衣衫褴褛的狼狈身影自中倒飞而出。 那人浑身上下都弥漫着扶摇升腾的青烟,至于那四把作为叫板资本的兵器,则是无一例外地全都离他而去了。 男子化作一枚炮弹轰入人群,一开始还有人打算尝试去接一下,可一经感受到其身上几乎咄咄逼人的外来气焰后,众人便在霎时间呆若木鸡,没有一个敢于为那男子施以援手。 虽然来时大家都带着满腔义愤,可到了真正关键的时刻,这么支散漫的临时军,最后也只会是选择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出头鸟轰然坠地,摔得不省人事。 这就是散军的缺陷所在,路边找来的那些所谓“同袍”,其实真的很少会出现那能够让自己放心将后背尽数交于其手的一类人。而事实上,如果不是孙鹰谲在最后犹有收力,那个真正敢为人先的家伙,就怕是会被当场摔成肉泥了。 “别浪费老夫的时间了,你们要么就一起上,要么就一起滚。”孙鹰谲将手中的兵刃碎片随手这么一抛,那些看似锋利无比的银面刀片,在接触到阳光的那一刻,就已烟消云散。“懂?” 第四百六十一章 辉煌 “妈的一群怂包,滚开让老子来!”当孙鹰谲仅以一人之力就将那一众鱼龙混杂的所谓江湖人士震慑到话都不敢多吭一句的时候,人潮却在此时渐次而开,犹如江水遇礁般沿左右对半而开,自中缓步而来的,是一位骑着灰皮毛驴,顶着一颗足可反射太阳光的光头的老人。 就在他骑着毛驴刚刚抵达人潮边缘之际,老人当即飞身下“马”,飘飘如仙的一脚悍然正好落在大街之中一块略微突起的石砖上,将之摁回地面的同时,又以此借势,于众目睽睽之下踩出一圈蛛网龟裂,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嗡鸣与足以使人东倒西歪的动荡,灰袍老人于场中化作一道任谁都无法忽视的耀眼光束,径直扑向老来仍旧意气风发的孙鹰谲。 两位同样是年逾古稀的老人顷刻间扭打在一起,随着二人互不相让的气焰勃发,一条在襄阳城中不过是最为朴实无华的街道,仅在顷刻间就已蜕变成足以让人眼花缭乱的绚丽战场。 比起那落俗的刀剑相撞的铿锵悦耳,两位老人在此刻的针锋相对,则更像是晚间并列高挂的两颗明星,彼此各放光华,用以争夺那最为璀璨的头衔。 “邓夙启,你发什么疯?!”炫光环伺下的孙鹰谲赶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抬手拨开了邓夙启那一记已然丝毫不顾及友人情面,只追求于胸膛处一击必杀的冲拳,将之引向左侧方堪堪避过后,回过神来的长眉老人当即向半路杀出的邓夙启怒声质问道:“我现在没空陪你玩!” “你以为我在玩吗?孙鹰谲?”对于孙鹰谲的高声厉喝,邓夙启更是毫不示弱地与之瞠目相对:“师兄居然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掳走,呵呵呵...这么一来啊,孙鹰谲,你活着还有什么用?!不如去死啊!” 比起常年都是冷眉冷眼,表情尤为淡然的孙鹰谲,平时表现得都是大大咧咧的邓夙启真发起狠来,却是连孙鹰谲都有些压不住。 后者才刚刚借力打力地避开那一记直勾勾的冲拳,却又马不停蹄地迎上了来自光头老人左拳的如刀横扫,这次扫拳不光带起了仅以肉眼观望就能瞧出势大力沉之意的掠芒,更有如同长鞭挥空般炸起的嗡鸣震响,两者一体共生,又携以极致的压迫,逼得孙鹰谲不得不将双手叠成十字,以此与那尽显峥嵘的横扫去硬碰硬。 结结实实挨下了邓夙启这怒火攻心的一击,孙鹰谲顿时失了岿然不动的重心,双脚尽管仍然贴地,却依旧是不可遏制地往斜侧方飞速划去,等到长眉老者重新拾回自个儿对于身体的掌控之后,脚上那弱不禁风的布鞋也已彻底寿终正寝。 好不容易才重新站定的孙鹰谲望向邓夙启的眼神却并没有多少愤懑,反倒是充斥着在平时几乎称得上是稀世珍宝的感激之情。这还是有史以来,孙鹰谲第一次向亦敌亦友了大半辈子的邓夙启表露出如此的情感。 “要是师兄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杀了你,我说到做到。”没有乘胜追击的邓夙启宛如一座怒目金刚伫立在原地。而在他的头顶,则悬有一柄做工不甚精细的桃木剑。那正是此前束缚着孙鹰谲的无解枷锁。 “师兄绝不会有事的,我发誓。”孙鹰谲面向邓夙启,扬手在自己的胸前重重地砸了两下,下一秒,老人的身影便在邓夙启的注视下,瞬间化作无形清风中的一员,沿大势往东而去,眨眼无影无踪。 “你才是该骑驴的那一个。”目送着孙鹰谲消失的邓夙启讥笑道,昂首望向那柄被“移花接木”到自己头顶的桃木剑,无可奈何般叹了一口气:“得亏是李丹青上一次没有意气用事,将那道士当场就宰了,不然的话,师兄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凶多吉少了。” “不过真没想到啊,那小小道士居然连青台山的酌清老怪都请得动,应该就是这一辈的掌门人了吧。”邓夙启负起双手,慢慢悠悠地往马车走去,身边跟着那一只摇头晃脑的小毛驴。 “不用了不用了。”来到马车边,邓夙启冲那刚刚才翻身下马,正准备拱手作揖的郭洪摆了摆手,示意其无须多礼,就当郭洪恭敬不如从命之时,光头老人反倒还把捆在毛驴脖子上的缰绳顺手递交给了有些发懵的郭洪,而后又冲他咧嘴一笑,淡然道:“帮我看好这只驴就好了,等那长眉老怪回来,你就让他坐这个。” 从惊变之初就因那令人目不暇接的变化而感到一头雾水的郭洪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在邓夙启的轻咳催促下连忙点头道好,这就赶忙用双手牵着毛驴,乖乖地护在车门边上,寸步不离。 对于那炫光中所发生的一切,境界根本比不上两位老人的群众们自然是无从得知的,不过有一点,众人倒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就是先前敢于对青台山大放厥词的老人,现已在那锋芒更甚一筹的光头老人手下,彻底“灰飞烟灭”了。 如此一来,几乎等同于干了件为民除害的壮举的邓夙启自然而然就成为了众人口中的风云人物,老人一辈子不求名不求利,却是在这一天,成功做到了让众人都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深感佩服。 “打得好!干得漂亮!”不明就里的老百姓在侧高声呼喊着,至于那些起先神完气足且又趾高气昂的所谓“江湖人士”,则无一例外地赶在这波此起彼伏的浪潮中,飞快遁入人潮,顷刻间不知所踪,只留下那个仍然在地陷中不省人事的光杆司令,两眼直冒金星。 对于一众百姓的叫好,邓夙启却是感到有些啼笑皆非,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其实不久前就曾亲自动手,与他们心中那个不可一世的青台山道士有过拳脚之争,到时候,他们的表情又会怎么样?邓夙启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手虚摁,向着众人朗声说道:“都散了吧。” 有了言辞颇为和善的逐客令却仍犹不欲归的众人依然在此起彼伏的热潮中为邓夙启呐喊庆祝,但后者早已对此不屑一顾,他转头向一旁领驴的郭洪微微颔首示意,随后便轻描淡写地扬起缰绳,驾马驱近于那个彼此一早就约定好了的东边大门。 只是不论是孙鹰谲抑或是后来居上的邓夙启,两位纵横江湖数十载的老人,都未曾留意到车厢内产生的异动。 在那只有两位女生的车厢里,比起躺卧在床上的娇弱女子,明显要更加惹眼的银发身影,早在孙鹰谲飞身下马车,开始与那柄桃木剑针尖并对麦芒的时候,就已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与之一脉相承,足可以假乱真的气息滞留其中,从而营造出自己犹在于此的假象,至于她本人去了哪里,便是鬼神,也无从得悉...... 春夏秋冬四季,草木山川。桃木剑的一世画卷,御空而行的男子全都一一斩去,除开隆冬的寒风刺骨是他用了两剑才得以完全破去的之外,其余的或温煦,或炎炎,或肃杀,或巍然等等等等,俱是被其一剑劈成漫天星光飘零。 一剑更比一剑的锋芒层层套叠,可男子的身影,却是不可遏制地呈现出每况愈下的情形,好不容易才显现出不再模糊的五官的他,现如今却又已几近于初临时的形象,甚至还要更糟,除却抓握长剑的右手仍然凝聚如实体之外,其余三肢包括躯体在内,全都不约而同地显示出若隐若现的朦胧迷离感,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因风而消散一般。 至于那柄悬于其面前的桃木剑,则依旧有气焰最盛的两界——天涯海角——作为身后强而有力的支柱,等着男子去一一破解。 至于脸色煞白的道士酌清,也时不知从何时起就已悄然出现在桃木剑正下方的半空,他在空中保持着半蹲的姿态,抬起头,目不转睛地仰望着那个唯我独尊的身影,唯吐纳间掺杂着清晰可见的颤抖,显然,自画天地并以之作为桃木元神的手笔,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使出来的。 保持蹲姿的酌清额间垂下了一缕苍白如雪的发丝,在一众乌黑的秀发中,显得格外抢眼。白调垂发更似乎具备着感染的能力,正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周遭的黑发,使之于一呼一吸间如隔三秋,跨越时空与岁月,自青年的澎湃一路飞腾至老年的沧桑。 两人同样浮空,却是有肉眼可见的高低之分,一如谪仙人与真正的天上仙人之比。 “春夏秋冬,草木山川。”比酌清位处之地还要更上一层楼的敦煌蓦然挥手,震开了萦绕在剑身上的土川灰黄,令那一尘不染的银光顺势得以再临人间:“剩下两剑,该是天涯与海角吧?桃木作身,却能勾勒出这么十剑,还真是不容易啊。” “这十剑,本来是该在剑圣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祭出去的,结果却是迟了这么多年。唉,时光似箭,岁月如梭,少年不再是少年,游人也不再为归人。” “你觉得只凭这十剑,真的就打得过当初那个双魂合而为一的我了?”缀有赤红双眸的敦煌意有调侃地缓声道。 “怎么可能,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自个儿还不清楚吗?”半蹲在天上的酌清伸出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抹,捞起一片不足为道的纤小星辰,放在指尖摩挲:“剑圣是何许人也,我又是何许人也?我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完全不可能与剑圣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又怎么可能会有打得过这么一说?” “我只不过和很多人一样,都想着与那昂首挺胸地走上金字塔的天纵之才,来一场堂堂正正的较量罢了。”酌清苦笑道:“毕竟剑圣可是能够剑斩昆仑的真仙人啊,哪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比得上的?” “你可是道人。”敦煌好心提醒道。 “道人就不是凡夫俗子了嘛?我辈证道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这天下开得昆仑,可几百年几千年过去了,仍是一点苗头都见不着,唯独是剑圣,一剑就给那破山给劈开了,这么一比,合着我们不就是庸才嘛?” 听着道士的牢骚,敦煌先是愣了一会儿,这才哭笑不得地说道:“这天下,像你这种有自知之明的道士,还真不多见了。” “见人有所为,却不想着如何从他人身上截长补短,而是想着如何去摧毁别人,使他们变得比自己还要短,然后再美其名曰地说自己才是这天下最好的。正是因为没有自知之明,没有一颗学徒之心,曾无比鼎盛的道门才会变得外强中干啊。” 酌清仰望着敦煌真正不可一世的身影,苦涩笑道。 第四百六十二章 羁绊 曾经最为接近于天上仙人的道门,却没能在时代的洪流中恪守本心,最终偏离了那颗纯粹的赤子之心,开始与仙道贵生,长生成仙的初始目标渐行渐远,甚至一路没落到今日空有山门于人世,不见仙人复回生的窘迫处境。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哪怕是作为青台山道门中不世出的奇才,被各种期望加身的酌清,仍是无法突破那一层因为无数先人的误入歧途而铸造的孽缘,无解的枷锁渐次融化成一层层厚重的灰霾,始终盘旋在这一辈道人的心头,永远挥之不去。 所以,当酌清仰望着那个比起自己更要显尽仙人之姿的剑圣时,他的眼中难免也会浮现出五味杂陈的情绪波动。毕竟敦煌所站的那个高度,在这广袤人间,素来都是道门中人最为神圣的归宿,只是,那个无比耀眼的历史,已然一去不复返了。 桃木十式说是旨在问剑,却又何尝不是酌清一人的意气用事,哪怕早已拥有了一气化三清的神通,哪怕连元神都可以做到返璞归真,酌清却依旧只能囿于在人间可谓是不上又不下的谪仙人身份,在他的眼中,那祥云缭绕的仙界就近在咫尺,偏偏又触不可及。 酌清一向都认为自己对于这种早就命中注定的事情已经看得很开了。于己身已然足以称之为无悔的努力到头来仍然无法突破天地的无情枷锁,如此不甘的事情,早在很久很久以前,酌清就应该已经释怀了才对。 可是,当他几乎是一步步目睹着那个时代的剑圣昂首阔步地踏上云巅,并以单剑斩落人世所有束缚,成功登峰造极,进而超凡入圣之时,酌清自认为早就一如止水的心海,却是无可避免地翻起一浪浪轩然大波。 自己花费了百八十年的悠久岁月,在那前人留下的古迹上摸爬滚打,吃尽了无数的苦头,一身遍体鳞伤,最终却还是只能矗立在山巅,仰望着咫尺天涯的天上宫阙,作那望洋兴叹的喟叹,叹自己的命数如织,慨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为什么,一个不过花了二十多年,在江湖上以武证道的匹夫,却偏偏可以一路平步青云,以几乎是飞升的掠影急速,从山脚奋起直追,不过十余年就已超过自己长年累积得来的修为不说,更是在后来一气呵成地冲破云霄,仗剑于天上宫阙前,以超然之色,去面对那些鞭麟笞凤的天上仙人,甚至可以与后者平起平坐。 如果说目睹着敦煌一步成仙仅是唤起了酌清心田中自觉消弭,实则不过沉寂良久的不甘之情的话;那么,当他看见剑圣哪怕是在面对仙人时,却仍然保持着我行我素的傲然姿态,一点不将道门最为推崇的仙人放在眼里之时,酌清的心中,便立刻燃起熊熊怒火。 偌大的天下,任何人都可以在道门子弟面前指手画脚,甚至于指着后者的鼻子破口大骂,一向好脾气的道教中人对此并不会表露出多少的怨愤,大多都可以,也只会是一笑置之,便将此事就此作罢; 但是,这偌大的人间,任谁,都不能在道门子弟面前,对天上的仙人展示出任何的不敬,哪怕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暗讽,也能够在一瞬间令平日里和颜悦色的道人为之雷霆大怒。辱骂仙人,亵渎神明,比起站在道人面前颇为直接的恶言詈辞,在后者心目中,要严重百万倍。 敦煌仗剑临天阙,这一行为,早已有了不敬之嫌,而后来的轻蔑,更是直接坐实了他蔑视仙人的行为。如此一来,于情于理,酌清都有了要向那一时间风头正无两的剑圣问剑的理由。 本就在人间山巅坐望天阙的酌清在目击了那一切之后,立刻动身去往青台深幽处闭关进修。拥有青山与绿水的青台山,偏偏还有一处极为惹眼的酌红丝带静悄悄地躺卧在其幽静处,且是一年四季都处于无人问津的凄凉状态。 由不知从何处席卷而来的落英铺成得桃红色地毯一路延伸至一颗参天的古木,在那足足五十多人环抱才能勉强抱住一圈的树干上,则缀有一个深邃的树洞,不大不小,刚刚好足够容纳一人自由进出。 走进树洞,复行不过几步,便能于那不知为何居然能够穿透树干,渗射入其内部的金阳环伺中,望见又一棵开满芬芳绝艳的桃花的桃树。 桃木与古木共生于一处,且并没有如一般杂生草木般错综复杂的盘根,这么两棵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奇树,其实是在共享着完全一模一样的树根。 不论是眼下的奇木抑或是树洞之外,那铺满整整二十里的粉意落花,若是任选其中任何一个去跟道士们追根溯源,有幸能够拥有这整座青台山作为道观的道士们,不论男女老少,全都会不约而同地拍起胸脯,眼中亮起无比骄傲的神光,朗声回答道:“这些,都是我们成功羽化成仙的师叔师伯们留下的宝藏!” 青台山上向来都有这么一句流芳百世的美言是众多道士自登山的那一刻起,就会铭记在心的。青台山上的道士,只要未来羽化成仙,便必然会在这二十里的仙路上,留下或百或千片不等的桃色落英,那些采撷天地灵气并为己所用的落花永世不会凋零,会一直以充沛的灵气,默默守护着青台山这一道教圣地。 若美言并非夸大,每一位驾鹤西去进而羽化成仙的道人在离去时,都会于青台山上留下这么些芬芳扑鼻的鲜花,那么,这能够铺满整整二十里的落英,其实就已经说明了曾经的青台山,究竟有多么的辉煌。 酌清在那树中树里闭关修炼了十余年,期间斩下了生长于古树之中的桃木,以无比质朴的手法将其雕刻成共计六把桃木剑,并以这六把剑作为未来一切功法的根基所在,经过十余年废寝忘食的苦心修炼,终是练成了现如今让虽是残魂,但锋芒明显不减当年的剑圣都会亲言称赞的桃木十式。 只可惜人算往往不如天算,等到酌清终于圆满出关了,那个本可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存在,却是出人意料地彻底销声匿迹了。 在这人间,登峰造极者,不论情愿与否,都会自然而然地与天象有了冥冥之中的联系,如此一来,除非是主动斩断这抹联系,放弃个人早已超凡入圣的实力,不然,他们是绝对无法逃过同一类人的眼睛的,更别说还有观气之法作为辅助的道人了。 刚出关的酌清不论是心境抑或是修为,俱在历来所能达到的顶峰,可就是这样的他,却无论如何也感应不到那抹属于剑圣的凌冽之气。后者那本该是这人间最为闪耀的气息,在当时,就如同被别人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一般。 气息的消弭往往只取决于一点——人之身死。人只要一死,再怎么强盛的气息,也必然会因为没有形体作为依托媒介的缘故,慢慢消散在这个人间。至于其消失的速度,则在乎于气息本身的强度。 以时年得以越天阙,与天人遥相呼应的剑圣举例,他若身死,其气息消散则约莫需要八年,而这段时间与酌清闭关十余年的日子彼此间并不冲突。 正因如此,再加上整整三年的搜索无果之后,哪怕再怎么心有不甘,酌清也只能是无奈地接受了剑圣已死的事实,自仰望剑圣神威那一天起就一直在心中起伏不断的涟漪,也因此逐渐趋于平静。 等到酌清再一次感受到那股熟悉到早已刻骨铭心的气息时,已经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了。在那昙花一现的瞬间,酌清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将心中的怒火死灰复燃,他的思绪与注意,就被那天地间骤然响起的巨响给全部带了过去。 其出窍的神识漫步在那如梦似幻的朦胧之境,顺应着冥冥中的呼唤,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层层的迷雾,等到眼前的雾气由浓化浅时,酌清总算是如愿以偿地再一次见到了那人的身影。 只不过,彼时在酌清心中纷飞的情绪并不是他一直都自以为的愤愤不平,而是恰恰相反,当他又一次成为见证者,遥望着那哪怕仅剩独臂,却犹有剑斩天下之志的敦煌转身面向那座云雾缭绕的高山时,酌清的心中,却是充满了激动与敬佩。 那座高山,那座压断了天下江湖人前路的高山,那座道人穷尽数辈都对之无能为力的高山,终是在敦煌毅然决然的挥剑中,被彻底一分为二! 从那一刻起,当酌清亲耳听见了那一声声仿佛是来自九霄之上的哀嚎响彻天地,并看见有无数落羽自蔚蓝苍天飘摇而下后,这位青台山的道士,可算是明白了那位剑圣为什么会在当初于仙人面前流露出对其不屑一顾的态度了。 那座隔断了天下所有人晋升道路的山峰,其背后的始作俑者,可不正是天上仙人么? “此番想来,我这一生,做的所有事情,好像都是为了自己啊。”那一天,七窍流血的敦煌仰天大笑:“那么这一剑,就让我难得一次为天下而斩,为天下众生,去劈开那本就不该存在的天门吧!” 第四百六十三章 最高的敬意 当一剑横空,在无数幽然目光的注视下力劈华山,将那一座天人铸下的高山一分为二后,再一次有幸见证此情此景的酌清,终于明白了自己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超越不了剑圣的事实,本来单从实力而言就已根本无法望其项背的后者,现如今偏偏又在心境与作为上突显了自己义无反顾,只为天下谋的高尚情操。如此成就,无论是在入山为道的最意气风发时,抑或是刚刚出关之际,精气神俱达巅峰的酌清,都做不到的一件事。 为人所不为,能人所不能,这不正是天上仙人最为纯粹的本质么?这一刻,酌清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究其一生都只能囿于谪仙人的半步之境,而那不过“草野”出身的敦煌,却能步步登天,成为人间唯一之圣的塔尖人物。 正正是因为各自截然不同的心境啊! 人世浮尘虽有天人设下的门槛,但天人仰仗的,不过也是天地之间冥冥的法则。他们能够设法立门,将许许多多的凡尘俗世人隔于陌陌红尘之中,但却永远抹除不了人们登天为仙的可能,只因后者,是这宏宇浩渺的天地赐予人间的无上至宝。不过是寄人篱下的所谓仙人,又有何德何能,去与那广袤无垠的天地叫板呢? 等到酌清目睹了昆仑初定的那一刻,这位将一生都奉于青台山上的道士总算是看透了,看透了自己向来当作人生目标,为道门当成毕生追求的开昆仑,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而做的,他们要开的昆仑,是为天下道人重新铺设出那一条云山雾绕的登仙路,而不是为了普天下之众生。 所以他们耗费百世心血都只能无功而返。 而那独臂仗剑的剑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朗笑中,充斥着为天下苍生而求的真挚,也正因如此,那一剑才能唤得天地共鸣,不光是粉碎了天人们苦心经营的昆仑,更将那一众纵使登仙,内里心境却仍是与迂腐之辈无异的天上道人们,顺势给清扫了干净。 剑圣留给这人间的,是最为一尘不染的崭新天地。在兴许未来的某一天,重新拾级而上的俗世仙人或会重蹈覆辙,再一次立起那被一分为二的天门,来隔断本该为一体的红尘与仙界,但至少现在一切安好。 无论是昆仑初定,抑或是向自己揭示了天上仙人的本质之恶,不论先后,只任其中的哪一项发生在酌清的面前,就已足够后者向那迷雾中的明灯投以毕生以来最高的敬意。 “原本,这最后的天涯海角,我是想着将毕生所求的仙气尽数汇于其中,将之分为两剑,好跟鼎鼎大名的剑圣,来一场玉石俱焚的较量。”酌清扬手招来与剑圣并排而立的桃木剑,剑身之上间有棕蓝两色,以刃芒中线为分界,彼此泾渭分明,互不相干。 “可拜您所赐,小道这才得以亲眼看见那仙人的丑恶嘴脸,又明白了这人间与仙界,到底不过是一家的事实。”酌清苦叹一口气,左手贴于剑格之处,顺着剑脉一路下划,以界外人力,将那毫无瓜葛的双色光晕渐渐杂糅在一起。“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所谓的天涯海角,实质也不过是这广袤世界中的一员,就像是飘渺仙界与凡间一样,根本没有强拆分家的必要。” “所以,我只剩下这最后的一剑了。”待到双色终于完美融合在一起,勾勒出桃木剑原色的时候,酌清有条不紊地站起身来,速度并不快,也没有那宛如猛虎下山般的威武,整个人更像是村井边上的老叟,有些吃力地拎起才打满的水桶,昂首望天。 “小道斗胆用这一剑,向为天下树立新杆的千古剑圣,致以我崇高的敬意!”酌清朗声道,天地间犹有共鸣与之齐响,二者于交错之中,终是汇成一股酌清毕其生之所求,却在数十年间皆无所获的玄妙之气。 “浑然一体,方成气象;心志澄明,自可登仙。”提剑霸空的敦煌浅笑着望向那自不上不下的悬空中缓缓升至与己身并肩的高度,与那雨夜屠夫如出一辙,却少了噬心怒火的赤红双眸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欣慰:“看来昆仑初定果然是有了效果啊。 “小道必会将剑圣所留之物发扬光大,定不会使之蒙尘!”酌清一边说着,一边横剑于身前。道人的双脚此刻正与与肩同宽,右脚稍稍后移,令其以侧身面对身影几近于飘渺的敦煌,双手握剑,将桃木举至肩膀上空,自玄妙气起就更显圆钝的剑锋指向敦煌。 随着酌清的神机一动,桃木剑锋顷刻在苍穹处铺设出一路闪耀星辰的玄仙之气,当中洋溢着坚定不移的信念与决心。 “不必了。”敦煌微笑着回绝了酌清的好意,正当后者因这突如其来的淡言而略感惊奇之际,随着剑圣下移的目光,道士很快就在那个挣扎许久却仍是无法脱离于地面无形束缚的男孩身上找到了答案。 “我的传承有他们,就已经很足够了。”深情之余,敦煌的赤红双眸中,亦有幽蓝的光晕一闪即没。“我知道你想借这十剑将我的神识从那灰飞烟灭的结局中解救出来,好意我就心领了,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气力了。因为我已经救不回来了。” “怎么可能?!”酌清的震惊几乎脱口而出。 “哟呵,原来你还真想着怎么救我呢?”敦煌突然的话锋一转让酌清瞬间愣住了,当后者才反应过来敦煌先前自信满满的出言不过只是为了套话而已,脸色瞬间垮下来的同时,其双颊亦是多了几抹红晕。 “呵呵。”敦煌轻笑着摇了摇头,就“地”盘腿而坐,顺手将长剑横放在双膝上,柔然道:平静地望向不远处的酌清,他并没有选择在这前半句的问题上过分纠结,而是淡然地解释起后半句地来龙去脉来:“之所以说我已经没救了,是因为在那一天,我除却开山,还顺带尝试着去杀了个人,只可惜没能彻底将其杀死。” “杀人?”手中木剑既是已然返璞归真,那么片刻的等待,对于尘埃落定之事而言,也不会有多大的影响,但就算是这样,酌清依旧没有放下挎在肩膀的桃木剑,对待这件自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风险可能,他也不敢冒险。 “确切来说,是一个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混蛋。”敦煌摆了摆手,指缝间隐有和风吹袭而过,裹挟着剑身上的锐气,顺势使之得以昭示于天下。“一个比天上仙人还要棘手的存在。” “什么?”酌清瞪大了眼睛,一辈子都在青台山上度过的他,虽是饱览群书,所读之作,却无一不是撰写着道法的古经,至于比起道教历史还要更为悠久的冥界,他当然无从得知。 “不过嘛,单论做人,他还是比那些仙人要厚道一些的。”敦煌将五指面向自己,食指与大拇指相扣于一处,由后者轻轻地摩挲着前者的指尖。“但就大局而言,他的存在,却几乎威胁到了世界的存亡。” “心胸狭隘的天上仙人不过是过河拆桥,而这个人,满脑子却都想着该怎么把河填了,并在填好的土地上,让自己的种族得以生根发芽。”敦煌向前俯了俯身子,故弄玄机道:“你们道家不是擅长观气么?之前有没有感受到一股似乎完全不属于这个这里的气息突然在世界之中开始流转?” “当然有。而且,归根结底,我之所以会在这里,也是因为那股宛如从死境吹来的荒凉气息呢。”酌清点头道。 “啊那个不是。”敦煌急急忙忙地说道:“你还有你那师弟在之前感受到的气息,是我家姑娘散出去的,她的气息是最特别的。还有我提醒你们一下啊,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动谁都行,就是不能动我家姑娘,不然,那个小伙子,还有我,都不会放过你们的。这一点我想你本人应该很清楚了吧?” “恐怕得永世难忘了。”酌清瞥了眼纵使四肢瘫软在地,却仍是锐意昂起头来,死死盯着自己身处之地的姜乐冥,苦笑道。 地下的姜乐冥早在敦煌身形初临人间的那一刻,就已经无法用肉眼去感知酌清与敦煌的存在了。此时此刻,在他眼中的世界,其实就是片一望无际的蓝天,哪怕是敦煌与酌清此前几乎不遗余力的针锋相对,离那战场中心不过百米之遥的姜乐冥也同样浑然不觉。 但就算是这样,他仍然可以抓住酌清在现如今几乎是沧海一粟的气息作为线索,并凭借第六感的指引,死死地盯着那乍一看平平无奇,实则暗流涌动的天空。 “所以,那个人究竟是谁?”酌清深吸一口气,刻意向左边闪了闪身子,原意是想避开姜乐冥的灼人目光,可不曾想自己才刚一挪位,那如利剑般直刺人心的视线就又跟了过来。 “列君生,冥界的主人。”敦煌云淡风轻地说道:“一心只想着带领冥界重回巅峰,在他们那里,毋庸置疑是个极好的领袖,可在我们这边,他便是一个不可不除的祸患。” “列君生......”酌清在心底记下了这个名字,正当其准备继续刨根问底之时,敦煌却是冷不提防地举起了平置于膝上的长剑,身形于空中稍稍一顿,下一秒,便已恢复了踏空矗立的潇洒姿态。 “以后啊,你还是多出去走走比较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已经把道理说得明明白白的了。”敦煌和颜悦色地抬起手,将锋尖当仁不让地指向酌清的手中剑。“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正好时机合适,也是时候让我领会一下你的第十式了。” “时机合适?”酌清稍蹙眉头,心中的直觉让他感觉敦煌的话里有话,而事实也与他所判断的别无二致。 “让你再感受一下我家姑娘的气息,方便你下次出山的时候,好绕道而行!”在酌清不明就里的眼神注视下,敦煌哈哈笑道。 比起九霄之上的二人对酌,地面究竟是何种的寂寥,相信只有口中溢血刚止的姜乐冥,才会有最为直观的感受。 当姜乐冥略显吃力地翻过身的时候,一声清脆至极的悦耳呼唤霎时响起,仅在瞬间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找到你了!”清悦伴随着犹如烟花升空而绽放的银光扑面而来,于姜乐冥的眼前凝聚成一片绿意盎然的别样画卷,画卷的正中央,站有一名银发女子,正向自己伸出手来。 “雪儿?”姜乐冥甚至来不及呢喃出声,就被那女生一把给揪了出去。 第四百六十四章 终章 这是一片茂密至极的森林,剑麻丛生于参天大树的簇拥之下,两侧锋锐的利角贴合着粗糙树干而刻画出生长的纹路,日晕于绿叶的缝隙中费尽千辛万苦地穿透而来,最终只留金纹二三坠于平地,供那些于罅隙中挣扎求生的野草予来之不易的温煦阳光。 当姜乐冥被那银发女子以不由分说的力度从那玄妙不已的空间中揪出来之后,不知是女生刻意而为,还是后者为了救他已然穷尽了自己的力量,再无法控制后续万千的可能性。总而言之,姜乐冥最初的落脚点正是一枝早已因风雨洗礼而显得摇摇欲坠的树丫。 原本就连承载同气连枝的树叶都显得吃力的枝桠,此刻却又迎来了这么一位突如其来的客人,当即便不堪重负,甚至没等到姜乐冥双脚踩定,只听一声清脆的断裂声骤然响起,多灾多难的男孩便立刻体验了一种直落云端的刺激感受。 若非是下方恰好有灌木丛充当缓冲之物,只有五体投地这么一种结局的可能加以抉择的姜乐冥必定要比现在摔得还惨,虽说同样不会死,但五脏六腑中的震荡指定不会如现在这般手下留情。 救他脱离那片与世隔绝的空间的银发女子此刻已经不知所踪了,只留下四肢仍然无力的姜乐冥自个儿在丛林中摸爬滚打。头晕目眩的姜乐冥经过一段时间的匍匐后,总归是借助一棵岿然的参天大树而缓缓站了起来。 他用双手死死抓着树干,双脚颤抖着支撑起自己几乎与那将断未断的枝桠位于在同样处境的身体,遍布血丝的眼眸荟萃着闪烁的神韵,正寸步不移地盯着身下那株倔强而生的摇曳野草。不知名的草蕨上已经浸染了鲜红的色调,那是他嘴中溢出的鲜血的杰作。 “刚刚我好像见到了师傅...还有雪儿姐....”姜乐冥强忍着头痛欲裂,开始在自己从借势出剑以来就一直显得朦胧不已的记忆海洋中遨游,可无论他怎么努力,最终却都只能在那无比秽浊的湖水中捞得些许大概景象,而并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幕幕的光景。 “从我使出那一道御剑式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姜乐冥将额头抵在粗糙的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一剑用出去之后...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变了模样...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 “想不透就别想了。”恍然间,一声柔然的嗓音犹如天降甘露,于姜乐冥的脑海中赐下一点清明。清凉犹如生生不息的春风拂面,不消多时,便已扫清了姜乐冥周身上下的剧烈疼痛,使之不再需要背仰大树才能勉强站立。“你现在的情况,还是抓紧调整呼吸的好。” “你是...”姜乐冥虽闻其声,却未见其人,但与之前在马车上的反应相比,这一刻的他,却是少了几分敌意的瞬息流露,那阵柔和的声音,非但是他本人特别熟悉,就连其体内因在那场大战中大发神威而不得不陷入长时间休眠,几乎是七天醒一天的黑雀,亦是在同一时间,下意识地散发出若隐若现的亲近。 “不过是才几天没有过来看看你们而已,我可没想到这次过来,你们竟然连家都搬了。”一袭紫衣的江鸣羽一只手牵起穿着洁净连衣裙的女子,一只手拨开耸拉下来的树枝,从边上的密林中踱步而出,嘴角挂着一抹无奈的微笑:“不过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让我找到你们了,不然啊,白小姐指定要扒我一层皮。” “怎么...怎么会是你...”姜乐冥皱了皱眉头,纵使四肢的气力已然在江鸣羽的插手干预下悉数回归,但气息的紊乱,却仍是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彻底解决的难题。 “怎么不能是我?”江鸣羽耸了耸肩膀,回身望了望那个早就对树上果实望眼欲穿的女子,轻笑着松开了紧握住她的手,任其自在逍遥的同时,又缓声道:“帮人一定要帮到底,这是我的原则,而且,白小姐还特地下了‘命令’让我好好照顾你们,我又怎么可能把你们置之不理呢?”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姜乐冥撩开垂到眼帘之前的发梢,不解地问道。 “是紫熏帮的忙,当然还有雪儿的功劳。”江鸣羽反手指了指那个乘着花船一路上飘的女子,淡然道:“之前启灵的时候,紫熏与雪儿有了灵魂层次的联系,只要她们任意一方想,随时随地都能做出交流,也正是因为有了雪儿的指引,我们这才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你。” “你这小子,还真行啊,居然真的敢把雪儿孤零零地丢在那边,真不怕到时候做梦,你师傅在梦里揍你啊?”江鸣羽幸灾乐祸地笑道。 “我是被人强行抓过来的...”姜乐冥朝着那个与自己姓氏读音一样的男子翻了个白眼:“不然我怎么可能会把雪儿单独一个人留在别的地方...对了!那个道士!” “放心,这里安全的很。”江鸣羽摆了摆手,衣袖鼓动出一抹浅浅的光晕,蒙上姜乐冥的双眼,使之得以目睹那紫障的滔天气势。“那人追不过来的。” 说罢,江鸣羽索性直接席地而坐,丝毫不在意自己做工精细的紫衣究竟会不会因此而染上地面的泥泞:“对了,既然你们都能出断面山了,雪儿那边应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至少,表面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从江鸣羽口中得悉不会再有后顾之忧的姜乐冥先是长舒一口气,然后才苦涩说道。 对于雪儿的真实状态,姜乐冥实在是拿捏不准。毕竟他又不是什么神仙,没有直接窥视他人内心的通玄本事。想要知道一个人究竟释怀与否,说到底也只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一条路可以选。 “这样啊。”江鸣羽点点头,柔声道:“不管怎么讲,至少也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了,慢慢来吧,反正这种事情也着急不了。” “是啊...”姜乐冥附和道,紧接着,二人便是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寂。无言中,姜乐冥的视线在不知不觉间瞄向了那个站在树枝上的女子,那个据说是江鸣羽摘花以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花仙:“对了,你和她,发展得怎么样了?” “你个小孩子问这个想干嘛?”江鸣羽以白眼对之。 “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平辈兄弟来看的啊,你却把我当成小孩子,伤心了...”姜乐冥嘟囔着说道。 “哟呵,还能一字不停地说那么长的话了,你怕是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江鸣羽一举从地上跳起来,顺势掸掉屁股上的灰尘,然后催促道:“差不多了就赶紧给我起来,我还得把你带回去呢,雪儿等着呢。” “先说说你们到底怎么样了,满足满足我的好奇心嘛。”姜乐冥诚恳地央求道,却没能换得江鸣羽哪怕一丝丝怜悯。 “赶紧的赶紧的!”江鸣羽不由分说地一把揪住小屁孩的耳朵,原意是大步向前的,可还没走几步,就有一声娇柔的呼唤从树冠上悠然传来。 “亲爱的。” 嗯,什么都不用解释了。 “哦~~~”在姜乐冥意味深长的揶揄中,江鸣羽强忍着心中的怒火,略微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向那位捧着两颗果子,一脸巧笑嫣然地跑过来的女子。 “这两颗果子熟透了,特别甜,要尝尝嘛?”紫熏将果子拱手为江鸣羽奉上。 “额...一会儿吧...一会儿吧...”江鸣羽顿时有些羞赧地收下了一颗果子,将其放进自己的口袋:“咱们先把这家伙送回去再说。” “我不着急啊,大哥大嫂,你们随意。”姜乐冥反手一切,打落了江鸣羽揪着自己耳朵的右手,顺势一个斜步闪身,让出了一定的私人空间予那赫然已成神仙眷侣的男女自由消遣。 “大哥大嫂?”再怎么说也只是于人世浸染了堪堪不过数月时光的紫熏当然不可能立刻了解人世俗语的全部含义,所以,当其听到这明显有揶揄调侃之意的四个字的时候,她也只是有些好奇地歪了歪脖子而已。 “我一会儿跟你解释啊。”江鸣羽苦笑着摆了摆手,紧接着转身就瞪了姜乐冥一眼,“赶紧跟我走!别让人雪儿等久了!” “好的,我一定会走得特别快,保准不耽搁你们宝贵的时间。”姜乐冥哈哈一笑,才打算迈步的时候,突然间气血上涌,不单止是仰天喷出一口以深棕色为主调的鲜血,更是眼前一黑,瞬间便晕了过去。 “姜乐冥!”在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见的,是江鸣羽焦急的呼唤...... 在某座古老祭坛的正中央,正盘腿坐着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男子的身前,则插有一把由桃木所铸造的长剑。 男子此刻正闭目养神,紧蹙的眉宇更是不时有所颤抖,且次数越发频繁,似乎很快就要苏醒了。 “嗯...”睁眼之前,男子先是闷哼一声,紧闭的嘴角更在同一时间渗出丝丝猩红色的鲜血,随着他的双眸渐渐启张,一直都守护在他面前的那柄木剑,其身形则是在迅速消散,犹如酷寒的冰雪偏偏遇上夏日的骄阳,在那几乎无可抗力的压迫下,存世已有数十年的古剑,终是在男子的泰然注视下,化作一滩清水,魂归于自然大地。 “剑圣真不愧是剑圣啊...”白衣道人正是此前在那空间中有幸与剑圣相会,并斗胆以十式向敦煌问剑的酌清:“哪怕只是余魂残魄,其威势却也同样不是我等能望其项背的...” “这偌大的天下竟有如此一人,是何其的荣幸啊!”对于那陪伴多年的桃木剑的消弭,酌清流露出任何的感伤之情,与之恰恰相反,现如今的酌清,其心境正处于有生以来的最高峰。 虽然说酌清的气息已然不复此前谪仙人的浩渺,但他心中的世界,却是比以前的狭小要广袤许多,日后能够抵达的高度,也不再会止步于谪仙人此等不上不下的尴尬层阶。 “人之初,性本恶。哪怕是天上仙人,原来也不曾能够放下这种本性啊。”酌清缓缓起身,语重心长地感慨道:“天下人不可得不公。既然贫道在今日有幸能与剑圣打起交道,那么今后,就由贫道将这股意志,继承下去吧!” 第四百六十五章 不打不相识 经此一番神游之后宛如醍醐灌顶的酌清眼中充满了澄清的神念,两鬓自斑白再度转入墨黑,待到拂面清风将属于自己的年轻姿态悉数奉还之后,已然锐意出山后便不再返山的道士笼袖扬手,转身向那烟云浩渺中的青台山深施一礼。道人敬的不再是天上仙人,亦不是身上这袭道袍,酌清此刻拜的,不过是那峰峦迭起的山峰在这数十年来对自己的养育之恩罢了。 “求道者,应为天下不为仙。”酌清浅言呢喃着,而后从其袖间取出一根细长的红绳,将其扬入空中的手法不算怎么出神入化,却又偏偏像是变戏法一般,使那根红绳在绷直的一瞬间凝固成形,更是随着道人手腕的轻轻抖动,进而化作一把仅有锋芒而无剑格剑柄的利刃,高悬于半空之中,无声等候着道人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差遣。 “帮我把这句话告诉师傅吧。”酌清屈指弹出一点晶莹,犹如水晶般的雨滴不偏不倚地坠在剑锋的正前端,使之除却原本的锐不可当之外便再无任何神韵的剑身顷刻间拥有了宛如点睛之笔般的灵动之色。 待酌清一声令下之后,剑锋顿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声,在几阵可谓是肉眼难视的抖动过后,剑锋化成一道横空掠影,拉拽出一路的破空爆鸣,往那在云山雾绕中受尽天下人推崇的青台山激射而去。 飞剑既携带着酌清自幡然醒悟后的觉悟,又有着道人苦口婆心的劝谕,但至于这赴往青台山的一剑究竟能否改变其师傅那老来却是愈发根深蒂固的思维,身为这一剑的始作俑者的酌清,却不敢有所推断。 这一次的“意气用事”,酌清等同于把自己放在了与青台山的对立面上,哪怕他是山中除师傅外地位最为崇高的师叔,在背离青台山之后,也难免会遭到山中同门的穷追猛打,日后该如何去处理那必然的手足相残,成为了当下酌清最应该考虑的当务之急。 不过,留有狭长丹凤眼的白衣道人却是一点不在乎这些繁琐的小事,送剑之后,他甚至就再没有远眺青台山一眼,只是以灼灼目光直视着天上骄阳,嘴角勾起这辈子唯一一次油然心生的微笑:“就容贫道在这个新兴的江湖中,好好走一遭!” 朗笑荡袖,也就是大风起的一瞬间,白衣拂影流转,犹如一道遮天蔽日的白雾于恍然间拔地而起;同时间,极远方的高山上,恍然间传来一声明显怒火攻心的尖啸,跟着就是一阵穿云裂石的浮光激荡,带着兴师问罪的气势,浩浩荡荡地飞来这座古朴祭坛。 待那一行人瞬身落定,迎接他们的,就只剩下了一袭洁白如雪的道袍。道袍之下虽然无杆,却偏偏不妨碍其高挂于半空中,犹如战场之上迎着狂风而猎猎作响的旌旗,尽情舞动着那义无反顾的魄力。 这一行自青台山上飞奔而来的道人均由年逾古稀的老人所组成,当中为首的那位,其实际年龄更是足以称得上是“高深莫测”,哪怕是青台山资历最老的道士,也不知道这位老人今年究竟多少岁了。 老人虽然年龄成谜,但单从他那精神矍铄又鹤发童颜的长相上来看,一般人也不大可能会将其归类到老怪物的行列之中,多数也只是将其当作一位堪堪五十出头的知命老人而已。 “掌门。”一位长相甚至要比其为首之人更要沧桑百倍的老人此刻却是毕恭毕敬地走上前来,双手并于肩同高,向之深深作揖后才沉声说道:“小师弟这厮应该是一时糊涂才会说出那样有辱仙人的胡话的,其背后绝非是小师弟的本意。所以请容我带上二师弟,三师弟他们下山,把小师弟抓回来好好教育一番,山高路远,就无需掌门您老人家亲自出马了。” “要是你们真能抓回酌清那家伙,老夫连这趟山都不会出!”掌门伸出一根比寻常女子都要修长许多的食指,悬在与实际身份是酌清的大师兄的老人眉心之前,厉声道:“你们这些年来对于酌清的纵容,真当老夫没看见吗?” “老夫还没瞎,酌清究竟是一时糊涂的意气用事,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老夫看得一清二楚。”掌门冷冽说道:“传老夫谕令,即日起,将酌清逐出山门。日后,凡我青台山弟子,在外见到酌清,杀无赦!” “掌门,这......”大师兄原本还想着帮小师弟酌清开脱几下的,可这抹好心最终却仍是在掌门的一记冷眸中逐渐偃旗息鼓,无论再怎么不情愿,他也只好与众位师弟们一起拱手应许道:“弟子遵命!” 跟随掌门一同来到祭坛的青台山弟子很快便在掌门老道的挥手示意下不见了踪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道士,很快就只留下青台山的翟姓掌门仍然于此不动如山。 掌门负手而立,看着那不知不觉间转变为残破不堪的祭坛,浅浅叹息一声后,起手由左至右地挥过,令那尚存一息的祭坛彻底灰飞烟灭。 “仙人立昆仑,天人隔断魂。”翟掌门轻蔑一笑,眼带深意地望向那白衣道袍正飞舞的方向,以满不在乎的口吻漠然道:“从哪里搬过来的狗屁歪理,还挺押韵。” 对于那极度碍眼的白衣道袍,掌门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意犹未尽般一再眺望后,摘取了其背后那根无形的桅杆,任之得以自由翱翔在这人间。至于掌门自己,则并没有一再展示自己神出鬼没的神通,反倒是施施然转过身,特地以与一般老人无异的步伐,慢悠悠地走向飘渺青台山的所在。 在那个至今仍是记忆犹新的早晨,发丝依旧如雪的翟掌门,就曾这样慢慢悠悠地走回青台山,只不过那时候,他的右手牵着一个眼睛里对这广袤人间写满好奇的小孩子。 “这孩子叛逆得未免有些太晚了,”翟掌门的脸上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才会表露出难得一见的无奈。“也太声势浩荡了。” “既然你说要为天下证道,那老夫我就拭目以待吧;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真的做到了,老夫会恭喜你;而如果你失败了,老夫再不济也会把你带回山上安葬的,就放心吧。” 翟掌门或许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酌清其实就站在某处树冠顶峰,远远地眺望着老人孑然一身的背影,抿紧双唇,眼中更是五味陈杂...... “喂喂喂!老人家,等一下等一下!” 此时此刻的江鸣羽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啊,早先处理姜乐冥突如其来的昏厥就已经花了他大量的心思,现在又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长眉老人,不由分说地就对自己大打出手。 老人的一招一式可谓是毫不留情,次次都冲着毙命追去的!可偏偏江鸣羽还要抱着时下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姜乐冥,根本腾不出手来做应对,被迫只能靠双脚在森林中四处狂奔,以此躲避老头子的咄咄逼人。 “臭小子!有种你给我站住!”孙鹰谲一边追着江鸣羽的脚步,一边怒气冲冲地呐喊道。 “老人家您把拳头放下来我就不跑了!”江鸣羽转过头,“不甘示弱”地叫道:“不然您抡着个砂锅大的拳头,这叫咱哪敢停啊!” “哼!”孙鹰谲没心思再跟江鸣羽玩下去了,脚下步伐轻刹,随之将手置于胸前,连掐三诀,于虚空中招来一面厚实的墙壁,正好拦在江鸣羽的必经之路上。 仅仅只有一面的墙体在落定后,却偏偏如同无骨一般沿四周蔓延而出,不过须臾间便把江鸣羽好似笼中鸟一般团团包围其中。 “把师兄给我还回来。”孙鹰谲阴沉着脸,缓步来到四方八面俱是密不透风的囚笼中,直面那不知从何处冒起的紫衣,寒声道。 “啊?师兄?”江鸣羽愣了愣神,好一会儿才在视线于老人及姜乐冥之间的反复横跳中反应过来这位长眉老人的言下之意其实是在意指自己的怀中人,“您说姜乐冥是您的师兄?” “我数三声。”孙鹰谲非但没有应答的意思,就连原本就已经足够阴沉的脸色,亦在此刻加重了几分:“一!” “等等等等!老人家,如果他真是您的师兄的话,您就打错人了啊!我跟他是认识的!我和他是朋友啊!”江鸣羽一脸焦急地解释道:“您打成自己人了啊!” “二!”孙鹰谲举起俨然有光焰熊熊燃烧的右臂,气势如虹。 “老人家,您要我怎么解释您才会相信啊?!”江鸣羽急急忙忙地喊道,摊上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老人,除了无可奈何之外,江鸣羽在心底的镜湖就捞不出其他的什么东西了。 “三!”没有留有任何情面的倒计时如期莅临终点,随后,孙鹰谲果然毫不留情地挥出重拳,有四方无形墙壁所铸造的囚笼造势,他这一拳的悍然,江鸣羽避无可避。 “唉...”江鸣羽本来是不想向老人动粗的,却没曾想自己居然会被逼到如此境界,眼看着那一记夺命铁拳御风而来,他没可能一动不动地呆愣在原地。 所以,他轻轻跺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紫雾顷刻流转成型,汇成一颗正张牙舞爪的龙首,以宛如铜墙铁壁般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挡下了孙鹰谲的冲拳,轰天气浪由二者碰撞的地点做为圆心,对外炸出一圈圈震耳欲聋的爆鸣。 初级交锋的结果是,江鸣羽身形依然如故,而身为主动者的孙鹰谲,身形却是飞速后遁,脚步更接连几次踉跄,险些直接跌坐在地上。 稳住身形后的孙鹰谲眼中泛起了更为严肃的精光,老人以一记潇洒的挥拳震碎了萦绕在指缝间的紫雾,右脚于地自前而后地划出一道玄圆,将身形顺势侧立。 “老人家,第一,我真不想伤害您,第二,我和姜乐冥真的是朋友,还是交情算深的那一种朋友。”江鸣羽一边以神念示意本想乘胜追击的游龙回到肩旁盘旋,一边不厌其烦地劝说道:“我没必要骗您吧。您这要还是不信,等他醒了,亲自问一问不就好了。” “呵。” 听着孙鹰谲得又一冷哼骤起,江鸣羽知道在这固执的老人面前,本意是想“和气生财”的谈判这会儿铁定是没戏了。 “吼——”龙首对外发出低吼,既是对于孙鹰谲的启衅,亦有对于江鸣羽吃瘪的嘲笑。 而就在龙首鼓弄出的声响刚刚收歇之际,孙鹰谲的身影也刚好瞬形而至。 第四百六十六章 江家独苗 老人转瞬而至的身影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掺杂任何的显赫威能,虽然乍一看来势汹汹,但实际上却是具不折不扣的纸老虎,就连那本来是复刻着起初第一次交锋,且明显会要更胜一筹的拳罡,待其真正作用于龙首之时,偏偏如同一片落叶拂过水面般,愣是没能兴起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波浪。 “障眼法?”江鸣羽看着老人的身影骤然化作点点星光,于自己的跟前飘然而逝后,当即低声做出了判断,在那封锁了四方八面的囚笼中,他飞速侧目,意欲追寻那眨眼间便可做到来去无踪的老人身影。 也就是在江鸣羽向左刚刚回眸的同时,不知何时,也不知如何就遁形于其身后的长眉老人立刻手起刀落,并而无缝的五指间满溢着无情的寒芒光晕,向着江鸣羽毫无防备之意的脖颈凛然斩去。 不论是对时机的把握抑或是对进攻角度的调整,孙鹰谲都毋庸置疑地做到了时下最佳的程度。 既然有看似坚不可摧的苍龙游弋于那紫衣男子的身侧,那么想要一击制胜,则必然要掘出一条得以避其锋芒的奇险之路,为此,老人甚至不惜耗费了大量的精气神故意营造出自己欲要与之硬碰硬的假象。 先前足以以假乱真的星光虚影虽然没能经得起龙首的攻击,甚至只在一次试探性质的碰撞下就已灰飞烟灭,但作为那“一叶障目”中可谓是至关重要的落叶,那道连气息都得以完美复制的身影,无疑是能使这场遭遇战快进到即将盖棺定论的胜负手。 一旦那掌中寒光落实于江鸣羽的脖颈,那么孙鹰谲就能拍着胸脯去保证,不论那颗紫雾缭绕的龙首再怎么趾高气昂,也断然救不回于顷刻间身首异处的主人。 只是,老人凭借于多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经验所铸造的老道,到了这一刻,却是忽略了布局之中可能是最不起眼,但往往都是最为关键的东西——轻视你的对手,往往比高估你的对手,来得更加致命。 不过这也不能全都归咎于孙鹰谲本身,毕竟他压根就不认识那个身披紫衣的家伙究竟是来自何方的神圣,加之萦绕其身的龙首虽同样不明出处,但它所绽放出来的威能,却是几近于孙鹰谲在心中假定的,江鸣羽所能达到的高度了。 长眉老人哪里会知道自己时下面对的,是在白家方兴未艾时,就已经以毒雄霸天下长达数十年的江家的现任家主,被天下所有用毒大家都寄以复兴厚望的江鸣羽呢? 所以,当孙鹰谲目睹着又一颗威能几乎与前者一模一样的龙首于深邃阴霾中亮起晶莹瞳孔之时,老人本是志在必得的信心瞬间跌落谷底。 这么一颗携以朦胧雾气作为悠长之身的龙首比起第一个凡事都以江鸣羽马首是瞻的龙头,明显要更加叛逆,同时更有个人的主见,翻身逼退孙鹰谲的同时,更赶在江鸣羽还来不及授意的千钧一发,犹如上弦之弩箭,发则雷霆万钧地扑向老人防线大开的胸膛。 如果不是孙鹰谲没有拼着老命想要尝试去做那不畏生死的玉石俱焚,而在那再现龙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挡下了自身布局已久的迅猛拳罡时,心境为之一沉的老人当即选择与那反冲的力度保持一致,又一次倒飞而出的话; 如果不是有那一堵堵虽然无形,却又切实存在的囚笼为其卸去了龙首的穷追猛打之势的话,孙鹰谲确信,仅凭那电光火石间便可令天地亮起璀璨的掠影流星,一定能够在自己胸膛位置瞬间开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大窟窿,当是时,自己绝对会死,且绝无幸免于难的可能。 可真的是那铸成囚笼的墙面救了自己么?再次于紫衣身上吃了大亏,直到撞上一棵大树才堪堪止住倒飞身影的孙鹰谲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略微有些挣扎地缓缓起身,同时又向不远处虽置身于对决之中,却仍然可以腾出空来板起脸训斥那颗龙头的江鸣羽投以无比复杂的眼神。 两次交锋下来,毫无疑问的是,孙鹰谲眼前的那位男子很强,如渊如狱的气息甚至做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让孙鹰谲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彻底看个里外透彻。 这名紫衣此时带给孙鹰谲的感受特别像数十年前那个仍然健在且年轻的男子带给自己的感觉,但两人却是走在截然相反的极端,当年的男子是锋芒外露到恨不得向普天宣告自己的只手遮天,而时下的男子,则讲究如行于江湖中的道人一般的气息的极度内敛,这种人往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势必要一鸣惊人。 起初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孙鹰谲才会在初见时就下意识地把江鸣羽当作是那个青台山的牛鼻子道士,这才不由分说地将满腔怒火一股脑地全丢在莫名其妙就被当成替罪羔羊的江鸣羽身上,不容其辩解地对之大打出手。 可结果自己却是偏偏好死不死地跟几十年前犯了个一模一样的错误,重蹈覆辙到了几乎完全一致的地步,如此,孙鹰谲只能是自认自个儿在这是岁月如梭的时光中,似乎真的没有多大的进步。 满面愁容地凝望着那个有双龙伴身的江鸣羽,孙鹰谲缓缓咽了口唾沫,双手虚按,将周身上下流转着余威的紫雾尽数逼出体外,长叹一口气后,他有条不紊地举起双手,改起初的进攻姿态为防御,于原地不动如山。 毕竟这一场本就不会降生于世的较量,是他一手促成的,既然如此,孙鹰谲说什么也要把后果全盘接下才是。 本来还想着自己能够用有死无生的志气在那双龙荟萃的紫衣手中拼个两败俱伤的孙鹰谲,在目睹了另外两头龙首的幡然降世后,连整个人的眼神都在顷刻间变得麻木起来了。 孙鹰谲抽空本源中的一切,兴许还能与两颗龙首斗个你死我活,但在四颗威能几乎一致的龙头面前,这位长眉老人压根就没与之讨价还价的机会。 “老人家,不打了吧?”孙鹰谲的一脸麻木映衬的,是江鸣羽嘴角勾勒出的无奈之情,眼瞅着那个已然是呆若木鸡的老人半晌没有一点儿动静,江鸣羽旋即摇了摇头,大手一挥,将那或而张牙舞爪,或而偏安一隅,或而叛逆非凡,或而乖巧伶俐的四颗形态各异的龙首悉数收入袖中,恢复了起初如文人般的儒雅之色:“您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来找麻烦的。” 江鸣羽才说完,那看上去坚不可摧,实际却一直徘徊在摇摇欲坠的处境中的囚笼顷刻奏起一声清脆的爆鸣,进而一传十,十传百,令那原本是海纳四方的囚笼瞬间炸成漫天飞雪。 自始至终,孙鹰谲并没有收回自己留在囚笼上的神念,而江鸣羽除了垂手之外,就再无其他多余的动作。 一时间骑虎难下的孙鹰谲正愁还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一尴尬处境呢,自背后突然响起的马蹄声却是恰到好处地给了老人一个台阶下。 “江叔叔。”孙鹰谲刚一侧目,一道银发的倩影便从其眼角余光处跑了过去,等到老人的视线追着那道身影重新落到那不远处的紫衣身上时,届时的孙鹰谲,甚至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哦,雪儿啊!好久不见,你恢复了怎么样了?”江鸣羽微笑着看向迈步跑来的雪儿,柔声问道:“身上还有没有哪里是你觉得不太舒服的啊?” “没有了,应该都好得差不多了。”对于江鸣羽除真挚外不掺杂任何其他多余情感的关心,雪儿回以叫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而后,银发公主的视线下移,落在了又一次陷入昏迷窘境的姜乐冥身上,眉头轻轻皱起,有些担心地问道:“姜乐冥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检查过了,没什么事,就是跟别人打架的时候用力用太猛了,让他好好睡一觉,休息会儿就行了。”江鸣羽把姜乐冥的身子当成背包般向上挎了挎,呵呵笑道:“这小子,睡觉睡得不安分就算了,还时不时吐个血来吓你一下,险些把我衣服都弄脏了。” “哈哈。”多半都会是敷衍性质的微笑到了雪儿这边,却是一点都听不出随便的意思,她那纯粹而真挚的情感流露一如往昔,既不藏掖,亦不掩饰。 恍然间,雪儿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轻拉自己的裤脚,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只浑身雪白的兔子正用嘴叼着自己的裤脚拼命向后拽,希望以此引起女生的注意。 看着那个不惜费尽千辛万苦也要换得瞩目的兔子,雪儿眼带宠溺地摇摇头,俯下身用双手环抱住雪兔的前肢,将其举入空中后,又将右手手掌垫在它的后腿下,使其得以“趴”在半空。 “嗯?”江鸣羽的视线才刚一扫过那只兔子,他的眼中当即便闪过一抹讶异之色,不过他并没有于第一时间将吃惊化作言语表露出来,而是在略加思索后,于慎重中选择了沉默无言,只是附和着说道:“这是你养的兔子嘛?还挺漂亮的。” “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我一睡醒,它就在我床边了,我不忍心赶它走,就把它留在身边了。”雪儿简单地交代了自己与雪兔相逢时的来龙去脉。 比起江鸣羽和雪儿几乎是寒暄家常一般的朴实无华,姗姗来迟的邓夙启与一马当先的孙鹰谲,这两位从来都互看不顺眼的损友,时下的对话则更为针锋相对,且是邓夙启单方面地碾压着无论从哪个方面进行反驳都要显得苍白无力的孙鹰谲。 “看你这样,没打过?”打量着狼狈不堪的孙鹰谲,邓夙启深表“同情”地啧了啧嘴,随后起手打了个响指,不一会儿的功夫,俨然与仆人没啥差别的郭洪牵着毛驴来到两位老人的面前。“那没什么好说的了,一会儿,你就坐它吧。” “你...”孙鹰谲瞪了转脸吹起口哨的邓夙启一眼,原本还想着不究逻辑地骂他几句来着,却突然感觉到心脉中传来一阵不容小觑的悸动,一瞬间便已干扰到了他的正常呼吸,险些跪坐在地上的老人连忙用右手抓住自己的衣襟,并希望借此外力调整那不知源起何处的异常波动。 可无论孙鹰谲怎么做,那才起就已凸显根深蒂固之意的波动却怎么也无法动摇。 “喂!老头,你怎么了?!”邓夙启瞧出了不妥,赶忙搀扶起孙鹰谲瘫软的身体,焦急道:“你可别吓我啊!” “呼...吸...”孙鹰谲含糊不已地说道。“是...毒...” 没等邓夙启听清楚孙鹰谲到底在嘟囔什么,一道紫衣的转瞬而至就已接替了光头老人的位置,将孙鹰谲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只见那匆匆赶来的紫衣指尖犹有星辰,骤然坠于孙鹰谲的眉心,二者刚一交错,老人的身上顿时散发出犹如墨水般的灰黑气雾,恰似大江上的青烟,随波汇入江鸣羽的指尖。 “实在对不起,力没收住......” 第四百六十七章 馈赠 由胸腔直入五脏六腑的刺痛几乎剥夺了长眉老人包括思考在内的全部能力,当是时,他只保留了下意识的应激动作,这些动作能起到的效果极其有限,甚至于会变相催发毒素在老人体内的蔓延速度,而事实上如果不是江鸣羽的及时赶到,孙鹰谲恐怕就要真的在那个瞬间直接命丧黄泉了。 半卧在地的孙鹰谲眼睁睁地看着江鸣羽一如抽丝剥茧般从自己的体内抽出一条条纤小得跟水蛇什么两样的幽紫深线,又感受到自己体内原本不受控制的气息翻涌正逐渐趋于稳定。待到心悸的感觉宛如冰雪遇阳般融化得一干二净,甚至没有半分曾出现过的痕迹后,老人此时所能达到的状态甚至犹胜于巅峰。 “一点点心意,还望老前辈笑纳啊。”江鸣羽微笑着收回了自认为是有些冒犯之意的右手,歉意满满地低声道:“就当是我跟老前辈赔礼道歉了。” 早在雪儿现身后就已算得上是骑虎难下的孙鹰谲经此一遭后,瞬间就变成了几近于无地自容的状态。 老人非但是自己有错在先,误把“忠良之士”当成了“奸诈小人”,现时那“奸诈小人”的以德报怨,亦更像是一把无形中的利刃直戳老人的胸膛,让已然平复如故的孙鹰谲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人不记小人过。时下谁是大人,谁是小人,不单是置身其中的孙鹰谲明白,表面大大咧咧,实则心眼无限通透的邓夙启,同样也能结合起刚才江鸣羽五指牵紫绳的那一幕及老朋友当下的呆滞神情从而琢磨出一些端倪。 等到江鸣羽返身启程后,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跳脱性格的光头老人当即蹦蹦跳跳地来到呆若木鸡的孙鹰谲身边,故意用手肘撞了撞后者的腰,阴阳怪气地说道:“欸,老孙,你该不会是把这小伙子当成那个酌清了吧?不会吧?” “咳咳...”孙鹰谲捂嘴咳嗽,同时又刻意将脸扭向一边,奈何那颗足以反光的“卤蛋”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仅两个斜侧步,他那阴魂不散的身影就又一次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入了长眉老人的视线。 “等一下,难不成你不光是打错人了,而且用尽全力之后,居然还没打过?!”邓夙启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很是正经地做了一番推断之中,终是克制不住心中的笑意,开始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的老伙计啊!你这次可真是丢脸丢大发咯!哈哈哈!” 如此笑声落到孙鹰谲的耳朵里,这般聒噪带给老人的感受,与睡觉时却突然听见有人在深更半夜还特地跑到街上敲锣打鼓从而激发的怒火没什么两样,可偏偏现在地孙鹰谲却是拿邓夙启一点办法也没有。 只能忍气吞声的老人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先是色厉内荏地剜了那颗光头一眼,然后抛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把驴子给我。” “给你给你给你!哈哈哈哈!你是大爷,你是大爷!哈哈哈!”笑到有些脱力的邓夙启反手牵起绑在毛驴身上的缰绳,将其颤抖着递给了脸颊上飞速闪过一抹红晕的孙鹰谲手中。“哎呀呀!孙鹰谲孙大爷的一世英名啊!哈哈哈哈哈哈!” “你最好不要给我抓着尾巴。”孙鹰谲咬牙沉声道,如此威胁换来的,却是邓夙启漫不经心的一记耸肩。 “没关系,被你抓着就抓着了,反正单就这一件事,我就能笑你一辈子。”等到孙鹰谲翻身坐上毛驴之后,邓夙启朝着毛驴的屁股就蹬出一脚,把还津津有味地品味着嫩草的毛驴吓了一大跳,当即撒开步子,驮着孙鹰谲就往后方跑去。 “一会记得追回来啊!”迎着孙鹰谲的怒目相向,邓夙启将手高举过顶,一边挥手一边呐喊道:“我们不会等你的!记得跟上啊!” 远远地观望着这两位时而情同手足,时而又针锋相向的老人,江鸣羽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看两个小孩子的嬉戏,明明都已经到了须发皆白的年岁了,两个老人的心性却也不见得有多少沉淀,无论两位分别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是多么多么的冷峻孤高,等到两个人齐聚一堂的时候,就总能把老顽童的天性于潜移默化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两位老前辈还真是有趣啊。”江鸣羽一边呵呵笑道,一边攥紧右拳,轻轻松松地湮灭了自中从孙鹰谲身上剥离下来的剧毒紫雾。 此时,用双手搀扶着虚脱的姜乐冥的雪儿正好徐步来到了紫衣的身边,满头银发的她在站定后,先是谢绝了江鸣羽主动背起姜乐冥的好意,而后又凭借着极其细微的弧度,神不知鬼不觉地动了动鼻子,紧接着便仰起头来,宛如蝴蝶般扑闪着的秋水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鸣羽,让后者莫名感到一阵难为情。 索性这阵四目相对的时间并不算长,很快就在雪儿的一声清音询问中落下了帷幕。 “江叔叔,紫熏姐姐呢?她不是跟着你一起过来的吗?怎么不见她呢?”雪儿垂下脑袋,顺带很是温柔地瞥了眼身边那个呼吸趋于稳定的男生。 “你怎么知...”江鸣羽才想下意识地问出口,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当即就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浅笑道:“对哦,啧!我差点忘了你其实和紫熏是有联系的。” 说罢,江鸣羽转过脸,望向那边的一棵“参天大树”,吹了吹口哨,淡然道:“别躲啦,你雪儿妹妹知道你来了。” 江鸣羽话音刚落,那棵从下往上望似有凌云气魄的参天大树突然传起一阵树叶摇曳的沙沙声,紧接着,有一道飘然的身影如同蛇蜕皮一般从树干中缓步而出。 随着这位身穿白纱长裙的女子翩然入世后,那棵被“抛之脑后”的巨树仿佛在顷刻间失了实体支撑一般,软趴趴地落到地上,叠成一团等人高的棕色皮草,而后又被大地迅速消化殆尽。 有幸再度见证此番奇观的郭洪无比诧异地揉了揉眼睛,随后又定睛一看,确信那棵大树真的是凭空消失后,立刻翻身跳上车夫板正襟危坐,将一切震惊与狂喜尽收心底。 正是从这一刻起,郭洪相信了自己在此前接受姜乐冥的好意,绝对是他此生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紫熏姐。”雪儿自然而然地叫道。比起雪儿之前因跟随敦煌而遇到过的其他女子而言,她对于这位花仙姐姐的感觉是最接近于亲人的,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现时雪儿的体内正存有零星半点属于紫熏的血脉吧。 毕竟雪儿的这条命,其实是江鸣羽当初在行天战场上用紫熏启灵给强行从死亡的手里扳回来的。当是时,银发公主的灵魂已然在以卵击石的尝试中变得千疮百孔,如果没有剑圣在内的决然一剑,如果没有那朵紫熏花在外的严密缝补,任一方的缺失,都会引致万劫不复。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至少结局是好的,雪儿被成功救回来了。而那此世只一朵的紫熏花则作为代价,被永远地留在了雪儿的体内,彻彻底底地与她的灵魂融为了一体。 再怎么说,那朵紫熏花也曾是这位花仙的一部分,雪儿的体内既然有了紫熏花的一席之地,也就与紫熏有了同样的羁绊。这灵魂层次的羁绊允许了二人跨越空间的相互联系,哪怕是各隔天涯海角,只需彼此间的神念微动,便可瞬间找到另外一方的存在。正因如此,江鸣羽才会在确保雪儿身体无恙后,放心地出去一段时间,让姜乐冥独自照顾雪儿。 “雪儿妹妹。”既是血脉又是灵魂的羁绊,的确足以让紫熏和雪儿用姐妹相称了。“你怎么样啦?好些了吗?” “嗯,我好得差不多了。”在绽放笑靥之前,雪儿的嘴角先是隐去一道几乎不可察觉的苦涩。“姐姐你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还好,亲...”紫熏在几乎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及时刹住了脚步,而后摇了摇头,温情脉脉地柔然道:“不是,鸣羽带我去了挺多地方,都挺好玩的。” “开心就好。”雪儿嘿咻一声,把姜乐冥几乎快要滑倒地上的虚弱身子重新托起,“我先把姜乐冥带回马车上歇息,一会儿聊。” “我来帮你吧?”初生人间还不知何为委婉的紫熏直率道,甚至没等雪儿出言婉拒,前者就已经递手抬起了姜乐冥的双腿,配合着雪儿把姜乐冥宛如架在火上烤的乳猪般升至半空。 “走吧!”紫熏回身,冲着一时半会儿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雪儿露齿一笑,开朗地说道:“马车在哪呢?” 江鸣羽颇为无可奈何地撩了撩自己的鬓角垂丝,有些尴尬地提醒道:“啊那个,紫熏啊,背人呢,不是这么背的。” “嗯?”天真的紫熏歪起脖子,向小跑过来的江鸣羽投以不解的眼神。“不是这么背的?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都放下吧,让我来就好。”正好姜乐冥被架到了半空之中,给了江鸣羽将双手分别伸入肩膀和腘窝的机会,正好乘势而为的紫衣男子手脚尤为利索地从二女中接过了姜乐冥的身子。 横抱起这位命途多舛的伤员之后,江鸣羽开始向马车所在迈开步子,可还没走几步,就听见一声极为清晰的闷哼自胸前陡然奏响。 “咳咳咳——”一连串的咳嗽连带起唾沫星子的横飞,引来了江鸣羽略微吃惊的注意,随着后者的视线下移,那个一点先兆都没有,就这样直接苏醒过来的姜乐冥伴随着一抹外人看来极为刺目的炫光,齐齐映入了江鸣羽的眼帘。 “这是?”江鸣羽这才刚蹙起眉头,便又是一阵极光顷刻荟萃,这一次的光芒不再有分敌我,俱是一视同仁的光晕逼得脸江鸣羽一行三人都不得不转过头去,以便避其锋芒。 也就是江鸣羽一个侧目的功夫,就好像冥冥中有一股牵引于恍然间升腾,领着男孩的身体向上飘去。等到江鸣羽从炫目中回过神来,想要向其施以援手时,姜乐冥的身体已然与那光芒大放的锋锐完全融为一体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格局 “嘶....还没完没了了还。”在一众仰望苍天上那足以比肩骄阳的寒光的视线之中,唯江鸣羽一人独树一帜,比起雪儿还有紫熏的不解,紫衣男子的眼神中则充斥着苦恼之色,只见其缓缓地摇了摇头,随后啧嘴感慨道:“还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干什么不好,偏偏喜欢整这么些幺蛾子,烦死个人。” “发生什么事了?”收起脸上那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后就与一般慈祥老人没有什么两样的邓夙启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江鸣羽的身边,昂起头,凝视着那团仍有升腾之意的刀光剑影,从未意料过此情此景的老人心中难免会为地位何其崇高的师兄而提心吊胆,遂忙开口问道:“师兄他怎么了?” “师兄?”刚盘起双手,准备来一出袖手旁观的江鸣羽恍然间听到了邓夙启对于姜乐冥的称谓,眼眸之中当即亮起了一抹好奇的神韵精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竟会称不过才十来岁的男孩为师兄,这无疑让江鸣羽感到有些诧异。 索性雪儿很快就代邓夙启以神念轻动的方式,向江鸣羽给出了言简意赅的答案:“这位老爷爷与......与爸爸曾有一面之缘,那时候,正好爸爸教了他一些东西,所以就这样了。” “原来是这样啊。”为了避免雪儿心中的感伤死灰复燃,本来还是笑容玩味的江鸣羽为之迅速做出了反应,先是收敛起嘴角若隐若现的微笑,继而立刻转向身旁那个担忧写满一脸的邓夙启,以尽量洪亮却不闹耳的声音解释道:“姜乐冥他其实没什么事,只是体内仍然存有一些剑气不得释放而已,现在正排气呢。” “这样啊,那这个过程大概需要多久?”邓夙启微微颔首,而后又补充问道,其在此刻和颜悦色的神情比起之前不由分说就要与江鸣羽大打出手的长眉老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短就一两柱香,长的话就大概就要一个上午了,这都得看那家伙有没有醒,以及愿不愿意帮他一把。”江鸣羽眯起双眼,极目远眺那银光熠熠的寒芒,意在仔细端详的视线自然不会放过那光晕之中的任何细节。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那极尽璀璨的银光中,找到那只零星几点且毫不起眼的飞线。 就像是那连光明都永远无法彻底驱逐的黑暗,整体偏于深蓝的飞线虽在银光中相形见绌,但它的存在却是毋庸置疑的。 “可算是睡醒了啊。”在邓夙启不明就里的注视下,江鸣羽又一次为老人奉上了后者听来不外乎于云里雾里的感叹。 邓夙启虽然听不明白这位紫衣的外来客卿究竟在说些什么,但就算如此,他也没有像那个平日里看着尤为冷静,一旦关键时刻就开始全凭意气来行事的孙鹰谲一样,为江鸣羽对待自个儿师兄那几乎是摆上台面的无动于衷而勃然大怒。深谙人情世故的老人在此刻只双手叉腰,表面上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颗银色太阳,但暗地中的神念,却是悄无声息地锁在了紫衣的身上。 “欸...”一旁的紫熏明显是从笑里藏刀的邓夙启身上察觉到了什么,正准备向那光头老人递出手的时候,一声仿佛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回响却是让她及时收下了这个念头。 “老前辈。”江鸣羽面不改色地转过身,向邓夙启淡然一笑后缓缓说道:“我猜,姜乐冥那家伙大抵还需要两柱香的时间就能下来了。” “嗯。”对于江鸣羽的答案,邓夙启则回以同样的浅淡微笑,而老人之后的自言自语本该嗫嚅着一笔带过,但不知怎得,邓夙启此番却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音调,以致于哪怕是喃喃自语,也得以让旁人听得一清二楚:“要耽搁两柱香啊,那会不会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呢....” “惹麻烦?老前辈此话怎讲?”既然邓夙启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江鸣羽本人又不是什么弯弯肠子,也就自然而然地顺着老人的意思把话题给延续了下去。 自打声名鹊起后,除了因为那个父亲在临终前交托于自己的使命,才迫使江鸣羽不得不去深探白家时局之外,在大多数时候,江鸣羽都是在游离于出世与入世的阡陌界限上的状态,并不会刻意去研习大陆时局,至于那些庙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以及随时都有可能血流漂杵的战争,则更是与他本人八竿子打不着边,再加上自己仅仅只是外来者的缘故,当然也就对南溟政局那一触即发,且随时都有可能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暗流涌动没有半点了解。 “我们这才刚出城门,甚至还没有离开襄阳城的管辖地,一旦后头的战事真正爆发了,咱就有可能被直接当成探子,招来各方的追杀。”邓夙启选来一块尚算平整的大石,直接盘腿坐下,大大咧咧地解释道:“单就那个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的襄阳城而言,我们在这儿多停一会儿,遭遇危险的可能就会更大一些。” 江鸣羽略蹙眉头以作思考,不多时,他在心里就已然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是要打仗了?” “还是三方混战呢。”邓夙启双手合十,继而将手掌枕于脑后,平静自若地回答道:“这场仗啊,分分钟要把南溟那经过与天灵一战后,已然不稳的根基再往上抽一些,直接连根拔起也说不准呢。” 事实上,也就在光头老人坐在巨石上与江鸣羽畅谈南溟那他自认为已是行将就木的格局时,众人想当然地认为是天高皇帝远的那袭龙袍,却早已将帝国的南边版图走了个七七八八,并已以雷霆万钧的手法,在无声无息中,或压制或灭杀了一众胆敢趁火打劫的官员了。 得到谢弘师不遗余力的支持后,得以放开手脚的姜天行事便如有神助,屡试不爽的微服私访,更是让一众野心勃勃的所谓“诸侯”到头来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不过由于这些事情被官方严加死守,这才没有让半点风声得以走漏出来,包括伫立中线的襄阳城在内的南溟偏北辖地,至今仍然处于水深火热的状态。 小小官吏的浑水摸鱼多半只是横征暴敛;而官位再大一些,油水更多一些的官员,其眼界就要更为宏大一些,齐齐望向了称雄一方的目标,至于当中的佼佼者,自然是现如今齐聚一堂的诸葛,轩辕以及那个坐镇战局中央的襄阳城势力了。 “毕竟那三方势力,除了襄阳城算是新兴之外,其余两个,可都是先帝时期实力最为雄厚的家族啊。”邓夙启喟然长叹一声,老人眼中,似乎已经看到了不久之后的火光冲天。 “南溟不是才吃了败仗么,怎么这么快又要打起来了?难道他们真的不怕隔壁亚土大陆的大军压境么?”兴许是对于政局从未有过了解的缘故,江鸣羽却是从一个还未曾有人刻意研究过的方向分析起时下的问题来。 “亚土大陆?”邓夙启坐直了身子,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妄想那个一本正经的紫衣男子,见后者满满一脸的郑重其事,光头老人反倒是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笑意,干脆直接朗笑道:“他们那些人肯定是不敢的。” “为什么不敢呢?”江鸣羽半蹲到地上,用两指夹住一片才落地的绿叶,反问道:“毕竟单以亚土大陆这些年来的发展而言,当地各国的势力都有了或多或少的提升,或许他们仍然无法与巅峰时期的南溟帝国相提并论,但南溟遭到惨败,国力未愈,如果现在又起内乱,那么亚土大陆那边绝对是有能力做到趁火打劫的啊。” “你说的没错,亚土大陆那边发展的确很快,尤其是煜弓国,原本我以为欧阳凌霜就已经是那个国家中最好的君王了,没曾想女帝登基之后,煜弓国却是比以前更为强盛了;至于剩下的两个国家,一个邯国,一个瑾峡国,虽然也都得到了提升,但整体幅度倒也不比煜弓国。” 邓夙启颇为自信地说道:“南溟帝国的处境就算再怎么危殆,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甚至可以拍着胸脯的说,亚土大陆上,除了煜弓国之外,其余两国,哪怕是南溟四分五裂了,他们没有与之叫板的能力;而煜弓国又刚好在特西边,就算是想要跑来分一杯羹啊,士兵才起步,其行踪就得被摸个一清二楚,更别说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到南溟境内了。” “而且啊,你要记住一点。”邓夙启单手握拳,轻轻地击打了几下自己的胸脯,沉声道:“就算南溟帝国内部再怎么乱,再怎么有人想要推翻帝国的统治,好另立新君,说到底,不论将来坐上那天子之位的是谁,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他们都必将会是泽西州土生土长的人,这里的人,是绝对不会容许泽西州的土地落在别人手里的,哪怕丢失的只是无关痛痒的尺寸之地。” “原来是这样,晚辈受教了。”无言垂听着邓夙启那颇为自豪的阐述,等到一切说罢后,江鸣羽这才拱手向邓夙启深施一礼,郑重而真挚地说道。 “算了,不提这个了,反正咱不是那些庙堂中的人,没有必要去淌这趟浑水;而且亚土大陆那边也打不过来,眼下,我们就是我们自己而已,一个个逍遥自在的江湖武夫。”邓夙启哈哈一笑,双手撑在巨石两侧,顺势昂首望去,看向那较之前的璀璨夺目已然黯淡了不少的银光,深埋在眼底的提防之意略微弱了几分。 “就快了。”这一句话,江鸣羽不单止是说给邓夙启听得,还是说给那个边上虽然表情淡然,但实际上比谁都要担心姜乐冥安危的雪儿听的。 李昭冉因为养伤而离开了,作为小姨的白兰雨又因为要帮忙处理战后事宜而不能陪伴自己,碧尔和田叔不知去向,敦煌又走了...... 经历过如此多的分分合合,至今仍然能够以朋友,甚至于家人身份,一直形影不离地陪在雪儿身边的,也就只剩下那个被银光环伺的姜乐冥了。 “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江鸣羽瞥了视线几乎就没有从那光茧中挪开过的雪儿一眼,语气之中刻意埋藏零星几点同情地缓声说道:“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嗯,我知道。”不知何时捧回白兔的雪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 当江鸣羽正这样想的时候,脑海深处骤然亮起的一抹精光却是让他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也就是一个恍惚的功夫,这道紫衣的身影便已在顷刻间踏入九霄云端。 众人之间最快反应过来的,是故意留了抹心眼在江鸣羽身上的邓夙启,当那袭紫衣才刚决意踏空之际,老人锁定在他身上的神念就已被完全熔断了。 “还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老人仰起头,眺望着天空中的朵朵白云,感慨万千地叹息道:“哪怕是昆仑初定,这天下,仍然是属于年轻人的啊。” 第四百六十九章 出城路上遇蒲意 白云缭绕的苍天,本应该高不可攀,却不知从何时起,多了那么两个尤为不知好歹的身影。当中一个化身掠空长虹,在倒挂天际的碧蓝海洋中来回畅游,将所谓天象全然置若罔闻也就算了;当下却又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多一个驾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紫云骤然升空。 比起此前那纵使来去自如,却起码仍懂得做人留一线的闪电刀芒来说,这一位紫衣更是不将天地放在眼里,一经扶摇便当即唤出四龙盘旋左右,各个张牙舞爪,显然已不是想着什么欲与天公试比高了,这家伙,简直就是一门心思地要来砸天地的场子的。 冲天而起的紫雾既是携以四颗龙首雄踞了半边天下,也就势必要与那白芒撞于一处。 借着蒲意刀芒而化身万里长气的李丹青其实早已遥望到那丛林深处犹有漫天紫云拔地而起,在远见的那一刻,即使满心怒火再怎么急不可耐,但他也尽量竭尽所能地克制了自己的锋芒毕露,拂手敛息,只一瞬间,便叫那划破长空的蒲公英停止了一往无前的气魄,并以此换得无声的急停,恰到好处地止步在遮天蔽日的紫幕前。 “阁下是谁?”江鸣羽率先开口问道,尽管语气一如往常,但兴许是有那四颗龙首在身旁游弋的缘故,令他的语气听起来不乏有威胁的意思。“急匆匆地赶到这里来,又想要干什么?” “李丹青。”身穿劲衣的男子脚下踏着悬空的飞鞘,右手只是在刚好悠然飘过的白云中轻轻一抹,便已带出一把已然有些时日不曾重见光明的玄刀。男子将其拄在虚空之上,握刀手腕看似漫不经心地向右一拧,却是拧出了无数御风而来的“白玉”,犹如一条浩瀚的星河悬挂在他的身后。 白芒星河才刚刚初临人间,便立刻马不停蹄地与那深邃紫云展开隔空对峙,可就算是后手而动,那星辰光海却仍丝毫不落下风。 “我是来找姜乐冥的。”极力抑制心中怒火的李丹青如是说道,由襄阳转瞬奔往断面山,然后又从断面山返身飞往襄阳城,来回的疾驰并没有对李丹青个人的气息流转产生任何影响,只是让他的双眸渐渐布满猩红的血丝。 “姜乐冥受伤了,现在在休息,你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说,我帮你转达给他。”话虽如此,在动作方面,江鸣羽却是一点都没有掉以轻心,拖拽着长烟尾身的游龙乍一看不过是在周围随便游荡,但实际上,他们所掠过的地段都是精心筛选下的结果,一旦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些藏匿于幽冥中的“暗箭”便会让这半边天在眨眼间化作死寂之地。 “那你是他什么人?”李丹青挑起单边眉头,嗓音尤为低沉地问道。 “这个倒说不太准。”江鸣羽微微一笑,而后淡然道:“可以是长辈,可以是监护人,也可以是同辈的朋友,看你个人怎么想。” “他身边的那个女生,你知道叫什么名字么?”李丹青用极其隐晦的手法将刀身稍微向前倾斜了一点,这样的动作放到一般人眼里,绝对会是经典的神不知鬼不觉。但在那袭紫衣的面前,李丹青有理由相信,这小小的威胁,那人不可能会忽略。 而事实恰恰证明了李丹青的判断准确无误,原本还想以反问作答的江鸣羽在瞧见那晦涩的动作之后,当即便收回了急于脱口而出的问句,沉下的眉锁满是深思的蕴意,饶有半晌的寂然无声悄悄流逝后,紫衣这才像打定主意般长呼一口气,以无比坚定的口吻回答道:“她叫雪儿,姓白,全名白雪。” “你是江鸣羽吧。”得到了肯定答复后的李丹青放松了紧握住刀柄的手,荟萃在刀格处聚而不发的锋芒霎时暗淡了下去,连同其身后那片的星河一起,主动放弃了与紫烟的针锋相对。“我听姜乐冥提起过你。” “姜乐冥倒是没跟我提起过你,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压根没能跟他说上几句话。”既然李丹青率先释出了不掺任何水分的好意,江鸣羽自然也不含糊,大手一挥,便将那抹呼吁分别传递到了四颗龙首的脑海之中。 虽说四条游龙各自有各自的盘算,对于又要重新回到那幽闭空间也持有各自截然不同的态度,但总括而言,它们那些或不满或失望的各种情感都没有化为实际的行动,四匹游龙尚算乖巧地听从了江鸣羽的指示,接二连三地涌入了后者的衣袖之中,裹挟着弥天的紫雾一并消散于江鸣羽的袖间。 “你也用不着多了解我。”李丹青嘴角勾起的微笑很是牵强,甚至比哭还难看,尤其是加上他那对布满血丝的眼眸,再搭配着其身上那几乎溢出的悲戚,使得现时的李丹青愈发远离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神态。 由笔墨儒生转入江湖武道,并能在夺得蒲意青睐后就此平步青云的男子,在这一刻,却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在李丹青的人生中,不论是哪个时期,他都不曾像今天这般落寞又无助,甚至只能以外强中干的方式,用那咄咄逼人的气焰,才能勉强掩盖住自己心中的悲恸。 “我这次回来,本来就是想把姜乐冥送出去的,不过现在既然有你在帮忙了,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一边说着,李丹青一边提起蒲意,银光闪闪的刀尖不过只是脱离了形同虚设的天空白云而已,却是在这一刻带出了宛如“离地”般的感触,四方有气浪成螺旋状悉数汇入刀尖所在,从刀身上吹落一阵阵的星雨,那些洁白的光粒就像是在花柄上乘风而去的蒲公英一样,在人间飘飘洒洒。 原意是随遇而安的它们,这一刻却偏偏有了心中笃定的对象。不再顺应风势而东倒西歪的蒲公英们一经现世,便褪去了它们本来的天性,摇身一变成细长的白雨,尽数落在此时姜乐冥的所处之地。 “散魄?李丹青,你要干什么?!”在侧“袖手旁观”的江鸣羽自认眼力出众,自然也就很快把握住了当中端倪,正当他前踏一步,准备要出手制止其自损修为的行径的时候,却是被李丹青用一记凛然的回眸给硬生生地逼退了回去。 “我要让那整个家族为她陪葬。”李丹青瞪视着仍然有蠢蠢欲动之意的江鸣羽,冷声道。 待到白雨纷飞逐渐落尽之后,李丹青眯起眼睛,转身望向那仍然高挂的骄阳,面无表情地说道:“反正这些年来,除了这些修为之外,我身上也就没其他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与其便宜了其他人,倒不如把它送给姜乐冥。” “需要我帮忙么?”眼看已是劝阻无望后,江鸣羽立马改口请缨道。 “不需要了。”李丹青呵呵一笑,直接拒绝了江鸣羽的好意:“这件事情,我要一个人去做,也只能是我一个人去做。” 虽然江鸣羽脑海中已然下意识地想到了此前邓夙启跟自己提起过的三方混战,但他并没有选择直接将思绪化作言语吐露出来。 李丹青只用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动机交代得很清楚了,江鸣羽作为外人,且是与之只有一面之缘的外人,哪怕中间有姜乐冥作为彼此关系的链接,他也不方便去死缠烂打。 所以,江鸣羽向右稍微侧行一步,让出了那条被他的身影所阻拦的天路,当李丹青准备恭敬不如从命地踏上康庄之路的前一刻,紫衣男子却又突然缓缓开口道:“如果姜乐冥突然问起,你想我怎么帮你回答?” 在这一刻,李丹青的眼神中出现了明显的恍惚,虽然只有简简单单的一瞬:“我觉得他应该不会问的。” “姜乐冥可能比你想的要更加记挂旧情。”江鸣羽适当地提醒道:“毕竟,他那个家伙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之前是这样,在剑圣去世后,他就更是这样了。” “我猜,他应该是不想你离开的。”江鸣羽依照自己对于姜乐冥的理解缓缓说道。 “最好是这样吧。”李丹青微微颔首,眼中猩红不见有任何褪色,只是难得地多了些许近乎人情的光辉。“既然是这样的话,如果他真的有那么一天问起我来了,就让他去买壶米酒,带去七星州,然后随便洒在哪里就行。” “好的,我明白了。”江鸣羽郑重其事地承诺道:“如果他问起来,我会一字不差地转告他的。” “麻烦你了。”李丹青向虽然只见了这么一面,但却对其颇有好感的江鸣羽微微鞠躬以作示意,继而反手握住刀柄,向后猛然一甩,银光百刃横切出月牙光辉之时,素衣男子瞬发如流星,纵使身处白日,依旧璀璨万分地扑向远端的襄阳城。 在李丹青的袖口之中,有一张折叠起来的黄纸,是不久前借由信鸽转送到他手上的。黄纸没有写字,只是夹带着一小条纤细的红绳,仅此而已。 虽然只有小半条红绳,但也足够了。 在李丹青的眺望之中,远方襄阳城的炊烟已然缓缓升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重甲铁骑,已于城门前的树林严阵以待。 第四百七十章 攻城 猎猎作响的诸葛旌旗下,人马皆甲,犹如白日下的乌云,笼罩在襄阳城外。 扛纛之人目光冷冽地注视着远方的城墙,以他的眼力,虽说是在转瞬即逝的百米开外,却仍然能够看得清城墙上方的一举一动,在那幢已然改名换姓为轩辕的城墙上,无数弓弩手正把握着最后的时机检查自己的装备,机簧是否正常运行,弦线又是否松弛。 与那名扬海外的重甲铁骑正面为敌,弓开不到百斤,对于那用白银黄金堆砌出来的诸葛骑兵而言,就基本同落叶刮面没什么两样,对付那种箭雨,在冲刺时,他们甚至连开盾都不需要,全然无需理会那些锐箭的倾泻,蓄势前冲便可。 而哪怕是膂力超群者所拉动的百斤弓,除非是射中了甲胄上脆弱的连接处,抑或是经由头盔上显露出的细缝直刺眼瞳之外,其他部位的中箭对他们而言亦是不痛不痒,最多也只是应顺那反冲的劲力翻身落马,在略作调整之后,又重新上马冲锋而已。 更何况,一只行军能有多少膂力出众者拉得动百斤以上的弯弓?这等稀少的人才一经现世,往往就成了兵部争先招募的抢手货,就算是有本事拥兵自重的轩辕家,这等甲级弓箭手的数目,也不过才堪堪过百而已。 想要培养一位膂力卓绝的弓弩手,其开支是巨大的,拢计全家也就才百来个能够做到百步穿杨的弓弩手的轩辕家,自然不可能在首次交锋时,就将全部兵力投入其中,与那铁骑来一场不成功便成仁的生死对决。 不论是治国还是打仗,轩辕执礼向来都是秉持着生生不息,源源不断的观点进行有条不紊的布局的,其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随时都有后手可用,随时都有后路可走,如此的排兵布阵,自然与凡事都讲究孤注一掷,马踏泽西江湖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诸葛澈有着天壤之别。 但时刻追求“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却不代表轩辕执礼对于这一场很有可能奠定轩辕帝国基业的战事并不看重,而事实上,除了那百人弓弩手没有尽出之外,这位轩辕的当家之主几乎是动用了一切能够动用的,甚至也包括此前莫名其妙就死于雨夜的轩辕墨掌管下的一切兵力,旨在此役中一举打垮诸葛澈的骑兵。 两人共事了这么多年,自然也就对彼此的习惯十分了解,轩辕执礼深谙自己只要吃得下这一场硬仗,就等同于摧毁了一座自己登基路上的高楼城墙,往后,便是一马平川的辉煌之路; 而诸葛澈也同样明白这一场仗自己几乎是不可能把那个诡计多端的轩辕执礼彻底置于死地的,毕竟天晓得他会不会就在自己的脚底下挖了个象征退路的坑呢?所以,他要做的,只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只要破开了那扇城门,轩辕执礼的败北就已板上钉钉。 两位同样权倾朝野的重臣,在这一刻却是不约而同地忽视了那个襄阳城原本的主人——刘暄漠以及在其身后运筹帷幄的宋子岚。虽然都是想要借襄阳城来满足一己私欲的两人,但又因为二位背后的目的与心性的截然不同,也就注定了他们必会成为这场襄阳争夺战中,率先展开对局的两股势力。 毕竟说到底,这场对决,其实就是意气与野心的碰撞而已,而襄阳城,不过是被选中的牺牲品罢了。当然,这个牺牲品,它本身还有三分火气。 无法左右战局,出来只是撑撑场面,对于重骑根本难成威胁的弓弩手却能带着悍不畏死的气魄踏上城楼,并在面对那纵使为人所居高临下地俯视,也丝毫不减寒霜刺骨的锐气的黑雾劲旅时,全然没有任何的胆怯流露在外。 正如诸葛澈曾立誓此生只为先皇忠的一样,这些人都曾誓言为轩辕效忠,只是为了这么个口头的誓言,他们甚至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 弓弩手每四人为一组,组组相邻处,又间有一台架设完善的重型床弩,光是其上弦的弩箭就快要有两三米长,其重量更是需要三至四位成年男性齐力才能将其扛起,仅仅凭此,那架床弩的威力便已可想而知。 江湖武道的自在潇洒,还有一人与万人皆敌的至圣境界,曾几何时,是那让天下各国都纷纷趋之若鹜的存在,只是那些凤毛麟角的存在哪怕是找到了,帝国也很难成功说服他让其为自己效命,逐渐认清这个事实之后的各国开始退而求其次,进以发展出各式各样的武器。 随着时代的变迁,原本只是被当成武道中人的替代品的军备,却是逐渐取缔了武夫在各国心目当中的地位,那些五花八门的兵器中,甚至不乏有能够比得上武夫的倾力一击的存在,就如同这架设于襄阳城墙上的巨形床弩。 诸葛麾下的重骑兵或许能够对那些纯以人力释放的箭如雨下不屑一顾,但对于那每隔四人就有一架在阳光下散发凝重寒气的重弩,他们没有一个是胆敢小觑其锋芒的。那银光闪闪的重弩出则如雷霆,只要是站在那弩箭路径上的人,不论穿甲与否,分分钟都得被直接串成糖葫芦。 战无不胜的诸葛铁骑,就曾有一次在围剿一只占山为王的游匪势力时,吃了那床弩的大亏,那一战虽然依旧赢了,却是场不折不扣的惨胜,一千名重骑兵,足足有一百三十七名弟兄死在了那重弩的手下。 这种巨形床弩的工艺来自于亚土大陆的煜弓国,而放眼整个南溟帝国,也只有曾有幸收纳了煜弓国铁匠为客卿的轩辕家掌握了当中的核心,换而言之,在泽西州的土地上,只有轩辕家有实力造出这等威力惊人的重弩,如此一来,那些游匪为什么能够拥有这些床弩用以守城,这事件背后的真相就很值得旁人推敲了。 且不论真相如何,这件事都已然成为了诸葛家与轩辕家彻底闹掰的导火索,姜金明统御下的南溟帝国的文治武功,便也就此一分为二。 “大将军。”有骑士驾马缓缓来到身先士卒的诸葛澈身边,在人高马大的将军身侧以只有两人能够清楚听见的声线,低声禀报着有关于那襄阳城墙的事宜。“墙上共有床弩二十一架,弓弩手约莫三百人,还有,轩辕执礼也在城头。” “这混蛋看来是有话想跟我说啊。”诸葛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同时双脚轻夹马腹,使得那匹魁梧高大的乌骓马向前迈出两步。 “将军!”那名骑士意图扬声劝阻,那床弩的射程覆盖了整整两百米的距离,现如今,诸葛铁骑正游离在其射程的边缘处,如若诸葛澈再向前走,那就基本等同于把自己主动暴露在敌方的攻击范围里了。 群龙可不能冒着无首的风险任由大将军在此随心所欲啊。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回去帮我看看林必茂那边准备好了没有,一旦他那边准备好了,就随时准备攻城。”诸葛澈起手示意,让那欲言又止的骑兵在几番思索后,还是选择了退回军列之中。至于诸葛澈自己,则是单刀赴会,独身一人毅然决然地来到了那由万千视线交织而成的聚光灯下。 在这一刻,诸葛澈甚至听到了机括上簧的清脆响声。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直到最后,那二十一架蓄势而发的床弩也没有展示出半点欲要先声夺人的意思。 “诸葛澈,我的老伙计。”重骑将军既然身先士卒,早已登顶城楼的轩辕执礼自然不遑多让,那个哪怕置身战场仍然只是素衣加身,连甲胄都不愿意穿的轩辕家主此刻则翻身坐到城墙前沿位置,傲然睥睨着不远处的单人一骑,朗声道:“好久不见啊,过得怎么样啊?” “还算可以,行得正,坐得直,一点也没累着。”诸葛澈回以讽笑:“毕竟咱这种无忧无虑的粗人啊,不像某些人,背信弃义,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女儿都当成谋权的工具,一天天就知道勾心斗角,每天都跟肩上扛了几座大山一样累。” “呵呵呵。”诸葛澈言下之意究竟在骂谁,只要是听了个大概的,都会在一瞬间心知肚明。对此,轩辕执礼只是将其简单地一笑带过:“累还是不累,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取决于人的本事的,如果一个人天生就能扛山抬鼎的话,做这些事情不过易如反掌,而一个人如果天生只能够跟着别人屁股后面摇尾巴的话,那他这辈子,都只能是条忠心耿耿的狗而已。” “诸葛澈,要知道,你所拥有的本事可不仅仅局限于后者啊。”轩辕执礼盘起手,微笑道:“自我贬低又自甘堕落的人,才是这世界上最无能的啊。” “这什么狗屁世道?什么时候士为知己者死都能被曲解为给人做牛做马了?”诸葛澈眯起双眼,昂首看向那个虽与太阳位处同一线,却怎么也比不了后者的轩辕执礼,故作无奈地感叹道:“也活该你这辈子跑东跑西,却始终也只能是一个人啊。” “可能吧。”轩辕执礼破天荒地没有再跟诸葛澈做更多的争辩,至少在这一点上,轩辕执礼的表情居然流露出零星几点认同的神色。不一会儿,这位时下锋芒最盛的轩辕家主深吸一口气,随后正色道。 “诸葛澈,等我拿下了这南溟的江山之后,你依然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我也可以让你号令全国的兵力,远赴天灵为先帝复仇,只要你愿意与我合作,这天下,我甚至愿意与你划南北而治!” “从一开始,你想要的不正是这些么?我都可以给你!比起现在那个稚嫩的雏儿来说,我愿意给你的更多,也更大!”盘腿坐在城墙之上的轩辕执礼一只手压着膝盖,一只手抵着下巴,尤为激动地说道:“只需要你现在的一句承诺,将来,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轩辕执礼!”听着轩辕执礼对于橄榄枝那无限美好的描述,诸葛澈先是低下头,看样子像是在略作思索,却又很快仰起头来,大声喊道:“我发誓效忠的,是这南溟帝国的君王——姜金明,这几个字,一个也不能少!” “就是没得谈了?”轩辕执礼抬起了压在膝盖上的右手,床弩底座顷刻传起转动的低鸣。 “当然。”诸葛澈冷笑出回答的那一刻,一柄三米长的铁弩瞬间划空而至,速度之快,甚至连破空的清脆都难以跟随。 眼看其就要贯穿诸葛澈的胸膛时,一颗墨黑色的圆木棋子从行阵中猛然飞出,乍看不过是螳臂挡车的以小撼大,到头来却是轰出了超乎所有人意料的结果。 那颗才不过鹅卵石大小的棋子,却是二者展开碰撞的那一刻,仅凭一己之力便叫那铁柱弯出月牙的弧度,而后的骤然加速更是直接将那柄铁柱轻轻松松地弹飞了出去,跌落于沙场上,掀起一阵尘土飞扬。 “大将军。”穿回肃穆甲胄的林必茂驾着白马,慢条斯理地来到了诸葛澈的身边,神情泰然...... 第四百七十一章 双势 林必茂的姗姗来迟却又偏偏恰到好处,妙到毫颠的时机既是助诸葛澈脱离了困境,同时又为后者带来了足以抽出腰刀的底气,只见大将军悍然抽出腰间佩刀,满缀银光的刀锋高举过顶,不单止锋对襄阳,更有直面无上云霄却丝毫不退的霸道,待到气沉丹田之后,大将军骤然仰天怒吼道:“浮屠铁骑!随我冲!!!” 乌骓前蹄腾空,英气逼人的骏马昂首长啸,随后便驮着地位无比崇高的诸葛澈一马当先地从军阵中脱颖而出。 如此做法对于统帅全军的将军来说,无疑是冒险至极的行为,在没有侍从群拥的情况之下,在那二十一架重型床弩的面前,诸葛澈就是一个活脱脱的靶子,一旦不幸负伤,基本等同于宣告死亡。 但极具斟酌意义的风险往往都伴随着极其丰厚的收益,诸葛澈的悍然冲锋乍一看可能莽撞至极,但毋庸置疑,他的如此行径最大限度地振奋了铁骑军心,既然都已经是将在前而兵在后了,士兵们又哪有退缩的理由呢? 不论是谁,在入伍前又有怎样傲人的实力与桀骜不驯的脾气,只要一加入大名鼎鼎的诸葛铁骑,并与大将军共临一次战场,都会因为诸葛澈的毅然决然而激动不已,从而将内心中的狂放不羁悉数抛之脑后,自那一刻起,他们就只会认诸葛澈为唯一的大将军。 原因很简单,在那众多的军旅之中,就只有诸葛澈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说法身体力行,他本身的武学造诣并不出众,也没有多少能拿得出手的绝学。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披上甲胄的“普通人”,却敢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身先士卒,比任何一位恃才放旷的所谓高人都要更加勇猛无畏,这样的将军,谁会不服,谁敢不服? 新兵尚且会为诸葛澈的果断而感到一时间的茫然无措,但作为跟随将军征战沙场多年的浮屠铁骑之中的一员,当下参战的,都是跟随了诸葛澈有好些年的老兵,对于大将军必然又突然的一往无前,众位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犹当大将军震声响彻云霄时,他还孑然一身,但当声入天际后,他的身后便已跟随着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千余人的兵马势力却在奔驰的雷鸣马蹄声中,踏出了万马奔腾的气势滔天,重甲铁骑的每一步整齐万分的高举而跺,一如在平原中震出了山崩地裂的恢弘,一旦置身于铁骑那古来都只存在于传说中气吞山河的魄力之中,就连奉命守城,早已自认视死如归的弓弩手对于此情此景,心中亦是对此大吃一惊,一息间,竟是连握弓拉弦的手都隐隐有些颤抖。 不过既然轩辕执礼不惜屈尊前来城墙,与众多士兵齐守襄阳城楼,那么这场对局就势必不会成为一边倒的战局。毕竟城门未开,那宛如黑云压境的铁骑之所以会如此莽撞的冲锋,不过是为了掩护军中攻城锤的存在痕迹而已。 重骑平踏沙场的本领固然不容小觑,但到底是得等到城门大开以后,轩辕执礼麾下的势力才会趋于兵败如山倒的窘迫,而不是现在。现在,主动权仍然被轩辕执礼牢牢地握在手中。 彼时地位最为崇高的轩辕家主身姿轻盈地越下城墙,对于此前昂贵弩箭的吃瘪显然没有过多在意,男子仅以食指轻轻叩了叩大理石的墙面,便是轻而易举地在每个人心中敲出宛如水滴落入静湖的清明脆响,驱散了众人心中因铁骑的先声夺人而逐渐扶摇出规模的阴霾。 “架弩,采一线排开式进行射击,别想着什么擒贼先擒王就逮着诸葛澈射,懂了么?”轩辕执礼大袖一挥,号令瞬间传遍整座城墙,原本转向诸葛澈的重型床弩顷刻应声平成一线,瞄向那铁骑冲锋上的必经之路,完美架设的银弩已然准备就绪,就等那排成方阵的铁骑自动入瓮了。 “放箭!”然而,甚至没等到守城的轩辕执礼率先发号施令,随军冲锋的诸葛澈却是抢先一步,厉声吼道。 “他放什么箭?”轩辕执礼眼神略显疑惑地探出头去,时下磐石城墙与那缭绕黑云仍有约莫百米之隔,在这转瞬即逝的百米中,轩辕执礼倒还挺好奇诸葛澈究竟还有什么手段没有施展出来的。 然后,这位轩辕家主就见到了那前端装有锐气逼人的三棱刃铁镞,粗大箭身犹可充当台阶的踏橛箭的雨漫弥天,那些从暗处电射而出的踏橛箭根本不求杀伤,全都刺在了厚实的城墙上,并以后者作为支撑,将箭身牢牢地锁在大理石面上。 “踏橛箭?!这家伙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就在轩辕执礼瞪大眼睛的同时,那宛如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一起的铁骑方阵瞬间向外扩散,于与城墙不过数十米之遥的距离中,将其内部隐藏的底牌一次性全都亮了出来。 向来都以重甲骑兵闻名于世的诸葛铁骑,其人马皆甲的悍然冲锋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了众人最为关注的重中之重。但往往就是因为这种侧重才会让其他人在亲身面对诸葛澈的时候,陷入一个自觉良好的怪圈。 人们常常会为了应对诸葛澈的重甲铁骑而不惜夜以继日地耗费人力物力去拼命研究对策,可往往他们殚精竭虑所想到的自认为周全的对策,却总是在真正面对起诸葛澈的时候收效甚微,究其原因,是因为诸葛澈行军向来都不是单单只靠重甲铁骑才赢得的满堂喝彩。 重甲铁骑的辉煌既是荣耀,亦是面具,是诸葛澈通往胜利的最佳掩护。因为只要有人在对敌诸葛麾下兵时,将重心悉数侧重于那黑马之上的话,那么诸葛澈就有足足九成的胜率。 这是一个完美的良性循环,诸葛澈凯旋而归后,没有人会将军功视作为大将军的军事才能,而只会是将其全数归功于砸了无数黄金白银的重甲铁骑的威能,由此,越来越多人只会看重铁骑,哪怕是阳谋,也会逐渐被当成毫无存在感的阴谋,从而让他们忽视那真正决定胜局的隐形谋略。 当初围攻山顶贼窝是如此,现如今的踏橛箭亦是如此,诸葛澈时时都在进步,更从未因为手握精兵而止步不前。当那来自于煜弓国的匠人停步于南溟京畿时,正因觐见不受采纳而失意的诸葛澈,便是一眼就看中了他。 踏橛箭的剑身当然不足以容纳身穿重甲的骑士双脚站立,非但是因为甲胄本身趋后的重量会使得骑士在仅只有约莫双拳大小的箭身上左摇友皇,那虽然说是做工坚韧且精细的箭身,同样也经不起骑士上上下下的几次反复,很快就会被拦腰折成两段。 所以,在那重骑开外的阵型中,实际上除却隐藏了那人尽皆知的攻城锤之外,更有一批身经百战的轻甲骑手蓄势而发,这只独特的行军多半中都是江湖出身的武夫,身手本就敏捷,入伍后又在前军师林知白的“特意照顾”以及诸葛澈作为将军的独特光辉影响下,明悟了要个人遵循军队中铁一般的纪律,就此拧成一股绳,成为了重骑之中另类却又战力颇高的又一奇兵。 只缚皮草轻甲的他们在颠簸的马背上与那些曾经互看不顺眼,现如今却又可以勾肩搭背共称兄弟的同袍对视一眼,彼此相视一笑后,立刻飞身下马,以众多骑兵高举过顶的盾牌为助力,踏空而行,扑向那已然在墙面上铺出一条竖行的康庄大道的踏橛箭。 “我现在终于明白你当初究竟是怎么样把那一处的土匪全部剿灭干净的了,对你而言,重骑还并不是宝贝啊。”于电光火石间附在床弩死角处的众多轻骑赫然成为了时下轩辕执礼的眼中钉,眼见他们已然开始附墙而攀,轩辕家主却仍是不减脸上的平淡自若,反倒还不紧不慢地打出一声响指,示意二十一座重弩箭发如雨,只为杀向那些早已架好防线的重骑。 “不过与你对付了这么些年,你应该也知道,我可不是那些草包子土匪就能比得了的,他们会输,我可不一定。” 轩辕执礼看着那些落则如蜻蜓点水,在第一波重弩齐射后几乎就要闯上墙头的轻甲士卒,淡然一笑后便毫无征兆地起手划玄圆,以城墙高度为基调,看似随意地甩出一道墨黑的光路。无声无息的光纹掠闪,每经一人就如热刀化雪一般,横切而过,竟是一路不分敌我的畅行无阻。 待其于远方徐徐消弭之际,除开那些深谙家主微笑涵义从而来得及躲闪的弓弩手,还有一些应顺灵魂悸动而不曾一跃登上城楼的江湖人士之外,城墙上的其他人,均是在一瞬间被切成两半,切口处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鲜血流淌,就像是被完全蒸发了一样。 日月如梭,江湖武夫的地位在越加具规模,越加盛大的战场之上,已然是处于每况愈下的情况,像曾经那种谁拥有顶尖高手,谁就是唯一胜者的时代已经彻底一去不复返了。 但即使是这样,顶尖高手在战场上的表现,仍然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他们或许再也不是那将一切盖棺定论的胜负手,但他们一定会是最为耀眼的那颗明星。 人们口口相传,说诸葛铁骑专杀且善杀天下江湖高手,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够在毫无战损的情况下,轻松虐杀一个修为高深的江湖人士,相反,每一次的击杀,其背后都有无数鲜血的堆砌。 所以诸葛澈并没有对那些才刚在城楼冒头,甚至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就已死不瞑目的士兵而心生感触,因为这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 进得了诸葛铁骑,生,我可保你荣华富贵,家人一世衣食无忧,但这背后的代价,就是随时都有可能死,且可能会死得无比窝囊,死得可能无比凄凉。 时刻跟随着诸葛澈身边的林必茂眺望着城楼上的血腥一幕,已然面沉似水。也就在这时,他迎来了诸葛澈的目光,二人视线于空中交错,从来都不喜欢在帐中捣鼓笔墨的前者便已立刻会意。 下一秒,城墙木橛上,便已多了一道圣白如雪的身影。 第四百七十二章 全面开战 何星仍然无比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在八年前加入诸葛旗下,并在之后的第二年中,因表现颇为出众而成功被诸葛大将军慧眼选中,并就此成为了浮屠铁骑当中的一员。他的出众不在于和同袍共骑铁马齐齐于战场上杀个七进七出,于万马奔腾中,享受那沙场之上,那最为纯粹的鲜血流淌。 相反,何星从来就不是一个算得上优秀的重骑兵,也不是一个特别合群的人,他在军中的特立独行几乎人尽皆知,在那包括大将军在内,人人都可与对方称兄道弟的军营中,只有他一个人最“不受待见”,其原因不在于众人瞧不起他,而是因为何星本人不善言辞,性情孤僻的缘故。除了人人推崇至极的大将军之外,与何星交情最深的,只有常常在军帐中深居简出的林知白。 这样一个人,在最讲究纪律性的军中,绝对需要一个斟酌再三后的职位,才能彻底发挥出其原有的能力,不然的话,就跟直接把一株昂贵牡丹随意种在旷野任其自生自灭没有什么分别,永远都无法欣赏到那最为绚丽的一世花开。 浮屠铁骑在整座南溟帝国,甚至于在世上的四片大陆,都算得上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够参与其中的,要么就是一众普通士卒中能力最为突出的佼佼者,要么就得是武林中拥有极其优越的过人之处的奇才,才会被选中加入浮屠铁骑。而何星之所以能够加入到最为卧虎藏龙的浮屠铁骑,其个人在单兵作战时所能展示出来的实力占了决定性的比重。 为了安排一个极度契合何星能力的位置,还不曾染疾又燃命的林知白曾花了整整三天三夜,一遍又一遍地演算各种可能出现的战局以及何星在不同位置的表现,最终才郑重其事地将这么一位人才安排在了尽有江湖武人所组成的华羽营中,且特许他除了大将军之外,一切都可以自由做主,由此,便衍生出了诸葛澈在时下大举进犯襄阳城时,独一套的进攻手段——踏橛华羽。 踏橛在前,白羽在后,至于其中芳华,便只有且只能是何星一人。作为整个军营中个人实力最为出众的他在出行时身披灰黑轻甲,于整体呈现灰黑的沙场城池上显得无比璀璨夺目。 早先在排演对决时就已经决定要率先登上城楼的何星弃马踏云来,速度并不算快,看上去像是故意在放慢脚步,好让自己得以不急不忙地扶梯而上,也正正是因为他的“缓慢”,这才使得他成为了在轩辕执礼手下那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飞羽的马失前蹄并没有让何星的心中泛起任何波澜,宛如壁虎般紧贴城墙的“芳华之人”此刻单手侧扶箭矢的木身,面无表情地凝望着那由残肢断臂掺杂鲜血所组成的落雨,期间又不紧不慢地拨开几波不知从何处飞射而来的流矢,已然是确确实实兵临城下的他,此刻却毫无急迫之意。 何星的目标从来都不在于那个仅凭一己之力就逆转了由踏橛华羽所造就的先机的轩辕执礼,那袭灰衣素袍自有别人来收拾,而他所要做的,不过是拆几座那看着就烦人的床弩罢了。 所以,当白甲自我方兵阵横空出世时,一直紧紧依附着城墙攀援而生的何星总算是有了更进一步的动作。 何星的行迹与蚁攀高墙没有什么区别,但横向对比起后者而言,两者的速度便可谓是天差地别,那白胄甲光才刚刚正面对上挥袖可成锋芒的轩辕执礼,他就已然翻身落到了众多猝不及防的弓弩手的正中央。 甚至双脚尚未完全落定的何星当即逆步侧身,堪堪让过了一根几乎是贴脸而过的箭矢,同时右手摁上腰间佩刀,以反握手法悍然起势,先是挑断了一个近在咫尺的弩手的手臂,而后将外沿刀柄顺势卡入那断手之人的脖颈,竭力后拉,将之横在自己身前的同时又滑步转身,赶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挡住了又一波飞箭的激射。 就在这一波尚平,一波仍未起的间隔,何星以手腕控刀,先脱手再入手的质朴动作令那寒芒侧转了一个完美的半圆,由原来的刀背抵喉转换为刀锋刺喉,随后猛然向右一抽,为那多灾多难却仍未断气的苦命弩手送上身首异处的致命一击后,抬脚将那颗溅血的头颅踢成炮弹,轰入还来不及续箭的弩手人堆,又在须臾间与之择反方向而行,宛如一头猛虎般,扑进了另外一边的四人小队。 由何星所施展的寒芒掠斩不带任何花哨,简单起又朴素落,永远都以最为干脆利落的方式化解危机。 就在他率先扑进四人小队的那一刻,这位仿佛就是因为战争而存在的灰甲战士先是举手斩出一道势大力沉的劈击,连带弓身弦线一并砍成两半不说,其锋锐之势更是直下弩手胸膛,于瞬间砸出血光崩现。 趁着血花与哀嚎的齐舞共鸣之兴,何星再度俯身,又一次宛如未卜先知般躲过身后飞来的暗箭,垂手又顺带在长靴边上轻轻一抹,携出一柄约莫有两只手掌并在一起一般长的匕首。 何星左手遮住向上的锋芒,右手根本也没怎么用力,只是乘着直腰带起的冲力,便足以引着匕首由下至上地贯穿又一个弩手的脑袋,其后,他反手折下那木矢前端的箭镞,敛步只转上半身,将那杆对付起重甲或会无济于事的箭头刺入倒数第二人的眼窝。 “啊!!”痛苦的尖叫倾刻划破云霄,却完全阻凝不了何星的手起刀落,只见他回扬的掌心仅在一息间便已亮起浅淡的光辉,紧接着便是一记宛如踏步冲拳般的峥嵘风光,一拳轰在那钉入弩手眼瞳的血箭,使之穿破了那人的头颅,并裹挟着意犹未尽的余力,全力冲向那最后一人的脖颈。 从只身一人踏橛越过城楼到灭杀一整支弓弩小队,前前后后,何星不过也只花了三次呼吸的时间而已。且从始至终,他那冰冷的脸色都没有哪怕仅一丝丝的改变,纵使温热的鲜血飞溅到他的眼角,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值得动摇的大事。 拔下那柄嵌入尸体胸膛的弯刀,何星转身面向那不远处堆满一路的轻甲士兵,嘴角轻蔑一笑,依旧是因习惯而为的反握刀锋斜转至左身,膝盖半曲,因血雾而彰显鲜红的气势可谓轰然。 现如今的何星是名副其实的以一敌众,但这场仗,就算是用屁股想,也绝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舞台。 就在其锋芒毕露之时,又一波的华羽武夫也已顺着由踏橛箭所铺出的“通天大道”,从而越过了高墙。这次,在那几乎不计代价的箭雨倾盆以及熊然大火的阻拦之下,新一波登上城楼的游侠数量其实也算不得多,但至少比第一波的几近全军覆没要好看得多。 整整二十一架床弩,现如今至少有十二架的周围,都已确定有了他们的一席之地。 每一位登临城头的武夫或许并没有何星那般利落的杀人手法,但在彼此的配合,以及在轩辕家同等境界的高手尚未来得及支援的情况下,只是对付那些除了弓弩之外,就只剩下鞘中短刀能够用作防身的守城士兵,仍然绰绰有余。 当然天下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成为只会是一边倒的称心如意,就像是轩辕执礼没有意料到踏橛华羽的存在一般,以重甲铁骑闻名于世的诸葛澈,同样也没有想到那个轩辕家的老狐狸,居然敢在城外安排一支骑兵旅,来与自己的黑甲铁骑硬碰硬。 为了掩护踏橛华羽的存在,重骑自远而至,俨然已经失去了作为骑兵驾马冲锋的那一波动则排山倒海的强盛之势,而现如今,高举轩辕旗帜的另外一支骑兵却得以拥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乍一看军备力量甚至弱不了黑骑多少的轩辕骑兵但凡只要撒鞭狂奔,那一杆杆寒冷长枪的威力便会跃至极其恐怖的程度。 由于自两边采取包夹之势的骑兵旅数量与诸葛澈手下的士兵数量几乎一致,且后者处于主动攻城的那一方,一旦敌我双方出现战损,哪怕是一对一,甚至于一换二,诸葛澈都会无可避免地落入下风。 攻守战就是如此,守城方可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这样拿命耗下去,但攻城方却不可以,他们经不起长时间的消耗,也只能孤注一掷。 “收阵!”不过,本身就作为骑兵作战的先驱兼佼佼者,诸葛澈又怎么会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场突如其来,却又在深思下仿佛是情理之中的埋伏呢? 浩然的沉声怒吼既是已然一声令下,原本就已扛起盾牌的众多甲士纷纷翻身下马,原本已经向外膨胀过几次的方阵在融入战马后迅速收缩,很快便拥成滴水不漏的铁甲圆阵。 在天上见证这一幕的轩辕执礼脸色难免有些郁闷,此时此刻的光景,他早在几日之前就已然有了预测,换句话说,就算没有踏橛华羽的横空出世,他也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把那支马踏江湖的重骑逼成现在的阵型,再让众多床弩来一次滔天的攒射,以谋求最大杀伤。 只是料得其一的轩辕执礼,却怎么也没想过不过是一介儒生留下来的独子,居然能够与自己斗得平分秋色,数次过招后不仅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有几次险些被这么个儒生盖过自己的锋芒,经此一役后,轩辕执礼算是记住了这他自认为是行将就木的南溟帝国,还有林必茂这么个后起之秀。 荡袖鞭开那一株米粒光华后的轩辕执礼只是稍稍分神,瞥了眼赫然成为另外一处如火如荼的全新战场的襄阳城楼,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被林必茂以冷冽的飞刃给强行逼回了视线。 “轩辕家主,你的对手是我啊。”身着白甲的儒将面露微笑,淡然注视着不远处的轩辕执礼,轻声提醒道。 “我现在其实很想知道,你爹到底是耍了什么手段,才让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轩辕执礼全然不掩饰自己语气之中的妒忌:“一个半道出家的书生,究竟凭什么能啊?” “我爹要是还活着,你倒是可以去问问他。”林必茂浅笑道。 “读书的家伙啊,心思还真是一个比一个阴险。”轩辕执礼翻转手腕,将手掌朝天,五指内弯成鹰钩,略作牵引,洁白的流光顿时从他的身上化成浪流,一路翻腾着汇集到这位轩辕家主的掌心,凝成拢共四颗洁白棋子的形状。 “真是不想跟你们打交道啊!”轩辕执礼捏碎了那四颗棋子,卡着宛若钟鸣般的震响,他化身红芒,气焰勃发,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踏云而立的林必茂。 第四百七十三章 锦囊 扑面而来的挂空长芒犹如一道被天力横置的长流瀑布,以无比煊赫的气势昭然奔向身着白甲的儒士。 任天下万千随便分分合合,唯独吾身稳如泰山的林必茂对此并没有展现出与轩辕执礼如出一辙的重视,他仍然仅是撩拨下掌心中的一粒圆滑白子,在哪怕只一息时间都弥足珍贵的当下,慢条斯理地将那白子轻轻推送到大拇指的指肚,紧接着,弯曲的食指悍然发力,唯闻一声犹胜于烟花爆竹的巨响骤然横空出世,下一瞬,横斩整个天地的紫芒就被那不过是以点破面的白光给死死压制住了前倾的巍峨步调。 作为辅势的紫芒前行虽然受阻,但当中的铁拳昭昭却是一点没有受其影响,不光是蓄势如初,甚至每行半寸,其足以比拟玄铁刀剑的锋芒便会愈甚三分。步步登临云巅的踏云者为林必茂带来的是经由雷霆所交织而成的蔚蓝重拳,其中神影金刚怒目,一如天上仙人盘手而立,冷眼笑看着以人力撼天意的林必茂。 “带兵打仗我的确不如你,但是仅论武道修为,你差我八条街还不止。”从决意叛离南溟帝国开始,轩辕执礼其实一直都没想着有朝一日会与诸葛澈为敌,对于那个说不定还有一线机会能够成为自己的开国大将的将军,算上此前在城楼上堪称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橄榄枝,他曾软硬兼施地尝试去说服诸葛澈与自己同伍,但最终的结果却都是不了了之。 既然二人之言永远都投不了机,那么就是时候让那头肥硕的家猪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自己曾不下六次的劝说,其中言论,都是句句属实的。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又层层套叠的攻势让林必茂的眼神中掠闪一抹尴尬的神韵,前几次轻描淡写的诗意化解之所以能够成事,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修为固然超凡脱俗,但同时也有轩辕执礼的意想不到在另外一方面相辅相成,这才得以让林必茂的锋芒一时间显得无比璀璨夺目,可一旦等到轩辕执礼下定决心要动真格的时候,这位江湖经验远不及那中年男子老道的儒生,就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加以应对了。 对敌轩辕执礼,林必茂个人能够牢牢攥在手中的优势不外乎于两个字:骄傲。不是他本人的骄傲,而是修为哪怕放在整个南溟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的轩辕执礼的孤傲。 从未在大战中打出赫赫名望,甚至连所谓杰出表现都欠奉的他,落在轩辕执礼的眼里,自然而然会被当成不过是才出茅庐的小子,就算后者再怎么心思缜密,因作为一介宗师而扎根在骨子里的骄傲,也会让他理所当然地轻视起这么个白甲儒将。 那是来自于宗师的自尊,是每个想要登顶武道的修行者都需要具备的一柄钥匙,也是世界上为数不多,需要通过后天培养才能孕育的“天性”。倘若没有这符合宗师唯我独尊的特点的心性,武道中人很难会有所成就。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很多的大宗师,大神仙往往都是年少成名?恰恰正是因为他们的年少轻狂已然超脱了其年龄的限制,而自中的典例,正是不久前才剑开昆仑的剑圣。 骄傲既是一把通往至高殿堂时必不可少的钥匙,但同一时间,它也是一把尤为锐利的双刃剑,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古往今来,经其滋润而生的英才不在少数,但惨死于其月辉之下的,也同样做得到尸体成山。 林必茂要做的,正是要把握住轩辕执礼这作为武人所必然的心理,并以此为破绽,撕开一道宽如鸿沟的优势,为诸葛铁骑奠定胜利的基础。只可惜轩辕执礼自大归自大,但却还远远没有达到会因此而盲目的境界,也就没有给林必茂任何一个得以一锤定音的机会。 而此时,“幡然醒悟”后的轩辕家主,终是放下了初战时的傲然心态,亦开始将林必茂在心中逐渐提升至可以与自己一战的平行高度,这是林必茂不想看到的光景,但却又是他早就有所预料的一幕。 林必茂继与轩辕执礼首次交锋以来,又一次齐举自己的双手,修长十指当仁不让地正对起那雷霆滚滚的轰拳,在两者间的距离不断因扭曲的嗡鸣声而迅速缩短时,这位儒生微微张开嘴,犹如朝天地借势般深吸一口气,冥冥之中,仿佛有无数道七彩的流光化作蚕丝,偕同气旋,一并兜入林必茂的嘴中,而后又沉入堪称是万气之心的丹田所在。 靓丽至极的彩虹华衣于千钧一发之际,萦绕上林必茂的双拳拳面,霎时间与那紫电雷霆撞了个流光四溢。除却那顷刻撼天动地的巨响之外,二人的身影仍在遥远的空中岿然不动。 若是从那杀声震天的沙场上抽空抬头望,人们只会发现那两道各自囤积了绚丽光焰的身影仿佛杂糅在了一起,属于彩虹的七色炫光时而不断冲击那同样不遑多让的蛇行雷霆,看似彼此水火不容;时而却又“极度和谐”地相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尾尾坠陨的流星,悍然轰入本该是与那天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地面战场,炸出一阵又一阵极其刺耳的嘶鸣。 比起何星此前单方面的虐杀,此时此刻,林必茂与轩辕执礼在天空中的较量就要显得更加精彩。尽管一开始林必茂仅用飞棋掠子便可将明明只有一心却偏偏执意要分成两用的轩辕执礼,但等到后者动起真格以后,此前的所谓压制,也已彻底荡然无存。 不是说林必茂的黑白双子就此已是全然失效,相反,这项源生于文士围棋的武道绝学,对于轩辕执礼来说,仍然是一个时时都要有所忌惮的招式,只不过来到现如今的紫电缠身,加上那已然几近于拳拳到肉的对决之后,林必茂已然很难再分出精力来勾勒那属于黑白双子截然不同,却又从某种程度上浑然一体的灵魂神韵了。 只见林必茂才刚堪堪避过虎虎生风的一拳,还没等到自己穿戴着“飘逸彩衣”的双拳请出回敬,意发天雷的重拳又从某个特别诡异的角度迎面杀来,几近无骨的凌冽甚至绕开了林必茂所能递手防御的范围极限,白甲儒将眼睁睁地看着那记铁拳的照面轰杀,面沉似水般喟然作长叹,一息混元恰有大风呼啸降,在与雷霆僵持两三息后这才将之荡向别处。 险之又险地躲开双势的林必茂并未选择调息,沉郁眼神甚至在瞬间就已泛起寒光激荡,下一秒的震步向前毅然决然,浮空之步踩出星辰作圆垫,供起在斜前一步闪入轩辕执礼前胸的同时侧转脚板,连同带起全身的回旋,七色流光自那一瞬从拳面褪色,继而回旋至他的肘间,宛若锤击般的重肘猛然砸在轩辕执礼的额首太阳穴。 躲避不及的轩辕执礼只得是硬生生吃下这记借涵义于天的肘击,向左踉跄几下后骤然顿足以稳身形,回眸刹然,缠绵双色的黑白掠影已近眉心。 从始至终,轩辕执礼都认为那林必茂是所行之路是由儒转武的半道出家,可等到他亲眼亲身见识到那非是常年近身搏杀的经验累积就必然做不出来的完美应对后,这位位高权重的家主终于为这一幕所醍醐灌顶,醒悟了那伏线极深的一点:林必茂,从来都不是什么儒将啊! 已经彻底死透了的林知白,却偏偏还能在棺材板里面戏耍天下众人,甚至连襄阳城中的宋子岚师兄都对此没有任何的察觉。 应顺轩辕执礼的淡然轻哼,环伺其身的虚气于无声无息间转化实电,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地焚尽了那快要单刀切入额首的双光,振臂甩袖后,以掌心为起始,漫出一如沼泽泥泞般的浑浊晕染,粘稠光晕垂至约莫同小腿齐平的高度时顷刻凝固,化作一柄直剑,剑身就像是被搅了个天翻地覆的河床,正点缀着无数土黄朦胧,更有如同溪水一般的流动感伴居左右。 “看来你有个很‘好’的爹啊。”轩辕家主执起那把形是剑,神非剑的兵器,横锋举至与肩齐平的高度,刻意咬着“好”字,冷笑道:“自己一直坚持说什么人各有命,也从来都不愿插手别人的命运,可到了最后一刻,他偏偏没能贯彻自己的信条。” 说到这,轩辕执礼故意顿了顿,抬头望向那个名副其实的将军,讽刺道:“现在,我算是知道他怎么死的了。” “是么?”林必茂一边面不改色地回应着轩辕执礼的嘲讽,一边提手扯出一条纤细至极的丝线,将那浮空出现的棋子以黑白相间的方式串联在一起,化成一根气焰淡如止水的长鞭。 “亏我还一直以为那个何星才是林知白用来对付我的底牌。”轩辕执礼俯视天下众生,视线不自觉地飘向了那个被自己花重金豢养的家奴围困于正中央,纵使浑身浴血却仍然锐利不减的男子,摇了摇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真是这么个理啊。” 第四百七十四章 各自有访 九霄之上,二人横空对峙,恰如曾几何时,面无血色的林知白在诸葛澈面前用两座做工精细的小型假山所铺设出的一方高高在上的天局,而连同沙场在内的襄阳局势,则是那咳血书生用自身猩红作丹青,以几乎已不能直的右手食指,颤颤巍巍地在黄纸上所点出的地势。 黑甲白胄,石机床弩,踏橛华羽还有那围城沙兵,全都是林知白早先最为看重的人和,他所赠予诸葛澈的锦囊中,就已清楚列明了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那些未卜先知的预言在此刻也几乎全都一一灵验,若果不是诸葛澈的一意孤行让大将军放弃了最后一次借助于林知白的机会,这场襄阳战事,诸葛铁骑会有足足八成的赢面。 踏空激荡而震出的跃动使得林必茂以极其雅然的方式双脚悬空,于云巅朵朵间侧转身形,旋转一周的同时又恰好避过了斜刺肋下的浑浊长剑; 但素来见招拆招的轩辕执礼显然也没有因此而自乱阵脚,见那斜锋已然不会有所成效,便当即以强硬遏制住极欲前冲的势力,翻转执剑手腕后,对准林必茂的腰间位置悍然下劈,速度堪比电光火石,却无奈被那同样鬼影迷踪的黑白长鞭给拦了个正着。 彼此间威势旗鼓相当的双器对撞,于半空中炸出了自交战以来最为艳丽的花火,宛若长矛掷入心扉的嗡鸣声顷刻间响彻每一个人的心海,遍及方圆百里的震荡不分敌我,但凡是闻声者,均会为之双腿失力,进而瘫软在地,哪怕是随军见过大风大浪的战马也不例外。 深邃幽光碰上黑白间光,以湖心涟漪的形态撕碎了天边的朵朵白云,使之极速化雨飘零而下,陪伴着那两位失去御空依仗之物的身影齐同落入凡尘。 为轩辕执礼踩在脚下的飞剑寸断成片片菱形琉璃,悄无声息地在地面碎成一道道起伏的光星;而支撑着林必茂的两颗“彗尾流星”,更是在瞬间灰飞烟灭。 兴许是命运故意作弄,让那化作掠空长芒的轩辕执礼直接撞进了为诸葛铁骑所虎视眈眈的正后方,而林必茂则是落进了狮群环伺的襄阳城头。 代表着双方至高战力的两道身影虽是齐落沙场,却都不约而同地没有选择插手于那只近在咫尺的短兵相接,只会滞留在彼此身上的神念横跨无数火星,将那不死不休的执念分别传递给分居两地的对手。 “打得过么?”见林必茂匆匆而来,反身就是一刀削下一个可怜鬼脑袋,进而一举突破包围圈的何星脚步轻盈无比地踏血而来,虽是置身于一念决生死的斗兽场,但他仍有闲情向林必茂抽空忧问道。 “打不过也得打啊。”林必茂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何星一眼,眨眼千里的视线一刻不敢远离那风尘仆仆的素袍身影,手中长鞭犹如抓住猎物的巨蟒,尽数锋芒均只缠绕在自己的身上,没有一丝对外流露。 他知道,一旦自己表现出哪怕只一点点想要插手襄阳城头事宜的迹象,远处那个家伙必然会以雷霆手段来作回礼。 为了杜绝那可能的隐患,林必茂迈出大步,仅两次提腿就已足够其奔至城墙边缘,单手撑在温热的城墙上,略略施力便已翻身而过,宛若一枚山滚巨石轰在地面,须臾间逼出大地的飞尘激昂。 这方落定,他方当以疾驰回敬之。 声未至,形已到的长剑不再像初生那般浑浊,旋转泥沙开始逐渐沉淀,渐渐显现出其原本的澄清面貌。 这刺心一剑的威势被飞扬黑子恭敬不如从命地尽数吸纳,只在林必茂手中换来长鞭上一点幽光的崩碎,便已被弹飞了出去,为此,后者甚至连脚步都没有丝毫踉跄,仍然不动如山。 但诚然轩辕执礼也是明白这一点的,剑过也,便轮到了那个越过众人头顶的素袍身影开始大展神威,足以比肩床弩蓄势一击的飞踢不惜以两败俱伤的代价,也要擦着环绕长鞭的死角蹬在林必茂的腹部。 经一次切实交锋,那由诸葛铁骑斥巨资打造的寒银甲胄便是在瞬间对外蔓出龟裂的蛛网纹路。 纵使目睹了自己的右脚被那宛如锯齿般的圆珠棋子仅在顷刻间刮出深可见骨的伤口,轩辕执礼仍然不想就此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咬牙欺身,同时将周身气机流转悉数荟萃于自己的右脚,在空中弯叠自己的右腿,用膝盖强行逼出一记叠势,蹬在林必茂的心头,将其身踢成一颗炮弹,飞遁撞入不远处的襄阳城墙,在那灰暗的石砖中砸出一个烟尘滚滚的大坑。 落地便是几个趔趄的轩辕执礼堪堪稳住身形,顺带又随手拨开几根无意飞来的流失,一瘸一拐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墙体大坑,面不改色地从袖中取出一枚艳红色的丹药,送入口中的同时,又以右手作鹰钩抓握式,将不远处的狼狈飞剑无声召回。 “别人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在帐后以人为棋运筹帷幄罢了,你倒好,直接扛着棋盘上来打人。真不愧是林知白的儿子,说什么都要与世界认知不一样就是了。” 服下猩红丹药的轩辕执礼冷笑道,右脚白骨森森的伤势届时已然在红晕雾气交织下逐渐愈合,顷刻间严丝合缝的皮肉甚至不见有任何负过伤的痕迹留存。 “家父所行之事,才是真正的应顺天道。”本该是在坑洞中不省人事的林必茂却是出乎轩辕执礼意料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浑身甲胄俨然碎得不成样子的他,此刻正一手扶着由自己砸出来的坑洞墙面,从中缓缓走出:“不是我们与世界大道逆行,而是这世界上的人,本身就在逆流而上,却仍不自知罢了。” 林必茂每走一步,身上的甲胄便会有一部分飘零成灰,等到他最后来到缺陷边缘时,身上的璀璨白甲就只剩下了起初入城寻找诸葛依依时的褴褛衣衫,而当中唯一不变的,只有宛如柳条般,采螺旋而上的长鞭,纵使圆钝,却不妨其致命威能。 “行于正道者被当成异类,异类却是理所当然,这才可悲。”林必茂的神念固然是一刻不停地锁在轩辕执礼的身上,但这番话,却并不是只说给后者听的。 因为他知道,就在襄阳城中的某处高阁之中,正有人以通玄的能力默默监视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我命由我不由天。”从跛手跛脚中彻底恢复过来的轩辕执礼高声道:“大道,什么是大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你还有你爹,做的最错的,就是把自己所认为的大道强加在别人身上,知道吗?”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么我无话可说。”居高临下的林必茂衣衫褴褛地飘然而下,朴素的着装与那同样素袍加身的轩辕执礼共同成为了时下沙场最为惹眼的风景线。 不过抢眼归抢眼,倒是没有一个人跑过来触霉头的,毕竟分工明确的众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尽忠职守”,当然也就没有哪个人闲得会跑到这里来不自量力。 “没话说好啊,反正打仗,屁话多总不是什么好事。”在敌我双方不约而同的让步下,轩辕执礼得以与林必茂在这广袤的沙场上拥有一处全然不亚于御物空行的空间大展拳脚。兵对兵,将对将,战场固来文化。 “呵。”林必茂轻轻一哼,原先极度内敛到甚至于绕体而生的棋子长鞭总算是绽开了它所独有的铺天盖地,只随其心便可变化其中间隔的黑白双子顷刻间一如天女散花般飞旋在褴褛男子的背后,偏偏于襄阳城城门前铺出一道百万雄师的浩然气魄。 “果然跟你爹一样,连这脾气都是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背仰诸葛铁骑的轩辕执礼面沉似水地作出回应,因为此前的一剑失利而再次显现出本有浑浊之色的剑身与肩同高,直至那恰在不远处的林必茂。 正当二人极欲起势血杀对方之时,城头上却是突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一道被利刃贯穿左胸的尸体自火速高空坠下,以头着地的方式摔在两人的正中央,仅瞬间便是砸成一滩面目全非的肉泥。 “何星?!”抓住最后一刻得以望见那人面庞的林必茂瞳孔瞬间剧烈收缩,他的双眸中此刻正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神光,凝视着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林必茂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一阵空白。 如果说林必茂的反应是在情理之中,那么大患得除后的轩辕执礼却偏偏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戏谑流露在气息流转之中,这时的轩辕执礼,心中的震惊丝毫不亚于目睹同僚战死沙场的林必茂。 作为轩辕家的家主,这场攻守战中首脑级别的人物,对于麾下豢养家奴的斤两,轩辕执礼可谓是一清二楚。在他手中得以调动的人力,别说是杀了那几乎等同于狼入羊群的何星了,能抵挡个两三炷香的时间,就足够轩辕执礼偷乐了。 眼下何星的猝然战死,对于轩辕执礼来说,完全称不上是什么意外之喜,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实力超群之人的战死沙场,才使得轩辕执礼原本是宛如一口古井般平淡的心境,掀起了数十年难得一见的轩然大波。 刺入何星左胸的长剑随着尸体落定而缓缓消散,化作点点萤火星光飘零,浅浅随风起,向那不知何时于城头飘絮的红绳投身而去。 “看来,不只有我们看上了襄阳城啊。”轩辕执礼极目远眺,看着那化作一道电光稳稳落在城楼顶端,一如君王笑看天下江山般的伟岸身影,有些惆怅地感慨道。 那人单脚站定,颇为写意地从红绳上摘下一对铁钺,像是吃零食般将其抛入自己的嘴中,轻轻咀嚼几下,那对铁器便已尽入其肚。 “饕餮之体。”轩辕执礼哀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来王家也要浑水摸鱼啊。” “红绳......”林必茂怒视着那几乎横贯整座城墙的红绳,凛然低吼道:“王枭枭.......” 没等在场众人从那红绳降世的后劲中回过神来,又有一道铺带着漫天飘羽纷飞的刀芒宛若第一抹刺破黑暗的曙光,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个才刚刚笑看天下众生象的王枭枭。 横刀裹挟着铺天盖地的白雨倾泻,当中燃烧的,是能让天地为之色变的怒火。 第四百七十五章 四方 遥望那只瞬息便可闪出百丈远的白雨掠芒,傲立于城头的王枭枭倒是面色泰然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息之中,隐有飘零的光晕墨染缓缓散开,于半空中回旋,飞速勾勒出一块正好完全将其身护在后方的盾牌。虚影坚盾起而前移,明明可以只括自身的盾牌偏偏要如若炫技般囊下整座城楼,以偏为涣散的方式,与那定点一线的蒲意针锋相对。 只认准以点破面的蒲意刀锋纵使裹挟日光而来,其本来的银芒纷飞却是一点不见有丝毫的削弱,比起那光天化日的辉煌,凭人力转化为天降的白雨飘飘显然更要熠熠生辉。 誓要令那背仰红绳飘絮之人万劫不复的刀锋如约撞上那集结无数人目光从而彰显万般绮丽的柔光盾墙。初锋不闻有任何声响骤起,至于那扩散而出的光之涟漪,亦是在不过两圈后便被囊括整座城楼的虚形方盾彻底吸收。 当所有人都认为那连破墙都不太可能做到的蒲意刀锋即将悻悻而归时,原本形如甘露般降临人间的万千“蒲公英”却突然乘着不知从何处悄然猛起的风旋,形变成一柱柱接天连地的白玉龙卷,视死如归般轰在那座高耸的灵盾上,震出一如狂轰乱炸般的嗡鸣不断。 一息间,坚若磐石的盾墙竟是被那后劲不断的刀锋给硬生生地撕出了一条巨大的裂缝,早已分外眼红的刀芒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怒火尽数宣泄其中,演变成一股庞大却极其内敛的气流,已是雷霆般贯射而出,却在场中掀不起哪怕只一点点的飞尘迭起,其中锋利没有一丝一毫因转化为无用功的威势而消散,如何划空而来,便如何掠空而去,将那承自断面山山脚下的迟来怒焰,全数倾泻于仍然衣摆飘飘,并兼不为所动的王枭枭身上。 电光火石却如同万年,蒲意在王枭枭的胸口位置悬停良久,以无尽的气机雷动作为幕后的傍依,才得以寸进的方式,且还是无比勉强地刺破了那位男子胸前的衣襟,至于能否更进一步,那置身其中,已用蒙上虚影铠甲的右手拦住蒲意去向的王枭枭俨然对外给出了一个强而有力的答复。 王枭枭眯眼打量起那柄在手中不断震慑出嗡鸣,似在威胁又像哀嚎的长刀,凛然而无情的面庞流露出浅淡的讽刺笑容,下一秒,他缓缓张开了自己那张对于天下任何兵器都堪称黑洞一般的存在的嘴巴,准备在万军丛中上演一场极其夸张的“大快朵颐”。 只是那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天外来客明显不会让王枭枭如此称心如意,作为马前卒的蒲意既是已然成功破开了那由不知出自哪位名匠之手而打造的玄盾,于腾云驾雾中静默打量时下格局的李丹青自然也就没有了需要忌惮的东西,提手拨开那些无比碍事的雪云后,他俯身化作长鹰,以玉石俱焚的果敢姿态,义无反顾地撞向那个已然撑开血盆大口的城楼男子。 由这持续不过仅仅须臾的俯冲之势所带来的飞踢实际上并没有直接作用于那采撷断面山精华后便自觉不可一世的男子身上,而是一如隔山打牛般,施力于那被牢牢抓捏在王枭枭手中的蒲意刀柄上,以纯粹的力量换得后者的又一次悍然爆发。 因靠近其唤灵主人而得以焕发第二春的蒲意仅在顷刻间便为这沙场贡献出无与伦比的狂风肆虐,原意只讲究在人间随遇而安,只追求吾心安处是吾乡的刀芒,这一刻却是决意要令这世间感受到那足以吞天噬日的阴霾。 “是你?”瞳孔蒙上异色的王枭枭在此刻故意瞪大了眼睛,向那眼中只存在着自己的李丹青桀桀笑道:“怎么,想来报仇?” 李丹青根本不屑于在这人身上浪费口舌,其已然血丝遍布的双眸早就注定了二者间不死不休的局面,单脚蹬在刀柄确实为那略显式微的蒲意奉献了再次的辉煌,但想要终结这一切,还得他亲自出马。 所以,他翻身接剑,左手抹过采有螺旋纹路的刀柄,单脚踏地一如蜻蜓点水,仅凭脚尖与脚腕的力量,便是临空将身形侧转一周,顺势将一气初歇,次气未起的蒲意带入右手,以回转身形的瞬间律动为其夺来了尤为难得的换气时间。 待到李丹青与王枭枭再次四目相对之时,蒲意的刀锋出即如龙,呼啸着贯穿了后者心脏所在的左胸。 “噗——”尤为惹耳的悦动骤起,却没能为李丹青带来哪怕一丝丝大仇得报的快哉。在入刀“杀人”后,他并没有选择以同样的戏谑神情冷看王枭枭的垂死挣扎,相反的,他却是马不停蹄地将竖锋刺入后者心脏的蒲意横转过来,左手搭在右手手背上,调动起全身上下的气力,将蒲意从那躯壳之中给强行推了出去。 犹能有所作为的余力顺而牵动着李丹青的身体向右方倾斜过去,为稳身形而不得不双脚同处一线的青衣男子做出了半蹲的动作。原本可以立刻站直的他,却偏偏没有选择那样做,而是在众目睽睽下保持了现在的姿势。 此时斜刀紧贴右侧大腿的李丹青基本上可以说是浑身都是破绽,此时,哪怕只是一个不过才初出茅庐的江湖小子,也能在与之对敌时稳操胜券。 可偏偏李丹青就要维持这样的动作,没有一分倾前,没有一分置后,就这样以半蹲的方式,在瓦片林立的城楼上岿然不动。 当所有人的注意都为李丹青那似乎已然放弃了的动作所牵引时,很少会有人留意到,那个此前被蒲意刀芒横贯胸膛的“已死之人”,其身形早已融入风中,如灰般飘散了。 “不好!”源自于灵魂深处的悸动让轩辕执礼下意识地呐喊出声:“快远离那座城楼!快!” 只可惜,这位轩辕家主的急迫呼唤甚至还没传到城楼,那悬空的雨线便已倾盆而下。 那笼罩了整座城楼的垂雨由无数把形态各异的武器所组成,其中的每一根雨线均燃烧着一如灵魂般的火焰,焰中更间有仿似鬼哭狼嚎般的哀叫,那是来自于生命的呐喊,是无数把唤灵兵器的尖声恸哭。 那由灵魂光焰组成主要命脉的落雨一旦坠上城楼,便如同数架投石器一起发射出燃有熊熊烈焰的巨石,在半空中划出高亮的完美光路,砸出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原本是作为碉堡箭榻的坚固城楼,在那摧枯拉朽的“雨中”甚至没能撑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在无数尘烟飞溅中轰然坍塌,成为了双方自开战以来,第一座于眨眼间变成废墟的牺牲品。 为无数洁白且纤小的羽扇所团团包围,继而幸免于难的李丹青自飞烟滚滚飘然而起,仅两次起伏便已匆匆逃离了急雨的倾盆,来到了那未曾受到波及的城墙边缘,浑身蒙尘的他仰望着那献祭无数兵刃才得以形成气候的刀光剑影,血色双眸中燃显出更多一抹的同情。 不过,那根仍然飞扬的红绳很快便再度吸引了李丹青的注意。在绳上如履平地的王枭枭正摊开双手,冲着自己咧嘴笑道:“杀了你,那个人应该就会过来了吧?” “试试。”李丹青横刀指向王枭枭的脖颈,寒声以对…… 比起城边的风起云涌,襄阳城内的景象暂时还能呈现出一片祥和的假象,不论是一开始的铁骑冲锋,抑或是轩辕执礼的单骑退敌,二者所激起的波澜都未曾在瞬间蔓延至全城;直到这一幕动荡剑雨的无约而至,这才让襄阳城中的全部居民幡然醒悟——原来是真的打起仗来了。 襄阳城的正中央有一处旨在效仿京畿那座聆天阁而兴建的高楼,纵观整座襄阳城,有资格进入这栋高楼的人,屈指可数,而自中当仁不让的,自然是身为谋士,名可比王的宋子岚。 哪怕是这儿真正的“土皇帝”——刘暄漠,在与宋子岚同行的时候,也往往只能心甘情愿地屈居第二。 时下,在这栋名为浮羽楼的高塔顶端,宋子岚与刘暄漠正同席而坐,二人的视线无不均深锁在那荧光落雨不断的战场,脸色倒是各有所异,已是两鬓斑白的刘暄漠神情除却一如既往的肃穆外,还有深深的无奈。 至于还有闲情烹茶的宋子岚,则是满脸泰然,为人为己共斟两杯清茶之后,这位至今仍是算无遗策的幕后谋士举杯踏步,慢条斯理地来到塔楼边缘凭栏而立,凝望着远方的动荡,略有惆怅地呢喃道:“归根结底……好像大家都错了。或许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才是这个世界的真谛?” “来了。”盘膝坐在竹席上的刘暄漠于寂寥中冷不提防地出声说道。 “嗯,他们来了。”宋子岚转头看向那个自己发誓效忠的城主大人,与之相视一笑。“襄阳的成败在于远方,而我们的生死,则在此一举。” 不一会儿,果真有两道浴血身影于在无数哀嚎声中奔上楼梯,一男一女,两人手中还提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旨在威慑地大步朝前,气焰显赫地来到了刘暄漠与宋子岚的面前。 浮羽楼有不下百人的重兵把守,他们个个都是有些身手的武夫,当下却是被那自觉时机已至便远道而来的一男一女给屠戮了个干干净净。 雨夜屠夫与轩辕庭春。 这两位从一开始就将宋子岚与刘暄漠的项上人头当成目标的刺客,终于盼来了他们朝思暮想的时机。 “我看你这次还能往哪里跑。”双眸赤红的雨夜屠夫从腰间摘下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将其摔在了宋子岚的跟前。 那至死仍要逞强的墨黑晕染在这一刻却只能对外散出浅不及寸长的微弧,甚至还没能孕育出哪怕一只黑手,便已彻底丧失了其原本的神韵。 “被发现了啊。”宋子岚以云淡风轻的神情缓缓看向那个持剑伫立的血眸男子,苦笑道:“看来这次真是没法跑了,唉,真不想死啊。” “你早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宋子岚,从一开始你就该想到的!”雨夜屠夫扬起血剑,手腕隐隐有些颤抖。 “从你杀了我爹娘的那一刻开始......” 第四百七十六章 真相 对于宋子岚和刘暄漠,同样是浑身浴血的轩辕庭春并没有跟她身边的雨夜屠夫如出一辙的深仇大恨,自打那个注定了自己孑然一身的命运的风雪夜过后,登山而遁形入影的她,心中纯粹而坚定的目标,就只有杀了那两个人而已,至于其背后的原因,轩辕庭春压根就没有去想,既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 雨夜屠夫不惜为铩幽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身体,其背后的源动力便是那自幼时就早早埋下的血海深仇;但对于轩辕庭春来说,她的驱动力,或许也就只有小时候,父亲在亲自将自己送入幽僻山谷前,那最后一次的苦口婆心了。 从那一天开始,轩辕庭春亲手埋葬了自己的任何情感,在那无数个日日夜夜中的摸爬滚打及苟且求生中,她渐渐封锁了自己的内心,以外力作为冶炼手锤,将自己一步步塑造成那个父亲最希望看到的模样。 那一天的暗巷密谈,唤醒了轩辕庭春体内很多她自以为已然放下了的东西;也是在那一天的密谈中,一直都在封闭且冷酷的迷宫中左右徘徊的轩辕庭春,第一次在体内感受到了情感的存在。 一直都将“自己”埋没在内心深处的轩辕庭春为什么会与那和她仅仅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雨夜屠夫倾力合作?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双方利害一致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兴许早就隐藏在轩辕庭春那远眺战场到几近于忘我的视线中了。 听着来自于雨夜屠夫的诘问,像是无缘无故就被卷入这场风波之中的刘暄漠耸了耸肩,平平淡淡地举起手中的茶杯,正准备临死前饮上一口断头茶来着,陶瓷茶杯却是在瞬间被坐席下贯射而出的锋芒给刺了个四分五裂,温热茶水洒了一地。 端着“空杯”的刘暄漠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忧愁眼神终是缓缓飘向了那个纵使血漫全身,仍是不碍其身上那极盛气焰之猖獗的赤眸男子,拖着沙哑的嗓音,缓和道:“伏羲二十八年九月六日晚,有人来报官,说在街上找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皆是因心脉寸断而死。” “凶手手法利落且不着痕迹,以至于当我赶到的时候,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对于究竟是何人行凶,完全一点头绪也没有,多方调查无果后,无奈之下,我只能放弃调查此事,将之列为悬案处理。” “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雨夜屠夫冷冷地俯视着那个端坐在竹席上的刘暄漠,寒声道:“是想求饶?你以为只是这样我就会放过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的那件事,就是你们两个人渣自导自演的!” “不,城主大人现在之所以会说这些话,并不是希冀着能够借此为我们罪过开脱,他只不过是想提醒你一些事情而已。”宋子岚接过由刘暄漠开启的话题,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在你的复仇名单上,除了我们两个之外,应该还有另一个位置是空缺的吧?你一共还要杀三个人才对。” “你们唯一需要操心的,是待会儿自己究竟会是个怎么样的死法,其他的,等你们到了黄泉再慢慢聊吧。”雨夜屠夫甩手抖去剑身上的温热血液,同时又借此止住了自己手腕因长时间的手起刀落而带来的颤抖,正当其准备迈步向前,以终结那始终都秉持着一张笑脸的宋子岚的性命之时,后者却又蓦然感慨道。 “你父母的死固然与我们脱不了干系,不过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下的手么?”哪怕锋芒已然悬停在自己的眉心前,宋子岚仍然面不改色:“现在就杀了我们,你岂不是得花更漫长的时间去追寻最后,也是最直接的复仇?” 雨夜屠夫在一番斟酌后,并没有选择收刃,只是将那前推的步调稍微放慢了些,好让那一向自诩运筹帷幄的宋子岚再多些时日苟延残喘。赤眸男子凝视着那张他恨不得想要立刻将其碎尸万段的脸,面沉似水地低声道:“谁?” “要不答应我一个条件?”宋子岚抬起手,试探性地想要去拨开那柄架在自己眉心前的寒剑,当然,早已杀红眼的雨夜屠夫压根没有与他寒暄的闲情,隔空反抽长剑,以锋芒在宋子岚的掌心刻下一条血如泉涌的伤口。 “你脑子是不是坏了?”雨夜屠夫欺身向前,一把手拽住宋子岚的衣襟,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抓离地面,厉声道:“现在的你,根本没资格与我谈条件。要么就快点说,然后我给你个体面点的死法。要么……” “你知道的,杀人,可以有很多方法,我不介意把所有能用的全部用在你身上,到时候,阎王爷都不一定愿意收你。”雨夜屠夫提手将长剑悬入宋子岚的腋下,此时此刻,只需要其手臂轻轻向上一挥,宋子岚的左手便会立刻齐根断掉。 可即使是这样,宋子岚却依然好整以暇地从容道:“我相信你会答应我这个条件的。因为如果我不帮你,你这辈子都不一定杀得了那个真正的凶手,毕竟只能依仗铩幽才得以延续生命的你,连李丹青都敌不过。” 一边说着,宋子岚的视线却是逐渐离开了雨夜屠夫,落在了不远处的轩辕庭春身上,颇具深意的眼神让后者于顷刻间稍显茫然。 “你…”雨夜屠夫看着那纵使生命被他人掌握在手中却依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傲人模样的宋子岚,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正打算削掉谋士手臂用作泄愤时,在其背后陡然升起的清悦女音倒是及时阻止了惨案的发生。 “反正他们现在也逃不了,你随时都可以杀了他们,倒不如就先听听他的条件,看看能不能接受,如果不能,再杀了他们也不迟啊。”登临塔顶后就一直作为局外人的轩辕庭春在千钧一发之际横插一脚,理性分析道。 雨夜屠夫侧过脸,望向那个果真是一脸正经的轩辕庭春,后者无惧与之四目相对,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出激昂,不多时,浑身血气的雨夜屠夫终是垂下了持剑的手,同时又将宋子岚当成沙包,一把甩到栅栏边上,奏起砰然的一声。 “什么条件,说。”雨夜屠夫拄剑而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嘴角溢出鲜血的儒生,凛然道。 “之前的那些事情,其实全都是我一个人的谋划,想必经过这么多年来的调查,你也应该清楚这一点吧。”宋子岚挣扎着爬起身来,擦去嘴角鲜红的血液,惨笑道:“这些事情,你我都知道其实与刘大人压根就没什么关系,而你之所以会说要杀了我们两个,也只是为了和轩辕庭春谈合作而已,对吧?” 没等雨夜屠夫扬声,停顿完毕后的宋子岚便自说自话地继续道。 “刘大人是个好官。这么些年来将襄阳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正是因为有他,才让一座原本民不聊生的死城变成现在的繁荣模样。很多人都说这一切的功劳都在于我,但实际上,治理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他本人操刀的,我压根就没帮上什么忙。” “他不应该死在这里,至少,不应该因为我而死。”宋子岚神情真挚地说道:“当初的那件事情,他也不知情。而事情的真相,是那一天后的第四年,我才亲口告诉他的。” “他什么都没有做,所以,能不能留他一命?”宋子岚挺直腰杆,右手负后,左手置前,郑重道:“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只要你能答应,我会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并甘愿一死。” “当年那件悬案,除了凶手仍然未知之外,我相信你已经把那些来龙去脉背得滚瓜烂熟了,所以,你应该知道刘大人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他真的是无辜的。”宋子岚以几乎恳求的眼神望向雨夜屠夫,又刻意加重了落在“无辜”二字上的语气。 耐着性子听完了宋子岚的语重心长,雨夜屠夫不屑地勾了勾嘴角,不咸不淡地说道:“呵,我倒是无所谓啊。只不过你刚刚自己都说了,这里还有一个人想要刘大人的命,我是可以不杀他,只不过,她要是想杀,我也不会拦着。” “我只需要你保证不杀刘大人就好,其他的,就不用你操心了。”宋子岚深吸一口气,稍微有点迫切地催促道:“这个条件,你可答应?” “好,我答应你。”雨夜屠夫咬着牙回复道。而他之所以能够如此快速地作出决断,背后原因早已被宋子岚阐明了。 是的,多年来的忍辱负重,多年来的苦心调查,雨夜屠夫已然在鲜血的道路上找到了他想要的一切真相,然而那些耸人听闻的真相,确实是把宋子岚作为幕后指使的身份坐实了,却没有一个能够指证刘暄漠曾插手其中,再加上他当年对那件所谓悬案几乎不遗余力的调查,光是这几点,雨夜屠夫的确是没有任何理由要杀刘暄漠。 只不过,轩辕庭春就不一样了。她的使命就是杀了这两个在襄阳城内的话事人,无需任何理由。 “轩辕庭春,等这件事完结之后,如何处置刘暄漠,你自个儿看着办。”雨夜屠夫头也不回地说道,“好了,我的诚意已经够了,该你了。告诉我,究竟是谁干的?” “一个能够断人心脉,却完全不伤其肉身的人,纵观整个南溟帝国,一共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宋子岚索性直接盘腿坐下,不紧不慢地开始为雨夜屠夫“指点迷津”:“御气杀人,以气断魂,这八个字,你听着难道不觉得熟悉么?” 一句话,换来两个人的恍然大悟。 打量着那两个人别无二致的神情流露,宋子岚轻轻点头,首肯了两人尚未说出口的答案:“你们猜得没错,杀你父母的,就是那个在战场上‘力拒’诸葛铁骑的轩辕执礼。” 第四百七十七章 黑白之间 得知了真相后的雨夜屠夫侧目瞄了眼同样难掩震惊之色的轩辕庭春,再回首时心神略有荡漾,但至少仍未在那张面沉似水的脸上切实表现出来,他冷眉冷眼地打量着已然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的宋子岚,谨慎而低音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在以往的调查中,雨夜屠夫从不曾尽信某一个人的全部说辞,要么是在同时审问两个人,并辅以一些“手段”,得出了相近答案后才会心满意足;要么就是把一个人打到半死不活后,再巡以溺水者攀草求生的迫切心态,故意以饶恕诱导出答案;反正,不论是哪一种方式,只要得到了确凿答案之后,他必然会杀人灭口。 也正是因为这些不见得光的审问勾当越做越多,其自铩幽附身后仍然留存的人性才会一步步走向如渊如狱的冷酷,进而才让他演变成如今为了报仇,动辄可杀数十人的血腥屠夫。 像现如今这样由宋子岚心甘情愿地拱手奉上的情报,雨夜屠夫还从来都没有遇到过。由是,有出于谨慎的质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且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身边其实就站着一位与那话语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女子,如果宋子岚此时不过是假意归降,目的只为激起两人之间的冲突,以为自己求得那一线的生机的话,轻易的相信,只会得不偿失。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宋子岚正襟危坐,不失风度地微笑道:“反正在座这么多位,各自的实力如何,你心里大多也有自己的底。扪心自问,你难不成真觉得我和刘大人,或者说那些几乎被你屠戮干净了的侍卫,会有那超凡的御气本领么?” “我把真相放在了你的眼前,至于愿不愿意接受,君请自便。”宋子岚端起盛得满满当当的茶杯,以双手捧杯的方式向前递手作揖,行云流水后,他将其中温热茶水一饮而尽,拍下茶杯后,他负手走至栅栏边,脸色轻松地眺望着远方初霁的寒雨,在心底自言自语地柔声道:“我和你,咱们一起下了大半辈子的棋,一直都以为我执黑,你执白,结果下到最后,方知道棋盒里的棋啊,原来又黑又有白。” “子武先生。”当雨夜屠夫和轩辕庭春仍然在为宋子岚的答案而沉思时,一直给人一种仿佛游离于事外的感觉的刘暄漠却是默默站了起来,他没有选择直接与宋子岚并肩而立,而是缓步来到了他的斜后方,以五味陈杂的语气缓声道:“您真的想好了么?” “都说了多少遍了。”宋子岚转过头,看着那个神情复杂的刘暄漠,释然笑道:“不要再用‘您’称呼我了,如果没有刘大人,我宋子岚又有何德何能能够在这世上立足呢?这一次,就当我报答您的知遇之恩了。” “至于下辈子……”宋子岚极目远眺,深吸一口气的同时翻起舌尖,从下颚处挑出一枚扁平的丹药,置于牙间:“如果有机会,我还做您的谋士,为您出谋划策。” 随后,宋子岚猛然咬碎了那颗通体墨黑色的丹药,还没等雨夜屠夫反应过来,子武先生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下一瞬便已瘫倒在地上,七窍淌出深邃乌黑的血线,含笑而逝。 一瞬间便已涌入五脏六腑的剧毒甚至没给在场众人任何抢救的余地,当大家总算从轩辕执礼所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后,那一直以来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宋子岚,就已经化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先生……”刘暄漠抿紧双唇,闭目而呼气,以呢喃的方式从紧锁的牙关中道出两个颤抖不已的字。作为襄阳城城主的他,此刻虽是攥紧了双拳,但除却被悲痛之外,他并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震惊,仿佛早就知道了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一样。 “不不不不!!不!”盯着那个就在眼前死去的宋子岚,一腔怒火未曾得以发泄的雨夜屠夫当即上前一步,瞪大眼睛,恶狠狠地说道:“你难道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了么?你以为自杀就能逃过我了吗?!” “我告诉你!绝对不可能!”雨夜屠夫一脚踹开那个在跟前拦路的刘暄漠,转手便抄起了已然气绝身亡的宋子岚的身体,右手抽出别在腰间的长剑架在其脖颈位置,正欲宣泄之时,一旁的轩辕庭春却是毫无征兆地向自己出手拍出震旋气浪,将雨夜屠夫手中的长剑给吹飞了出去。 “你干什么?!”赤眸男子转过头来,冲轩辕庭春怒吼道:“你不要以为你与我合作之后,就能够干预我的行动了,我要想杀你,就跟碾死蚂蚁一样简单,给我滚!” “他都已经死了,你还想干什么?!”轩辕庭春毫无胆怯之色,更还主动上前一步,以当仁不让的气势质问道:“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不是么?” “达成?”雨夜屠夫的眼角浮现出不屑的神光,紧随之后的大笑更是洋溢着疯疯癫癫的韵味:“你凭什么啊?你凭什么认为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啊?他对我做过的事情,我杀他哪怕一百遍,一千遍,我都不觉得够,你凭什么敢认为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啊?!” “而且,你难道没听到他死之前说的是什么么?你爹是杀了我爸妈的罪魁祸首,我还要杀了你爹才够啊!八婆!”赤眸男子一把将宋子岚的尸体重重地摔在地面,由此而飞溅的鲜血将四周围染成墨黑色,宛如遭到腐蚀般的地面更是迅速向外弥漫出恶臭。 雨夜屠夫全然不顾脚下正扶摇的恶臭,索性直接半蹲在宋子岚的尸体身边,右手抓住后者的头发,抬起又猛然下撞,如此反复数次,直至后者面目全非,五官血肉模糊。 “够了!”刘暄漠大喝一声,一直都只是庶民出身的他,此刻却是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与胆量,爬起来狂奔到那大不敬的赤眸男子身边,扬起右脚就往那男子的脸上照面踢去。 如此破绽百出的踢击放在以前,自然是不可能落实在雨夜屠夫的身上的,奈何此时不光是前者,后者也同样正在气头之上,深受情绪操控的后者几乎丧失了对外界的敏锐感知,等到其回神感到不妥的时候,那一脚早就踹在了他的鼻子上。 修行者说到底也只是人,这几乎倾尽了刘暄漠全身气力的一脚,踢塌了毫无防备之意的男子的鼻梁,顷刻间的血如泉涌让正在气头上的雨夜屠夫蓦然抬起头来,瞪视着那个自己刚才才答应要留他一命的刘暄漠,寒声威胁道:“刚刚的保你一命,不过是口头承诺而已,现在既然他死了,那么我也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一会儿要杀要剐我随便你,现在,给我放开你的脏手!”刘暄漠借胆于天地,在此刻,竟是用双手捉住了那赤眸男子的衣襟,毫无惧色地命令道:“给我放开!” “这会儿就这么讲义气了?”赤眸男子一边冷笑着嘲讽,一边深吸一口气,同时又用单手举起了那已是完全不成人形的尸体,将其故意在刘暄漠的眼前左右摇晃:“你知道我想了多少种弄死他的方法么?百来个。可很遗憾,现在我却一个都用不了。但我总不能就这么白跑一趟吧?这对不起我花在他身上的心思啊。” “我不是那些背信弃义的混蛋,既然答应了要保你一条命,我会说到做到,不过,我只答应了保你不死的这一结果而已,至于其中过程怎么样,呵,谁知道呢?”他甩下那个儒生的尸体,两指揉捏着自己已然塌陷了的鼻梁,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缓步走向那个手无寸铁的城主大人。 “焚结。” 就在雨夜屠夫即将对刘暄漠下手之际,一声清悦骤然响在赤目男子的背后,须臾间,火舌自虚空中喷涌而出,掀起无尽气浪笔直冲向那赤目男子。 雨夜屠夫虽然已经对轩辕庭春开始留有心眼,但没曾想后者的爆发在精疲力竭之后居然还会来得如此迅猛,贯射而出的火线更是几乎在瞬间便彻底穿透了男子的腹部,烙下一个可以清楚看见前后两边的坑洞。 “轩辕庭春!”暴怒的雨夜屠夫愤而转身,却在与那女子四目相对的瞬间为那接踵而至的无形浪潮撞了个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向那高楼栅栏处踉跄而去。 当雨夜屠夫终是在栅栏边缘处稳住身形,又一次蓄势完毕的轩辕庭春马不停蹄地振袖高呼道:“风起!” 不一会儿,狂风果真应声而大作,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赤目男子毫不留情地推下了高楼。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逆风而起的震吼洋溢着坚决。 与此同时,那个为浸有剧毒的鲜血所染黑的地板也同样闪现出异动,早先已是油尽灯枯的黑手在此刻却又重新大放光彩,无数宛如长绳的手臂飞射而出,悉数缠绕在刘暄漠的腰间,将其不由分说地拖入了那个实则深不见底的幽冥潭水中。 不过是三四次呼吸的时间,这座浮羽楼的塔顶,就只剩下了轩辕庭春一人仍然伫立如初。 成为“最后赢家”的轩辕庭春并没有急于去探索那再次充当奇兵的黑手究竟将刘暄漠带到哪里去了,更没有将那徐徐消散于风中的威胁放在眼里,她只是脸色凝重地走到栏杆边,眼神复杂地远望向那个如火如荼的战场。 “为什么啊……”轩辕庭春浅声嗫嚅道,既是在扪心自问,又是在遥问某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当远方的笔墨在跟前缓缓晕开,已是龙袍加身的天子嘴角浅浅一笑,他转过身,看向那个不知在龙椅前跪了多久的武将,淡然道:“去筹备吧。” “臣遵旨!”披甲武将拱手作揖,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而后,他迅速起身,更是头也不回地向门外大步走去。 右手摁着闭鞘而不发的刀柄。 “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为什么要这么犟呢?”四下无人后,姜天单手揉捏着自己的眉锁,颇为无奈地叹息道。 “正如林知白为诸葛澈留下锦囊一样,宋子岚这么做,也不过只是为保刘暄漠的性命罢了。”不知从何处踱步而出的谢弘师拖着沙哑的声音回答道。 “明明会有更好的方法去解决这种事情的啊。”姜天接着谢弘师的话继续说道。 “是有,但如果是那样做的话,陛下您能保证这一辈子都不对他们两人动刀么?”谢弘师反问道。 看着陛下那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难为表情,不想再卖关子的老人继而轻笑道:“士为知己者死,他们要保的,不过是知己后半生的高枕无忧;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就不得不死。其实归根结底,这不过还是一命换一命的道理罢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出岫 “既然宋子岚已经完成了他所承诺的东西。”已成帝师的谢弘师在侧凝墨而思,喟然长叹道:“那么陛下答应他的事情,也是时候要提上日程了。正如宋子岚所说的一样,襄阳城的四方势力,至多,只能存在两个。” “除了襄阳之外,剩下的三个,谢老先生您觉得我应该要留下哪一个呢?”姜天自唯我独尊的龙椅上慢慢站起,虽有君威但却特意不以势压人的帝皇,此刻正以无比谦卑的语气向那辅佐多代帝王的谢弘师柔声请教道。 “如果诸葛澈愿意按照林知白留给他的锦囊而行事的话,那么应该留下来的那两个是谁,这个问题答案其实就已经注定了。”谢弘师手里掐诀,这其中没有什么暗示可言,纯粹只是老人家习惯性的动作而已。“但既然那铁骑的主人并没有选择那样做,那么轩辕,诸葛,还有王家究竟该谁去谁留,能够为此做出决定的,应该在乎于陛下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姜天饶有兴趣地咀嚼着老先生给出的答案。一个初见时自认为是无比简单的问题,在以帝皇身份细细思索后,却是逐渐衍生出一条条彼此间可谓是错综复杂的道路,各自通向那很有可能会截然相反的结局。那一座座置身于云雨之中的城楼栖居于朦胧之后,让人看不清它们的原貌。 届时,老先生沧桑而稳重的声音便宛如一阵裹挟着萤火的清风,吹散了那些萦绕在姜天心头城镇之上的浓稠雾气。 “是想未来当一个谥号为孝的君王;又或是想修生养息,令南溟重复荣光;又或者是想破釜沉舟,进而完成先帝一直以来的愿望,成为南溟史无前例的无上至尊;陛下有很多选择,会带来很多结果,而这一切,都只在乎于陛下当前的一念。” 惊醒梦中人的一语荡清了姜天眼前的迷雾,令那灯火通明的三座城池得以万分清晰地形显于眼前,驻足于原地的姜天前后打量着那三座或大或小的城墙,反复不定的眼神中并没有于第一时间洋溢出毅然决然的决心。 直到三座城池的轮廓都被姜天牢记于心中后,披上龙袍的天子这才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头,望向了那最后一个依然隐匿于雾气之中的景观。那是唯一一条不知前程何为的道路,也是谢弘师唯一一条自始至终也算不清的道路。 它通向的结局是好是坏,普天之下,除非是姜天亲自走到尽头,不然,绝不会有什么神人能够未卜先知,提前予以他肯定的答复。 “四方势力……”才从各个州郡风尘仆仆而归的姜天呢喃着那个一直萦绕在他心间挥之不去的思量,脑海中却是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另外一道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既不是自己的父皇,也不是自己的母妃。姜天觉得他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男子,却又无可避免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并存的亲情与威胁。 那个人,兴许就是这最后一路的结局? 见姜天逐渐从深陷其中的沉思中缓缓回过神来,良久静默后的谢弘师瞳孔虽然有微微的收缩,但也很快便收敛了这抹数十年以来仅仅只转瞬即逝了这么一次的惊讶,拂开遮掩住蔚蓝瞳孔的异色发丝,老人恭敬问道:“陛下可有决定了?” “谢老先生,出现在襄阳城那儿的,包括刘暄漠在内,真的只有四方势力么?”姜天毫不掩饰地将质疑抛出,一时间倒是让老人愣了愣神。“那里,真的没有其他人了么?” 索性早已见惯大风大雨的谢弘师并没有因此而手忙脚乱,唯宛若水晶般的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后,老人拱手作揖,嘴角挂起由衷的微笑,缓声道:“正如陛下所言,那里的确还有其他的势力参杂其中。但是他们能为南溟带来什么,是老夫也算不透的。” “那如果我选择他们呢?”姜天郑重其事地问道。 “很难一荣俱荣,也很难一损俱损。”谢弘师给出的答案同样云里雾里。“陛下要知道,在凤择良木而栖当中,能够做出选择的,永远只能是凤凰,而不是木头,这一点,一定要切记,切记。” “凤择良木而栖……”姜天轻合双眸,眉锁自深入浅,而后又在开眸的一瞬间转向释然,这位以比起历代君王更要雷厉风行的手段逐渐在群臣之中立威的新帝皇,此刻又再一次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决断。 至于决定当中的详情,除了在此刻嘴角流露出久违的惊喜的谢弘师之外,这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不多时,姜天背后那已趋于浑浊的墨染中,终是缓缓浮现出一道全身脱力的身影,来者的双腿甚至撑不住他本人的身体,仅仅初现人间,就是不可抑制地向前倒去,如果不是有隐藏于暗中的侍卫及时现身制止,来者怕是就得直接靠在当今天子的背上了。 那从暗处瞬闪而来的侍卫正准备手起刀落时,却被姜天一把抓住了即将行凶的手,他面带诧异地转头望去,只见那位九五至尊微笑着摇了摇头,平静而泰然地说道:“放心,他不是什么刺客,而是朕的一位故人。” 虽是仍有些提心吊胆,但既然天子都这么说了,不过作为臣子的侍卫也就自然没什么好辩解的了,他赶忙收起凝于掌尖的凌冽,并依照姜天的指示,搀扶着那仿佛是由墨水勾勒而成的男子慢慢走向下座。 “没什么事了,你先退下吧。”姜天摆了摆手,那才小心翼翼地将访客靠向座位的侍卫当即起身作揖,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了。 “陛下,不论您如何选择,万事都要小心啊。”在侍卫退出门外之后,谢弘师在语重心长过后,也同样紧跟那人的步伐,悠哉悠哉地走出了金碧辉煌的大殿,只留下龙袍加身的姜天独自一人仰望殿内栩栩如生的壁画,思如泉涌。 “那个人,到底会是谁呢?”姜天坐回独尊的龙椅,啧了啧嘴,径自嗫嚅道:“总感觉他很熟悉啊……” 城外,向来都是“闭门不出”的皇室禁军,此刻却已摆出肃穆方阵,集体面向那硝烟袅袅升起的方向,寒光在阵中来回掠闪,推送着比肩隆冬的幽寒。身骑白马的将军扬开艳红披风,当仁不让地来到军阵首列。他不发一言,全程只用冷冽眼神扫过一众同僚,由此换得更具气势的严阵以待。 毋庸置疑,这片大陆的主人曾有更迭,但无论那人再怎么变,象征正统的姜家大旗永远也不能倒…… “额…我这是…在哪?”在头疼欲裂几乎形影不离的陪伴下悠然而苏的姜乐冥强忍着天旋地转的混乱感,于颠簸不已的马车中缓缓坐直了身子。 满头银发的雪儿此刻正在他的身边安睡,怀中还抱着一只蜷缩成毛球的雪兔;而在姜乐冥的右手边,则躺着另外一位面色苍白的女生,哪怕是到了现在,她仍是无法直面那场噩梦,只能用这种方式去自我封闭,好一直逃避下去。 驾马的车夫是江鸣羽,糙汉子郭洪则安安静静地坐在台座的右边,这位曾经走千里而话不停的汉子,在这一路上却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顶着颗光头的老人邓夙启则将脑袋斜靠着一边的栏杆上呼呼大睡,鼾声雷动。 马车后头跟着一头慢条斯理的毛驴,驮着正闭目养神的长眉老人,一行人就这样不迅不急地走在林间阡陌中,逆着战火徐步往江湖深处的静若止水踏去。 “额…头好痛…”姜乐冥用双手轻轻揉着太阳穴,企图以此化解那浑浑噩噩的感觉,只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他越是如此,那挥之不去的剧痛就越是明显。 “醒了?”当姜乐冥几近于崩溃边缘时,一声连带着扑鼻花香的慰问飘然落入他的耳畔,犹如春日下的和风,柔然拂面,如有神助般抚平了他的一切伤痛。 自迷迷蒙蒙中缓缓回神后,姜乐冥第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只探进来半个脑袋的紫衣,定睛半晌,这才看清了后者眼中的关切。 “感觉好些了么?”江鸣羽并没有进入快要挤满了的车厢,把缰绳顺手递给郭洪之后,他只掀开了幕帘,向那大梦初醒的姜乐冥问道:“经脉还有没有肿胀感?气机运转又如何,顺不顺畅啊?” 闻声之后,姜乐冥这才醒悟自己的头疼欲裂原来是因为体内气机的运转受阻,连忙正襟危坐,开始内视起自身经脉状况,不一会儿的功夫,他长舒一口气,仍有些含糊地回答道:“额…现在好多了…” “只是…为什么会有其他的一些东西在我体内…这些是什么……”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姜乐冥的观察可谓是细致入微。 听着姜乐冥不明所以的询问,江鸣羽稍稍抿了抿嘴,随后侧过身,向郭洪吩咐道:“大兄弟,把车停一下吧。” 在场地位最低的郭洪压根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不假思索地便拉紧缰绳,嘴中发出吁的一声长叹,原本就在一路慢跑的骏马立刻缓缓减速,最终在一片缀有芳草的地皮上稳稳停下。 这一系列的动作很是轻柔,过程中更没有什么不必要的颠簸,以至于等到马车停稳后,在睡觉的,不论是沉睡抑或是浅眠,除了原本就清醒的江鸣羽还有刚刚才醒转的姜乐冥之外,就没有其他人醒过来了。 “来,下来,我跟你说说。”江鸣羽率先跳下车夫台,挪步至车门边上,向里头刻意压低声线说道。 “哦…”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姜乐冥没有多想,撑着自己的身体,晃晃悠悠地走下马车,在江鸣羽的搀扶下,来到了一边的大树下。 “来,你现在再感受一下那股气息,看看你到底知不知道是谁的。”江鸣羽找来一块平整的石头,示意让姜乐冥原地坐下,后者也没有客气什么,盘腿坐上去后便照着江鸣羽的要求,经过一番调整后,又一次检查起自己的经脉。 这一次,他在自己的心海中看见了那些宛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的白色光点,它们漫无目的地飘荡着,什么时候落地,便什么时候生根发芽,一切很是随意。 置身其中的姜乐冥向前伸出手,接下了一朵雪白的飘絮,以两指轻轻地捏住那轻柔的根部,将其仔细打量一番后,眼中的疲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震惊。 身在外界的江鸣羽却是算准了姜乐冥将要回神的时机,将一切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紫衣男子几乎就是在姜乐冥重新醒觉后的瞬间,立刻扬声说道:“行了,咱们走吧。” “走,走去哪?”姜乐冥这才前脚刚带着震惊睁开心眼,后脚就被江鸣羽拽着肩膀大步向马车迈去。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江鸣羽在微笑中答非所问。 紫魅衣摆迎着裹挟硝烟的微风而荡漾。 第四百七十九章 转瞬 “你不可能不知道襄阳城那边正发生着什么事情吧?”江鸣羽摊开自己的手掌,接下一朵不知从何处飘飘洒洒而来的落英,将缤纷举至鼻尖,轻嗅芬芳后淡然问道。 大梦初醒后的姜乐冥看似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靠在一棵大树下,不知是因为确确实实的不明所以,抑或是那无与伦比的震惊,他的双眸略显无神,那几近于挥之不去的无力感更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方式充斥于姜乐冥的浑身上下,换来其四肢的散漫瘫软。 在听了江鸣羽那明显是话里有话的玄机说辞之后,姜乐冥原本还是有点迷迷蒙蒙的样子可算是弱化了几分。他踉踉跄跄地半蹲在大树跟前,用食指轻轻地揉捏着自己紧锁的眉心,将之缓缓晕开后,竟没有任何预兆地向旁边那棵无辜的大树轰出一拳凌冽,由此荡起近乎不绝于耳的树叶沙沙声。 足足要七八个成年男子才能堪堪环抱的粗大树干上烙下了一点不过指甲盖大小的深邃幽光,一点寒光纵使乍看其貌不扬,但它却象征着某个即将昏睡之中缓缓苏醒的“影子”。 “在你晕过去的时候,李丹青曾来过找你。”江鸣羽踱步来到姜乐冥的身边,与之并肩坐下,左膝抬至胸腔高度,稳稳架起捏花的左手。“险些跟我打上一架的他留下了一点东西,还有一句话给你。东西已经在你身体里面了,而那句话,嗯…说了跟没说一样。” “他说了什么?”姜乐冥偏偏要与江鸣羽对着干。 “他让我转告你,这一次不用去帮他,还有就是,以后如果你突然想起他来了,就买一壶米酒,随便洒在七星州的哪里就行。”江鸣羽耸了耸肩膀,虽是一脸无所谓,但到底还是一字不差地将李丹青的嘱托悉数重复了一遍。 “就是这样。”仅与姜乐冥不过一步之遥的江鸣羽甚至只需要一眼的功夫,便能轻松瞧出前者剧烈起伏的胸脯中所点缀的复杂情感。 有幸得以目睹此情此景的江家独苗在心中默数三声,未卜先知般算出了姜乐冥即将脱口而出的叫骂声,并装出一副不约而同的样子,与他在同一刻喊出声来。 “放屁!” “放他娘的屁!” 前半句委婉毫无疑问,正是来自于紫衣男子,至于后面那句更要直接的长语,则是出自于姜乐冥的嘴。 “嚯,啥时候这么会骂人了?跟谁学的?”江鸣羽的眉毛挑起一抹不易为人所察觉的弧度。 “那家伙真的自己一个人跑去襄阳城了?”姜乐冥径直无视了紫衣想要作为长辈的说道,只自顾自地扬声问道。 “连刀魄都散给你了,这还能有假吗?”江鸣羽脸色轻松,但语气却无比肃穆地回答道。“他多半已经做好死在那里的打算了,而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把‘蒲意‘会飞回来,并就此认你为主。” “谁稀罕?!”姜乐冥拍了一把大腿,从简陋至极的所谓石凳上一跃而起,以其远超常人的感知能力,他很快便在茂密至极的树林中觅得了襄阳城所在的准确位置。他极目远眺,原本还是有些飘忽不定的眼神在其感受到风中那就算大雨倾盆也不太能够尽除的血腥气味后,顷刻便已蜕变成坚定不移的决心。 “不行,我不准~”早就意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戏的江鸣羽在此时尤为敷衍地捏着嗓子说道。他甚至都没有从地上站起来,只是扬起拈花的左手,在空中左右这么挥了两下,就当是自己竭力劝过姜乐冥要“浪子回头”了。 这让原本已经在起身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心理准备的姜乐冥一时间有些恍神,他伫立在原地,看着索性已经开始闭目养神的江鸣羽,面容呆滞地眨了眨眼睛。“啊?” “没听懂吗?”江鸣羽以实际行动诠释什么叫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背仰大树的紫衣男子微微昂起头,透亮的单眸直视着正一脸莫名其妙的姜乐冥,微笑道:“我不准。” “就这样?不打晕我什么的?”听着江鸣羽的惺惺作态以至于全身冒起鸡皮疙瘩的姜乐冥将双眼眯起一条缝,持着怀疑的口吻说道:“你这厮…该不会早就在我身上下了毒吧?什么时候下的,什么时候会发作?” “欸,你看我像那种玩阴毒的人吗?”江鸣羽颇为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这不是像不像的问题。”姜乐冥一本正经地摇头,然后郑重其事地补充道:“你本来就是啊。” “嘿…你这家伙!”江鸣羽向那才十几天不见就跟变了个人一样的姜乐冥做出挽袖欲打的威胁动作,吓得后者条件反射般往后缩了缩身子。 “我告诉你啊,允不允许一个人去做事,这是一码事。而那个人到底会不会去做那件事,这又是另外一码事。”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对小孩子出手的江鸣羽双手抱头,懒洋洋地靠回树干。 “况且你的脾气到底是怎么样的,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一旦知道李丹青的事情之后,我就算是把你捆着,打晕了,再丢到山沟沟里头去,除非是给你斩草除根了,否则,你也一定会找到办法跑到襄阳城去的。” “反正都是注定的事情了,我干嘛还要白费功夫去阻止呢,对吧?所以干脆点,与其劝你不要去,回头是岸,倒不如我直接跟你一块儿去算了。”江鸣羽嘿咻一声,从箕踞中一下跳了起来,灿然笑道:“省心又省力,就算是真打不过,我还能带着你们俩一起跑了,毕竟孙子兵法有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你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通人性了啊?简直感天动地啊!”姜乐冥双眼隐隐噙起晶莹的泪花。 “欸,会不会说话啊!”江鸣羽气急败坏地说道:“再这样,信不信一会儿我真改变主意,给你下一餐猛药,让你好睡个一年半载啊。” 闻声后,姜乐冥立刻自己给自己赏了一巴掌,随后在嘴前做出拉拉链的动作,以表自己将要噤声的态度。 “行啦行啦,你们两个,要走就赶紧走吧,这边有我帮你们看着,不会有事的。”新一对欢喜冤家的犟嘴最终是在柔然的女音中缓缓落下帷幕的。 姜乐冥只看见那朵一直被紫衣男子如视珍宝般捧在掌中的鲜花突然对外散出一如薄雾般的紫色氤氲,二人没有等多久,一道亭亭玉立的身影便已从雾海深处慢条斯理地来到了台前。 来者正是紫熏。 “他们一时半会儿是睡不醒的,加上这里又是森林,是我的主场,想要护住他们的气息外露好不让旁人发现,对我来说,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啦。”女子悦然拂袖,纤细五指中渐渐浮现出一抹浅淡的微光,当中洋溢着醉人心扉的芬芳。这些香气往往只需简单的一嗅,便能换得约莫半个时辰的昏睡。 也正是因为这些始终萦绕左右的香气扑鼻,这才让马车上的人们基本都陷入了各自的温柔梦乡,哪怕是修为高深的邓夙启与孙鹰谲,也不例外。 “不过你们得小心些,有些不能勉强的事情,就不要太执着了。”紫熏苦口婆心地交待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你也要小心些。”江鸣羽站直身子,将双手搭在紫熏的酥肩上,柔和的神情中隐约透着些许忧愁。这毕竟是紫熏从降临人世以来,第一次与自己分离,到底会发生什么,江鸣羽心里也没个准数。 实在难以遏制心中担忧的江家独苗在一阵沉思过后,终是自衣摆之下唤出了四首中最为听话的那一个龙头,将其从自己的身上暂时剥离,使之化成一颗晶莹的泪痣,点缀在紫熏的眼角。 “如果真的遇到什么事情,他会替我出手帮你的。”江鸣羽柔声道:“其他的,就都拜托你了。” “嗯,早些回来。”紫熏的脸上绽放出如花的笑靥。 至于被晾在一边当灯泡的姜乐冥,则是笑容玩味地默默注视着那对“恩爱”的男女。曾几何时,江鸣羽还曾在私下抱怨过那个不论干什么都要跟着自己的女生,没曾想,这才过了多久而已,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模样,还真是“世事无常”啊。 “喂,发什么呆啊,再不走,黄花菜都要凉了。” 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姜乐冥甚至还没留意到江鸣羽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闪入森林的,等到后者的嗓音响彻耳畔之时,他这才回过神来,一气呵成地转身迈步,再便是马不停蹄地奔驰。 为了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本已经与襄阳彻底无关的二人特地折返,在错综复杂的森林中选了一条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小道,并在那枝叶丛生的迷宫中,一刻不停地赶赴远方的战场。 而也正是因为这一时的意气用事,才让姜乐冥的命运,这个早已于南溟帝国中销声匿迹的六皇子的命运,正式与南溟国运重新交织在一起。 “嗯……”马车内,满头银发的雪儿意犹未尽般伸了个懒腰,懵懵懂懂地睁开半边眼睛,迷蒙视线正好透过那挂帘未下的镂空车窗,目睹了某人的背影瞬间消失于暗处。 “姜乐冥?” 第四百八十章 夹缝 算无遗策很多时候都只能是一个美好的遐想,等到结合起天时地利人和的现实踏着震天动地的步伐来到人的面前时,再怎么精妙的布局,再怎么完美的把控,到头来,都有可能因为一瞬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变化而彻底天翻地覆。 紫熏与江鸣羽在私下的谋划算准了很多的事情,却唯独忘记了去考虑那银发女生的存在,那个早在行天大战尘埃落定之后,便已与紫熏有了血脉及灵魂两个层面的联系的雪儿。她的存在或许没办法左右两人远赴襄阳的救援,但她的一举一动,却多有可能影响到之后的每一步行棋。 “呼~”当带着惺忪睡眼的雪儿准备走出马车时,怀中同样熟睡的白兔却是缓缓睁开了自己宛如红水晶般的靓丽眼眸,托着毛茸茸的可爱身躯,它极力在雪儿怀中扭动自己的身体,用后者的大腿作为基垫,一边挪屁股,一边用额头不断地蹭着雪儿的手臂,引来一阵浅浅的搔痒感。 一睁眼就看到雪儿那张叫人如沐春风的漂亮脸蛋,早已练就一身“观气功夫”的白兔当即便轻轻地磨起牙来,迎着女生,它稍稍昂起头来,将自己的下巴毫无防备地暴露在雪儿的视野之中。 瞧出了动作背后的兴高采烈,雪儿微笑着伸出食指,温柔地抚摸着白兔软绵绵的下巴,看着那陶醉到连眼睛都缓缓眯成一条缝的无名小兔,雪儿心中充斥着说不出的安稳与平静。 迄今为止,她仍然不知道这只白兔究竟从何而来,但两者间几乎毫无前戏铺垫的感情,反倒是乘着一股莫名其妙的东风,飞快变得熟络起来,且不只局限于雪儿一向对待小动物的喜爱之情,二人之间的情感,更像是一对早已相识多年,就差没有会过面的老友一样真挚。 也正是因为这抹奇特的色彩,才会让雪儿选择将这只白兔带在身边,并一路心甘情愿地悉心照料它。 等到嗜睡的兔子终是再一次沉沉进入梦乡后,已然清醒过来的雪儿蹑手蹑脚地站起身来,一只手如抱婴孩般揽住白兔,另外一只手则将一直都压在座位下的外衣堆了起来,形成一个煞有其形般的软垫,小心翼翼地把兔子放了上去。 待这一切了了之后,雪儿回身望了眼那个已经自我封闭许久了的女生,嘴巴稍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在抿嘴之中欲言又止。 有关那个身世坎坷的女生的全部消息,雪儿基本上都是从姜乐冥还有郭洪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中听回来的,她只知道这位女生和郭洪是亲兄妹,只知道女生外嫁到襄阳城,却极为不幸地遭受了灭顶之灾。至于当中的细节,雪儿一概不知。 可就是这么些简单至极,甚至称不上是句子的偶然短语,再加上那面色惨白,一直不愿苏醒的女生,就已足够让雪儿想象出那仅仅存在于三言两语之中的惨烈景象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那个女生,更不想让自己成为那为之雪上加霜的帮凶,所以,她只能强行压下内心几近于满溢的同情之情,喟然长叹后,便故作无事般走出了马车。 雪儿没有留意到,当她刚刚跨出车门时,一抹宛若海面上的粼粼波光便是亮在了那只贪睡白兔的背上,那抹光晕带着纯洁一瞬而逝,正好掠向雪儿的银发。 门外的世界不算豁然,但也妙趣横生。 走惯了行天大陆那几近于一望无垠的平原,此时此刻,置身于那绿意盎然的密林之中,聆听着那些时而远,时而近的鸟叫蝉鸣,雪儿只觉得一直以来都有所压抑的内心终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释放。 她踏着轻盈的脚步从马车上跳下来,回身瞅了眼那阡陌小道上那由车轱辘所带出的笔直划痕,一行行的蚂蚁正扛着比起它们的身板还要大上几倍的食物,不知疲倦地向那不远处的蚁穴迈进。 蚂蚁从不会嫌弃自己娇小的身板,在面对那些硕大无朋的东西时,唯一有的情感,不过是理所当然。那些所谓的庞然大物,是它们赖以生存的食物,更是它们早就泰然处之的责任。 顺着那整齐划一的队伍向后望去,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株傲然挺立在树荫中的龙舌兰,簇拥的群叶挺拔,向四周伸展,竭尽所能地接触着那些好不容易才得以穿透幽暗,渗入到大地之中的阳光。 每六十载才能盛放出独有光华的龙舌兰坚韧地生长在漫天绿茵之下,以无与伦比的决心,承托着那甘愿付出一切的毅力。 在龙舌兰的左手边,则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大树下有白岩应运而生。平整的石面难以遮掩那些或而直立生长,或而横纵而生的幽蓝芬芳,深蓝色的翠雀花形成一团团花簇,悉数拥在那唯一的一点明媚阳光中,倒是生得欣欣向荣。 此时此刻,一位身着渐变紫色长裙的女子正坐在白岩边,双膝并拢,继而将双脚引向左边斜放,两只手搭在一起,轻柔地缀在大腿上。 紫熏呆呆地凝视着那于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的深蓝花卉,背向雪儿的眼神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复杂情感。 她是这世间初来乍到的访客,是千百年以来,第一次以人类的形貌降临凡间。以前,在那几乎于永恒的世外桃源中,她唯一能做的,与这时基本没什么两样,都只是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赏花。 那个时候,她乘花船;这个时候,她坐白岩。 在那些说不清的岁月熏陶中,原本就作为花仙的她,从那些与自己算得上是同承一脉,只不过还神识未启的罗浮仙子中读懂了很多她难以为之命名,却又感同身受的情绪波动。 那些杂陈的情感,哪怕是等到其正式降临人间之后,仍然在心头攒蹙,怎么也挥之不去。 与江鸣羽的关系日趋亲近后,紫熏终是渐渐明白了人世间对于那些复杂情感,精简而又能直入心扉的词语描述。尽管紫熏从他的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毕竟紫熏是外来者,就算再怎么天赋异禀,她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理解到这凡尘俗世中的精简文化的精华所在。 但不了解文化,并不代表紫熏就感受不到那些神出鬼没的情感,相反的,经过长时间的异界熏陶,对于周遭的波动,她的感知甚至要比人间修为至高者还要更上一层楼。 注视着那一簇盛放在明媚阳光下的翠雀花,蔚蓝色的花瓣正随风摇摆,荡漾着属于生命的无限美好。这一切,凡人看上去是那样的柔美,可落到了紫熏眼中,却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另外一副,与她现在的心境可谓是别无二致的光景。 在人前的明丽隽永,不过是那些花瓣用以伪装的面具,拿来遮掩其背后由蓝调牵引出的忧郁愁绪。只能在夹缝中谋得一线生机的它们,此生又有何时不在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忧那透过婆娑树影而洒下的阳光或有一日无声消散,怕那遮天蔽日的树叶或有一日亲自终结它们只能囿于夹缝的性命。 温煦金阳下的它们害怕,巧笑嫣然后的紫熏,也同样害怕。 “紫熏姐。”当女子正沉浸在个人世界中无法自拔时,雪儿的温声呼唤瞬作惊雷,轰在语中人的脑海,让她原本还越走越远的神念忙是连滚带爬地回到了现实之中。 “你刚才在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出神。”雪儿自然而然地坐到了紫熏的身边,歪着脖子,好奇地问道。 “啊…雪儿…你怎么醒得这么快啊…”被突如其来的身影吓到的紫熏脱口而出道。如此一来,本该是隐藏在心底的问题,一下子就被女子直接拎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醒得这么快?”对于紫熏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雪儿只是稍显疑惑地挑了挑眉,也没多往深处想,只是在常理上饶了绕圈子,便很快反应了过来,恍然道:“哦,睡醒了就爬起来了呗。” “额…对哦…睡醒了…睡醒了…哈哈哈…”紫熏假笑得尤为勉强,与此同时,其不知何时从身前负到背后的手也已然亮起和煦的微光。 “好漂亮的花啊。”雪儿的视线这才刚一错开紫熏,后脚就落在了那迎风而舞的蔚蓝花卉之上,她向前微微倾斜身体,以满是欣赏的眼神端详着那一簇鲜花。 “紫熏姐,这些花的名字叫什么呀?”雪儿蓦然回首,恰好迎上紫熏前挥的衣袖,足以使人昏睡的幽香顷刻飞舞,基本就只是一瞬间,便已覆盖了雪儿的五官。 原本只需一个照面便能让人倒头便睡的熏香,此刻却仿佛失去了其原本的作用,完全只当是有沁人花香飘然过的雪儿直到隐匿着光星的灵气悉数远去后,也没有展示出半点的睡意。 银发更为光鲜亮丽的雪儿,若无其事般将一双漂亮的眸子睁得大大的,当中洋溢着新奇与期待,对于答案的期待。 “欸…..”看着对于幽香无动于衷的雪儿,紫熏不禁下意识地出声感叹。如果是自己独一人的灵气对雪儿无效的话,这还说得过去,毕竟二人之间早有血脉的联系,雪儿从某种意义上,与紫熏同为一体,既然都是一体之人了,也就自然不会受到“自己”的影响了。 可这阵熏香,其实是出自江鸣羽一人之手的,出自这天下可以说是已然名副其实的用毒第一人之手的啊! 第四百八十一章 渲染 紫熏虽与雪儿有了灵魂层次的联系,但对于这名命途多舛,且身份哪怕纵观三界都显得尤为特殊的银发女子的认知,她所掌握的却堪称寥寥无几。二者之间其实只有那空幻且温馨的所谓亲情,却并没有真正的相识相知,再加上两者的交互时间简直就是屈指可数。如此一来,紫熏不知道雪儿的特殊体质,也就变得情有可原了。 亲身经历过那亚土大陆上的万军陨,以及后来在行天大陆上的紫障弥天的锤炼之后,两次险之又险的死里逃生为雪儿带来了足以比拟天才地宝的绝妙机遇,在那些看不见的气机萦绕下,雪儿那本就融合了冥、凡界精魄的天纵体质亦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自那万军陨的银光一闪后,已然将母亲留在自己体内的气息尽数挥霍一空后的雪儿却是因祸得福,竟然在枯竭之中缓缓开启了专属于自己的气机之门,再加上在行天大陆初遇江鸣羽时的紫烟毒障以及敦煌临终前几乎不遗余力的馈赠,二者混搭下的大刀阔斧,更进一步地将雪儿体内那扇一直以来都被白樱雪极力压制的大门推向了彻底敞开的局面。 同时拥有两界堪称至高血脉的雪儿,其修行之路一经开启则势必一往无前。别人或许是前路漫漫,不知尽头,只能在未知的阴霾中浅尝即止,屡次碰壁后才堪堪选得正确的道路; 但雪儿不一样,仰仗着那令苍天都有可能心生羡慕的机遇,只要她有心择其路,不论是朴实无华的康庄大道,抑或是另辟蹊径的剑走偏锋,或者是更加特立独行的走火入魔,哪一条路,她都能轻松登顶,从而笑傲人间。 此时,对于毒的免疫,恰好正是雪儿开启体内气机之门后所一同携来的赠礼祝福,只不过她本人但就目前而言,尚且仍然毫不知情就是了。 为了掩饰雪儿的身份,防止其存在被冥界所察觉,白樱雪在诞下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儿后,还曾特地在那争分夺秒的危急中强行挤出了三天两夜的时间。 那个时候,早就知道了会有这么一天的白樱雪不惜用自身精血作引,也要在女儿的身体内布下三重结界。并以层层套叠的模式将雪儿那随时都有可能锋芒毕露的天赋连同气机之门一起死死封印在其心田深处,更在其中间以她个人的气息作为傍依与调节之用。初为人母的白樱雪之所以会如此殚精竭虑,说到底,也只是为了在那必然的时代车轮前,护好女儿的周全罢了。 等到雪儿变得跟一般婴孩没什么两样之后,白樱雪这才带着她连夜赶往行天大陆,万般不舍地把她交托给了已然是十几年不曾见上一面的亲妹妹——白兰雨。 奈何机关算尽的白樱雪却怎么也想不到,其夫君的强盛气焰,竟还要凌驾于冥界至高的血脉之上。 那在当时佯装乖巧,实际却是怎么也压抑不下来的凌冽剑罡成为了雪儿体内偏安一隅的唯一隐患,这道口子更是在未来女儿与敦煌相遇之后的日子里越撕越大,连那些白樱雪留在雪儿体内,原意只是想用来保护女儿的气息,也在后来被那些凌冽的气焰所同化,变得完全听命于雪儿一人的情绪波动,由此成就了之后包括拉回敦煌父亲灵体,化解万军陨危机等一系列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扳回胜利天平的奇迹。 等到在冥界缓缓复苏后的白樱雪惊觉不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个已是大梦初醒的列君生,早就在人间感应到了源自于血脉深处的呼唤。 要说这不幸之中的万幸,也就是列君生个人自以为能够只手遮天的性子闯了大祸,就算是提前感知到了雪儿的存在,当是时,这位冥界君王也没想着以此来做文章。 仍然相信自己的个人实力冠绝两界的列君生,初初复活以后就只沉醉于那个他耗时数百年,自认已是天衣无缝的计谋之中。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半路杀出来的敦煌哪怕是经过了这十几年的封剑入鞘后,其修为与境界却能做到不减反增,不仅仅是逼近于当年那个一剑封出冥界的大能,甚至犹有过之。 那一天,如果不是那三串象征不死鸟的赤珠以玉石俱焚的决然气魄为冥界君王挡下了那开得天人关的一剑,列君生就得当成死在那里,连遁逃回冥界的半点机会都没有。 遭受重创的冥界短时间内已是难以再做文章,由此,雪儿这个作为冥界在凡间的“弃子”,也就得到了颇为来之不易的修养时光,在未来那或长或短的岁月中,如果雪儿个人意念也同样发觉了自己体内所潜藏的实力并且正式觉醒,那么,十有八九,都将由她来接替敦煌,成为凡间新一任的救主。 当然那都是十分遥远的后话了。 毕竟那些随时随地都可能因为其情感的波动而井喷爆发的强横,总会在偃旗息鼓后连带湮灭掉雪儿脑海中关于那一切的记忆,如此反复下来,哪怕是已然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的现在,雪儿对于自己体内所蕴藏的那些无价之宝,仍是一无所知。 敦煌和白樱雪在很多事情上都存有不同的看法,唯独在拯救世界这一点上,两者的看法却是出奇的一致——沉重。二人既是已经成为了时代轮转之下的牺牲品,那么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女儿重蹈覆辙的想法,也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彼此的心间。 于是乎,这对早已心有灵犀的夫妻横贯了生与死的距离,携手为他们的女儿布下了最后的防线。 “紫熏姐?紫熏姐~”雪儿歪着脖子,满眼好奇地打量着那个莫名其妙就发起呆来的花仙姐姐,柔声缓叹几句无果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紫熏的肩膀。“你没什么事吧?” “啊…我没事…没事…”因雪儿在面对江鸣羽亲自调配的熏香时的无动于衷而感到无比惊讶的紫熏刚一回过神来,便是连忙解释道:“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些东西,走神了。” “原来是这样啊。”心思挺单纯的雪儿并没有多想,也没有特地去留意紫熏脸上的异样神光,只是如释重负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还以为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呢….哈哈…没事…没事…”还从未有在人前撒过慌的紫熏在听到雪儿那不过是顺口带过的一句无心之谈后,心头立马一颤,连语气都立马变得战战兢兢起来。紫熏这般完美诠释了何为做贼心虚的变化,就算是一开始没有怀疑,也保不准会被撩起疑心来。 而且好死不死,此刻坐在紫熏身边的,正是与其拥有着同等灵魂链接的雪儿,一般人没可能轻易了解得到的神念波动,到了她这里,想不留意到都难。 “紫熏姐姐。”正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团花簇的雪儿忽然唤道,把才刚想松一口气的紫熏给吓得立马摒住了呼吸。 “什…什么事啊…雪儿…”在阳光的映照下,紫熏的脸上缓缓倒映出“垂死挣扎”的韵味。 雪儿用饶有深意的混色眼眸望了紫熏一眼,一番缄默无言过后,她冲紫熏微微一笑,转身用手指很是温柔地戳了戳那在夹缝之中倔强生长的蓝色花瓣,提醒道:“你还没告诉我这叫花叫什么呢。” …… 已然极速来到密林边缘的江鸣羽却是猛然停下了脚步,这毫无征兆的突然停顿倒是把在后头一路狂奔的姜乐冥害得不浅。为了避免直接撞上江鸣羽,落个人仰马翻的尴尬结局,姜乐冥当即侧步转身,奈何才刚刚复苏的他对于身体的控制仍然未达巅峰,侧步虽是侧出去了,但力度却没能收住,顷刻间的数个踉跄,反倒是让姜乐冥一个人闷头扎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等到头上插满各式绿叶杂草,叼着半根木棍的姜乐冥气冲冲地从草丛中探出身来之后,他看见的,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江鸣羽。 “唉,忘了那家伙压根就不会撒谎了。”江鸣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神瞄过那显得狼狈不堪的姜乐冥,而后耸肩说道:“雪儿知道我们出来的事情了。” “噗——”姜乐冥正巧含着一嘴的杂草还来不及清理,这一下也就刚好全数“赏”给那个一路上都跟自己拍着胸脯打包票的“江家小子”了。“你不是说他们没两三个时辰醒不过来的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江鸣羽一边苦笑,一边用食指翻卷起鬓角这些天才刚刚留起的垂丝。“不过好消息是,雪儿并没有急着要来找我们。” “你确定这就是好消息了?”姜乐冥明显话里有话。 “那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现在跑回去再给她哄睡过去吧?”江鸣羽扬起空闲的右手,遥指那个声响与轮廓越发清晰的襄阳战场,感叹道:“那里可等不了了啊。” 姜乐冥向那如火如荼的战场极目远眺,一番短暂的思索过后,他淡然说道:“快去快回吧,反正那边谁输谁赢都不要紧,反正我们要做的,不过就是把李丹青抓回来而已。” “恐怕这件事情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啊。”不知何时半蹲在地上的江鸣羽回答道,此时此刻,这位紫衣正将左手分毫不差地贴合在泥土之上,若隐若现的光晕自手背向四周徐徐荡开。 “怎么了?” “又有人往襄阳城那边靠了。”江鸣羽顺手抄起一片新鲜的落叶,满布星辰的眼中正映射着万马奔腾的壮观景象。“是南溟帝国的人。” 第四百八十二章 真实 “南溟帝国的人?怎么可能?邓老前辈还有孙老前辈之前不还说帝国那边仍是自顾不暇么?这才几天的功夫,他们就能肃整出一支军队跑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边境啦?这未免也有点太不可思议了吧。”姜乐冥没有江鸣羽那般听土尝土便知方位的本领,对于远方那已然是箭在弦上的冲锋,也就理所应当地保持了一抹怀疑的态度。 “是有点不可思议,但这与事实的发生又有什么冲突呢?”江鸣羽拍掉了粘黏在手掌上的泥泞黄土,处之泰然地直起腰杆,面色平静地说道:“而且,两位老前辈所说,也不一定全都是真的啊。毕竟南溟帝国是否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经过一场大战后便是元气大伤,就此萎靡不振,至少现在,你我都不曾亲眼见识过。” “就算没有一蹶不振,他也好不到哪里去。”等到江鸣羽颇为理性的分析完毕之后,姜乐冥用细微至极的嗓音将蕴含着别样情感的讽言嗫嚅带过。当是时,江鸣羽的视线恰好有意无意地掠过前者脸庞,至于其是否听见了他话语当中的讽刺,答案怕是只有江鸣羽一人才知道了。 “跟我说说。”准备再度启程时,江鸣羽突然开口道。 “什么?”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满头狼狈梳理得差不多的姜乐冥瞳孔微缩,闪烁的神光于最片面处点缀起不解,用以隐藏更深层次的余韵流转。 “你和李丹青的事情。”江鸣羽起手拨开一株拦路的高草,顺带简单明了地点出了主题。“我反正不相信那家伙是为了帮襄阳城当中任何一方势力才选择去淌这趟浑水的,毕竟那什么‘官场走一遭,武担别想挑’的道理,但凡是个走江湖的,都不可能不知道。” “说说吧,究竟发生了什么?反正咱们还有一段路要赶。”身手尤为矫健的江鸣羽前前后后的步伐与一般人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可就是这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缓步而行,却让其从地面“飞”到了绿树的枝头。 他的右手轻扶着一旁粗大的树干,蜷缩在指缝之间的知了仍然在忘我地鸣叫,右脚边上的麻雀亦同样在一丝不苟地打理着自己的羽毛,在大树遮荫下得以欣欣向荣的万物都没有察觉到周遭竟有访客的无声到来。 江鸣羽的举止与周遭浑然一体,可等到了姜乐冥大展拳脚的时候,那些过惯日常生活的动物们却又纷纷做出了与前者截然相反的反应,等到两位男士又一次在高处肩并肩时,原本热闹非凡的大树上便是只剩下了那些龟速爬行的蠕虫,正拼了老命地远离那两位不速之客。 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的姜乐冥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的波动,再一次掠至参天大树的顶峰后,他极目远眺,凝望着那愈发近在咫尺的城墙轮廓,幽幽然叹了口气,懊悔而又无奈地缓声道:“虽然我也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十有八九也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将行程重新提上正轨的二人不单止身形在密林中穿梭自如,就连彼此的对话,也丝毫没有因为那遮天蔽日的丛林而有所变化。虽说两者间的距离时近时远,但交谈的音量及方式,反倒是与一般的茶楼对酌没什么两样。 “你知道王家么?”不知何时从虚空中捞出忆寒的姜乐冥一面反手削去迎面袭来的树枝,一面正经地问道。 “号称是泽西饕餮的王家啊,我知道。”江鸣羽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比起姜乐冥偏为主流的路由己造,真正意义上在另辟蹊径的江鸣羽的腾空飞跃则更要轻松惬意。凡是紫衣所行,不管是参天玉树抑或茂密竹林,皆有绿茵自动自觉地为其开出一条豁然的道路。过程中甚至根本不需要负手紫衣亲自出马,仅凭植被们的无风自动,那可以直达襄阳城的“天梯”就已经提前铺设好了。 “我们和王家的家主还有他的长子王枭枭有瓜葛。”姜乐冥言简意赅地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江鸣羽。 “跟谁?”纵使间隔无数错综复杂的婆娑树叶,江鸣羽仍是在闻声后立刻转头望向不远处正劈荆斩棘的姜乐冥,些许恍然在此刻逐渐浮现于心头。 “王立钧还有王枭枭。”姜乐冥不厌其烦地重复道。 “你们居然跟他们俩起了争执?”得悉那两人的名字后,若有所思的江鸣羽下意识地咬住嘴唇,眼中更是隐现着按捺不住的震惊,对他而言,似乎那整个家族的名声都还不比仅此二人能够为其带来的讶异。 “那两个人可都不是什么善茬啊。”江鸣羽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感慨道。 “你认得他们?”抓住了话里玄机的姜乐冥顺势欺身,翻越过一根根或笔挺或横纵的树干,仅仅只是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已来到了江鸣羽的身边。仰仗着后者对于自然那无形中的威望得以一路畅行无阻,姜乐冥自然而然地收回了在自己手中略有大材小用之嫌的忆寒匕首。 “之前我跟王家有过几次交往,这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江鸣羽并未强调其中的细节,现时作为旁听者的姜乐冥当然也没有多问。“王立钧为人城府极深,最擅长的是做交易,但说白了就是忽悠人,而且还是手段极其娴熟的忽悠人,所给出的情报往往真假相间,使人哪怕咬了钩,也浑然不知疼。” “而王枭枭作为他的儿子,单就城府而言,他是比不上王立钧的。”江鸣羽脸上的阴沉没有丝毫削减。“因为那人是个疯子,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那饕餮体魄之所以能够在他的身上大放异彩,甚至几度逼近于王家老祖的修为,当中原因也不外乎此。” “疯子?”一枚担忧的种子开始在姜乐冥的心中生根发芽。 “此人唯一信奉与追求的是实力,是无可匹敌的实力,而他本人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一类人。正是因为这两种心态的叠加,才让那饕餮体魄能够与其相得益彰。” 迎着姜乐冥稍显困惑的注视,江鸣羽特地顿了顿,略加调整之后才重新开口说道:“饕餮也,贪者也。凡贪者,以无厌最甚。老祖宗其实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王家的饕餮体魄,本质上就是一种专门为武痴量身打造的装备。这种上天馈赠往往都取决于一个人的好胜心,心性越强,它们所能发挥出的实力也就越大。饕餮体魄便是这里头的其中之一,只不过它要更加特别一些,它为其主人所能带来的不是‘实力’,而是‘胃口’,这一点,我相信你已经亲自感受过了吧。” 受到点拨之后,姜乐冥在脑海中迅速找回了那家伙在断面山上大块朵颐的那一幕幕光景,心中很快有底的他颔首作答:“那家伙的确是有挺好的牙口的。” “那你知道他迄今为止,已经吃了多少把兵器了么?”江鸣羽突然的话锋一转让姜乐冥顿时有些无所适从,不过后者毕竟也算得上是见惯风雨的角色,没有停顿多久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虽然答案有些不尽人意。 压根没指望姜乐冥能一语中的的江鸣羽自然也就没有对前者的错误答案做出任何表示,他耸了耸肩膀,一脸风轻云淡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他应该快吃了三百来把出自于名匠之手的兵器了。” “所以?”姜乐冥挑起一边的眉头,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知道人王家开宗立派,甚至时至今日仍代表着王家巅峰极限所在的老祖宗才吃了多少把武器么?” “该不会就是三百来把吧?” “那是他在泽西州一手创立王家的时候所吃的数量。”江鸣羽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在那个时候,他应该有五十来岁了。而在他的一生中,这个老祖宗一共吃了六百多把神器。” “你已经见过王枭枭了,凭借当时的记忆,你觉得他现在才多少岁?”没等面露思索之色的姜乐冥给出任何猜测,紫衣便已自问自答道:“大约二十二岁。” “也就是说现在的王枭枭,其实已经跟他们家老祖差不多了?”思绪至此略作停顿,但很快又化作一声回荡的低沉,响彻姜乐冥的耳畔。那一声来自于梦中的低语,让他生生咽下一口唾沫:“如果那件事情是真的……” “丹青叔有危险!”姜乐冥的骤然加速对于在侧腾挪的江鸣羽来说,虽然来得猝不及防,但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把自己甩到千里之外。迅速做出调整的紫衣随心而化电光,不过是两次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追上了姜乐冥那毅然扑向烂泥一场的襄阳城的身影。 远处的襄阳城,自打有两道不速之客的身影鸠占鹊巢之后,便已彻底逆转了那将对将兵对兵,显得无比泾渭分明的战场局势。在那一场场倾盆而下的凌冽光雨中,城边众生,没有一人得以幸免于难。 “他人呢?”一连铸就三场滂沱大雨的王枭枭此刻正单手拽着李丹青的衣襟,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高举过顶,寒声逼问着那个已是衣衫褴褛的男子:“那个玩匕首的屁孩儿呢?怎么不见他来啊?” 相较于李丹青的惨况,几乎是以一人之力与三方为敌的王枭枭,其衣袍却是没有任何破损,除却衣摆上那徐徐浸染的土黄之外,其余部分俱是一尘不染,至于那描绘襄阳城墙一周有余的红绳,此刻则仍如游龙般荡漾着傲视群伦的霸道。 第四百八十三章 参战 来时银光熠熠,不可谓不威风凛凛的蒲意刀芒,此时此刻,却是被那意欲吞噬天地的贪婪于潜移默化中疯狂蚕食,迅速暗淡的光晕更不复初临时的威震四方。自古只寻随遇而安的蒲公英,在那强行生根的束缚下,已不再有形如当初那自由自在的欢愉。 失真的刀芒觅不来归乡的路,只能在渐行渐远中趋于消散。李丹青所奢望的一气喝成没能化作现实,飘然的红绳也就自然跨步而上,以霸道绝伦的绝望掀翻了李丹青的锋芒毕露。 极欲噬灭天下一切兵武的饕餮虚影就荡漾在王枭枭的身后,那羊身人面的怪物此刻傲视群伦,在其身旁,一柄飘渺的仙剑正不停游走,本貌几近于虚无的剑身每在拂过凶兽额前时,总会染起浅浅的墨韵,晕开浑浊如水滴入湖,于涟漪中为仙剑赋以形态意体。 饕餮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将那柄玄剑纳入自己的体内,然而,那足以轻松容下半壁江山的血盆大口,却是怎么也追不上仙剑的行踪,哪怕晕染初开时它就已然飞身扑前,最终也只能落得擦肩而过的唏嘘结局,如此反复,不得一次例外。 象征真我的饕餮却在最擅长的方面屡屡受挫,这让王枭枭心中本就有所压抑的怒火更具燎原气魄,不知不觉间,他抓住李丹青的五指如钩已然在后者脖颈处勒出了鲜红的血痕,若是仔细留意,甚至可以从中隐约听见类似于骨头摩擦的咔咔声。 双眸变得血红一片的李丹青早就抛下了挣脱钳制的想法,一直被死死抓握在右手之中,辉煌不再的蒲意刀柄,直至四肢彻底失力后,这才自城头向下急速坠落,眼看将要没于飞腾的黄沙了,届时,已然不复往昔的王枭枭才稍稍松了松五指的劲力,将片刻的喘息施舍给峥嵘尽除的李丹青。 本就是疯子的王枭枭,自断面山的那一副天地画卷铺开后,就在偏执的路上越行越远,更近乎于目中无人的狂傲伴随着那柄仙剑的游弋而一并袭入其内心的最深处,将那些残存其中的零散晶莹如同摧枯拉朽般彻底瓦解殆尽,只留下与那数十年前登顶人间的大能同出一脉的桀骜不驯。 “他人呢?”不论是一意孤行也好,走火入魔也罢,行于武道者,大部分都会向着一个特定的目标进发,这无关于天赋,心性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而是武道之所以能被冠以“道”的精粹所在。 天下万道,或阳光明媚的康庄大道,或杂草丛生的阡陌小道,或黄烟弥天的戈壁沙道,它们始终都会有自己的尽头所在,尽头的分支或许有很多,多到数不胜数;很远,远到遥不可及,但绝不会有永无止尽的出现。 人走在道上,心性决定了一个人能够在通往尽头的路上走多远。王枭枭是个疯子,是个追求至臻完美的疯子。他可以输,但绝不承认输,红绳上那些他历经千百场对决后才终于从那些江湖人士几近于面目全非的尸体上取得的兵器就已是强而有力的证明了。 不出意外的话,断面山上,那场与姜乐冥的较量已然化作火红的烙铁,将印记深深地烙在了王枭枭的心头。此般如若不报,如若不将那男孩手中的匕首收入囚困无数神兵利器的红绳,极度偏执的王枭枭,此生难登大雅。 不论是擅作主张,在断面山山脚大开杀戒也好,抑或是在根基未稳时毅然决然地来到襄阳城头,成为众矢之的也罢,王枭枭在近些日子以来,所做的一切,不外乎是为了再与姜乐冥较量一场,胜了,便永绝心头隐痛,败了,便至死方休。 李丹青无比艰难地挪动头部,将为鲜血充斥的红眸瞪向那个饶有余力去咬碎一边横空飞来的冷箭的王枭枭,目睹着他在自己的掌心中幻化出一根与之如出一辙的箭矢,并辅以轻轻勾手,便让那根看似人畜无害的幻箭在人海中串起血葫芦的轻描淡写,嘴角溢血,却难掩当中冷冽笑意。 “就快了…”几近于蚊蝇在耳边振翅的嗡鸣声从李丹青的口中缓缓响起,正当王枭枭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解之时,李丹青的左胸竟突然爆起一阵血雾,紧接着,一柄浑身剔透至极的雪光寒剑横空出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激射向王枭枭还来不及施展手段进行防备的眉心空当。 那一尘不染的落花剑,正是沙场中潇潇洒洒走了一遭后,进以去而复返的蒲意! 刀芒来者快如闪雷,又夹杂着李丹青那玉石俱焚之意的死念,转瞬的双重爆发让一直雄踞城头的王枭枭第一次展露出些许手忙脚乱的意思。 但后者毕竟吸纳了剑圣留存于断面山上的部分剑气,对于天下的寒光兵刃亦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面对那笔挺的刀光,退无可退的王枭枭将那已是半个死人的李丹青直接摔下城楼,神念倾动,一柄悬挂在红绳最边缘处掠剑瞬闪而至,与那未染纤尘的蒲意拉开针尖对麦芒的较量。 王枭枭当然没有寄全部希望于一役,那出自一名在道上颇有名声的剑客的佩剑,到头来却只是被腹内坐拥无数兵器的王枭枭当成了暂时的防具而已,他甚至没有为之倾倒自己的半点神念,只冷眼看着它被那一往无前的蒲意在面前撕个粉碎。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堪堪让过初锋后的王枭枭向后递手,在旁人看来,他的右手就像是横插进那饕餮虚影的口腔,往后悍然一拔,一杆金枪顺势登临人间。 此刻,王枭枭与蒲意不过咫尺相邻,在那几乎鼻息可闻的狭小间隙中,前者却偏偏硬生生地挤出了一点供起挥动长武器的空间,右手金枪迎手腕转动而贴其后背旋转一周,在划写玄圆的过程中尤为自然地遁入了王枭枭的左手掌控,正好以急速转出不多不少的九圈的枪头以更显威赫的炫光重归初临时的位置,呼出龙啸,当仁不让地轰上了蒲意那荟萃于一点的极致攻势。 均是以点破面的寒光对撞,顷刻掀起了滔天的气浪。空中裂隙纷纷以相撞的两点为起始,化圆四散而开,悬空炸出让战场众人都不得不捂耳的嗡鸣,暗褐裂隙所经之地,就像是泥流黄沙河中升腾的水气终将成为春日下那清明纯粹的落雨,四周围的浑浊泥沙便是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论黄沙,士兵抑或城墙,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独属于王枭枭和李丹青的那一支“双人舞”,用这样的方式,为那硝烟弥漫的战场扫出一片宁静的澄清。 因万马奔腾而扶摇的烟云缭绕,到此化作沙场上难得一见的一览无遗,在那干干净净的方圆内,原本固若金汤的襄阳城墙就像是突然被天神用利斧消去了棱角一般,很是唐突地少了整整一大块,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窟窿,在平整中独树一帜。 至于那些随之消散的人影,则是连痕迹都没有留下,他们的存在恰如沙滩上划出的纹路,海浪冲刷而来,然后便一干二净。 短暂的湮灭过后,在那一直云山雾绕的轰动中心,披头散发的王枭枭终是带着那柄剩下尾指长度的金枪,以狼狈却不减风华的姿态,又一次莅临人间。 他那稍显惊喜之色的眼眸微微瞄向手中那已然不成样子的金枪,幽幽然叹了一口气,大拇指勾内,随后轻轻一挑,便将那枪柄的一部分当成零食抛进了自己的嘴里,津津有味地品尝起当中余味。 虽说是费了一番功夫,但最终王枭枭还是有惊无险地化解了李丹青的临死反扑,尽管没能吃下那柄光华绝代的蒲意难免为其带来些许遗憾,可不论再怎么说,能够与那古来的神器交手并大胜之,这对此时一心只想报仇的王枭枭来说,其实已经很足够了。 只是,王枭枭一直没能留意到,就在他刚与蒲意交手的那个瞬间,一道自断面山那边飞身而来的掠影已然不顾个人生死地扑进了战场,速度更是快到难以想象…… 与此同时,在战场上泾渭分明的另外一边。 “我草……”表面上一直都对襄阳城头那来自于武夫的打打闹闹不予以任何理睬,实则比谁都要关心当中进程的轩辕执礼在扬手荡开那林必茂那同样因为王枭枭的一鸣惊人而有所收手的银光一闪后,更与那个跟自己相差了差不多一辈的男子一起不约而同地低声骂道。 直到这一刻,轩辕执礼这才想起在自己亲身出现在那场鸿门宴之前,曾在天外无意间听到宋子岚跟李丹青所说的那一个字: 难。 “原来是难在这里啊……”轩辕执礼深深地咽了一口口水。当全场寂然时,他正好趁势静心,从而垂听到了那来自于远方的马蹄雷动。 一切原来都跟宋子岚所推算的没有什么差别啊。当素袍的轩辕执礼正在心中感慨万千时,乱军中,他忽然望见了那个披甲的胖子。那个平生本就没有什么武功,打仗只会前冲的胖子,此刻正死死握着刀,奋不顾身地逆流而上,向城头那怪物单骑冲去。 “那家伙疯了么?!”轩辕执礼下意识地骂出声,也不知怎得,身体自己就动了起来,粗大素袍中挥出经由荧光所编织而成的绳索,稳稳套在那已然视死如归的将军身上,奋力向后一抽,将其从半只脚踏入地狱的险境中给拉了回来。 等到思绪追上动作时,轩辕执礼这才反应过来,断面山脚下的那位女掌柜,似乎正是这胖子的妹妹来着。 当双眼通红,就差没有泪珠滚淌而下的诸葛澈被强行带回远方后,于空中摇晃着巨大身躯的他,最终以遥望的视线送走了那匹陪己征战多年的老伙计。那此前披着厚实装甲,驮着诸葛澈向前狂奔的战马,恍然间就像是猛然撞上了一幢坚不可摧的高墙,瞬间脑袋开花,四肢寸断,死得不能再死。 “要是你刚刚一起冲上去了,死得就是你了。”因下意识的本能反应这才救了对手一命的轩辕执礼在侧并没有趁人之危的阴险想法,只是不咸不淡地向诸葛澈复述着事实:“你要是死了,这里少说就又得有好几百人跟着你一起死。做事之前怎么不先想想后果?哦…也对,因为你本来就不是那一种人。” “他是你找的人?”一时间想不到该如何反驳,心中怒火又不知道该如何放的诸葛澈,自然而然就把一切归咎于近在咫尺的轩辕执礼,回头瞪眼,一套在庙堂上练习了无数遍的动作,到此仍是行云流水。 “究竟是什么东西才会让你以为是我找他的?”轩辕执礼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家伙,包括整个王家在内,都明显是自己跑来找麻烦的啊。” “只凭我们双方现有的实力,是压根杀不死他的。”轩辕执礼没有选择与诸葛澈对视,他的视线只寸步不移地锁在王枭枭的身上。“除非你把整支诸葛铁骑搬过来,再加上我的步兵,用以前剿杀谢风雨的方式,以命填命,才有机会杀了他。” “我现在去哪里找那么多人给你?”渐渐脚踏实地的诸葛澈向路边啐了口口水,愤愤道。 “换句话来说就是…”轩辕执礼有些头疼地转过身,颇为无奈地瞥了眼诸葛澈,摇头道。 “仅凭现在的我们,对上他,将毫无胜算。” 第四百八十四章 六殿下 本是独属于轩辕与诸葛两家的斗争,在此刻却偏偏为那天外来客的一人之力而彻底逆转,被迫重新踩回统一战线的两大将军此刻都已并肩而立,一旁斗得不可开交的骑兵们,也迅速重整队伍,犹如大江遇礁而分成两股钢铁洪流,不约而同地退至轩辕执礼与诸葛澈的身后,摆出与当年讨伐魔教教主谢风雨如出一辙的阵仗,直面那傲空的王枭枭。 “我还一直以为已经不会有怎么一天了呢。”轩辕执礼嘴角带笑,片面的笑意将深处的情感隐藏得极好,几乎让人看不出当中流露的真情实意。“可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造化弄人啊。” “等把那人收拾了之后,我还是一样会打你。”诸葛澈连看都不屑于看轩辕执礼一眼,垂听马蹄震地声的他,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一如神明下凡的伟岸身影,眼中熊熊燃烧的愤恨即是整支铁骑的怒火。 “你是听不懂人话么?”轩辕执礼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眉宇间亦有些许不胜其烦的态度流转而出:“只凭现在我们所拥有的实力,贸然冲上去,就跟送死没什么两样。” “当年去讨伐谢风雨的时候,你不还是一样说我们输定了,可结果呢?”诸葛澈骑上由士卒牵来的骏马,冷笑道:“我们还不是赢了?” “我提醒你一下,当初是因为有林知白和宋子岚为我们出谋划策,才让我们勉强赢了那场仗,如果没有他们,那个时候咱们俩就已经死了。”轩辕执礼分毫不让地回答道:“而现在他们俩都已经走了!你不要总是把自己的士兵想象成天下无敌行不行?要是没有林知白,就算先皇赏识你,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个半吊子的将军,怎么可能坐到今天的地位啊!你到底有没有脑子的啊!” “你跟我不过半斤八两。”还没等手下义愤填膺,诸葛澈就已经向轩辕执礼率先道出了自己的反驳。“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命,我不相信我堆不死他。” “你到底有没有看过林知白给你留下的锦囊?”听着诸葛澈那平淡至极的华羽,轩辕执礼顿时眼露凶光。“他要是还活着,见到你这么做,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劝你不要这么做?” 白甲林必茂静悄悄地站在一侧,身影未有任何摇摆,唯独一开始那与轩辕执礼可谓是争锋相对的气息,正悄无声息地弱化着,从互不相让,逐渐退至能够并肩的程度。 无声无息间,林必茂已经表露出了属于自己的立场,至于大将军可否会意,又是否会怪罪,一直以来都不像其父亲那般愚忠的林必茂并不在乎。 显然,轩辕执礼的语出惊人刚刚好不偏不倚地击中了诸葛澈的软肋,一息间的无言以对为两军带来了难得的沉寂。 就在这时,千般寂寥的万里长空下忽有两道掠光逆流而上,晶莹与紫芒,两者相辅相成,如游龙相互缠绕,激荡出比狂风呼啸更要迅猛的声浪,在众人为那红绳叠影而震惊不已时,竟义无反顾地撞向了正醉心于万众瞩目中的王枭枭,打了后者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当中作为主导的银白晶莹,明显要比那萦绕左右的紫光更要来得迅猛,比起前者毅然决然的进攻,兴许是当中的气息作祟,深邃的后者则偏近于劝阻的韵味,并没有如银光般悍然撞上那已近在咫尺的王枭枭。 当未曾意料到时局竟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王枭枭留意到那缠绵双色正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后者的峥嵘已经坠在了自我的胸膛,不论是身后的饕餮虚影抑或是那荡漾全城的红绳,没有一个来得及展示出隶属于它们的救主之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此前还霸绝天地的王枭枭化作一尾流星,重重地砸入襄阳城内,砸向某处无辜得不能再无辜的民宅。 “你个混蛋!”银光中,有人高扬右手,将身下衣摆振入高空,舞出一道道光幕,垂帘于九霄,伴随着那记横空出世的怒吼,一并倾泻着难以言喻的威能赫赫。 当舞出半月的衣摆渐渐静若止水,姗姗来迟的素衣身影总算是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不是别人,正是王枭枭心心念念的姜乐冥。由其反握于手中的匕首不过几寸长,但踞于天际的锋芒却是远超其形态可以拥有的极限。 那柄一直如影随形的忆寒固然不离不弃,不过,此刻的姜乐冥并不只有这么一把险兵,在其左手中,更多了一把去而复返的长刀。已然入鞘的刀身虽说仅在世间留下零星几点光晕,但那些屈指可数,又圣洁如雪的落花,就已经足够说明其真正的身份了。 那入鞘的长刀,正是此前在饕餮嘴中侥幸逃过灭顶之灾的蒲意。因为李丹青来时的那一场散魄,与前者彻底断去联系的蒲意根据顺位,自然而然地就把姜乐冥当成了自己新一任的主人。 “有什么用?”因为姜乐冥不久前再一次的骤然加速而被甩开了一定距离的江鸣羽驭“龙”瞬身而至,不论春夏秋冬都是一袭紫衣不变的他,此刻的深沉脸色并不算好看。“你这样做,除了暴露自己之外,还有什么用?” “散魄之后,又是心脏被贯穿,李丹青来此本就存了死志,刚刚你又不是没有亲眼见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直接走不就行了?干嘛又要勉强自己淌这一波浑水啊?” “你这么搞一出,气确实是消了一些,但然后呢?还有什么其他的吗?如果你刚刚说的是真的,王枭枭真的成功了,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还能打得过那家伙吧?不会吧?” 江鸣羽一直在姜乐冥的耳边碎碎念,内容虽说十句不离八句埋怨,但语气的平淡,却很难让人听出说道的严厉韵味。“唉,算了,你以后行事最好稳健一些,毕竟你要是死了,很多人都要跟着遭殃的啊。” “说够了没啊?!”两声空灵震荡不约而同地响彻云霄,一个就来自于江鸣羽身边的姜乐冥,而另外一个,则如惊雷于襄阳城中平地而起,并裹挟着一支穿云箭,自远处破空而来。 经由纯粹的锋锐之气从而编织出实体的箭矢入天,凭空刮出一道道龟裂,犹如步步相连的蛛网,一路逼至姜乐冥的胸膛,却在仅差临门一脚的瞬间,被后者以妙到毫颠的手法拦腰截断。 匕刃落芒甚至斩断了箭矢之中那与王枭枭在冥冥之中的联系,就如同一只无形鬼手猛然探进那饕餮的血盆大口,自其腹中找到了那箭矢的本体所在,进而一把将其抽出,掷向九霄云外。 一向爱财如命的王枭枭在面对现时腹中宝贝的陡然一空时,却并没有为此表现出任何气急败坏,相反,当王枭枭自废墟之中缓步而出时,他的脸上挂满了一如诡计得逞般的狞笑。 王枭枭是被姜乐冥击飞了,但红绳却仍旧飘絮如初,依仗着那环绕城墙一周有余的红丝,这位被予以家族复兴之望的王家子弟便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又一次形显于众人面前,衣衫整洁如初,似乎没有受到哪怕只有一点点的伤害。 “你终于来了,真不枉费我杀那么多人啊。”纵使明面上是以一敌二,王枭枭的眼中却只有姜乐冥一人的轮廓,至于其身边那个气息明显迥异于常人的紫衣,他则连赏个正眼都不愿意。 “为什么?”姜乐冥合刀连鞘,将那圆钝的白芒指向王枭枭,竭力压抑着心中的躁动,沉声质问道。 “为什么?”王枭枭稍显不解地拧了拧自己的手腕,不多时,他便很快醒悟过来,微笑道:“啊,你想问的是为什么我要对他们下手是吧?答案很简单啊,为了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正居高临下的姜乐冥俯视着风尘四起的大地,沉思片刻后,这才言简意赅地寒声说道:“疯子。” “那一天,在断面山上,你赢了我。”话及此,王枭枭连忙撇过头去,向着地面啐了口口水,忙改口道:“哦不,是我爹说你赢了我。这一点,让我很不服,所以我要杀了你;第二,你手中的两把武器,我都想要,如果我能吃了它们,距离我登顶人间的远大目标也就更进一步了。所以,我要杀了你。” “欸,打住。”一直被当成背景板高高挂起的江鸣羽横插一脚,直接打断了两人剑拔弩张的交谈,紫衣没有看姜乐冥,只将视线瞥向王枭枭:“你想怎么样都无所谓,反正我管不着你,但是,姜乐冥他绝对不能死。” 王枭枭颇为不屑地白了在他眼中跟信口开河没什么分别的江鸣羽一眼,轻蔑道:“就凭你一个二流子?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么?” “我这个人啊,一生里其实就没保证过什么东西,不过,这次我倒不介意例外。”江鸣羽于满目疮痍的城头负手而立,此般泰然的表情往往只有在看惯大风大浪,并习以为常后才会在举手投足中涌现。 而事实上,自打现身以来就保持微笑不断的江鸣羽,也的确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隐于衣摆之下的黯然紫雾不消多时便已化作袭上平滩的巨浪,以丝毫不亚于悬空红绳的魄力,仅是初初登临人间,便与前者斗了个旗鼓相当。 “姜乐冥,绝不会死。” 震彻云霄的嗓音原意是诉说江鸣羽个人独有的强烈自信,却没曾想让在城外待命的一众士兵个个都在闻声的瞬间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自打先皇驾崩之后就一直彼此不对付的诸葛澈与轩辕执礼,更是在破天荒地共处统一战线后,又迎来了面面相觑的对视。这两位先帝时期的老臣,此刻彼此眼神当中的大惊失色可谓是异曲同工。 “姜乐冥……”诸葛澈的喉结略显艰难地上下浮动着。“那个人难道是…六殿下?!” “名叫姜乐冥,用匕首,年龄大概在十来岁,黑发褐眸……”轩辕执礼将那些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句子统统以自言自语的方式缓缓嗫嚅道:“除了六殿下之外,在这个世界上,难不成还会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么?” 第四百八十五章 身世 从未对姜乐冥的身世有过任何深究,甚至连假想都不曾有的江鸣羽断然不会想到这个在之前屡次强调过自己已然无父无母,在世上孤苦一人的男孩,其真实身份居然会是一个帝国苦心寻找了数年的皇子,而且,这惊人的事实,居然还是自己趁着一时兴起而昭告于天下的。 不仅仅只是轩辕执礼与诸葛澈面面相觑,但凡是出身于南溟帝国,而非外来民族的士兵,在听见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之后,亦都在瞬间不约而同地展露出完美诠释何为瞠目结舌的表情,前一秒还互看不顺眼的两只行军,这一刻,却是不顾心中对于彼此的任何偏见,只一个劲地四目相对,说什么也要把眼神之中的惊诧传达出去。 先皇膝下有六子。地位崇高的大子却是英年早逝;才华横溢的二子长大后决意云游四海;钟鸣鼎食的纨绔三子在今日践祚为王;平平无奇的四子早早夭折;武艺高强的五子则跟着父皇一起战死沙场;至于那个生时便有彩凰绕梁,赐下无数祥兆的六子,却是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彻底下落不明了。 当六子姜乐冥出生之时,恰好是姜金明执政的鼎盛时期,那时的南溟帝国尚未锐意与那远在天涯外的天灵帝国一较高下。励精图治的帝皇亦只在自己的版图内日理万机,整顿吏治,肃清大陆上的一切逆党反贼,令南溟的国力空前强大。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际,姜乐冥的诞生,就好似上苍专程为南溟帝国降下的又一甘露。那绕梁三天三夜的彩凰洗涤了帝国上上下下因世子殿下的英年早逝而蒙上的阴霾,所有人,连同在聆天阁中“固步自封”多年的谢弘师,都认为那七彩斑斓的炫光,正是上苍为帝国降下的福兆,是南溟国运之强盛的不二证明。 正因为那为人力不可算的天机却是层层套叠在姜乐冥的身上,这才让后者成为了南溟建国以来,第一个能够名正言顺地带上“应运而生”的伟大冠冕的皇子。自那彩凰的飞舞展现于世人眼前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姜乐冥必将会是继姜金明,甚至是继南溟开国皇帝之后,又一任千古明君。 整个国家的冀望都在那一天压在了才刚刚得以以襁褓之身窥探人间的婴孩身上,所有人都盼望着小孩长大的那一天,带领全国将士一统天下的那一天。 然而,还没等到这一国家的愿景被描绘出大概的轮廓,往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却是让出身无比尊贵的姜乐冥的地位一落千丈,以至于到了最后,在那象征着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熊熊烈火中,连这个被全国视作奇迹之子的六殿下的身影,都就此消散了。 来时有多么的声势浩大,走时就有多么的悄无声息。南溟帝国的百姓哪怕是到了现在,仍不知道当初那个风头无两的六殿下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才会在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并就此人间蒸发的。 而皇宫内,则有许多位高权重的官员一直都记挂着六殿下的突然消失,明里暗里,他们都曾尝试过无数手段去追寻那人的下落,可到头来,却始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姜乐冥这个名字最近一次出现在南溟帝国内,还是在许久之前,由那个公认的纨绔子弟——姜天——亲自上奏于朝廷的。 当是时,作为姜乐冥行踪的最后见证者,姜天却是以讥讽的口吻将一盆冷水尽数浇在了一众大臣的脑袋上。他那时候的话语,至今仍让很多老臣记忆犹新——“你们就当六弟已经死了。” 作为六子之中最不起眼,声名最差的第三子,姜天在登基后之所以不受老臣待见,他的这么一句话亦在原因之中占了很大的比重。 只是,当时只忙着义愤填膺的群臣,却全都没有留意到那个稳坐龙椅上的君王的眼眸深处所闪过的安稳之色。 那一天下午,在南溟帝国最为隐蔽的暗室之中,曾秘密地处死了六个已然成为废人的帝国护卫军,那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更是由先皇姜金明亲自担任。 手起刀落之前,姜金明曾亲自弯腰,向那六名命运多舛的卫兵恭声说道:“是朕,对不起你们。” 在那一场场闹剧背后,在那一张张面具背后,隐藏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至少现在是这样。 “如果他真是六殿下……”轩辕执礼深吸一口气,侧目瞥了眼身后那一众同样眼泛灿烂的士兵,轻轻咬牙后当即大袖一挥,找来一名亲卫,也不做什么掩饰,直接就当着诸葛澈的脸,吩咐道:“赶紧去京畿通报陛下。” 盘手而立的诸葛澈纵使眼中血芒未消,但至少还是恢复了部分的理智,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抬起手,打出一声响指,身后的骑士便引马而来,反手递过缰绳,将那匹相伴多年的老战友,拱手奉给了那个头顶轩辕旗帜的斥候。 别忘了,此时正势成水火的两家,也曾并为一家;更好巧不巧的,不论势轩辕家还是诸葛家,都曾是六殿下最为忠贞不渝的拥趸,亦是文武百官之中,那少数几个最为偏执的人臣之极。 无名的斥候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个同样绷着脸的骑士,向他微微颔首之意后,当即翻身上马,素来通灵性并只认主人的骏马,这一刻却破天荒地没有展露出任何的桀骜。 就好似一对早已有过往来的老友,哪怕时隔数年,相隔千里,相逢时,照样勾肩搭背,不显半点生疏。 曾几何时,轩辕家的斥候也同样骑乘过诸葛家的骏马,并一路北上至京师,只为面圣。 那一次,他们在围攻谢风雨。 这一次,他们迎回了姜乐冥。 就在城下双“王”正因姜乐冥的身世而震惊不已时,城头上那必有的一战也已悄然拉开帷幕。 红绳上,由星云勾勒出的百万荧光像黑暗中的炫光,纷然而落,恰似疾风骤雨,又一次将那苦命的城墙连带紫韵一起炸了个粉碎。飞沙走石间,重新抓回阴阳钺的王枭枭俯身趴在一块巨石之上,其形态犹如蛛网上张牙舞爪的狼蛛,正对远方虎视眈眈。 不远处的两块飞岩,手持双刃的姜乐冥目不斜视,凌冽至极的眼眸中只存有王枭枭一人的轮廓。不知为何,这两个本该是毫无纠葛的人,此时此刻,彼此眼瞳之中的光景却偏偏有三分相像。 也正是因为瞧见了王枭枭眼瞳深处的那抹鲜红流光,姜乐冥这才彻底相信那场幻境并非黄粱一梦,而是真真切切出现过的一场交谈,一场在心中的曲水流觞。 “真要打?”比起那两位因风起的晚辈,独站高楼的紫衣江鸣羽显然是异类中的异类,哪怕是身下龟裂不断,以至于整座城楼都已莅临于垮塌的边缘,他仍然做得到不动如山。此前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紫晕,更是在其几次呼吸之下,便已迅速归为原有的本貌。 “你管得着么?”王枭枭白了那个他眼中只会“虚张声势”的江鸣羽一眼,才分神冷哼一句,不远处的姜乐冥便立刻瞅准时机,以飞刃的刀光剑影率先发难。 在空中一如梅花镖般极速旋转的忆寒在空中横切出蔚蓝色的光路,于万千紫斑中彰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毫无章法可言的流光溢彩一路兜兜转转,期间粉碎无数悬浮巨石,等到激起一浪烟云后,这才杀向了饕餮的眉心。 王枭枭虽然还从未想过姜乐冥竟会将最为趁手的唤灵兵器当作暗器打响那反攻的第一枪,但倒还不至于仅仅因为如此就手足无措,反手自萦绕红绳中拨下四柄柳叶飞刀,仅是以随随便便的方式将其抛出,却是一瞬勾勒出叫人目不暇接,如同天女散花般的闪耀纹路。 兵分四路的霞光在空中裹挟出完美的弧线,算准蔚蓝长虹螺钉的那一刻,四柄飞刀也同样分毫不差地逼近于那急速旋转的刀刃,五者对撞之光辉这才刚刚稍见起色,还未等更加剧烈的嗡鸣接踵而至呢,一道横空出世的魅影却用振臂令那场对决戛然而止。 王枭枭只在其中瞥见了稍纵即逝的紫光,当即便认出了那个从中作梗的不良人,可还没等他调转枪头,出鞘蒲意刀芒激荡如流星,应顺姜乐冥的蓄势而发,迸发出比拟李丹青于初战时璀璨夺目的锋芒。 一瞬急转直下的战局并没有使王枭枭心生任何动荡,瞧准时机,抓握阴阳钺的双手合而下切,正好以锋锐边缘的凸出稳稳卡出那激射而出的落羽白芒。 当王枭枭正要顺势缴下这柄刚还死里逃生的神兵之际,那已是与之近在咫尺的姜乐冥侧身招手,空踏脚下飞溅的尘石,于松开蒲意刀柄的同时小腿悍然发力,在半空中旋转一周,当右手掠至顶点时,电光自其掌心瞬闪,带来复返的肃杀寒芒,向着那尾饕餮的前额猛然砸去。 “啧…”王枭枭啧了啧嘴,当即决定放弃以伤换器的想法,弯钺转而上抬,将白玉当成盾牌,虽是堪堪防住了姜乐冥的暴起攻势,却仍是无可避免地被那锋芒划伤了脸颊,殷红的鲜血滚淌而下。只是,血珠没能流多远,那孕育温热的伤口就已连带着血星一起恢复如初了。 虽说伤口能在电光火石的一瞬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经由忆寒烙下的锋芒却是连哪怕拥有饕餮体魄的王枭枭也无法立刻抹去的存在。 为了消除那在自己经脉之中肆虐的澎湃寒气,王枭枭在挡下两式行云流水后,也不得不放弃趁势追击的想法。 在利用阴阳钺中蕴藏的灵力荡开姜乐冥后,王枭枭连忙撤步后遁,等到血脉中的凛冽悉数散去后,他又再一次踏步向前。 这整个过程虽然不过只是两次呼吸的时间,但也足够很多转瞬即逝的事物悄然成为历史了。 就譬如那流于王枭枭指缝的胜势。 第四百八十六章 复苏 王枭枭在那电光火石间留给姜乐冥的临别赠礼,到头来却是被后者或刻意或无心打入饕餮体内的凌冽罡气阻挠,致使王枭枭与那绝佳的开奖时机插肩而过,哪怕回神之后,他已经是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应对,但迟了半拍的反击,面对的也就只剩下了那个因为攻势环环相扣而烙下的虚影。 眨眼之际,似有乌云飘然而来,掩盖了王枭枭眸前艳丽的阳光,后者想都没想,切身而过的铁钺横跨而出,自半空中擦起刺耳的火星,将不遑多让的气魄轰然立起巍峨。 怎奈那遮天蔽日的人形乌云到头来竟是一道虚伪的残影,寒光铁钺穿胸过,却没能荡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厚重感,轻飘飘的浮动之意让王枭枭的瞳孔瞬间收缩,灵魂中的悸动迫使他向左前方抽手,一时间甚至根本顾不上彼时自己到底是该用手臂还是兵器去抵挡那威能赫赫的掠光。 堪堪防住那封喉一剑的王枭枭双脚贴地滑行,于紫云缭绕的城墙上拉拽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阡陌小道,悠悠然升腾的残云在侧如恶狼张牙舞爪。 可还没等随时都能成为附骨之疽它们乘人之危,那向来都只不过是徘徊在王枭枭左右的饕餮之影终于对外展露出了它所独尊的霸道。昂然怒吼蓦然震慑九霄,将那自现世以来便一直有所藏掖的,其作为神龙九子之一的尊高气势彻底威震于天下。 再一次握回忆寒的姜乐冥将寒芒刻在了王枭枭的手臂上,自手腕直落肘间的锋芒刮带起血如泉涌的伤口。那一时间鲜血如注的艳红瀑布,哪怕王枭枭背仰饕餮,也无法照样在短时间内恢复如初。 于那紫晕小道上站稳脚跟的姜乐冥将蒲意如扛大刀般拄在自己的左肩,两腿一前一后,将右身倾前而重心压低,刻意收入腹部的右手掌心面向自己,自中光晕流转不尽。其间偶有流光外泄,纷纷扰扰地坠入城墙的紫云,勾勒出一如晚间璀璨繁星的柔然画卷。 一气趋止,二气又起。 姜乐冥个人的境遇再怎么得天独厚,但在偌大的江湖之中,他始终都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还有很多值得其为之奋斗的进步空间。就像是这必然的气机停顿,就是姜乐冥未来需要努力的方向。如果换作是敦煌,当王枭枭第二次被击飞,且尚未站定之时,下一剑的锋芒早就会落往后者的喉间了,而并不会像姜乐冥这样,需要在原地蓄势,以待二气的生生不息。 看不出门道,只会瞧热闹的普通人或会下意识地觉得那此前还动如脱兔的男子突然就一如雕像般站定不动,兴许只是在为下一式的惊天作谋划;但只要是真正在武道之中浸淫过的人,都晓得这一幕的沉寂才不是什么暴风雨前的宁静,而是一个必然且无奈的谷底期。 古往今来,已经有很多人倒在了气机轮转这四个字的上面,当中更不乏有在四片大陆上都声名显赫的高人。 从紫云环伺中缓缓挺直腰杆的王枭枭仅是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右手的骇人血口,便将注意悉数投放在那不远处的“纸老虎”身上,嘴角隐然一笑。他没有任何停顿地将双手高举过顶,触目惊心的豁口对他而言就像是从来都不存在一样,轻轻握钺的双手猛然攥紧成拳,当即便将那对坚不可摧的阴阳钺碾成荧光齑粉。 将贪婪付诸于鲸吸长空之实的王枭枭一脸陶醉地站在由双钺飘絮渲染而成的光雨之中,原本萦绕长城一周的红绳更是在不知不觉间放下了与那铺天盖地的紫晕斤斤计较的闲心,连带着无数兵器碰撞而产生的清脆悦耳一起,开始逐渐向饕餮身边靠拢。 从始至终,王枭枭虽然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姜乐冥,以此给人一种严阵以待的感觉,但实际上,前者从来都没有将那不过是十来岁大的男孩放在眼里过,本该是滴水不漏的防线之所以会被后者以龙腾虎啸之势撕开两道巨大缺口,也不过是王枭枭本人的刻意让步而已。 这一战,他要证明的才不仅仅只是自己要远较姜乐冥优胜,他要证明的,是这天下只有自己,才配得上是长江新浪中,那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有的是时间的王枭枭很想看看盛怒下的姜乐冥究竟能做到怎么样的程度,而后者果真没有让他失望,自打其本人经历过那画中山水的铁锤磨练之后,迄今为止,姜乐冥还是第一个能够仅凭一己之力就足以撕烂王枭枭的护体罡气的存在。 姜乐冥是个天才。这一点,王枭枭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兴许便能够为自己带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只是,王枭枭已经不愿意再等下去了。 “玩够了。”王枭枭的朗笑声与那迟迟不曾消弭的震撼龙吟相辅相成,齐齐冲入九霄,将独属于其一人的傲视群雄传遍整座大地。应声飞舞的飘飘红绳更是陡然一凝,化作一根笔挺的红柱,唐突地耸立在天地之间。 那些悬挂在红绳的神兵利器开始褪色,将其本来的神韵尽数融入红绳之中,将百家名匠所掌握的全部精粹,一股脑地渗入那本质上就是一杆神兵的红柱之中,并在其中汇成天赐的甘露,缄默无声地滋润着那个已然沉睡多年的庞然大物。 伴随着无数唤灵之躯的哀嚎声,那仅仅只有头部留存于世的饕餮虚影终是渐渐显露出其庐山真面。 趋近于实体的巨大头颅几经波折,终是再一次登临人间,这一回,三生有幸才得以望见真龙尊容的人们,几乎都看见了那颗龙头上所缺失的一角:本该是完美对称的犄角,此刻却是突兀地丢失了右半边的存在。 而那迷失的犄角,想来应该就是那抹红绳的真实身份了。 “昆仑立定之后,还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跑出来了。”刚才还誓言只要有他在,姜乐冥便不会受到一点伤害的江鸣羽这次却是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呼吸。此时此刻,他正一边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颗硕大的龙首,一边分神抚慰着体内因遇上位者之气而瑟瑟发抖的其余三颗娇小紫龙。 他喃喃自语的语气中不见有任何忐忑,也没有急于向那仿佛双脚焊死在地面上的姜乐冥施以援手,心中澄清的紫衣立足于纷争之外,只无言注视。 当然,不是谁都能像江鸣羽一样淡定。尤其当某些人得知城头男子身份之后,他们更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所以,下一秒便见素衣白胄齐飞,仅三两下起伏,便已重回襄阳战局。 察觉到身后有浮光掠至,江鸣羽立刻振臂,挥出一道浓郁紫芒,分毫不差地拦下了那两位此时用“救主心切”来形容应该也不为过的来人。战局愈发难以捉摸,其脸色却愈发云淡风轻的紫衣稍稍侧过脸,向匆匆赶来的轩辕执礼与林必茂摇了摇头。 “你干什么?!”被迫与江鸣羽同处在战局之外的轩辕执礼一把拽起前者衣襟,厉声质问道。 “我说过,有我在,姜乐冥就不会死。”江鸣羽头也不回地浅声道,平静的语气中洋溢着自信:“我说到做到,不需要你们来画蛇添足。” “他可是我们的…”轩辕执礼就要把某些事情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却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为代表诸葛澈来到城头的林必茂扬手拦下。 “如果你错算了,该当如何?”林必茂严声问道。 “不会错算的。”江鸣羽瞄向那个额前已有浅淡灰光渗出的姜乐冥,紧接着又捎了眼胸前有银光开始起伏的王枭枭,见一切如期而至,当即轻笑着回答道:“毕竟,不单单只有我一个人。” 饕餮是神龙九子之一,其地位之尊,在世上可谓是百里挑一。但是,在这广袤的世间,可不是只有真龙这么一位神兽啊;光是那百鸟之圣的凤凰,其地位便足以与真龙不相伯仲。 恰巧姜乐冥的体内,就正好有这么一位至圣的人物存在,而且不久之前,那只黑雀才刚刚从长眠中悠然苏醒。 黑雀虽是邪兽,但再怎么说,其本源亦是与凤凰同承一脉的。妖兽族之间的上下位关系鲜明,下位去挑衅上位者,除非是前者的实力已然超脱了极限,不然的话,其实就与以卵击石没什么分别。 作为真龙九子之一,饕餮的身份固然尊贵非凡。但恩赐有些时候也能成为囚笼,九子的身份永远地禁锢了饕餮一生所能精进的脚步,不论它再怎么努力,真龙那宛如泰山般的重压却是它始终无法置之不理,或抛之脑后的。它贵为龙神九子,也只能是龙神九子。 面对那连真龙都无法保证能够力压一头的凤凰,不过是其后嗣的饕餮,又怎么可能伤得了那即将复苏的黑雀呢?这也是为什么,当王枭枭逐渐意欲向姜乐冥动真格后,江鸣羽的脸色却偏偏显得更加坦然的根本原因所在。 要是王枭枭一直都以其稳压姜乐冥一头的修为进行施压,江鸣羽绝不会任由那绕城的紫晕随风飘散;但既然前者不惜虚耗底蕴也想要迅速终结这场闹剧,那么江鸣羽当然不好插手,毕竟,是某些人自个儿想不开。 王枭枭若是按部就班,姜乐冥将毫无胜算,到最后,兴许还需要江鸣羽付出一些惨痛的代价,才能勉强护下姜乐冥的一条命。但王枭枭却并没有选择那么做,而是以另外一种全力以赴的方式,意图灭杀那一气才止的六殿下。 不能说王枭枭为人过于狂妄,毕竟此般不惜触动本源也要请下的饕餮,就已经说明了他对于姜乐冥所表现出的重视。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啊。 等到伟岸巨龙迎风伫立时,自回锋后双眸便一直紧闭的姜乐冥,终是猛然睁开了眼睛,恢宏的阴冷焰火高扬其中,描绘着那源起自亘古荒蛮时的幽冷。 第四百八十七章 血脉 起手式可谓震天撼地的王枭枭递摘下那起先横跨半座城头凛冽的红绳,单脚微微震地,还不晓得将会遭逢什么存在的饕餮顿时俯身下倾,原本悬浮于半空中的偌大龙首瞬间一闪而过,紧接着,万般凝实的庞然身躯就好似从城楼大石中径直破土而出般,一息间便于飞沙走砾中昂首挺胸,承托起王枭枭那此时天下独一的伟岸身影。 “昂——”因受天地冥冥中的玄关所限而经久未曾降世的饕餮扬起它那巨大的头颅,紫金色的菱形瞳孔中,绽放出孕育已久的凶煞神光。龙神九子的蔚然仅在转瞬便已粉碎了半边城楼,一如流星般的落石不分敌我,纷纷然然地砸向城里城外,撞出一连串相比之下显得声微至极的哀嚎。 仰仗游龙之迅猛才得以扑出满城风雨的江鸣羽早在饕餮将临时便已主动散尽了那些浓郁的雾气。前前后后不过也只是大手一挥的他,逼散荧光后更果断选择将那些起初是为了保护,但最终却落得略有画蛇添足之嫌的紫晕悉数化成萦绕三人左右的气旋,并在千钧一发之际,跳离了那座危楼。 三人的来去无踪将襄阳城墙彻底变成了姜乐冥与王枭枭二人的角斗场,再准确些,三人应是将周遭的一切全都拱手奉给了那在亘古的玄冥深渊中沉睡多年的饕餮,好让其能够安心地大快朵颐。 手握命脉之角的王枭枭既然能够偕同饕餮一起鸟瞰众生,也就自然不可能没留意到那先前还是胸有成竹的江鸣羽于此时此刻的“狼狈逃窜”。目睹此情此景的王枭枭虽然心中稍显不解,但他那正沉浸在饕餮降世的喜悦中的情绪翻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朝着急转直下的方向靠拢的。 千百年以来,令无数王家先辈都趋之若鹜的至臻境界,那匹可真正做到气吞山河的饕餮神龙,终是在此刻为王枭枭一人所独立完成。单就这么一项前无古人的成就,已然成为了王枭枭傲视群雄的底气。 仅仅是感受着此时此刻,渺小的旁人们落在饕餮身上的那些几乎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眼神,王枭枭心中的狂傲骄横便愈发璀璨,这好不容易才孕育出的独步天下的心境,又怎么可能会因为江鸣羽唐突的避其锋芒而有所衰减呢? 随着紫金的烈光汹涌,王枭枭将发散至极的神识迅速聚于一点,并于无数尘烟中,寻见了那正在飞沙走石中来回穿梭的双刃身影。在王枭枭同样渲染出深邃的眼中,那若蝼蚁般的残影不过是在灰岩散雾中竭尽所能地苟延残喘罢了。 “你能够成为真龙之子的食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你的荣幸啊。”王枭枭用双手攥握着那根艳红色的命脉之角,将其似不鞘剑般别于腰线,左拳居下而右在上。 不过是朴实的拔剑式,却令身下巨龙猛然张开足可媲美深渊的血盆大口,也不去刻意估算那穿梭于阴阳中的身影下一秒究竟会出现在何处,犹如灼热赤红的熔浆,平碾过草原,不留一分一毫。 深渊过而回首,徒留一片干干净净的澄明置放于众人眼前。 “他妈的…”轩辕执礼再无法压抑心中的急迫,顾不上那两栋由江鸣羽和林必茂协力铸成的人墙,集力入掌心的他一把抽开了拦路的白胄,正要俯身作流光冲向那庞然大物时,不知从何处冲天而起的乱鞭却是死死缠住了他的双脚,以宛如流沙般的吸附力,强行压下了轩辕执礼极欲蚍蜉撼树的念想。 “你去找死么?”五指间有紫意溪流坠地的江鸣羽面无表情地寒声道。 “你个混蛋…”一时间竟无法挣脱脚踝上的荆棘的轩辕执礼只能将怒意尽数宣泄在那个“自以为是”的紫衣身上:“你知道他对我们有多重要吗?!” 瞬息间,两军众将已然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将紫衣囚困于正中,铁器寒光忽暗忽明,自中更洋溢着一致对外的锐气逼人。 “那你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么?!”不知不觉间成为全民公敌的江鸣羽陡然瞠目吼道,气势之盛,更是瞬间颠覆了那一边倒的天平。 略加收敛外泄气息后,江鸣羽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道:“相信我,哪怕没有你们的‘帮忙’,他一样能够化险为夷。” “呵…凭什么?” “就凭这个。”浸在无限多的质疑声中,却见江鸣羽缓缓抬起右手,于万众瞩目下,打出一声平平淡淡的响指。 而后,便是一阵长时间的鸦雀无声。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又被这袭紫衣摆了一道,连一开始还有所收敛的铁器都已在此刻准备“倾巢而出”之时,一声嘹亮至极的凤啼骤然划破长空,众人追着声浪忙不迭昂首望去,刚好目睹了一柱光束贯穿天地的那一幕。 整体偏于灰调的光柱中充斥着犹如烈火般的纹路,就像是由无数堆熊熊燃烧的不灭篝火彼此套叠在一起,将迥异于人们认知的灰焰一路送上云霄。 焰火起自饕餮的喉间,犹如天外降下的神罚,钉穿了龙子的脖颈,由此换得一阵天地动荡。 居于龙首之上的王枭枭甚至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自打现世以来就对自己惟命是从的饕餮却是不由分说地挣脱了源于命脉之角的控制,就算要因此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那匹天龙亦没有任何的犹豫。 在众人远眺的目光下,王枭枭那前一秒还震古烁今的伟岸身影,这一秒就成为了辉煌全然不再的谪仙,就连那他浸淫多年所孕育出的“仙气”,亦在此刻尽数蒸发。 “呜——”本意气风发的饕餮仰天发出一声悲鸣,当即便跌跌撞撞地向空旷处跑去,期间还不忘把站在自己脑袋上,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王枭枭给甩了出去,于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一场大难临头各自飞。 当一息瞬过便已从巅峰云端坠入万丈深渊的王枭枭拨开压在身上的石块木屑,灰头土面地从废墟中缓缓爬起来,这位前途无量的王家之子,看见的,却是匍匐在地,甚至于浑身都止不住颤抖之意的饕餮。 仅是一颗头颅便已足够比肩参天木的庞然大物,此刻却是心甘情愿地跪在那恐怕比其身上的一块鳞片还要纤小的身影跟前,竖眸之间,只有畏惧。 长袍飘飘的男子拄单刀而立,右手中飞旋的忆寒自银光一闪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不过巴掌大小的黑羽麻雀。“小麻雀”满眼慵懒地站在男子的肩膀上,绒羽身形蜷缩成球,偶尔抬抬飞翼,用浅蓝的鸟喙轻啄羽下,一丝不苟地梳理着自己的纯色华羽。 “唧唧——”这么只娇小的麻雀,却似乎牵动着饕餮的心弦,它的一举一动,一声声雀跃,放大到饕餮的庞然身躯上,总能化作一如雷声滚滚般的动静。 而它这一回的轻鸣,便换来了饕餮的呜咽。 “刚刚真是好险呐。”普天之下,只有姜乐冥才能听得见黑雀的口吐人言,也只有他,才能读得懂小小“麻雀”的七情六欲。“如果没有我的话,那家伙真就把你吃下去了。” 真要说的话,黑雀的语气中其实听不出什么幽怨,反倒是邀功的意思要显得更多些。 “不过这家伙也真是飘了。”一直曲着身子的黑雀动了动屁股,晃晃悠悠地从姜乐冥的肩上站起来,竭力瞪大自己的小眼睛,只在姜乐冥的脑海中恶狠狠地说道:“这么些年不见,不但连我的气息都不认得了,居然还敢对我家小主人下手!哼哼,我看你真是活腻歪了!” 后半句明显是冲着饕餮而去的。但到了现实之中,黑雀那颇为人性化的说辞就变成了叽叽喳喳的清悦。 不过这倒不影响那来自血脉的威压大展神威,甚至只需要作为上位者的黑雀稍稍动用神念,就足以将那已然五体投地的饕餮吓个魂飞魄散。 哪怕黑雀尚未回到自己的巅峰,哪怕现时的饕餮拥有着足以碾压黑雀的实力,后者也不敢在黑雀面前如何造次,在源自于血脉的压抑面前,它所拥有的全部实力不过形同虚设,就算层次再怎么出神入化,只要是面对着黑雀,它就连当中的百分之一,也发挥不出来。 这便是妖兽界亘古存在的真理,永远无法动摇。 “小主人,你想怎么处置这家伙啊?”黑雀扑腾着翅膀,欢天喜地地跑到姜乐冥眼前,笑嘻嘻地问道。 “呼——”彼时刚在幽深寒窟中走上一遭的姜乐冥先是长呼一口气,等到他将体内几近于粘稠的各式凌冽排了个七七八八后,这才想起回过头来,看向那个已然有些自觉热脸贴冷屁股的黑雀。 看着那对有璀璨光芒死灰复燃的小眼睛,姜乐冥正准备开口,眼角余光却情不自禁地飘向了手中的入鞘长刀。 “你在干什么啊……”不多时,一道萎靡的身影自远方蹒跚而来。 脸色苍白如雪的王枭枭迄今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能让饕餮不惜冒着玉石俱焚的风险也要与自己划清界限。 毕竟自己可是它的救命恩人啊! “是我救了你…是我把你从那永无宁日的混沌中解放出来的…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五脏六腑乱成一团的王枭枭伸出因无力而颤抖不已的手,嘴中鲜血更是在无可抑制地汹涌肆虐。 “那家伙已经快死了。”与姜乐冥自有灵魂链接的黑雀自然能够窥探到前者内心深处的悸动,于是便适时开口说道:“为了救出饕餮,他将自己的生命当成了前者的载体。这次,饕餮冒着身死道消的风险,单方面地断去了二人的链接,也就等同于给那家伙直接判下了死刑。” “用小主人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就是,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惩罚 让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将心提到嗓子眼的风起云涌却偏偏只在人世停留了可能还不及昙花一现的须臾,就已在飞沙走石中急流勇退,其消散速度之快,哪怕只不过是蜻蜓点水后泛起的静湖涟漪亦要自愧不如。至于那前一秒还大有吞天食地之势的饕餮,这一刻却已是拖着自己那遍体鳞伤的残躯,无言亦无威地趴在黄沙之上,于那不过沧海一粟的身影前显极敬畏。 六神无主的王枭枭一路摸爬滚打而来,七窍爬出的血蛇每下一寸,他那一如风中残烛般的生命就会锐减几分。原本的意气风发,在其体内的饕餮自作主张地断去与他的全部契约之后,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头乌发更是以肉眼可见的方式迅速转入灰白,恰如夏日柳絮,清风过,便落如雪。 “小主人呐。”黑雀满眼都只有姜乐冥一人的身影,对于那个就在跟前顶礼膜拜的龙神之子,别说是正眼了,它甚至连鄙视的斜眼都不愿意赏上一回:“你想怎么处置那家伙啊?” “处置?”神念已于不知不觉间在脑海中塑成人形的姜乐冥微微抬起头,凝望着那只不论虚实都始终忠贞如一的黑雀,还未等下意识的心绪翻滚汇成切实的言语,那广袤无边的“星河”中便已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他的声音。 “嗯嗯,虽然我刚才说他基本上已经死透了,但他现在距离真正的死亡,起码还有半个月的日子,你是想现在就斩草除根呢,还是想任他自生自灭呢?”比起在现实世界中连翅膀都懒得动一动的那道投影,于“星空”下明显要更加灵动的黑雀此刻正盘旋在姜乐冥的头顶,欣欣说道:“其实除了这两个之外,也还有另外一种处置他的方法的。” “还有一种?” 姜乐冥这边才刚一蹙出眉锁,四周围便再一次响起了他的声音,环顾只有四周围那散有两三点晶莹的虚空,他的眉头顿时变得一边高一边低。 “这里是你的心中世界。”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后才稳稳落在姜乐冥肩头的黑雀语带笑意:“所以不论你想到了什么,这里总会有你的声音哒,不需要在意。” “对了。”黑雀踏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向前倾了倾身子:“如果你想选这最后一种方法呢,那么那姓王的小家伙就不用死,而且还说不定可以一直活到七八十岁哦。” 恍然间,天有蓝电雷鸣。 “欸欸欸,小主人别着急呀,先听我说完。”听着那星云深处的擂鼓声,黑雀赶忙摇起头来,连带着珠圆玉润的身子一起左右摇摆:“虽然那姓王的家伙不会立马就死,但以后他注定也只能是个普通人了。我会让饕餮永永远远地离开那个人,而一旦失去了饕餮的援助,他那引以为傲的噬吃之术,也就彻底废了。” “紫衣小孩儿之前不是说那人就是个天生的武痴嘛?”黑雀语锋骤然转冷:“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我相信这世上应该没有比废掉他的武功,更要残忍的惩罚了吧?” 不论黑雀在姜乐冥的面前表现得再怎么乖巧可人,可它那千古邪兽的身份,是怎么也无法抹去的。 姜乐冥侧过脸,眨了眨眼睛,在难得的恬静中,第一次正式地,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个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理所当然的黑雀。 面对着这个自从现身以来就称呼自己为主人,还一直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小飞鸟,姜乐冥在深吸一口气后,终是缓声道出了那一句已然压抑了很久的疑问。 “你到底是谁?” “我嘛?”黑雀将本就细如珍珠的黑色眼眸更进一步地眯成一条线,笑嘻嘻地回答道:“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唤灵兽,仅此而已。” “以前呢?”与黑雀初见时,那只巨大的章鱼所表现出异样;与苍风对立时,前者的匍匐,再加上现如今巨龙的五体投地,与黑雀交互以来的一幕幕光景开始在星空流转。 “以前啊…”黑雀漫不经心地啄了啄自己的羽毛,浅蓝色的鸟喙渐渐浮出深幽,不过简单一语,此刻却如巨石落水,在黑雀的心海中激起往事无数。 很多东西一闪即没;很多事情云烟过眼;一时间,它想起了很多,但除了那些刻骨铭心的疼痛之外,其他的,却只有可怜的轮廓在混沌中若隐若现。 “以前的事情,嗯……我不太记得了。”重新扬起头来的黑雀,其眼眸中多出了一道尤为明显的感伤。 “不太记得了么?”与之已是“同气连枝的”姜乐冥,断然不会错过那些难得一见的情绪波动。如此一来,姜乐冥话语间蓦然涌现的言外之意,也就显得自然而然了。 “况且,就算我记得那些事情又有什么用呢?”听着那压根就没有任何收敛的意在言外,收拾好心情的黑雀反倒是慢条斯理地从姜乐冥的肩膀上主动飞了下来,娇小的身形悬空,紧接着就是一抹灰炎的绽放,它的身体亦是随之增大了一些,从原本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小麻雀,蜕变为那真正配得上英气二字的雄鹰。 “毕竟它们全部都已经过去了,就算是想改,也改不了。”已有雄鹰之姿的黑雀化作掠箭,仅瞬间便已翱翔于九霄之上:“既然已经尘埃落定,那么记得与忘记,所能造就的结果,又能有什么分别呢?” “更何况,现在的我,只需要记住您是我的主人这一点,就足够了。” 姜乐冥仰望着那只在星云中自由穿梭的雄鹰,抿紧双唇,于万千思绪中斟酌着很多事情。 偏偏这一次,那悠悠的苍天并没有擅作主张,不假思索地将其思绪兑换成空灵响彻云宵。 如此明显的变化姜乐冥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不过他似乎并无意在这种“琐碎小事”上过分执著,一直在心间斟字酌句的姜乐冥沉默了许久,半晌后,这才高声问道:“那我以后会有机会去真正认识你么?” “将来的事情我可说不准哦。”电光一闪,眨眨眼的功夫,自云端俯冲而下的雄鹰就已经重新伫立在姜乐冥的肩膀上:“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决定那个王家小子的未来之路而已。” 说到这里,极富人性化的叹息却是突然顿了顿,而后,姜乐冥就见到那只雄鹰的弯喙轻轻启张,从中散出浅淡的风旋,如和睦春风,隐隐飘洒着如释重负的韵味。 约莫过了一两秒后,黑雀这才砸吧砸吧嘴,嗫嚅着说道:“小主人,您还是快点做选择吧,我怕再等下去,一会儿我就又要睡着了。” “还没恢复好么?”姜乐冥顺口提了句。 “哪有那么快啊。”若果黑雀此刻能以人形出现在姜乐冥的跟前,那么它十有八九会在做努嘴的动作。“而且这些天,我压根就没怎么睡好。” “意思是我的错咯?”留意到黑雀眼神当中的躲闪,姜乐冥当即故意摆出一张臭脸,冷冷地说道。 “诶诶,事先声明啊,我可没有这么说呢……”黑雀的声音陡然间变得越来越小,就像是一块圆石从半山腰一路滚到了深幽谷底,还是不带停那种。 恍然间,一柱流光倾泻而下,暂时屏蔽了姜乐冥对于外界的所有感知。等到后者再度缓过神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现实之中。身上可谓是千疮百孔的饕餮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些因其擅自违背契约而烧燃起的无形业火在看不见的角落疯狂肆虐着。 至于已然面目全非的王枭枭,此刻则仰靠在不远处的土丘上,垮塌下来的眼皮纵使遮盖了深色的瞳孔,却无法掩饰当中极度不甘的神情流露。 仍是肥嘟嘟的黑雀慵懒地靠在姜乐冥的肩膀上,依旧会时不时地抬起右翼,用浅蓝色的鸟喙轻啄幽冥深处。这在旁人看来不过是梳理羽毛的动作,却总能让已经是顶礼膜拜的饕餮再生颤抖之意。 那幽冥的深处似乎正藏匿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怎么说?”等到黑雀重新扬起脑袋后,它立马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清悦。 自回神后,视线便不离手中蒲意的姜乐冥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在喟然叹息中,于心井中说出了他的答案。 得到了确切答复的黑雀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扇动自己显得有些肥硕的羽翼,将一直隐藏于暗处的那一片纤小枫叶解放了出来。 深幽盛放,光霞如练,出世一瞬便引来饕餮的沉声呜咽。“一叶障目”下,这位真龙后嗣的左眼中竟于转瞬涌出泪光。 “去。”黑雀在姜乐冥的心海中上演一场独角戏,那本该与现实没有任何瓜葛的呼唤,不知怎得就穿越了空间,如雷般轰在饕餮的耳畔。 一瞬间,后者完全不顾满身的伤痕,挣扎着爬了起来,点缀万般温顺的眼眸在姜乐冥的身上停留好一阵之后,这才慢慢昂起头,没有半点犹豫的爪刃撼沙,仅仅是起势就带来了地动山摇。 只可惜震撼雷鸣过后,还没等到大雨滂沱,下一瞬,那足可比肩山峦的龙身就已不知所踪,随之一并消弭的,还有那枫叶上的璀璨光辉。 “哼,那家伙还算是有点用的嘛。”黑雀浅声呢喃着,这一次,它的柔声柄没有引来姜乐冥的注目。 姜乐冥与王枭枭此时几乎是完全复刻了城头一幕,不过,优劣双方倒是彻底颠倒了过来。 这次,到手持双刃的姜乐冥居高临下了。 “为..为什么…”逐渐为黄沙染起绯红的王枭枭哪怕用尽全力,也不过是说出了一句略比蚊蝇声响的疑问。 姜乐冥俯视着王枭枭,嘴角轻笑,启张的唇瓣明显欲言,但哪怕是等到他转身离开,并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之后,王枭枭也没能盼来他想要的答案。 第四百八十九章 兄弟 远端有一棵粗木,当姜乐冥转身绕过木桩之后,喉间突然一甜,紧接着便是一阵无可抑制的头晕目眩,随着一口鲜血的喷涌而出,脚踩数个踉跄的姜乐冥直至双手环抱树干,这才勉强收住了自己即将直接扑到地上的身体。 见自己的血液将芳草渐渐染色,正处于天旋地转中的姜乐冥一时间对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至于如何聚气治伤,至少现在他暂时还无能为力。而那两柄瞬间失去了掌控的蒲意以及忆寒两刃,则在恍然间坠地无声。兵武们仰躺在草坪深处,亦在无言中默默承受那蛇行于地面的血液洗礼。 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恶心感终在自脚尖回旋而起的幽光环伺下渐渐消弥,等到姜乐冥涣散的眼神总算凝聚一点之时,一道紫衣恰好就站在不远处盘手而立,似笑而非的面庞与那犹如春雨般滋润着姜乐冥心灵的荧光都洋溢着已然无需多言的温煦。 “那小家伙又跑回去了?”虽然不知道其本人究竟耍了什么手段才从那一大票人的团团包围中成功脱困,但既然江鸣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那么想必那两支好不容易才“重归旧好”的老兵队伍应该也没有给后者带来多少需要殚精竭虑的麻烦才对。 “你这家伙……”姜乐冥神情复杂地白了江鸣羽一眼,轻声的呢喃让后者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将当中的幽怨给听了个大概。 “那可不能怪我啊。”江鸣羽踏着满地的落叶,轻盈而来,飘然衣摆随风鼓动,荡漾着逍遥自在的余韵。“毕竟也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想法,而且当中很大一部分,还都是你那忠心耿耿的灵兽主动要求我这么做的。” “它说你就听啊…”姜乐冥感受着浑身上下那姗姗来迟的酸痛,艰难地挪动双腿,背靠着粗糙大树先是转了一圈,直到看不见血渍后才慢慢悠悠地坐下。 姜乐冥箕踞的双腿先是笼下了一片蓬松草地,而后才有气无力地拍了拍手,唤得忆寒晃晃悠悠的飞舞,钝锋穿过蒲意刀鞘的皮带,带着某人的馈赠一并落至那绿茵草地之上。 浸染在双刃上的鲜血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甚至连半点污渍都没有在皮鞘上留下,整个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但神情正恍惚的姜乐冥显然是没有余力去留意这么些细枝末节的。 “没办法不听啊。”江鸣羽挂起无奈的微笑,踱步走至姜乐冥的身边,盘腿而坐后便喟叹道:“谁叫在这件事情上,只有它才算得上是大前辈呢?听它的,总好过我自个儿自作主张吧?” “你认得它?”姜乐冥转头吐出一口淤血,张着猩红的嘴巴询问道。 “只能算是略知一二。”江鸣羽明白姜乐冥的小心思,当然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大大方方地交待道:“但如果真要往细了说的话,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难道不是你把它带给我的么?”虽是质问的话语,但语气却没有一贯隶属于前者的咄咄逼人。这并不是因为虚脱才导致的结果,而是姜乐冥本身就没有那层意思,这一句下意识的话,不过是在用疑问的语气阐述事实而已。 “你这么想就错了。”江鸣羽摇了摇手指,淡然道:“你要知道,你和它能有今天的关系,这一点既不是我一手促成的,也不是它暗中指使的,这完完全全就是天意的选择而已。” “你不会又要跟我说什么‘缘’吧?拜托你饶了我吧……”尽管还是有些艰难,但姜乐冥仍是竭尽所能地向身边的紫衣传递了他的嫌弃。 “啊?我之前有跟你说过吗?”江鸣羽愣了一会儿之后,遂大大咧咧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故作一脸惊讶地说道:“我怎么不记得了?” “从行天大陆回到泽西州的时候,你在船上说来说去都是扯这么些东西,有一次说烦了,还差点被兰雨姐给直接丢下船去,如果不是白临霜在旁边死命拦着,我估摸着那一次你就得在海里面游上十天半个月了。” 在紫晕潜移默化地调养之下,虽然姜乐冥那几乎被掏空的紊乱气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完全恢复,但至少单就神识而言,那些温如和风的晕染还是能够助其冲破迷障,回到往昔的清醒程度的。 “啊?有这事吗?我是真不记得了。”看着江鸣羽一本正经地装糊涂,姜乐冥颇为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气,稍稍昂起头,凝望着婆娑树影中那些偶尔透下的灿灿金光,不再恍惚的眼神中逐渐泛起属于愁丝的波纹徜徉。 “你说,我那样做……” “我说不了什么。”江鸣羽直接出言打断了姜乐冥才有起色的惆怅:“只能说无愧于心就好,至于是对是错,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你又知道我想问什么?”呆了一两秒之后,姜乐冥顿时佯装诧异地说道:“这么神奇?” “你那小心思谁会猜不透?”江鸣羽笑呵呵地回应道:“别忘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你还是一个处于纯情年纪的小小少年啊。跟我们成年人打马虎眼?啧啧啧,难。” “切,多厉害啊。”姜乐冥翻了个白眼,略加思索后,当即便不甘示弱地反驳道:“还不知道是谁,耍了什么手段,就诱骗了个无知少女跑来跟自己缘定今生呢。” “咳咳咳咳咳…”接连不断的咳嗽声骤然窜起,原本还是一脸泰然的江鸣羽,此刻却在脸颊上染出显而易见的绯红。“啊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欸,对了。”拜那好心的紫意流转所赐,四肢不再如同起初那般瘫软无力的姜乐冥立刻就用手掌撑着身下松软的泥土,更故意向江鸣羽那一侧倾了倾身子,眼睛里满是好奇地问道:“你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啥呀?倒是说来听听啊。” “咳咳咳!啊!”江鸣羽一振臂一抽袖,立马就从地上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说道:“好点了没,好点了就赶紧起来,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了。要是一会儿被那些人追上了,只怕又会是一桩麻烦事。” “转移话题也太僵硬了吧…”姜乐冥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但也没有多少抗拒江鸣羽的提意。慎重内视经脉后觉得跑跑跳跳已无大碍的姜乐冥遂在紫衣的搀扶下重新站了起来。 尽管双脚仍有些细微的颤抖,但所幸对于姜乐冥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影响。后者沉心静气,神识于冥冥中放出回收的念想,将忆寒稳稳收入掌心,匕身银光一闪后,那柄传承自敦煌的唤灵兵器便已在人世间不知所踪。 当姜乐冥正忙活着忆寒回笼一事时,一旁的江鸣羽也没多闲着,单脚轻震芳草起浪,勾起花草摇曳,托起平展于地面的蒲意。 原意是想反手握其刀柄的江鸣羽,没曾想起扬入空的刀鞘竟能形如鬼魅,肉眼甚至还不见其到底如何横移,偏偏就扭过了紫衣缀着隐晦吸附之力的右手,而后独行皈依至姜乐冥的腰间,化作一柄悬刀,使之更近乎于那一瓢江湖上的潇洒刀客。 这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却荡起了江鸣羽那稍纵即逝的眉锁,当中渲染的情绪尤为复杂。 “怎么了?”将周遭一切默认为自然而然的姜乐冥见江鸣羽突然愣了一阵,便主动侧过脸,柔声问道。 “没,没什么。”比起刚才那无比生硬的话锋转换,江鸣羽这一次的神情变幻则要更加自然。而这顺理成章的变化亦不负其望,成功避免了姜乐冥的怀疑。 “走吧。”江鸣羽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重新唤醒那三只“讨人厌”的小家伙的时候,一声从未在此前出现过的空灵如钟,愀然回响在二人的心海。 “连谢老先生都算不透的变数,原来,就是你啊。”由远至近的声浪虽然显得不迅不急,但却偏偏裹挟一层不过昙花的金光璨焰,顷之盛放于二人跟前,书笔走游龙。 “六弟,好久不见。” 当身着龙袍的高大身影自金莲中跨步而出,近在咫尺的江鸣羽清晰无比地感觉到身边人那在片刻平静后便一如火山喷发般的滔天怒焰,霸道至极的峥嵘,只一瞬就将那些专门用来调整其紊乱气息的药引全部逼了出去。 “噗——”顷刻的反噬犹如利爪,轻而易举地划破了姜乐冥的脸庞,于其七窍下育出红溪无数,而那两行在面目狰狞中落下的血泪,更是猩红之中最毋庸置疑的佼佼者。 “姜天……”呼吸瞬间变得尤为粗重的姜乐冥怒视着那个在其眼中不过人模狗样的天子,如狂兽般低吼道。 “你还是老样子啊。”现时衣着比曾经纨绔更要光鲜亮丽的姜天,却早已将当初的狂放不羁抛到了九霄云外,至于那象征往昔的影子,兴许真的只有当他在刻意微笑时,才能从中窥见一二了。“跟朕回去吗?” “回去干嘛?更方便你找个理由,好当众处死我?”姜乐冥擦去嘴角的血流,冷笑道:“算了吧,你要是想杀我,现在动手就行,压根就不需要准备那些有的没的,你只需要把自己当年做过事情再做一遍就行了。” 第四百九十章 上风 一片空地三人对立,一袭龙袍二人之敌。 就算是一个顶着个榆木脑袋的家伙,在听见又目睹姜乐冥那大起大落的神情异动后,十有八九也能猜出两者间的水火不容,那就更别说是江鸣羽这根年少成名的老油条了。当姜乐冥刚一开始血泪纵横时,那一抹深沉的紫晕就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向下蔓延了。 不知不觉间已将方圆五里的风吹草动尽数握在掌控中的江鸣羽定睛于那一袭龙袍上,眉目间轻眺着诧异。 照理说,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君王,身边怎么着也得有好几位隐世高手陪同才对,然而,哪怕是将紫晕当中的神念增至极致,江鸣羽却依旧没能从四周围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异样,那些隶属于大自然的一切,仍然点缀着固有的祥和与宁静。 这厮龙袍加身的帝皇,江鸣羽之前又不是没有见过他。早在行天大陆,在那一次刀光剑影中的萍水相逢,紫衣就记住了当时那个在万军丛中穿着尤为明显且突出的身影,当是时,除了那一身显眼的皇子装饰外,江鸣羽没能从他的身上看出任何象征着高深修为的征兆。 哪怕是现在再一次面对着这个单枪匹马便“杀”到跟前的姜天,江鸣羽的观感也没有任何的变化。此时龙袍加身的九五至尊,要么就是个寻常的普通人,要么就是个修为比起江鸣羽还要高深莫测的隐世高手。 但既然有了行天大陆上的遭遇作为参考,又加之一开始那只有当卷轴焚毁后才会显现出来的金莲绽放,江鸣羽倒是更倾向于前者的判断。毕竟,单论起修为,至少昆仑初定的现在,天底下还真没几个人比得过江鸣羽。 如果一切都如江鸣羽所料的话,那么,此时借助传送卷轴才来到两人面前的姜天,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单刀赴会。 “六弟,这天底下,有很多事情不是像你想得那么简单的。”负手而立的姜天纵使杳无依靠,却仍然不失一朝君王的风范:“哪怕是真相,很多时候,也不会是纯粹的非黑即白的。” “呵……”姜乐冥向地面啐出一团鲜血,不屑冷笑道:“真相…你拿什么和我谈真相?一纸斟字酌居的文书?一段苦口婆心的话?还是动员整个国家去编造一个真相?” “除了我,当年的知情人都已经死了。”在眉宇间稍显不明所以的紫衣搀扶下,七窍流血兼面目狰狞的姜乐冥寒声说道:“现在你就是那个国家的帝王,不论你想要怎么做,到头来,总会有人去配合你的,我说的对不对啊?” “六弟。”姜天只是抿了抿嘴。无可否认,姜乐冥所说的全部几乎都有依据在背后支持,就算是自认无愧于心的姜天也没得反驳。 诚然,身为帝王的他可以选择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但说到底,真正在乎真相的,只有身为听者的姜乐冥一人而已,信与不信,也都取决于他一人而已。 “怎么,说不出话了?”姜乐冥瞪视着不远处的帝皇,咬牙道:“既然当年你没能一把火把我也给烧死,除非你现在就把我杀了,不然的话,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咳咳…”五脏六腑中瞬间传起的灼烧感让姜乐冥再次仰天喷出一阵血雾飘洒。 “行了,你还是别说话了。”一直都给人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的江鸣羽总算开口了。他先是化拳为掌,一掌盖在姜乐冥的后背,暂时稳住其紊乱的气息涌动后,这才回过头来向不远处的姜天扬声说道:“陛下,您到这边来,本意应该是想处理襄阳城里发生的事情,对吧?” “既然咱这边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就不如先散了吧?我带他回去疗伤,陛下也好抓紧去镇压叛乱去,各走各的道,谁也不干预谁,怎么样?”江鸣羽的语气平和,哪怕是一口一个陛下的叫着,不过是敷衍的客套话之中也瞧不出任何发自肺腑的恭敬。 “你是江鸣羽?朕记得你。”闻声后的姜天这才首次将视线从姜乐冥那张可谓是触目惊心的脸上移向了一直在侧却又不发一言的紫衣身上。 “陛下记得我?虽然很荣幸,但这听上去,就感觉不像会是件特别好的事情啊。”江鸣羽用吊儿郎当的语气调侃道。 “放心吧,朕也没想着要把你怎么样。”姜天微笑道:“只不过,朕倒是很希望六弟能够跟朕一起回家来着。” “我觉得陛下的想法可能要落空。您看看他这鸟样,明显就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跟陛下您一起回去的吧。”江鸣羽看似是在用大拇指指摘姜乐冥,实际上却是再用身躯主动将其护在自己的身后。 “不好意思啊,这个世界上虽然很多事情都能商量,但唯独这一件事,在朕这里,没得商量。”姜天主动向前迈出一步,虽然其气势不见有如何增长,却令江鸣羽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子。“无论如何,今天,六弟他必须要跟我回去。” “强扭的瓜不甜啊,陛下。”江鸣羽话锋转冷,泥泞下的紫晕更是随之开始蠢蠢欲动。 “你真的打算阻拦朕?”自现世以来,一直都表现得尚算友善的姜天眯起眼睛,终是将此前处置一班老臣的狠辣拎上了台面。 “虽然我尊你一声陛下,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臣服于你。”江鸣羽屈指一弹,仅在眨眼间便于姜天的跟前铺出一潭深紫色的泥沼,浑浊中流露出的蚀骨寒意如箭,强行止住了那位九五至尊的前行步调。“更何况,你不过是一个人来的这里。” “是啊,要是单论实力而言,朕不如你,甚至还不如朕的六弟,这一点,这世上没谁比朕更清楚。”在那潭死气沉沉的泥沼前望而却步的姜天默默摇了摇头,泰然自若地说道:“但这又怎么样呢?难不成,你还打算在朕的土地上对朕下手,杀了朕么?” “这我当然不敢。”江鸣羽立马回答道:“毕竟在这世界上,但凡是做了弑君者的,基本就没一个好活的。对于我这种还想着以后过一过田园牧歌的闲适生活的人来说,绝对是一场亏本的买卖。” “只不过,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打打杀杀这么一条路才能解决问题的呀。”江鸣羽摊开手心,一团氤氲气流顷刻翻滚而出,不过须臾间便已化成两道披风,稳稳落在他和姜乐冥的身上:“打不行,杀不行,咱逃还不行么?” “可是,如果你们走了,某些人可就要遭殃了啊。”杵在紫潭边缘的姜天远远地望着那两个即将戴上兜帽的男子,浅声说道。 “陛下说的是襄阳城那些人吧?他们本来就与我们无关,遭殃就遭殃呗,谁叫他们自个儿恶向胆边生,才握了一点点的实力就想着要跟帝国作对呢,这叫活该。”江鸣羽耸了耸肩膀,以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 “永远不要把重要的人晾在一边,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危险会在什么时候来临。”姜天一边呢喃着,一边举起手,将逐渐有微光闪烁的掌心朝向江鸣羽,柔然道:“来之前,谢老先生跟朕说了八个字:银发倩影,紫熏花香。想必你们应该知道这象征着什么吧?” 说罢,一道萦绕着沁人芳香的流光以姜天的掌心作为起始点,化身为缠绵的流水,一路婉转而下,勾勒出螺旋状的彩霞图案。 “怎么可能?!”江鸣羽的瞳孔在远见霞光流转时便是骤然收拢,直到这时不过弹指瞬间的内视经脉,他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失去了对于那龙首的遥相感应。 “你!”江鸣羽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抑制住脑海深处那一阵极欲撕碎眼前人的激动,改以低吼来表述自己内心的愤怒。既然有人能够无声无息地切断自己与游龙之间的联系,那么在此时如果贸然行动,势必会得不偿失。 要是江鸣羽自己这一方吃瘪还好说,最怕的就是惹来鞭长莫及的另外一方的“手起刀落”,要是紫熏和雪儿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只要六弟愿意跟朕回一趟京师,朕发誓你们都不会有事的。”带着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身躯,只身一人赴会,到头来却妥妥占据上风的姜天信誓旦旦地承诺道。 “你怎么还是这么混蛋啊……”气息格外粗重的姜乐冥咬牙切齿地说道:“你除了会用这些小手段之外…你还会做什么啊?!” “只要能把你带回去,只要能够和你好好地说上几句话,你想怎么骂朕都行。”姜天的眼底闪过一抹无奈:“六弟,怎么样,是跟朕一起回去呢?还是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呢?” “有高手在幕后帮他。”江鸣羽适时将低沉响在姜乐冥的心田:“应该是在王枭枭唤出饕餮的时候动得手,刚好切断了我与紫熏的联系。” 听到这则消息的姜乐冥稍显艰难地抬起手,抹掉了自己脸上那些几近于凝固的血渍。几乎是没有任何选择余地的他在此刻只能默默收拾自己的心情,进而长呼一口气,缓声道:“要是你敢对他们动手,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第四百九十一章 迎接 独一人而不失风范的姜天本该居高临下地俯视姜乐冥的气急败坏,但这次,衣着龙袍,在早先为了追杀姜乐冥甚至不惜动用近卫队,横跨两片大陆也要奔赴七星州的帝皇,却没有为此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趾高气扬。自打从姜乐冥的嘴巴里得到了那极其隐晦的肯定答案之后,姜天反倒是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深锁的眉宇渐渐晕开,如一点黑墨落入汪洋,徐徐消散,直至无影无踪。 “放心吧六弟,我说到做到。”姜天低下头,看着那由沸腾逐渐转入平静的紫潭,一边以柔然回应着姜乐冥的威胁,一边抬起挂垂着粗袖的双手,悬而连奏两声恰如鼓点般的空灵,转瞬间,一旁的古木突然炸起鸦雀齐鸣,不多时,一道颇为伟岸的身影乘着真正意义上的一叶扁舟,稳稳落在帝王侧,目不斜视地凝望向不远处以紫衣为首的客卿,眼中充满了无需多言的恭敬。 来者身材不能说是魁梧,但那一身淡玉色地软甲却是尤为契合地勾勒出其本就修长的身线,反缠又别钗的乌发虽说是在其后脑勺的位置鼓起了一颗约莫拳头大小的“毛球”,却仍是不碍其宛如瀑布般直垂腰间。 直接掩住大半张脸的面具以其左额为起始点,横跨了其包含双眸在内的脸庞,只留下右边额头的一小块肌肤暴露在外。面具整体呈现出暗红色的光泽,唯在其眼角位置多出来几抹色泽迥异于周遭的蔚蓝。 “告诉第五将军,先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姜天头也不回地嘱咐道:“之后,去襄阳城外,请轩辕宰相和诸葛将军回京师一趟,就说是朕有事需要同他们商议。一般而言,他们应该是愿意的,当然,如果期间出了什么意外的话,你自己随机应变就好,反正别让他们死了就行。” “哦对了,记得给朕备一辆马车。” “臣遵旨。”来去均如天上闪电般稍纵即逝的隐世之能应声而躬,当下弯的腰杆重新支棱起的瞬间,全身上下都洋溢着神秘色彩的男子便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人间蒸发的戏法,不论是瞬身而至抑或是远遁而走,这位男子都没有在天地间留下哪怕一点点的蛛丝马迹。而事实上,如果不是他的主动现身,在场所有人甚至都不会知道四周围竟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 男子前脚刚走,下一秒,一旁的丛林中便传起马匹的嘶鸣。车轮滚滚,于泥泞中碾轧着机括的铿锵跌宕,伴随着长鞭的破空声,一辆装潢尤为细致的马车便已“应运而生”。 驾车的马夫是一位五官朴素的长者,苍然白须飘飘,两鬓长丝随风而舞,身着白衣素袍,在其右袖上还有很大一块缝补的痕迹,乍看下,老人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唯独是那一对天蓝色的深邃眼眸显得颇为摄人心魄。 “陛下。”老人挣扎着想要翻身下马,以便作揖,却是被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姜天给扶住了佝偻的身体。 “无须多礼。”身为帝王的姜天仅以谦卑的态度面对老叟,微笑着婉拒了老人家的执意行礼,所行虽然不见半分做作的意思,但在那血海深仇的渲染下,依旧让目睹此情此景的姜乐冥难掩作呕之情。 “走吧?”姜天从无名马夫的手中接过缰绳,半登于木梯上,冲姜乐冥所在挥了挥手。“这时候出发,应该能跟她们同时到达京师。”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于紫衣的搀扶下,二人缓缓坐入马车。外观精致的马车,其内观亦同样美轮美奂,自中洋溢的非是那极尽奢靡的风格,而是纯粹的古色古香。 沁人的沉香早已于中央燃起,缓缓释出闻之叫人心旷神怡的幽香,澄明的氤氲缭绕环伺在乌木中,偶尔掠过车墙上悬挂的山海画卷,营造出云山雾绕的朦胧感。 车内早已备好了软垫,甚至还为姜乐冥贴心地配备了承载着各式天才地宝的药瓶,有江鸣羽在侧进行调配,相信姜乐冥的伤很快就能恢复,当然,前提是姜乐冥得愿意接受这些在他心里压根不外乎于嗟来之食的施舍。 亲自充当车夫的姜天坐在马车外,面色平静地挥舞着缰绳,引领那两匹浑身通红的高头大马自阡陌转向大道,至于那位除眼瞳外便再无任何突出神采的老人,则同样一发不言地陪同在姜天的身边。 说来也奇怪,那尽显尊位的虚左,所待之人,竟不是身为帝皇的姜天,反而是这位貌不惊人的老人。 虽是同坐一台马车,但彼此间仿佛隔着一条天堑沟壑的姜天与姜乐冥,自打上车以来,就再没有过哪怕一个字的交流。 至于处在折中地带来回斡旋的江鸣羽,在费了好一番功夫之后,终是在冥冥中寻回了自己与那匹龙首遗失的联系。 虽然江鸣羽暂时失去了与龙首之间的联系,但不幸中的万幸是,那颗龙首其实并没有离开紫熏的身体,它仍恪守着自己的本分,一直都在紫熏的额间徘徊。当双方重新拾回各自的链接后,它便立马将天外所发生的一切悉数告知了江鸣羽。 “雪儿他们没事。”心中大石总算暂时落地的江鸣羽终是垂下了自己一直聚在半空中的双手,转而向正襟危坐在山海画卷下的姜乐冥,长叹道:“只不过跟我们一样,正在赶往南溟京畿。”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想来我们真的会按照姜天所说的那样,于城门口相见。”江鸣羽在如履平地的马车中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缓步挪到一直都被冷落在侧,全然不受待见的药桌前,紫眸快速地扫过桌面承载各种药物的瓶瓶罐罐,一边如数家珍,一边略有强颜欢笑之意地打趣道:“雪参,冰蚕,紫耳,菊儿鳞,水杉灵芝,千泪蝶粉…….还都是些有价无市的宝贝啊。” “看来这皇帝似乎还真挺在乎你的安危的嘛。”江鸣羽侧过脸,冲姜乐冥挑了挑眉,调侃道:“不过,你敢用吗?” “有没有下过毒,难道江先生还看不出来么?”一直都缄默无声地充当着马夫的姜天用右手敲了敲前壁,淡然道:“朕虽是一国之君,但也没那资本去班门弄斧啊。” 虽然明知道江鸣羽所说其实并不意指如此,但姜天还是选择了揣着聪明装糊涂。当然,如此耿直的回答并没能跨越那经过时间拉拽后愈演愈烈的沟壑,姜乐冥听到了,但也的确无视了。 前壁没有镂空的车窗,也没有挂起幕帘,换言之,身处于车夫台上的二位其实是看不见车厢内发生的任何东西的,车厢里的两人也是同理。 见身后迟迟未有反响,姜天只得是无奈地叹息一声,侧脸看向正闭目养神的长者,瞳眸深处的浑浊愈发深邃。 “古往今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就没变过。”历经沧桑的悠扬响在姜天的心田。“既然陛下选择了一条注定要布满荆棘的崎岖道路,这些事情就是您必须要经历的难关了。唯有破而后立,方能涅槃而生。除了临时变道之外,老夫也帮不了陛下什么。”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直接在那两个家伙中做选择算了,省时又省力。”姜天自嘲地笑了笑。 “也许吧。”老人的右手大拇指自上车之后,就一直都在有规律地画圆:“不过,就算姜乐冥没有出现在襄阳之争,而是在别的什么时间点出现在陛下的面前,想必您也会做出跟今天一样的选择吧。” “毕竟从那一天起,您与先皇,就注定不能把那件事一直永无止尽地隐藏下去了。” “唉……”不论是前半生那个桀骜不驯的纨绔世子,抑或是现如今地位无限高贵的九五至尊,姜天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哪一天是会比今日更显无力的。“您觉得,那件事,到底是谁的错呢?” “陛下还不明白么,帝王业,从来都没有谁对谁错,”老人以左手拂开垂至眼帘前的白丝,不过一瞬,靓丽的乌黑已经浸染了当中的半壁江山。“有的,一向都只有成王败寇罢了。” “不论是您,还是先皇,抑或是南溟的历届君王,其实都是如此。”白衣素袍,黑白阴阳,蓝眸如晶,左位之上,正是南溟帝师——谢弘师。“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够摆脱这种轮回,于世无拘无束的,其实就只有姜灵一人而已。” “只可惜,他还摆脱得不够彻底。”谢弘师神情格外肃穆地感慨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古人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从老人的口中听见那个仿佛已经阔别了很久很久的名字,姜天的双唇先是微微启张,一番欲言又止后,还是决意要将油然心生的讶异汇成问句,如风刮过心田。 “二哥他怎么了?” “相信陛下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了。”明显早就已经手握答案的谢弘师打起哑谜,并没有选择将那不过寥寥几个字的真相为南溟帝皇亲自拱手奉上。 “谢老先生,难道之前就没有人嫌弃过你天天打哑谜的习惯么?”姜天苦笑着埋怨道。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对于姜天的挖苦,谢弘师一笑置之:“反正,历届的明君,又有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第四百九十二章 初秋 江鸣羽手拿姜天早就为其备好了的臼杵,并以不拿白不拿的手臂大肆挥霍着那些多半都是有价无市的天才地宝,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那冷冰冰的石头中已经盛满了一半有多的药材,那些一向都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药材现如今却能轻松支撑起这样的高度,甚至还有充沛的替代品得以平铺在桌面之上。 虽是以“一针见血”的偏锋手法配好了那能够在短时间内让姜乐冥将自身几乎为黑雀掏之一空的修为一下子恢复个七七八八的灵药,但江鸣羽却并没有立刻动用圆杵加之研磨,好完成那最后的临门一脚。 天才地宝多半都与自然法则有着深厚的联系,一旦有外力介入,那层共鸣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灰飞烟灭,而届时,也正是各类灵丹妙药发挥其作用的最佳时机。这也是为什么,那些被各方医师大夫所公认的仙品药草,在一般情况下,基本都是直接生吃入腹的。 一旦圆杵开始捣毁那些药物的形体,便没有所谓的“回头路”可以走了。到了那时候,如果姜乐冥仍不愿意为这些仙品赏出一个好脸色,也就变相浪费了这么些价值连城的好宝贝。 一直以来,铺张浪费不是江鸣羽的作风,勉强他人亦是同理,因此,他就算是配好了几乎可称为普天之下最“贵”的治病良药,也没有第一时间着手于更进一步的工序。姜乐冥的态度,是他不得不加以考虑的重要因素。 将石臼安安稳稳地放到一边,江鸣羽从一边的凉水中抓起一张毛巾,略略扭出当中水分后便将其直接抛给了仍是留着满脸的红纹的姜乐冥。 看着那张虽然年纪轻轻却已早早刻写上苦大仇深这四个字的幽怨脸庞,盘腿坐到蒲团上的江鸣羽背仰车门,以尽量平和的语气缓缓说道:“这世界本来就已经不公平了,如果还要勉强自己的话,那可就活得太累了啊。” 姜乐冥充耳不闻属于江鸣羽对于人生的感慨,只是自顾自地昂起头,将冰凉的毛巾直接盖在脸上,很是使劲地向右边抹了过去,几个来回下来,虽然的确是顺利去掉了血渍,但却没能彻底根除那些红色纹路。 “这可是白赚的便宜哦,确定不要么?”江鸣羽用食指点了点面前飘香四溢的木桌,犹不死心地规劝道。 “刚才你还想杀了那个人来着,怎么一坐上马车就变样了?”姜乐冥神色凛然地回声呛道,圆瞪的怒目中满是斥责。 “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江鸣羽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喟然道:“毕竟那个家伙既没有撒谎,暂时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且他还主动调走了身边唯一的高手护卫,诚意摆在那呢。” “呵呵,诚意。”姜乐冥轻蔑地撇了撇嘴,随后,他索性直接眼不见心不烦,简单且直率地选择了“一劳永逸”的闭目养神,再没有理会江鸣羽那十成十都是出自于理性的分析。 “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听江鸣羽的。”车夫台上冷不提防地传来让姜乐冥倍感恶心的低沉嗓音。“早些恢复,你也能早些找机会去尝试着杀了我,毕竟你不是一直都想这么做么?” “等回到了京畿,江鸣羽可以带着那些女生先走,但你不行,你得跟我一起去个地方。”人声鼎沸的帝国轮廓逐渐出现在远方:“跟我一起,去给父皇上柱香。” 于山海画卷下猛然睁开双眸的姜乐冥怒视着那面厚实的墙壁,仿佛可以穿透木板的骇人视线犹如无数根利箭,仅在瞬间便将那面木墙捅了个千疮百孔。 原本还对嗟来之食不屑一顾的姜乐冥,稍加思索后,却是主动抄起那被冷落一旁的石臼,挑出浸在药材中的圆杵,一如江湖人士大碗喝酒般,端起沉重的凹臼,将当中的所有药物全都囫囵吞枣般狼吞下肚。不论那些药材究竟是苦的,是涩的,是甜的,还是辣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味道,却没有一个是能够成功阻止姜乐冥的狼餐虎噬的。 “这……”有幸见证这一幕的江鸣羽为此有些汗颜,微微开出一条缝的嘴巴更是在隐隐颤抖着。 虽然照道理来说,姜乐冥这么吃其实也没什么不妥,唯独就是那些天才地宝中不乏有外壳极度坚韧的存在,譬如那浑身犹如透明流体般的雪参,其外衣的坚硬程度恐怕就得跟一般的大理石岩差不多了,普通人怕是连崩了牙齿都不一定咬得烂一角。眼下听着那从姜乐冥口中响起的,不知是牙齿的碎裂声还是其他的什么声音,江鸣羽的头顶便是一阵发麻。 这两兄弟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江鸣羽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咽了口口水,当他正打算暗中施展一些小手段去帮助姜乐冥消化那么些“颇具嚼劲”的仙品时,却惊讶地发现不过是自己一个愣神的功夫,后者已然将那堆满半个石臼的药材全数吃进腹中了。 “你全都吃完了?”江鸣羽三步并作两步,一举跨过那张位处中枢的板凳,翻身来到了姜乐冥的身边,抬出两指回落在姜乐冥不情不愿的左手脉搏处,稍作无形窥探后,便是难以置信地感叹道:“我去……你的牙也不必饕餮弱啊……” “等到了那里,不用等我,带着雪儿还有紫熏姐她们直接走就是了。”面无表情的姜乐冥在盘腿坐定之前,以郑重的口吻向江鸣羽嘱咐道。 “嘶……”这么一句熟悉到感觉曾在哪里听过的话让江鸣羽的嘴角不禁泛起一抹苦笑:“是不是只要是跟剑圣或是七星李家有关系的人,都喜欢这么说啊?你是不是还漏了句‘不用管我’啊?” “哼。”姜乐冥没有理会紫衣的调侃,径自阖上双眸,随后气沉丹田,兵贵神速地进入了忘我的冥想。 “唉,我应该改一改说法的。”又只剩下一个人形影相吊的江鸣羽翻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恍然道:“应该说但凡只要是跟了剑圣的家伙,都有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犟脾气才对。” 见姜乐冥的腹部逐渐散出浅淡的光晕,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的江鸣羽旋即露出一抹虽然淡漠却又真挚的微笑,轻捻指尖,摩挲出一层薄如蝉翼的氤氲,弹指点在了姜乐冥的额心,自有神韵的晕染以后者额头为宣,飘飘洒洒地来回周转,终是绘出一朵欣然盛开的鲜花,于其额间栩栩如生。 “不过,我一开始就说了,”江鸣羽单手扶着床边,半弓着身子踱步,几步就又回到了一开始的蒲团:“要是你们俩出了什么事,白兰雨小姐怕是要把我的皮都给生剥了,比起他们啊,南溟帝国又算得了什么呢?” 江鸣羽没有刻意收声,故而门外的姜天听得一清二楚。 纵使是面对着那基本是直冲脸上的嘲讽,姜天却仍能保持皇家风度,不论是面上表情抑或是心境,都表里如一地没有淡起哪怕一点点起伏,足以一笑带过的讽刺,在此刻,甚至还还比不了那些过耳的和风。 “就快到了。”地位显赫至极的老人趁着一路的平整借机伸了个懒腰,素来不会无的放矢的他,此刻正细声呢喃道,“就要开始了。” “啊,是啊。”只留意到后半句的姜天徐徐颔首,平静地舞动缰绳,心如止水般轻声道:“的确就要开始了。” 已是咫尺相望的城墙高耸着隶属于皇室的肃穆,不见有峥嵘的高墙外,两条泥路如长流汇入大江,融成一条铺满石砖的康庄大道,直通那泽西州上的殿堂所在。 泥路上的两只车队虽然中间隔着一座中挺的山丘,却仍能将默契遥相呼应,一路保持着齐头并进的速度,并在路口完美拼接,合成一支虽然人数不多,但却胜在气势磅礴的皇家车队。 南溟终将迎回属于它的彩凤,但至于那横贯天地的光芒究竟是凶是吉,或只有时光才能给出确凿的答案了。 比起南溟帝国的无声动荡,断面山脚下的琉璃村倒也是挺热闹的,对于那道源起竹林深处的流光,众多村民仍然意犹未尽,村前村后,凡是成群结队的,基本的侃侃而谈,都不外乎如此,哪怕是向来不受待见的小乞儿,此般倒也能通过极其浮夸的“自卖自夸”去把握那千载难逢的机会,加入到他人的寒暄瞎侃之中。 “我跟你们说啊……”这不,一个将大半辈子都花在街边乞讨的乞丐此番就过了一把万众瞩目的瘾,一向都只是空空如也的破碗,此刻也沾了那紫晕的光,在有生之年赚了个盆满钵满。 “我当时就看到有一个披着紫色大褂的人,大摇大摆地走到街上,昂首望天,意气风发,嘴里还嚷嚷着什么:‘广袤人间,不过天公与我也’,然后就化身成为一团巨大的火球,嗖得一声,就飞到天上去了,那架势,嚯,真可谓是地动山摇啊!” 当人山人海皆簇拥在乞丐的跟前,也就没有人会留意那个一直都在屋檐下刻意隐匿身形的男子了,原本自觉会成为众人围捧中心的他,一路走来倒是潇洒复潇洒,无牵亦无挂,由是,他甚至怀疑自己压根就不用戴着这顶质朴的兜帽,就算是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上,那些早就被天花乱坠引向远方的注意也不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花了好一阵子才弄清楚这一点的男子当即掀下兜帽,还真就一瘸一拐且光明正大地站上了大街。起初,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这么个断了一只脚的男子,但没多久,当他经过一家商铺之时,一声厉喝恰如轰入深水的炮弹,一下于人海中炸起千层浪。 “你娘的臭小偷!还他妈敢回来?!是不是咱上次没打死你,你又觉得你行了?!兄弟们,给老子抄家伙,干他奶奶的!” “我靠,你们不是去听故事了嘛?!”瘸腿的老兵纵使要杵着拐杖,可一旦撒开腿跑起来,那风驰电掣的速度仍是不减当年。 “老子都听到耳朵起茧了!好啊你,果然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再来偷我家的鱼!得亏老子这次留了个心眼啊!”光着膀子的壮汉举着铁杵,叫骂道:“你小子有种就站住,老子今天不打断你另外那条腿!” “别介啊!大哥,我就剩下两条腿了,要是再断一条啊,你叫我以后怎么自力更生啊!?”老兵虽是瘸子,却能把四肢健全的成年人远远甩在身后。“而且讲道理,我也没想偷你东西啊!” “狗还改不了吃屎呢!” 第四百九十三章 竹林 “欸?!你侮辱人是不是?你是不是侮辱人?”撒开步子只管扯呼的老兵倒还有闲情回头叫嚷道:“这都是什么素质啊,别人不都说琉璃村的村民们都很质朴好客的吗?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你要是继续这么下去,可就不是给自己闹笑话了,而是在丢你们村子的脸啊!” “我呸!”也不知道是从身上哪块横肉下面摸出一把砍肉刀的光膀子壮汉气焰极盛:“还…还什么丢咱村子的脸,你可真会说啊!怎么不说说前几天你在我这偷了多少条鲤鱼,多少条鲫鱼啊?小兔崽子,当个小偷还有理了!”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偷鱼,我留了钱的,只不过是你没看到罢了!”因为瘸腿的缘故,自称为“老兵”的范云韵不得不将自己疾驰的速度渐渐放缓下来,拜此所赐,两边的距离正不断缩短。 “哟呵!多稀罕,我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次见透明的钱啊!”眼看那瘸腿的家伙已是近在咫尺,壮汉顿时狞笑着喊道。虽然他的面目很是凶煞,不过,他手中紧握的两把杀猪刀,却是在不知不觉间换成了摆在路边的竹竿。 毕竟怒气冲冲的渔夫再怎么说,也纯粹只是想给那人一个教训而已,并没有必要闹出人命嘛,不过气势是绝对不能少的。 然而,当那前探的竹竿即将压在那瘸子的肩膀上的时候,壮汉眼前却是突然一黑,脚下几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上。这一下的趔趄连带着身后一批伙计也不得不急急忙忙地跟着刹起脚步,一个贴一个地撞在一起,于路上堆起一座肉山。 等到渔夫眼前那宛如迷雾般的深邃晕染被身上泛起的疼痛尽数清除后,那个纵使一瘸一拐,却仍可健步如飞的老兵身影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了。 “哎哟…..”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顺序站起来的男人们倒在地上呻吟着,虽然各自都没有受什么非常严重的伤,但痛还是真的痛啊,尤其某个被被竹竿直接戳到腹部的倒霉蛋,泪都差点飙出来了。 被压在最底下的壮汉并没有着急着脱身,只是双手握拳,重重地砸向身下那软糯的泥潭,溅起无数黄泥的同时,又怒吼道:“草!!又给那人跑了!!!!!” “呼呼呼….”靠在街角巷口的范云韵昂着脑袋,双眸轻阖,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妈耶…我的乖乖…真差点就完蛋了…” “我就一会儿没看着你,怎么又惹事了?”直到幽怨渐起,他人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兵的身边竟多了个戴着斗笠的男子,后者举手刻意将帽檐压低,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容貌。 不过对于范云韵来说,他根本就不需要用眼睛去看来者究竟是谁,光是听这阵声音,心里头就已经在瞬间有了确凿的答案。 “你以为是我想的啊?我这不是去帮你买东西吗?但鬼知道事情会闹成这样啊。”范云韵此刻正用单手捂住胸口,眉目更是因为沉重的喘息而紧锁,从而连成一条可以被一笔带过的深线。 “那谁叫你把帽子摘掉的?来之前我不跟你说千万要低调么?”衣着素朴的男子盘起双手,语气中稍显不满:“你明明就知道自个儿的名声在琉璃村本来就不是很好,还要去作,这村民能不找你麻烦吗?” “我要说多少遍…”范云韵刚想要反驳,一股哽咽的感觉便是直接冲上脑海,逼得他当即放弃了那个想法,摇了摇头,唉声道:“算了,说了也是白说。” “知道就好。”身形修长却也不失魁梧的男子用弹指打了打自己的帽檐,终是借此露出了下半张脸,淡红色的唇瓣轻轻上扬,莞尔一笑后,便淡然地将话锋一转道:“我要你买的东西,买到了吗?” “要不你猜猜?”好不容易才将呼吸捋顺了的老兵一边用双手杵着那根拐杖,以便于支撑自己已经颤抖不已的单脚,一边又故意挑了挑眉头,半开玩笑般揶揄道。 “不想猜。”神情泰然的斗笠男子徐徐迈步,有条不紊地自巷内兜入临近街道的岔路口,一面走,一面说道:“反正我钱给你了,要是没买到的话,就把钱还给我,不然的话……” 男子小心翼翼地扒着墙边,向外探出半个脑袋,一对凤眸正透过斗笠间的缝隙去打量那泥泞大道上的一举一动:“反正那些人还没走远。” “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咱不想玩就不玩嘛,没必要这么做的啊,没必要。”杵着拐杖的老兵连忙颤颤巍巍地跑到斗笠男子的背后,一把就给他抓了回来。 仅在一瞬间便将嘴角的戏谑坏笑彻底隐去行踪的斗笠男子故意绷着脸,稍稍昂高下巴,修长的五指在范云韵的面前接连展开:“东西呢?” “在呢在呢。”范云韵匆匆忙忙地从腰带上解下一个打满补丁的锦囊,锦囊装得满满当当的,握在手里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加之灰黑色的外表,整个就像是一块刚从水中捞起的,个头很大的河卵石。 斗笠男子面不改色地笑纳了那一早就给为自己拱手奉上的锦囊,接过锦囊的右手只在腰间轻轻一抹,灰黑色的布袋当即便不知去向。在此过程中,他的眼神一直都停留在范云韵这位阴险狡诈的老兵身上。“找回来的钱呢?” “这你还要要回去?不给我留点跑路费什么的?为了这袋东西,我刚刚可是被人追杀欸,这你不表示表示?”什么都好,一谈到钱,范云韵那一如条件反射般的义愤填膺当即溢于言表。 “我一共给你五两银子,而我要你买的东西最多也不过是二两的价,加上你那‘炉火纯青’的砍价技术,我绝对有理由相信你只是花了一两多点就把那些东西买到手了,剩下三两多银子,算你跑腿费一两,被人追杀受惊了又拿一两,那这不还有一两多要还到我手上吗?” 斗笠男子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算道:“所以,我剩下的钱呢?” 只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扒光了站在男子面前的老兵颇为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想要反驳,却怎么也想不到适合的用语,一番斟酌过后,驳斥却是摇身一变,变成了低声下气的哀求:“难道就不能给多点吗?” “这里有个瘸腿的喔~”斗笠男子扬着手往大街上走去。 “等一下!冷静一点,我还你就是了!”总能在危急时刻爆发出超乎想象的能力的范云韵再一次赶超了斗笠男子的步调,单手攥住后者的衣领,奋力将其捉了回来:“喏,一两三,还给你。” “这还差不多。”斗笠男子心满意足地收下这些哪怕是在暗巷中仍然会熠熠生辉的银子,终是展颜笑道:“走吧,回去了。” 斗笠男子说罢,当即便自顾自地往窄巷深处走去。不像那些街道错综复杂到环环相扣,若不知路便根本寻不到尽头的京师城镇,在这依山傍水的琉璃村中,无独有偶,几乎每一个巷道都会通往外头那宁静祥和的大自然。 斗笠男子所选的巷道尽头,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除却砍柴或打猎外,琉璃村的村民一般都不会到访这座竹林,背后的原因有很多,但最广为人知的,应该是那经由许多人一代代口口相传而来的,有关于鬼怪的灵异事件。 当然了,古代的传说故事,尤其是那么些可能把小朋友吓到不敢一个人出门的鬼故事,大多数情况下,能够流传下来的,基本都是某些人走夜路看晃了眼,这才错把某些投影及风拂竹林当成了妖魔鬼怪。 这些故事在经过一代代的人云亦云以及不遗余力的添油加醋之后,也就渐渐成为了这些仍然崇尚迷信的乡村村民所一直公认的事实。 不过,隐居在竹林中的斗笠男子可没兴趣去研究那版本无数多的故事到头来究竟是真是假,他只知道,正是因为琉璃村村民对这些传说的深信不疑,才让他得以安安稳稳地度过每一天的平淡。 步里裹和风,斗笠男子甚至不需要亲自用手拨开那些生得尤为茂密的竹子,郁郁青青的后者便会如同帘幕般自动自觉地为其徐徐打开前进的道路。 也正是有这位男子在前任劳任怨地开路,才让瘸了一条腿的范云韵在这条崎岖的斜坡上走得很是轻松。 范云韵悠哉悠哉地跟在斗笠男子身后,就算是亲眼目睹了那些一向都是无比坚韧的竹子在此刻却如同青草般纷纷塌向两端,他也没有表露些什么。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了。 范云韵那漫无目的的眼神此刻正左盼盼,右望望。偶尔会在某只蜗居在深处慵懒地啃着竹子的竹鼠身上停留,偶尔又会转向身后喧闹的乡村,不过,就算他的视线再怎么跳跃,也掩盖不了那最深处的郁闷。 那可是一两多的银子啊,就这么让出去了。 由此而生的愤愤不平由瞳孔渗出,飘至正前方的男子身上,待一番巴不得将其戳个透心凉的视线如剑发泄得差不多了之后,范云韵这才留意到那斗笠男子的腰带上,竟是别了一副做工尤为精细的面具。 面具整体以天蓝色为主调,左鬓角处有唯一的青绿纹路扶摇,正好贴着太阳穴一路攀升至额心位置,勾勒出一朵尽管娇小却栩栩如生的莲花。 莲花右侧,则是一块规模不小的空洞,范云韵张开手,略作比对后,觉着那儿应该足够让一般人右鼻梁往上的位置全部都露出来。 “欸?那面具是王娘做得吧?”一番打量完毕后,老兵顿时下意识地扬声问道。 “怎么,你认识啊?”斗笠男子垂手抄起那新鲜出炉的面具,瞥了几眼后顺势问道。 “只能说是有过几次一面之缘,她是个很好的人呢。就我这根拐杖,也是她帮我做的。” “这样啊,那你还真得去谢谢人家呢。”斗笠男子淡然一笑,以此隐没了其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深思。 第四百九十四章 烟云深处 “欸,这面具应该不是你用的吧。”范云韵拄着拐杖,从一开始跟在斗笠男子身后百无聊赖的晃悠轻松来到了与之并驾齐驱的同一起跑线上,他一边用单手摩挲着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一边若有所思般说道:“毕竟你的脸皮……哦不,是你的脸可没有这么小。” 既然已经进入了杳无人烟的竹林,素衣男子也就再没有戴着斗笠的必要了,轻弹帽檐,将竹编的帽子掸至后背,脖间软绳刚好将其稳稳扣在男子的背上,正好将那飘飘扬扬的乌黑长发一并笼起,以避免其在之后更加变本加厉地迎风而舞。 男子默默转过身,瞥了眼那个险些把心里话给说漏嘴的范云韵,一如山中溪水般澄清的眸子微眯,自云淡风轻中泛起些许空有其表,却未得其神的冷冽:“你刚刚是不是想骂我来着?” “啊?我有吗?你是不是幻听了啊?”如若是还未曾达至覆水难收的程度的话,那么范云韵的装疯卖傻便不需要任何的过渡,包括表情与语气在内,那么些完全称得上是水到渠成的变化甚至于根本让人找不出半点佯装的痕迹与破绽。“况且,你可是这儿的二皇子耶,谁会没事找事儿去骂你啊,嫌命长呢?” 正如范云韵所言,眼前这位男子,其真实身份正是南溟帝国中那个曾经可谓是红极一时的二皇子——姜灵,要说他当初在帝国之中的名声,那基本上就是清一色的敬佩。这位二殿下更是在整个南溟历史中少有的,不论是奸佞抑或忠贤,都会为之心悦诚服的皇子。巅峰时,甚至就连生而有彩凤翔天,瑞兆高耀的姜乐冥都没能超越。 换句话来说,生而有彩凤相伴的姜乐冥,其实早在一开始,就是被众臣当作是那位品行卓绝,却志不在帝国的二殿下的替代品来看待的。直到后来有一系列出人意料的事情接踵而至,才让许多臣子对六殿下有所改观。当然了,这些看法的转变,自然而然地间着好坏之分。 不同于那位本该是前途一片光明,却不知怎得遭逢大起大落,年纪轻轻就已在许多人心中身败名裂的六殿下,作为二殿下的姜灵,哪怕是到了隐世不出的第八个年头,其在早年的名望时至今日仍然保持着尤为难得的完美。 尽管记得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在经过数年以来的游山玩水后,姜灵早已卸去了那一身只属于皇室高贵而奢靡的铅华,本就是独一无二的气质,亦是在潜移默化中徐徐转向纯粹且自然的韵调,渐与寰宇下的大好山河浑然一体。 “唉,不是一早就跟你说了不要再叫我二皇子了么?你这大嘴巴的习惯怎么就改不掉呢?”姜灵看着那个一脸无辜,甚至还自顾自地吹起口哨来的范云韵,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再不改口啊,怕是迟早闹出大事情的。” “能有啥事啊?”范云韵满不在乎地说道:“而且我又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家伙,一般也都是在只有咱们俩的情况下才这么叫你的嘛。” “难道你没听过隔墙有耳的道理么?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白费心机,有的,不过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未雨绸缪罢了。”姜灵别有深意地叹息道。不过,他的语重心长,哪怕是等到竹林深处的木屋已经近在咫尺,那一脸吊儿郎当的范云韵估计也没能听到耳朵里去。 等到二人推开木屋外的篱笆门,原先还一直与姜灵齐头并进的范云韵当即迈出大步,蹦蹦跳跳地飞到了木门前的摇椅上,单脚顺势挂在那条从屋檐处悬垂而下的丝带上,大大咧咧地躺着,活脱脱的一个大爷模样。 “啊~爽啊~嘿,还是这张椅子坐着舒服,琉璃村那边的板凳坐得我屁股痛。”范云韵由衷地感慨道,待到一番彻底释放过后,他这才慢慢悠悠地坐起身来,袖手旁观着那位二殿下几近于一丝不苟的忙活,等到后者终是把身上各种东西全部放好之后,自觉时机已到,老兵立马扬声说道:“欸,那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那面具到底是给谁的啊?” “女生用的,你说给谁?”姜灵把锦囊里的各种药材在院内的桌上摆放整齐之后,才将那天蓝色的面具从腰带上摘了下来,侧步走向安安静静的偏房。 “那女的已经痊愈了?”范云韵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满心惊奇地大喊大叫道:“难不成奇迹真的发生啦?” “什么叫奇迹啊。”姜灵翻了个白眼:“我之前只是说想要治好她会很麻烦而已,又没说过她很难救得回来。” “有什么不同吗?”范云韵像是在明知故问,所以姜灵索性直接无视了这个在跟前既歪脖子又油嘴滑舌的老兵,反身推开那扇轻掩着的房门。 阳光透过镂空的窗帘透进屋内,将木屋的四方八面均渲染成温馨的暖阳色,秋日较为难得的温暖现如今正充斥在房内的各个角落,竭尽所能地把那些透骨的萧瑟寒意悉数驱逐到屋外,以便那位躺卧在床上的女子安心静养。 全身都裹缠着绷带的女子对外只露出了一对黯然失神的双眸,如果没有偶尔还有那条件反射般的眨眼动作以及极其微弱的呼吸声,恐怕真会有人把这个全程都如同一块木头般乖乖地卧床不起的女生当成尸体看待。 听到有嘎吱作响的开门声自不远处传来,意识已然趋于清醒的女生虽然仍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还是尽力将瞳孔下移,希冀着借此能够于第一时间看清自己那位救命恩人的庐山真面。 “可别勉强自己哦。”推门而入的姜灵抽来一张板凳,虽是趁势坐到了床边,但却是很有分寸地与那位女生隔了大抵两个手掌的距离:“现在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应该是好好休息才对。” “谢…”完全听不清的呜咽含糊从那一层层的绷带下艰难渗出。 不过,与她只一步之遥的姜灵显然是自有门路去理清女子所说的究竟是什么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会不假思索地浅笑着回答道:“反正都是小事儿,不用特意谢我的。” 一边说着,姜灵一边将手中的面具挂在了一旁的墙壁上,自打竹中隐宅建好后就一直都显得无所事事的衣钩直至此时此刻,才算是真正发挥了它本来的作用。 “我想了很久,觉着还是应该把这件事跟你交代一下才好。”姜灵将自己的双手十指相扣,身子朝着面具的方向微微前倾,流露深邃思索之色的眼神只停留在那朵青绿色的莲花上。“我虽然把你救回来了,但毕竟有些事情,就连我也无力改变。” “那场大火……”姜灵转过头,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位女生正以灼灼目光怡然不惧地与自己对视,尽管当中的神光十不存一,可她还是竭尽心力地将自信传递给那个虽然已将沉重摆上台面,可到头来的语气仍是有些犹豫的男子。 姜灵本想看着她说话,却不曾想自己的视线只要一与那女子坚强的眼神交汇,他那自觉早已古井不波的内心,总会泛起巨大的涟漪。这些浪花带动着情绪的剧烈起伏,竟能让这位南溟帝国的二殿下下意识地心生惶恐。 “对不起。”姜灵合上双眸,长呼一口气,满怀愧疚地缓声道:“我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明明可以的……对不起……” “对不起……”有一点自眼角涌现的晶莹顺着他的眼角徐徐滑落,刚好为那摊开手掌的女子所接住。 对于天下大事很多都是一概不知的女子自然不明白她的救命恩人究竟为何哭泣,加之浑身的剧痛以及大梦初醒后的昏聩感,这使得女子从始至终都只能默默无言地用柔情眼神注视着那位男子。 二人之间的静谧就此拉开帷幕,却又很快戛然在一记突如其来的高呼声中,那稚嫩中透露着些许疲惫的声线,此刻就在门外呐喊道:“少爷!我回来了!少爷!你在吗?这人我给你带回来了!该放在哪里啊少爷!” “喔!小桃子,你刚跑哪里去了?”又有跳脱的声音接踵响起,紧接着就是一阵没头没脑的打闹声。 “谁允许你叫我小桃子的?信不信我揍你啊!” “嗨呀,我这不是想跟你套套近乎嘛,难道你想让我叫你全名吗?也可以啊!陶熏姿,刚干嘛去了陶熏姿?” “我看你就是皮痒了!” 然后就是一记如大布横落土地所激起的扑通声,紧随其后的,乃是一阵撸袖子的窸窸窣窣。“少爷是看在你腿瘸的份上才不忍心赶你走的,但我可没少爷那么好心,我要打你就打你,哪管你腿瘸还是不瘸!” “喂喂喂,小孩子要讲文明懂礼貌,不要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很掉价的知不知道?”撑死都还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兵义正言辞地说道:“尤其是对于女孩子来说,要知道,男人婆未来可是很难嫁出去的哦!” “你说谁是女孩子!”小桃子面目狰狞地怒吼道。 “啊?肯定是说你啊。”在门外的范云韵还愣了一下,全然不明那个都已是取名为小桃子究竟为什么会这么问。 “死瘸子!我打死你!”当范云韵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一脚踩进雷池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拽起一个比其本人个头还要高的草耙的陶熏姿就已跨出大步,朝着范云韵的脑袋便是直接奋力砸去。 “够了!”千钧一发之际,一片苍翠竹叶恰如飞剑,自安安静静的偏房中破门而出,转瞬钉入那被陶熏姿高举过顶的草耙,将之瞬间击飞出去数米的距离。 “你们两个都给我安分点,别动不动就在外面吵吵。”闪身来到二人正中的姜灵态度强硬地命令道。 “…哦…”陶熏姿仰望着少爷的伟岸身影,先是发了一会儿的呆,而后又恶狠狠地瞪了蹬那个瘸腿的老兵,这才极其不甘不愿地敷衍着应了一声。 第四百九十五章 八年东流 才在范云韵与陶熏姿二人“携手合作”下闹腾起来没多久的竹林到头来却仍是被姜灵以一声震吼给直接打回原形,静谧如初的绿茵只有瑟瑟风声鼓动着修长竹叶,于婆娑之影中浅力划拉出属于秋的韵味。 姜灵无言站立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其隐晦中掠有躲闪之意的眼神从那昏阙男子的身上匆匆拂过后,这才深吸一口气,转而望向一边正噤若寒蝉的陶熏姿,尽量柔声问道:“你没受伤吧?” “啊…哦,没,我没有受伤啊少爷。”显然还徘徊在那声震吼余威中的陶熏姿在连忙摇头回答之前,还愣了有一会儿。“刚我过去的时候,那边正好结束了第一轮的交锋,而那个人同时又要去处理另外一个从半路杀出来的持刀男子,所以压根就没闲心来管我。” “嗯,没受伤就好。”姜灵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陶熏姿那及肩的短发,顺势燃于掌心的光晕借此悄无声息地融入后者血脉,一如抽丝剥茧般挑出那些因使用传送卷轴而残留于其体内的外来气息。 那些流转的紫色氤氲很快就在姜灵的手背缠绵出极其厚实的质感,流光恰如拍岸的浪涛,虽然气势仍是与后者大相径庭,但若是单论席卷的速度,二者便是不相伯仲了。仅仅只是眨眨眼的功夫,那肉眼可见的粘稠就已经从姜灵的掌心一路缠绕至其肩膀的位置,进而将整个右臂尽数吞噬其中。 陶熏姿不过是个没有任何武功的大孩子而已,能够以华彩之形突入万军丛中,并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那个即将落得粉身碎骨的结局的男子,又在之后全身而退,所仰仗的自然不会是其本人那空洞而又浅平的修为池。 而事实上,为了救下那个远在襄阳城的男子,一直以来都只想安安静静地“固步自封”于这片竹林中的姜灵可是破例了好几次,当中,他甚至还主动去联系了那个在很久以前就与自己已无任何关系的帝国。 最终,姜灵终是从那自先皇时期就已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线人手中,换来了他从那场客栈大火之后便一直渴求着的传送卷轴,并最终用这个卷轴,改写了某个人可谓是必死的命运。 一场计谋,一片善心,加之以多方的辗转,环环相扣的三者不费吹灰之力,就已让姜灵曾在南溟帝国境内立下的誓言悉数不攻自破。 本来是历代皇子中最有希望超脱于帝国那成王败寇的轮回,去成就崭新事业的姜灵,到头来,却是在最后一步马失前蹄。恰恰是那好心的一念之差,就已经助姜灵铸成这天底下,可谓是最让人发自肺腑地感到无奈的咫尺天涯。 会后悔吗?也许吧。但有一点值得肯定的是,姜灵是不会为自己现时所做的选择而后悔的,因为在他这一生人中,所后悔而惭愧,向来都只有对人,而没有对事。 至于右臂上那过分贪得无厌的紫晕流转,哪怕是等到它已近极脖颈动脉的命穴位置,姜灵平静而泰然的眼神仍是没有丝毫变化。 “少爷?”不论是在此前转瞬即逝的横跨长空,抑或是后来的俯冲而落,全程都不曾在自己的身上察觉到有任何异样的陶熏姿,此时正满是担忧地凝视着那个即将为紫烟尽数吞没的姜灵,白皙的右手微微举起,想要去触碰那仍有小尾巴裸露在外的紫蛇,可还没等他真正落下手,姜灵的一记轻哼就已让陶熏姿把这个想法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我没事。”等到氤氲在身上化出朦胧的紫衣,一直都保持沉默的姜灵终是开口平复了陶熏姿的心浪起伏。 话是这么说,但姜灵的视线,却是尤为隐晦地瞄向了一边那个眉目间稍显深沉的范云韵。 此时此刻,那位因为膝盖中箭而不得不终止自己的军旅生涯,懒洋洋地盘坐在草地上的老兵,正一脸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一样。 饶有隶属于姜灵的余音萦绕时,却闻一声空灵骤然而鸣,紧接着,就见那厚如冬日积雪般的紫雾突然泛出完全无法自控的流转,无数漩涡瞬间绽放在浪涛的各个角落,将一开始还静如止水般的衣衫瞬间化作烈火与硝烟共同弥漫的惨烈战场,布料的破碎声更是在顷刻间变得不绝于耳。 尽管某人已经极力压制住了疼痛所带来的下意识反应,可那在痛彻心扉前,他仍是没办法抑制住那颇为低沉的闷哼响于人间,当是时,那不过与己只一步之遥的陶熏姿没可能听不见。 “少爷?!”陶熏姿原本是有意收回的手在亲闻那声压抑至极的低沉后当即果断递出,回攥的五指速度极快,却仍是没能抓住那只会停留于电光火石间的紫色尾巴。 “二殿下?”已经叉开腿箕踞在一旁草地上的范云韵早在异变惊起之前就已经有所察觉,现如今在亲眼目睹囚笼成形后,更是猛然跳了起来,不过比起陶熏姿的急不可耐,这位曾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老兵处事明显要更加理智。 他并没有急于解救那个已然被紫障深锁其中的二皇子,于眨眼间挑起的拐杖也只是冲向了姜灵与陶熏姿之间的空隙,将后者从那迫在眉睫的危险中一把拽了回来。 “你干什么?!”小孩心性的陶熏姿当然免不了意气用事,那几乎要喊破喉咙的尖锐震吼就在范云韵的耳朵边上拼了命地敲锣打鼓,意图用这样的方式逼迫那位老兵放开自己。 换作是以前,一直都忍不了别人在自己耳边大吼大叫的范云韵可能一早就给陶熏姿给甩出去了,但现在,他没有这么做,就算是锐利到险要震破耳膜的尖叫,换来的,只不过是更加坚定而有力的怀抱。 “放开我!”陶熏姿费尽百般武艺挣扎着想要脱身,拳打脚踢,抓拿咬捏,几乎所有能够施展的手段,小孩子全都把它们用在了范云韵的身上,奈何这位意志异常坚韧的老兵完全不为所动,仍然坚持用拐杖架着陶熏姿的胸膛,一瘸一拐地将之拖离那渐渐被深幽所笼罩的是非之地。 等到二人终是退至十米开外的距离后,只见一朵圣洁的莲花不知从何处冒起,无根的雪莲悬浮在天池之上,它无风自动,且沿顺时针徐徐转动。那一片片芳香四溢的花瓣仿佛自有活力,正在转动的过程中,徐徐变幻着属于自己的形态。 起初还趋于保守的花骨朵渐次盛开,于陶熏姿焦急的注视下绽放出别具一格的璀璨夺目。不多时,这朵才刚刚以完美的花卉之姿登临人间的莲花,其花瓣竟是一如返璞归真般重新簇拥在一起。 莲花由盛放再成花苞,进而化成一团亮银色的光球,还没等陶熏姿及范云韵瞧出来者究竟什么名头呢,那洁白如雪的炫光便是如同流星般,直接坠向了那个已经把姜灵完完全全地淹没了的紫色铠甲。 就像是两颗陡然碰撞在一起的核桃,霎时迸发出的龟裂只消两息,就已遍布于两者的外壳。紫盔的裂痕孕育着刺目的星光点点,而雪团的破碎则充斥着浑浊的紫云幽暗。 正当陶熏姿及范云韵还为眼前发生的一幕幕感到一头雾水之时,一声同样源自远方的悠扬再次勾起了二人的注意,不约而同地昂首抬望,只见一道衣着天蓝罗裙的倩影恰如秋日下那御风飘零的红枫,潇潇洒洒地徐徐而下。 来者巧妙的浮光掠影不掀半点风浪,点地的脚尖更是一如蜻蜓点水,轻飘飘地点在垂弯的芳草上,只是让后者再度弯了弯腰,便就此而已了。 飒然如仙般降临于世的女子并没有像一般人一样直接站在地面上,相反,她更像是被地皮上那些生命力格外顽强的小草承托起身子一样,在离地约有一根手指的距离踏空而行。 “虽然早就猜到你不可能成功了,”比起来时那使人感到如沐春风的温煦,女子冰冷的语气倒是显得与前者格格不入。她将玲珑且白皙的双手盘在胸前,一边目睹着那些绕体的紫晕在此时恰如甲壳般一层层脱落下来,一边没有任何情感起伏地说道:“但是,为什么偏偏会是因为这两个人?” “早知道是这样,你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宋子岚那件事呢?”女子带着朦胧的面纱,使人看不清她的切实容颜。“偏偏要自相矛盾,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来的努力。” “有些事情,往往只有在尝试过了之后,才知道它们原来是真的不可能的啊。”自光茧中重见天日的姜灵,其眉宇间的那层纯粹且清澈的干净,现如今已彻彻底底的不知所踪了,就像是违禁触碰了凡间俗世气的谪仙人,再不复曾经的浩渺深远。 “别人尝试的是什么?生意,管理,领兵,称雄,或者是修行。”留着利落短发的女子无奈道:“你倒好,想尝试的居然是看看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两全其美,这个世上几乎人人都知道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这个世界上总得要有逆行者的嘛。”姜灵微笑着耸了耸肩膀:“虽然出世失败了,但至少我这样做,也算是没有违背我的初衷与本心,起码没有得不偿失呀。” “八年了,八年来的努力全都付诸流水。”女子伸出两根手指,直至追忆往昔方才有些后悔地说道:“要早知道你居然会因为这么点琐碎小事而失败,当初,我就该劝姜叔叔把你直接摁上皇位才对。八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的东西了。” “可你当初没有那么做,不是么?”姜灵稍一振臂,便将下半身那些残存的紫雾缭绕尽数震碎:“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马后炮打得再怎么响,也已无济于事了。” “哼。”没什么好说的女生将头撇向一边,隐藏在面纱的粉唇微撅。 等到这边的交谈暂落帷幕,在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的陶熏姿的极力牵引下,一直都算是置身事外的范云韵也被强行拉进了这场会谈之中,待其缓步来到那蓝裙女子的身前,看着女子裙摆上那可谓是栩栩如生的莲花刺绣,这位瘸腿的老兵当即恍然道。 “王娘?!” 第四百九十六章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蓝衣罗裙蓬莲开,自有风韵天外来。 仰望着那戴着朦胧面纱飘扬于世的倩丽身影,范云韵不由得睁大了自己的双眼,杵握拄拐的右手更是情不自禁地开始颤抖起来。 那宛若天仙般的女子曾是他在这晦暗人间所见到的第一缕光芒,在六年前,从那个飘摇沙场上匆匆离场后,已是一无所有的范云韵不是没有想过一了了之,可就在其前脚即将跨入深不见底的鸿沟时,正是那同样的蓝裙飘飘,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即将面临粉身碎骨的结局的老兵,并悉心照料着他,直至其完全恢复,再留下一根被范云韵就此视为传家之宝的拐杖后,这才似来时的轻柔无声般,巧笑嫣然着退入世间的迷雾之中。 自那一日一别后,两人就像是彻底断了彼此间的音讯,直到范云韵在两三个月前于竹林中无意间遇上了那位当时他还不知道正是南溟帝国中,那位隐世不出的二殿下的姜灵后,范云韵这才得以在不远处的琉璃村中,重新见到了他在六年前的救命恩人。 “你怎么来了?”范云韵欣喜若狂地来到了前些日子才知道她叫“王娘”的女子身边,稍微有些赧颜地低声道。 早前王娘与姜灵的对谈碍于那不可忽视的距离,等到轻声飘洋过海,掠到了范云韵和陶熏姿的耳畔时,就只剩下了徐徐风声。所以,两位一直都游离于事外的看客,到头来也只是目睹了那风采卓然的女子抬手破开了萦绕在姜灵体外的囚笼,将那位地位尊贵的二殿下救出了囹圄而已,至于那蕴含着海量深意的对谈,他们俩更是连一个字都没听见。 “如你所见。”王娘很早就知道背后来人的身份,更明白自己在当初与他的相遇不只是简简单单的萍水相逢,于是,就像是对待一位阔别多日的老友般,她头也不回地淡然道:“就像当初救下你一样,只不过这回,我要救的,是这个小傻子而已。” “好扎心。”姜灵面露苦涩,正想从残存的紫晕囚笼走出来来着,却在沉重中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右边竟在不知不觉间多了个双手环抱自己的大腿的陶熏姿,两脚宛若钉子一般嵌入大地的后者,就像是找着最心爱的宝贝的小孩子,死死抱住姜灵的大腿,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开。 被迫只能是拖着陶熏姿的身体一并往前缓缓挪步,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颇为牵强地来到了那位平躺在草坪上的男子跟前。 “小桃子,能不能放开我啊?”姜灵有些无奈地拍了拍陶熏姿的脑袋,柔声请求没能带来雷厉风行的响应,反倒换来了陶熏姿泪眼汪汪的仰望,那对姜灵一直都觉着很是漂亮的眸子,此刻正噙着闪烁的水花,心有余悸又可怜巴巴地凝视着自己。 姜灵还特地为这注视愣了几秒钟,不久,在瞳孔的微微收缩下,他恍然道:“范云韵居然没说错,原来你真的是女生啊。” “才发现呢?”正盘着双手的王娘只是轻哼一声,竹林间便于眨眼前掠起清风,无形的气流俯下面纱,将朦胧稍稍带起,露出其下那吹弹可破,又秀色可餐的白皙脸庞。 迎风而舞的玉制耳饰正招展,与那同样苍翠的手镯碰在一处,荡起清脆的回响。 “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急急忙忙拉下面纱的女子语气稍显忙乱地娇嗔道。 自称为王娘的女子不知道的是,这一系列不过行云流水又普普通通的动作,却早已足够撩走某个人的心魂。 “少爷。”陶熏姿撅着小嘴,可怜兮兮地嗫嚅道,生怕会永远地失去那个带着自己到处游山玩水,走遍大街小巷的少爷的后怕,此刻不加以任何掩饰:“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行啦,你看,我这不没啥事么?”姜灵膝盖微屈,半蹲至与陶熏姿齐平的高度,一边挂着真挚的微笑,一边扬起手,有些拘谨地落在小桃子的肩膀上,柔声说道:“乖,先过去,我这边还有些要紧事要做呢。” “那少爷你得答应我,一会儿得跟我解释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陶熏姿说到底也不过才十来岁而已,被吓了一跳之后,自然没可能迅速恢复过来,其心中的激动与不安,怕是也只有等到一切答案都已尘埃落定后,才会缓缓化解。 “好,一会儿跟你说啊。”姜灵点点头,表面上看着很是敷衍的回复,实际上倒还真让这位二殿下如尝所愿,两眼通红的小桃子没有再作过多纠缠,只是默默转过身去,背对着姜灵,用已见修长的手指轻揉过眼角,摘下那零星几点快要溢出的泪花。 “喏。”姜灵正迈着大步往那昏迷不醒的男子走去,而这一边,戴着面纱的王娘则是从袖间抽出一张洁白的手帕,将其递给了泪珠越擦越多的陶熏姿:“擦一擦吧。” 默不做声的小桃子略微仰起头,凝望着那张在朦胧中若隐若现的脸庞,一股莫名其妙的熟稔感却是油然心生,微妙的感情让她下意识地觉着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曾亲眼见过面前的这位女子。 “嘿呀,我就说我的直觉很准的嘛。”风起云涌才刚一停息,范云韵当即便恢复了故我那大大咧咧的形象,他杵着拐杖,摇摇晃晃地来到陶熏姿的身边,朗笑道:“我一早就说知道你是女生了,那时候嘴硬还不承认,哼哼,这会儿没得跑了吧?” “告诉你们呐,在这片大陆上啊,别的不说,有两点是谁都比不过我的,这当中的一点啊,就是我的第六感,我的直觉很准…噢噢噢噢!!痛痛痛!!!” 范云韵心里欲要在王娘面前好生显摆一下自己的如意算盘,最终,却是被一记径直落在脚背上,且毫不留情的践踏给踩了个稀碎。 “老早以前就叫你闭嘴咯!”等到目睹那位瘸腿老兵疼到在地上打滚的时候后,擤着鼻涕的陶熏姿这才刻意压低声音,沐浴在王娘满怀纵容的眼神中,恶狠狠地说道。 身后那回归平常的闹剧再没有影响到姜灵此时已是万般肃穆的神情。此时此刻,正单膝跪地的二殿下,在抬起倒地男子右手时,显得格外小心谨慎,就像是端着价值连城的易碎品般,生怕一个不慎,就会让那来之不易的契机流于指缝。 对他而言,八年努力尽东流或许仍能无关痛痒,但实实在在的人命,就断然不能随随便便了。更别说眼前这位命悬一线的男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因他才落得这般凄惨下场的。 一身洁净逐渐为世俗尘埃所浸染的姜灵深吸一口气,在拿捏住男子那微弱至极的脉搏后,当即振臂一招,须臾间,许许多多一开始就被平铺在不远处的桌子上的药材迅速接踵而至。 尚未被熬成一碗浓汤的药材于空中原本还各成一派,谁知在拂过蓝裙头顶后,那些颗粒分明的药材却是突然化若流水,于半空中连成完美的一线,经由那约莫两指宽的口子,稳稳坠入姜灵自腰带上取下的小葫芦中,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姜灵用两根手指掐住葫芦上窄下宽的腰线,将其沿左手方向不迅不急地摇晃,过程中,竟有不知源起何处,却是热气腾腾的白烟不断从葫芦口窜出,引出一阵浓郁至极的苦涩。 二殿下一边一丝不苟地摇晃着那大约有一只手掌大小的葫芦,一边聚精会神地感受着面前男子的脉搏跳动。他深知这位男子之所以还能有些许生机流露在外,仰仗的,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就像是残烛的最后余晖,一旦连它们都离他而去,那么便是神仙下凡,也无能为力了。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现在,一切还没有走到覆水难收的地步,姜灵还有充足的时间去救他。 热气由升腾再到尽数消弥,前前后后不过是花了四次呼吸的时间而已,等到葫芦中的“沸水”趋于稳定,姜灵紧接着将身形前倾,原是掐着男子脉搏的右手顺势绕过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将那浑浊的药汤悉数喂入他的嘴中。 等到整个葫芦变得空空如也,姜灵这才得以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将那一直憋在胸腔内的窒息感尽数排出体外。 与此同时,本该在侧袖手旁观的蓝裙恰到好处地飘然而至,与姜灵完美交接。只见女子大袖横掠,挥出哪怕常人亦能凭借肉眼清楚看见的飘渺灵光。 一蓝一白的光束如胶似漆,乍一看,两者间那截然相反的气息像是在彼此针锋相对,但倘若细细品味,便知双芒不过在互相俯就,极尽默契的截长补短,使双色光芒得以刚柔并济,达至绝妙的阴阳共存。,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俗世挽肉身,天道孕灵魂。不过世俗之物的药物虽是稳下了男子的脉搏,但却并不足够将这散魄之后,便再无个人灵识的男子拉出那危在旦夕的艰难处境。 这也是为什么,姜灵需要且必须寻求王娘的帮助,才能做到那近乎于奇迹般的力挽狂澜。 为了请王娘出山,他甚至不惜放弃了这八年来的一切努力,只为换得那在此时昭示于天下的阴阳双芒,用以弥补自己亲手铸下的过错,用以作为自己天真的代价。 就像是为兵器唤灵,为之赋予灵犀一样,现在的双色光晕所做的,正是为那男子拟出又一道灵魂,为其赋予“生”的真正意义。 然而,万物之初俱白纸,就算是男子真的再度拥有了新的灵魂,新的生命,可从他再度苏醒的那一刻开始,便要彻底与当初的那个自己告别了。 或许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仍能够通过冥冥之中的联系传承下来,但上一世的修为,怕是真的要烟消云散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应天者 天下事因果皆有循环,一切都仅在冥冥天意的掌控之下,那些虚幻飘渺的所谓天意,若是追求至简的说辞,便逃不开代价二字。纵观历史的长河,不乏有人能以盛世光辉绽放出仅昙花一现的逆天锋芒,但到了最后,他们总会为之付出无比沉重的代价。 阴阳合和铸万物,本就是天之道也,也正因如此,那位男子才不会在王娘为之塑灵的期间面临万劫不复的风险,但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他那奇迹般的“死而复生”将会是一场双赢的交易,毕竟高高在上的苍天大老爷,在很多事情上都秉持着大公无私的一贯作风,由是,剥夺那人的全部修为及天赋,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实际上,如果施法者不是那位身披蓝色罗裙,头戴朦胧面纱的王娘,而是换作其他人的话,那么男子的记忆都不一定能够被保留下来。在这世界上,能够让上苍为之在细微处网开一面的人,往往无一不是某个时代中,最为得天独厚的宠儿。 若是以天闸昆仑的破立为分界点,此时衣着蓝衫的王娘,便是天闸未开,昆仑未定时,最能与大自然交相辉映的那一类人。若是单论武功实力,他们或许不及那些将大半辈子都耗费在浸淫武道之上的修行者,但若果论及与自然天道的联系,他们便是世上当仁不让的第一人。 历史源远流长的古籍称这类人为“应天者”,意为能与上天遥相呼应,是普天众生中,堪称为百里挑一的存在之一。 应天者的身份有很多,他们可以是在历史洪流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也可以是出身尊贵,尽享奢华的商行贵族,更可以是百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除却“人”这一复杂的身份构成,历史中,也不是没有出现过曾以“兽”的身份,担下应天者的先例。 不论应天者在世上的身份是人还是兽,是尊贵还是平庸,他们都会在冥冥中拥有完全一样的特质——自然而然地与上苍相依相偎。而这种特质,刚好能通过一些特定的方法将其短暂地激发出来。 于是乎,便有曾出身于南溟帝国的学者带着满腔热血,花了整整七十年去研究应天者的规律,踏遍四片大陆的足迹,都标志着他正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逐渐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 等到最后的烛光飘摇,已是九十岁高龄的老人在桌前提笔,在当年的南溟皇帝的亲自陪伴下,在写下《应天史》的最后一个字后,含笑而逝。就此成为国书的《应天史》原本,至今仍完好无损地保存在皇宫内。 那本蕴含了七十年心血的《应天史》,为世人揭示了应天者的真实面目,首页第一行字便开门见山地指明了所谓应天者,不过是一种奇特的血脉流传,而非一般人所认知的天命所归。 这种血脉的源头暂且不明,而其流传的方法,老人在经过四十余年的观测后,终是得出了一定的规律:四片大陆上的应天者,其总数加起来宜应在一百二十四人,每有一位应天者死去,便会随机选择且只会选择另外一位来自于相同大陆的原住民来继承应天者的血脉。 而在那一百二十四位应天者之中,能够真正觉醒的,一世只会有四位,至于剩下的一百二十人,除非是那四位被选中的应天者意外去世,作为替补的他们这才会被“天意”所选中兼提拔,如若不然,他们便与一般人没什么两样。 《应天史》的内容有很多,几乎总括了应天者大部分的特征,那位胸怀壮志的老人确实无愧于其七十年的心血付出,但不论怎么说,老人始终不是应天者的一员,有些只会留存于那血脉中的秘密,就连他也无从得知,当中就包括那四位真正意义上的天选之子。 他们的不同能力,他们的不同身份,是老人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也一直都在默默念叨着的东西。 含笑而逝前,他曾紧紧攥住当朝圣上的袖口,用细如蚊蝇的声音一直重复着应天者是天佑南溟的契机,嘱托尊主千万莫要让《应天史》没落下去,在他死后,一定要让人执笔,把这领先于世界的史诗续写下去。 然而,当年的帝皇虽然口头上答应了老人的请求,可一转头,等到老人下葬以后,就已经把这件事情给甩到九霄云外去了,一直等到姜金明登基以后,这件已是尘封多年的史事才被再一次拎上台面。 先皇的轻蔑与忽视,轮到姜金明时,便是迎来了如果老人在世,也会为之瞠目结舌的郑重对待。一手建立了暗部与雉军的姜金明,令南溟帝国的武功达至空前强盛。 那由遍布四片大陆的碟子暗线所编织成的蛛网囊括天下所有,更是找到了老人穷尽一生也没能窥探到哪怕一眼的四人之一。 那人,毫无疑问,便是现如今正在姜灵面前大放异彩的王娘——王紫宸。更会出乎老人意料的是,姜金明的二儿子——姜灵,居然正是那一百二十四人的其中之一。 非爱江山,不喜美人,独好山林秋水,一片安详静好的姜灵,八年的潜心养性,一方面是出自于其本我的真性,这一点不假,但除了这点之外,在其背后极力推波助澜的助力,恰恰就有王紫宸这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之“共承一脉”的同命人。 当初的老人只单纯地认为那四位天选之人的位置,只有在其主死后才会开始新一轮的轮转,这是基于其所收集的证据的片面认知,通篇几乎只有判断句的《应天史》,只有在描写到那四人的时候,才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犹豫不决的情绪。 而事实上,一百二十四人的天选其四,其实是涵盖了“禅让”这么一说的,姜灵的八年远行,隐然于世,恰是在为了继承王紫宸之位做准备。 四个应天者虽然没有各自独有的名字,但每个位置分别都有不同的让位方法,而王紫宸恰好是四者中与天意联系最为密切的那个存在,因此,如果她想将身下的位置让给姜灵,后者就必须过那所谓的“十年大关”,即是十年出世,以孕自然之气,期间一切求缘,不得主动插手人事,破戒的次数每增,十年大关便会向上叠加十年,一旦总数超过三次,便会彻底前功尽弃。 襄阳城内运筹帷幄的宋子岚,琉璃大火中险些殒命的诸葛柔,再加上眼下这位败走襄阳,亦在鬼门关前走上一遭的李丹青,不多不少,姜灵正好破戒三次,故而八年努力俱成东流。 逐渐分成黑白双色的流光于空中勾勒出虚影,身体的轮廓在云雾缭绕下显得非常模糊,甚至要稍加想象才能勉强瞧出人形,但它的五官却是异常清晰,紧闭的双眸正掩在修长的睫毛之下,轻合的唇瓣在端详中,甚至能够看清当中的唇褶,虚白的发丝正飘扬,勾画出风的律动。 来自于阴阳共生的容貌,恰恰就是平躺在芳草之上的李丹青在天池上的隔水投影。在肉身躯壳的正方上呈出螺旋的氤氲潜移默化地牵动着那虚幻的身影,将之循序渐进地融入李丹青的身体。 当虚影赫然成形的时候,作为始作俑者的王紫宸早已收回了掐诀的右手,衣袖拂过裙摆,带起一阵如在隆冬时遭逢暖阳的温煦。 事了拂衣的王娘回眸望向可算是松了一口气的姜灵,语气之中稍显无奈地轻声道:“姜叔叔应该会很失望的吧。” “肯定的啊。”姜灵脸上挂着微笑,有些僵硬地从地上缓缓站起,柔然道:“要是父皇还活着,估计就得气得拿藤条从玉林殿不远万里跑过来打我这个不孝子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在宋子岚来找你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提醒过你啊。”王紫宸侧过脸,单手挑起遮面轻纱,秋水盈盈的美瞳燃着一抹恼怒。 “父皇会打我。”姜灵仰起头,答非所问地轻笑道:“无非就只是因为我的前功尽弃罢了。” “要是我遮蔽了自己的本性,而选择了其他的东西……”天边的云霞迎风泛起波纹,那些褶皱就像是慈祥老人在微笑时于眼角浮现的皱纹:“哪怕我成功继承了应天者的真正血脉,我相信在荣归故里之后,父皇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姜叔叔居然是这样的人么?”王紫宸很是意外。“我还一直以为他就是个不近人情的铁血君王呢。” “很多时候,他都是那样的。”姜灵先是首肯了王紫宸的说法,而后又缓缓摇了摇头:“但更多的时候,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长辈,不论是在对待宰相大臣,还是对待我们,抑或是平民百姓。” “那为什么姜叔叔偏偏要在那个时候进军行天大陆呢?他明明知道那个时候是赢不了有白家在背后撑腰的天灵帝国的啊。” “可能,父皇是想要去争一口气吧?”姜灵耸了耸肩,仰望天际的眼神稍显迷离。 “争一口气?”听了姜灵的解释,王紫宸却是更加不解了。“为什么啊?” 姜灵摇了摇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告辞 飘渺的灵体在冥冥中的杂糅中逐渐虚化,原本还清晰无比的五官,亦是渐渐成为了氤氲当中的一员,悉数融入李丹青的体内,依仗着那趋于有力的心跳与呼吸,稳固了他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正如云山雾绕的朦胧终将在骄阳光辉下徐徐消散一般,等到那阴阳双色的氤氲在眼前彻底寻不到任何踪迹以后,其实一直都在屏息凝神的王紫宸可算是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那些浅淡气雾正飘摇在一呼一吸之间,且并非是像隆冬时分的纷然上扬进而化作无形,而是宛若瀑布流水般沉入草心,使脚下那些早已在秋意与天意的配合下彻底黯然失色的芳草绽放出别样的生机盎然。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王紫宸在呼出那一口如重石般压在自己心头的气息之后,虽然形色于转瞬间掠闪疲意,但整体倒是显得更为轻松写意,腕间的玉色手镯亦褪去了自运气时便已在不知不觉间浸染上的深沉,变为更名副其实的青翠温润。 “不知道。”姜灵深吸一口气,转而面向那个放下头纱的王紫宸,很老实地回答道:“我猜可能会回京畿吧?” “回去干嘛?”王紫宸侧身瞥了眼那两个让一开始的小打小闹逐渐演变成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的范云韵还有陶熏姿,一边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一边扬声问道:“况且,你三弟不是不欢迎你么?” “那总得要回去看看的吧?”姜灵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索性直接席地而坐,双手搭两膝,半仰着身子,眼泛眷恋地和声说道:“故乡是什么样,经过这么多年的漂流之后,我也快要记不清了。” “你居然还将那里当成故乡啊。”王紫宸刻意收敛的呢喃轻而易举地做到了不为人知。至于往后接踵而至的喟叹,姜灵有幸听了个一清二楚。“看来你这个人天生就不适合成为我这一脉的应天者呀,姜叔叔的冀望,说到底还是放错人了呢。” “哈哈。”旨在一笑而之的柔然听不出半点沙哑与声音,自然而然的微笑偏向于看开了的轻松神情。姜灵仰天摊开手掌,接下一片夹杂秋意爽凉的落叶,见它在掌中略作停顿后,又再度迎风而起,浮沉三两次后,最终还是毫无疑问地拂在了遍染花草的泥泞上。 目睹这一切的姜灵将摊开五指为两指的独舞,轻缀于眉锁,待其慢慢揉开了当中的忧郁之后,他这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个还从未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在跟前上演的王紫宸。 “干...干嘛...干嘛这么看我?”面对姜灵那突如其来而又百年难得一见的深情,王紫宸深藏在面纱之下的脸庞飞快闪过一抹绯红,连忙支支吾吾地说道。 “那你呢,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呢?”姜灵见不到王紫宸的脸颊,却能听到后者语气中的陡然忐忑,但就算如此,姜灵仍是若无其事地问道。 “啊?”不知道为什么,一阵莫名其妙的失落在王紫宸的心间悄然泛起,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一同变得有些消极低沉。“切,原来是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呢。” 姜灵径直忽视了王紫宸的低声抱怨,只一味地追问道:“所以呢,你打算去哪里?” “到处走走呗。”王紫宸捧起若盛放莲花般的裙摆,满怀矜持地盘腿坐下,与姜灵齐齐同望远方,淡然回答道:“反正都已经没有了继承人,我也就没啥理由在这里待下去了。” “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姜灵自地面拾起一根为风吹折的柳叶,双指沿叶脉掐住两边的绿叶,将其徐徐后扫,拉成一根笔挺而纤细的直杆。 “怎么?不想我这么快走呀?”王紫宸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揶揄道。“要是这样的话,你直说嘛,如果你愿意这么做的话,说不定我就不走了哟。” “我原来对你这么重要啊?”姜灵的“反驳”同样不甘示弱。“我对你来说,难道不一直都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继承人吗?”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你不要诬陷我啊!”一改戏谑调侃语气的王紫宸正语重心长地感慨道:“更何况,就算一个人再怎么可有可无,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度过了整整八年的时光,总会下意识地接受那个人的存在的。这样一来,要是那某个人真的在哪一天就突然消失了,那肯定会觉得不习惯的啊。” “也有道理。”姜灵首肯了王紫宸的发言,随后便在某位幽怨的注视下,迎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 这期间,纳下全数氤氲的李丹青不时还会发出一两声低沉的闷哼,下意识的呼唤中隐约流露着些许苦痛之色,其刚从鬼门关前退下来的肉体显然是还没能完全适应那经由阴阳而生的魂魄。 久坐无声的姜灵等到不远处那两个一直都在相互追逐的家伙也逐渐偃旗息鼓之后,这才重新站起来,扫了扫衣摆上的灰尘,步履略加蹒跚地往犁田走去,从那里的瓜棚下方提起一个圆滚滚的木桩,将之竖立于大地之上,一边用脚踢着走,一边又抄起旁边的餐盘,回到原地后又慢慢悠悠地坐下,为每个人都斟了杯还是温热的清茶。 “以后,咱们可能就不会回来了。”也不管另外三个人究竟有没有闲情喝茶,反正姜灵率先捧起了茶杯,正对向那间由他一手搭建而成的木屋,略有不舍地柔声道:“就把这儿留给他们俩住吧。” 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的范云韵气喘吁吁地蹲坐在姜灵的一侧,而因为体力也差不多耗尽才放了瘸腿老兵一马的陶熏姿,此刻也恰好是靠在王紫宸的身边,杏眸圆瞪地盯着那个仰仗着少爷才得以在自己手下“苟延残喘”的范云韵。 无意间可算是听清姜灵的话的范云韵当即咽下那一口因为喘息而蓄在颚间的唾沫,带着急促的呼吸询问道:“你这回又要去哪里啊?” “回老家。”姜灵将手中的茶杯轻轻地转了那么一圈,将那镌刻着南溟二字的杯身展示给眉头皱得跟咸菜一样的范云韵看。“怎么样,你要跟着一起来吗?” 仔细打量着那紫金色的纹路,范云韵若有所思般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一番冥思苦想过后偏偏仍是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复,苦恼暂时不得解的范云韵只得摇摇头,略有牛头不对马嘴之嫌地回答道:“跑回去干嘛?” “负荆请罪加认祖归宗呗,能干嘛。”姜灵呵呵笑道。 “啊?负荆请罪?”范云韵端起木墩上的茶杯,因为讶异而陡然拔高的声线显得稍微有些尖锐刺耳。“咋回事?难道你是被赶出来的?” “哐——” 范云韵脱口而出的一句感慨在下一秒就换来了一声几乎震彻整片竹林的巨响,那一记嘹亮至极的轰鸣,险些把那口无遮拦的老兵给直接打到昏死过去。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啊!”手里揣着大铁盘的陶熏姿向那已然逃不开以下犯上之罪的范云韵怒气冲冲地吼道:“什么叫被赶出来的!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小桃子。”姜灵凝视着那个一直都陪伴在自己身边,此时却是正气不打一处来的小小书童,低声的呼唤虽然点缀着不满,但更多的,还是一抹无可奈何的情感。 “谁叫他不会说话的,他活该!”虽说是被姜灵的凝视看得有些心虚,但陶熏姿除了垂下了脑袋之外,仍然是不甘示弱地扬声说道:“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敢这样说少爷…” “但可别忘了,你其实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啊。”姜灵以尽量柔和的语气提醒道:“你凭什么断言,范云韵所说就不是真的了?说不定,我还真是被人赶出来的呢?” “我不信!”闻声便仰头的陶熏姿当即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立马高声否认道,尖锐震啸,让姜灵甚至还没能继续往下说下去。 看着那个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对于自己的敬重与崇拜的小桃子,姜灵一时间居然还真的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能是稍显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在上演一番生动的欲言又止后,以委婉的叹息为自己的解释画上了虎头蛇尾的句号。 作为目睹这一切的旁观者,王紫宸在那朦胧面纱遮掩下的脸庞,终是露出了一抹真情油然心生的微笑。 “看来,你有一个很忠心的拥趸嘛。”只单独奏响在姜灵耳畔的银铃清脆,却是换起南溟二殿下心中的一抹愁思。 “唉……还真是麻烦啊……”姜灵的眼神轻垂,径直坠入杯中趋于平整的茶水镜面,隔空捉住了一片在浓水中上下沉浮的茶叶。 散如满天星般沉入杯底的碎片当中,只有这么一片完整的茶叶,在不见得有任何波纹或涟漪的水中不羁飘摇。 “我就先走了。”长久寂然中,王紫宸一边轻叹着告别,一边无声无息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身面向苍翠竹林,在留下最后一句话后,其高挑身形就此化作虚影,就在旁人的注视下,徐徐飘散。 “我还会在这里多停留两个月的时间,期间,不论你是想回帝国,还是要去做别的什么事情,反正在你做出最终决定之前,千万记得要先来跟我说一声。” 已然寻回二殿下身份的姜灵没有以任何言语作为承诺,只是赶在虚影彻底消失之前,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第四百九十九章 秋收 襄阳城的战事距今,已经过去了足足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在这七天里,姗姗来迟的风声可算是吹遍了整片大陆,令那一场未果的战争变得人尽皆知,不过,一场既是尘埃落定了已经有些时日的战事,自然也没能在民众中掀起多大的风浪,在约莫充当了两三天的茶余饭后的话题之后,襄阳城这座边境偏城,就已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提前得知祸患的消息,并趁乱离开城镇的贵族再没有回来过,至于那些等到亲耳听见马蹄震慑九霄后,才得知居然已有战争杀到跟前的平民百姓们,不单止伤亡屈指可数,他们更是趁了城内易主的东风,向那一批在明面上和声和气,暗地里却飞扬跋扈,天天变着法儿来欺压百姓的贵族手中夺回了那些向来都属于自己的财产。 只不过,与襄阳城几乎隔了十万八千里远的琉璃村,对于这么个远在天边的八卦,自然没有啥闲情去理会的。这儿的老百姓依旧过着简单而纯粹的农耕生活,趁着秋意渐浓,许多人都纷纷动员起来,自告奋勇地跑向那已是金黄一片的稻田,在此起彼伏的爽朗笑声中,享受着只一年一次的大丰收。 鱼店老板原本还想着要留在自家店里看铺,以防止又有某些人跑来作那“浑水摸鱼”的勾当来着,可转念一想,那瘸腿拄拐的小混蛋又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一番思索过后,再加上亲弟弟时不时的卖力吆喝,一年四季都光着膀子的鱼店老板终是眺望向那已经泛到村子边缘的金黄海洋,心想着难得有这么一次硕果累累的丰年,万万不可浪费了!至于那瘸腿家伙如果真的跑来偷鱼的话,就破例让他偷这么一次好了。 一边这么想着,老板一边取出了一直都藏在桌子底下的蓑衣,往空中这么一挥,一开始还是四四方方的草衣当即绽放出原有的蓬松写意,老板顺势举起两只手,正好接住了飞空的蓑衣,轻轻松松地就完成了自个儿的变装。 “俺来咯!”摘下挂在门边仍是未老的镰刀,壮汉大大咧咧地往金黄色的稻田扑去,满面的春光笑意更是完全无法自控。 等到老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方,甚至是在经过了足有半日的操劳并满载而归后,他所担忧的那个可能会趁乱摸鱼的瘸腿男子,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那金黄色的飘香稻田虽然块块都有名有姓,但当地的居民早就在潜意识里把那儿当成琉璃村的共有财产,很早就没有计较说哪一块田就一定要属于哪一家人了。 由是,农民们在进入农田的时候,也都往往不走寻常的阡陌小道。青稚未退的少年们或许会一边抄着锋利的镰刀,一边踩着片芭蕉叶从斜坡上一路滑到田里去,落到哪里都无所谓,讲究一个随遇而安;正值壮年的大老爷们,则多半会从最远处的稻田开始收割,将贴近于村庄的几块金皮留给绕有余力想要帮帮忙,或是想趁机感受一下年轻生活的妇女与老人们打理。 进入稻田的方式都已千奇百怪,那么在心满意足时的回归,多半也会有各自不同的路数,但今年却不太一样,今年的农民们,不论男女老少,反倒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由正门进入村子。 在琉璃村的正门,矗立着曾无比热闹,却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中被毁于一旦的客栈废墟。现如今,那些散发着难闻焦糊味的褐色木材都已经被自告奋勇的村民们移干净了,可就算是这样,村民们记忆中的热闹非凡,也已经回不来了。 曾几何时,在大丰收之后,村民们最喜欢的,莫过于来到这家客栈,叫上几盘小炒,就着那可谓招牌的米酒,畅谈畅饮中又谈笑风生,何其快哉!这样的习惯多年几乎雷打不动,怎奈何这项已是传统的活动,却在今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连带着承载多年回忆的客栈一起给烧成了废墟。 尽管村长至今仍是坚持说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板娘不过是下落不明而已,但毕竟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天了,越来越多人也明白到村长那始终坚持的一面之词,不过也只是充满美好的臆想与冀望罢了。 那场大火,的确焚尽了客栈里里外外的所有。因此,当村民们背了个满满当当,从金黄色的稻田功成身退之后,他们总会心照不宣地在客栈前驻足停留,每一位停留于此的村民,总会从竹筐上取下那一捆经过精挑细选后,堪得上精华二字的稻米,将之小心翼翼地平放至客栈门前。 不曾是祭拜,只会是缅怀。 等到夜色来临,仍然在客栈前燃烧着金黄色赤焰的稻米已经堆得宛如寻常人家的大门般高了。 “掌柜的,什么时候回来弄米酒啊?太久没喝了,咱们都馋了好久了呢。”最后止步的,是一位已然年逾古稀的老人。只见身体仍算健朗的老人左手拎着一捆稻米,右手则握着一盅装有古井泉水的陶壶,再也经不起岁月洗礼而显出佝偻的背影徐徐下蹲,将这两份赠礼满怀敬重地摆放在地面上。 老人保持了有一会儿的半蹲姿势,轻轻的啜泣声在暮色晚风中显得格外惹人瞩目,但却并不令人感到奇怪。因为但凡是从这客栈门前走过的,没有一个不会眼泛泪光。 “你看,东西我都给你备好了。”缓缓支棱起身子的老人擦去脸颊上滚落的温热泪珠,向着晚风中的昏暗废墟柔声道:“就只等你回来了。” “大家都等着你回来呢。”正是琉璃村村长的老人将双手负后,仰望着客栈那已是残破不堪的棚顶,语重心长地呢喃道:“大家都等着呢。” “村长,天冷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今晚您可是要主持篝火晚会的,这儿这么冷,要是一会儿着凉了可就麻烦了。”一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从后头跑上前来,一边将自己那份稻米连带着村长的那捆一并举上草堆的最顶峰,一边好心地提醒道。 “好好,咱回去,回去。”老人刻意侧过脸,等到面上的悲戚不再那么明显后,这才重新转向那位年轻人,点头答应道。 一老一少的身影就这样渐行渐远,迎向那逐渐燃起璀璨火光的村中广场。 琉璃村每年秋天都会举办这么一场名为“金天”的篝火晚会,既是为了感谢上苍的恩赐,又是为了给村里的居民们提供一个认识彼此的机会,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 由于金天往往都是在秋收的最后一天举行,其规模之庞大,也就自然可想而知了。在琉璃村里,金天的声势之浩大,甚至超过了别地过年时的热闹非凡。 当足有三人高的圆木燃起明晃晃的火焰,早早换上家中最为昂贵的衣装的居民们旋即齐聚一堂,围坐在那团象征着秋瑟瑟的金焰,按照一定的节奏拍起手来,清唱起乡里的歌谣。 “夏日茫茫,天上朵朵云霞亮;秋风送爽,田中一片金黄黄……” “……琉璃男儿哟,俯身拾庄稼,琉璃女儿哟,抬手捡嫁妆……” 乡歌从齐唱变成对唱,又从对唱化作轮唱,就算是正牙牙学语的小朋友,也被他们的父母齐力于爽朗的笑声中给捧了起来,参加了那一场不论逻辑,不求歌技,只为欢愉的歌唱。 金天年年能够拥有那无比其乐融融的氛围,很多时候,都是由这个全场俱欢颜的放声歌唱所炒热的。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当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下一位的身上,并期待着接下来的他或她究竟会唱出什么样的歌词时,没有人会留意到,此时此刻,在那堆积如小山的金黄稻田前,竟不知不觉地出现了一道戴着天蓝色面具的修长身影。 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天外访客穿着蓬松如雪的衣物,只露出右脸的面具此刻正朝向远方的火光飞舞,纵使在深夜亦同样神采奕奕的眼眸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感激。 她缓缓抬起手,借着偶然飘飞的光晕,依稀可以看出其掌中的伤痕累累。雪白的粗袖轻飘飘地挂垂在她扬起的手臂上,却是由此在其额间带出一阵短暂的蹙眉。 尽管疼痛难耐,可她仍是咬牙坚持着把右手放在了那座由稻草搭成金山之上,感受着那稍显硌手的粗糙触感,隐匿在面具之下的嘴唇显出一抹僵硬的笑意。 “谁在那里!”恍然间,一声惊呼划破晚间的宁静,应声望去,见到的是一支由六位孩子所组成的“冒险队”,为首的那个大男孩约莫九岁,此刻正高举着火把,扬声叫道:“快报上名来!” 白衣并没有理会大孩子的厉声命令,只是抽出一捆稻米后便当机立断地转过身,闷头扎进了暗夜中的竹林,借助着深幽夜色的完美掩护,她很快就在孩子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实际上,那六个孩子当中,只有九岁的“大队长”才远远地望见了那袭白衣的存在,其他的五个同伴,非但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到头来还被男孩的一声呼唤给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挤成一排,全都下意识地缩到了男孩的身后,期间只敢向外探出小小的脑袋。 “麒…麒麟啊…你看到什么了?”扒着大男孩衣角的,是一位才刚刚开始换牙的男孩,正好从门牙开始换起的他,说话很是漏风,至于他嘴中的麒麟,自不然就是那个高举火把的男孩的名字了。 “我刚刚看到一个人,就站在客栈那里!”麒麟略带兴奋地高声说道。 “你是不是看错了啊…”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嘟囔着问道:“我们可什么都没有看见呢….” “绝对不可能,琳琳,我真的看到了那个人的,那人穿着白衣服,还摸了咱放在客栈门前的稻米哩!”麒麟一只手举着火把,一只手拍着胸脯打包票说道。 “啊,原来你们跑到这里来了。”这回响起的声音不再是小朋友的疑问了,而是一声更显低沉的男音。“不是一早就跟你们说好了不能乱跑的嘛?” 从背后追上来的男子无视了那些拥成一团的小孩子,只是径直走到麒麟的身边,一把拽过他手里的火把,又用单手把他轻轻松松地拎了起来:“走走走,回去了回去了,那边都要开饭了。” “爸!你放开我!”早先还是大队长级别的人物的麒麟,这会儿却是被那男子跟扛猪一样扛在肩上,至于身后那五个跟屁虫,此刻更是飞快地调转了各自的枪头,往那金焰飞扬的光明所在跑去,健步如飞,哪还有刚刚那畏首畏尾的样子。 “爸!我刚刚在客栈那里看到人了!” “是是是,看到人了,看到人了。”身材健硕的男子只翻了个白眼,很是敷衍回答道。 “我说真的!我真看到了!” “难不成这又是你的‘超能力‘?” “当然了!我本来就能在晚上看清很远的东西啊!你们怎么就不信我呢!” “相信啊,怎么不信,我们当然信你的啦。”男子摇了摇头,缓声道:“只不过现在,你要做的是吃饭,而不是往外面跑。” “你就是不信我!”麒麟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开始了奋力的挣扎。小孩子要是连牙齿都一并用上了的话,那么,在熟人面前,还真就没有他们挣脱不了的束缚。 “哎哟!”被咬得生疼的男子逼于无奈,只能将自家儿子放在了地上,没曾想那小子双脚才一落地,便是瞬间往反方向撒开大步,似箭般冲了出去。 “喂!臭小子,你跑哪里去啊!回来!” “我要证明给你看我真的没有看错!我真的在那个客栈前面看见了一个人!” “臭小子!” 第五百章 结束了 翻上不算陡峭的山坡,再沿着竹林一路下行,能够在夜间保持同等于白日的视力的小男孩一路上的畅行无阻,却是被此时的一脚踩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仅瞬间就化作滚地葫芦的小孩只来得及双手抱头,就匆匆迎来了天旋地转的视线,在此期间,泥土的气味一遍又一遍洗刷着他的唇瓣与鼻尖,连带起一阵疼痛的腥涩。 滚出一路烟尘的男孩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保持着四脚朝天的姿势,摔在了重归平整的草地上。他的右手弯出了极为骇人的弧度,恰像是藕断丝连般的手垂拉在一侧,泛起钻心的疼痛。 “啊……”麒麟挣扎着想要喊出声来,然而就算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那几近于席卷全身的痛苦仍是毫不留情地剥夺了他的呻吟。 “爸爸……”麒麟的眼角涌出无可抑制的泪水,混杂着脸上的鲜血一并淌入自己的唇瓣。四下无人的死寂,让正置身于幽暗中的他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曙光,就连始终萦绕在侧的蛙叫与蝉鸣都似乎已经抛弃了这里,只留下麒麟一个人,在紫意盎然的草坪中感受着绝望的飞速侵蚀。 “爸爸……你在哪……爸爸……”麒麟想要转过身,怎奈身体哪怕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折断的右手便会将其独有的抗议用痛楚的方式冲上男孩的脑海,逼着他必须要放弃那个不切实际的念想。 四周明明就没有风,可麒麟偏偏是感受到了那正正是来自于呼啸的寒冷,宛若无数根银针刺入灵魂的极寒冰冻着他的内心,将无底的黑暗覆盖在其心间那隶属于生的希望之上。 “爸爸….我错了爸爸……”直到亲身面临着那对于一般九岁孩童尚不知名的“死亡”威胁后,麒麟这才幡然醒悟,这才泪流满面。 不过,幽深中,又有谁会听得到他那已是姗姗来迟的忏悔呢? 也不知道在那苦痛的漩涡之中过了多久,当麒麟的意识趋于缓散,连带着眼瞳中的神光亦要逐渐消弥时,一声声由远而至的脚步声却是冲散了经由阴暗所编织出的静谧蛛网。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道身着青衣素袍的身影冷不提防地出现在了麒麟的视野范围内。 不知从何处来的男子留着利落的短发,夜色中的双眸虽然显得神采奕奕,但内里深处,却仍是给人一种仿佛缺少了什么尤为重要的东西的感觉,很是干净的下巴不见有任何胡渣,边幅修得一丝不苟。 男子背着一筐竹篓,生得千奇百怪的野菜将其中空间堆了个满满当当,当中还有不少仍对外散发着属于泥土的质朴味道。 “大晚上的,你一个小孩子,干嘛要一个人跑出来走夜路呢?”不知名的男子先是把手里高高举起的一小盏煤油灯挂在腰间,然后又从竹篓中取出一小卷纱布,一个石臼以及一小把名不见经传的野草。 “还不挑灯,如果不是我听到这边有声响才决定要跑过来看一看的话,你可就惨了哦。”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一小把绿茵中透出秋黄的草药丢入石臼,将其捣烂成糨糊之后又往里加了些从山涧接入壶中的溪水,兵贵神速地制作了这么些专门拿来应急用的草药。 而后,男子小心翼翼地向前一步,两只手在麒麟虽然惊恐却也无力表达的注视下,缓缓伸向了后者那向外折出了一个可谓是触目惊心的角度的右手。 “可能会有些痛,忍着点啊。”男子虽是将必然的后果以低声说了出来,但他那双如履薄冰的手,却迟迟不见有任何动作,只是来回盘旋在麒麟的右手周围,一直没有下手。 “欸对了,你今晚吃的是啥啊?”男子冷不提防地问了一句,反倒是让已经默默咬紧牙关的麒麟突然愣了那么一下,就在这个恍惚的瞬间,男子当机立断,仅消一瞬便已掰正了麒麟的右臂,而后更是迅速地为其涂药,包扎及固定,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到底也只是用了三次呼吸的时间而已。 等到麒麟终是从伤口处察觉到些许迟到了的疼痛之时,包扎早就已经全部完成了。 那草药仿佛天生就有止痛的完美疗效,不论是骨折前抑或是掰正后的剧痛,都几乎只是在一瞬间便已灰飞烟灭。 “好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两个月就能彻底恢复了。”青衣男子从腰包中取出一张手帕,用壶中溪水湿润了以后,还主动俯身帮麒麟擦去了脸上的污渍,等到后者可算是从狼狈之中全身而退后,青衣男子这才重新背上被冷落一旁的行囊,顺带搀扶起脚下仍显得有些踉跄的麒麟,又自然而然地牵着这个身高刚到自己腹部的小男孩的手,向一条竹林中鲜为人知的阡陌小道走去。 …… “儿子!”当多灾多难的小男孩在青衣男子的陪伴下重返村落时,率先迎上来的,便是他那早已心乱如麻的父母,尤其是当他们看见自家刚还生龙活虎的儿子,现如今却是绑起了绷带,一身上下褴褛不堪,还不时有血污浸染在衣物之上。这短时间内发生的多处变故,让孩子的父母变得更加揪心了。 孩子的母亲本想一把就从青衣男子手中抱过自己的儿子,然而还没等她走个两步,就被瞧出其动向的青衣男子连忙出声制止住了:“等等夫人,我知道你很担心他,我也理解你的心情,只不过他现在受了伤,还是不宜有大动作的呀。” 心急如焚的母亲在青衣男子的柔声点醒下,终是留意到了儿子那仅仅只能靠吊带才勉强固定在身前的右手,不过是一瞬间的对视,两行懊悔的清泪却当即顺着她的脸颊滚淌而下。 “夫人您其实不用太担心的,我已经帮他包扎好了,只要之后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很快就能恢复了的。”见有泪光涌现,青衣男子连忙“手舞足蹈”地解释道。 “谢谢,谢谢你。”母亲单手捂住隐隐泛白的唇瓣,向那位尚不得知其姓名的青衣男子啜泣着诉说起自己无以为报的感激。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谢的。”青衣男子笑呵呵地回应道,“现在我也把他给你们送回来了,没什么别的事情,那我就先回去了哈。” “兄弟,虽说俺是乡下人,没啥文化,但有恩必报这点事情,俺还是知道的。”麒麟的父亲大步向前,他的双眸仍缀有些许通红的颜色,只不过一直都未曾孕育出切实的泪珠。“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要不然就留下一起吃个饭吧?俺们这边虽然穷,但好吃的还是不少的。” “不用啦。”青衣男子展颜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婉拒了那位粗犷汉子简单而直接的好意:“不过就是个简单的举手之劳而已,用不着特意招待我的。” “这怎么行呢?”农里汉子有些时候很钻牛角尖,当别人待他们有恩时更是如此,所以粗犷汉子干脆就直接抓住青衣男子的手,俨然一副说什么也要请他吃上这一顿饭的样子。“你可是救了俺的儿子啊!” “真的不用了。”青衣男子的笑容略显尴尬,他还真不知道此时该如何脱身,毕竟汉子的初心乃是纯粹的好意,只不过来得稍微霸道了一些。 “孩子他爹,恩公说不定是还有事情要忙呢,他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吧。”正当青衣男子思索着究竟该用一个怎么样的借口才能金蝉脱壳之时,还是麒麟的母亲为他出声解决了这个难题。 “啊这……”汉子转过身,看了看贤惠的妻子,又望了望眼中无奈尚未来得及隐匿的青衣男子,略显苦恼地挠挠头,一番纠结过后,还是觉着老婆大人说得的确有道理,便放开了抓握着恩公的手。 “恩公。”母亲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玉制的发簪,轻柔光晕闪烁其中,带出一阵阵温煦。“还请您收下这个。” “欸欸额,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青衣男子连忙摇起双手,“这么贵重的东西,夫人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可这世上,就算是再怎么贵重的东西,它也远远比不了我的儿子啊。”母亲眼中满是坚定地将簪子递上去:“恩公,就请您收下吧,这样我们也会好受些。” 汉子看着那一根年轻时为了将之当成定情信物,而几乎掏空了自个儿七年多打拼所积攒下来的一切的玉簪,神色并没有流露出分毫不舍或难过,粗犷了这么多年的眼眸中,此时浮现的,却只有柔情。 夫人用双手将那根玉簪捧到青衣男子的面前,寸步不让。 “额…”青衣男子尴尬地扯出一抹苦笑,左右来回张望了一下后,这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郑重其事般接过了这根情意极重的玉簪,真挚道:“那就谢谢夫人了。” “我们才是要说谢谢的那个。”等到目睹着恩公将那枚簪子收入腰包,母亲这才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笑逐颜开地柔然道:“以后如果恩公还有机会路过我们的村子,随时都欢迎你来找我们的。” “一定。”青衣男子微微颔首,而后转向那个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小男孩,半蹲下来,递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嘱托道:“下次可别自己一个人到处乱跑了哦。” 说完,青衣男子站直身,向那对夫妻稍稍点头示意后,便只身一人遁入夜色的幽深,往那向来人烟罕至的竹林大步走去。 “原来恩公他是住在那里面的神仙啊!”目送着青衣男子远去,直至其消失在视野尽头后,这对土生土长的夫妻才异口同声地感慨道…… 竹林深中有一处高坡,四围没有任何植被,刚好能够居高临下地将整座琉璃村尽收于眼底。 此时此刻,一袭白衣就蹲坐在那个高坡上面,两只手撑在腰后,不发一言,只默默注视着村中逐渐趋于高潮的金光流转。 “哟。”恍然间,一声轻呼自边上的竹林中徐徐传来,不一会儿,一道青色的身影便已从中冒出脑袋。 戴着天蓝色面具的她转过脸,淡然问道:“怎么这么久?” “那孩子的父母一直想着要给我些东西好报恩,这么一来一回,自然就耽搁了一会儿咯。”背着竹篓的青衣男子缓步来到白衣身边,岔着腿,大大咧咧地坐下。 “琉璃村一直都是这样的呢。”白衣的语气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笑意。 “是啊。”青衣男子放下背上的竹篓,顺带从自己的腰包中取出了那一枚做工不算精细,但却情意满满的玉簪。“推来推去,他们最后给了我这个。” “挺漂亮的。”白衣只是侧目瞄了一眼,便下意识地敷衍道。 “就这样?没别的想说的了?” “不然你想听我说什么?” “当我没说。”青衣男子嘟囔一声,把握住簪子的右手抵在膝盖上,眼神渐渐凝向远方的飘摇热浪。 又是一阵子的寂寞无声。 “都结束了呢。”再度破冰的,是来自于青衣男子的悠然喟叹。 “是啊,都结束了。”她一边说着,视线又一边情不自禁地飘向了伫立在琉璃村头的客栈废墟。 在她的右手边,一捆金黄色的稻米伴着那一盅盛满古井清水的陶壶,正静静地躺卧着。 第五百零一章 凌晨 载歌载舞的欢声笑语随风起,伴着扶摇的秋爽拂至山坡,轻掠过两人耳畔,扬起质朴却又能够深入心扉的欢愉。繁星之下的青白衣就像是这广袤人间出尘而又脱俗的观测者,与四边纵使寒霜瑟瑟却照样苍翠挺拔的竹林如出一辙,他们默默地欣赏着远方的盛大晚会,彼此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会心的微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那璀璨的金焰总算是耗尽了它所独有的热情与不羁,在至始至终都如大山般的深幽夜色中徐徐败下阵来之后,天地间的一切事物,就又仿佛独独抛下了他们这两个仍然睡意全无的家伙,径直奔往幽暗深处的寂寥。 此情此景,一如二人不久前在竹深处的木屋中接连大梦初醒时,所迎面而来的绝对宁静。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么?”就像是约定好了一样,两人在同一时间开口,诉说着完全似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问句,语气之中点缀着的关切更是挑不出哪怕一丁点的不同。 同样的话语撩拨起两人的对视,男子凝望着白衣脸上那张隐藏了很多故事的面具;女子注视着青衣那对锋芒不再的深邃眼瞳。两人都不再是曾经那个能够坐在台前,一边享受着醇厚米酒,一边畅谈各自理想的他或她了。一把火焚尽了当初的所有,却又让他们得以于灰烬中涅槃重生,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态,去看待人世间的一切,最重要的是,去认认真真地正视彼此。 “不回去了。”又是完全相同的时间,又是异口同声的答案,只不过这一回,青衣与白衣在语气上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分别。在前者那聚而不散的真挚微笑中透露着一种豁达的释怀;而后者的黯然垂首却又隐隐揭示了别的什么东西。 白衣下意识地举起自己刚生出洁白的手,却又在即将触碰到自己脸上的面具时骤然停顿,一番思前想后,还是无言地垂下了自己的右手,轻置于草坪之上。 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青衣男子略略抿嘴,显而易见的欲言又止最终化作实际的行动,将自己的身体缓缓挪到了白衣身边,又将大大咧咧的箕踞换为正经的盘腿。 “放心吧,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陪着你的。”千言万语在此刻终是汇成落俗而真挚的柔声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尽管这个时间可能会很长,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年,但我始终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白衣刻意从男子的怀抱中让开了自己的身子,一如白纱般的衣裙为之罩出了形似将自己隔绝人世的囚笼。 “丹青…我…”白衣单眼噙泪,侧望向那张诉说着满满真诚的成熟脸庞,虽是极力咬紧了自己的牙关,却仍是无法将那欲要脱口而出的遗憾与无奈扼杀于摇篮之中:“你还是走吧…你好不容易才从那里回来了…没必要为了我而抛弃你一直以来的理想啊…” “这就是你一直想说的?”借助三生万物而让灵魂得以重回人间的李丹青稍稍长大了自己的嘴巴,无所遁隐的讶异很快便被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苦笑所取代:“我还以为是别的什么大事呢,吓我一跳。” “掌柜的,你觉得,我一直以来的理想,是什么呢?”李丹青挺直腰板,又主动向同样是死里逃生,却在表面上远没有李丹青那般幸运的诸葛柔倾前身体。 “难道不是…” “行了,不用说了,你已经走错方向了。”李丹青扬手打断了诸葛柔的疑惑,然后又以平静的口吻自答道:“我这一生,与两个人息息相关。第一个人,让我下定了要到江湖里闯一闯的决心;而第二个人,则为我的决心赋予了最为根本的意义,使之不再是空洞而飘渺的所谓年少轻狂与满腔热血。” “是的没错,我曾经的理想,的确是想做一个像我大伯那样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李丹青仰望满天星辰,眼中很快便燃起了无限憧憬的神韵:“那个时候,我也是在一个跟这里差不多的山头,见他一剑斩江截流,当时我很兴奋,兴奋得甚至一脚就把我身边的书箱给踢到了河里,转手就从侍从那里抽了一把剑,兴致勃勃地进入了道阻且长的江湖路。” “一路以来的摸爬滚打,我的确是学到了很多东西,也掌握了很多的心法技艺,我的修为也一直都向着我的目标稳步提升着……” “那就去啊!就算你已经没有了那些修为,但凭借你的记忆,想要恢复以前的能力不是很简单吗!何必要为了我这么个废人…” “因为你就是那第二个人!你就是我的意义!”李丹青斩钉截铁地说道:“正是因为你的出现,才让我得以突破瓶颈!正是因为你的存在,我那充满迷雾的修行路才有了明确的方向!” “诸葛柔。”李丹青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女子的耳朵,使她那正有泪花不断绽放的双眸必须要与自己四目相对:“自我们相遇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是我心中的唯一了。” “丹青……”李丹青的话精准无误地戳中了诸葛柔内心那最为柔软且脆弱的地方,霎时间的泪如雨下恰是那最为柔情的证明。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么?”李丹青用大拇指轻轻地扫去诸葛柔眼角的泪珠,虽是越扫越多,却仍是乐此不疲。“别忘了,那个时候我也包得跟个粽子一样,比你惨多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之后还不是照样生龙活虎的?”李丹青的双手在不知不觉间移向了诸葛柔的面具两侧,动作极其轻柔的五指向内缓钩,拿住了天蓝色面具的最边缘。“所以,我相信你也一定会恢复的。” 他将双手如履薄冰般向后慢撤,缓之又缓地摘下了那张掩盖着触目惊心的伤疤的天蓝色面具。 白皙不复,取而代之的,是一路延伸至脖下的褐色褶皱,这一寸寸堪称骇心动目的伤疤破痕,正以无言透露出那非常人所能感同身受的,烈火焚身时的痛彻心扉。 就在瞬间便已映入眼帘的伤痕却没能让一直深情注视着诸葛柔的李丹青表露出任何异样的情感,那清澈无比的眼瞳依旧纯粹。 “还是一点没变嘛。”李丹青温柔如水般轻声道,而后俯身,不迅不急地靠向了诸葛柔的唇瓣。 她明明知道自己只要是躲过了这一吻,便能让自己已经下定了的决心得到贯彻;她也明明就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进行闪躲。只不过,哪怕是到了最后一刻,她也没能狠下心来。 徐徐闭上双眸,她迎来了唇前带着些许刺痛的温热…… 竹上有客在此时自半蹲中从容不迫地站起,仅是单脚踏住纤细竹竿的他保持着沉默,面无表情地回过身,右手只是微微起扬,一只雄鹰当即划空而至,稳稳踩在他的前臂上,恰如鱼钩般锋锐的鸟喙粉饰着夜霜。 男子喂了小半只野兔给那横贯长空而来的雄鹰,在它正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时,他顺带将那早就已经写成了的书信封入信筒,慢条斯理的动作暂告一段落时,鹰隼刚好也吃完了属于自己的那餐晚饭。 “去吧。”他稍一挥臂,雄鹰便立刻振翅而飞,如离弦之箭般冲入云霄,仅须臾便以实际行动完美诠释何为神出鬼没。 “好好休息一下吧。”不知名的来者再次侧身望向就在不远处的你侬我侬,轻轻颔首后,便自高杆上一跃而下,于苍翠中抹除了自己曾存在过的痕迹。 天刚一蒙蒙亮,已经在同一个话题上闹腾了整整七天七夜却仍不会为之厌倦的南溟京畿就又一次闷头扑向了那个几乎震惊了全国上下的消息。 不论是着正装捧玉笏入殿的朝臣,抑或是刚敞开大门,还没来得及扯嗓吆喝的商贩,还是坐在茶楼前举饮壶中清茶的客人,凡是视线所及,所有人都无不在热烈谈论那彩雀的盛大回归。 在一间有着皇帝亲笔赐名——雍容的茶楼里的角落位置,此时坐了三个人,一男二女。他们就好似天生与周围那些逐渐变得热闹非凡的讨论氛围格格不入一样,自打入座后,除了跟店小二要了几笼包子之外,就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坐在靠窗位置的女生留着一头柔顺至极的银发,犹如晚间挂于天际的银河般对外散发着熠熠闪光;而另外一名女子则同样生得亭亭玉立,那张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脸上此刻正洋溢着专门为了那美味包子而生的满足神韵。 至于二女对面的那位男子,依旧是一袭一成不变的紫衣加身,双手在桌上十指相扣,抵住了他自己的下巴,刚刚好为他的沉思提供了一个暂时的平台。 “这个包子好好吃啊,雪儿,要不要尝一下?”紫熏还是不太会用筷子,这一点单从那已是攥成拳头的右手就能得知。 “哦,好,我试试。”雪儿向紫熏微微一笑,在动筷前,先是用左手将右边衣袖拂至肘间位置,这才不慌不忙地从笼中夹起一个体型较小的肉包,移至嘴边细细品味。 “鸣羽,你也试试吧?”已是完美融入宣传者这一角色的紫熏转过身,冲那一脸惆怅的江鸣羽展颜笑道。 “不必了。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的,我一会儿再吃。”江鸣羽婉拒了紫熏的好意,旋即又再度陷入了忘我的沉思。 第五百零二章 寒栈 南溟的帝皇当真是一言九鼎,不光是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完美诠释了何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反倒还向那些本该在城门前就与自己分道扬镳的家伙谨以双手奉上了弥足尊贵的地主之谊,在姜乐冥一行人之前将己身身段放得极低,就好像从来都没拥有过帝王的头衔一般。堂堂一介南溟君王,却在名不见经传的外人前摆出极尽谦卑的态度,当是时,哪怕是其身旁的亲卫,也难免有些看不过眼。 尚未被人认出来其六殿下身份的姜乐冥本来是想让江鸣羽带着雪儿先离开这个表面平静,却谁也无法担保得了其下不是暗流涌动的是非之地,江鸣羽最起初的想法与之不谋而合,奈何这个于无言中达成的共识,到头来,居然是被银发给亲手破开了。 然后,他们就一起进了南溟京师,这座雪儿曾几何时,只在茫茫人海中匆匆望上了一眼,便再也没有来过的偌大城池。 曾踏足的码头仍是一副热闹非凡的景象,往返世界各地的船只照样络绎不绝,像是完全没有受到那场“秘密之战”的影响;大街小巷中,锦服华裳的照旧钟鸣鼎食,带着一票子小弟于云雨之乡自由穿梭;棉衣素袍的如常铺开自家的店铺,或卖力吆喝,极力推销着自家的产品;或沉默不言,希冀着哪天能够出现一位有缘人,能够在这茫茫尘世间慧眼识珠。 除了只是单纯而无力地换了另外一批人外,这里的一切几乎都与雪儿脑海中的朦胧印象一模一样,乍看下,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进步。新王登基,对于这个早将奢靡与悬殊刻入骨髓的京师,似乎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不过,人逢在世,总有几次会草率地戴上那副先入为主的眼镜,或有心或无意地抹去某些切实发生过的细微变化,再让内心中固有的偏见拔得头筹,将“那个曾经”再一次勾勒出栩栩如生的景象。 是的,南溟京师内的贵族仍旧张扬跋扈;是的,南溟京师内的穷人仍旧有苦不敢言。但是,近些日子以来,已是多年势成水火的两者间,确确实实是多出了很多调和的可能,令那原本可谓是深不见底的沟壑,逐渐出现了缝合的痕迹。 曾经那些只会对贵族点头哈腰,对平民不屑一顾的官兵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铁面无私的明吏于大街上仗剑而行;那些曾经为上层所垄断的生意,近日已是逐渐多出了质朴的面孔。 对于穷人们来说,曾经那些随时都有可能缠绕到自己身上的阴霾,终致万劫不复,现如今已被破晓曙光缓缓驱散;对于富人们来说,曾经那些借着天高皇帝远就能胡作非为的桀骜不驯,已被凌烈的寒风从骨上剔了下来。 只不过这些潮流尚未将整座京畿尽数席卷,更何况,但凡是有光明生长之所,则必有黑暗的滋生,而再一次登临京师的雪儿又刚好撞见了基本与当时如出一辙的一幕,如此一来,南溟的观感会每况愈下,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但就算是这样,雪儿也不愿意听从江鸣羽的苦口婆心,选择先出京畿,等时机成熟后再把姜乐冥救出来;毕竟等待已经让她失去了很多东西了,在她的生命里,许多人的不告而别,基本都是以好言相劝的“等待”作为起点的。 险些因好言相劝而把嗓子说到冒烟的江鸣羽满眼无奈地看着那个表面上正静心享受着美食的雪儿,感受着她那早就已经把自己彻底出卖的气息波动,单手轻捧唇瓣,掩住了自身柔然的叹息。 “哼。”当江鸣羽的注意自沉思中猛然回神时,传入其耳畔的,是一阵夹杂着闷哼的来势汹汹的脚步声。 也不用江鸣羽主动起身迎接,两位径直走向自己的老人就已经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其身侧早已备好的空位上,尚且还能维持平和心态的光头老人坐在长眉与紫衣中间,以左右逢源的泰然气色,默默调节着后两者间那几近于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两位前辈。”江鸣羽侧过脸,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邓夙启那张仍能保持慈祥面色的沧桑脸庞。 至于愤懑两字都已是刻在脸上的孙鹰谲,则是大袖一挥,一把便从路过的店小二手中抢来一盘完整的茶具,自顾自地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举之一饮而尽。 “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的店小二正准备要贯彻何为初生牛犊不怕虎,去向那长眉老人讨个说法来着,却见三两块拖着彗尾的碎银纷然而至,稳稳地落到他的手中。 “抱歉呐,我家长辈脾气不太好,还请见谅。”刻意将身体压前的江鸣羽向那店小二投以歉意的微笑。“那些钱就当我们买了这壶茶吧。” 店小二先是看了看手里那货真价实的银子,眸中星光一闪后,又瞪了那个完全是目中无人的长眉老人一眼,这才在脸上挂起心满意足的笑容,若无其事般哼起小曲,慢慢悠悠地转身离去。 “江小弟破费了啊。”正唱红脸的邓夙启耸了耸肩膀,苦笑道。 “没有的事。”江鸣羽边缓缓摇头,边拾起向来都被冷落在一旁的木筷,将其于桌上一个叠一个地摆出稳稳当当的十字。“对了,两位前辈这次可有收获?” “有个屁的收获。”孙鹰谲将茶杯狠狠地拍在桌子上,这一声雷鸣巨响仅在瞬间便迎来全场瞩目。 “哎呀呀,你看看你,有老年痴呆了吧,快放下快放下。”邓夙启连忙站起身来,佯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一边摁住孙鹰谲的右手,一边转向普罗大众扬声致歉:“抱歉啊抱歉,我老朋友就是容易大吼大叫的,各位不必在意,不必在意哈!” “邓夙启!”孙鹰谲本想喝骂那个不知何时戴上伪装的老朋友,然而这种想法,却是被后者抢占了先机。 “行了,别把事情闹大,这儿毕竟是别人的地盘,要是真闹出事了,咱们就更难把师兄救回来了。”邓夙启刻意压低声线,俯身在孙鹰谲的耳边厉声道,待其可算是在一声冷哼后缓缓沉下了澎湃的心性,邓夙启这才重新坐回位置,转而面向江鸣羽,轻叹过后,将二人于城内的所见所闻为之娓娓道来。 “外松内紧,整座城都是这样。尤其是在临近皇宫的地带,在隐于暗处的练气士的帮助下,那边完全称得上是滴水不漏,别说人了,怕是连一只苍蝇飞进去,都会在第一时间被那些人所察觉。” “所以第一种方法不行啊…”江鸣羽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仅以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低喃道。 “至于每个进入皇宫的人,都必须要有一张御赐的金纸做证明,而如果没有那张纸而擅入禁地,便是重罪。”邓夙启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卷灿金色的至高象征。 这卷金纸瞬间点燃了在场众多人心中的希望,奈何邓夙启很快便以实际行动剿灭了那个才刚刚冒起青烟的希望之火。只见老人不迅不急地铺开了那张金纸,霎时间,密密麻麻又歪歪扭扭的墨色小字悉数映入眼帘。大至官位,细至祖籍,各式各样的资料都被硬生生地塞进了这张不过才两只手掌大小的金纸中。 “正如你所见,我们就算是能够偷到那些金纸,也完全无法自证身份,想要借此光明正大地进入皇宫内,无异于痴人说梦。”邓夙启拿起这卷手抄本,将之揉成一团,丢进了自个儿的口袋里。“而且冒充别人身份,在这儿就是实打实的死罪,是完全可以先斩后奏的那一种。” “第二种也不行啊…”江鸣羽的额间不自觉地滚下一滴晶莹的汗珠,思前想后却仿佛都只是在死胡同里兜圈子的他,终是哀声作长叹,有些颓然地靠在一边的墙体上,怅然道:“那我们总不可能直接硬闯吧?” “之前不是没有过。”邓夙启一本正经地接话道:“但都没一个是能好死的,要么就是被万箭穿心,要么就是被当场大卸八块,那些被生擒的,死得更惨,还有一个被拢共二十二根长矛穿体而过,直接给钉死在城门示众了。” “得得,前辈,我刚只是在开玩笑而已。”江鸣羽连忙抬起手,示意邓夙启噤声不要再说下去了。 “那这么说,我们好像就只能等姜天亲自把姜乐冥给送出来了啊。”才刚刚收拾好情绪的江鸣羽又顿感无能为力油然心生,为此,他只能径自喟叹。 “如果不是你,我们早就出到亚土大陆了,哪还有现在这么些破事!”也不知是怎么绕过邓夙启那座高山来到江鸣羽跟前的孙鹰谲攥握着紫衣衣襟,悍然施力,将其轻而易举地从木椅上拽了起来。 “前辈,这也不能都怪我啊。”现时正双脚离地的江鸣羽被迫只能斜视那个纯粹只是需要找一个人来发泄满腔怒火的长眉老人,哭笑不得地说道:“姜乐冥本身是什么性子,前辈您又不是不知道。李丹青那边出了事情,他又怎么可能会袖手旁观呢?” “可结果呢?”孙鹰谲咬牙道,那龇牙咧嘴的力度,给人一种随时都有可能咬碎牙关的错觉。“你们把他救回来了么?” “可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不是只看结果的啊。”江鸣羽渐渐收敛面上的表情,眉宇间的神韵连带着语气一起,渐渐转向冰冷所在。“要是一切都以事情最后的成败作为定夺关键的话,您认为,这世界上会有‘成功‘这么一说么?” “混蛋……”孙鹰谲的左手恰如电光一闪般掠至高空,眼看就要砸在江鸣羽的脸上了,却是在千钧一发的瞬间,为冥冥中的无形之力所束缚,顷刻凝滞于半空中,更是寸步难移。 “江叔叔说得没有错,对于姜乐冥来说,朋友间,不论是谁遇到了困难,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雪儿的异色双眸燃起璀璨光晕,由此牵出秋风瑟瑟,在屋内鼓动起银发的飘摇。 “那是他的选择,如果你有任何意见,就跟他说去,别找江叔叔撒气。”犹如从万丈深渊中攀爬而出的低音回荡在客栈中,竟是为在场所有人带来一种宛若置身于隆冬时节的酷寒之感。 第五百零三章 到访 面对着那名长眉老人,身为晚辈的雪儿的语气不仅仅斩钉截铁,当中更没有留有任何斡旋的余地,绘之以纯粹的不满裹挟冰冷,迫使老人把被其高举入空的江鸣羽重新放回地面,渐凝出不亚于四围酷寒之意的深邃眼瞳分毫不让地望向了那犹如天仙降世的身影,一直垂向地面的五指在晕染环伺下微微启张。 “孙鹰谲,你想干什么?”当事态剑拔弩张,一直都只是扮演着徘徊于边缘的烂好人的邓夙启终是横插一脚,以满是沟壑山河的右手强行压下长眉老人那已然披上华彩羽衣的左手。 “哼。”长眉老人先是瞄了眼神情肃穆的邓夙启,然后才慢慢舒出一口清气,由此抑制住了内心将要井喷的怒火。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他并没有重新坐回座位,只是更为豪放地举起茶壶,将壶中仍是滚烫的茶水一股脑地灌入嘴中,待茶香见底,他便一把将那陶瓷制的茶壶摔在地上,砸出一声清脆的砰然。 老人转身迈步,一路的行云流水。 “喂喂,你干什么……啊…….”期间有人险被孙鹰谲直接撞倒在地,才稳住重心,准备返身向其讨个说法的时候,就见老人正以一对阴森至极的眼瞳死死地盯着自己,差点没当场被吓个魂飞魄散,冷汗直冒地愣在原地,半晌不敢多说哪怕一个字,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行事颇为霸道的老人悍然出门去。 “他很看重师兄,之所以会有今天的表现,也不过是一时失智所导致的意气用事而已,还望各位不要放在心上。”被迫只能为孙鹰谲擦屁股的邓夙启拍了拍自己光秃秃的额头,语气稍显无奈地缓声道:“毕竟,比起我而言,他从剑圣身上得到的启发与帮助要更多一些。剑圣离开以后,他自然而然地把师兄当成了报恩的对象,他很害怕师兄会有一天像剑圣那样,所以……” “没事的没事的,我很理解孙前辈那种焦急的心情,所以不要紧的。”江鸣羽一边微笑摇头,一边扬手拂出浅淡的氤氲,用以掩盖那些还来不及全数退回雪儿体内的星光,使她在人潮中不再那么显眼。“更何况,孙前辈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其实不用刻意顺着老夫讲下去的。”邓夙启朗声笑道:“我还没有到连心都已是老眼昏花的程度,这点事情,我还是看得明白的。” 一边说着,邓夙启一边缓缓起身,废了好一番功夫才令那略显佝偻的背影重新变得挺拔如松。伸了个懒腰之后,老人这才从袖中里取出一小袋褐色的锦囊,将之郑重其事般递给了还有些一头雾水的江鸣羽:“里面的东西听别人说还挺重要的,你有空就研究一下吧,我得先去追那老头子了,省得他一会儿在外面闹事。” “行。”江鸣羽稳稳接下那或许会是金玉其中的褐色锦囊,过手便将其顺入向来都与自己形影不离的腰包中。递与收的前后过程显得无比自然,加之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就算桌上四人已成全场焦点,也没有人能留意到那锦囊的交接。 “你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更久些,很多事情我相信你也知道是不宜在人前展露的。”临走前,邓夙启主动俯身,将其原本就很是沧桑的声线再度压低几分,语重心长地说道:“雪儿的事情……” “放心吧。”谈笑间,江鸣羽已在指尖染出墨黑色的流光,下一秒,氤氲就好似黑夜的一道雷霆,瞬间便扫过在场众人的眼帘,幽深所及,所有人都只觉得脑海顿时为之一空,待到眼前再度澄明之际,不光是那位光头老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与之一同消弭的,还有关乎于凝望的“意义”。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桌显得普普通通的客人,那位紫衣虽然的确是气宇不凡,但这样的人在偌大的南溟京师中,不说是遍地开花,也绝不会像昙花般成为稀世珍宝,至于那两个女生就更是如此了,毕竟这儿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完全找不到那渐被浓雾所笼罩的意义,人们很快就投入了生活习惯的怀抱。既有粗犷的江湖汉子在一大早就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又有儒雅的骚人借着清茶大侃诗文,还有些悄然潜入人堆的隐客,拖着饥肠辘辘的身躯,在芳香中寻觅着食物的可能…… 一家小小的客栈,已然融汇了社会中所有人文的缩影。 如愿以偿地化身成为边缘人的江鸣羽回神看向那个竭力抑制着喘息欲望的小女孩,眼泛柔然地于桌下递出一掌春风,自雪儿的身外顺理着其内里的跌宕起伏。 “你其实没必要那样做的呀。”江鸣羽神色温和地说道:“你明明知道那个孙前辈纯粹只是在装腔作势而已,压根就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干嘛又要强行催动灵力去闹这么一出呢?以你现在的状况而言,你体内的每一点灵力都来之不易,就这么一下子全都抛出去了,怕是又要花上三四天的功夫才能完全恢复过来了。” 好不容易才在外力的帮助下调顺了那在喉中一直不上不下的灵力翻滚,雪儿当即闭上双眼,如释重负般长呼一口气,等到异色的双眸再度重现人间之际,当中的神韵光辉已然消逝了大半,虽坚定犹存,但却无法抑制住黯然的蔓延。 “看不惯。”等到心跳与呼吸双双趋于平和后,低下头,索性直接趴到桌子上的雪儿嘟囔着给出了她那容不得江鸣羽作任何反驳的答案。 “这个…”江鸣羽颇为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眼神稍稍瞄向一旁两耳不闻窗外事,唯独对包子情有独钟的紫熏。眼看后者表现得一脸陶醉,江鸣羽旋即笃定,现时的紫熏,必然是指望不上了。 “唉……”江鸣羽幽幽然举起盛着已然凉透了的茶水的瓷杯,用牙齿咬着杯角边缘,借此将之固定在唇瓣前。江鸣羽一边感受着清流在唇前来回涌动,一边又在心间怨声载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率先为南溟京师拉起白日帷幕的,正是那访客络绎不绝的码头。整个泽西州上,码头的数量屈指可数,而水深,纵横,宽度等等条件像样一点的码头,更是少得可怜。除却本身就与泽西州相毗邻的亚土大陆外,其余两州的人要是想坐船到泽西州来,他们的首选,十有八九都会是南溟京师里这座在新皇登基后,特地更名为“花渡”的码头。 因为几乎汇聚了全部到访泽西州的访客,这才让花渡呈现出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能热闹非凡的超然景象,当中很多都是往来做生意的商贩,就像是白家主城内的王宝殿,其家主便是这儿的常客。 向来都是以自身利益为重的商贩,其中大部分的人自不然会将许多事情全都置之不理,对于他们来说,人活在世到底也只为谋财,打不打仗什么的,他们才没那闲工夫去理会。 也正因为如此,哪怕是天灵与南溟两国交战的期间,往返泽西州与行天大陆的船只也只是相应地减少了一点点而已,完全没有停运过。 既然那场大战现已落下帷幕,原本一些因为喜欢避祸就福的商人也都纷纷重新拾起了被奚落在侧的财路,载着满船的货物,巴不得要在汪洋上风驰电掣,一股脑地冲进南溟帝国中。 商船偶尔也会赚赚不过蝇头小利的外快,就像是在尚有余力的情况下,接一下想要去往别的大陆的游客,这样横刀夺爱,抢占游船生意的事情哪怕时至今日,也可谓是屡见不鲜。 今天上午,第一班撞碎平静湖面的,是一艘装载着各式行天大陆独有矿物的商船,除开包含商人在内的一班水手外,还有约莫二十位旅客借着东风一起来到了这片对他们而言,算是仇意未消的陌生大陆。 二十人中有一位穿着质朴的粗袖黄袍,头上还戴着一顶草帽,宛若瀑布般垂在身后的发丝乌黑透亮,若是单看背影而不望其满是沧桑的面庞的话,兴许真的会有人将其修长的身形与一般女子作出对等。 他自上船以来,便一直宛如木头般伫立在船头,于数日以来的航行中风雨无阻,水手们从来没见过他吃东西,也没见过他说话,每一次的偶然观望,他永远都在眺望远方,日复一日。 哪怕是等到船只靠岸,货物都快要被卸干净了,他也始终不移寸步,直至商人实在看不过眼,主动上前搭话后,黄衣男子这才像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迈着极度僵硬的步伐,缓缓走上了这片意义非凡的土地。 环顾四周的热火朝天,黄衣就像是彻底的异类,徘徊在未知的土地上,全然不知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愣了很久,当一直都像是木头一样的黄衣看见了某个客栈的轮廓之后,他总算是呼出了落地后的第一口气,迷茫的双眸中,亦是渐渐有了神韵。 第五百零四章 一窥南溟 饶是一家客栈都有鱼龙混杂,更别说是出门后当即便会映入眼帘的偌大城池了。这座国祚仅次于行天大陆的天灵帝国,于泽西州矗立长达千百年的南溟帝国,在数不清的岁月流转中,早已融汇了泽西州各地的文化,俨然以一副大熔炉的模样,横踞在历史的长河中,于现世起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光明中必有黑暗滋生,幸福中当有伤痛生长。即便南溟帝国的发展纵观世界亦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仍是依仗帝制立于人间的国家,也无法根除那些建国以来便已存在的贫穷。绝非完人的帝皇自不然无法像一个尽职尽业的保姆般,于小家中面面俱到,历任的明君所能做到的,无非是竭尽所能地为臣民提供流动的机会,仅此而已了。 所以,京师国道上会有疯癫之徒箕踞在街角巷口,会有褴褛之辈瑟缩在竹篓框内,会有贫穷之人就因为一个包子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些事情在襄阳城内,哪怕是在新皇登基之后,也屡有发生。 在这些人之中,偶尔多出来一个身着黄袍,并且胡子拉碴又双目无神的男子,也不算是有多么惹人注目。他走在路上,充其量也只是换得一些颇为呵护自身羽毛,生怕其为之掉价的贵族们的“敬而远之”罢了。 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刻意去理会或者去捉弄这么个疯疯癫癫,又浑身脏兮兮的家伙,除非是他率先蓄意挑起了来自于旁人的白眼与愤恨。 而事实也恰好正是如此,纯以实际行动证明何为目中无人的黄衣就像个认死理的偏执狂,偏偏要在大街上走一条笔挺的直线,还不管路线上究竟有没有其他人,反正就是一路的横冲直撞,若是有人迎面而来,他亦是不为之避让分毫,而是闷头冲了上去,仰仗着他那乍看瘦弱,实则尤为健硕的身躯,掀翻了一个个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的无辜路人。 “喂!娘的,你会不会走路啊!”被撞倒在地的路人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从地上匆匆爬起来,原意只想讨个说法,怎奈才刚一站起身,那原先还在视野范围内的黄衣男子,早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无可奈何的路人遥望着那愈发显得渺小的背影,腹中苦水俱化为此时此刻萦绕在彼此嘴中的谩骂,骂骂咧咧的路人揉晃着肩膀与胳膊,沿着反方向迈步走去,很快便重新投入了日常的生活之中,只不过,比起往昔,今日他们的脸上倒是无可避免地多出来几分愤愤不平。 当然,在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京师,黄衣认准一路走到黑的鲁莽必然不能一帆风顺。撞倒了未有官名加身的百姓,后者也只不过是会在背后骂上个几句而已,但要是迎面撞上了一位达官显贵的贵族子弟,这样引来的麻烦,可就不是单靠加快步伐便能从中脱身的了。 新皇登基着重法治,这一点人尽皆知。虽然不曾明言,但所有人基本上都看得出来,那厚厚一摞的法则规条,当中大部分,无疑都是冲着制裁那些有恃无恐的贵族子弟去的。 但就算是这样,到头来,如果是其他人先主动向贵族们寻衅滋事的话,那么,再怎么严明的法则条文也很难管得了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了。 “喂喂。你没长眼睛么?”所以,有侍从很快便从背后径直抓住了想要故技重施的黄衣肩膀,将其强行转了个半身,以便面向那个险些被其掀翻在地的锦衣男子。 那名由四个侍卫宛若众星捧月般簇拥在正中央的男子身披象征着南冥国中除开国姓之外,便是数一数二的第五家族的华服,顶上由第五将军于朝中坐镇。 先皇驾崩于别国疆土后,曾被誉为朝中两大猛虎的诸葛家与轩辕家由于各怀野心的缘故,因此得到的制裁使他们的地位分别不复往昔盛况,如此一来,原先一直都被压了一个头的第五家族,倒是借着第五静雨受到新皇重用的东风而迅速崛起,很快便在洗牌后,成为了朝中的大家族。 第五之所以能够在这个尴尬的时间点夺得堪称是烫手山芋的首席之位,除了在朝的第五静雨深得陛下信赖之外,其家族本身就保守且遵纪守法的行事风格亦是绝对绕不开的一环。 正是因为拥有着那可谓是有口皆碑的名声,这么一个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害群之马出现过的家族才能在短时间内稳稳坐上首席的宝座。 其实早在黄衣回身的瞬间,其掌间便已闪现出深邃的光晕,若果不是那衣着华丽又握着全开纸扇的少爷将扇子啪得一声收成一线,并在同时扬出淡然之音,那个抓握着黄衣肩膀的侍从怕是就得当场飞进一边的高阁了。 “算了算了,阿星,我这不也没什么事嘛。”两边耳垂都吊着淡青色挂坠的小少爷冲着那个正义愤填膺的仆人挥了挥扇子,也没等后者说出那个即将脱口而出的“可是”二字,乌黑瞳孔中满是轻柔的小少爷冲他摇了摇头,启齿以如玉般温润的口吻,轻声道:“人家走得那么急,说不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忙呢,就不要耽搁人家了。” 名为明熙的第五少爷将息事宁人的韵味悉数融入话语之间,尽管他那如春风般温和的口吻听不出半点属于命令的居高临下的既视感,但这么一句轻柔,对于那个被少爷唤为阿星的仆人而言,就已经足够让他将心中的愤懑全数憋回了。 垂暮眼帘中不见有多少神韵的黄衣徐徐转身,以正眼打量起那位锦衣男子,后者对此怡然不惧,反倒还主动朝着前者轻轻颔首,儒雅随和尽显于言表,由此,他甚至还换得了黄衣自上岸后第一句无比沙哑的话:“多谢。” 仅是电光一闪,黄衣就已将掌间的炫光尽数收入某处无名的角落,返身续步,虽是一如既往的风驰电掣,但却在冥冥中隐现出此前还不见得有的礼让。 属于第五明熙那一行人的目送仅仅只维持了一瞬,那总算拾回部分神智的黄衣速度便是不减反增,迅捷的身手使之得以于车水马龙中轻轻松松地来去自如,只在人前留下些许潇洒的残影。 “好快的速度…”原先还在为自家少爷打抱不平的阿星,现如今却是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怒意未消的语气中还顺势多了几分呆滞。 “下次可别那么冲动了。”第五明熙将折扇收入袖间,稍稍拍了拍阿星的胳膊:“不然啊,总有哪一天就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应了那句老话,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啊?”阿星眼中闪现出不解之情。“虽然那家伙速度的确是很快,但论实力,也不见得我会差他多少啊。” “就是随便说说而已。”对于阿星那流于言表的实力自证,第五明熙只简单地一笑置之,显然是没打算把话给直接说明白。 “我跟您说啊,要不是少爷您拦着我,我指定要跟他打一架才是,这人实在是太嚣张了。”阿星撸起袖子,收起眼神当中才显现的呆滞,整个人亦随之重新变得意气风发起来:“而且,跑得快在我这里,可代表不了什么呢。” “你呀你,我总有哪一天得找人来收拾一下你才行。”看着这个侍从当中最喜欢招惹麻烦事儿的阿星,眉头锁紧的第五明熙只能是倍感无力地长叹一口气。 “嘿,少爷,你还别说,我真来者不拒!谁来跟我打架我都欢迎!”阿星咧嘴一笑,当中的自信满满显而易见。 “一会儿我动手抽你。”第五明熙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把那把折扇重新抽了回来,反握着拥有墨染的那一边,将扇柄当头敲在阿星的脑门上。“怎么样,跟不跟我打?” “打!怎么不打!我就站在那让少爷您打,打到您不想打了为止。”尽管是阿谀奉承的谄媚,阿星却仍是能以一本正经的态度朗声回答道,逗得周围的同伴都是一阵憋笑。 “我真是服了你这家伙了。”第五明熙抿嘴摇头的一气喝成虽是将“怒其不争”的态度表达得淋漓尽致,但也不见得有半点仅针对于阿星的嫌弃参杂其中。 待这一番插科打诨总算是告一段落之后,第五明熙旋即转身望向不远处那金碧辉煌的皇宫,素来都不见有任何棱角的眼眸中却是在这一刻缓缓浮现出浅浅的忧愁。 那些就连平民百姓都已得知的消息,作为全新上位家族成员的第五明熙自然不会不知道,而事实上,他所掌握的内幕,哪怕是横向对比起朝中相国,也是只多不少。 这种事情,知道的越多,所想也难免会随之一同增加,而第五明熙作为族中的嫡长子,到了如今这个年纪,逃避显然早已不再是他选项当中的一员了。 如果皇帝真的有意要将诸葛家与轩辕家已然涣散的臣子之心重新聚合起来,那么这件事对于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这一步的第五家族来说,无疑是一柄直砸心扉的重锤。 在那两家的光辉下,文治武功俱显得立于尴尬处境的第五家族,怕是又要迎来那永无止尽的黑暗幕帘了。 第五百零五章 微服私访 在这个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世界上,未雨绸缪虽然不一定就能确保己身永立于不败之地,但最起码也比临阵磨枪要好,毕竟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能运气好到成为那得天独厚的天选之子的。 第五静雨作为后先皇时期才在朝政中缓缓冒起头来的将军,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历尽千辛万苦,尽了一路的犬马之劳,这才好不容易登上了现如今的权重之位,怎奈何屁股还没捂热和呢,结果那两个被许多人都默认为在姜金明去世后必然要分而自立的家族就又毫无征兆地于朝野间“死灰复燃”了。 “如果陛下真的打算走那条路的话,那么以后的日子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咯。”第五明熙用食指勾掠起鬓间的垂丝,将之沿顺时针方向旋出圆弧,一如戒指般稳稳地缠绕在纤长手指的指节上,自言自语道:“嘛,不过咱家以前好说歹说也是在第二的位置上坐惯了的,只是单纯地退回去,到头来也不会怎么样嘛。” “虽然孤注一掷带来的回报颇丰,但在这个世上,却往往只有循规蹈矩的家伙才能活得长久啊。”第五明熙于人潮中蓦然回首,扬入蓝天白云的视线眺向远方直面泽西中原的城墙,嘴角含笑,当中却满是遗憾:“这一次,你们恐怕真的要凶多吉少了。” 泽西中原,坐落着一个声势浩大的王家,他们仰仗着在世上独一无二的饕餮体魄,凭借着叫无数唤灵神兵为之闻风丧胆的噬吃之法,曾一度在泽西州的土地上称雄称霸。 尽管期间偶有青黄不接的悲催时代悄然来临,但也不曾令王家彻底没落,伴随着这么些起起伏伏的波动中,王家已在大陆上安然度过了好几百个春秋年华。 第五家族之所以能够登堂入室,在前期可少不了王家的鼎力支持,两家间的紧密关系也由此拉开帷幕。曾誓言会世代交好的两个家族,出了许多虽无血缘关系却也情同手足的兄弟,其中就包括当今的两家家主——第五静雨与王立钧,以及他们各自的子嗣——第五明熙与王枭枭。 只不过,当先帝驾崩之后,王立钧却心生歹念,想要在中原自立为王,以推翻南溟垄断大陆千百年的统治。就是这件事,让两个原本还称兄道弟的家族彻底决裂并分道扬镳,第五静雨不是没有尝试过去劝王立钧,希冀着后者能够悬崖勒马,奈何二人言语间的交谈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对于那个金碧辉煌的宫殿,王立钧就像是着了魔一般沉迷。 以朋友身份的交涉已是无功而返,加之王枭枭在襄阳城外的胡作非为,而且还好死不死地对上了那个隐世多年的六殿下,种种罪行加身,这么个在泽西州上立足百世有余的家族,其寿命总归也是要到头了。 而事实也恰好回应了这一点。差不多是在四天前,一支全副武装的骑兵已然从京师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那支净由来无影去无踪的高端战力所组成的行军,毫无疑问,就是冲着干净利落的灭门去的。 “下次见面,可就轮到我给你带酒去喝了。”一抹怅然从第五明熙的眼中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如初的家族少爷挥了挥袖子,完美伪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淡然模样,反倒还用纸扇扇面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肚子,微笑道:“反正时间还早,早朝说不定都还没结束,要不我们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再进宫,各位意下如何呀?” “嘿呀,少爷您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哥几个哪敢有啥意见啊?”纵观整个第五家族,敢于搭明熙少爷话的,永远都只有那个阿星。也正因如此,第五明熙才会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次次去吃饭,就属你要求最多,还好意思说没意见。”第五明熙先是白了阿星一眼,随后才回身迈步,向一家他已经许久未曾光顾的小茶楼走去。 那家无名的小小茶楼是一位孤苦伶仃的老伯在第五明熙的帮助下开的。 那位老伯的老伴大抵是在六年前去世了,他的大儿子又是个不孝子,非但卷走了老伯一生人的积蓄,还顺手卖掉了老伯用来养老的房子,拿着一大笔钱就此人间蒸发,独留老伯一个人在偌大的帝国中自生自灭。 索性老伯是厨子出身,尽管年老,但手艺却没有因而生疏,依旧能够通过打打散工来过活。只是,随着他的年岁渐长,一般的茶楼已经不太愿意聘请这么个被迫只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老人家了。 老伯已然断了所有收入的来源,却又祸不单行地迎来了近十年来可谓是最冷的隆冬。那一天,飘零的雪花与地上尘埃碰撞在一起,于空中绽放出雾蒙蒙的黄烟,狂风于升腾的雾气中呼啸而过,让那衣着无比单薄的老人为之瑟瑟发抖。 那一天,老伯蜷缩在街角,眼帘轻阖,无声等待着生命里的最后一刻悄然到来。也正是那一天,提灯于风雪夜中踽踽独行的第五明熙“碰巧”遇上了这位老人。 就像是今天带着一众侍卫前往茶楼一样,那一天,第五明熙脱下了自己那厚实的毛裘,盖在老伯身上,又主动牵起老伯骨瘦嶙峋的右手,领着他向那在白雪黄烟中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精致茶楼踱步走去。 “嗯,还不错,就是盐放得太多了些,有点齁得慌。”第五明熙这才刚打开茶楼的大门,就听见一旁的厨房里传起沧桑的教诲声音:“下一次落小半勺就够了。” “是师傅!”淳淳教诲过后,便是一声仍有稚嫩盘旋其中的回应。 在这间小小的茶楼里,当中的座位其实并不算多,满打满算,一共也才二十一台而已。要是横向对比其他那些动辄囊括上下两层,桌子椅子多得不胜枚举的大型茶楼,那还真是不够看的。 只不过,就是这么家可谓是相形见绌的茶楼,却是南溟国都中少有的,能够做到早午晚三市场场爆满的“顶尖”茶楼。 才不过二十一张桌子,其每天的生意量却足以让许多同行为之眼红,就算是里头已经坐满了,不赶时间的人们仍会心甘情愿地在门外排成长龙,耐心等待,只为吃上一次对他们而言已是显得熟悉却又陌生的“家乡味道”。 二十一张桌子当中,一般而言,只有二十台会用来待客,至于那张就摆在掌柜桌前的台子,则至始至终都不对外人开放。这儿的熟客都知道,那张桌子,是年逾古稀的掌柜专门留给命中贵人的。 “明熙少爷?!”店里的小二虽说正忙得热火朝天,却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门口那个温文儒雅的身影,他连忙帮客人上好菜肴,而后又将双手搭在大腿裤子来回擦了擦,便是快马加鞭地赶到第五明熙的身边,特地带着他向专座走去,顺便抽过掌柜台上那套任何时节都会预先备好的茶具,一丝不苟地于桌上摆了个整整齐齐:“少爷您先坐一会儿哈,我这就去找掌柜的。” “不用着急,慢慢来就好。”第五明熙才刚开口,不远处的厨房幕帘就被一位老伯缓缓掀开了。 “连炒个米粉都要教这么多次,那到时候教你整大菜还不得累死,唉。”不再是衣衫褴褛又形销骨立的老伯一边走一边小声慨叹,已呈精神矍铄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的木板,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钟伯,好久不见呐。”亲耳听着那永世难忘的声音再度响起时,老伯先是为之大吃一惊,这抹惊诧旋即在其望见那抹和煦的面色后当即化作灿烂的笑容,他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忙忙地跑到了第五明熙的跟前,用缀满温暖的手掌包裹住了第五明熙的右手。 “明熙,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你要来呢?我好准备准备啊。”钟伯昂起头,满是感激的眼眸凝望着第五明熙的俊俏脸庞,有些懊恼,又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你看,我现在又没准备啥东西弄给你吃,一会儿给你炒个菜又可能…” “钟伯您慢点说。”第五明熙从一旁拿起茶杯,一边将之平稳地递给老伯,一边搀扶着老人慢慢坐下:“而且我都跟您说过很多遍啦,不用特地为我准备什么食材的,光是菜单上面的东西就很足够了。” “这怎么行呢!”钟伯把头摇得就跟拨浪鼓一样:“明熙你毕竟还在长身体,得吃好一点才行啊。” “钟伯,我都二十六岁了,已经不会再长了。”第五明熙扯了扯嘴角,眉宇间流露出些许无奈地回答道。 “反正就是不行。”钟伯两手一拍大腿,转头便大喊了一声,把坐在一边的客人吓得险些连汤匙都落在地上。 “松子!你赶紧去旁边的市集给我买几条鱼回来!”松子是钟伯收的徒弟,但经常也会做做跑腿的工作,这不,一听到师傅的呼唤,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就立马从厨房的幕帘后探出脑袋,只见他极其利落地摘下身上的围裙,接过由在店里忙里忙外的小二所递上来的银钱,撒开步子就直接奔了出去。 “明熙啊,你先坐一会儿,我这就去给你整些开胃小菜。”钟伯二话不说地站了起来,也没等到第五明熙再劝上个几句话,愈发老当益壮的钟伯便如箭般撞进了厨房。 “所以啊,少爷,其实不是我要求多,是少爷您的面子大而已。”也不知什么时候给自己斟了碗清酒的阿星冷不提防地开口说道。刚一说完,阿星立刻举碗,趁着第五明熙还来不及批评自己的时候,立马将清酒一饮而尽。 “你们俩任谁都能让我头大好一阵子。”第五明熙眼睁睁地看着那已成定局的空碗,只得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而后便缓缓举杯,以轻抿品味着杯中茶水。 第五明熙不知道的是,就在茶楼门外的不远处,正有两道现时可谓是红极一时于人潮之中的身影相伴而行,且两人的视线,还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这家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在门外排队的茶楼牌匾上。 “你应该很久都没回来过了吧?”本该是在殿堂中接受群臣朝拜的姜天,此刻却是突兀地形显于殿外的人山人海中。有那炉火纯青的伪装技术傍身,他的身份才得以完美隐藏。 至于无言跟随其后的那位男子,自然就是曾因不知名的原因而“身败名裂”,并就此于南溟帝国中销声匿迹的六殿下——姜乐冥了。 第五百零六章 寒玉阁 不知道怎么就从繁琐的政务中全身而退的姜天此刻除开戴上了那副由御用工匠所制,且足以配得上是巧夺天工的精致面皮之外,还特地披了件极其普通的灰衣长袍,浑身上下的着装,与前些日子亲身远赴国内各个州郡时所穿几乎一模一样。而至于跟在他身后,自打入城后便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姜乐冥,此刻的服饰亦同样复刻着与其兄长如出一辙的质朴格调。 “这儿的外在其实一直都没怎么变过,一切都还跟父皇在的时候一个样。”姜天扬起单臂,挂在腕间的粗大袖口旋即垂入半空,开始随风在人声鼎沸的闹市中徐徐飘摇。“只不过,家国的内里却是早就经换了很多批人了。很多老人走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很多新人来了,然后就在这儿落地生根,开始发光发热。” “六弟,你觉得你会是哪一类人呢?是前者,还是后者?”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姜天一边渐握五指,他就好似早就有所预估,当手指即将全数贴合之际,一片形似飞叶的黄纸陡然于半途“杀”出,刚好顺着指缝掠入他的掌心。 “我们要去哪?”尽管是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但这毕竟是姜乐冥自“衣锦还乡”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你终于肯理我了啊。”一直都在前面为之开路的姜天闻声回头,侧过的面庞棱角分明,尤其是那双自从登基之后便愈发透亮明晰的眼眸,当中的神光熠熠几乎缀满了一代明君所应该有的气魄。 姜天坠回大腿边上的右手稍一用力,便是悄无声息地将由某位隐士凭借飞叶绝学送来的密函以存在堪比昙花的烈焰给焚成虚无,待到五指重新启张,姜天掌心呈现在外的,便是有目共睹的一干二净。 “我们这会儿要去妙春庭。”姜天拍了拍手,将其中无形残渣掸落一地的同时,又以泰然自若的语气回复道。 听到妙春庭的名字,姜乐冥那一直显得尤为暗淡的眼眸却是在猛然间的圆睁中闪现凌烈的光晕,几乎是下意识的瞪视仅在一瞬便已追向那个早就有所提防地回过身去的皇帝陛下。 纵使已是提前背对那仿佛要择人而噬的凶煞眸光了,可姜天的心里却仍是没由来地传起一声震耳的咯噔,随之一并出现的,还有他那应顺唾沫的吞咽而上下游动的喉结。 不知是偶然还是他人刻意,一股渗着秋瑟寒意的冷风迎面撞向姜天的脸庞。在那个瞬间,已是万人共仰之的九五至尊,却依旧觉得自己的喉前仿佛被架上了一把形绘虚无的匕刃,狭长刀锋紧贴右脖动脉,仿佛只要其稍一用力,必使自己当场血溅三尺。 然而,这抹深入骨髓的后怕,到最后却是成为了姜天一人的独享。至于那些完美隐匿在人山人海中的隐士扈从们,到头来,竟没有一个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难时刻出手相助。 不是不能,而是他们完全没有在四周围感受到任何具有致命性质的实质压迫。 索性那柄在世仿佛只有姜天一人能够察觉其存在的寒刃并没有对这位帝皇下手,而是在短时间内匆匆消失不见,这来去皆如鬼魅的飞刃,目标从头到尾,似乎就只是为了给帝皇留下这么一个心有余悸的恫吓而已。 又或者,那记寒刃,其本身乃是此时正手握胸口,面露凝重的姜天内心中素来就固有的一些难言之隐在具象化后所汇成的实体? “不是要去妙春庭么?走啊。”不知何时已沿正途取缔了姜天领先位置的姜乐冥于纵横的人海中蓦然回首,淡漠又孤傲的眼神一如他那张冷若寒霜的脸孔,不见有多少细致的情感波动。 戴着面具的姜天将视线自地面昂起,看向不远处明明身高跟自己差不多一样,在此时却不为何需要仰望的身影,双唇十分隐晦地动了几下。那样子,像是在嗫嚅着什么东西。 “你怕了?就连气息也泛着同样的漠然的姜乐冥将笼于粗袖中的双手手掌向天,而后便从大腿外侧轻轻抬至腰间,将空无一物的两手尽数展现于姜天的眼前。 “嗤呵呵。”可算是缓了一口气的姜天看向那竟会主动向自己释出善意的姜乐冥,轻阖双眸,像是无可奈何,却又有些倾向于认栽般摆了摆头,箭步向前,很快便再度与自己的六弟并肩而立。“不否认,我的确很怕。” “谁不是呢?”姜乐冥没有刻意去理会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只是斜眸远瞻,凝望那座不论何时何地,但凡只要看向京师中央,便必然见其巍峨耸立的辉煌宫殿,拖着沙哑的嗓音沉声道。 “很多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明白的。”姜天轻吟着沉重,可姜乐冥却不愿去听。见一切又再一次回到了那热脸贴脸屁股的寂然寒霜中,在久别重逢的兄弟面前早已连续失了好几次帝王颜面的姜天用右手锁住左腕,使后者沿着顺时针转起细微的弧度,一番短暂的调整过后,姜天旋即迈出大步流星。“我们走吧。” 妙春庭简单来说,便是南冥皇宫内的后宫,比起殿外那些风格迥异的建筑,妙春庭这边的格调则要显得单一许多,建筑物除开占地面积稍有不同之外,彼此间最大的分别就只剩下了装潢的精细程度,并不会像那些灯红酒绿的青楼茶馆般,以极其艳丽,或别具一格的装饰,引来游人们好奇而又惊赞的注意。 妙春庭里的建筑许多都跟皇宫主体一样上了年纪,尽管年年都有工匠拖着一大摞一大摞的工具往殿里赶,但人为的修缮始终还是不能完全抹去岁月的痕迹,就算是艳红的染料,涂得多了,也必然会出现坑坑洼洼的起伏。 沧桑是来自于世界无私的馈赠,不论世间万物接受与否,等到了时间,她都会如期而至。 只不过,在那些古旧林立的建筑东面,却有一栋相对而言显得崭新无比的宫殿无言树立。其地理位置就坐落在皇室正殿的不远处,一般而言,能够住在这里的,要么就是名副其实的皇后,要么就是最受皇上宠爱的妃子,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外乎此。 然而,这座宫殿自先皇时期重修过后,就一直空置,哪怕是到了新王践阼称帝,这里也没能盼来它命中注定的主人。 推开一尘不染的大门,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纵使已经入秋,却仍然给人一种仿佛置身于暖春般的感觉的绿意盎然。 正于和风中沙沙作响的枇杷树对外散发着幽然的清香,稍稍泛黄的花瓣偶见飘零,先是轻柔地擦过地面的芳草,而后又在微风中飞升,翻旋着贴过一旁平静的池塘水面,引来一些鲜红锦鲤的好奇腾跃。 阁中花园不算特别大,其中能够惹来他人眼目的景观自然不会很多。除却彼此于相辅相成间共建和谐的枇杷树及流水潺潺的锦鲤池塘外,也就只剩下了那块立在园内左手边,以红染为墨,遒劲笔力为基,雕出“寒玉阁”三个大字的巨石了。 “我们到了。”从推开嘎吱作响的大门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用身体拦住六弟视野的姜天终是长舒一口气,而后昂首先行,入园后再向右踱步,令那块洗尽焦黑铅华的巨石得以在姜乐冥的眼前展露无遗。 入殿后,姜乐冥的身体就一直在不住地颤抖,那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本能反应是他就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彻底祛除的动作,拜此所赐,他走的每一步,都显得艰难无比,就像是棋盘上那扛起了翻盘重任的关键棋子,每一步的跃进,都需仔细斟酌。 从正门当这里,不过才几百米的路程,却比入殿前花了近乎倍加的时间。尽管姜乐冥自认入城前就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也早就猜到了自己有朝一日终会回到这里,可等到那一切真的在姜天的带领下尘埃落定,等到那块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幻梦中的雕红巨石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跟前,姜乐冥递出去的左手,包括五指关节在内,仍是显得那样僵硬。 皮肉下的骨骼在他的掌中隆起清晰的纹路,竭力伸前的指尖更不止一次在即将与冰冷触碰的瞬间打退堂鼓。 伸手,缩手,欲放手,却又不甘。 周而复始的循环让姜乐冥于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温热淌于脸颊,却是借此在他的心间烧燃出形如烈火焚身般的痛苦,四周的寂然更是骤然降下如晴天霹雳般的轰鸣巨响,当中还夹杂着某人歇斯底里的哭喊与哀嚎。 “妈…..”秋风本该带走巨石的温度,为之披上清凉的衣裳,然而,对于借助着极力的咬唇,感受着咸腥血泪共绕于舌尖,这才敢于下定决心,递手抚摸粗糙的姜乐冥来说,那个写以鲜红的“寒”字,却是为之呈上了足以燎原的热浪。 “妈……”毫无征兆的扑通声,换来了姜乐冥的双膝跪地。他跪在地上,双手抱头,竭尽所能地将自己蜷缩在一起,背部的脊椎甚至都已经弯出了清晰而又骇人的弧度。 止不住落地的透明泪珠串联起草尖露水,形成一条条就泛滥在姜乐冥眼角周围的小溪。 彩凤绕梁时,他在这里;天真烂漫时,他在这里;欢天喜地时,他在这里;唯独当橘红色的大火直冲云宵时,他不在这里。 直到现在,那一幕仍是他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那个人仍是他视作为必要千刀万剐的仇敌。而现在,他就在那里。 “妈…我马上就给你报仇…”呢喃中,剔透的炫光自姜乐冥的袖间一闪而逝。 不再纯粹的白色刀芒裹上了鲜红的伪装,一如敦煌当年单枪匹马就杀上夜阁时的手中剑。 “帝事,九死一生。”聆天阁中,白衣的老人负手而立,描绘着天际湛蓝的眼眸紧闭。 “无所凭仗,无所依归,悉靠个人,成则千古,败则休矣。” “既然这是陛下您自己开启的故事,那么笔者,也应当由您全权来当才是。” 第五百零七章 难为人言 转瞬的电光于多年经人悉心打理而显得无比平整的草地上划出一道寸深的沟壑,自中回旋的白缕烟丝裹挟着深入骨髓的幽冷,凌烈锋芒掠过须臾的时光,朝着那手无寸铁的帝皇欺身而近;又有红晕间隔着白浪的忆寒刀身,于此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向姜天脆弱至极的脖颈。 来自于姜乐冥的疾风骤雨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姜天既然敢于独身带着姜乐冥来到寒玉阁,来到这个不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六弟都意义非凡的空荡宫殿,那么对于接下来或会发生的一切,且不敢保证是能够做到完全的未卜先知,但最起码也会一定量的心理准备。 眼见刀锋即将划空而至,伫立原地的姜天却仍是不见有任何动弹,那清澈的双眸让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因为这陡然的暴起攻势而被吓成现如今浑身呆滞的模样,相反,他的淡然矗立,以及负手的轻垂,都仿佛在以柔然轻轻诉说着自己在面对死局时,心甘情愿的束手待毙。 “陛下!”就在传承了整整十一年怨恨的忆寒即将在故地划破长空,以鲜血洗尽兄弟二人间的仇恨时,一声焦急的呼叫猝然响起,紧接着,姜乐冥就凭借眼角的余光,望见了那个自门后高墙飞身而来的飒爽身影。 飞旋而来的黑袍身影手握长刀,恰似一朵完好无损的斜坠落花,于澄清的半空中悦起急速的舞步,掠芒自下往上,越墙后旋即扯划出极致的半弯月牙,纯以一力降十惠的劲力,猛然砸向姜乐冥同样在空中绷得笔直的身影。 落刃根本不惧会伤到尊贵陛下的可能,更是直接划虹于姜天的眼前。由此一来,寒刃虽是后发,但在那黑衣侍从对于落点的一番精打细算后,却仍能起到“制人”的可观作用。 一寸短一寸险,忆寒的锋不可当若是真的落实,确实能够一瞬终结那该死之人的性命,且换作以前,姜乐冥必然会拼着万劫不复的风险,也要强行将那夹杂着无数怒火的锋刃只为姜天一人全数递上。但现在,已是扛在肩上的责任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或许这将是姜乐冥一生人中最为千载难逢的机会去杀死姜天,但他还是选择了不甘的放弃,由单手直刺变化为双手抓握的忆寒直面起长空上坠下的威胁,原是一前一后的双腿更是霎时转换为并立又沉稳的马步,专程为那横空出世的寒刃严阵以待。 也就在姜乐冥顷之摆出架势的同时,已是来不及做任何应变的黑袍落刃如期而至,将原本那一击致命的决心悉数轰在了为双手高高举起的忆寒匕首上。轰然的爆鸣刹那连同大地的龟裂一起,席卷这十一年间都处在万籁俱寂中的寒玉阁,将冷冷清清的寂寥以雷鼓尽数粉碎。 仰仗着震天一击而身形落定的男子留有垂丝短发,消瘦的脸庞映衬出其狭长双眸中那独有的渗人寒光,全数包裹在黑衣中的身体只露出含腕间在内的一小部分,却已经足够窥见他那仅仅只是皮包骨的瘦弱身躯。 来者凭着那连姜乐冥也比不上的形销骨立,却偏偏驱使着一柄沉重的铡刀。 就在大小规模俱有天壤之别的双芒短兵相接时,黑袍顿时并施之以巧,明明是不见沉重的身躯,却愣是配合着掌间延烧起的炫光一起向同样是孑然一身的姜乐冥施压,霎时如同血蛇般攀援而出的红纹更在刀身上一边翻腾,一边马不停蹄地奔向才刚刚大病初愈的“无耻之徒”。 虽是在眨眼间便从绝对的优势坠入谷底,但姜乐冥毕竟是剑圣的徒弟,一路上的大风大浪也不曾少见,某些迎敌时的手段更是在长年累月的积累中缓缓过渡为无需仰仗神识便可做到的下意识动作。 假借风势与长袍才将身形鼓动出伟岸之姿的来使固然来势汹汹,但却没能趁着由后发制人所创造的绝佳机会进而一举击杀姜乐冥,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更别说是活着的了。 双刃的对撞持续时间并不长久,当黑袍恍然发觉身后竟有冷冽暗箭强袭而至,便立马不假思索地刀柄下压,旨在后撤的同时又顺势向姜乐冥的额间带去一次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挥打。 纯粹只是顺势的进攻被姜乐冥以简单的歪脖轻松躲去,当身前不再有黑衣遮天蔽日,一柄封入皮鞘的直刀刚好以落叶飘浮的方式接踵而至,不偏不倚地拂向六殿下的腰间。 翻转正反握的忆寒匕首,姜乐冥将屈于地陷中的双膝绷直成笔挺一线,仗武之手向右震出悍然,血红双眸更在同一时间眯起恰如剑锋般的凶煞逼人弧度。 绿茵草坪的龟裂不论如何蔓延,在寒玉阁的庭院中,却有两处是它们永远无法企及的。第一处,是那绽有泛黄花瓣的枇杷树;第二处,则是始终伴在姜乐冥左右的假山巨石。 “六殿下,您为什么要这么做?陛下可是您的哥哥啊!”骨瘦如柴的黑衣将铡刀雷打不动地拄在右手边,同时振臂挥开宽大衣摆,一边单手握住腰带上斜挎的长剑剑柄,一边神情与语气同属淡漠地缓声质问道。 姜乐冥没有为此做出任何应答,只是缓缓放松了紧握住忆寒的五指,匕首失了依仗,却并没有像那把宽刃铡刀一般呆滞地立于原地,反而是御气起扬,直至来到在姜乐冥的肩侧,才暂时告绝了无风自动,如其主人般无言悬垂。 姜乐冥将右脚向前跨出坚定不移的第一步,背脊微躬,俯身的同时,左右手偕同交错于那柄承自李丹青之手的蒲意,左手稍托沿格刀鞘而右手攥握笔挺刀柄,没有任何说辞,没有任何道理,只是俨然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六殿下,还请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黑衣男子顺风斜过身体,借助长袍的飘然,一边当仁不让地将地位无上尊贵的南溟皇帝护在身后,一边又向姜乐冥展露出自己那已是半出鞘的银白剑身。“不然,就连我也无法护您周全。” “呵呵…”姜乐冥自咬紧的牙关中挤出颇为不屑的桀桀冷笑。“唐叔,十一年前,你就已经食言过一次了。难不成你还以为在十一年后的今天,我还会相信你说的话么?” “六殿下……”黑衣心中尘封的记忆被这句冷冽敲碎了伪装,掩在眸前的垂丝旋即随风荡起,不复狭长的双眸有水光自瞳前化圆流转,从中淌出点滴愧疚,尽管稍纵即逝。 此刻,已有许许多多闻声而来的黑衣越过高墙,全副武装的他们不消一息便已包围了姜乐冥,但碍于其身份,在没有帝皇口谕的情况下,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那一天,就是你现在护在身后的那个人放的火。”纵使独一身面向千军万马,姜乐冥却仍是无所退让地再度向前跨出一步,在鞘蒲意亦是当即为此对外掀出狂风大作。“唐念,如果你还有羞耻心的话,就给我滚开!” “六殿下!”被直呼名讳的黑衣在第一时间便以厉声做出回应:“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那件事,先皇也已经…” “放屁!”没有任何预兆的玄刀出鞘携以巨响嗡鸣,为这瞬息万变的战场赐下一道气势汹汹的晴天霹雳,随之四散而飞的白瓣更在同时尽显猖狂,一直以来都显得毫不起眼的蒲公英,却以此刻的白羽刮掠,打了那众黑衣一阵猝不及防。 卫兵们在顷刻间的东倒西歪恰好又为姜乐冥让出了又一命中难逢的破绽,这一次,他必然要牢牢掌握。 踏着电光火石,姜乐冥身如游龙。此时,其势之迅猛,就连在武道浸淫数十载的唐念,也只能够在目不暇接中喟叹何为自愧不如。 而当他才刚打算将一切交由本能时,腰间的长剑就已奏出了破碎的哀鸣声,又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姜乐冥消失于冥冥中的身影再度形显人间,抵着空阶而扫出的右腿精准无误地砸在唐念的右脸上,一脚将其踢成人肉炮弹,径直飞向右方,且势不可挡。 一套行云流水过后,姜乐冥正好借此于半空中调转身形,半出的蒲意趁机归回鞘套,悬停空际的忆寒又顺势取而代之,反握的坠锋朝下,直指哪怕大难临头,却依旧不为所动的姜天。 仰望着那不知是因为反射太阳,还是仰仗怒火而泛起夺目星光的利刃,姜天的心境却是借此机会迎来了他这三十多年的生命里,最为平静的时刻。 在那个不起波澜,又不见涟漪的心田世界中,只有一栋在浓雾中散发着浅淡光晕的阁楼。 “咳咳…”阁楼里,坐着一位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从未在人前表露出自己老态龙钟那一面的他,这一刻,却在桌后咳嗽不止,素来乌黑的两鬓,更在此刻布满了白发。 “爹,您没事吧。”有人闻声而来。 “啊,天儿。”已成故人的姜金明用白帕捂嘴,拿下时却已染满血晕,这一幕,他特意没有让姜天看到。“放心吧,爹没啥事。” “您是不是又在为六弟的事情担心啊?”那时还未成南溟帝皇的姜天抽来一张板凳,神情略显惆怅地慢慢坐下。“放心吧,您让我做的事情,我全都已经完成了。” “啊,最近真是辛苦你了,天儿。”低声呢喃过后,姜金明端起一旁的茶杯,在轻轻地抿了几口后,这才缓缓说道:“天儿,以后你肩上的担子还会越来越重……天儿,你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记恨爹啊?” “您瞧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姜天微笑着摇头:“子女为父母分忧,本就是分内的事,哪有什么记恨不记恨的,我又不是那个白眼狼。” “呵呵。”姜金明自然明白姜天说的是谁,但对此,他却只能做无能为力的苦笑。 父子之间迎来新一轮的寂然,但很快,姜金明就以语重心长打碎了那块将要成型的寒冰。“如果有一天,你的六弟学成归来了…” “那我就只能随机应变了。”姜天蓦然扬声抢答道:“毕竟那件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第五百零八章 骄傲 杯中茶已染鲜红,热气很是艰难地自中升腾而出,以薄弱的温煦驱散着因寂寥而萦绕于父子二人间的幽寒。 “咳咳咳…”姜金明再将白帕捂嘴,在一阵已是避无可避的咳血过后,他只能挽起龙袍的长袖,用那锃亮的金光于姜天的注视下缓缓擦去嘴角残存的血渍。只有在今夜才显出同病重老人一般萎靡的神态的男子伸手拉开桌子侧面的抽屉,艰难无比地从中取出一小瓶玉雕的容器。 “我来吧。”这些年来,六个兄弟中,却一直都只有姜天一个人默默无言地看着父亲身体的每况愈下。这位本性并非纨绔的皇子此刻正缓步挪至桌前,小心翼翼地帮姜金明托起那易损的玉樽,以右手尾指掐住瓶口的红丝软塞,稍一用力便听一声清脆响起,紧接着就是扑面而来的浓郁药箱。 姜天从快要见底的药瓶中取出硕果仅存的两枚通体呈现出暗棕色的软身药丸,借由双手的气力,将之于掌心中碾成粗细不一的粉状,一直等到药粉达到能够为老爹“一饮而尽”的程度后,这才把它们郑重其事地盖在姜金明颤颤巍巍的手掌上。 接过已成齑粉的丹药,姜金明便立刻把它们全都吃进肚子里,暗棕悉数入腹,便在不久后于这位九五至尊的背部燃起隐隐约约的光焰,当中那些被强行逼出的湛蓝色氤氲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天儿,你知道吗?爹这辈子干了很多事情,但其中最让爹感到骄傲的,还是能拥有像你们这样的孩子。”等到情况稳定,如白雪般的面色也渐渐为一如既往的红晕所取缔后,姜金明深呼一口气,语重心长地感慨道。 “别动不动就说这辈子这辈子的,不吉利。”姜天的右手掌心无声无息地渲染出浅淡的光泽,于冥冥中牵引着那些湛蓝色的极致寒气。 “呵呵,我其实也想寿比南山啊,但偏偏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不尽如人意。”姜金明一边摇头,一边慨叹道:“有些事情,等到了时间,我就一定要去做了。” “您真的打算与他们合作?”等到氤氲尽数消散,姜天重新坐回属于自己的板凳,双手十指相扣,半身倾前,一本正经地问道:“要是您真的选择走上那条路,就注定没得回头了啊。” “其实早在那个早上,我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姜金明的眉宇间飘出幽然的哀伤。“就算是没有那个人的横空出世,我也一定会找个借口往行天大陆走上那么一遭。” “你们是我的骄傲。”帝皇鬓角的霜雪在墨染的扩散下渐渐消失无踪,无神的双瞳亦在其单手搭上姜天肩膀时闪出明亮的光晕:“每一个都是。所以,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走上兄弟阋墙,甚至于骨肉相残的那一条路的。全部的过错,全部的罪责,只需要交给爹一个人来扛就行了。” “您这又是何苦呢?”姜天垂下脑袋,柔声的抱怨在姜金明那坚定无比的语气映衬下,显得苍白而又无力。“明明还能有更好的方法的……您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 姜金明没有回答姜天那声线几近于喃喃自语的问题,只是返身从另外一边的抽屉中取出一张灿金色的卷轴,将其如视珍宝般捧于双手之间,而后轻声唤道:“天儿,以后,这儿就拜托你了。” 闻声仰首,姜天看见的,是南溟帝国中最为至高无上的传承卷轴。南溟帝国的太子随时都可以变更,可如果想要坐上那万人之上的龙椅,接受天下百万众的顶礼膜拜,那么这代代相传的传承卷轴,便是绝对必不可少的存在。 只有当一个人亲手握住了这卷金纸,亲眼目睹了纸中游龙走风的威武形象,那个人,才能够成为真真正正的“天选之子”。 “爹。”姜天的轻声呼唤浮出显而易见的颤抖,却偏偏没有半点源自于肺腑间的激动,面对着那张无上尊贵的金纸卷轴,姜天甚至没有半点伸手去接的意思。 “如果有一天,你的六弟回来了。”姜金明端捧着传承的卷轴,意味深长地嘱咐道:“你没必要像我一样,把一切都扛在自己的身上。” “千万,别死了。” …… 忆寒的锋芒当头劈下,其迅猛之势,纵观全场却没能寻出一人与之匹敌,几乎就要当众贯穿帝皇前额的夺命匕首在姜乐冥不计可能会动摇本源的代价的操纵下,甚至还在空中屡次加速,只为求得那一击毙命的酣畅淋漓。 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站定不退的姜天只能默默眨眼,原先不过淡然的神韵,在此刻却瞬闪至冷的凌烈,恰如从极北之地的裂缝中吹拂而起的霜雪寒风,仅一息便将帝王之威昭示于天下。 猛然陷入狂暴的旋风拔地而起,宛若一记横空掠现的重拳,不偏不倚地轰在姜乐冥的胸膛,炸出血雾弥天的同时,又见一道裹挟银光的身影从中倒飞而出,化作一颗落尘的纤小彗星,径直撞入那空置了整整十一年的寒玉阁,于震耳欲聋的嗡鸣中砸出尘烟四起。 仅凭一人之力便在生死攸关时扭转乾坤的姜天闭目后又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住心神俱为之共鸣的寒刃锋芒,待到眉宇间的厉色霜雪消弥大半后,他这才重新启眸,远望向那个已成断瓦残垣的宫殿废墟,在冷哼一声后,旋即命令道:“把六殿下抓入地牢,听候发落。“ “臣遵命!“四周围的黑衣侍从齐声回禀道,而后便化作无数道黑光掠影,摁着腰间佩刀就马不停蹄地赶往那个在整整十一年间都为公认禁地的殿堂。黑衣以六人为一组,他们抽出泛光的刀剑,小心翼翼地拨开尘烟,一步一个脚印地深入楼阁房间。 他们很快就在一片残砖断瓦中寻见了那个挣扎着想要起身的倔强身影,此前甚至都威胁到帝皇生命的匕首也已经脱了手,飞到了不远处的蒲团上。 四肢劲力全无的姜乐冥在几次尝试无果后,也就只能半认命地瘫在废墟上,嘴角溢出温热的鲜血,双眸更是在一瞬蓄满不甘的泪花。 他在朦胧中仰望着以棕木为主调的天花板,四围游走的眼神原本还显得有些涣散,却在扫见那个写在墙角雕花挂饰边的“永“字后又立刻聚集于一处,这一回,泪光不再呈以迷雾之状,而是宛如决堤的河流,沿着侧脸奔涌而下。 “妈……“ 那一刻,浮现在姜乐冥脑海中的,是一个拿着毛笔的小孩子,笔毫蘸满墨水。小孩子一边嬉笑,一边围着圆柱转圈圈,灵巧的小手执笔不断在柱上画出一个又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 不一会儿,一位相貌非常年轻的女子缓步进入了阁楼,兴许是心有灵犀的缘故,她非常轻松地在圆柱后找到了那个闻声躲起来的小孩子,俯视着那个为了藏掖毛笔而手忙脚乱的小小人儿,又瞥了几眼那快要涂满整根木柱却仍不见有半点轮廓与规格的“随心创作“,女子稍稍撅起了自己的粉唇。 以为自己就要挨骂的小孩子缩着脖子,小眼睛只敢在框内隐隐上瞄,鼓囊的小嘴微微颤抖,将楚楚可怜演绎得淋漓尽致。 怎料女子却并没有骂他,而是无比温柔地揉了揉小孩子的脑袋,牵起小孩子的手,他们一起来到了圆柱尚未被玷污的另外一面。 在这里,半蹲下来的女子裹住了小孩子的手,两只叠在一起的手掌一起执起浸满浓墨重彩的毛笔,一起在木上写出唯美的横竖撇捺点钩提折。 “永“是姜乐冥这一生人里最先学会的字,而这八法,也恰好是他在未来能够写得一手好字的稳固基础。 “六殿下,得罪了。“于回忆中姗姗来迟的黑衣们兵分两路,先是三人收刀入鞘,改以短刃架在已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姜乐冥的脖颈前,又一边取下其腰间悬挂的在鞘长刀,继而由另外三人齐力扶起殿下那几近于虚脱的身体,顺着皇命一路向外徐步走去。 姜天已经恢复往常时那负手而立的淡然,双手一前一后,使粗袖同衣摆一起随风飘动。 浑身脱力的姜乐冥是被人拖着走出废墟的,他的双腿就像是柔软的柳枝般耸拉在身后,于草坪上拉出两条歪七扭八的灰色长线。 还从未在人前展露个人实力的姜天,此次出手却将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既是一瞬费尽姜乐冥的全部气力,又让他得以留下清晰的意识,也正因如此,当兄弟二人擦身而过时,垂首下望的姜天才得以亲耳听见那一声坚定不移的低吟。 普天下只有姜天一人听见姜乐冥的决心,为此,他只是敷衍地勾了勾嘴角,而后又不慌不忙地扬起单臂,以此示意领命的黑衣尽数退下。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黑色浪潮很快便将寂寥还给了整整十一年都冷冷清清的寒玉阁,徒留下帝皇一人凝望那块假山大石,墨色瞳孔顺着轻叹而些微收缩。 不一会儿,此前被一击打出数米远的唐念,也已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回到了已是尘埃落定的庭院中央,笼罩全身的黑袍虽然依旧,但当中却是多了几抹正流淌的暗红幽深。 “陛下…”唐念默默无言地回到了铡刀矗立的位置,正要双膝跪地时,却忽感一阵和风掠过,刚好托住了他那本就纤瘦的身子。 “朕没事。”姜天很是平静地说道:“倒是唐叔您怎么样?没受多大伤吧?” “承蒙陛下关心,属下并无大碍。”唐念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就好,看来六弟他还是知道分寸的。”直至此时,姜天的脸上才在事后诸葛亮的回味中浮现出一抹苦涩。 “陛下,您真的不打算将那件事告诉六殿下么?属下认为,他作为当年的受害者,应该是有权利知道真相的才对。” “你可以有你的看法,朕也自然有朕的打算。”姜天侧过脸,只不过是用单眸瞥了眼风尘仆仆的唐念,却使得后者肩上的压力骤增,冷汗更是在瞬间就已遍布其额间。 “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就这样。” 第五百零九章 功勋 大袖一挥,飞扬的衣袍潇潇洒洒,于唐念眼前上演的一阵恍惚顺势掩去了那位帝皇的伟岸身影,等到世间万物再现清晰时,留给唐念一人端详的,就只剩下了那个半边化作废墟的寒玉阁。宽袍黑衣缓步走到竖立在草坪之上的铡刀边,不知何时为鲜血所渲染的手掌慢慢贴上刀柄,笼在阴影下的脸庞闪过一瞬的扭曲,很快便又重回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 唐念并不着急着抽刀离开,只是在握上刀柄后默默回头,凝望着那块在战斗中得以毫发无伤的雕红巨石,复杂的情绪开始在心头蔓延,而且很快就已占据了其眼眸中的半壁江山。 看不出具体年龄到底有多少岁的黑衣长舒一口气,而后一边以双手搀扶着重刀,一边向着巨石深深鞠躬,弯下的脊椎于后背勾勒出骇人的消瘦轮廓。 “公主…属下无能啊…”等到唐念再度起身时,这位并非是南溟出身的黑衣卫士已然泪流满面…… 自打姜天从寒玉阁退出来之后,一身素袍都还来不及换,便是直接奔赴议事大殿的所在。今日的早朝,由“面”帮忙顶替,相貌几乎与姜天别无二致的后者是帝皇特意培育出来的替身,平日里深居简出,并不会轻易露面,只有当姜天有要紧事需要抽身去处理时,他才会代替帝皇坐上龙椅,于文武百官前瞒天过海。 这是“面”存于世上的唯一使命,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再将早朝时所听到或看到的一切,如实复述给而后归来的姜天听,仅此而已。 今天的早朝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汇报的事情,四天前就已是秘密前往中原地带斩草除根的骑兵团至今未有任何消息传回来,至于那些一批从郁郁不得志中受到曙光青睐的官员们,这才刚下车伊始,全都忙活着勘探管辖之地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新天地,连新官上任时最具代表性的三把火还没来得及烧,自然也就更没什么值得汇报的事情了。 不得不说,不鸣则已,一鸣就誓要让天下人为之震撼的姜天,其行政手段的雷厉风行,完全可以配得上恐怖两个字。仅仅是十来天的时间,便已肃清了南溟国境内近一半的贪官污吏,让官场经历了一次可谓是改头换面的大洗牌。 席卷全国的一尾长鞭,不仅令早先只单纯仰仗与先皇的旧情才能够戴稳官帽子的那些无能之辈全都消失不见,更顺水推舟地让一批平均年龄大概只在三十三岁左右徘徊的文臣武将坐上理所应当的高位。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前来面圣的文武百官已不再复后先皇时代那老态龙钟的萧条景象,反而是以充满锐意与朝气的年轻人在殿堂中占据绝对的上风。就连早先还算得上是年轻一辈的诸葛澈与轩辕执礼,此时也已化身成为朝野上辈分极高的老前辈了。 是的。这两位原本还在襄阳城外大打出手,并随时准备在血杀对方后把矛头直指南溟京师的老臣,现已在第五静雨那象征皇命的“邀请”下,选择正式回归南溟。 促成二人回归的原因有很多,各家有各家的考量。但毫无疑问的是,姜乐冥在襄阳城外的惊世显身,是让这两位从很早以前就已成为六殿下忠实拥趸的老臣回心转意的关键所在。 哪怕当流言在城内甚嚣尘上时,哪怕在彩凰伴生渐渐成为噩兆时,哪怕是姜乐冥已在众人口中身败名裂时,诸葛家与轩辕家,两个在各个方面都彼此针锋相对的大族,却仍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信姜乐冥。 功成名就者,大多都有偏执的情绪藏身于血脉之中。而那些恰到好处的偏执又会化作异于常人的坚持,让他们能够在剑走偏锋的路上通向人人梦寐以求的顶峰。 兴许是缘分,又或者是命运使然,成功以后,诸葛澈与轩辕执礼的偏执,倒是不谋而合地落在了姜乐冥的身上。 也正是因为有姜乐冥及先帝的存在,一直都互看不顺眼的两大家族,才能在早期和睦共处。直至后来,姜乐冥失踪,先帝驾崩,新皇在早些时候更是可以用声名扫地来形容,至此,维系着两大家族之间的和谐的枢纽彻底断裂,这才导致了襄阳城外的那场闹剧。 而今,王枭枭的横空出世让两大家族寻回了本质的爱国初心,加上姜乐冥的惊喜回归,这两处完美无瑕的转折,仿佛让轩辕家与诸葛家再一次回到了那段“逢场作戏”的和谐岁月。 此时此刻,两位早先还在襄阳城外大动干戈的家主,正盘腿坐于人去楼空的议事金殿中,静候着某个人的到来。 轩辕执礼正闭目养神,偶尔会端起桌前的茶杯,小品几口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喝过的杏花茶;至于坐在其对面的诸葛澈,就没有像轩辕家主这样的闲情雅致了。 襄阳城一战,双方互有伤亡,这是肯定的。只不过,当时只想着孤注一掷的诸葛澈所损失的东西,却远比轩辕执礼要来得多,光是何星猝然身死这一点,对于他来说就足已称得上是伤筋动骨,加上诸葛澈作为大将军,从来都是把麾下袍泽当成家人和兄弟来看待的,有骑兵为己而死,诸葛澈自是要为他们付上所有应尽的职责。 这是从诸葛铁骑的旌旗升入长空以来,就一直贯彻始终的传统。所以,自打诸葛澈落座以来,来访的传令兵就几乎没有停过。 手捧茶杯的轩辕执礼会时不时向诸葛澈那儿瞄上几眼,看着那个不光是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就连退下来之后也要忙个不停,可以说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老对手,一抹早已深埋心底的遗憾却是被再度掘了出来,只不过这回,他的心中不仅仅只有惋惜,更是增添了一抹姗姗来迟的恍然明悟。 等到诸葛澈身边的传令兵退下去之后,轩辕执礼便在举手投足间尽显自然地扬声道:“我一直以为当年是因为我迟了半步,才会错过宋子岚和林知白这两大谋士。”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可算是看明白了。”轩辕执礼一边晃动手腕,将杯中的茶水旋出一阵阵涟漪,一边苦笑道:“原来这压根就不是错没错过的问题,而是我本来就没有这个命啊。” “你脑子抽筋了?”诸葛澈白了莫名其妙就开始慨叹人生的轩辕执礼一眼,毫不客气地拆台道。 “我他妈…算了,反正跟你不是一路人,也永远不可能谈到一块去。”这一桶冷水把轩辕执礼浇了个猝不及防,甚至连同其心中升起得明悟释然也都一起冲洗不见。 眼看二人间原还有些缓和可能的氛围即将再度跌至冰点,诸葛澈却是赶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吞吞吐吐地开口道:“那个,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是…嗯…..嘶…唉,在襄阳城的时候,谢谢你出手救了我。” 轩辕执礼一脸呆滞地望着那个褪去甲胄的胖子,眉宇间蹙起的深锁几乎能够在一瞬夹死好几百只苍蝇,他的嘴巴微微张开,若是再算上耸起的鼻孔,这一刻,轩辕执礼的七窍有其五都悉数面向了诸葛澈。 “干嘛?”诸葛澈看着那张更加猥琐的脸,原本还算真挚的神情仅在顷刻间就为厌恶所取缔。 “我没听错吧?你刚刚说的是谢谢我?”诸葛澈向后缩了缩身子,轩辕执礼这边便是咬死不放地向前倾出上半身。“堂堂诸葛大将军,居然会说跟我说谢谢?难不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真的永远都这么欠打。”诸葛澈用肥硕的手掌承托住自己的额头,颇为无奈地哀叹道。 “呵呵呵,彼此彼此。”轩辕执礼可算是收回了那滑稽的表情,一边摆手,一边浅笑道。 当两位老臣之间的矛盾以一种显得稍微有些奇特的方式渐渐化去时,以从未设想过的方式解决了寒玉阁闹剧的姜天终是如期而至。 早就已经将面皮撕下的帝皇看着那两位老臣,沉重的眼眸中顷之闪过一阵的欣慰,把面皮随手递给在殿外尽忠职守的侍卫,姜天沿着红毯缓步走进金碧辉煌的大殿。 没有理所应当的跪拜,也没有毕恭毕敬的语气。两位老臣用来迎接他的,不过是颇为敷衍的问候。 他们之所以会坐在这里,为的,不过是六殿下罢了。正因如此,这一场帝皇与臣子之间的会晤,也就注定不可能顺风顺水了。 念及此,才刚走到龙椅边上,尚未转过身来的姜天,背对着两位战功赫赫的老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反正这儿现在就只有我们和陛下了,很多事情,我们不妨直接摆在明面上说吧?”轩辕执礼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我相信陛下您是知道我们的想法的。” “是。”姜天端坐在龙椅上,以郑重作回应。 “那我们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轩辕执礼用食指轻轻叩响台面,神情自若地泰然道:“当年的那件事,您也应该知道其中的隐情吧?” “朕的确知道。”姜天将双手盘在胸前,不动声色地说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有真相,朕全都了然于胸。” “陛下您难道是在威胁我们么?” 轩辕执礼看出了姜天刻意将右手手掌贴胸的内里玄机,话锋顿时急转直下,由淡然转入刺寒。 “两位都是父皇时期的功勋老臣,为南溟立下了数不尽的汗马功劳,又有父皇御赐的免死金牌傍身,有这么多杰出的贡献,朕又怎么敢在明面上对你们下手呢?”姜天主动摊开空无一物的右手,镇定自若地回复道。 “六殿下他现在在哪?”一直不曾说话的诸葛澈终是在轩辕执礼的冷然吐息后,寻见了开口的完美时机。 “去了趟寒玉阁,发了会儿疯,然后就被朕派人带下去了。”姜天换成单手托腮,口吻很是随意地说道。 “带去哪儿了?” 这一刻,姜天扫向诸葛澈的瞳孔出现了十分明显的收缩,其中无需多言的寒芒尽管似箭,但对于常年都在沙场上度日的大将军而言,却是起不到任何威慑的作用。 “想让他人投诚,己方必先施善。”轩辕执礼冷不提防地插嘴道:“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啊,陛下。” 第五百一十章 对话 诸葛澈与轩辕执礼,这一对哪怕是在先皇时期,也不曾有过现如今这般同仇敌忾的光景的冤家,此时却是在身为九五至尊的姜天面前统一了各自的战线,摆在人前,并可谓是一致对外的决心,更是显得出奇的通透。 “扪心自问,朕对你们释出的好意与耐心,已经足够多了。”姜天深吸一口气,将那顷之入肺的清凉用来抹除其眼中锋芒自掠闪而过后所烙下的彗尾印记,又在约莫两息时间后,以尽量平和的语气回复道:“而六弟的事情,再怎么说也是朕的家事,就不用两位多操心了。” “陛下。”轩辕家主面色凛然地站起身,踱步至红毯,在至高无上的龙椅前傲立。轩辕执礼的身形挺拔如岳,此时哪怕是置身于龙气缭绕的皇室之中,其背后那顷刻如泉涌般的无形气焰,却是没有半分缩减。 仿佛下一秒就要刀剑相向的剑拔弩张为静谧的议事大厅带来了只要是在一张帝国蛛网上便能无处不在的暗隐之士,来去均可做到悄然无声的他们,这一次,却是向着皇宫内主动释出了各自兵刃出鞘的清悦响声。 自门外投射下的身影拢共只有四位,比起不久前几乎一瞬就将整个寒玉阁围了个水泄不通的黑影众,时下若单从数量做考虑,是肯定没法比的,但如果换转角度,单从威慑层面来看,那么,这四位修为都不亚于唐念的侍从,再加上殿中二人并没有像六殿下那样拥有着一重需要他们心生忌惮的身份,自然也就无需手下留情了。 “呵呵。”拥有玄妙气机傍身的轩辕执礼根本不需要转头去看,只须对气息流转稍加调动,他便已经知晓了身后的蠢蠢欲动。耸耸肩膀,轩辕执礼的脸上却是旋即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说实话,在这皇宫里,我居然会被人拿剑来威胁,这种新奇的体验,我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尝试过了。” “退下吧。”姜天冲着大门口那宛如四尊门神般的身影摆了摆手,后者稍加思索后,还是选择了谨遵君命,反手摁下银光熠熠的刀锋,向着帝皇龙袍微微作揖后,便如来时的不点烟云般,连同气息与身形一起,悄然隐匿在这偌大的议事大殿中,没有留下哪怕一点点可以证明他们曾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无论两位现在说什么也好,反正,关于六弟的事情,只有当一切尘埃落定后,朕才会将真相公诸于世,而且,这也是父皇驾崩之前,最后为这南溟所下达的旨意。”姜天看着那个现时气焰甚至尤压自己一头的轩辕执礼,眉目间已然不见有任何起伏。 “就凭你,还配提先皇?”兴许是父皇两个字宛若利剑,径直戳在了诸葛澈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心海中一下子激起的怒浪让这位大将军顿时拍案而起,虎眸圆瞪,直勾勾地怒视着那个在他眼中,根本同懦夫无异的所谓君王:“你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的,你自己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么?” “我告诉你,行天大陆那儿发生了什么,到头来又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这些东西,你一朝没个交代,一朝就别想让诸葛铁骑归于姜字旗下。”由精贵乌木雕刻而成的木桌此刻正在摇晃中传出一如悲鸣般的声响,幽深的裂隙更是在同时间蛇形而下。毕竟诸葛澈的个人修为虽然并不突出,但在盛怒下的爆发,却仍是不可小觑的。 “诸葛将军所言,刚好也是我轩辕家的看法。”轩辕执礼镇下衣袖上席卷的气焰,与诸葛澈一起转身面向大门,同时漠然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不能单靠雷厉风行就能完成的。如此看来,陛下您的帝皇路,路阻且长啊。” “也许吧。”姜天无视了诸葛澈义愤填膺的以下犯上,省略了轩辕执礼话语间的冷嘲热讽,只是双目稍显无神地凝望远方,右手食指更是开始遵循一定的节奏叩响桌面:“不过这些事情,还是先留到之后再去处理吧,现在,朕有别的事要跟两位商讨。” “微臣自问已经把心思全都表达清楚了啊。”在距离阳光灿烂的门框仅仅只有一步之遥的位置,轩辕执礼停下脚步,侧脸的回眸闪烁着些许不耐烦的神色。 轩辕执礼好说歹说,也还是为那声呼唤而站定了身子,但一旁并肩而行的诸葛澈,就没有那么“好”的脸色了。这位解甲但还不曾归田的大将军,铁了心就要经由那扇金色大门直接离开这里。 “比起朕,现在的南溟境内,应该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是会让二位同时感到厌恶的才对吧?”一直都在心底默默倒数的姜天突然扬起手,不消片刻,一张沿中线对折了整整三次的信纸瞬息破空而来,正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帝皇的掌心。“毕竟如果想要彻底剿灭王家,还是需要二位的亲自出马才能做到最为干净利落的斩草除根呐。” 听到“王家”的时候,诸葛澈的脚步出现了短暂的停顿,虽然仅仅只有一次呼吸的时间,但对于他那偏向肥硕的身躯而言,这一瞬的停顿,还是难逃旁人法眼的。 “哼。”停顿过后,便是飞也似的行云流水。诸葛澈自跨出大门后,先是往一边的路上重重地啐了一口痰,而后便头也不回地往广袤皇宫的右侧迈步走去。 比起多数时候都只是一根筋直来直往的诸葛澈,轩辕执礼的心思就要显得更加深不见底一些,这也是为什么,诸葛澈一直只能稳坐将军的头名,而轩辕执礼却能在深似海的官场上赢得丞相的位置。 目送着早先还是自己竞争对手的诸葛澈震步远去,背向姜天的轩辕执礼却是慢慢垂下了双臂。曾经的丞相大人在此刻正仰望着那镌刻着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的天花板,嘴唇微动,像是在呢喃着些什么。 一阵的无言自语过后,轩辕执礼再度调转身形,极目眺望起那个仍然安坐于龙椅上的姜天。作为帝皇的后者,自是无所畏惧地与之四目相对。 “陛下,我其实很想知道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轩辕执礼不动神色的质问当然别有用心。 沉思片刻以后,姜天终是将身子微微前倾,凝视着轩辕执礼,以同样平静自若的口吻回答道:“一直都是‘我’。”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轩辕执礼缓缓将右手置放于左胸胸口,随着一阵和光的浮动,他的眉宇间亦是勾勒出些许阴冷的神采。 “这一次讨伐王家,”一直等到怀中的光焰彻底消弥,轩辕执礼才恢复了起初的脸色,他很快便拾起了此前落下的步子,离开了这幢金碧辉煌的宏伟建筑,只留下空灵的声浪于殿内盘旋:“权当是我们的个人恩怨,与南溟,与陛下,都不会有半点的关系。” “求之不得。”直至轩辕执礼的身影也一同消失在视野尽头,心头大石可算落了地的姜天呼出一口沉重的浊气,以嗫嚅的细声细气,作为针对那殿内徘徊声浪的回应。 “恭喜陛下成功度过了这一关。”普天之下,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姜天身后的老人,其身份根本无需任何猜测,十成十会是那位来自于聆天阁的谢弘师。 “做皇帝可真累啊。”兴许只有在谢弘师的面前,姜天才会彻底卸去帝皇的威严,将最真实的自我展露出来。他此刻一改此前正襟危坐的姿势,以仰躺的姿势瘫靠在龙椅上,喟然叹息道:“连说话都要思前想后,真的好麻烦啊。” “帝业往往都是繁琐的。”似乎每次在姜天面前现身,谢弘师都会换一种方式,第一次见面是精神矍铄的老人,不久前又是驯马技术高超的车夫,这会儿,他又变成了需要拄拐才能勉强行走的老人。“毕竟别人的命数多数都已经是早早织好了的,而明君者,却要仰仗后天的努力默默耕耘,以开辟属于自己的命运。” “谢老先生,那您觉得我这次处理的怎么样?”姜天用眼角余光瞄向伫立在桌台右边的谢弘师,稍显有气无力地问道。 “属于陛下的是非成败,冥冥中自有天意进行定夺,轮不到,也不可能轮得到老夫来做那多余的指手画脚。”谢弘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老夫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给陛下您带四个字而已。” “又是‘勿忘初心’?”前前后后从谢弘师的嘴中把这个成语听了差不多有十来遍的姜天,就算记性再差,也该将其养成下意识的反应了。 “看来陛下甚至已经不再需要老夫了啊。”向来做事都是一板一眼的谢弘师,在此刻,却是破天荒地用揶揄的语气向姜天做出调侃,这属实吓了后者一跳。 “谢老先生,原来,您也会开玩笑啊。”很快就反应过来的姜天一边微笑着说道,一边扬起手,指向高堂上的白衣身影:“我还以为您会像那个人一样,绝不会染指人间烟火呢。” “应天者可不是一般人想当就能当的啊,陛下。”谢弘师瞥了眼天花板壁画上的那个身段婀娜的白衣女子,语气仅在眨眼间就已变回一如既往的泰然自若。 第五百一十一章 河马嘴 姜天现在还不知道殿堂壁画上的白衣是否仍然存在于世,那个仿佛从第一次露面开始就一直维持着不老容颜的女子,在姜天的记忆中,便是自从带走了六子中珠玉在前的二哥后,就再也不曾出现过。哪怕是父皇,在与姜天的交谈过程中,其对于白衣应天者的描述,往往也是浅尝即止,永远都会在边缘处完美地悬崖勒马,不会深入。 直到现在,姜天仍不清楚那个白衣女子到底姓甚名谁,脑内关于那人的记忆,除开其与二哥的交集之外,其余一切,都只停留在小时候的一场相拥了。 在那个天真浪漫的时候,姜天还不曾从先皇的手上接过那沉重的担子;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会蹲在树墩子旁边,默默数蚂蚁的小孩子,且永远都不知道“十”之后的数字究竟是什么样的,只将一到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并乐此不疲。 姜天与白衣的第一次交谈,也恰好缘起于那纤小的蚂蚁。就好似现时的谢弘师不知如何便已神出鬼没地现身于金色大殿,当是时的白衣,亦是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姜天的身边,女子稍稍捧起纤尘不染的白裙,慢条斯理地蹲到嘟囔着小嘴的姜天身边,陪着他一起等到最后一只蚂蚁的入巢。 “小朋友,你一共数了有多少只蚂蚁呀?”白衣的声音一如风铃般清脆悦耳,轻而易举地撩起了在当时凡事还全凭感觉的姜天的注意。两腿并拢,将下巴抵于双膝中线的小孩子学着不倒翁的摇摇晃晃,慢慢悠悠地应声回首,望向白衣的清澈眼瞳中闪烁着欢欣的色彩。 “一共…一共有…”还是个小孩子的姜天语气中自然带有与脸颊上的婴儿肥相辅相成的稚嫩童音。小孩子一边掰着手指,一边撅着嘴巴,如此度过一番苦思冥想后,终是朗声笑道:“一共有三只蚂蚁!” “哈?”突然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白衣顿时稍显不解地歪了歪脖子,光是刚才,她就已经看到了一队数量不下十来只的蚂蚁行军浩浩荡荡地往泥坑沙巢里齐步走去,这小家伙,究竟是怎么样才会数成只有九只蚂蚁的? “啊,蚂蚁又出来了。一,二,三……”不过,没等白衣开口去询问,冥冥中的缘分天意就已经开始为她铺设出解法。注意力被火速吸引走的小家伙又一次目不转睛地盯上了那只队伍,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道:“八,九,十……一,二,三…” “这次有六只呢!”姜天扬起灿烂的笑脸,向着正汗颜的白衣女子高声道:“蚂蚁们,一直都很努力呢!” 白衣原本还想着要把关于数数方面的知识教给小家伙的,可听到紧随其后的这么一句话后,她的瞳孔却是在瞬间收缩了几分,把思绪放空片刻之后,女子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小家伙那因为留着才露尖尖角的短发而显得有些扎手的脑袋,以柔然的语气首肯道:“是啊,他们真的都很努力呢。” “紫宸,怎么了?”恍然间,有还不见得有半点沧桑的威严男音破开静谧的寂寥,毫无征兆地划空而至。 “我这儿没什么事,姜叔叔。”白衣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侧转身形,望向那个正负手而立的帝皇,龙袍身侧,还立有一位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 “二哥!”姜天爬起身,小跑到那个穿上质朴蓑衣的男子身边,正想寒暄几句来着,却是被正值壮年的姜金明以一记严厉的瞪视给吓住了,瑟缩几下后便呆呆地伫立在角落,只能眼睁睁地目送着二哥向白衣缓步走去…… 尚算清晰的记忆到此终结,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就只剩下了朦胧一片的雾气,那些永无止尽的白雾正侵蚀着姜天关于小时候的记忆,更持续不断地向前推进着。 谢弘师用单手拄拐,因此空出来的左手如蜻蜓点水般叠在姜天不知不觉间于桌面上紧攥成拳头的右手上,稍纵即逝的氤氲把这一接触当作媒介,将那宛若明灯般的光晕送入帝皇的脑海,由此暂时遏制住了那属于白雾的呼啸。 “陛下,”等到姜天的双眸可算是再现生机后,谢弘师这才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稳重形象:“最近几天,您可以先自我放松一下了。毕竟再强的弓,也只有当做到了松弛有度后,才能够发挥出其本来的实力啊。” 在说完这一席话之后,谢弘师并没有刻意等到姜天彻底醒转之后再做接下来的打算,而是径直撑起自己的拐杖,步履维艰地往大门口靠拢。 老人的离去乍看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完全如出一辙的推门而出本不应掀起多少波澜,可怎奈老人那前脚才刚刚跨出门槛,下一秒就整个人连带气息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行为实在太过于玄幻了,以至于让许多潜伏在阴影中的侍从都打心眼里为之不由得陡然一惊。 “额……”姜天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样陷入那一层空幻梦境的,事实上,自打其坐上龙椅,并从清算老旧势力开始,这些来无影去无踪的幻境,就时常围绕在他的左右。它们一直都在伺机而动,且总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间点,侵占姜天的意识。 这些梦境的持续时间有长有短,最短可能只是一个或多个停滞画面的闪回,但这样的电光火石甚少出现,对于姜天来说,这些像是记忆,却又如同幻境的片段,很多时候都会是一场绵长大梦,更有可能让其在须臾间便陷入几近于被催眠的忘我境界,直至三两柱香过后,他才会慢慢苏醒。 而事实上,正是因为有这么些来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幻梦,姜天才会在“面”的问题上下定决心,锐意要将一个与己无异的分身缔造出来。毕竟除开那些所谓的家事,还有这整个南溟帝国等着姜天独力治理。 再怎么说,在远征之前,他可是在私下向父皇保证过要将南溟再度领上巅峰的啊。 “又来了。”姜天闭上双眸,深吸一口气,将四周围的清冷悉数纳入肺中,以此刺激着还有些晕晕乎乎的意识。“这应该是这三天里的第六次了吧?还真是麻烦啊…” 姜天用两指揉捏着太阳穴,极力缓解着眉锁之中的头晕目眩,待到眼前事物不再处于天旋地转的混沌之中后,帝皇搀扶着椅背,显得颇为艰难地站起身,深眸扫过已是人去楼空的议事大厅,面无表情地叹了一口气,又从后门离开了这个绕有千钧一发的紧张氛围作为残存余韵的金殿,兜过景色宜人的秋庭日景,一刻未停地退入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由南冥皇宫出去,一路沿着大道往正西方向前行,直至快要走到京师围墙尽头后再向右拐,便是一处风格极为诡异的建筑。 比起京师中其他那些或尽显奢华,或庄重得体的楼房而言,这个伫立在西墙角落的建筑其一没有延后塑造立体感的附属建筑,其二又没有那些像是斗拱那般实在的结构,不论是无意间的回眸轻瞥,抑或是一丝不苟的仔细端详,它带给人的感觉都是一样的摇摇欲坠。 整个建筑就像是一块宽大的牌匾被某个人万分随意地插进了土里,再委托匠人于其正前方凿开一个宛如河马般的血盆大口,然后在木板上随随便便地加些以铁器寒光为主调的装饰,各式杂糅下,终是铸就了这么个让人完全想不到会是出自皇室之手的磕碜建筑。 这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塔的建筑正是南溟京师的地牢所在,不像皇宫内那些名字可谓五花八门的各式宫殿,地牢一直都没有属于它自己独一无二的官方姓名。 尚且不知搭建时的初衷是不是那样的,由于其大门前装饰及入口实在与张开大嘴的河马过于相似,以至于常住在京师里的居民们都会将地牢称之为“河马嘴”。 地牢浮于水面上的装潢过浅,自然没可能让犯人以层层递进的方式占满牌匾的各个位置,所以,那真正别有洞天的地方,其实是在进入“河马嘴”后的阴暗阶梯。 拾级而下,走约莫一百二十阶,映入眼帘的就变成了一条初看难见尽头的走廊。走廊的左右两边被分成了好几十间相互对称的囚房,每间囚房所关押的人数也不尽相同,或是三人共享一间,或是十来人挤在一起。 如果继续沿着长廊走下去,便会再一次迎来下行的台阶,再走大概三十六级,出现在眼前的,就是一间间完全独立的牢房了。 这里的牢房并不像上一层那样,只单纯地掏空四围土璧,再加一点立柱便立刻成型,相反,这里的每个囚房,都是由一根根冰冷的铁柱围出来的。 至于当中关押的罪人,也不像是上层那样好几个人挤在一间牢房里,这里的每个犯人,都拥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小空间。 而此时此刻,那些从寒玉阁中全身而退的黑衣侍从们,正如履薄冰般搀扶着那个仍是游离在昏沉与清醒边缘的六殿下,进入一个被打扫到足以配得上焕然一新的单间。 侍卫们齐力将六殿下小心翼翼地抬起,尽量轻柔地把他放到临时搭建而成的架床上,在桌上留下一些干粮还有清水并胸怀歉意地浅施一礼后,便飞也似地退出了这个幽深的地牢。 第五百一十二章 怪胎 “哟,又有个新来的了啊?”当铁门为侍从匆匆掩上,当黑衣迅速消失在视野的尽头,那萦绕在各个单间中的噤声寂寥,终是被一记深沉的低鸣所打破,启齿说话的那位男子被困在地牢的最深处,他所“坐镇”的牢房,恰好象征了整个地牢的终点。 这第二层的囚房虽是以铁柱围成的一个个单间,但整体布局,仍是与第一层的土房无异,均是采取了左右对称的方式平铺至远方。比起上一层的尽头是楼梯,这第二层的尽头,却是间面积极其夸张的囚房。 囚房的地基采用了六边形的模式,粗大的链条与石窟中冬眠的蟒蛇一般相似,裹挟着收而不发的冰冷,安安静静地盘踞在角落。铁链不仅仅只是毫无作为地堆叠在囚房角落,自其中延伸出的长铁更是一路悬沿吊起,最终落在了一位蓬头散发的颓废男子身上。 此前那一记不动声色的欢迎词,就出自于这位颓废男子之口。被无数链条将身上的关节尽数锁死的男子多数时候都耸拉着脑袋,用多年未经打理的垂发遮掩起自己的双眸;那少之又少的偶然昂首,只要每出现一次,都足以叫他的“狱友”们不约而同地为之悚然一惊。 在这地牢的尽头,只有他一个人当得起那无数铁链的囚禁;在这河马嘴的深处,只有他一人算得上是幽深中的地下王者。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但所有人都清楚帝国究竟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将这人成功缉拿。 四千,这是每个落于河马嘴深处的囚徒都必须记住的数字。或许他们一辈子都与这个数字无关,但是,他们只需要明白,牢笼深处那个为铁链所困锁的邪龙,在吃了整整四千人的命后,才被抓到了这里。 河马嘴深处关押的无一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但这些人,在那足有两个成年男子手臂宽的铁链面前,却仍是不敢有一点点脾气。比杀人?谁能有他杀得多,或间接或直接杀死拢共四千人?比残忍?又有谁能跟他一样心狠手辣,不论男女老少,凡不归心者,皆是一瞥便杀之? 正因以上的种种罪孽实在过于骇人听闻,以至于那人哪怕是被五花大绑地给锁起来了,他带给其他人的震慑,却仍是无法估量的。有人曾心怀敬畏地猜测过,说南溟帝国之所以不选择立即处死这么个混世魔头,而是将其深锁于河马嘴中,到底就是为了威慑及折磨那些被同样抓到这里来的恶棍。 毕竟每一个与之曾共处同一屋檐下的家伙,不论是被拉出去行刑,抑或是在多年关押后终得以外出重见光明,反正只要是走出了河马嘴,他们就不再会是曾经的自己了。 恶贯满盈的囚徒会变成百依百顺的奴仆,杀人如麻的山贼会变成因细微的风吹草动而瑟缩颤抖的懦夫。这样的变化几乎不胜枚举,而其背后的缘由,却只关乎于那无孔不入的气息浸染。 身边全天候坐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计时炸弹,且还是一炸就指定会把自己炸个死无全尸的计时炸弹,持续的时间一旦长了,任谁都会发疯的。 而之所以坊间会有那样的推论,官方于河马嘴中的所作所为也是起到了一定的助力作用的。毕竟,那些单间每隔大概两个月的时间就会进行一次由外向内推的轮换,好让更多人能够近距离地去感受那魔头不怒自威的幽冷气魄。 这一次次的轮换所能为其他人带来的恫吓,是根本不亚于死刑的。 正是因为以上的种种,此时,当那已然垂首有约莫三天多的魔头令清冷再度响彻地牢,并配合着起扬眼眸中所投射出的骇然神韵一起踏入每个人的心扉之际,所有人都为之倒抽一口凉气,不谋而合的可怜目光,亦是情不自禁地落向了那个正在床架上咳嗽不止的男孩身上。 “哦,原来是我的同路人啊?”魔头的双手被铁链拽向后方,冷若坚冰的枷锁就定在其手腕的位置,使其双手正无力地悬垂朝地:“啧啧啧,你这家伙还真是可怜啊。” 等到男子终是正式仰起头来,旁人这才发现他的散发早已快要落到同小腿齐平的长度了。兴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打理的缘故,本该柔顺如绸般乌黑发丝,此时却跟路边的二手布料没什么差别,显而易见的粗糙与分叉,还有那仅仅只是稍微摇了摇头便宛如天女散花般扩散开来的灰烬尘埃,让他与“狼狈”两个字彻底融为一体了。 “我能明白你的感受。”尽管压根就没有收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回应,男子却仍是选择自说自话地缓声道,弄得本就是鸦雀无声的全场更添一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困惑氛围:“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炼丹炼到关键时候,却被某个人突然横插一脚进来,撞翻了一早就备好的药材,让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不论是什么事,只要与前功尽弃拉上了关系,这事也就注定不会让人舒服的了。”男子呢喃着说道,脸颊上却是不自觉地滑落两滴晶莹泪珠。有眼尖的囚犯刚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一刹,表情更在瞬间为之凝固。 “啊…这种感觉真的不好受啊…”男子原本置后的双手骤然发力,拉动盘踞在侧的铁链,因而迸发出一连串震耳的铿锵。 男子毫无征兆的奋起形如惊涛拍岸,回荡的巨响更于牢内每个人的心间牵起宛若山崩地裂般的震动。 待铁链完全绷直,男子的双手也已然从后置给强行扯到身前位置,腕上的枷锁勒破了皮肉,令艳红中却又间有暗黑色泽的鲜血顺着肌肤滚淌而下。只是,这些流动的温热血液没能跋涉多远的距离,就已经飞快地转换为凝固的结晶形态,从而黏附在男子的皮肤上。 “这种感觉……”男子缓缓低下头,直至连近距离的狱友都无法再清楚地看见他的容貌后才张开嘴巴,宛若鲸吸般向四周贪婪地汲取着空气,待其腹部已然胀至极限,下一秒,他便将体内的全部气力化作那一声足以媲美地动山摇的哭腔嘶吼:“真是太可怜了啊!!!!!” 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地从他的眼中奔涌而出,为他清洗着其脸上那堆积了整整数十年的污垢。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偏偏就不愿接受执念!?”男子歇斯底里地吼着。在此之前,还没有人见过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哭泣时的模样,也就自然没有人会知道此时的他究竟在为了什么而咆哮。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没有人有那闲心去聆听他那对于世界的质问。在场的所有人,都已因那第一声的怒号而七窍流血,囚徒们已然尽数游离在昏厥的暗线边缘。 命都尚且只是悬于一线了,那么又有哪个人会心大到为了真相去迎难而上呢? “为什么!为什么寻求真相者,就要在暗无天日的囚笼中孤苦一生!?”众人嗓子里下意识发出的哀嚎正衬托着男子的厉声诘问:“为什么!为什么追溯光明者,就要被世态主流否认价值!?” 随着语气愈发变得激昂,那一汪蓄在男子眼角的泪海也已慢慢染上了红润的光泽,粘稠渐渐取缔了剔透,血色的纹路亦开始在他的脸上蔓延。 然而,当鲜红在他脸上绽放之时,其面色的悲戚却是如积雪遇阳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明悟,让男子乍看下更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一样:“原来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蛮不讲理的啊。” 一如先前的猛然施力般,男子此刻双臂的无力悬垂,同样也是来得毫无预兆,坚不可摧的链条顺势原封不动地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主导权,将男子的双手一并扯回了原本的位置。 男子的癫狂如夜月浪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徒留下一众要么直接昏死过去且多半三天都不一定醒得过来,要么就还勉强硬撑着头疼欲裂,蜷缩在地面上的“无辜”囚徒。 但这些人之中,却偏偏有一个人的身形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在那扑面而来的狂嚎中,姜乐冥却是趁机借由胸前骤亮的黑光,将那些气焰猖獗的浪涛尽数化为己用,并以此摆脱了来时的虚弱不堪。 黑雀虽说是以姜乐冥的身躯作为了自己的栖息地,又与之建立了生死与共的灵魂链接,但这些与“人”之间的亲密联系,却不代表它就会因此而丧失自己固有的本性。黑雀,始终都还是那只万年前曾名动天下的邪兽。 黑雀既是邪兽出身,对于灵气中那至暗元素的掌控不说出神入化,最起码也得做到妙到毫颠。如此一来,倘若外物想要以同样的方式来伤害黑雀本体或是作为其主人的姜乐冥,就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班门弄斧的下场大多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尤其当那些不自量力的家伙惹上了同黑雀一般拥有着火爆脾气的“一代宗师”。 稳稳接过男子那几乎是拱手为自己奉上的磅礴灵气,加之黑雀主动的牵引,姜乐冥终是得以从此前那直冲脑海的震荡中艰难抽身,依仗一旁床架的扶手,徐徐坐直了身体。 有至暗锋芒于姜乐冥的双眸中飞速闪过。 “啊……”兴许是从那初来乍到的家伙身上察觉到了什么东西,腕间已有森森白骨隐隐浮现的男子将双眼微抬,涣散目光终在姜乐冥的侧脸上重新聚集。 “道不忘我…道不亡我…呵呵呵…”男子又一次无预警地桀桀笑道:“这可悲的世界…总算是要洗牌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覆灭 暂时由黑雀主导着己身神识的姜乐冥缓步走至铁栏边缘,纤细的右手轻而易举地从寒铁之间缝隙伸了出去,当手腕迎至走廊阴冷气息的时候,他的右手便是瞬间停住,攥握出单拳架势的五指渐次而开,一如圆滚滚的花骨朵正向鲜花层次的迈进,于众目睽睽下绽放出一闪即逝的璀璨光晕。 就跟没有人知道那个被镇压在最深处的狂徒究竟在为了什么而发声大笑,没有人知晓初来乍到者的手掌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有幸”常住于此的罪恶滔天者,直到这时才真正明白自己原本还“引以为傲”的所谓“杰作”,不过都是些大能们要么就玩剩下,要么就根本不屑一顾的残次品而已。 蜷缩在各自囚房的角落,好不容易才从七窍流血的狼狈中堪堪回过神来的犯人们已经不敢有多余的闲情去打探那来龙去脉的发生,纵使已是各自为营,他们却仍是不约而同地在囚笼中再度划出一方圆玄,来了个属于笼中鸟的固步自封。 囚徒们或是双手抱膝,于哆嗦中将全身缩成毫无还手之力的球体;或是心惊胆战地扒着一旁的牢狱铁柱;还有更干脆的,直接以四脚朝天的姿势瘫倒在地,红白双色交错着从他们的唇齿间向下溢出。 既然没人知道,也没人敢于去知晓,那么,彼时刀光剑影的一瞬,也就成为了专门供那被铁链锁死之人欣赏的独角戏。 在生死攸关时,口中仍然振振有词的男子,对于眉前悬停的那一柄光刃压根不予理睬,哪怕此时的它只要再稍稍向前移动分寸的距离便可轻取自己性命,泪流满面的男子为此仍是不为所动;置后并且鲜血淋漓的双手随时正细微地颤抖,但也并非出自于下意识的护主心绪,反而是源生于其脑海之中无可抑制的激动。 男子口中的道暂且不知是何物,不过,单从其现时的神情来做判断的话,应该也是某些偏向于上古邪道的信仰,不然,他也不应该会对着荟萃着至暗灵气的忆寒匕首感激涕零。 “啊…您是打算要亲自完成我的理想吗……”男子缓缓抬起双眸,凝望着那掠闪凌烈星光的刀尖,满面陶醉而释然地说道:“若真是如此,我定当死而无憾。来吧!请您杀死我吧!” 眼白渐为黑雀那幽深羽翼所取缔的姜乐冥蹙起深刻的眉锁,原自夹缝中探出的手掌先起鹰钩之状,而后骤然回收成拳,唤回了那与男子额心不过咫尺距离的忆寒匕首。 经过一番思索却仍是寻不出任何所以然的黑雀并没有选择让那男子得偿所愿,尽管横掠的刀芒还是擦破了男子额头的皮肤,刮出鲜血如注,但至少它最后并没有穿颅而过,将之钉杀当场。 黑雀是天生邪鸟这一点不假,但正邪两物,说到底也不过是“人”才会斤斤计较的东西。被“人”主观归为正义凛然的,不一定就会行事坦荡;同理,被人主观视作邪魔外道的,也不一定就会疯疯癫癫。 曾收归了无数机缘,于千辛万苦之后,终是经历过一世涅槃的黑雀虽对前世记忆已然不尽清晰,但至少它还是拥有着属于自己的清醒神识的,面对着那个从头到尾都一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疯子,因姜乐冥的自我封闭,加上之前邪气凛然的爆发,才得以暂时形现人间的黑雀在拿回忆寒匕首后,也会下意识地嘟囔几句:“神经病啊。” 至于那“侥幸”躲过一劫的男子,当额间淌下的鲜血染红一脸后,他那明亮的眉眼却是突然变得暗淡起来,遗憾与无奈彼此缠绵,共同编织出此时在其眼神中徜徉的幽怨,那仅针对自己的幽怨:“啊……是我的修行还不够吗…..我明白了,请您放心…我之后一定会加倍努力,争取有一天,成为那个让您无比满意的存在。” 在说完这句话以后,这个不知姓甚名谁的男子,总算是在血色结晶的环伺中慢慢地安静下来了。 “这家伙究竟在说些什么啊?”初来乍到者的眼中应顺不解的嗫嚅而亮起困惑的神光,扪心自问,不论是姜乐冥,抑或是黑雀,二者的脑海中都不曾有关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子的记忆。不论是此前他身上所燃起的无形气焰,抑或是后来他那三句不离本行的“道”字,就连尽管经过涅槃而导致记忆紊乱,但相对而言仍是要更加见多识广的黑雀也没有听说过。 遥看那个此刻被五花大绑到同大闸蟹没啥分别的家伙,那个人,从始至终,似乎都只不过是在一厢情愿地唱着独角戏罢了。只是,这场本该是孤芳自赏的戏曲,却因其中掺杂了别样的爆发,反倒是让本来还八竿子打不着的旁人受尽了苦不堪言的折磨。 得以临时掌控姜乐冥身体的黑雀虽然能够轻而易举地破开门房上的枷锁,以便为自己的主人拿回那被王权剥夺的自由,但是,由于现时的黑雀不过是以灵魂附体的形式出现在姜乐冥的身上,加之后者仍然处于半昏迷的颓丧状态迟迟不愿苏醒,注定无法长时间控制姜乐冥身体的黑雀经过一番心里的博弈后,最终还是默默收回了掌间的匕首。 黑雀不去理那个已然寂静无声的怪胎,不去看那些真正意义上得以如释重负的囚徒狱友,只是缄默无声地拖动着姜乐冥的虚弱身躯,缓缓来到木架边缘,躺到那坚硬又冰冷的床上,并没有多少肉的右手单纯依靠着骨架,枕起主人的后脑。 在黑雀的操控下,“姜乐冥”慢条斯理地闭上了自己有黯然晕光徐徐扩散开来的双眸,等到一切危机被悉数化解后,俯于其身的黑雀神识亦在同一时刻浓缩成一抹星光,遥挂在其主人那沧海心田中的永夜深空,又在期间留下这么一句悠远的柔然劝说:“可不能因为这样就彻底一蹶不振了呀,我的主人。” 说罢,姜乐冥的心间有荧光一闪;闹剧唱罢之后,姗姗来迟的侍从们这才如履薄冰地出现在幽暗地牢的尽头。 站在高处的台阶放眼望去,处于摇曳火光映照下的脸庞,除却那个平躺在床上的六殿下尚且算得上是完好无损之外,其他人,多半都已皮开肉绽。 “瞧这篓子给我捅的,六殿下啊六殿下,您难不成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小祖宗‘吗?”伫立在侍从最前列的典狱长是一位年龄大抵徘徊在四十五六的中年男子,此时,他正穿着厚实的棕色皮衣,双手笼袖,刻意为之的下嘴唇包裹着上半边嘴唇,由此动作,亚麻色的蓬松胡子刚好掩住脖子的典狱长几乎已将“纳闷”两个字一笔一划地刻在了自己的脸上。 典狱长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向前挥了几下,便见一支全副武装的卫士自暗影中缓缓浮现,他们人手一把钥匙,身手极为利索地奔向各自负责的牢房,为那些已是命悬一线的可怜人尽一尽最为浅薄的地主之谊。 毕竟这里是地牢而不是刑场,像死人啊,尸体啊什么的,还是越少出现越好。 卫士们任劳任怨地忙里忙外,相比之下更显清闲的典狱长倒是在负手踱步,将全部的单间囚笼悉数打量一番后,最终在姜乐冥的门前停下了脚步,微抿的双唇隐现颤抖。 看着那张趋于苍白的年轻脸庞,典狱长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这才把嘴中那将要呼之欲出的感慨连带着些许愧疚,一并强行压回心底。 至少,人回来了。 典狱长于心间暗自喟叹的同时,转身离开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牢,一路上,偶有晶莹水滴在金黄的煤油灯火前旋飞落地,敲出不为人留意的破碎轻吟…… 时间飞逝,对于置身在京师中的人来说,早晚的交替多在不经意间便已悄然完成,等到埋头于事业中的商贩蓦然回首,满城灯火已骤亮。 用以延续白日寿命的灯光在持续整整两个时辰之后,便会在安然的祥和中迎来自己的终章。 翌日的南溟京师,很多时候都会在天蒙蒙亮的凌晨就披上独属于它的热闹羽衣。若是以与之对等的标准放眼整片泽西州,想要找到另外一个像它这样的城市,与大海捞针无异。毕竟当冰凉露水才刚刚压弯青草细腰的时候,大世界也不过才刚刚悠然醒转,还迷迷糊糊的自然,又哪会有闲情去复刻小世界的人事辉煌呢? 昼夜交替的际线,是一天中最为静谧的时间。当是时,晚间万物皆息,晨间万物未醒。若有人在此刻置身自然,甚至无需刻意调动什么灵气,只需要静下来去听,就能基本足够将方圆近百米的一举一动尽数握于手中。 这也是为什么,在天将亮未亮的昏暗时刻,一支已是披星戴月了许久的行军队伍,却要在此时俯身于大地,更要极力压制体内的气息流转,使得自己在旁人乍看下根本与尸体没什么两样。 “喂,你们到那边去看一下。”当身着绿调衣裳的队伍渐于自然融为一体,远处的彼方同时也泛起了人声与脚步声的齐齐躁动。 此时还尚算锃亮的火把让烈阳金光直冲云霄,在太阳横空出世前,暂时成为了至暗中的极光。 “这里没有发现!”太阳将生的东方传来严声的报告。 “我们这里也没有!”落日的归宿响起同样的声音。 “三班没有发现异样!”正朝极北之地的方位震出悠扬。 三声呼唤接踵而至后,绿衣前,总算是迎来了那如期而至的寒光铁器。刀刃拨开高草,从中探出的脸庞续写着一丝不苟的神情。 那张年轻的脸蛋,正好与趴在地上的男子打了个四目相对的照面。 奉命侦察周遭情况的斥候猛然深吸一口气,正要高声唤起鸣啸时,肩负皇命的绿衣手起刀落,赶在身份暴露之前斩下了斥候的头颅。 “四班报告情况!!”不远处传来的急促命令与匆忙脚步相间奏起。“四班!!” 从五体投地的爬伏状态中缓缓站起身的绿衣拾起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斜面向如期而至的骄阳,将其高举过顶,冷笑道:“四班这儿的确有情况,但你们又能怎么样呢?” “警戒!!!”望见那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身兼队长之职的王明顿时沉声怒吼,右手自胸前飞快抹过,拉出一柄短剑便不由分说地喂到了自己的嘴里,囫囵吞枣地将其咽入腹中,双手同时面向虚空作凝握状,幻变出两道锋锐至极的剑灵。 把头颅当成皮球一脚踢飞后,绿衣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拔出那柄在鞘的双刃长剑,面对那仅在瞬间便摆出密不透风的铁桶阵的王家队伍,颇为不屑地往旁边啐了口口水,冷酷无情地低沉道:“一个不留,杀!” 一声令下,四围雷动。 不光是绿衣群起锋芒,当中更间有铁蹄震地的嗡鸣巨响。就在骄阳初生的东方,一支肃穆的骑兵队伍已然摆出了不死不休的架势,绣有诸葛二字的旌旗于风中猎猎作响,在那儿作为群龙之首的,正是连夜赶到此处的大将军——诸葛澈。 “给老子踏平这里!!”怒吼中,诸葛澈率先提起通体乌黑,只有尖端呈雪白银光的长枪,策马前驱,于万兵前一马当先,悍不畏死的极致风采甚至犹胜当年。 “完了…”仅在被围困的瞬间便已知晓悲惨结局的王明无比艰难地咽下自己生命中最后一口口水。“王家…完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会面 杀声雷动,哀嚎四起。宛若滚滚雷鸣的马蹄配合着绿衣的仙踪飞舞,仅在瞬间便将周遭一切变成血海尸山,身负皇命的绿衣虽然并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此处遇上大张旗鼓的诸葛澈,但看着后者那几乎将愤恨写在脸上的浴血厮杀,一众武功可谓奇高的绿衣隐士们仍是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随着策马前驱,那柄乍看下显得过于沉重的乌木长枪就已摇身一变,成为了天底下杀伤力最为恐怖的凶器,执枪者甚至无需多用几分气力,只需将长枪在战马绷得笔直,便能轻而易举地将那困兽犹斗的王家之徒串成一颗颗鲜血淋漓的葫芦,待到滚烫红流堆满血槽之后,那些身经百战的士兵齐齐抛下初战便已完成个人使命的长枪,并在顷刻间分成两批相貌可谓截然不同的队伍。 以诸葛澈为首的那一众骑兵是从腰间抽出了削铁如泥的佩刀,仅在片刻调整过后便再一次投身于短兵相接的厮杀;至于那些与主战场隔得稍微远了点的骑兵们,则在无声中幻变了各自的身份,成为百步穿杨的弓箭手,于马背上轻松点杀那些因为抱头鼠窜而将脆弱的后背尽数暴露给自己的活靶子。 他们就像是天生的杀戮机器,没有感情,没有犹豫,每一个都分工明确,每一个都视死如归。飘飞空处的绿衣还亲眼看到了有那么些被王家的临死反扑而逼入死局的诸葛骑兵,哪怕当时已被缴械,甚至被挑断手筋或者脚筋,他们仍是不由分说地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躯为同袍们铺设出一条通往胜利的笔挺道路。 有人哪怕快要死了,也会费尽最后由回光返照所带来的气力,死命抱住那些有仗于饕餮体魄才能够暂时组织起反手之力的王家中人,直到被后者拦腰斩成两段,他们才有可能松开自己的手。 这就是踏遍了江湖的诸葛铁骑啊…… 居高临下的绿衣一面拨开朝自己眉间飞来的暗箭,一面在心底对自己说道。其实不只是他,所有奉命前来剿灭王家的武夫,哪怕是再怎么桀骜不驯,再怎么目中无人,当他们切实目睹了这场正进行着的血腥厮杀后,所有人的心里就只剩下了对于诸葛那面旗帜的敬畏。 这一刻,没有人再敢说诸葛铁骑不过浪得虚名;这一刻,没有人再会对那一枝独大的诸葛澈心存任何不满与偏见。 从始至终,诸葛澈都无须用赘述的言语去歌颂属于自己的丰功伟业,一世戎马的他,只需要挂甲上阵,便可自成一道人间雷霆。 显然是担任着队长之职的绿衣深吸一口气,紧接着,飘飞的身子在刹那间如鹰俯冲向地,在恰到好处的时机现身于乱场之中,撞碎了王家能够负隅顽抗的最后依凭。 随着绿衣武夫的发力,寡不敌众的王家便立刻溃不成军。汇成流水的血液飞速染红了苍翠的草地,于瞬间将周遭转变为血色的修罗炼狱。 至暗时分的遭遇战,以王家的全军覆没而告终。由遭遇到万事休矣,前后不过才半炷香的时间。 王明被断去了两臂,终是力竭倒在了血泊之中,他极尽全力地想要将己身那涣散的眼神重新聚集在一起,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逐渐向中间靠拢的朦胧也没有为他的坚持予以同情。天旋地转悄然止,往后接踵而至的,便会是永世的黑暗。 王明作为拥有着队伍中最为高阶的饕餮体魄的那个人,就算是真的敌不过那来自于绿衣与铁骑的合力夹击,以他的修为,想要脱困,当是时还真没有多少人能够拦得下他。可哪怕等到了最后一刻,他也没有选择那条能够“留得青山在”的后路。 尽管一个人都没能保护好,但王明已然拼尽了自己的所有,将生命燃烧成无比璀璨的焰火,他也因此赢得了其他人的敬重。在场的所有人,不论绿衣还是甲士,在掠过王明身前的时候,总会收回手中的兵器,于无言中不约而同地向其轻轻颔首。 等到目送着胜利者中的最后一人驾马离开这片血色地狱之后,视线渐于地面平行的王明还是自眼框内淌出了温热的泪水。琳琳水光之中,他看见了一棵被沉重鲜血压弯纤细腰肢的小草,后者此刻正跟他一样奋力挣扎着,他们都想要挺起自己的身子,但在大势面前,他们都一样无能为力。 眼看王明的神识就要彻底远去,一声包含轻柔的呼唤却在他生命垂危的最后关头伴随着脚步声一同悠然响起:“抱歉。” 很明显有人在绿衣与铁骑相继离去后来到了王明的身前,怎奈后者那已然无法聚焦的眼眸前,只得浮现出一大片的白雾氤氲,就算那个人主动蹲下身子,俯身将脸凑了上来,王明也看不清他的容貌。 依稀的衣袍轮廓以圣洁的白色作为主调,来者屈身蹲伏在地上,又从粗袖中取出卷一早就已折叠好的丝绸织布,将之缓缓地盖在了王明的身上。 “本不该这样的。”千里迢迢奔赴到此的男子低吟着说道,语气当中充满了无奈。“如果我还能做得再好一些,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的。” 只不过,那陌生男子此时的自怨自艾,彻底停止呼吸的王明显然已经听不见了。 “如果我一早就打开了那个锦囊,如果我一早就看穿了宋子岚的谋算……”他用单手轻捏着自己紧锁的眉头,希冀着借此揉开当中的怅然,然而他越是想要去驱散那抹阴霾,当中那源生自愧疚的暗淡便会越发深邃。 “对不起……”他向四周的冰冷撷取一抹腥涩到刺痛肺部的空气,随后伸手,一边为王明合上了他死不瞑目的眼睛,一边敲打着自己的牙关,用嗫嚅的方式道出已然无济于事的歉意。 身着白衣的林必茂于尸山血海中缓缓挺起自己的腰杆,伫立在这腥风血雨初歇的炼狱,这位有望青出于蓝更兼胜于蓝的儒将,眼中尽是悲戚与同情。 “父亲…”林必茂小心翼翼地向前迈步,每一次起脚与落足都会尽量避开地上那些悲惨的死者,踏到那些趋于凝固的血块上,为此响起一声声磨耳的清脆。“现在的我,还有什么可以做?还能怎么做?” 震慑山谷的铁蹄裹挟着大将军的暴怒,毅然决然地踩向了那个矗立在泽西中原长达万年之久的家族。对于那个家族来说,这一次的灾祸,注定要毁天灭地;对于当中居住的人来说,有人的确是罪有应得;但更多的人,其实都会像王明这样,是被莫名其妙地卷入这场争斗,蒙受无妄之灾的可怜人。 一旦怒火滔天,清醒便成奢望。 林必茂清楚地知道诸葛铁骑在踏破王家城门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也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会心生无力;也正是因为爱莫能助,他才会向亡故的父亲寻求帮助。 此时此刻,林必茂的手中仍然持有一个紫意盎然的锦囊。锦囊袋口未曾被两线拉至密封的程度,而是由白衣男子通过虎口的攥握,将袋口向内收缩…… 白日的南溟京师照常迎来属于它的热火朝天,各个才拉上不过几个时辰的深夜幕帘的商店几乎是在跟太阳玩争分夺秒的游戏,各位老板都在这一刻,以近乎于完美的精气神迎接着新一天的到来。 自然的欣欣向荣往往是属于春夏两季的特有权利,但对于南溟京畿而言,每一天的太阳东升都无疑是象征着春夏两季的朝气蓬勃。 今日的人声鼎沸已经少了很多关于六殿下的讨论,毕竟这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八卦而已,总归是会迎来热度消散的那一天的。喜新厌旧的群众们很快便拾起了别的东西。 来自于各个大国的商人们在奢华的酒楼中交换着彼此的情报;出身于世界各地的江湖人则在整体偏于粗放的客栈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属于他们的江湖趣事。 有人趁着酒兴于无意间提起了行天大陆上那将要举办的新一届武林大会,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点燃了众多武夫的热情。 好说歹说也在江湖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了,许多有着真才实学的人却一直没能拥有一个与之实力相匹配的名讳,加上曾被江湖人士公认为“官方”的大陆风云榜也已经停办了快要十年的时间了,在各方理由的交织下,让许多恃才却无名的武夫都对没机会去一鸣惊人一事感到无比的遗憾。 普罗大众,义无反顾地扑入随时都有可能反噬自身的江湖,有谁不是为了争夺那一个叫足以令世界为之震慑的名声啊?又有谁又不曾对仗剑走天涯的天下第一心生神往啊? 正因为内心那抑制多年的激动,加之无形间的昆仑初定,使得修为暴增的缘故,以至于一众江湖人士在第一次听到“武林大会”这四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按捺不住那颗将要飞身至行天大陆的心了。 无论南溟帝国与天灵帝国的纷争究竟闹成了什么样子,无论两片大陆之间的关系复杂到什么样的程度,反正对于武人们来说,行天大陆的这四个字所代表的,正是也仅是“武道至臻”罢了。 毕竟,那可是天下第一的白家所坐落的大陆啊!哪怕它现如今已然彻底归入了天灵帝国的管理,可白家笑傲人间万载有余的史实,却仍是其毋庸置疑,也完全无法动摇的武圣成就。 楼下已被武林大会的风潮彻底席卷,其中的喧闹甚至穿透了厚实的木板,直接冲上了位处于二,三楼的房间,吵醒了一众为了生意已将昼夜颠倒的商人。美梦破碎,他们立刻叫上了自己的奴仆,愤愤然推开房门,大跨步往楼下走去。 此刻在客栈二楼的公共阳台位置,正有两道伟岸的身影无声伫立。 当中一人身着粗袖黄袍,两手交错着探出阳台之外,又同时将身体半倚在栏杆上,仍是有些黯淡无光的眼眸表面上像是在欣赏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实际上就是在盯着一个点发呆而已。 另外一位身着紫衣的男子则是将身子面向客栈内部,两手靠肘部垫在木栏上,正面带微笑地目送着那些怒发冲冠的商贩率众奔入客栈下层。 “所以,姜乐冥被人抓了?”准确来说是前一天才到这里的陈芒凭凭借着冥冥之中的感应,不费吹灰之力便在人山人海中找到了雪儿以及当是时与她为伴的江鸣羽。但在当时,他没能寻见姜乐冥的气息,而有关这一点,本就要忙里忙外的江鸣羽又整整花了一宿的时间才跟陈芒解释清楚。 “可以这么理解。”眼下已然蓄起深沉黑纹的江鸣羽下意识地回答道,但很快他就像意识到什么一样赶紧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摇头道:“欸不对不对!应该说是被他哥找回去处理一些要紧事了。” 由于江鸣羽的补救来得很是及时,这才让已在单拳握出绚丽星光的陈芒暂时收下了心中跌宕的锋芒。 “他还从来没跟我说过自己有个哥哥。”于轻吟的过程中,陈芒不仅将双手重塑为十指相扣,其目光亦在同时重回呆滞木讷。“确切点来说,他其实一直没跟我提起过自己的身世。”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人家可是皇子啊。”江鸣羽在疲惫不堪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意。已是很久都没有好好睡上一觉的江家少爷,此时连睁开眼皮都略微有些勉强。 “他哥有没有说过要把他带回去多久?”陈芒侧过脸,看向昏昏欲睡的江鸣羽。 “啊?”没怎么听清问题的江鸣羽连忙晃了晃脑袋,用轻声的嗫嚅向陈芒示出让他再说一次的意思。 “额…”看着那对没精打采的死鱼眼,陈芒先是愣了一会儿,不见有多少神韵的眼眸中掠过几抹亮光,而后他摆了摆手,轻声道:“算了,没什么事了,你还是先回去睡会吧。” “求之…呼…呼…“ 那根一直绷紧的弦线总算松了下来,径直倒在了阳台上。 第五百一十五章 潜入 “哈呼…哈呼…”楼下已是闹得不可开交,被吵醒的商人们假借着他们花了重金所请来的保镖们的威风,于对峙过程中一点也不落于下风,本就是老奸巨猾的商人在没了对于匹夫“动手不动口的”的顾及之后,一个个都展现出了非凡的口才,骂得那些武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也不是没有人想过撸开袖子便抄起板凳砸向那除了口若悬河便一无是处的商贩,怎奈何那些伫立在他们身后且高大如牛的家伙气息实在过于浑厚,一时间难断其深浅,几番权衡利弊下,就算再怎么愤愤不平,早已把谁拳头大谁便是道理铭记在心的江湖人士终究还是在“交涉”的过程中败下阵来了。 不过,任下面风风雨雨究竟吹得有多么狂放,对于瞬息就已沉入梦乡的江鸣羽来说,那些喧闹声压根就跟没有一样,根本没有一个能够冲散他那由神识编织而成的梦幻景象,自不然也就难以将其从安睡中直接揪起来了。 披着黄袍大褂的陈芒看着那个就算是睡在坚硬的木板上也照样一脸享受的江鸣羽,许久未曾见有情绪波动的眼神也一改往日的呆滞,他徐徐叹出一口浊气,弯腰搀扶起江鸣羽的无力身体,缓步走向二楼走廊最尽头的房间。 “咚咚咚——”陈芒叩门的力度很是轻巧,正好不偏不倚地把握在不算吵耳却又正好够引起房内人注意的程度。 “哦,来了!”脆如银铃般的清悦女声从门后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只不过显然不是冲着木门过来的。门后一番不知名的折腾过后,嘎吱作响的木门这才缓缓开启,从中冒出颗还跟仓鼠一样把腮帮子鼓得老大的脑袋。 闻着那几乎是扑面而来的肉香,陈芒垂首看向那个比自己要矮上半个头的女子,先是耸了耸肩,然后如实上报道:“你相公他睡着了,是想让我帮你把他扛进去了,还是就让他睡在外面好了?” 犹如在泥土中沐浴春风而冒出头来的小芽,紫熏急急忙忙地把喉咙里的面粉团子给咽了下去,而后摆了摆脑袋,满嘴油腻更兼不解地吞吐道:“相….公?” 闻声的陈芒情不自禁地眯起了自己的眼睛,用这样分外明显的方式掩住了其下流转而过的精光,紫熏那困惑的脸色显然已经超脱了天衣无缝的境界,完全没有任何伪装的痕迹,而是单纯的,纯粹的疑惑。 他们俩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啊?陈芒在心里自言自语道。 紫熏作为初来乍到的天外花仙,除了体型以及容貌之外,其他包括心性在内的各项本质其实都与一般人类小孩没啥分别,哪怕江鸣羽在这些日子里已经算是全力以赴地帮她恶补各种知识,但那象征着社会的繁文缛节,就算是真正穷其一生都浸淫其中的人,也没法子拍着胸脯担保说自己已经完全参透了,更别说是实际人间年龄还不到一年的紫熏了。 至于她内心之中对于江鸣羽的感情到底是旁人所自认为的爱恋呢?还是那因为初开眸见到的就是紫衣,便下意识地把他当成“妈妈”看待的印刻效应呢,问题的确切答案,恐怕短时间内应该也是找不出的了。 “没什么。”陈芒一面说着,一面将快要从旁边划到地下去的江鸣羽重新托了起来,“要不我先帮你把他扛进去吧?” “哦哦…那好,谢谢泥了。”紫熏嘟囔着做出应答,同时又让开了门房的入口,陈芒乘势把江鸣羽带了进去。 房门由紧闭变化为虚掩,以至于让房中的人儿可以清楚地听见那些凯旋而归的商贩们所谓的欢呼声。 古往今来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商人们,今天可总算是把心中囤积多年的晦气全都一并发泄了出来,骂得那一众平日里仰仗武功飞扬跋扈的江湖匹夫此刻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感觉,别提有多舒爽了。 “嗨呀呀,这次还真是多谢你了。”一位衣着雍容的商贩在退回属于自己的房间之前,先是从口袋里拿出两块分量十足的白花花的银子,将其一把摁在了浑身都裹在斗篷之中的男子手上,后者带着前沿足可遮住眼眉的兜帽,五官俱藏于太阳也无法照耀的阴影之下,唯有一对其中的深眸才会时不时地亮起猩红的光芒。 “这些就全当是我送给你的了,不算报酬,拿去随便花吧。”商人连带着抽出一张广受认可的银票,这一掷千金的潇洒,纵观整座南溟帝国,除了生意联袂于世界各地的商人们,还没别的什么人能够做的出来。 “谢谢。”全身都隐藏在斗篷下,像是生怕会被别人发现自己真实身份的男子扯着沙哑的嗓子,将平平无奇的感激回赠予那名带自己来到京师的商贩。 “话说,你打算把那帽子戴到什么时候啊?”商人推门推到一半,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转过头来,冲那宛若木头般杵在原地的打手扬声说道。 男子将手悬停在兜帽的前沿,稍加思考后才扯嗓问道:“额…是有什么问题么?” “我倒是没什么所谓的啦。”商人挠了挠自己的鬓角,笑呵呵地说道:“只不过,在南溟帝国这里戴着兜帽总归是不太方便的,这里的人,不论是居民还是守卫,都不太喜欢看见这样的人出现在街头,要是被看见了,保不准就会被抓起来盘问好半个时辰。” “为什么?”男子佯装不经意地出声问道,前前后后的表达与新人初来乍到时所应该具备的神情别无二致。 “帝国里之前发生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商人斜望向棕色的天花板,语重心长地缓声道:“曾有一个以宗教为名扎根于帝国深处的反叛势力,并险些颠覆了南溟的统治政权,而那些人正正就是靠像你这样的兜帽,当然要更加…嗯…华丽一点,来标明自己身份的;” “这件事情到最后是以鲜血收场的。南溟帝国为了将那反叛势力彻底连根拔起,投入了无法想象的人力物力,经过逾半年的地毯式剿杀,才将其包含头目在内的三百七十二人全部灭杀。” 商人把那段现已多半只存乎于老人说辞中的历史向男子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虽然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一般人也多半不知道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是怎么样的了,但是,这世上总不会缺念旧的人的嘛,尤其是帝国的那些人,他们可是最喜欢感旧之哀的了。” “这样啊…”男子一如恍然大悟般轻轻颔首,略加思索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商人那并非是正统建议的建议,揭下了笼发的兜帽,令那宛若瀑布般的黑发铺天盖地地披下,旋即取缔了兜帽原有的阴影,进而遮住了他的容貌。 “额…”商人心底原本还抱有几分一览其庐山真面目的希望来着,可一瞅见他那摘了跟没摘差不了多少的容貌,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先是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然后若无其事般咳嗽两声,打了个“恰到好处”的哈欠:“那我就先回去睡会儿了,你去忙你的吧。” “嗯。”直到男子目送着商人关上房门,他这才将额前的刘海悉数拂向后方,让自己那一对长久以来都在藏着掖着的红眸终是得以毫无顾忌地绽放于俗世的风尘之中。 男子侧身走向阳台,居高临下的视野让他能够将四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驰道上的车水马龙与人头涌涌正雕刻着属于南溟帝国的热闹非凡。其中还偶尔间有几个或零星,或三五成群的守城队伍,拄刀行于人流主动让出的康庄大道上。他们当中有的人眼带笑意地对过路者友善问好,有的人则驾马一路前驱,全然不顾路上游人的感受。 在江鸣羽和陈芒之后独一人占据整个阳台的男子将手伸进宽大的风衣,从左侧的腰带上摘下一枚令牌,期间不小心将衣摆拉多了一点,使得那一条几乎横贯了左腹,甚至还在隐隐渗血的伤口彻底暴露了出来。 一般人受了这样的伤,就算是侥幸到没有伤及命脉,也不可能像此时的男子一样表现得如此风轻云淡。 他将那枚令牌握于掌心,进而迎着骄阳高举过顶,稍稍眯起的眼眸于电光火石间闪过凶煞的凌厉。 “这一剑,就当是我们的合作彻底终结了吧。”男子的脸庞纵使挂起微笑,但其言语间,却是听不见哪怕一丝丝的笑意。声止片刻,他的掌心更是立即燃起偏于暗色的光焰,以席卷之状将那枚令牌彻底吞噬,等到男子再度扬开五指时,展露于人间的,也就只剩下了那么些飘零的木屑了。 “如果有机会再相见的话,这一剑,我会向你讨回来的。”男子寒声说道,而后便以单手撑起自己的身体,从阳台上一跃而下。 从始至终,他似乎都不曾发现那同样是悄无声息地来到其身后的陈芒,可等到黄褂疾步赶至阳台边缘时,后者却已经在茫茫人海中丢失了有关那男子的全部线索。 那人跃下阳台,偏似泥牛入海,仅在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家伙…”陈芒暂时还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关注那个理应与自己素未谋面的男子,或许是兴趣使然,又或许是因为有别的什么潜在原因。“为什么会……” 尚未等沉思在心底拉开序幕,一声突然响起的轻柔倒是直接把陈芒的心绪悉数拽回了现实。 “陈芒叔。”蓦然回首,光着脚丫子的银发公主正俏生生地站在陈芒的背后。 “雪儿。”陈芒在嘴角稍显牵强挤出一抹微笑,纵使僵硬却仍是竭尽所能地唤起内心尘封的温柔,轻声道:“你睡醒啦?” “嗯。”雪儿的怀里还捧着那只呼呼大睡的兔子,自打它形现人间后,天生与之便有说不出的好感的雪儿就已将其当成了最值得交心的伙伴。“小姨那边……” “放心吧,那边一切都好。”陈芒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白小姐她全盘接下了统领的责任,加之又有天灵帝国方面的鼎力相助,虽然战后的复原工作仍然需要忙上好一段时间,但至少一切都已经开始慢慢地回到正轨了。” “哦…挺好的…”雪儿低下头,俯视着自己那对并不安分的脚丫子,像在挣扎着什么。好半晌的沉默无言后,她还是借助着深吸一口气的回力,自眼中亮起坚决:“妈妈她…..妈妈她怎么样了……” “白樱雪小姐啊。”陈芒浅力抚颔,在心里头经过一番慎重的斟字酌句后,这才徐徐启齿道:“白樱雪小姐她离开了行天大陆,并没有说去了哪里。只是在临走前,让我给你带了两句话。” “妈妈她说了什么?”雪儿的额间皱起细微的眉锁,眸中秋水随之开始波动。 “‘对不起’。”陈芒将白樱雪的话尽量不掺任何情感色彩地复述道:“还有,‘我爱你’。” 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飞升,并于霎时击中了雪儿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宛若触电般的颤抖顷刻自脚尖向上蔓延,待到最后,便已尽数汇成眼中淌下的晶莹泪珠。 大珠小珠落玉盘,源源不断。 “妈妈…..”雪儿捧起怀中的白兔,将脸顺势埋进了它那温热而柔软的毛发中。自通人性的雪兔只是在一开始受到了微不足道的惊吓,而后便飞快地安定了下来,心甘情愿地接受起源自彼方的泪花洗礼。 一如红宝石般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无比心痛的光泽。 第五百一十六章 氤氲 白兔仰望着那对在水光萦绕下显得楚楚可怜的异色双眸,分成三瓣的绒唇浅开浅止,就像是一般人的欲言又止,如果不是因为它那标志性的软糯身形,仅仅只是单看这样的神彩表露,常人估计很难将其与动物联系到一块去。 豆大的泪珠串成雨帘,应顺着雪儿那吹弹可破的脸颊肌肤滚淌而下,飞扬着落到地板上,溅起破碎的晶莹剔透。每一滴泪珠背后所隐藏的瑟缩,都是她这个从出生开始,就一直默默且被动接受着离别之苦的小孩子最真实的心性表现。 她还只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啊,却偏偏要因为命里血脉冥冥中与苍天相连的缘故,而不得不要早早地经历那只有当一般人等到面颊沧桑后才会面临的生离死别。 妈妈;小姨;田叔;碧尔;敦煌,爸爸。 那些对她而言显得无比重要的人们,却总在她的生命里或多或少地留下过诀别的痕迹。襁褓时的含泪吻别;童真时的五年之约;森林中的勾指约定;还有那怀抱中的含笑而逝。 成长终会伴有疼痛,可这偌大人间赐给雪儿的,却犹如狂风暴雨。它不理会她纤弱的双肩能否扛得住天降的重压;它只会不知疲倦地将重量拼命叠加。一次比一次突兀,一次比一次沉重。 谁都无法担保在未来的某天,那永远不会平铺直叙的意外便会再度席卷而来。而此前已多次置身漩涡中的雪儿,也就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她的决断。她抓紧了其现如今所能拥有的一切,尽管稀少,但却弥足珍贵。 白樱雪的再度离去是无奈之举,这一点,雪儿也十分明了。毕竟对于那个已然没有了肉体在凡间作为依归的女子来说,其灵魂之体在人间逗留的时间越长,距离真正意义上的“永别”的时间也会随之缩短。 也正因如此,逼不得已的白樱雪才会咬牙将一切分别的苦痛尽数收归于心中,并跟随那个穷其一生都在樱落之地默默养剑的玉人一起,回到了某个游离在两界之外的小世界。只有在那里,已是被冥界与凡间共同排斥其存在的白樱雪,才能勉强苟延残喘。 雪儿是知道这一点的。雪儿是自认为已经看开了这一点的。可等她亲耳听到那个经由陈芒之口转述而来的宠爱后,雪儿这才发现自己在心间所筑起的全部防线,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面虚张声势的土墙罢了。脆弱的墙体经不住大浪的冲洗,转瞬便已决堤崩陷,将一切汇成明面上的泪珠,大滴大滴地坠在木板上。 “妈妈…”双脚失去支撑自我的力气的雪儿已经顾不上怀里的白兔了,在陈芒饱含怜惜的注视下,光着脚丫子的女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纤如春葱的十指捂在嘴前,在情感井喷前,拼命地做着那已经是无用功的挣扎。“爸爸…” “不要…不要留雪儿一个人在这里…雪儿很没用,雪儿害怕…所以…”她的肩膀颤抖着,剔透的温泪水痕划过指尖。“所以不要离开…不要离开雪儿…妈妈…爸爸…不要…不要!” “雪儿。”陈芒向那脆弱的人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旨在抚慰的粗糙右手却在即将落定的那一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猛然悬停,与此同时,一滴清泪更是毫无征兆地从他的眼角滑下。 那一颗想要安慰雪儿的心真挚而纯粹,可是,如果当一个人其本身都已遍体鳞伤的时候,那么,那个人又该怎么去抚平他人心中的伤痛呢?比起雪儿的经历,陈芒的成长历程则更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一场发生在小时候的毁天灭地的灾难,让死里逃生的陈芒时至今日也依旧无法忘怀。当是时,横空出世的郑昇违背了自己作为观测者只能袖手旁观的行事准则,毅然选择出手相助,从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手中救下了将要殒命的小孩,并将其抚养成人。 从那一日在夜空下的四目相对开始,陈芒便已将郑昇视作自己的亲生父亲。以至于哪怕二人在日后的相处模式一直都只是若即若离般的敷衍,但却丝毫不影响陈芒对于郑昇那素来便由衷且无二的敬佩与爱戴。 后来,郑昇嘱托陈芒要在今后跟着敦煌,第一次以不曾明言的父亲身份,将这个他不惜破开天命束缚也要拯救的孩子全盘托付给了那个已是断去一臂的剑圣。 说实话,二人的交涉一开始并不算深,除了那一层有郑昇在中间作为媒介的关系之外,两人就基本再没有别的什么交互了。 陈芒只是简简单单地秉持着贯彻父亲嘱托的理念,一直默默无言地跟在独臂剑圣的身后,与之结伴而行,再顺便用自己的肉眼凝视人间罢了。 可人非草木,再怎么为冰冷所粉饰的内心,经过岁月洗礼之后,也总会镀上和煦的温度,陈芒与敦煌的关系兴许也正是如此。因为幼年时的那一场劫难而从始至终都不对人类社会抱有任何希望的陈芒,在与敦煌相伴而行的日子里,终是望见了那些他不曾看见,或是主观忽略了的美好品德。 跟着敦煌的日子里,他亲历了姜乐冥的坚忍不拔;他见证了雪儿的仁慈之心;他更亲眼目睹了黄凤临不惜以永世不得超生为代价,以一人之命,换取万人存活的大义凛然。 上苍是不公平的,因为它早在一开始便定性了人的出生,定格了所有人命脉的走向;但同时间,上苍也是公平的,因为世上人们所经历的,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其总量都会是相同的。 陈芒在儿时所失去的一切,那些他不曾见到的人性,总归是在长大后被这苍天给如数奉还了。 郑昇和敦煌带给陈芒的感触是不一样的。 如果说,陈芒对于郑昇的感情,是掺杂着对救命之恩与养育之恩的感激,那么,敦煌一行人带给陈芒的,便是针对于其对世间人性的信心重塑。因为肩上的使命不得不对一切袖手旁观的郑昇没能教给陈芒的,作为接过接力棒的那个人,敦煌很好地完成了他的使命。尽管两人对待陈芒的态度在多数情况下都是极其大同小异的平淡,但他们带给陈芒的,却是两条截然相反,却又同时相辅相成的影响。 正是因为他们,陈芒才正式拾起了对于“生”的希望;但同时也是因为他们的相继远去,陈芒心间那尚未稳固的地基才会因而动摇。 如果不是有那一夜篝火前的促膝长谈,如果没有敦煌在出鞘前的释然微笑,如果没有那一句“以后,只要做你自己便可”的轻叹,陈芒或许就会在那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安静坐着,就这样一直安安静静地度过自己余下的一生。 一辈子都似乎只在为了恩情而活,听命而活的陈芒,经过天灵那一场圣战之后,终是迎来了他生而为人时所姗姗来迟的最后权利:自由。只不过,他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受,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如何做,至今,他仍在摸索着那“做我自己”的本征意义究竟象征着什么。 思索着,搜寻着,依靠着心中那一息尚存的感应,陈芒从已是绿衣遍布的沙场中缓缓起身,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跟雪儿一样,他也是懵懂的,二人现时唯一的差别,无非也就剩下了年龄大小之分了。 “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之后,你想做什么?”梦幻的氤氲中,尚未离去的敦煌正坐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下,左腿卷膝而右腿伸直,很是闲适地将单手垫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在他身前,黄袍始终如一的陈芒保持着半蹲的姿态,噼里啪啦的柴火正熊熊燃烧,金黄色的光焰映照在他那轮廓分明的五官上,勾勒着茫然的色彩。“我不知道。” “难不成你真要一直跟着我?”敦煌稍稍挺直腰杆,略显讶异地说道。 “郑昇大人临走前,只说了要让我…”陈芒拾起一边的干柴,态度散漫地将其丢进火焰。 “行了行了,平时看你跟姜乐冥他们处得还可以啊,怎么一到我这边动不动就要提郑昇那家伙啊?”敦煌蹙起眉头,无奈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点的愤懑。“合着你要是离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不成?” “如果没有郑昇大人,我早就死在这世上了。”陈芒垂首叹息,言语间虽没有主观上要与敦煌针锋相对的意思,但对于郑昇那坚定不移的拥护态度,就足以证明很多事情了。 “你呀你。”敦煌有些头疼,陈芒跟了自己好说歹说也有一段挺长的时间了,可这段时间里,他这家伙基本就没怎么变过,自己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与人交战的处理算得上天衣无缝,但处事为人层面则完全缺乏个人主见。 这样的情况虽然在其与姜乐冥在独处时还好,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敦煌专门把“师傅”的身份压在了陈芒身上的缘故,后者只是为了妥善完成这一目标,才会在与姜乐冥相处时,表现得更为积极主动。 这一点,敦煌非常明白。 “其实你也不是不能做到的啊。”敦煌挪动单臂,自一边的草地折下一节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嗫嚅道:“只要像对待姜乐冥时一样对待其他人,自然而然就能慢慢调整过来了。” “像对待姜乐冥一样。”陈芒低下头,静静地咀嚼着内里的涵义。 “我就要死了。”敦煌一脸平静地将话锋拨向沉重:“就像郑昇那时候一样,这一次,我注定也是避免不了的。” “那个时候,你被郑昇托付给了我。”敦煌悠然起身,膝盖在由弯曲缓缓转向绷直的过程中发出两声清悦的脆响。“而这一次,我不想这样,我不想把你托付给任何人,这一次,我只想把‘你’,托付给你自己。” “自己?!”陈芒猛然抬起头,眼中的黯淡星光尤为明显。 “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叫任何人大人,再没有人会是你必须要效忠的对象,今后有关你自己的一切,都将由你,陈芒,一人做主。”敦煌扬起单臂,轻轻地拍打着陈芒的肩膀:“你将会是真实存在的人,而不再是其他人的奴仆了。” “敦煌大人,我不明白…”陈芒再一次低下头,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回应道。 “是不明白,还是不敢?”敦煌眯起异色的双眸,当中那如剑般凌烈的眼神仿佛拥有洞穿人心的能力,叫陈芒心里最深处的悸动变得无所遁形。 “我…” “不必回答我。”敦煌化掌为拳,定点敲在陈芒的左胸口。“只要你这里清楚,那就足够了。” “人活一世,注定是不能长久的。”敦煌负起手,转身面向郁郁葱葱的树林,也就是那回忆中的氤氲边界。在那个界限,存在着陈芒属于“现在”的神识。“前半生不论怎么过都好,后半生,总归是要追求‘无愧于心’的啊,因为只有这样,你才够资格拍着胸脯说,‘自己来到过这个人间’。” 这句跨越时空的深沉,终在陈芒的心间泛起涟漪。 第五百一十七章 阴暗中的救援 骤雨初歇,氤氲齐散。 待到一切的梦幻尽数消失,对于陈芒来说,剩下的就只有敦煌那一句的语重心长。当万景悉数归一,当那光着脚丫子蹲坐在地面上的银发公主出现在视野之下后,心中仍有些许动摇的陈芒深吸一口气,一直都忽远忽近的右手终是锐意前递,轻轻地拍在了雪儿的肩膀上。 雪儿慢慢抬起头来,眼露不解地仰望着陈芒那张同样噙泪的脸庞,盈盈水波之中洋溢着希冀的光泽。 陈芒虽是目不转睛地与雪儿四目相对,彼此的泪花在璀璨中交相辉映,然而后者却迟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欲言又止的嘴唇稍稍张开,又很快抿紧成一条线,几番来回横跳,一直等到雪儿歪起脖子,发出浅浅的闷哼后,终是下定决心的陈芒微微颔首,声线略显死板,内容更是老套地安慰着雪儿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芒叔…”雪儿嘟囔着自己的粉唇,颤抖的双手徐徐抓上那将身形放低至与己齐平的陈芒的衣襟,白皙的额头缓缓前递,最终倚在了陈芒的胸前,由是泛滥的泪花飞速浸湿后者的衣袍。“陈芒叔!” 由原趋于无声的落泪化成此时的嚎啕,雪儿一直以来都在默默压抑着心中情感,总归在这由陈芒主动奉上的拥抱中彻底迎来属于它的井喷。 肆无忌惮的悲戚中不掺杂任何别样的情绪,不像是那在襄阳城时对于姜乐冥的胸怀愧疚,也正因为如此,雪儿才能将内里抑制的凄凉全数发泄出来,将当中晕染的一切尽数化成飞雨,纷纷扰扰地落在陈芒那僵硬而温煦的怀抱。 不只雪儿在茫茫中找到了一如靠山般的依归,同时间,陈芒的心境与动作也有所转变,由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再到后来主动将双手轻抚在雪儿身后,用温柔的气力缓缓拍打着她的玉背。此时此刻,陈芒终是在“成人”的道路上,迈出了属于他的第一步。 心中的茫然在此烟消云散,初悬的不安更是在感受到掌心中雪儿那偏于清冷的体温那一刻尽数如雨雪般消融。 “欸,我在。”陈芒用轻吟柔声回答道,渐渐消弥的生硬恰似隆冬时结起的寒冰为柔和春风所感染,自缚的寒层大茧亦旋即一同脱落。 “他们…他们抓走了乐冥…”雪儿在陈芒的怀中抽噎着说道:“他们…这里的皇帝他们…乐冥被他们抓走了...” 闻讯后,陈芒的心头猛然一震,雪儿与江鸣羽,两种截然不同的说辞,引向了两种大相径庭的可能。可尽管心中再怎么惊涛骇浪,陈芒只是明面上仍要尽量保持镇定自若的态度,他于是乎点了点头,以不见有任何起伏的淡然轻声道:“嗯,我知道了。” “陈芒叔…我害怕..我害怕乐冥会像爸爸还有妈妈他们那样,就抛下雪儿再也不回来了…陈芒叔…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雪儿…”雪儿呜咽着向陈芒哀求道:“雪儿不想再一个人了…再也不想了。” 陈芒微微俯身,好让雪儿的头得以在自己的肩上稍作歇息,同时在银发公主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缓诉着属于他的胸有成竹。 听到了那个答案,雪儿那惹人怜惜的表情迎来了一刹的停滞,下个瞬间,感激涕零的泪珠取缔了凄美,衬托着她那宛若苦尽甘来般的沁人笑靥。 “谢谢…..” 被人冷落一旁的雪兔全然没有流露出一点点那被无视后所应该有的幽怨,用后足站立的白兔捧起毛茸茸的前脚,搔了搔自己的耳朵,一对通红的宝石眼眸闪烁着极具灵性的满意。 掠闪的荧光既是对于陈芒那勇敢迈步的肯定,亦是在目睹雪儿打开心扉后的放心。 雪兔仰着自己的三瓣嘴,倦意由心底开始蔓延,强忍着那昏昏欲睡的疲惫,它努力挪动自己肥硕的身子,蹑手蹑脚地来到雪儿的脚边,四足趴地,两眼也仅仅只是稍稍一闭,便立马踏入了空幻的梦乡。 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中的陈芒一直等到白兔连同意识都一并陷入沉睡后,才将心里头的恍然大悟浮于言表之上,面上那一闪而逝的微笑在今日,只有他自己一人知晓。 一夜未眠的雪儿在经过这一次的完全放松后,不一会儿便趴在陈芒的肩上步了白兔的后路,泛起浅浅的鼾声。陈芒的心间也因而弥漫出一种他此时还无以言喻的悸动,不过,应顺着下意识的驱动,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光着脚丫子的银发女孩,同时将不论是脚步抑或呼吸声在内的全部声音都竭尽所能地降至最低,向那正虚掩着的房门踱步走去…… 偌大的南溟京畿鱼龙混杂,依仗本事行走于江湖并最终死于市井之中的法外狂徒有,凭借无与伦比的口才在四方斡旋并最终能够独善其身的商人有,仰仗高贵出身而处处行事都飞扬跋扈的贵族更是数不胜数。 就是这么个混杂了多方奇人的国都,偶尔出现一两个满身浴血,在人群当中跌跌撞撞的冒失家伙,早已司空见惯的过路人也不会为之感到多少的惊奇,充其量也就是掩鼻躲开那阵腥涩的血气,绕个道走而已。不会有人向他施以援手。 高贵者对其不屑一顾,低贱者怕因此惹祸上身。 披头散发的他强忍着因遍体鳞伤而带出的天旋地转,在国都之中四围碰壁,一路上的踉踉跄跄有好几次都险些让他直接倒头磕在坚硬的石板路上。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转过无数个街角小巷,他总算是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那是一个幽深的小巷,两旁拔地而起的建筑犹如通天的阴霾,连高高在上的骄阳,也难将其光晕洒入这片隶属于深暗的土地。 已是走投无路的男子向路边啐了一口含杂着猩红的唾沫,而后便以染血的单手搀扶在墙壁上,在拉出一条纤长红线的同时,义无反顾地进入了那个生死尚不得明的暗巷。 阴森直至尽头,便出现了一个手提煤油灯的修长身影。借助那摇曳的火光,男子的五官都只是依稀可见,可唯独其耳垂上悬着的那一对淡青色挂坠,却是愈发璀璨耀眼。 等到满是伤痕的来客再走近了一些,前者这才发现原来在男子的身边还有一位高大且魁梧的身影,宛如雄鹰般凌烈的眼神哪怕置身于深幽的黑暗,仍然锐利如剑,直刺人心。 兴许是察觉到了来客的忐忑心理,提灯的男子冲一边的奴仆微微扬手,与之很是随意地耳语了几句。后者先是愣了一会儿,悬垂在大腿两侧的双手亦是出现了显而易见的弯曲动作,但很快,他便收敛了自己稍显冒犯的情绪,轻声点了一句“是”后,便默默沉入黑暗,就像是被深渊吞噬了一般,顷刻不知所踪。 “王叔叔,好久不见啊。”耳有淡青色挂坠的男子将煤油灯举至额前。鬓角浮扬的乌黑垂丝率先形现在外,紧接着便是那一对乌黑深邃的漂亮眼眸,其中的儒雅色泽没有半点做作,就好似浑然天成一般。 早早伫立于此的男子正是南溟帝国现如今明面上的第一大家——第五家族族中的嫡长子,第五明熙;至于那个让他心甘情愿地静等两个时辰有余的客人,正是那泽西中原地带,现处于覆灭边缘的王家家主——王立钧。 族中长老的相继献祭,高手们的殊死一搏,加上其本人的倾尽所有,这才让王立钧从那根本的死局中得以依靠残躯脱身,并借由秘藏的传送卷轴,来到这片大陆上仅存的,也是他现时唯一能够仰仗的势力面前。 “明熙…”王立钧咳出两口新血,摇晃的身形险要直接跌倒在地,幸得第五明熙的出手相助,这才让他免于摔个狗吃屎的狼狈。“谢谢…” “用不着谢我。”不知何时将煤油灯挂到腰间的第五明熙一边用双手搀扶着实力早已大不如前的王立钧,一边以平和的语气缓声问道:“王叔叔,如果您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话,当初您还会选择这一条路么?” “不破…不立…”借由第五明熙自掌心传递而来的温和气机,王立钧得以暂时摆脱虚弱的束缚。“如果不这么做,王家逃不开慢性死亡的结局;我们不像你们第五家族,也就不会有像你们这样的运气。我们注定是等不到翻身的那一天的。” “所以这就是您的方法么?”第五明熙语气很是淡然,但话锋却是显得咄咄逼人:“用所有人的命去做那孤注一掷的赌注?不后悔么?要知道您的家族里,还是有无辜的人存在的啊。” “能够为家族的前途献身,他们应该感到荣幸才对。”王立钧斩钉截铁地说道。“为了王家未来的辉煌,现在的牺牲,不论多少,都绝对是值得的。” “人命是无价的。”第五明熙沉声道:“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才对。而值得与不值得这种事,也不应该有外人来加以定夺。” “明熙,我知道你从来都不认同我的看法。”王立钧喘着粗气,细如蚊蝇低吟道:“但这种时候,不是我们说这些的时候。赶紧带我去见你爹,我需要你们的力量来帮助我东山再起。” “王叔叔。”第五明熙垂下手,纤细的五指正好在摇曳的灯光前停下,遮住了这儿唯一的光源。“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能有今天,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等待所盼来的。所以,我不可能让这先祖苦心经营的一切在这个辉煌的时候毁于一旦。” “你什么意思?”察觉到一抹不祥之兆,王立钧色厉内荏地寒声道:“别忘了,你们能有今天,正是因为有我王家的帮助才做到的啊。” “您一直都是这样,只要是与自己有关,就把所有人的功劳全都归功于自己,认为自己才是这一切背后的最大功臣。”第五明熙轻笑道:“您却不知道,正是因为这一切,才为您惹来了杀身之祸啊。” “第五明熙,你胆敢忘恩负义!”回光返照的气力汇成一声震慑九霄的怒吼,因此而浮现的饕餮之影在王立钧的身后燃起绚丽的光晕:“就算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要杀你,也是易如...” 没等后两个字说出口,喷涌而出的鲜血便已让王立钧的嚎叫戛然而止,眼前一阵恍惚过后,赫然出现了一只不知何时贯穿了自己左胸的利爪之手。 以鲜血作衣裳的右手的主人,正是那个一直都在人前表现得儒雅随和的第五明熙。 “怎么...”王立钧难以置信地仰望着那个面沉似水的年轻男子,眼中充满了震惊的色彩。“不可能......” “抱歉,王叔叔。”第五明熙在轻轻喟叹后无奈道:“但只有这样,只有当反叛者被斩于马下,那些无辜的人才有可能免于一死。” “这一场我不愿承认的赌局,是您输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提头来见 穷途末路者,自要不择手段,任何一道可用于保命的伏笔暗线,王立钧早就在只身犯险前于尚处光明下的小巷街头布下阵来,防得就是第五明熙。 一般而言,按照第五家与王家那世世代代都可以称兄道弟的铁哥们关系,理论上来讲,充当交涉角色的第五明熙绝不会有反水的可能才是,可就算是这样,王立钧却仍是选择做足了防备,并与冥冥相约,规定当饕餮形现后便让埋伏尽数浮现后才决定涉足暗巷。 而事实恰好也证明了王立钧的所作所为并不是那注定无所用处的白费功夫,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腰挂提灯的第五明熙果真还是对自己出手了。除了没有意料到对自己痛下杀手的,竟会是第五明熙本人,且还是如此心狠手辣的瞬杀之外,这儿所发生的一切,其实都与王立钧心中的最坏打算如出一辙。 饕餮已然形现,潜伏于狭隘小巷两边墙壁的刀光剑影仍是如约倾起律动。仿佛来自于另外一个空幻世界的它们从凡尘的砖石上徐徐剥落,并驾乘着无形的微风,悬浮于虚空之上,无需多加挥舞便可轻松划破气流的锋芒显现着足可随随便便就能致人于死地的凌烈。 “你…”心脏被贯穿,被迫只能倚靠着饕餮体魄的强横生命力在世上苟延残喘的王立钧将涣散眼神强行重聚于一处,落入利刃般扎在站定如岳的第五明熙身上,竭尽所能地止住气力经由四肢流逝的速度,依仗着最后的挣扎,他将两手化作宛若鹰钩般的利爪,死死地抓住了第五明熙那穿膛而过的血衣右手,纵使口鼻溢血无数,他仍是露出了惨烈的微笑:“要死…就一起死吧…” 誓杀的低沉刚一止步,汇成挂天星河的长芒便已划空而至,那由无数唤灵兵器的灵犀所勾勒而成的星辰浩剑仅在攀过王立钧肩膀的瞬间将璀璨洒于阴霾中的各个角落,以极其耀眼的光芒,照亮了这个连太阳都不曾能够染指的深邃“夜幕”。 “去死吧!”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便将整个巷口填满了的重剑飞掠而来,大有同归于尽之意的锋刃先是贯穿了王立钧的腰肢,进而逼近那个无论作何努力都断然无法将右手自那漩涡中抽离的第五明熙。 这已然是不分敌我的暴动,誓要让所有背叛者落得与王立钧同样的下场。如此,在黄泉路上,他才能与那些人慢慢清算彼此间的恩恩怨怨。 只不过,就如同第五明熙在刚开始所说的那样,王立钧的所有想法,其在成立前默认的基准,是自己。不论是和平时期与第五交好,抑或是先皇驾崩后与南溟为敌,更或是断面山上的那一幅山水画卷,他始终都在为自己而谋划,眼里面从来都没有,也永远都不屑于有其他人的位置。 这一点,哪怕当王立钧已然是气若游丝,却依旧被他加以贯彻始终。于是乎,纵使近在咫尺,他也不曾第五明熙那始终都泰然自若的神情。 晕染着蔚蓝光炫的长剑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赫然降临,那得以不费吹灰之力便穿透王立钧脊椎的锐利若在此时纵观天下,也难在第一时间找出能够与之匹敌的磅礴气机。眼看死局将至,就连退入高塔的阿星都已然蠢蠢欲动,第五明熙却偏偏仍是不紧不慢,就这样眼睁睁地目睹着那柄一如大军压境般的重剑杀到自己的眉心。 已是弥留,王立钧的瞳孔却在最后关头猛然收缩。在那朦胧的天旋地转中,他仿佛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光景。 “没…不…穿…穿过去了?…难道…”早就七窍流血的王立钧已无法在此时编织出一句完整的话语。心脏被贯穿,脊椎被粉碎,上苍允许他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发出微声,对于他而言,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面对着王立钧的骇然,“死局”中的第五明熙微笑以对。 …… “姜灵。”郊野某处的大路上,依旧是一袭白裙飘飘的王紫宸转过头,斜望向那个骑着毛驴,邋里邋遢,一点也没有皇子风范的二殿下,自个儿于暗地里喟叹了两三声。 “呀,怎么了么?”姜灵跳下毛驴,顺带将一直都想爬上去坐坐的小桃子给扛到了才松了一口气的毛驴背上,后者的鼻孔里愤愤然喷出两阵白烟,刚扬起的后蹄还没踹出去,那个质朴着装却脚下生风的皇子便已经跑到了白衣仙子的身边。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王紫宸摆了摆纤细如春葱的玉手,再用几声淡咳清了清喉咙,然后缓缓说道:“只是想问问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对于应天者的了解究竟有多少而已。” “我对于应天者的了解啊?”姜灵挠了挠下巴,眉目间那稍显犯难的神色根本不加收敛,如果不是有面纱作遮掩,时下王紫宸的怨怼表情绝对能让这位二殿下在顷刻间毛骨悚然。“应该就是能够与上天在人间遥相呼应,并且互作交流的天选之子吧?”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只要潜心修炼,再加上一点点天赋,都能做到你说的这一点。”王紫宸将右手伸进面纱,轻轻地拍在了自己的脸上,以此来遏制那抹恨铁不成钢的情感在明面上蔓延开来:“应天者真正的能力,是‘独立’。我们独立于‘人’的界限之外,是与天地共享独一存在的化身。” “也就是说…”身为二皇子的姜灵在略加思索后,很快便给出了自己的解读:“应天者并非是人,而是某物在具象化之后所凝出的似人个体?” “不是某物。”王紫宸将双手将胸前合十,无比虔诚地一字一顿道:“是苍天。” …… 在世没有实体的浩剑驱散了整条小巷中的一切黑暗,以长虹之姿洞穿狭窄,但哪怕等到其本身于小巷尽头缓缓落幕了,自显形于世后便旨在对人的它也不曾为这小巷带来任何实质性的破坏。 若是能够不从“人”的角度加以观望,这柄长剑的本质其实就与仅一现的昙花没有什么区别,不外乎就是那在自然界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短命过客,既烙不下半点足迹,也留不下几抹芬芳。 但对于人来说,这一柄重剑之威,则不亚于毁天灭地。形现于小巷入口的长风呼啸,却是在无意间将一众过路人于世上的存在连同着上半身一起抹去了。 血泉的喷涌顷刻洒满大街,纵使路人再怎么对异态见怪不怪,可当那骇人闻见的一幕正式于眼前上演之际,所有人都为之心惊胆战,仅是一秒的空当,巷口外围便陷入了极致的恐慌。尽管还不知道夺走这些人生命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这并不妨碍人们顺从着内心避祸就福的本能如潮水般向外扩散开去。 一直都在城中待命的卫兵自然不会错过这一场混沌闹剧,早已誓言为帝国奉献一生的他们遂昂首挺胸,逆流而上的行军队伍仗剑持械,既是脚踏疾风,又如履薄冰般聚在了小巷那唯一的出口前。 他们严阵以待又分工明确,未曾披甲的轻候侍卫主动从行阵中脱离,开始打扫起周边的血腥惨剧,至于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近的单手执剑,稍远的则拉开强弓,令利箭挂于弦上。配合着弓箭手的势大力沉,那些可以轻而易举地破开大理石的铁铸箭头正笔挺地对向荧光渐止的深渊。 “喂,你们干什么?!”于一旁高楼巍然伫立的阿星飞身而下,无所畏惧地拦在了铁甲身前,纵使以一敌众,其流露出的气焰也不见有分毫衰减,反倒隐有着能够力压全场一头的威风凛凛。“是不是闲得没事干跑来找死啊?!” 来者凭借怒吼所展示的实力无疑超出在场任何一个人所能够拥有的,然而,就算是这样,冷面的甲士也为因此而心生胆怯,非但没有半点退却,饶有勇者更敢主动上前,不动声色地寒声道:“秉公执法,还望阁下不要插手其中。” “我秉你娘的头啊秉!知不知道这小巷里面的人是谁啊?!”阿星挽起袖子,正要与这些不懂规矩的家伙好生“理论理论”来着,就忽闻一声悦动的嗓音自幽深中徐徐传来,霎时宛若雷击,让前者瞬间呆愣在当场。 “阿星,不得无礼。”齐整的脚步踏出嗡鸣,紧绷的弦线语出轻颤,就在这些音律的包围下,衣袍纤尘未染,唯两袖渲上深红的第五明熙徐步而出。 他的左手此刻正拎着一颗头颅,一颗足以平息近日大陆动荡的头颅。 “第五少爷?”为首的甲士往后稍稍扬手,以隐蕴别样用意的手势示意那些拉弓的射手可以暂时放松,至于其他人则依旧保持着来时肃穆的站姿,全然没有因为第五明熙的身份而放下戒备。 “张队长没必要紧张。”迎着甲士的质问目光,第五明熙率先开口,以平淡的口吻解释道:“这是帝国的通缉犯——王立钧的首级,我正要将其拿去面圣呢。” “王立钧…”被第五少爷亲口称为张队长的甲士沉下脑袋,显然他也是“那件事”的知情人,所以才会对这个名字感到如雷贯耳。片刻沉思过后,他果断向侧边撤出半步,见队长已是如此,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为第五明熙让出了一条通向康庄的道路。 “阿星。”纵使前路已畅行无阻,可第五明熙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迈开大步,反而回过头,望向那个眉眼不掩震悚的仆人,朝边上伸出单指,缓声吩咐道:“回去准备些钱财,送到那些人的家里去。” 顺着第五明熙所指的方向望去,其意中所指的那些人正是那些莫名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人。那些被完全削去上半身的尸首显然很难辨别他们的身份,但第五明熙却很相信阿星自会有办法解决这一难题,毕竟他最擅长的就是这方面的事情。 “是,属下遵命。”阿星用手抹过脸颊,不露声色地擦去了眸中的异色,并由此挂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正经,见其微微躬身,便是马不停蹄地往反方向奔去,不多时便已消失在心有余悸的茫茫人海中。 “这里就麻烦张队长了。”走之前,第五明熙向垂头甲士主动颔首,随后才迈开大步,颇为写意地跃进了那架不知何时已完备于众人身后,正蓄势待发的马车之中。 听着车轱辘的声音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无踪,向来都保持着垂首姿势的张队长这才缓缓挺直腰板,棕色的眼眸中有光芒万丈…… “报!”刚刚才亲自完成了一大早的全部政务,正打算处理房内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来着的姜天,这才刚刚提笔蘸墨,门外就传来了焦急的呼唤。 “什么事?”姜天隔着门帘扬声问道。 “第五明熙带着王立钧的首级,前来求见陛下!”门外的声音如是回答道。 “居然是他杀的啊…”姜天将悬停于空中的毛笔架回笔搁,自华贵座椅上徐徐起身:“让他进来吧。” “是!” 第五百一十九章 老友 在手捧精致木盒,脚踩蔚为谨慎之步调的侍从的陪同下,早在马车上换了一身洁净衣裳的第五明熙第一次只身来到了这举国上下可谓是至高的殿堂,与他先入为主的印象不同,这个传承自皇祖时期的房间,其装潢并非像世人想得那样分外奢靡,有着金碧辉煌的装饰于四周层出不穷,恰相反,因为那些到处堆积的书籍,以及那古色古香的朴素风格,尤其是那在镌龙座椅背后摆满栩栩如生的石雕的木架,反倒使这里更像是那汗牛充栋的藏书阁。 “说实话,朕从来都没有想过王立钧居然会死在你的手上。”已将木桌上的各项奏折横扫一空的姜天举起单拳,用拳面托着自己的腮帮子,冷眼看着仆人战战兢兢地把那装着赤诚忠心的木盒慢慢放在台面,而后又以不咸不淡的口吻诉说着理应感到震惊的话语:“毕竟单从你们两家的交情来看,能够选择不帮助他逃出生天,就已经算是最为折中的做法了。” “微臣参见陛下。”第五明熙先用将袖口分别拍向两边,而后拱手于胸口位置,合一的双手推前再置后,一番来回后才高举过顶,而后与身形一起缓缓俯下去,向九五至尊行了个最为标准的礼揖。 “起来吧。”姜天将得闲的一只手于空中稍稍横切,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温煦和风顷刻于木椅背后吹袭而来,带过第五明熙耳垂上的淡青色挂饰,摇起一阵极其细微的摆动。 “你作为第五将军的长子,在这里其实没必要讲那么多礼数的。”姜天看似正漫不经心地说着,那无时无刻不停留在第五明熙身上的双瞳却实则暗流涌动,当中那并不明显的打量之意伴随着些许难言明其准确的来龙去脉的期盼。 “为人臣子,礼道不可丢。”第五明熙仍然保持着笔挺的作揖姿势,一板一眼的回答显得正经无比。虽然一个已是被世人差不多嚼烂了,没有半点新鲜感了的答案,但从第五明熙的嘴里说出来,对于身为聆听者的姜天来说,却偏偏还别有一番隶属于新鲜感的韵味。 由托腮转向正襟危坐,姜天将置于台面的单手抽出,进而放在那沉甸甸的木箱上。帝王并没有着急着打开盒子,只是像蜻蜓点水一般,用手掌轻抚过反扣的铁锁。“说得也是呢。” “第五明熙。”姜天将个人视线从木箱转向那个耳戴挂饰的南溟第一家的嫡长子,微声道出只有两人才能听得一清二楚的感激:“你们的家族从朕登基开始的那一刻就一直很支持朕,朕对此很是感激。” “陛下言重了。”第五明熙再度作揖,不过这一次,姜天不再以还可能归咎于心理压力的灵力作为承托,而是干脆于桌下震袖挥出实实在在的风旋,托住了第五明熙将要鞠躬的身形。 “这儿就咱们俩,要是还像朝堂一样循规蹈矩的话,这么件小事就怕得给拖到下午去了。”姜天一边说着,一边捧着分量十足的木盒蓦然站起身,转而面向那摆满各式各样的精致雕塑的木架子,视线很快便锁在了由左手边数起位列第六的彩凤石雕,用单指点在凤凰傲然的头颅上,指尖稍稍用力下压,便见那原是跟一面完整墙壁别无二致的木架在一阵机关的铿锵围绕下缓缓对半开启,将其掩于幕帘后的暗格毫无防范之意地尽数暴露在第五明熙的注视下。 虽是惊鸿一瞥便已匆匆下腰,但第五明熙还是无可避免地扫见了那暗格中所蕴藏的各式“宝贝”。 除开那些几乎摆满暗道走廊墙壁的多类箱子之外,自中最为引人瞩目的,便是那宛若深海漩涡般悬浮在半空中的气旋,整体呈现出灰白色泽的气旋就好似被人从一段悠长的岁月中给强行截取下来了一样,被永远地定格在某一个特定的瞬间。正因如此,那些将气旋勾勒成型的灰白光晕这才显得尤为泾渭分明。 姜天随随便便地在两旁的墙面上拨开一个空位,顺便将手里头的那个木箱直接丢了进去,从始至终,他连一次正眼也没有赏给过那颗为层层白纱所包裹,静卧于箱内并死不瞑目的头颅。 “明熙。”姜天缓步走至入口,侧过的身子仅用单眸瞄向那个纵使身形挺拔如松,却是自入房以来便一直“垂头丧气”的大姓嫡子,一面递手拍向闭门的机关,一面淡然地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有很多事情甚至都不用朕亲自说出口,你就会知道该怎么做。有一说一,朕确实很欣赏你这一点。” “臣当之有愧啊。”第五明熙垂首说道,刻意压抑的语气变得沙哑而低沉,一点不复他这个年龄所应该具备的朝气。 “明熙啊。”在齿轮咔哒声的衬托下,姜天的脚步就显得格外轻盈,当是时,第五明熙还忙着低头道出谦卑的陈词,全然未曾留意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地皇已然自桌前让步,正朝自己的方向徐徐而来。“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年龄其实也跟朕差不了多少才对,怎么偏偏要学那些老臣说话呢?听着真的很别扭啊。” 第五明熙一仰起头,只见姜天就已经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跟前,后者此刻正用双手撑着半屈的膝盖,凝望自己的眼神稍显无奈:“难不成你真的以为朕当上皇帝之后,就会对以前所发生的事情全都视而不见了嘛?你要是真的把朕想成这样,我可是会伤心的啊。毕竟再怎么说,咱以前好歹也曾一起去逛过那个……” “陛下,可千万别说了。”像是被撩到痛楚的第五明熙连忙摇头,下意识的后撤步更是直接拉开了他与皇帝之间的距离,等到二人再一次四目相对时,这位第五家的大少爷,脸却是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零星几点红晕,他轻轻地咳嗽了几下,随后便略带哀求之情地低声说道:“那个时候的事情,也还请陛下忘了吧。” “欸,这怎么能忘了呢?那可是明熙你的大日子啊,朕跟你说,很多日子都能忘,唯独九月二十八日这天,朕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姜天仅在瞬间的露齿微笑将其脸庞上那浑然天成的帝皇君威彻底一扫而空,轻松惬意的神情更像是当年那个纨绔又再次上了身一样。 看着不远处那张率先摆出一副蛮不讲理的神情的脸,第五明熙同样也是绷不住那一本正经的调子了,挂着羞赧的通红脸蛋来回摆动,语气虽是与刚才同等的低声下气,但自中的内容却有了天壤之别:“姜天..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别提那件事了…” “哟,可算是叫我真名了啊。”姜天呵呵一笑,一如老友般娴熟地勾起第五明熙的肩膀,故意装出一副困惑模样地问道:“行,不提就不提,不过啊,我就想问问你了,不就是一件每个人都必经的小事而已,你至于记挂这么多年嘛?要换作是我啊,不论是之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可能早就看开咯。” “你是不会懂的。”对于姜天骤然放下身段的揶揄谐谑,作为被暗讽的对象,第五明熙只能是喟然长叹一口气,将飘渺的答案语重心长地对外托出。 “是是是,我不会懂,永远都不会懂。”姜天一边敷衍地迎合着,一边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前,他顺带从一旁的茶盘上斟了两杯极其浓郁的普洱茶,一杯赏自己,一杯敬友人。 “喝点?”姜天举起一只茶杯,将之递向正思索着究竟应不应该迈步的第五明熙。“没下东西的,放心喝好了。” 一阵无言的心理博弈后,第五明熙还是捧杯坐在了姜天为之安排在一侧的座位上,小口小口地抿着热气腾腾的浓茶。对于那每一口入嘴的苦涩,他总要再做一番仔仔细细的检查,确认安全无恙后,这才得见其喉结有上下的吞咽动作。 对酌喝茶当无言。二人的再度破冰,一直等到了彼此杯中雾气悉数见底后才缓缓拉开帷幕。 “所以你真的杀了他啊。”以友人身份的寒暄暂告一段落,已无法彻底抛离君臣身份的两人再度言归正传。“这是你亲自动得手?” “是。”面上羞红全数退却的第五明熙颔首说道。 “这样啊,”姜天以指将手中琼觞稍稍转动,令茶杯上那镌刻着人脸羊身的图案的那一面于眼前一览无遗。无言沉寂片刻,他摁下茶杯,不动声色地问道:“那那个人呢?” 自然知道姜天究竟意指何人的第五明熙没有做出任何应答,只是将本可单手承托的茶杯换成双手攥握。 目睹着第五明熙那欲言又止的唇瓣开了又闭,自认已是知晓答案的姜天默默摇头,眼中掠起一阵凌烈精光。“所以,这就是你做出的取舍?” “姜天,不……陛下。”第五明熙抬起头,望向那个天下独一人的君王,郑重道:“经过那一次对决之后,他就已经是个废人了,这辈子都无望恢复,也就没必要赶尽杀绝了吧?” “可你明明就能狠下心来。”姜天掩于桌下的右手在不知不觉间攥紧成拳,指甲深嵌皮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别忘了,这道理还是你教给朕的。” 第五明熙的眼神在经过一阵缄默无声的沉思后,终是逐渐变得坚韧起来。“但无论怎么说,他也是我的朋友啊。” “所以呢?”姜天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难道他就不是我的朋友了么?” “可是,从他转身离开我们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不把我们当成他的朋友了,无论你现在做什么,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你想要救回他的心我理解,可一颗已经被彻底腐朽了的心,救回来又有什么用?”过往的回忆连带着怒火一并涌上姜天的心头:“他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他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明熙,你该明白这一点了。” 第五明熙没有吭声,只是将视线垂下,落到手掌间的木杯,刚好瞥见了杯身上那个活灵活现的图案。 瞳孔于刹那间剧烈收缩,但心头再怎么激动也好,第五明熙仍是没有开口再多说一句话。 宛若是在对牛弹琴的姜天凭借着汲取外来寒气而强行抑制了心头怒火,尽量以平和徐徐说道:“况且,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杀了王立钧,这就已经变成了既定的事实,一旦他知道了真相,就算一生注定碌碌无为,他也必然会想方设法地向你寻仇,若真的到了那时候,比起现在,你只会更加左右不是人。” “我知道的。”第五明熙低声道,那细如蚊蝇的声音让旁人不得不废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听清呢喃当中的内容。 “不。”姜天将攥握成拳的右手敲在木桌上,目不转睛又神情肃穆地盯着第五明熙:“你不知道,你只是一直都在逃避这个根本性的问题而已。” “从小到大,你会做的就只是不面对!不论是青楼那件事,还是现在这件事,你一直都是这样!” 第五百二十章 决心 那个一直以来都把自己的存在当成可有可无的姜天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重视并在意自己的?是二人小时候于街角擦身而过后的那惊鸿一瞥?还是后来勾肩搭背又称兄道弟的“放荡”岁月?抑或是自其践祚为帝后的万人之上?此时还是第一次见姜天在跟前对自己勃然大怒的第五明熙并不清楚。 只是,单单轻瞄着帝皇那张怒火中烧的脸庞,听着那毫不留情的指摘,从来都在其身前觉着自惭形秽的第五明熙,心头却在此时第一次泛起温煦的涟漪。 至少这一刻,他明白了,除了那个死里逃生的友人之外,还有其他人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着自己。这一刻,第五明熙发现,那一个其心目中依仗个人出身而高高在上,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贯彻到底的男子,他脸上所佩戴的面具,原来竟是自己的神识亲自为他安上的。 第五明熙在不知不觉间露出了真挚的微笑,哪怕这抹微笑在时下那怒火横生的境遇中显得颇为格格不入。其耳边那淡青色挂坠此刻正顺着轻轻摇头的动作而来回摆动,摇曳着第五少爷在心间那空前的信念:“陛下。” 双手拍在案台上的姜天冷眼紧盯着那个正垂首的老友,顾盼而无言,只是将自身那极为沉重的呼吸声当成了迎接答案的工具;顺着吐纳氤氲的衬托,第五明熙在深吸一口气后,终是缓缓仰起头,洋溢着别样神彩色泽的深邃眼瞳不做任何避让地对上姜天的双眸,将当中史无前例的锐意决心尽诉诸于四目相对的瞬间。 “臣私自包庇应死之人,知罪也认罪,还请陛下责罚。”一刹的双膝跪地,一瞬的叩首行礼,这便是第五明熙的决心。 “这可是死罪啊,你又如何能担?”知晓已是多说无用后,姜天只能是面露颓然地坐回座位,不再峥嵘毕露的言语多有无奈之情流转其中。 “在这个南溟帝国中,有权利能够治臣之罪的,不只有陛下您一人而已吗?”第五明熙向姜天展露出狡黠的笑容。当帝皇的让步已然流于言表,过往的岁月便是趁机扶摇而上,在那个时候,某个还不曾升迁为一国之君的家伙,也曾在第五明熙跟前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并不是对着第五少爷说的,而是在对某个记忆中的容貌已经变得模糊不堪的女子撒娇道。 “别拿我之前说的东西来塞我的嘴。”姜天白了第五明熙一眼,而后伸手提起那杆在笔搁上早已晾干了的毛笔,点墨些许,而后又提出一张完好无损的白纸,只是徐笔写了几个字便将其搁在一边。帝皇将一直压在舌床下暗哨挑出,抵在牙关处吹出清悦的脆响,不多时,便见一位气宇轩昂的侍从自门外拱手而来。 气息尤为不凡的侍从除开进门时那例行的鞠躬作揖外,便再没有多说一句话,径自快步走到皇上的案台边缘,先是一丝不苟地捧起那张墨迹初干的圣旨御令,然后又健步如飞地离开了这里。全程不发一言,若果不是因为那初现人间的气息实在过于惊世骇俗,他那神出鬼没的存在或许都不会引起第五明熙的注意。 “反正作为朋友,我能做的,该做的,全都做了。”送走了在门外深邃阴影处随时待命的侍从,姜天索性直接把双腿搭在了桌面上,双手抱头,半仰卧在案台之后,喟叹道:“但我毕竟不是你本人,你想怎么做,不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帝皇,我都无从干预。所以,既然你认准了这样做是对的,那我就只能祝你好运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陛下请讲。”第五明熙心里才落下的大石又被这样一句故意藏头露尾的帝王言给重新提带了起来,高悬在嗓子眼位置。 “千万记住,在朕的心里,那个人的价值可是远比不上你的啊。”姜天抓起一边那两颗很少受到“宠幸”的文玩核桃,将两颗坚硬无比的核桃应顺阴阳的方向由慢至快地搓动着:“如果将来真的会有北极星沉的征兆,我会毫不犹豫地选你。” 出生时正好头悬北极星的第五明熙用耸肩的动作隐去了瞳孔的骤然收缩,同时又以委婉低喃着含糊的答案。“啊…那我恐怕就只能祈祷那一天不会到来了呢….” 曾有在南溟国都内享誉盛名的算命先生专程为第五明熙算了一算,当是时,掐指问苍天的算命先生摆了整整小半个时辰的架势,这才面色肃穆地回过神,嘴角因无力而细微颤抖着说第五明熙命里或会有一场星沉浩劫。 那个时候,碰巧路过的姜天正好凑了个新鲜的热闹。虽然那颗在那由第五家族中长老级别的人物所组成的人群中骤然冒起的小脑袋算不上特别引人注目,但这并不代表后者就不能在那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听到算命老先生面对第五明熙时的语重心长。 长久以来,第五明熙都自认为北极星沉这件事是他还有族中小部分长老才知晓的秘密,却从来都没有料想过有朝一日,这四个字竟会从南溟君王的嘴里说出。 “不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姜天带着万分诚恳的眼神望向第五明熙,主动将个人身段放低至与后者齐平的位置,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姜天这辈子,就只认你这个朋友而已。” 再也难以压抑眸中惊诧的第五明熙蓦然扬起头,正好对上了姜天那如山间小溪般澄清的眼神,二者的视线于空中对撞,令复杂与纯粹仅在瞬间便杂糅于一处,继而在第五明熙的脸上泛起掺杂着苦涩与自责的笑靥。 苦涩起自前所未料;自责源于自以为是。 小时候,他想当然地认为出身不算尊贵的自己从来都不配与那顶着国姓出生的姜天为伍;长大了以后,他又想当然地认为姜天在登上帝位后便会改头换面,会抛却一切过往,一门心思地去做那铁面无私的千古明君。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更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与自愧不如的第五明熙不一样,姜天从来都没有故意疏远第五明熙,更没有在登基后便放下这段标志着儿时回忆的友好关系。 一直以来,那个转进牛角尖的,都只是第五明熙自己而已。 “姜天…”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时候,素来都是泪眼汪汪的第五明熙正扒在粗大的树干后面,站在很远的地方,可怜兮兮地望着那个被一众同龄小孩所簇拥在正中央的男孩。 他们正在斗蛐蛐。 天生腼腆的第五明熙也想要加入观战的行列,却又害怕会受到排挤,从小便会思前想后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站在树后的方式,一边远远地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一边靠自己想象那可能的画卷。 “欸嘿?你在干什么呢?”恍然间,第五明熙的肩膀突然被某个温煦的东西碰了碰,吓得他浑身一颤,瞬间就放开了扒拉着树皮的手。由于他的重心向外倾斜,这下又没了支撑,整个人便直接朝着右前方倒去。 “小心啊!”那个时候,同样还是小孩的姜天一把拽住了第五明熙的手,由于抓得很是及时,这才让两个气力尚未完全发育的小孩免于那个一起摔个七荤八素的结局。 “谢…谢谢…”第五明熙不敢直视来人的视线,只能在重新站定后立马把头低了下来,嘟囔着道谢。 “不客气啦不客气啦~”那个时候的姜天刚掉门牙,说话漏风,所以声音听着也颇为滑稽。“话说啊,你在看什么呐?” 正好取缔了第五明熙的位置,姜天当即学着前者的样子,向外探出头去,恰好撞见斗蛐蛐的男孩子们分出胜负的那一幕,看着那个把手里的“云龙战将”举过头顶的优胜者,顿时恍然的姜天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哦”。 “原来是在看别人斗蛐蛐啊!那你为什么不过去看,偏偏要在这里看呢?”姜天有些不解地歪了歪脖子。还从未跟陌生人这样交流过的第五明熙此刻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好不容易才堆砌出一个答案来着,那个男孩却早已抓住了自己的手,以一如孩子王般的小小气魄,大踏步地迎向了那些正在欢呼的孩子们。 “你应该是才到这里没多久吧?没事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你一定也会玩得很开心的!”一边走着,姜天还不时地转过头,冲第五明熙朗笑道:“只要在一起玩一会儿,大家就都是好朋友啦!” 得以在未来延绵十几年的友情,其起点,正是姜天那热情洋溢的笑容。 “报!”回忆的漩涡为突如其来的嘹亮所冲破,等到第五明熙再次醒觉时,只见一位衣着与街上平民没什么分别的男子此刻正双膝跪于面露不悦的姜天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兴许正是因为他身上的着装,才让姜天强行抑制住了心头那因安静祥和的空间被打破而激起的怒火,用随便的摆手示意来者得以平身后,平民服饰的男子立刻马不停蹄地站起身,先是抽空向第五明熙颔首以示尊敬,而后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凑到姜天的耳边,以右手手背掩住自己的口型,将情报尽数汇于只有他们彼此二人才能清楚听见的气流波动中。 “终于出手了啊。”姜天眼中原本还是强行压制的怒意在这一刻总算是为别样的情感所取缔了存在,这一抹无形的情感变动,亦是让那位男子松了一口气。“去告诉你的手下,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就好。” “属下遵命。”男子向后退了两步,这才再度鞠躬行礼,正要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又被姜天给突然叫停了。 男子有些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就在这时,那位帝皇却是毫无征兆地揪住了前者的衣领。 心神与瞳孔俱是为之一震的男子险些要当场把饶命两个字下意识地给喊出来了,然而姜天却只是用双手攥住他那尚算完好的衣襟,沿中线向左右猛然用力,便令那衣服多出来一道直落胸膛的裂缝。 “这样就差不多了。”姜天轻轻地拍了拍惊魂未定的男子的肩膀,浅笑道:“毕竟刚才的你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乞丐啊。” “..是…是属下疏忽了…”自觉像是从鬼门关前走上一遭的男子硬撑着那阵因心理作用而泛起的头晕目眩,颤颤巍巍地回答道。 “行了,朕也没想追究你什么,快去吧,别耽误大事了。”姜天起手掸去了自己留在男子衣服上的掌印,而后朝着大门方向稍微昂了昂下巴。“谨记,外围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但那最深处,一定不能有事。” “是!” 男子一路畅行无阻地退到门外,进而迎着那无形的虚空向前迈出一步,踏起清悦空灵的同时,他亦是借此高高跃起,朝着使命迅速掠去。 “这些人啊,都不消停会儿。难道就不能让朕多休息一会儿嘛?”姜天盯着案台作长叹,等到他再度扬眸候,主客座上的第五明熙也同样不见了踪影。“都不是什么好人。” 第五百二十一章 只身 “大…大…大人!”身为近卫队队长却不知怎的在大街上落了单的卢源正仗剑四围巡逻,在快要兜过街边的第一个转角时,一位相貌大抵在四十来岁的男子以仓惶拦住了他的去路,慌慌张张的男子似乎是遇到了什么超乎想象的恐惧之物,眼下连脚步都显得踉跄不已,如果不是卢源及时扶住了他的前臂,后者怕是就得直接在地上扑出一个极为标准的狗吃屎。 “发生什么事了?”卢源一边起手抚慰着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子,一边又以尽量平和的口吻沉稳问道。临危不乱,这是他作为卫兵队长所应该具备的特质。 “大……大人……”在卢源那无形的和气输出下,已是隐隐有些谢顶的中年男子终于将那如鲠在喉般的喘息于自己身上尽数褪去,双手顺势搭在卢源的肩膀上,蓦然昂起头,把缀满焦急之色的眼眸伴随着恐慌与急促的短叹一起展露在卢源的视野范围之中。“在在……在通向婉儿街的小巷里,有个人,有个人……” “那个人怎么了?”卢源一面脸色平静地追问,一面将那副早已烂熟于心的南溟地图迅速于心田中铺开,应顺着男子嘴里的名字,他那飞扬的思绪与神念很快便将那道无名的小巷给锁定了。 “死……死死……死了!”若是仔细打量,不难发现男子从头到脚,身上无一处不再猛烈地颤抖着。那扎根在深处且是最为原始的恐惧感与那骇人见闻的血腥一幕相辅相成,协同构成的阴霾正不断地侵蚀着他的内心。 一闪而过的画面是猩红满地。完全有理由去相信,如果不是今天的话,已过中年的男子这辈子恐怕都不会知道人体内蕴藏的鲜血究竟到了何种夸张的地步。 “他……他他……他……我……”原本还能在卢源的和煦气息汇入下保持勉强镇定的男子一想到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其体内顷之泛起的紊乱竟是在瞬间便把卢源的好意尽数逼出体外。 完全彻底的惊慌迫使他哑口无言,手舞足蹈的动作亦是难掩那经由扭曲五官所投射出的胆寒。完完全全被吓破胆的男子瑟缩着跪倒在地,双手极力压住唇瓣,却怎么也盖不住那必然会冲开牙关的作呕感。 酸腐的瀑布从男子的嘴中喷涌而出,几乎将其腹中的一切席卷一空。身为近卫队长的卢源虽是自认见惯各式各样的风浪,但一个能够让历经沧桑的男子却表现得如此崩溃的情景,那样的景象,就算是他也难以想象。 心中燃起迫切之火的卢源在临走前特意从甲胄腰带上的夹层中取出一枚静心丹,将之递送给已是眼泪鼻涕一大把的中年男子,等到男子把药服下并应顺药效的发挥而渐渐陷入空白的沉睡后,他这才招来一位同样是路过的同僚,示意要后者照顾一下这个心灵受到极其严重的摧残的男子,自己则撒开大步,沿着城中阡陌小道一刻不停地往那个渐渐在说辞中蒙上神秘面纱的小巷奔去。 婉儿街位处京城边缘,因此,纵观整个南溟京师来说,婉儿街的热闹程度是完全比不上京城正中那几条商业大街的。但这也只是从京师的角度做考虑而已,要是把范围扩充至整个南溟帝国,婉儿街的兴旺程度也是其他乡下地方所望尘莫及的。 婉儿街虽然比不了闹市那摩肩接踵的人山人海,但这儿的人头攒动仍然是有川流不息的趋势的。 比起那锣鼓喧天,人声雷动的繁华长街,这儿的街道上则少了几分起自扯开嗓子卖力吆喝的喧闹,多了几分发源于自然的虫鸣鸟啼。而且,尽管同处一城,但这儿的人们明显要比那以利为先的城中央更具有温暖的人情味,路过的人们,不论彼此是熟稔也好,陌生也罢,但凡是街上偶然间四目相对,他们总会对彼此招手问好。 这么个更有人文风貌的世界,本该是社会的本貌。但此时,万般无奈的它却只能蜗居在偌大城池中的一角,更要时刻提心吊胆,生怕在未来的某天,那宛若洪水猛兽般的“主流”便会呼啸而至,将这京师中的最后一片净土彻底蚕食殆尽。 卢源匆匆忙忙地赶到了这里,看见的景象却与他在来之前所预料的不一样。理应比城内任何人都要关注四围变化的婉儿街居民,此时却仍是过着各自安安稳稳的生活,不论是驾马从泥泞大道上徐步踏过的,抑或是在道路两侧边谈笑风生边走过无数街景的居民,没有一个是会像先前那个男子一样被吓个魂飞魄散的。 虽然眼眉轻轻上掠,但卢源暂时还没有往细处去想,仍是坚持依照着男子那只有个大概的模糊轮廓去寻找那个所谓的恶魔小巷。比不了错综复杂的城中央,能够与婉儿街相通的小巷在这其实并不算多,如果那个地方真的像男子所说的那样耸人听闻,不只是卢源,其他的居民也应该很容易就会留意到才对。 然而,哪怕等到卢源亲身赶到了那个血色小巷,亲眼看到了那个把男子吓得魂亡胆落的炼狱光景,其他走在路上的或游客或居民,即使是贴身与那血牢擦身而过,他们的眼中也不见得有任何惊恐的色泽涌现。 血色炼狱置身于单向的小巷,进出口都只有那个需要刻意低下头才能将整个身子都缩进去的拱形石门。 在巷子的最深处,有个可怜虫被钉死在墙壁之上。不见了的下半身为猩红取而代之,那些已经凝固了的血液以石砖墙壁作为起点,一路似凶兽般张牙舞爪地延伸至卢源所站的位置,就像是一张做工尤为粗糙的红色披风,正贴地而行。 “我去…”扑面而来的腥涩让卢源在昂首进行观望前,先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正好踩在拱门入口的正中间,踏出一点转瞬即逝的莹然光晕。 卢源一边摆手驱散那萦绕在鼻前的恶心感,一边向前迈进。双脚每逢踩在软凝结晶质感的血液上,就会带起一阵啪嗒的轻响。如此声响在四周围寂然无声时,显得颇为渗人。 但由于卢源是曾披甲亲身上过战场厮杀的老兵,这样的声音对他来说,就算已是阔别多日,仍依旧见怪不怪。 卢源一路践踏着血衣来到那被钉死在墙垣上的家伙的正下方,由下而上地审视起那个抬头望天的可怜鬼。那个不知名的凶手似乎是有意而为之,故意把那人的头仰到一个常人难以想象与企及的角度,目的或许就是为了掩藏死者的身份? 当然,这样方法对于普通人来说兴许很有效,但对于卢源这种多半都有些武艺傍身的官兵来说,自然就不会是什么难题了。 本就是以身手敏捷在军中捞得一席之地的卢源在此刻借助着狭窄小巷左右两边的墙体,来回腾挪几下,很是轻松地便来到了与死者齐平的高度。当是时,卢源又将那一柄不知何时从腰间拔出的短剑奋力插入墙面,暂时以此定住了自己的身形。 老兵在经过一番端详后,总算是找到了那根在死者脑袋上藏得极深的图钉,没有多说什么,他立马腾出右手,用三指掐住钉子的圆顶,骤然施力,便让浸血的钉子于空中拉出一道半月弧线。 失了支撑的男子瞬间坠地,卢源紧随其后。只不过,当后者双脚于地面站定之后,他的眼神却出现了异样的变动,而激起这股变动的,正是死者的脸。 “他”没有脸。 不是被凶手残忍地削去了五官,而是根本就没有五官。属于眼窝的位置此时不过只是被两团深邃的氤氲所占据填充,以如此劣等的方式充当起那双灵动的源泉。 当卢源察觉了某个被尘封的真相,四周的光景旋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凝固的血色披风拔地而起,以翻折的方式从前后向身处正中的卢源逼近。包括小巷在内的全部光景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扭曲的质感,就像是有数不尽的落石于同一时间砸入湖面,令其中本泾渭分明的倒影悉数杂糅在一起,变成四不像的混沌产物。 “幻境?!”卢源到底也是身经百战的老人了,只是一瞥的功夫,他便已经认出了这变化的本源究竟是为何物。“该死的,被骗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兵于斜步的瞬间将短刃摁入左身刀鞘,同时以左手的猛然下压挑起那柄可垂至膝盖位置的寒光剑鞘,自身前横掠过的右手一气喝成地攥握住共划写了十六道圆玄的剑柄,紧接着又在向前震出一步的同时悍然发力,瞬切出血色中的银光一闪,令那即将裹挟至身边的红茧陡然一滞。 横切荧光如破镜,忽闻一声清脆的爆鸣,那所谓的“血色炼狱”就已然不复存在,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卢源手中那柄通体幽蓝的长剑。 能够统一大陆,南溟帝国曾面对的敌人自然不会少。而能够以奇技给南溟构成极大威胁的也大有人在,就像此时此刻的幻境,恰恰就是当中的一员。 为了制衡这种针对于士兵精神进行直接攻击的奇技,南溟帝国为此特地研发出了此时为卢源握于手中,号称“破魔”的长剑。 这柄通体幽蓝的长剑自造成时便会与鞘同属一体,虽然在使用中只能出鞘一次,但其威能经过数代的研发及改良后,终是做到了能够一剑破除方圆百米内全部幻境的程度,再加上丹砂洞——泽西州现时最大的采矿场——的发现,令制作破魔剑的铁矿不再稀缺,使之可以做到批量生产,由是,仅用一次便能扭转乾坤的破魔剑就逐渐成为了军阵士兵们的标配武器。 破魔剑的威能果然名不虚传,这么个做法尤为精细的血色大阵,到头来却也是在一息间被破了个干干净净,一下子便将小巷原有的宁静尽数还了回来。 空握剑柄的卢源目睹着血色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当最后一抹残存的光晕亦在哀嚎中消失得一干二净,老兵这才呼出一口浊气,正要着手准备去勘探四围确切情况时,一声冷冽的轻叹却是让他在挑眉的刹那丧失了主观的意识。 “破魔剑又怎么样呢。”黄袍粗袖的飘然是卢源最后看到的景象。“反正我也没想过要用这幻境套到什么情报。我始终相信,拷问什么的,还是亲自动手来得更有效率,你说对吧,何大人?” 黄袍蓦然回首,只见小巷深处那茂密花草的幕帘之后,正坐着一位双手双脚被麻绳捆得个结结实实的官府男子,嘴里被麻布塞了个满满当当。 番外07:两个人的新春佳节 琉璃村里挂起了喜庆的大红。本就朴素的村民们在今日更是敞开了各自家的大门,笑嘻嘻地在街上穿来走去,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真挚的笑容。笑靥从一大早便开始装饰起每个人的容颜,直至夜幕降临后,这欢天喜地的喜悦也不曾有所消弥。 当大人们还准备着一年到头来最为盛大的团年饭时,村子里的小孩子们倒是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村中的广场位置,在那里,他们堆成一团,就像是抱团取暖的小狗狗们,簇拥在一起,满怀期待地注视着那个同样是盘膝坐在众人面前的蓑衣少年。 如约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蓑衣少年单手握拳,用虎口轻轻地缀在唇前,稍稍咳嗽两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而后徐徐说道: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特别聪明的书生,信奉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便背着沉重的背囊,只身一人便乘着小舟,从一片由海岛所组成大陆上出发,孑然往另外三片大陆进发,想要去各个地方瞅一瞅,看一看,见识见识各地的人文。” “犹记得当他第一次到这片陌生的大陆的时候啊,那一天也正好是今天这样的大喜日子。出生在那七块寒碜的孤岛上面的书生哪里可能亲眼见过世面,当是时,嚯啊,可真是锣鼓喧天,灿烂烟花在天上炸得那叫一个让人眼花缭乱啊!红的蓝的,绿的黄的,真是七彩缤纷呐!” “大街小巷都挂满了喜庆的红色,又是一晚上的灯火通明。那位穷书生虽说是在书中读到过相关的情景,但当他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时,仍是被吓了一大跳,一边走还一边向那些居民打探,又问那些五颜六色的烟火究竟是怎么样做的,又问那灯火是如何维持不灭的。” “那一年的大年三十啊,是那位书生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日子。” “在了却心中的万千疑惑后,背着书箱的书生兜过红灯笼,转过七彩云,来到一棵大树之下,扑了扑身下衣摆上的褶子,靠着那粗大的榕树徐徐坐下,与粗木榕树一起欣赏着……” “欸!我们是来听故事的呀!” “就是就是!你不是说有很神奇的故事要讲给我们听吗?怎么说了这么久,还没进主题呢!我们都困了!” “嗯嗯,大哥哥是不是忘记了该怎么说呀?忘记了就吃颗糖吧,我爸爸就是这样的,嘴巴里空的时候就老是记不清东西,有东西拿来嚼一嚼的话,就会想起来了呢!” “甜甜说得对呀,大哥哥你要是不喜欢吃糖的话,阿七这里还有一根鸡腿可以给你吃哦,但是你吃完一定要给我们讲个好点的故事哟,不然我们可是会揍你的,你说对吧,麒麟?” “啊..啊?!哦…我觉着吧,哥哥他应该只是在作铺垫而已,所以我们还是耐心点听下去吧。”作为孩子王的小麒麟在蓑衣少年的面前却是没了一如往常的傲然架势,这般乖巧的模样就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咳咳,其实麒麟说得特别对。”蓑衣少年无奈地笑了笑:“这不刚好过年时三十儿嘛,正巧也就顺便提一提,不过既然你们不想听这个开头的话,那我就直接进入正题吧~” “说是那名本来志在千里的书生啊,在经过泽西州的年夜后又往亚土大陆进发,途经那一江入海东水时,便在高山上看见了一道堪比天仙般的身影。那腾空的神仙单脚踏云,垂手落下的一柄银剑刚好有我半条腿那么长。” “然后呢然后呢?”当兴趣来临,小朋友们眼神当中的精光是完全收不住的:“那个神仙怎么样了?” “接下来可就神了。站在悬崖边上的书生亲眼看着那个神仙横手划出一剑,便听见一声‘轰隆’!下一秒,那条大江啊,就像是咱之前在那小水盆里玩过的镜子一样,那一剑的锋芒,恰似在大江中立入一面巨大的镜子,把白浪滔天彻彻底底地分成了两段呢!” “哇噢!”虽然不知道在闻声后,小孩子们的脑海中究竟浮现出怎样的景象,不过听着那不约而同的惊呼,那个情景的氛围,应该也与描述差不了多少。 “然后啊,我们那目睹了这一幕的书生,‘cei’得一下就给那书箱子踹到了大江里头,翻手就抄起腰间那柄一直被冷落的佩剑,毅然决然地投身进入了武道呢!” “我以后也要像他一样,我也要当武圣!“一个瘦高的小孩子在听了蓑衣少年的故事后,直接就从蹲坐中蹦了起来,朗声叫喊着属于自己的决心:”反正读书对我来说也没啥用,还不如当个修行者呢!“ “哎哟!“小孩子的决心才刚说了一半,一杆修长的竹尺就从天上当头劈下,打在了小孩子的脑瓜上,敲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还有一个小小的鼓包。小男孩眼泪汪汪地捂住脑袋,撅着嘴巴,可怜兮兮地扬声问道:”大哥哥你为什么要打我啊!“ “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就只是拿来消遣的而已,可不能把故事跟现实弄混了哦。“蓑衣少年握着那根不知道从哪里取出来的竹尺,一本正经地说道:”而且呀,你可不是走修行的这块料哟,还是好好学习吧,再不济,也要学点耕田的知识,将来好帮你爹一起种种田,过过小日子就好了。“ “大哥哥你是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修行者这块料的呢?你也不厉害呀。“小男孩嘟囔着属于自个儿的愤愤不平。 “啊这…“蓑衣少年颇为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来着,就又听到那小男孩发出的一声悲鸣,闻声回过头去,只见作为孩子王的麒麟却是瞪着那个脸色更加无辜了的小男孩。 “干嘛老打我,呜呜。“ “别给我在这吵吵了,人大哥哥的故事都还没讲完呢!“就像个小大人的麒麟盘起双手,有些恼火地抱怨道。 “就是就是,阿修太吵了啦!“几个小女孩纷纷附和道,一下子就把瘦高的小男孩给排挤成了边缘者的身份。 眼见后者泫然欲泣,蓑衣少年连忙起身,把他揽到自己身边,轻笑道:“好了,也不是他的错嘛,大过年的,犯不着这样。喏,阿修,给你一个小礼物,就别生气了哈。“ “礼物?“阿修仰起头来,目光瞬间就被那红彤彤的礼盒所吸引,忙伸手接下那个礼盒就要当场拆开,却被蓑衣少年摁住了焦急的双手。 “要等过了今晚才能拆哦。”少年好心提醒道,而后便将再度“容光焕发”的阿修送回了孩子群里。手捧红盒的阿修就如同一块巨石,眼看就要在孩子群中砸出轩然大波,早有预料的蓑衣少年赶忙挥了挥手,扬声提醒道:“等我讲完故事之后每个人都有哦,不用着急。” “好耶!”孩子们齐声笑道。 “嗯…麒麟,我刚说到哪里了呢?” “说那书生把书箱一脚踢到江里头去了。” “哦哦,那行,就从他开始修行路这里说起吧。”蓑衣少年把竹尺横在大腿上,再次寻回了刚才说故事的感觉。 这回儿,兴许是孩子们各个都惦记着故事完毕后的礼物,又或是怕那竹尺的发威,再没有别样的插曲,只是默默聆听着蓑衣少年口中,属于那书生千回百转的一生。 “…然后啊,书生为了心爱的人,只身踏入修罗地狱,浑身浴血,在那妖魔环伺中七进七出,终是救回了他心爱的姑娘,二人终成眷属。” “啊?就这样啊?那后来呢?”孩子们意犹未尽地齐声道。 “唉。写书的那家伙懒得很,写到这里的时候又觉得角色有点太多了,就没写书生了咯,所以啊,真没了。”蓑衣少年有些无奈地挑了挑眉头,显然他对于故事的突然完结也有点心存不甘。 “啊~~不是吧~~”一柄横空飞来的铁锤把小孩子们心中那属于万千光景的最后一幕给砸了个稀碎。 “哎哎,新年呢,别不开心呀,来来来,发礼物咯发礼物咯。”蓑衣少年嘿咻一声跳了起来,将掩于身后的许多红盒尽数暴露在孩子们的视野范围下。“每个人都有哈,来来来,排队拿礼物咯!” 对此表现得尤为积极的小孩子们很快就在蓑衣少年的跟前摆出整齐的长龙,挨个来到少年的跟前,齐齐欢天喜地地向少年伸出双手,又以满足的笑声道出对彼此的真挚祝贺:“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蓑衣少年把大小不一的红盒一一递到孩子们的手里,或温柔地揉了揉孩子们的小脑袋,或轻盈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颇见变化的祝贺语由切实的年岁跨越至未来的成长与健康,将少年的真心展露无遗。 “欸!吃年夜饭啦!快来吧!”等到少年刚好向孩子们派发完他所准备的全部礼物后,远处的洪亮恰到好处地续上了将要步入尾声的热闹。 “小李呀,你也一起来吧?”前来引领孩子们的妇人向蓑衣少年释出了纯粹的善意。“刚好是你到这儿来过的第一个年,就让我们好好招待招待你吧?” “秦夫人,谢谢你的邀请,但是…”少年的视线蓦地坠向自个儿掌心那最后的精致红盒,才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盒子,少年却是将其握出了细微的颤抖。 玲珑心思的夫人很是轻松地看出了少年羞赧的神情,旋即向少年微微颔首,柔声祝福道:“我知道了你要干什么了。赶紧去吧,可别让你的心上人等太久了哦。” “啊…不是…秦夫人…您您..您在说些什么呢,哈哈哈,什么心上人啊,我…”突然射来的一箭把少年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别小瞧我哟,毕竟,谁还没年轻过呢?”秦夫人哈哈一笑,和和气气地拍了拍少年的胳膊,徐徐说道:“我们琉璃村的习惯是摆宴摆到初五,下一次全村人聚餐也是在初五的那个晚上,我很期待你到时候也把那个她也带过来一起吃个饭哦~” …… “把那个她也带过来一起吃饭哦。” 不论是少年从茂盛的竹林中冒出头来,眺望着那间在密林深处盛放温红的木屋,还是动身来到木门跟前,秦夫人的这句话始终都萦绕在他的耳边。 叩响木门前,他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看着那个为双手捧在掌心的精美红盒,一时间的眼神波动流转出百万种心绪的交织,荟萃出极为复杂的情感。 “回来了?”当少年仍在挣扎时,门后那犹如古筝轻弹起的灵动女声骤然响起,清悦呼唤衬影起,缓缓昂首,不再遮面的白裙女子正微笑着迎接少年的回归。 火焰在她的脸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却又让她在少年的心中印刻下另一永远的美态。 在女生的背后是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桌上还有一壶初酿的米酒。 “快进来吃饭吧。”女生原意是想向斜后方撤出一步来着,却在即将动身的那一刻,被少年的呼唤给叫停了。 “柔儿。”少年长舒一口气,终是下定决心,要将红盒捧入女子的心头:“这辈子,下辈子,我都爱你。请你嫁给我吧。” 拜下的腰肢弯出郑重的弧度,启开的红盒绽出金色的艳丽。一道冲天而起的烟花在少年背后炸出蔚蓝的光晕,映衬着他那正忐忑不已的神情。 “真是的…”原本就是坐立不安的心绪在听见女生的喟叹后,更是径自那往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直坠,已然不敢再对世间万物做任何观望的少年把自个儿的五官尽数缩成一团,用这样的方式抑制着心中的悸动。 “你还真是会选日子呢。”女生模棱两可的戏谑答复让少年于恍然间愣了一下,这才刚把脑袋抬起来,主动迎上来的,就是那温热的唇瓣。 已是置身在乌黑瀑布中的雕凤金簪栩栩如生…… 世间的所有美好,都不过你与我,我与你。 “夫君,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第五百二十二章 何月岑 狭窄的小巷原来别有洞天,且不论刚才为一剑破魔所斩去的血色的炼狱幻境,单是从其本身来进行观望,倒也足够端详出别样的景象,尤其是那在小巷最深处的绿帘,茂盛至极的爬山虎从高墙上徐徐坠落,造就浑然天成的绝佳掩护,将内里狭小的空间尽数遮蔽,只留下些许细缝供内朝外进行观望。 那个走在大路上却是在一瞬间历经无数次天旋地转,强撑着体内那宛若五脏六腑全数挪位的疼痛与作呕感,最终来到了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囚笼的可怜家伙姓何名月岑,泽西枯乡人,近几年来考试中举,是南溟朝廷里新晋的官员。其地位暂时还不算高,但却颇受皇帝信赖,由是,未来他只要能够再对外打响自己的名声,那让万众都趋之若鹜的鱼跃龙门便可手到擒来。 当然,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因为何月岑深受皇帝信赖这一点,这才为之招致那名黄袍的祸害。这么个前程十有八九都注定锦绣的官员,现如今却被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给五花大绑在一张残破的木椅上,嘴里还塞了团不知道从哪里随手抄来的酸腐麻布,如果不是有黄袍男子在侧刻意而为之,将清凉气息源源不断地输入何月岑的体内,这么个身体孱弱的书生怕是早就被那直冲脑海的恶臭给熏晕过去了。 话虽是这样说,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一了百了的昏死过去会比时刻保持着的清醒更好。而对于恐惧满眼的何月岑来说,那种时刻,正好就是现在。 透过那隘细的缝隙,置身于幕帘后的何月岑几乎是亲眼目睹了隶属于黄袍由开始到结束后的风轻云淡。他不光是认识那个只身一人到此的卢队长,作为文官的何月岑与其更是有着能够于桌前对酌三天两夜不停的亲密友人关系。卢源的修为,何月岑可谓了若指掌,也正因如此,当黄袍仅一次挥袖的淡然便将卢源打晕过去时,何月岑的心中这才会泛起如坠深渊般的骇然。 如果连卢源都毫无反手之力,那么在官场之中虽然前程似锦,但暂时还只算得上是初来乍到的何月岑,还能依靠谁来拯救自己呢? 眼看着那黄袍用单手拖拽着昏迷不醒的卢源向垂帘徐步走来,何月岑心中被恐惧激起的涟漪便随之愈演愈烈,直到一方镜湖化作宛若沸腾般的山泉,在他那被堵塞的口中延烧出急切的呜咽。 双手双脚都被死死地捆在木椅上的何月岑拼了老命想要从残破的椅子上挣脱,几近于疯狂的前后摆荡让木椅发出吵耳的嘎吱声,四根凳脚毫无规律地在平地上敲出混乱的嗡鸣,一刹的重心不稳让何月岑连带着椅子一起扑到地面那披上青苔绿影的石砖,只听咚得一声,他那侧过面来的额前便已撞出一道淌血的伤口。 “跑不掉的。”黄袍稍显强硬地拨开那厚实的绿帘,将卢源随手抛到最里的一处角落,随后走至何月岑的身边,弯腰拉起那张横躺在地面上的木椅,粗袍在何大人的眸前轻扫而过,下一秒,何月岑那还对内散发着新鲜刺痛的额头就已彻底痊愈。 全程都只像是在贯彻“顺便”两个字的行为作风的黄袍男子在安顿了那两位难兄难弟之后,亦为自己抽来一小个蒲团垫在身下,盘腿坐好以后,他把双手扬至右脸之前,拍出两声轻鸣,四围光景便应声再一次开始褪色。 这一次的场景消弥并不像破魔剑那般来得声势浩大,反而像是春日里的风梳杨柳枝,和风沐雨翩翩而过,将萦绕在庐山真面前的朦胧雾气清扫一空,于巷中留下其最为真实的表象。 等到砖瓦木门齐齐现身于视野范围内,神识尚算清醒的何月岑才发现这儿并不是什么通往婉儿街的暗巷,而是一间不知位处何方的无名房屋,屋内的装饰少得可怜,除了必要的木柱还有门户以外,就只剩下了可怜兮兮的板凳,蛛网盘踞在房内的各个角落,俨然一副被荒废了许久的古屋模样。 原来他们从来都没有到过那个所谓的“婉儿街”,一切事态的发生,都只囿于这一方密闭的空间,这解释了为什么当破魔出鞘,其锋芒在城内席卷一方时,竟无一人会为之感到震惊与诧异并前来进行打探的工作。 黄袍有关虚影的布局,不仅仅只限于那场骇人听闻的血祭典礼,而是以一人之力在更为宏大的角度,将整个婉儿街的全貌于屋内彻底还原。由是,堪称幻术克星的破魔剑的确是湮灭了一切的幻境,但也没能为两人的逃生起到任何决定性的作用。 就连此时黄袍坐在身下的,也不是什么何月岑在之前所看到的软和蒲团,而是一张拥有椅背的,实打实的木凳,原是用来供后背倚靠的木栏此刻则被黄袍挪到了正前方,面向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文官。 “我们谈谈吧。”面色肃穆的黄袍男子起手弹出一指,便有流光刺风源起于屋内的某处,并呼啸着刮袭而来,拍落了何月岑嘴里的麻布。 “救命啊!”嘴里的酸腐一掉,从未见过此等大场面的何月岑果然不出黄袍男子所料,当即便扯开嗓子对外吼出震耳欲聋的求救声。 “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等到何月岑的呼喊暂落帷幕,早有预料的黄袍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用来塞耳朵的两根手指。“这儿不在京师,周围也不会有人的。” “你想怎么样…”得知呼救无望后的何月岑眼神躲闪地与黄袍进行对视,看着那个自己不过是在路上向其仓皇一瞥后,就被其抓到这里来的黄袍男子,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沫,抖动的喉结高悬,过了许久才在忐忑的陪伴下重回原位。 “待会儿我会问你一些事情,只要你老老实实地把知道的东西全都告诉我,你就可以走了。”黄袍男子淡然说道:“只要你愿意好好配合我的话,是不会有人受伤的。” “那又是什么事情值得你把我绑到这里来问呢?”何月岑哭笑不得地扯了扯嘴角,身后那被缚死的双手也已放弃了无力的挣扎。 “姜乐冥,我想你应该认识吧?”黄袍男子不紧不慢地束起自己那乌黑的垂发,将原本还是遮遮掩掩的五官全都暴露在何月岑的注视之下,不见有任何情感波动的眼眸诉说着如极寒深渊般的冷峻,偶有荧光自其中一闪而逝,引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坚决。 此时端坐在何月岑前方的,不是别人,正是在雪儿口中得知“真相”后的陈芒。 听到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的时候,何月岑的瞳孔却是骤然一缩,纵使还没有任何言语上的答复,但仅凭这下意识的细微举动,对于陈芒来说,就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情了。 何月岑先是做了个特别明显的咬牙动作,然后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尽量泰然自若地回答道:“他可是南溟帝国的六殿下,这谁会不认识啊?” “那你知道他在哪么?”陈芒面无表情地追问道:“确切的位置。” “应该…是在皇宫里吧。”何月岑在稍加思索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毕竟六殿下最近才回来,他的去向多是由陛下亲自安排的,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文官而已,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哪里呢?” “小小的文官?”陈芒闻声挑了挑眉,大袖在旁边的木桌上空淡然一抹,便见有各式各样的工具在瞬间形现,并于桌面上按照大小从左至右依次排开。“如果真相真得像是你说的那样的话,你认为我还会抓你么?”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何月岑凝望着那一系列银光闪闪的刑具,在应答后旋即默默抿紧双唇。 “高端的猎手在决定是否应该开始猎杀之前,要考虑的因素往往只有两个。一个是明确的动机,一个是方法的正当性。也因为那些猎手总能在这两个方面做到最好,所以他们才能成为食物链顶端的存在。”一边说着,陈芒一边抄起了放在最边上的纤细大头银针。 银针一共十根,正好对应十指。 “既然你是我所选中的方法的话,那么,我相信到最后,你是不会令我失望的。”陈芒缓缓站起身,在何月岑悚然的仰望下,踱步来到了他的身后。“只不过,我想你可能需要一点点外力的帮助,才会心甘情愿地为我效力。” “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不要乱来!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你一定会死的很…啊!!!”何月岑用以虚张声势的发言尚未完毕,就被一声撕心裂肺强行夺去了风头。 有陈芒的修为在后为之撑腰,第一根胖头银针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已经透进了指甲盖下的嫩肉,径直刺入了何文官的大拇指,纤长的针身在鲜血中长驱直进,直至在对比下显得分外臃肿的大头银也一并挨到了指前嫩肉后才停住前进的步伐。 “怎么样,想起来了么?”陈芒用两指捻住一根银针,故意拿到何月岑的眼前晃了两晃。 “我不知道…”已有水波在框内打转的何月岑却依旧不肯让步,似乎欲将一问三不知给贯彻到底。 “是么?”陈芒呵呵一笑,换手抓起何月岑的第二根指头,毫不留情地将之向上猛然一掰,只听一声骨间的脆响骤起,随后就又有一阵让人闻之寒毛直竖的哀嚎接踵而至。 “拨正”过后,陈芒又再次挑起一根银针,以同样的手法,不同的力度,将之拍入何月岑的食指。 滴落的血液将地上那片由陈芒提前准备好了的白砖逐渐染色。 “十根手指十根针,插完了还能一一掰断,不杀你的玩法,我这儿多的是。所以我劝你最好想清楚了,到底要不要跟我说实话。”陈芒淡然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已无力再将泪珠绷入框内回旋的何月岑苦声哀道。既然是没有任何变化的答案,一直都在其身后做预备的陈芒自然也就手起刀落。 一息间,南溟京师城外的古破旧楼,渐为堪比鬼哭狼嚎的尖叫所披上已阔别多日的“热闹”袈裟…… 冉冉日星伫倚在由蓝幕编织而成的孤楼中,由东方的栏杆缓绕至正中,茕茕望苍生,既见铁蹄凯旋归,又见尘世起硝烟。 当垂日洒下的残红照亮门户,手里还剩下一把匕首的陈芒终是再次坐到了已然遍体鳞伤的何月岑跟前,反握的匕刃锋芒朝下,不偏不倚地瞄向何文官的右腿髌骨所在。 “嘴还硬着呢?”眼瞅着桌上的刑具一把把减少,陈芒脸上的冰雪亦是随之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仅此而已的一点点钦佩。“手废了,两只脚也快了,都已经变成这样了,你还不愿意说?” 此时此刻,何月岑上半身的衣袍已然不知所踪,暴露在外的体肤既有血衣傍身,又有因烙铁而燃起的红肿焦黑。满目疮痍这四个字,正是他现在最为完美的写照。 屡次徘徊在昏阙边缘,结果又被清风逼着强行清醒,经此反复后,终对疼痛逐渐麻木了的何月岑向旁边啐出一口血水,嘟囔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就算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难不成是我真的看错了?”陈芒啧啧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后,把那最后的落刃放回了原位,而后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算了,既然你不知道的话,那我就去问问那个人吧。不过嘛,他好说歹说也是个前将军,嘴巴应该比你还硬。嗯…算了,还是直接杀了吧。” “你说什么...”何月岑霎时间不知从哪里借来了气力,竟支撑着他猛然仰起头来。 “没什么,既然你坚持说你自己不知道的话,那我就放你走呗。”嘴角挂起邪笑的陈芒并没有转过身:“至于那位队长么,反正审问他也只会是白费力气,还不如直接杀了,然后拎着他的头去兵营那边问一问,这个方法说不定还来得要更有效率一些。” 第五百二十三章 得晓 陈芒将立垂的右手探入不省人事的卢源的头发,向内攥握的五指稍一用力,便将瘫倒在一边已然良久的卫士队长从地上整个提起,进而拖拽着他那失去意识的身体,意施施地来到何月岑的跟前,原先反握的匕首换作正手,将月牙弯刃不偏不倚地抵向卢源的颈间动脉。 “混蛋……”因遍及全身的疼痛而无力发出任何嘶吼言语的何月岑只能是径自呜咽着。为血光所冲洗直至黯淡的双眸眼神落在那个已是毫无反手之力的老友身上,眼见那环刃真的要在其喉咙上切出血口的那个瞬间,何月岑一直紧锁的牙关总归是有了松动的迹象。 “怎么了?”陈芒望向那个连同气机都一同泛起颤抖的小何大人,故意佯装出一副浑然不知情的样子,轻声问道:“你是想起来什么了么?” 这一刻,何月岑的脑海中满是其第一次来到京城时的场景。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偌大京师,志在千里的小小书生却跟在永恒的深渊中摸黑没什么两样。 出身卑贱的书生几乎是在处处都会碰壁,每一个与之擦肩而过的人,要么就对其冷眼相加,要么就更为直接的破口大骂,与理想仅在一瞬便可造就的天差地别,让书生险要对自我都产生怀疑,这种不安的心绪,更是在当那被他视若珍宝般捧在怀心的书籍被人毫不留情地打翻在地后达到空前的高度。 明明报国之心天地可鉴,明明为民之心忠贞不渝,可这样的信念,到了京城里却被众人视为一文不值的存在,加以步履践踏,加以言语抹杀,何月岑心中那因而摇曳的希望烛光亦是随之渐灭。眼看就要万劫不复时,失魂落魄的书生却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最后的街角,遇到了那个愿意去拱手护住自己心中最后灯火的人。 那个当是时还白甲傍身,且只能在队长身边当个无名小卒的卢源,却是偌大的京城中那为数不多的,会对何月岑施以善行微笑的“好人”。 当时的何月岑被纨绔撞跌在地,一群人都围着羸弱书生做那无情戏谑时,只有卢源这么一位还不过是个侍卫的小角色敢于为书生出头,以怒斥与拔剑出鞘的威胁,逼走了那一批扬言会要两人好看的纨绔子弟。 “你没事吧?”卢源向满身尘土的何月岑伸出手,待其搀扶起虚弱书生后,又是主动俯下身来,帮助连站稳身形都稍显无力的书生拾起那些洒满半条街的书籍。 “没事…”看着那无怨亦无悔的伟岸背影,何月岑面容略显呆滞地回答道:“大人…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来就行了…就不用麻烦您了…” “欸,你这是什么话,反正都是些举手之劳嘛,帮得了我肯定会帮的呀。”卢源冲何月岑笑了笑,这会儿的视线刚好对上书生脸上那像是被砾石划破的伤口,淌出的鲜血很快便掠至其唇边。“看看你啊,都被伤成这样了,喏,我这有些药,你先拿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说罢,卢源将腰间那瓶用玉石制成的药壶连带着一些稍微有些粗糙的绷带一并递给了何月岑,嘴里还同时振振有词地骂道:“那些贵族真他娘不是东西,仗着自己家里头有当官的就在京城里里外外到处放肆,败坏了咱南溟京师的名声。得亏咱们的陛下已经下旨,这些放荡不了多久的斯文败类马上也要被好生收拾一顿了。哼哼,到时候可就有热闹看咯!” “难道说这次的考试也是陛下授意安排的?”初来乍到的何月岑却是在无意间从卢源的嘴中了解到某个将要成为未来政策主轴的大方向,当下的浅声喟叹又刚好让已经帮其收拾好全部书籍的卢源听到了。 “见你这样子,应该是听到最新消息才急急忙忙跑来这儿赶考的书生吧?”卢源捧着一沓厚厚的古籍,笑呵呵地来到他的身边:“你猜的不错,以三年为一期的科举考试已经结束了。而陛下之所以会在最近又兴办一场廷试,就是在为之后的政策做考虑。” “陛下已经有意要对京师内原本由贵族主导的行政模式进行改革了,而这第一步,在官老爷们嘴里说的就是:‘开寒门’。虽然我到现在还不清楚那开门到底是啥意思就是了。” 面容憨厚的卢源将书籍的重量悉数倾向一只手,用由此腾出空来的右手挠了挠自己犯痒但不泛糗的脸颊,随后又一本正经地低声补充道:“不过,这件事到目前为止知道的人还很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所以啊,你就当听个八卦就好,可别一会儿跟人到处乱说哈!” 这一瞬,在卢源的身上,已然心灰意冷的何月岑不仅仅看到了京师中最难能可贵的人性辉煌,更在迷失中找回了那属于未来的希望;这一刻,迷途的羔羊找到了他最为原始的初衷。 如果陛下的理念真像旁人所猜测的那样,如果开寒门并不是空幻的理想,那么,何月岑穷其一生都在读书背书,上欲知晓天文,下欲通明地理,各种操劳层出不穷,其背后为这天下苍生谋福祉的意义,就能在有朝一日得到最为完美的诠释。 “不过你来得也确实有点早的了,距离考试还有三四天的时间呢。”身上事务暂时还不算繁重的卢源引着刚到这里还人地两生的何月岑往街角靠去,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何月岑虽是书生,但身高却颇为出众,一时间竟与卢源不相伯仲,当然了,如果论及横向的体魄,一骑绝尘者,必然会是卢源。 “你找着地方住了吗?”那隐藏在卢源真挚微笑下面的,是纯粹的善意与好心。 刚从呆滞中慢慢回过神来的何月岑摇了摇头,恍然间,他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视线连忙飘向自己的腰间,果不其然,悬挂在那里的钱袋子已经不见了去向。 “要是你不嫌弃的话,就去我家住呗?”几乎绷不住自己下意识的情感表露的何月岑又一次把自个儿那正犯愁的表情“大大方方”地展示在卢源的眼皮子底下,根本就没可能错过这一点的卫兵借此机会,当即便不假思索地向书生释出属于自己的橄榄枝:“不过可能要委屈你等我一会儿了,毕竟我现在还抽不开身。” “这样会不会有些太麻烦您了?”何月岑连忙说道。这样的回答既不是委婉的回绝,也不是直率的接受,这介乎于两者间的答案,是现时最好的选择。 “不麻烦不麻烦。”卢源侧着脸,单眼微眯。“反正都是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而且,说得再市侩一点的话,要是你今后真考上了大官儿,有这么层关系,我也能沾点光不是?哈哈,开玩笑开玩笑。” “当上大官…”何月岑默默咀嚼着这在卢源那里不过一笔带过的四个字。对现在的他而言,已然朦胧的大官定义,还会是什么呢? “做百姓那名副其实的父母官,为国家献那不值一提的绵薄力。”卢源突然的开口来得毫无征兆,以至于话语间的内容都叫何月岑有些恍神。“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考到个好官啦,不过,我认为啊,不管其他人怎么说,任何人只要能问心无愧地做到这两点,就都能当官儿。” 何月岑慢慢低头,把明晰的道理屡屡反刍,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直至暗淡无光的双眸将光晕重新绽放,等到垂落的双手在空幻中拿回了攥握的气力与决心,于雾霭深处寻回意气风发的书生蓦然昂首,冲卢源怀抱谢意地展颜笑道:“是啊!您说的对!压根不用管别人,只要把原初的信念贯彻始终,就足够了。” 彼时彼刻,深厚友谊源起偶然。 此时此刻,深厚友谊立成枷锁。 “在地牢…”何月岑将一口血水连带着不屈的坚持一并啐落在地:“陛下把六殿下…打入地牢了……” 费尽千辛万苦,可算得到答案的陈芒脸色不见有多少变化,只是徐徐放下了已在卢源的喉前划出红线的匕首,不咸不淡地漠侃道:“嚯,你这不是知道么?” 陈芒将暂时没有用处的卢源甩到一旁,而后从边上的挂包中取出一卷泛黄地图,单手贴住卷曲页面朝右迅速抹过,将整个南溟京师的布局在何月岑的眸前铺开。 路过刑台的黄袍顺带从其上拎来一把仍在滴血的匕首,这才再次回到了那张四角已被鲜红彻底浸染的木椅:“你说的这个地牢,它在哪呢?不妨帮我把它直接标出来吧?” “就算你知道了六殿下在哪里…只凭你自己…也没可能打得进去…”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何月岑却仍不忘向陈芒泼出一桶透凉的冷水。 陈芒已经没心情听何月岑的废话了。所以,他立马将匕首的握柄直接塞进了后者的嘴里,顺带用袖间散起的和风,迫使他必须要用牙关来咬紧那把滴血的短刃。 “你只管把它标出来就好,至于剩下的事情,那就不是你一个文官需要考虑的了。”陈芒寒声说道:“标完,我就放你们走。” 牙尖正战栗的何月岑发出轻轻的嗤鼻声,直至回瞄的视线又一次落向卢源,两次反复过后,他这才下定了颤抖中的决心。用歪脖的动作调动起血刃的摆动,直至鲜红坠向地图上的西边城墙,并在一个大概的位置如天女散花般落出好几道流线后,何月岑往一边吐出匕首,虚弱地补充道:“去西边…你会看到一个…一个跟牌匾差不多的建筑…那儿便是地牢了…” “跟牌匾差不多?”陈芒稍稍挑眉:“呵,这么个地牢的设计,还真是方便我了啊。” “我知道的东西,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现在…该到你兑现承诺了…放了他…快…”何月岑呢喃着自己的诉求。 “放心吧,我说到做到。”暂不论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最起码是得到了一个答案的陈芒将地图收折,而后并入自己的束腰,又在何月岑模糊不已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双眼轻闭,竟是做出与冥想差不多的动作。 “嗯,都差不多。”良久,当陈芒的双眸再度睁开时,一抹稍纵即逝的荧光让何月岑于顷刻间失了神。 “行了,你们可以走了。”陈芒只是淡挥衣袖,狂风便从破屋外呼啸而来,以摧枯拉朽的威力,将整座木屋摧毁殆尽。 “地牢…呵呵…”飞沙走石间,不为所动的陈芒凛然回眸:“这还真是好一个兄弟情啊。江鸣羽。” 第五百二十四章 单枪匹马 茂盛树林中,起扬硝烟止。 两道瘫倒在地的身影由是率先映入眼帘。 身上完好无损,没有一处受伤的他们,此刻正以几近相同的方式躺在地上,彼此间只相隔四五米的距离,软糯的芳泽青草极力绷直腰杆,好以此承托起他们那颇为沉重的身体。 大袖挥空,犹如丝带遮天蔽日,飞旋的炫舞中,只见陈芒仰天踩出箭步,翩然的轻功依仗飘零的落叶,以蜻蜓点水的架势步履生风,不多时便已跃居于密林之上,点立的单脚踏在不赢一握的树尖,由是眺望远方的繁华城市。 “牌匾地牢啊。”从始至终都囿于城外密林的陈芒任由双手随意悬垂在身侧,冰冷到不见有任何神情波动的脸庞由轻吟作引领,从而泛起浅淡的涟漪:“如此看来,作为六殿下的你,在这儿混得还不是很好啊。” 揶揄的哂笑仅仅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只一个转身的片段,下个瞬间,笑靥连带身形齐齐消散,徒留下风疏叶间的沙沙声,还有一句清至如溪涧泉水的坚韧信念。 “这一次,一切由我做主。” 这一日的南溟京师,有一袭黄袍单枪匹马,沿那素来被人视作唯恐避之不及的“河马嘴”正门杀了进去,如入无人之境的龙影横扫千军,以一人之力的闲庭信步,将囤积在地牢周边已有数十年之久的死寂与哀然全数扫清。 南溟京师的正西闹出如此阵仗的轩然大波,已在皇宫内多日深居简出的姜天势必会有所留意。事实上,还没等到黄袍划空而至之前,地位无上尊贵的君王在得到了地位其实与己身不相伯仲的帝师谢弘师的授意下,早就已经登上了城内最高的阁楼——聆天阁,并由上俯瞰天下众生相,将周遭的一切无所遗漏地尽数收归眼底。 只愿与帝皇形影不离的老人在来到隶属于他的主场之后,也同样没有在“变相”这一所谓的“传统”上省哪怕只零星半点的功夫,一改初入皇宫时的杖拐颓废相,此时的谢弘师意气风发,黑白相间似阴阳的长发飘然,蔚蓝色的瞳孔更是不时掠现精光,如此精神矍铄的样子,叫人根本看不出老人活了快有百余年的事实。 一老一少,两个地位好说也堪纵横整个泽西州的人,在此时眺望的方向却是出奇的一致。听那杀声震天,见那气旋飞腾,一模一样的情景,落到二人心中,却能荡起别样的涟漪。 对于谢弘师来说,仅仅是拿捏着纯粹的旁观者身份的他,此刻唯一要做的,也唯一可做的,不过就是负手而立罢了。老人既是能以“姜天”的名讳在楼阁下的水晶中算得那百年难得一遇的“帝”字,那么,他就应该去相信后者的能力。 至于龙袍加身的帝皇,则单手轻托自己的下巴,微皱的眼眉淌出轻浅的愁绪,似乎正在为该如何将这场闹剧完美收场的方法。 久晌,当那一人敌万千的黄袍再度仰仗轻功,踏着虚无缥缈的空幻涟漪飞入空中之时,一直都维持着缄默无声的帝皇长长地舒出一口浊气,右手携袖速裹向背后,修身的绫罗绸缎又在空中扇出清浪,不一会儿,就见一只早已于塔内阴影中潜伏多时的白鸽扑腾着翅膀,向帝皇所在急速飞来。 从不允许凡尘腌臜物钻入聆天阁的谢弘师,此刻却是对那兀自飞来的信鸽保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态度,虽是对信鸽视若无睹,但那扑腾翅膀的呼呼风声,却仍是将老人的眼神引向了那位龙袍加身的皇帝身上。 等到后者振臂,将信鸽自高耸入云的天井送走以后,老人这才扯开那令人如感到置身浩渺星辰的空幻嗓音,平静道:“陛下可有什么想法了?” 平平淡淡的语气落到姜天耳畔,却跟雷鸣震响没什么两样,直至此时才对聆天阁素来就不成文的规矩幡然醒悟的帝皇挂起僵硬的笑容,有些忐忑地回过头,直到看见老人那张并没有多少情感流露的古朴脸庞后,这才在暗地里捂住胸膛作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而后盘起双手,低声呢喃:“想法的确是有一些的,只不过它能不能按照朕的心意来进行,就得看一看天意了。” “聆天阁内谈天意,该说陛下真是雅致呢,还是别有用心呢?”谢弘师将空灵强行压成沙哑,以便随性地嗤笑一声。 “谢老还真是会说笑啊。”背地里汗颜的姜天连忙拱手,且带后撤一步,向腰肢挺拔如松的老人深鞠一躬。“朕有几斤几两,朕自己还是心里有数的,又怎敢冒那定会叫祖上三代皆怒颜的大不韪呢?” “所以陛下,您难道真的要任由那人在地牢杀个七进七出么?”谢弘师将话锋一转,以漠视带过了姜天的低声下气。“毕竟,先皇修葺地牢的本来用意,就是为了集中京师龙气,好用来镇压那只笼中鸟。” “黄袍要是真的救走了六殿下,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罢,怕就只怕对决中,黄袍者的外来气息浸染了纯正的龙息,动摇了镇压的力度。到那时候,万一连那人也趁机脱逃了,那这事儿可就真的闹大了啊。” “破而后立,破而后立。”姜天收敛了面上的恭敬,几近面无表情地浅声说道:“父皇给朕留下的这些难题,其解法到头来,讲究的不正是这四个字么?不破不立。要想化解六弟心中的怒火,那么,那个人就成了必然的风险。” “其实,直到陛下从第五明熙手中接过王立钧脑袋的那一刻,一直都还有个更好的方法来着。”既是已经尘埃落定,落下悬崖者也不再有勒马回首的可能,谢弘师这才选择将过往以言简意赅的方式缓声道:“如若当时,那一剑刺过眉心,这后来的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谢老先生。”姜天默默回过头,一边将视线重新锁向远方,一边卸下身为帝君的庄严伪装,以真情实意感慨道:“朕还是怕死的。从小就怕得不得了。” 得到答案的谢弘师愣了一会儿,旋即侧身面向旋转登顶塔楼的阶梯,率先离开了这个拥有着琉璃水晶作窗体的平台,边走边说道:“林州的醉翁亭,近来有杏花开了。陛下如若有空,可以去那边逛一逛。很漂亮。” “谢老先生?”尚且不知君言何意的姜天刚转过头,却已不见老人的身影了,归入寂静的平台,只留下陛下一人径自咀嚼着那个存在于只言片语中的美好景色的背后含义。“醉翁亭?” 也没等到个所以然在脑海中乍现,窗外楼房瓦片上骤然浮现的黑影起伏就已经将属于姜天的注意悉数拽走了。那些个个全副武装的卫士们,其目的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论任何代价的活捉黄袍。 “还是等这些琐碎的事情全都结束了之后,就去林州那边走一走吧。” 这时的姜天还不曾想到,他这不过是顺口一提的决定,却是一直等到数年之后才得以实践。 偌大的京城西部,此时已然不见有任何敢于去凑热闹的普通群众,站在大街上放眼望去,除了那始终都在稳步向前的黄袍之外,方圆数米内,有的净是被人打趴在地,不断做痛苦呻吟的可怜侍从。 那一袭黄袍的来势汹汹几乎无人可挡,勇于上前者,往往不过两次交手便会在一连串叫人目不暇接的动作中被无名来者掀翻在地,对招者有时会被单指点至奇穴,引至浑身上下泛起如烈火焚身般的剧烈疼痛;有时则被一拳轰在腹部,罡生十分强硬地撞散内里所蕴藏的气机波动,进而导致四肢气力尽失而跪倒在地。 几乎没有人能够与黄袍硬碰硬的叫板,屡次吃瘪过后,迫不得已的侍卫们只能将阵型由一开始主动出击的包围圈内缩至严丝合缝的水桶阵,妄图以数量阻拦黄袍毅然决然的前进步伐。 此时唯一能够让几乎与临身于战场无异的士兵们感到庆幸的,莫过于那名不知自何处横空出世的黄袍虽然伤人,却不杀人,频频出手也都只是点到即止,在确保能够废除他人反手之力的程度下尽量收押多余的气力,以免造成尸横遍野的惨况。 恰恰也正是拜此所赐,本就是极尽阴森的京城西部,才没有雪上加霜般多出腥涩的血流成河,让这儿变成名副其实的鬼域之都。 然而,黄袍尽管不杀人,但这并不代表士兵们就能因此放松警惕,相反,倒不如说正是因为黄袍这看在常人眼中颇为诡谲的行事作风,才让被推上前线的士兵们为窥探其动机而猜忌又心慌不已。 士兵们面对自己时究竟在想什么,一心只想解救姜乐冥的陈芒根本没那闲情去研究,松开那攥握着某个可怜人脖颈的右手,将之一把摔到旁边后,他悬垂下双臂,挑眉的冷淡直刺为铁阵护在身后,仅仅只是近在咫尺的“河马大嘴”。 陈芒颇为不屑地冷哼一声,才要箭步前冲时,心神之中的一处悸动却是让他及时收敛了跨前的步调,改以将重心侧移至尚且仍与地面相连的右腿上,整个人当即向右侧方稍稍倾斜。 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一柄无风自动的飞剑贴着陈芒的鬓角垂丝划过,虽无切实的触及,但它那罡气之凌烈,却仍是将陈芒的黑发齐根断去。 堪堪让开一剑的陈芒并没有就此停歇,原意是拿来前冲的劲力于此时全数化作腾空的凭仗,借由此时的悍然爆发,似要踏空而行的黄袍做了个极为完美的空翻,正好躲入三柄对外呈围杀之势的掠剑死角位置,有惊无险地避开了这第一波发源于无声无息的暗杀。 从来都不将闪避视作终点的陈芒在心中默念三声,旋即右手一如鹰爪般猛然探出,缀有极致凛光的五指沿斜上方刺抓,竟是真的从空无一物的蓝天中逮住一道闪身而来的黑衣男子。 此时此刻,后者的眼中写满了惊诧,仅在下个瞬间,这抹惊诧便被永无止尽的黑暗以摧枯拉朽的方式所取缔。 反手将那人倒插进地表砖瓦中的陈芒抹过黑衣腰带,从中带出一柄约莫与成年男子前臂一般长的利剑,顺势勾掠,刮掉了其左鬓独留的垂丝,而后将利刃坠而点地,神情略微木讷地望向那批才在退无可退的侍卫前拉出煊赫阵仗的黑衣。 “堂堂殿下,的确是该有这样的阵仗。”陈芒将鬓角刮下的垂丝旋绕于左手食指:“只不过,他不应该呆在那里面才是。” “来者何人?为何要伤我国人?又为何要擅闯我国禁地?”黑衣齐声吼道。 “何人?”那只在陈芒脑海中停留一瞬的记忆,正描写着某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当是时,好像也有某个人问了同样的问题,而那时,那个人的答案,是这样的。 “我是你爹!” 第五百二十五章 灭杀 “区区黄口小儿竟敢在我国境内空出狂言?莫不是真嫌命长了!凡雉军所属,给我将之拿下!其余人等,速速退下!”盘旋而来却不曾在地表落定的黑衣男子约莫四十七八岁的样子,谈吐间的恢宏气焰就算没有刻意流转,也能够在无声无息间带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威吓感,尤其配合着他那悬浮于半空的轻盈步伐,由是以小见大,便知这人绝非是此前那些拦路的无名士卒所能比拟的存在。 姓朱的中年男子此时肩负的职位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因此,在这阶级,尤其是军队阶级,颇为分明的南溟帝国中,他在此时的一声令下,响在众人耳畔,尤可比肩那衣着龙袍的皇帝亲自赐下的口谕。 不再群龙无首,甚至只能凭借随机应变的本能做那负隅顽抗的士兵们闻声后当即表现出极为夸张的纪律性,犹如一个整体般的军阵大开大合,竟没有哪怕一丝吊诡的迟钝感,一气呵成的变阵仅在瞬间便已漂亮地完成,分作前后两队泾渭分明又各司其职的列阵,向面前那只孑然一身的黄袍同仇敌忾。 “雉军?”明显至极的讽刺已然覆水难收,但从来都没想过要客气的陈芒在听到这么个名字的时候,眼中偶见恍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算不上久远,但在脑海中也已快要变得模糊不堪的记忆。稍稍集力做那思索的功夫,陈芒终还是如海底捞月般将那卷尘封的记忆自深沉中解救了出来,趋于明晰的画卷有墨染,晕开了早些日子以前,那行天大陆上的一幕幕硝烟四起。“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陈芒之所以能够下定重新开始的决心,其幕后的一切,基本就源于二人的转身离去。自视生命行将就木的郑昇死于冥界之手,这一点对于陈芒来说,既是无可厚非,也是无能为力;但是,敦煌的离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背后的罪魁祸首,恰恰就是这些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与冥界合作的南溟军。如果不是有他们的鼎力相助,只有仰仗人体躯壳才能形显凡间的冥界灵体便不可能染指人间,那场惨烈的,所谓的二次圣战也就不会在行天大陆的土地上发生了。 所有的一切,自认已脱胎换骨,甚至于焕然一新的陈芒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当冤家路窄,短兵相接便是必然。 一直双手无械的陈芒往前踩出一如马踏平川般的悍然大步,这一步不起锋芒,却让平地激起狂风大作,硝烟的飞升中,黄袍以单手向前掠抹,便从灰黄的朦胧中又抓来一把锃光瓦亮的银剑,单刃的峥嵘毕露前后不过花了一息的时间,便让全场感到了神人怒目的威能赫赫。 与前人无冤无仇,所以手下留情;既是独木偶遇仇人,自然要分外眼红。所以意起阑珊,当是杀人仇念。 “给我将他拿下!”雉军的统领有阶级之分,领十人以上五十人以下者被称为“目”,五十人以上,百人以下被称为“长”,而能够带领最为稀奇的,百人以上的雉军队伍的,则被尊为“令”。此时的领袖不过拉了三十人前来围剿黄袍陈芒,手下自是共称之为朱目。 齐声的震天响为陈芒带来试图以数量取胜的泰山压顶,但一如呼啸骤风中拼命拂动的黄袍衣摆,陈芒同样为此不为所动,先松后紧的攥握让两手剑锋坠向前方,一前一后的架势只攻不防,势要以点破面,尝试去以一力瞬降十惠。 悍然的冲锋来去俱是无声无息,就算是正迎面撞向那黑影的席卷,也难免会被那阵陡然的冲锋吓一大跳,毕竟那平地惊雷般的气魄实在过于骇然,早已誓言同生共死的士兵们连同气机的煊赫都在同一时刻化成霸空利剑似狂涛般扑面而来,极尽人力汇作堪比万马奔腾的滔天气势,目睹此情此景,相信只有很少一部分妖孽之才才会对之无动于衷罢。 已然锐意以一骑当千的陈芒定然属于那凤毛麟角之中的一员,别人是二人二剑于天同璧连珠,以合璧的方式勾勒出银河倒泄。但此时此刻,毫无依仗的陈芒却是偏偏要逆流而上,一人一气强行分作两用,对半掺入两手长短不尽统一的银剑,而后又要在挥剑时将双气重塑为一,这些已是决定生死的胜负手往往都必须要在一息的瞬间完成,不然的话,面对起那三十位训练极其有素,且修为均是不俗的雉军,陈芒必败无疑。 这一点不光是采围杀之阵的雉军了解,陈芒也同样心知肚明。所以,内里心绪从救人逐渐往复仇进行转变的黄袍,绝不会向那些人暴露哪怕仅一丝一毫的破绽。 雉军的突击阵型说来也简单,拢共也就分成了三批该是各司其职的队伍,每组十人。第一组那悍不畏死的前突显然是为了在短兵相接时限制住陈芒能够加之腾挪的范围;而第二组居于远处开始架设弓弩的士卒,则无一不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其存在的目的不外乎于牵制;最后剩下的一组,他们手里所拥有的兵器,恰好就是早先呈围杀时逼向陈芒的飞剑,这些削铁如泥又具备着通性神识的飞剑,全都是为了一锤定音的钉杀所准备的。 一目蕴三组,压缩,牵制,钉杀;一长含三部,一令比三家。雉军由是得以游离在森森铁血的南溟军政倒三角之外,并另成一派。 只不过,这只雉军又与其他有些许不同。雉军中别家队伍,能够担任或目,或长,或令的领袖级人物,往往都兼任着后两项职责,即以飞箭踏羽作牵制,或唤灵神剑作灭杀,但此时,这位朱目却是当仁不让地冲在最前线,以不知从何处接来的双手重剑,向陈芒脑袋狠狠劈去。 仅一瞥便瞧出当中端倪的陈芒挂起森然的冷笑,哪怕重剑连同其余九柄掠刃在箭雨的环伺下轰然雷动,眼看就要实实在在地砸在自己身上,他仍是不为所动,直至其心海中泛起了只有唤灵兵器才会具备的灵犀波动后,他才在千钧一发时托起双剑,开启那叫人目不暇接的震步掠影。 标向正前的十刃及紧锁域后的箭雨尽管已将陈芒能够进行闪避腾挪的位置压缩得几乎连零星半点都不剩,但对于有恃无恐的黄袍而言,想要突破这些刀光剑影,也不过就是三两下的功夫而已。 朱目麾下兵是近年来才逐渐在雉军中冒头的后起之秀,其肩上的争斗经验并不算多,但就是在这些为数不多的历史中,他们是绝对的百战百胜。 兴许也正是因为朱目及其麾下的士兵在一招鲜吃遍天后,已是一帆风顺惯了,此时面对起陈芒身形的毅然前顶,竟是在一时间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手持双刃的陈芒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毕竟在此时,除开那个应变能力极为出众的朱目尚能将双手重剑及时变转姿态之外,其他人的眼瞳中仍是倒映着尚未散尽的震惊。而这些震惊,恰好就是黄袍逆转的关键所在。 双脚踏上虚空的无形阶梯,借由呼啸的风声带动身形的掠动,由十刃交错的封闭网中轻松脱身的陈芒仅在眨眨眼的功夫后,就已裹挟着双剑一起来到了最左士卒的身侧。 由右手进行抓握的短剑先声夺人,横掠的剑锋只在瞬间便封了那士卒的喉咙。同时飞溅的血星又在陈芒的刻意引导下,落进了其身边的战友眼中。 以血蒙眼带出的刺痛与模糊让那已是反应过来的士兵又一次丧失了判断的能力,等到意识恢复后,喉间的贯穿伤便成了他最后感知的东西。 就在手起刀落的陈芒将要如法炮制地灭杀第三人时,一柄姗姗来迟的重剑终是拦住了黄袍一往无前的去路。 几乎是在单剑被封锁的同一时刻,甚至声浪尚未溅起之际,就仿佛对此早有预料的陈芒便已将左手长剑横向扫出,算得恰到好处的攻击范围正好囊括了那位朱目的左胸胸膛。 但倘若一个人没有真材实料的话,他是绝对坐不上雉军目这个位置的。陈芒的杀招纵使快到让人眼花缭乱,但朱目却没有因此自失方寸。所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当某招某式开始追求起极致后,它必然就有某个方面是顾及不暇的。 既是急速,那么无法临阵变通就成了它的硬伤。 当只追求速杀的陈芒横空出世,并以雷霆万钧之势瞬杀二人后,早就有所提防的朱目便已由是判断出双刃接下来的攻击范围,既然心中已有七分定数,那么赌一把的胜算,就要比手足无措时来得更大。 而事实也恰好证明了这一点。但当朱目以重剑前锋拦下了第一刃的凌烈,将一切尽归于潜意识进行操控的他顺势将双手连带粗重剑柄一起下压,果然挡住了那接踵而至的第二剑。 各有潜藏气韵的两刃在碰撞的那一刻瞬息炸起磅礴的气浪,将那两位本要再近战好几个回合的对手强行分开。 陈芒落地翩然如仙,唯黄袍衣摆疯狂飘动;反观那个手持重剑的朱目,在落地后却仍要滑行很长一段距离,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初次交锋的孰强孰弱,已然高下立判。 负责钉杀的灵剑甚至还没有觅得最佳的时机,三十人中就已经出现了不可逆转的伤亡。这一瞬间的变数,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陡然心沉。 起手挥去剑尖的残存血液,陈芒目无表情地望向那一批被迫缩阵的雉军队伍,凛然上勾的嘴角释出不屑。 “这家伙…”在其他人眼中,朱目不过是在仗剑伫立,其威势与早先不差多少;但只有朱目自己一人知道,其现时的状况绝不会像表面看得那般轻松,毕竟,他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逼出了己身体内肆虐的罡气的。 “如果你们只有这点程度的话,想要将我拿下,未免有点太异想天开了吧?”陈芒挑起单剑,以戏谑的口吻说道:“还真是可惜又可悲啊,毕竟如此恢弘的国家,里头有的却尽是些妄图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你说什么呢混蛋?!”朱目扯开嗓子向黄袍怒吼道。 “我说你们都是群癞蛤蟆,怎样,有意见否?”陈芒将剑首锋芒遥指向正义愤填膺的朱目胸膛。 “还真是好一个目中无人的狂妄之徒啊…”朱目以快要咬碎牙关的力度,将怒火逼成仅能透过牙缝流出的低吼。 “我暂时还不想在此大开杀戒。”陈芒徐步走至正向外淌血的尸首身边,寒声道:“所以,倘若你们不想死的话,就干脆识相一点,让我过去。” 第五百二十六章 援兵 由朱目率领的雉军以实际行动来向陈芒表示自己宁死不屈的决心,由是再起的纷争锋芒再让六位敢于人先的手足撒手人寰,一息间,打头阵的突击队伍,就只剩下了包括朱目在内的寥寥数人。 瓢泼若雨的红星到头来也只是令陈芒的黄袍为之浸染起惨烈的血焰而已,那些飞剑掠刃到现在,也未曾伤其哪怕一分一毫。尽管有无数冲鼻的腥涩源源不断地扑面而来,双剑依旧笔挺如初的陈芒仍然没有因此而向那些已经是视死如归的士兵手下留情。 再一次用无可逆转的人命陨落而逼退雉军攻势后,陈芒这才振臂挥袖,将内里花池中蓄积的一口浊气尽数摆出体外,用以替换的清凉在内作飞速填充,对于旁人来说,这仅是一次浅淡呼吸的时间,却已足够让陈芒将早先所耗费的精气神全数提回巅峰的层次。 虽然在几次交锋下来,那个身为队长的朱目已然展现出能够与自己斗个不相上下的战力,可这也仅仅只是暂时的。 修为上的根本差距在后来的战斗中开始逐渐显出端倪,就算朱目的确是算准了很多事情的走向,这也不代表他就能次次从中全身而退。双剑的势大力沉早早就令他的双手重剑在此悲鸣不已,倘若那硬碰硬的交锋再三上演,朱目的败北必然会是现时板上钉钉的第一件事。 “世界第二大的帝国京师,所能拥有的战力,居然就是这样的渣滓么?真怪不得会输给天灵帝国啊。”陈芒呵呵一笑,抛开右手中已然有些卷刃的短剑,以脚尖重新挑起一把正银光闪闪的崭新银剑,五指猛一攥紧,便听见一声破碎的嗡鸣骤然响起。就在这个瞬间,长剑的剑身仿佛浮现出一道正哀嚎不已的飘渺虚影,扶摇而上,连带着熠熠光辉一并散入万里无云的九霄。 自打雉军出现在河马嘴前的那一刻开始,跌落满地的兵刃就基本上全是些让江湖人士个个趋之若鹜的唤灵兵器了。这些往往与其主人拥有着本命链接的兵刃是这世上最为忠心的存在,外人别说是借用了,就连轻轻的触碰都有可能引起极其危险的排斥。可此时的陈芒,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实际行动粉碎了那所谓的坚韧灵犀,一前一后也不过只是稍稍握拳的功夫,便轻而易举地将一柄可登大雅的唤灵兵刃给强行打回凡尘。 这般几乎闻所未闻的行径,再一次刷新了在场所有人对于黄袍来者的认知。 朱目揽在肩上的责任注定了他必须比所有人都更为镇定,他深吸一口气,借此压下心中震惊的同时又举步向前,半拖行在地上的重剑直至他从军阵中“脱颖而出”后,才重新扬入空中。 “阿乐,香菱,你们带领着大家先行退下。”用那只有雉军内部人士才得以掌握的逼音法,朱目语气分外平静地向手下交代道:“赶快回去禀报陛下,这里交给我来拦着。” “队长!”誓言过同生共死的他们想要齐步向前,却被无形中的利刃狂风将身形硬生生地逼停。 “快走!”没有感怀,没有委婉,朱目向手下揭示的,只是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被喝住了的雉军们彼此左顾右盼,将彼此眼神中的复杂情绪作快速交换后,终还是选择了妥协。一如来时无声的神出鬼没,此刻的各奔西东,也同样恰似蜻蜓点水,只消半点涟漪便已无影无踪。 几乎是任由那些在自己眼中不过虾兵蟹将的歪瓜裂枣离去的陈芒见那已然撕去黑衣,将布匹下的褐色轻甲暴露在外的朱目,在顺带拍掉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冷箭的同时,又将眉毛轻轻挑出让人不易察觉的弧度:“要是你能够醒悟得再快一些,这卸任,或许就不会死了。” 陈芒甩下左手间同样用旧了的灵剑,遥望向那个仗剑沉息,摆出巍峨架势的朱目,他一面学着后者的样子将剑刃斜放,一面冷笑着说道:“让我们结束这场闹剧吧?” “就算我死了,你也不可能逃得出去。”朱目仗起重剑,不再有怒意徘徊其中的沉稳语气不见有任何波动。 “这些尚未发生的事情,可千万别说得那么满。”话音刚落,只在下一瞬,便见剑起电光,犹如万里长空轰然赐给平地的一道极致雷霆。 同样是放开手脚的二人对决虽还远远配不上巅峰二字,但却已经足够超脱常人肉眼所及的范围。原先还只是奉命镇守在河马嘴外的地牢侍卫,此时却只能在那浮光掠影的面前望洋兴叹,就连哪怕只一丁点的忙,他们也帮不上。 看着尘烟中飞扬的残影,听着那些宛若置身于茂盛雨林中的清脆回响,现时所有人能做的,不过也就只是为那敢于以一己之力,去硬撼来势汹汹的黄袍的朱目暗自祈祷罢了。 那只在世间停留一息时间的重剑剑身,此时已有裂纹悄然浮现…… “牌匾”地牢的四周围没有能够比那河马嘴还要更高的建筑,这是京师中一直都保留着的不成文的规矩,路人游客只能是等到差不多走出城内西部后,才会看见那些形形色色的高屋塔楼接连浮出水面。 而那座距离河马嘴最近的高楼,则大概离河马嘴有直线五十米左右的距离,这栋迄今还未有官方命名的塔楼在本地居民的心中一直都被视作是专门针对普天下的寒门子弟所开放的藏书阁,明面上归由第五家族进行统一管理。 塔楼共计有七层,汗牛充栋的前六层,任何人都能随时随地地进出。至于那已然在民众心间维持了数十年神秘面纱的第七层,至今也没有多少人知晓其背后的秘密。 不过,光是前六层那么些琳琅满目的藏书,其实就足够许多寒门子弟穷其一生地进行无尽探索了,既然前六层就已经满足了许多人的求知欲与好奇心,那连存在都变得可有可无的第七层,历年来也没有多少人会为之赏个几次正眼。 塔内采用圆形楼梯的上楼方式,前六层畅行无阻,唯独在第六层通往第七层的楼梯前,增设了一扇用铁锁封死的大门。大门由从七星洲进口的黯桐木所制作,其硬度堪比规格最高的铁器金属,重量也尤为恐怖,据说在塔楼快要完工时,为了将这扇大门抬上第七层,就曾累死过一些膂力惊人的搬运工人,还有好一些人是因为初建楼梯的不堪重负而导致的坍塌,被那些垮塌的建筑材料给活活压死了。这也是为什么,每逢满月之夜,这栋塔楼里总会有奇诡的叫声连带残影环伺在书阁之间。 当然,这些诡怪传说虽然从未被官方出言证实,但总归还是给这第七层增添了一抹让人发毛的血色恐惧。至于这第七层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又是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帝国机密,这些问题的答案,相信只有皇家与第五家族才知道了。 此时此刻,正好有一位肩上扛着实实在在的嫡长子身份的第五家族中人就在这栋塔楼之中。不过,那个从皇宫中得以“全身而退”的第五明熙并没有呆在这栋塔楼的第七层,而是仰躺在塔顶瓦片的位置。 他面朝的方向正是此时打得正如火如荼的河马嘴,完美的角度选择让他刚好能够望清场中的一举一动,不过,光是看他那垫在脑后的双手,就能得知其至少在目前为止,仍抱有观望的态度,并没有切实想要出手相助的意思。 在他的左手边,则停留着一只浑身洁白如雪的信鸽,绑在其通红爪子上的信篓已经被拆开了,但至于当中的信件又去了哪里,可能就只有第五明熙本人才知道了。 “少爷。”不多时,一位身穿褐色劲衣,额间留有利落刘海的男子仅是花了三两下的功夫,便从一边的矮屋上高高跃起,给人一种形若踏空而行般的错觉,稳稳当当地落在两片砖瓦上,挺直腰杆,向第五明熙抱拳行礼。“已经按您的吩咐,把钱都发下去了。” “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这样就行了。”耳垂挂坠恰好扫在瓦片上的第五明熙闭上一只眼睛,柔声呢喃道。 “少爷,地牢那边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正是奉命去处理一些善后事宜的阿星转身瞄向那个似有熟悉气机在作翻腾的河马嘴位置,微蹙的眉头显现出一抹不解的韵味:“究竟是什么人敢在京师内向皇家动手啊?真是活腻歪了不成?” “前些日子六殿下不是回来了么?”第五明熙支棱起身子,两手抱住膝盖,缓缓说道:“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陛下就把六殿下打入地牢了。结果六殿下之前的一些朋友得到了这个消息,以为六殿下可能会有危险,便匆匆忙忙地赶去地牢那儿救人了。” “啊?”明明是言简意赅的解释,到头来却是让阿星脑袋上的问号变得更大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为什么陛下要把六殿下打入地牢啊?还有六殿下那些朋友,就算再怎么着急,也犯不着做劫囚场这种事情吧?难道他们不知道六殿下的身份嘛?” “那个时候在六殿下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第五明熙将身子沿前后做微微摆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六殿下会在别人面前掩藏自己作为皇子的身份,这样的行为也无可非议,不是么?” “可是,他既然选择回来了,就应该一早把这些事情跟他的朋友说清楚啊。”阿星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说的不错。”第五明熙首肯了阿星的说法,但旋即又抛出了另外一个方面的考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六殿下的回归,可能不是自愿的呢?” “少爷那您的意思是…”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导下,就连阿星那素来率真的思绪,同样也能向复杂的方向开始迈进。 “不过事情到底是不是这样发展的,我现在也没个准数,只能说我猜是这样。”第五明熙时常都颇为明亮的眼眸中却在这时蒙上浅浅一阵的黯然。 “我还以为少爷你一早就知道了呢,切,白期待了。”阿星冲第五明熙努了努嘴,明着面儿向一口一个少爷叫得欢的男子做了张鬼脸。整个第五家族的仆人中,恐怕也就只有他能够拥有这种特权了。“所以,现在是谁在和谁打呢?” “朱兴宣带着他的手下去了。”第五明熙一如既往地无视了阿星的冒犯,随后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现在正处下风,短时间内要是还没有援军的话,估计就凶多吉少了。” “朱兴宣啊,我还挺喜欢他的呢,天天都给我拿酒过来了,还都是我喜欢的烈酒,很不错的一个人啊,修为也好….”阿星话匣子这才刚刚打开,说了一大轮之后,这才迟迟醒悟过来:“少爷,您刚才说什么?” “再不去救他的话,你以后估计就没酒喝…”第五明熙连话都还没说完,天上就已经挂起了褐色的长虹。 第五百二十七章 异灵教 目送那仅存在于一瞬电光火石间的长虹浩然远去,第五明熙徐徐坐直身体,将曲在胸前的大腿化成盘腿式,同时又从衣服里面取出一张早就已经被完整展开了的信纸,雪白信纸上有一行显而易见其笔力遒劲的墨色小字,以言简意赅的方式,道清了第五明熙现时所应该做的事情。 再三审视信纸上意思已然浅显至极的行文,确认真的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以万分隐蔽的方式藏匿于字里行间后,第五明熙将白纸妥善折好后,向信鸽伸出一根手指。 在经年的训练下早已被人为地培养出“通灵”本领的信鸽一瞅见那前递的手指,便是下意识地将其视作一杆它非去不可的树枝,果断振动羽翼,仅在一息腾入半空,而后的飞旋更是干净利落,除开俯冲时那一阵必然的减速,整体的流畅感便纵使是早在草原上惯于奔腾的骏马,与之相比,也怕是有些相形见绌的意思。 通红如宝石般的爪子向第五明熙的食指递送出多一分便会划破皮肤,少一分就会让自己坠落深渊的恰到好处的劲力,让那两眼正有精光冒起的信鸽得以稳稳地站在这位公子的手指上。 第五明熙不发一言地将信纸“完璧归赵”,待其封好信篓的盖顶之后,他用空出来的左手轻轻地敲了敲雪白信鸽稍微有些瑟缩之意的小脑袋,原先还空无一物的掌心仅在五指的一开一合间,就已然变出了一小把足以让小信鸽为之垂涎三尺的金黄玉米。 按照信上的吩咐,第五少爷并没有着急着把信鸽送回来时的故乡,只是捧起了左手掌中的玉米,将其以小心翼翼的寸进方式,徐徐送到了枣红色的倒钩前。 在察觉到自己暂时还不需要马不停蹄地于空中往返的信鸽先是歪了歪脖子,给人一种思索考虑的感觉,然后才顺应内心中对于美食的本能,俯下身子,啄起一颗颗饱满的玉米,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一面喂着信鸽,一面视线始终不离那地牢所在,直至褐色长虹以震天的气魄在当地落定,自从登临塔顶后,脸上就一直都没有多少神情变化的第五明熙这才眼露释然地长呼一口气。 既是有物在前开创先河,接下来的情感表露便如滔滔江水般,源源不断地涌上第五明熙的心头,继而浮至他的面庞。唯在面容上堪堪停留了几次呼吸的时间的释然,很快就被间杂着困惑的无可奈何所取缔,只见第五明熙幅度极微地摇了摇头,用在世只能有自己一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你究竟是变了,还是没变呢?” 话语间的沉思随风而舞,飘向帝国中最为金碧辉煌的至高殿堂。 “第五大人。”正当第五明熙仍在思索的时候,一声宛若机械般的冰冷骤然响在他的耳畔。神回蓦然,却见围绕塔顶的东南西北四角竟在不知不觉间分别多出了那么一道气息极为浑厚的人影。 “来了啊。”虽然与那四人仍然有着极为明显的距离,但自我感觉却已经像是被团团包围住一般的第五明熙漠然震袖,向天挥出那只雪白的信鸽,任其随意又洒脱地翔天而遨。 分居东南西北四角,采正方形围阵的来客衣着不见有多少奇怪之点可以说道,一个二个身上的素衣素袍基本就是南溟京师中随处可见的平民着装,若是真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的话,兴许也就只剩下了那四顶被他们悬挂在背后的兜帽罢了。 见第五明熙扬袖送走鸽子,四人当中的一位很明显地展示出隶属于他的敌意,但还没等他以此大做文章,居于正北方向的那人却是提前用朗声抢占了先机:“吾等是奉了陛下的命令,前来保护第五大人的。” “保护我么?”第五明熙索性把身形微微前倾,用似笑而非的口吻轻声道:“原来是这样啊,那还真是有劳四位大人了。明熙受宠若惊。” “只是明熙糊涂,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情,要让陛下亲自派人来护我周全。”第五明熙的委婉语气可谓是滴水不漏,全然不见半分做作的破绽,就好似浑然天成一般。 “陛下接到线报,说是今日有修为高深的歹徒妄想要劫囚救人。”正北方的那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加之又恰巧得知第五大人今日会在距离地牢仅百米之遥的藏书阁读书,怕那歹徒可能会凶性大发,这才差派吾等前来,以确保第五大人的安危。” “陛下真是有心了。”尽管男子的一段话在落到第五明熙的耳中的时候就已经显得破绽百出,可他却没有当场点破那四人在自己面前拙劣的演技,反而顺着正北男子的意思接着说了下去:“那四位大人打算怎么做?是打算把我带到哪里去么?” “放心吧,第五少爷。”西边那个人,也就是早先对那人畜无害的信鸽率先展露出敌意的那个家伙,隔着远远地冲第五明熙咧嘴笑道:“咱啊,已经在你周围设下结界了,这结界不光无坚不摧,威力也十分惊人。要真有人敢来造次啊,定叫他有去无回!” 说罢,天边正好响起一声惨烈的悲鸣,闻声抬头望去,只见刚才那只还因为吃了个饱而兴高采烈的信鸽,此时却已是化作一枚墨黑色的焦炭,带起一路长烟,径直往地面坠去。 “至少在走之前,小鸽子吃了一顿好的。”南面那个是四人中唯一一个早早就把兜帽戴起的,此时此刻,他尽管只是在默默呢喃,可那掺杂着哭腔的轻语低诉,却偏偏如雷贯耳。“不是个饿死鬼,实在太好了…” “喂,老四,不是叫你别戴帽子么?又戴上来干什么?这破习惯难道就不能改改?”东面的男子身形瘦高,嗓子也颇为沙哑,就好似被人往嘴巴里灌了几块烧得通红的炭火,完全杂糅在一起的声音叫人往往要费上好一番功夫才能勉强听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阿弥陀佛…”被喝了的兜帽男子将双手于胸前合十,话语间依旧带着颤抖着的啜泣声:“天下生命万万众,无不置身于苦海深渊,贫僧此出,当是要普渡众生……” “奶奶的,一被骂就他娘的开始胡言乱语,要老子妈的给你两拳,你岂不是当场就能给老子跳段舞出来?”被那戴帽僧人动不动就复述好几遍的所谓“佛曰”挑起心中怒火的西面男子挽起两手袖子,霎时高举过顶的单拳更是直接燃起青色的光晕。 这两位从相识的那一刻起就见不惯彼此,确切来说,是西面男子单方面地鄙视那个张口闭口就阿弥陀佛,眼里又永远噙挂泪珠的僧人。反正基本只要是僧人开口说话,他总会怒从心头起,如此的作为俨然成为了条件反射般的下意识举动。 “咳!”坐镇正北的男子及时扬声,又用圆瞪的怒眸瞥向那个撸起袖子的西面男子,这才制止了后者将要对僧人大打出手的想法。而后他转过身,向盘膝坐在塔顶的第五明熙抱拳微笑道:“实在抱歉,让第五大人见笑了。” “四位大人无需对明熙如此多礼。”第五明熙神情淡然地摆了摆手,平和道:“毕竟,大人们作为异灵教教主谢风雨座下的四大护法,能够留明熙一条命,不对明熙出手,这对我而言,就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 异灵教,曾险些一举颠覆南溟数百年稳固政权的组织。其中组成俱是武林之中修为极高,但心性却无不存在着些许缺陷,从而或是杀人如麻,或是偏好虐杀的法外之徒。 鼎盛时期,包括教主谢风雨在内,其巅峰战力人数共有三百七十二人,当中哪怕是最弱的家伙,其修为往往都能比肩帝国大将军级别的人物。而那身兼教主之位的谢风雨,其修为则更是深不可测。 属于泽西州的江湖,在早年总会有关于谢风雨的传说回荡在大陆上的每一家客栈,直至诸葛澈带兵在那座神魔鬼怪层出不穷的江湖中来回踏了整整三年,磨平了所有江湖人桀骜的心性之后,这才让谢风雨彻底销声匿迹。 当年的异灵教对外采取的招人手段是“广收”,而并非是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所说的那般只有修为至高者才能进入异灵教。异灵教从未设过任何关于修为层面,心性层面,甚至地位层面的限制,每个人只要想加入异灵教,就可以加入。 只不过,在入教之前,有一件事是他们必须要做的,那就是当着教主的面,向那立于某处不知名洞窟的栩栩如生的神雕诚心发誓,誓言要在今后信奉,并尊那甚至不知容貌,不知姓名的神雕为心中唯一。 这就是起初加入异灵教时,唯一需要的硬性条件。由于每一位加入异灵教的新人,教主都会亲自接见并将那些或是心法,或是绝学的秘籍大大方方地赠予他们。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誓言,却能改变一个人的江湖生涯,如此划算的买卖,自然让许多对个人天赋抱憾的武夫为其趋之若鹜。 正是因为这种把派秘籍当成撒豆一样的“广招”,这才让异灵教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并在往后的日子里成长为一股连帝国都不得不正视其锋芒的庞大势力。 再到后来,经过几次对于异灵教无关痛痒的小规模战斗后,南溟帝国最终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召集举国上下的全部兵力,与异灵教来了个不成功便成仁的决斗。 在那耗时半年的围杀中,帝国损失的人力物力甚至都快要以百万计。所幸上苍还是站在南溟帝国这一边的,穷尽所有的帝国成为了获胜的那一方。官方对外公布,说异灵教包括教主谢风雨在内的三百七十二位高层,已被军方彻底剿灭。 可事实真的会像官方宣称的那样么?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早在先皇时期,龙椅背后的那些木雕就该全都撤掉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此时此刻,那四个杀人如麻的护法也就不会齐聚一堂,前来围剿第五明熙了。 异灵教三百七十二位高层,的确死伤惨重,但总归还是会有幸存者的出现的。而那五位天选之子,却好死不死,正好是包括其教主谢风雨在内的异灵教在初初建立时的绝对根基。 届时坐镇东西南北的四人,依次是老三火喉——徐梦,老二青拳——贺丰年,老四残僧——霍燕,还有老大极枪——薛延之。 至于那个被帝国关押在河马嘴的最深处。那个为无数铁链所束缚,已是蓬头垢面又披头散发的狂徒,正是曾经风头无两的异灵教教主——谢风雨。 早先那只由皇宫飞来,现已成为焦炭的雪白信鸽带给第五明熙的讯息,就是关于这四位前来劫囚的大护法的。 “第五大人是世间难得的明白人。”作为护法之首的薛延之再次拱手:“异灵教不杀明白人。所以,只要大人肯呆在原地,我薛延之就愿以性命担保,您绝不会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 “可我只有一个人而已。”第五明熙万分镇定地说道:“又有何德何能,能够劳驾四位护法大人前来,齐力将我困于阵中呢?” “老大说你有用你就有用,哪来那么多废话?”贺丰年寒声道:“你再敢扯一句话,我就照脸上给你一拳,直到把你打成猪头为止,你信不信?” “青拳贺丰年。”第五明熙徐徐回过头,以深眸眺望西侧,小半晌采重新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我还是乖乖坐着吧。” 第五百二十八章 四大护法 异灵教教主座下的四大护法早在很多年前便以修为高深莫测从而名震大陆,这些早年成名的武学怪胎,再经过这么些年来的销声匿迹之后,妄想着要让他们的修为不增反减,这般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倘若那只有千万分之一可能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他们的修为真的都受到了当年异灵教覆灭而导致的或多或少的影响,然而,现时显现于第五明熙跟前的,却是四位护法的齐齐出动。面对着那已然彼此配合了有好些年岁的四人,只孑然一身的第五明熙若真的想要与之大打出手,也同样会跟自寻死路没什么分别。 且不说那早在异灵教鼎盛时期,其修为就基本与教主谢风雨持平的极枪薛延之了,单是这儿排名最末的老四残僧,第五明熙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在与一对一的其短兵相接时稳稳胜出,单凭这样的自己,想要以一敌四?那还不如省省功夫呢。毕竟,第五明熙可从来都不是会意气用事的那一类人啊。 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困入无色无形的结界陷阱中的第五明熙索性维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稍稍催动气息,将体内发散的各式灵气悉数沉入丹田,同时轻合眼目。 目睹第五明熙摆出现时这副无论怎么瞧都算得上是已然认命的样子,一直都未曾展现出自己名动天下的绝学的薛延之却是陡然开口,像是好心提醒一般徐徐说道:“这方结界正好游离在俗世边界,法则所限,导致外在气息无法入内,内里气机无法渡外,若是有人欲要强行突破法则,必会招致反噬。你若因此而受伤,我可是不会履行我的承诺的。” 闻声开眸的第五明熙眼中尤为难得地亮起一丝愤恨神光,也就是在同一时刻,一团呈现橘红色泽的火球划空而来。火团初初降临时,充其量也就只是一颗其貌不扬的圆形光球而已,可等到它来到距离第五明熙面前仅几步之遥的位置之后,它却是当着第五少爷的面,在顷刻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还尚不见有面庞的火团仅在瞬间便已幻化出一如精雕细琢般的五官,紧接着便是轮廓分明的四肢,有火焰作为外衣的那人右手放前左手负后,其背后还点缀着一只正张牙舞爪的异兽,在凶兽那外露的獠牙之间,有许多把利刃被其当成牙签一般叼在嘴里。 若说火球在一开始还不至于做到惹人注意,那么现在,那位除却焰火衣裳依旧璀璨夺目外,其余部分俱是栩栩如生的男子,却是让第五明熙于转瞬流露出万分诧异的神光。 届时出现在第五明熙身前的,那由火焰构筑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早就应该死去了的“王枭枭”…… “老三?”坐镇北方的薛延之将视线从那团在他眼中不过跟一般的火团没什么两样的橘红光球身上错开,进而转向了那个嘴里正向外冒出轻烟的瘦高男子,眉目间稍有不满。 “他对老大不敬…”一身都破破烂烂的火喉徐梦嗫嚅着回答道,兴许就是因为嘴生轻烟的缘故,他此时的嗓音比起刚才要显得更为沙哑,就好似砂纸磨过桌面一般。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这些事情了?”薛延之嗤鼻道,同时向第五明熙的方向挥开大袖,霎时便见一道白月横空出世,毫不留情地掐灭了那团悬空的火星。 这般轻描淡写的光景落到第五明熙的眼里,就成了那身后缀有饕餮虚影的王枭枭在仰天发出一声苦痛至极的长啸后,渐渐化作一滩间有腌臜之物的血水,朝大地陨落。 似乎是自打其形现之时就已将无数根挂带彩线的银针刺入自我心扉的火光在消隐的那一刻,又把转瞬便扎根于第五明熙心中的这万千银针全数连根拔起,来时纵使无声无息,但在走时,它们却给第五少爷带来了如临深渊般的沉重感,加之扶摇的悲凉不费吹灰之力便已扯开了他的心门,将凄惨的伤痛尽数打入其中,终是汇成两行情不自禁的泪水,自第五明熙的脸庞上滚烫而下。 不知源起何处的负罪感在这一刻几乎以摧枯拉朽的方式粉碎了第五明熙的心防。 “不知轻重。”薛延之振袖一挥,便在其余三个小弟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扬手劈下了自己的右臂,霎时间血如泉涌,一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血雨将极枪所站之地尽数渲染成猩红的血色。“难不成你真想看你大哥死么?” “抱歉,大哥。”有幸见证这血腥一幕的徐梦连忙垂下脑袋,耸动的双手急急忙忙地将那些从嘴巴里冒出的轻烟聚集在一起,而后做鲸吸长空之状,把四周围的一切氤氲连带着那本不该属于第五明熙负罪感一并纳入自己的腹中。“不会再有下次的了。” 有一阵颇为明显的恍惚自第五明熙的眼前浮现,那由黑暗转向光明的刹那变化就如同一位误入深窟内的探险家几经波折后终是摸黑看见了源于太阳的光明,旋即幡然醒悟。 悠然苏醒过来的第五明熙在第一时间甚至没能记起来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潸然泪下,唤起两行冰泪的记忆就好似飘渺梦中的产物,一经醒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再怎么执意搜寻,也找不到哪怕一丁点的蛛丝马迹。 朦胧感渐渐消弥,取而代之的,是那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跟前,又不知怎得就仅仅只剩下一臂的薛延之。 “管教不当,让第五大人受到了不必要的伤害,我薛某故而自断一臂,以表歉意。”薛延之笑呵呵地说道,对于右臂那尚有森森白骨裸露在外的骇然伤口倒是一点也不上心,反倒还大大方方地冲第五明熙招扬了几下。 看着那血淋淋的渗人伤口,第五明熙没有多少表情流露,只是微微颔首,后漫不经心地说道:“人人都知极枪的自愈能力可谓世间罕有,不过是自断一臂,对您而言,想必也是简简单单吧?” “薛某多年隐世不出,没曾想江湖之上竟还有薛某的传闻,这还真是让薛某受宠若惊啊。”既然已经被拆穿了假仁假义的面具,薛延之索性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什么东西了,将那仅仅剩下一节白骨的右臂来回荡了荡,不多时,一只比起以往除了更为白嫩之外就再无任何不同的崭新右手便已在世间冒出头来。 “从来都没有人忘记过异灵教带给他们的震撼,没人忘记,没人敢忘。”第五明熙起手抹去面颊上的垂珠,低声道:“所以,四位护法大人,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啊。” “呵呵。”四大护法中,且不论那个每逢说话十有八九都注定会自言自语的残僧,要说话最多的,那必然会是老二贺丰年,且他每次说话,只要不是面向教主或是老大,对于其他人,他都只会冷嘲热讽,当然这次也不例外。“就别想着会有人来救你了,这个结界,是坚不可摧的。” “我本来也没想着会被救啊。”第五明熙以浅笑做回答:“毕竟,你们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我,而是那个被关押在地牢深处的谢风雨才对吧?” “所以呢?”贺丰年冷冷挑眉,对于第五明熙的一语中的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难不成你又要说那种老套的话,什么别痴心妄想了,什么你们是不可能把教主大人救出来的嘛?我不妨告诉你,上次跟我这么说话的人,已经被我硬生生地拔掉了四肢,直接当成旗子插在门外面了。你也要学一下么?” “如果你真这么做,薛大人到时候,又要用怎么样的方式向我赔罪呢?”第五明熙不遑多让地反呛道。 “嘿我他娘的!”贺丰年的右拳再有青炎燃烧,但也同样的,这些焰火还没等肆虐,就已在薛延之所振臂挥出的微风中尽数湮灭。 “第五大人说得很对。”薛延之白了那个自打相识以来就一直被当成不定因素的二弟一眼,以分毫不让的语气厉声道:“既然我已经发誓,那么你们谁都不准向他动手。” “大哥,你知道么?有的时候我真的怀疑你脑子里进了水,有大毛病。就像现在,明明有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面前,让我们直接可以攻入地牢救出教主的,偏偏你就要跑来大费周章,把这个什么…什么第五明熙给困在结界里,到底是为什么啊?老子真的不明白。” 不像是三弟和四弟,在早年是因为真的打不过薛延之才被迫认其作为大哥的贺丰年,在经过长年累月的修行过后,他对于大哥薛延之的那颗敬仰之心早就已经随着修为的高涨而单薄了许多。毕竟二人也已经许久未曾彼此切磋过,自以为实力已不差薛延之多少的贺丰年,也就想当然地把那些敬畏缓缓收敛了。 “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薛延之冷哼道:“你难不成真以为那袭黄袍会协助我们解救教主大人?他只是为了去救这儿的六殿下而已,更何况,他的身上冥冥中还有浩然正气的存在,要是被他察觉到我们的心思,还反过头来对付我们,在这偌大的京师内,就凭我们四个,根本一点好处都讨不到。” “所以你带我们有龟息之法跑到这里来,立个结界之后就然后啥也不干?靠,老子可不喜欢这样。”贺丰年往旁边啐了口唾沫,飞扬的水花还未曾落地,就在半空中被结界给尽数蒸发。 “二哥,大哥是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的。”徐梦拖着难听至极的公鸭嗓缓缓说道:“既然大哥不远万里把我们带到了这个南溟京师,那么,我相信大哥一定有个很好的办法,是可以救出教主大人的。” “你就信吧,你就信吧!等哪天他把你往火坑里推,你也心甘情愿地直接跳进去就好了!”贺丰年向一旁撇了撇嘴,一番泄愤后便不再开口说话。 第五百二十九章 乱战 如果只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进行分析的话,四大护法之间的关系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和睦,若是有意想从中作梗进而挑拨离间的话,那个已然成为不定因素的青拳贺丰年明显就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但这种浅白到不能再浅白,甚至于跟故意演出来的情景变化没有什么区别的疏离关系,且不论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第五明熙肯定没有那个借题发挥的打算,毕竟在这四个随时都可以靠弹弹手指就能决定己身是生是死的怪胎面前,犯了错,要付出的随时都会是自己生命的惨痛代价,且永远没有重新开始的仁慈选项。 所以,哪怕贺丰年几乎已将对于老大薛延之的不满用咆哮的方式吼了出来,向来都偏好动脑子而非动手的第五明熙却依旧保持着沉默不言的状态。彼时任由阿星离去的第五少爷,现如今就只是乖乖地呆在四人的包围圈中,沉入长街的视线偶见深邃的幽光作掠闪,像在暗自思索着别的什么东西。 在时间跨度可达整整数年有余的千挑万选后终是决定将第五明熙作为人质的薛延之,届时还从未料想过后者竟会如此配合自己,除了偶尔冷不提防地放出几句不痛不痒的阴阳怪气之外,他竟真的没有做哪怕仅一丝一毫的挣扎,仿似欣然接受了己为鱼肉,人为刀俎的事实,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坐在屋顶。 如此顺利的行事让薛延之发自肺腑地感到那属于意料之外的喜悦,但与此同时,也正因为第五明熙的束手待毙,这位以极枪之名声动南溟帝国的异灵教首席护法,其心中思量却也无可避免地往贺丰年所倡导的那个方向掠去。 极目远眺西侧,薛延之催动起自己初生的白皙右臂,将悬挂于背部的兜帽向上拉起,直至宽大的帽檐掩住其双眸的神彩流转。见老大都已经戴起了兜帽,刚开始还对残僧戴帽颇有微词的徐梦,届时也是眼疾手快地效仿着老大的动作,把那顶亚麻色的帽子盖在了乌黑发丝之上。 “要救教主,无非也就是两条路。”薛延之径直无视了与己仅仅只是近在咫尺的第五明熙,自顾自地缓缓俯身,以半蹲的姿态将右手五指贴在塔顶的瓦片上,掌心朝天微微拱起,以便从中孕育那可扬百米有余的光波氤氲。 霎时起扬的无形涟漪自半空向方圆扩出,不过三两次呼吸的功夫,四周围的一切便已尽数展现在薛延之的眼中,当中自然也包括数米开外的河马嘴前的那场战斗。 “要么就像是二弟所说的那样,配合着黄袍,趁乱杀进去;要么就是在外坐收渔翁之利。两条路都有选择的价值,也有选择的风险。”任那黄袍与棕炎几乎不分伯仲的对决究竟以怎样的方式在眸中上演,薛延之为此却依旧是不管不顾,仍在心间自说自话:“但就风险而言,一般来说,后者肯定是会低一些的。只是,如果那个人恰好也算准了这一点呢……” “那个人?”念及此,薛延之的瞳孔猛然一缩,尽管除开河马嘴前的焦灼对决外,方圆百米内就再无任何灵气的流转,可他却还是因为这么些极致的冷清而瞬感不妥,蓦然回首,这位首席护法竟是在第五明熙的脸上瞧见了那一抹幸灾乐祸的微笑。 “异灵教三百七十二人死剩五个,咱家原本还以为你们起码会消停一些的。可没想到,这还没几年功夫,你们这些个漏网之鱼就又跑到帝国境内来造次了,怎得?还真就以为帝国当年是因为杀不死你们,才会放你们一马的么?” 忽闻一声破空骤起,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声如琉璃破碎般的脆响,应声环顾四周,却见那早先能够蒸发一切的结界这时却已轰然炸裂,漫天的星辰群龙无首,一如天女散花般向大地急坠而下。 每一片结界碎片都还点缀着原有的威能,以至于在触到地面时,它们总能因而烙下千古难灭的印记,为免好好一条长街由此变得千疮百孔,千里传音者旋即舞动袖内拂尘,圣洁如雪的落羽在空中扬起斡旋,不消多时,一阵连四大护法都不得不催动各自修为去加以阻拦的庞大牵引力悍然降临人间,仅在一刹便将全部的结界碎片悉数纳入宽大的蔚蓝袖口之中。 “奴才来迟了,让第五大人受惊了,还请大人见谅呀。”昂首望去,却见一道着蔚蓝袍衫的小太监正盘腿坐于空中,左手前臂上搭着此前一举破净结界的拂尘。 这位宦官那偏于阴柔的容貌叫人看不出他现时究竟有多少岁,苍白若纸的皮肤不见有哪怕一点点红润之色,就好似冬日里那覆上了皑皑白雪的土地。两臂颇为修长,刻意露出的右手指捻兰花,正咯咯地笑着。 “侯公公言重了。”与宦官神不知鬼不觉的现身相辅相成的,还有第五明熙那在薛延之眼皮子底下的脚底生风,几乎是跟结界破碎在同一时间,耳边垂有淡青挂坠的第五少爷便已一跃腾入空中,其速度之快,加之又有侯公公那庞然内力的助阵,一时间甚至让薛延之都未曾能够及时反应过来。 “他娘的,又是你这个死人妖!”贺丰年以右拳青炎在空中划出游龙般的纹路,仰天怒吼道:“你要有种的话,跟老子出城打过啊!” “咱家早就净身了,要还有种,那就是对陛下的大不敬咯。”侯公公笑吟吟地说道。这么个早早就已介乎于阴阳两界中的灰色地带的宦官,此时面对贺丰年的冷嘲热讽,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更何况,谁人有自己的主场,四位异灵教的护法今儿是自个儿闯到咱家这里来的,那自然就要做好吃亏的准备啊。又哪里会有要求主人跑出去的道理?” “侯公公,那这里我就交给你了。”趁着姓侯的宦官还在跟那异灵教四大护法瞎侃的功夫,第五明熙索性顺势作揖,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也不等公公回答,直接就马不停蹄地往相反方向赶去。 正如侯公公所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场,第五明熙当然也不例外。 “就算是有帝气龙息的背后加持,就凭你一个小小宦官,想要以一敌四,未免也有点过于异想天开了吧?”这刹那的局势逆转倒还没能在薛延之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哪怕结界破碎,哪怕人质脱身,这么个当大哥的,其面上,包括语气上的淡然依旧未改分毫。 就在薛延之的背后,其他三位护法齐步踏空而来,以大哥作为绝对领袖,他们在侯公公的面前沿一字排开。 “还是跟以前一样,能不能成,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侯公公垂下手中拂尘,面容一改平日里的戏谑,难得郑重其事道:“别说咱家没有提醒你们,在上一次的对决中,可是咱家赢了。” “罪火!”再没有任何的寒暄,一团烈火扑面而来,金光烈阳依旧是在将临侯公公身前的那一刻变幻形态,化为那最能牵动心中罪恶的身影。 随着徐梦的率先发难,其余二人亦是瞬息而动。讲究大开大合的青拳沿斜方炸起流转的炫光,在空中编织出极为绚丽的蛛网彩光。 那早已泪流满面的残僧霍燕,则欺身至能够与侯公公平起平坐的高度,手中握有一串巨大的佛珠,嘴中振振有词道:“啊,间于阴阳,人性不明,此乃大罪,大罪啊!” 说完,一道巨大的佛像虚影自其身后拔地而起,巨像浑身金光夺目,乍看圣洁无双,唯独在其脑袋上多了一大团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偏偏挥之不去的浓雾,掩盖了佛像的五官,徒留两点偶现银光的流星游离其中。 三大护法,各显神通。居于正北正中的薛延之见势,稍显傲然地昂起下巴,右臂上,原还是粗大的宽袖霎时修身,起手于空划玄圆,待拳口重回起点,一柄足有人高的长枪便自璀璨星光中展现其身。 “这一日,吾等绝不会再失手!”一声响彻京师的厉啸冲天而起,竟能在之后于这广袤的城池中炸起荡气回肠的回响,此等惊人内力,让所有人都难免为之心生片刻的呆滞。 厉啸即是信号,不多时,随着无数道头戴兜帽的身影自四面八方涌现,阔别多年的满城风雨终是再临王朝。狂啸的人群只认准了地牢所在的那个方向,由此所发起的冲锋,更是悍不畏死。 “杀!” 当陈芒以手划屏障,进而化解了阿星的磅礴攻势后,那一声震彻耳畔的怒吼便逼着他向后侧眸,就在这一个回头的瞬间,一柄长剑贴鬓飞掠而过,在保证不会伤到陈芒分毫的情况下,一举刺穿了那个想要乘人之危的杀手的胸膛。 掷出那一剑的,正是刚才还和陈芒打得不可开交的阿星。至于为什么会这么做,相信也只有阿星自己一人知道了。不过,现时面容肃穆的阿星显然是不会费神去解释这些琐碎小事的:“喂,那边那个,暂停一下吧?城里出事了。” “我只是要救姜乐冥,其他事…”陈芒起剑抹过又一人的喉咙,在红血泼洒中,他冷声道:“我一概不管。” “要是被他们攻破了地牢,六殿下也就危险了啊。”平日里大大咧咧的阿星在关键时刻总能保持镇静,这是他性格中最难能可贵的一点,他也是借此才能够在第五明熙的身边“混”得风生水起。 “要是被他们攻破了地牢,也就帮我省事了啊。”黄袍大袖一挥,以浩然真气在身后建起一幢气流高墙,凡是途径墙流者,无不因此而炸出一蓬蓬血雾,旋即横尸当场。 由于人流如海,这一幢几乎雄踞半条街的高墙仅是初一现世,便以万分强横的手段直接剥夺了逾数十人的生命。 “更何况,我不觉得他们当中会有人能够在我的手上,伤了姜乐冥。”陈芒将高举的右臂自眸前攥握单拳,同时湮灭那幢霸天的墙流,一如现时之迅猛,在消弥时,它亦顺势带走了多人的生命拿来垫背。 “他们可是异灵教!” “没听说过。” “你!” 第五百三十章 决断 前有黄袍的站定不退,侧边又有如狼似虎的异灵邪教教徒那悍不畏死的决然冲锋,不消多时便偕同城内士兵化作负隅顽抗的逆流者的阿星愤然甩了甩手,不再抱有劝和希望的他,届时稳扎马步,双手呈现出托天的霸王状,大开大合的作风搭配着那宛若鲸吸长空的吐纳,仅瞬间便将体内气机拔升至最高顶点。 阿星正准备要借此孤注一掷从而成为河马嘴前的龙城飞将,可还没等狂涌的气息自体内席卷向外,一道酷似流星般的身影却是从高空急坠而来,只听砰的一声,那看不清容貌的来者便已是闷头扎进了一边的垒砖平地,当着众人的面上演了个倒垂松的狼狈样子。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时刻都有可能将剑拔弩张付诸实行的对决陷入了片刻的呆滞,要说为此反应最大的,当属那些不知怎么潜入南溟京师的异灵教教徒,因为那个倒插着撞进地里去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人人都对其巴不得敬而远之的三护法——火喉徐梦。 陡然有这么一道气机极为煊赫的身影拖拽着灿金色的彗尾撞入战局,哪怕是一心只想要救姜乐冥脱离那暗无天日的地牢的陈芒,也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那人来时的方向。毕竟,比起那个褐袍男子来说,眼下这么个金光闪闪的“流星”,其修为才算是真正意义上地入了黄袍的法眼。 惊鸿一瞥便知其中深浅的陈芒深晓来者修为虽仍与自己存在着差距,但也不过是微乎其微的零星小点而已,而不像是此前对垒朱目那般的碾压程度。饶有胜者,当此人以褴褛尴尬现世时,更有另外几道尤为深沉并肩磅礴的气息自空中高旋而来,当中每个人的气机流转皆是如渊如狱,以至于陈芒无法再以目中无人的狂傲态度去轻看。 在地仰望,却见天上那场算上刚被打飞出去的那人,拢共五人所组成的战局时而如雄鹰盘旋对垒,以急速在四围游走,好谋取一击制胜的绝佳时机;时而又仿佛是老人案台对弈,于云淡风轻中追求有条不紊的长线谋划。 翩然降世的身影中,唯有一位衣着蔚蓝袍衫,头戴巧士冠的小小太监却是当仁不让地雄踞在战局最为中心的位置,至于那剩下的三人,则用哪怕是常人看来都会下意识地觉着其妙到毫颠的配合,各展所长又理所应当地围攻着那个正嘴角孕笑的公公。 之所以对决中会给人一种战术多变的感觉,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个貌不惊人的公公,却在后手防御的过程中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无懈可击。 就跟此前那个脑袋反插进道路,现如今才刚灰头土面地从地里爬起来的那个人一样,陈芒同样也只是花了匆匆一眼的功夫,便对那从九霄打至塔楼间的四人实力有了大致的判断,若是陈芒判断无误,多数情况下也不可能有错,那位公公的修为在四人中其实算不上强,大抵只能算是处于中游位置而已,按理来说,在四人的围剿之下,他早就应该溃败了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在闲庭信步中便可占尽上风。 然而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当陈芒亲眼目睹那道几乎足以捅破长天的挂雷掠枪到头来却是被那位公公以一记轻描淡写的拂尘画圆所轻松抑制,并借势于左手掌心,就好似一早便掐准时机般,往那流光溢彩的青炎的必经之路上震出一掌凛然浩气,将躲闪不及的贺丰年用跟徐梦同样的方式拍下地面后,被震惊到无以复加的陈芒只能是默默接受了这个离谱的事实。 “侯公公!”比起陈芒的大惊失色,刚还挥出一贯通透拳罡,由此掀翻那第一批视死如归的异灵教邪士的阿星,这时脸上倒是只有满心的欢喜。暂且不论那城外的天下究竟有多大,只要是在这京师里,就没有人能敌得过那个于阵中悠然自得的侯公公。 “四位的修为在这些年间的确是有十足的长进啊。”侯公公没有理会地上的欢呼声,只是依照着那在长年累月中积累下来的习惯,摆出笼袖而立的淡然模样,轻声道:“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佛像金身不可破,不可欺,不可辱。”背后的金色大佛已经有一大半都不成人形的霍燕一边以颤抖的口吻沉声说道,一边自袖口拿出一颗呈暗红色的佛珠,将之于自身眸前碾碎成灰,飘散的齑粉应顺眼耳口鼻尽数涌入残僧的体内,借此激起深埋在血脉中的无尽怒火:“汝胆敢损我信仰,别休怪我手下无情!” “四弟!”早在霍燕握出佛珠时便感到不妥的薛延之偏偏等到一切已尘埃落定后才能将压抑心头的急迫呐喊出声,已经是姗姗来迟的劝阻对于现状根本就是无能为力,由是,薛延之只能表现得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苦笑着静静看那逐渐揭下深邃浓雾面纱的佛像虚影于人前大大方方地显出实体。 “第九重无相法身。”自打现世以来,这还是侯公公第一次在明面上表露出略感棘手的凝重神情。“居然真的被你练成了啊……” 终是揭开浓雾面纱,将庐山真面毫无顾忌地展露在他人眼前的法相金身原来并非是在庙中供奉的那些或慈悲,或忿怒,或欢喜,或庄重的佛像,竟是空有佛身,但头像却是一颗因受精雕细琢而成型的扁平狗头,至于其举至嘴前的右手食指位置,则攀附有一只黯黑色的大蛇,鲜红蛇信吐露在外,竖眸之中满是阴险与狡黠。 “竟是狗与蛇。”侯公公稍一挑眉,不消片刻便已从中砸吧出味道:“狗啮枯骨曰贪.淫,蛇附吐信道嗔心。这么仔细想想,如此二物,倒还真挺适合你的。” “无礼阴阳之徒,就此灰飞烟灭吧!”霍燕怒喝一声,齐臂便在城中打出犹可震慑九霄的惊涛骇浪,在那气浪的翻腾作用下,坐落于其身后的法相已是随之一掌拍出。 这么个足有一栋塔楼般高的法相右手,此时仅是依靠掌风便叫一众来不及躲闪的可怜人霎时间哀声迭起,有幸站在最近处的陈芒昂首望去,就目睹了那些在空中捂耳作苦痛挣扎的人在死亡前的那一幕,只见他们身上先是泛起因血肉的飞速蒸腾而飘起的血烟,然后就是白骨被焚成齑粉后的飘零如雨,期间根本没有哪怕一丝过渡的时间。 如果不是因为有那蓝袍的公公在不远处坐镇,并以广大神通驱散了那掌风的肆虐,那挂有蛇行的法相右手便能以此一招,就能将这整条街上存在的万物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 面对四大护法之中排行最末的残僧,侯公公却是为之尽了两个“第一次”,第一次的震惊起源于那无相法身的第九重至臻境界,而这第二次,便是两袖同挥所舞出的,那一阵威力全然不亚于金相法身的龙卷。 龙卷与气浪在空中缠绵,将彼此间不分伯仲的显赫攻势相互抵消,一时间谁都无法向前寸进一步,只能始终僵持在侯公公身前那不进也不退的一线。 若单是对付那杀人仅在一念间的气浪,侯公公尚且无需再用珍贵的帝气去编织那隶属于双袖的威能,只是那一遮天蔽日的巨手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轻视的存在,毕竟第九重无相法身已有许多年不曾形现人间,其威力究竟到了怎样的程度,任谁也不敢随意打包票,在此基础上,侯公公只能秉持着小心行事的作风,不惜擅自动用更多的帝气,也要在此粉碎那一掌的威能赫赫。 可就在侯公公挥起双袖之时,那个早就为金光所吞噬的身影,却是在七窍流血的狼狈中绽放出冷冽的微笑,此时此刻,霍燕额上的兜帽早就不知在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其下那只有暗褐色发根还在拼命点缀色彩的脑袋,坑坑洼洼的头皮中满布伤痕。 几乎是拼上本源之力所构建的无相法身让现如今的霍燕仅仅只能在吊着一口气的要死不活的状态下,悬浮在半空之中,无力悬垂向地的双手霎时间有鲜血如注,如此庞大的出血量甚至在他的衣袖外编织出叫人看了便会觉得触目惊心的枣红血衣。 可就是这样名副其实的残僧,纵使气若游丝,却依旧笑容灿烂。只见霍燕缓缓张开干涸得已是不成样子的双唇,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徐徐嘟囔了几句。下一瞬,四道电光于此横空出世。 “不好!”这一声惊呼是同时响在三个人的心里的,在天应对法相金身的侯公公,还有那两位先前还在对彼此大打出手的陈芒与阿星。前者的震惊源于身后那气势与身前那掌怕是不遑多让的一掌的瞬身而至;而后两者,则是因为其余三道落地电光向地牢发起的猛然俯冲而喊出不妙。 陈芒与阿星为此献出了不约而同的动作,俱是脚踩疾风,紧跟那三人的步调冲入地牢;但将视角转换至侯公公的身上,此时放在他眼前的选择,就不像前两人那般简单了。 感受着身后一如泰山压顶般的巨大压迫力,侯公公的脑内此刻正飞速运转。现如今的情况对他而言完全可以说是左右为难,若是放下对于前方噬人气浪的压制,转而分神去应对那来自于法相金身的第二掌,虽然能够保证自己从中完美脱险,但那前方那缀有嗔怒之意的狂浪却势必会将方圆内的一切,包括无辜群众在内,一并给撕个粉碎; 可若是不这样做,身后那倾尽了霍燕所有的一掌便有可能直接把自己打成重伤,到那时候,再想以一人之力去对付那余下的三大护法,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兴许是抓准了侯公公沉思的机会,那一掌便可抵万军的罡风却是骤然加速,大有玉石俱焚之势般闷头撞向前者的后背。 “金刚怒目!”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响彻九霄的震吼伴随金光轰然降世,正好不偏不倚地落在侯公公与那金掌之间的罅隙,以肉身铸造铁墙,毅然决然地拦下了那铁掌的呼啸。 “又是一个无相法身?”侯公公蓦然回首,却见一位顶着光头的老人就坐在那阵金光中。或许是感受到了来自于侯公公的视线,在老人那张向死往生的绝然脸庞上,此刻却稍显突兀地洋溢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邓夙启?你怎么会…”侯公公直响心扉的空灵尚未完全展开,铁掌便与那一鸣惊人的金光径直撞在了一起。 顷刻间,一如山崩地裂。 炸成漫天星辰的金光瞬息飘零,当中似有间隔红雨…… “怎么这么多老头子啊…”当陈芒与阿星齐力闯入地牢深处时,衣袍染灰的青拳贺丰年正好捏碎了迎面刮来的那一道显得有气无力的光刃。 错开青炎向后望去,只见一位长眉飘飘的老人纵使已是口溢鲜血,哪怕已是遍体鳞伤,就连右臂都被极枪锋芒齐根断去,他却仍是义无反顾地挡在那三人之前,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护在那第一间牢房前。 “娘的,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情报里面根本就没说过会这么一号人啊!”察觉到身后有别样气韵的躁动,贺丰年愤然回眸,同时又向狭隘走廊的一侧啐出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说道:“他奶奶的,那家伙难不成拿假情报来骗我们?” “这是四弟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为我们创造的机会,我们绝对不能辜负了他。”薛延之的语气听不出哪怕一点点的起伏,只默默提枪,将原本等人高的长枪于狭长走道中化成如短剑般的长度,随后凛然道:“杀了他们,然后,救出教主。” “求之不得。”贺丰年咧嘴一笑,当即侧身面向那个大哥所说身有浩然正气的黄袍,似挑衅般摁响自己的右拳关节。 第五百三十一章 谢风雨 落入深沉的陈芒仅一眼便望见了那个平躺在牢房内的六殿下,霎时燃起的急迫促成了先声夺人的架势,当贺丰年尚在作势之时,黄袍的一袖如龙却早已笞到了他的脸颊,破空一念的爆鸣让青拳猝不及防地向右撤步,直至身形无限贴近于狭窄走廊的墙面,这才堪堪避开了那毫无征兆的发力。 趁势欺身前顶的陈芒身如流星,把握着走道中那可谓是千载难逢的罅隙,他瞬息跨出箭步,眼看就要破开那扇紧闭的铁栅了,一团夺目的金色光焰却是骤然升腾,硬生生地将陈芒给逼了回去。 “若是不在这里解决他们,就算是你,也不可能救得出六殿下。”等到那重新退至同一起跑线的陈芒起手湮灭袖上光焰后,阿星这才以语重心长缓缓启齿说道:“合作吧,我们现在的利益并没有任何冲突。” 听着那只会响在自己耳畔中的好言相劝,又看着那不远处那个喉中恰有火药浓烟滚滚升腾的瘦高男子,还有那个正满心愤然地踩回原地,双拳齐燃比肩烈阳光晕的青拳贺丰年,陈芒并未以实际的言语向阿星做出回答,只向后捻指,抄来一柄旋飞而来的长剑,与褐衣共处一线。 “外面那个老阴阳人我打不过也就算了,你们两个又凭什么敢站在我面前啊?”青拳悍然一步,便忽闻嗡鸣回响地牢,在一众囚犯的惊呼声中,却见那一如蛛网般的裂隙蛇形而出,不消多时就已遍布地牢的前半部分。 “速战速决。”面向那当仁不让地拦在自己身前的长眉老人,提枪作回旋的薛延之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是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奉了“天命”而赶到这里的孙鹰谲纵使已是七窍流血的狼狈,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将硕果仅存的单手于身前划出八卦玄圆。原意本该完美无缺的圆润月盘,届时却因那点掠闪的寒芒而不得不加紧成型的速度,这才导致其中隐现致命的破绽。 在玉盾将要与那企图以点破面的枪芒相撞的千钧一发之际,心中湖泊却是因而达至前所未有的平静的老人只觉四围的空间仿似突然凝固了一般。就在这一阵随时都有可能转瞬即逝的静谧中,老人显得无比牵强地侧过脑袋,将眼神之中那隶属于关切的纯粹尽数投放在了那个尚处牢笼内的少年身上。 “师兄…”老人释怀一笑,尚未等下文全盘托出,凝滞便伴随着宛如镜面破碎般的脆响而消逝。 就是这样一个已是强弩之末的老人,又怎么可能拦得住那极枪的锐不可当?一瞬的闪身连带鲜血泼洒,恍惚过后,长眉老人的胸前便已多出一道可见后方的贯穿伤口,空荡荡的窟窿里鲜血淋漓。 再没有心脏的支持,孙鹰谲当即双膝跪地,就在其身形将倒未倒之际,老人费尽由回光返照所带来的最后一抹气力,竭尽所能地抓住了欲要从自己身上跨步而过的薛延之的脚踝,用如此方式,将生命垂危时最后的挣扎倔强奉上。 “确是勇者无畏。”甚至连枪尖都未曾染血的薛延之一边冷声说道,一边面无表情地踢开了长眉老人的垂死挣扎。“不过,现在的我倒是没时间来欣赏前辈的壮举了。” “地…竹…”被当成死狗般踹到一边的老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赶在双眸永失光晕前,道出了一句微弱至极的法令。霎时间,无数绿影自薛延之的脚下拔地而起,挺拔高竹的前端就好似经人为削割一般,尽数化成锐利的竹制长枪,破土而出的悠然绿林摧枯拉朽般粉碎了石质的地面,又马不停蹄地扶摇直上,企图以此洞穿薛延之的身体,进而将其钉死在地牢天花板上。 要是换作以前,以薛延之一贯的作风来看,这位头顶首席护法称谓的大能肯定会任由竹林枪雨在身上肆意妄为,哪怕它们在最后将自己捅个千疮百孔也好,满目疮痍也罢,反正只要竹林未曾停止生长,他就绝不会出手做反制。这就是极枪薛延之对于付出一切之人的敬重。 怎奈现时不光是那些锐意要守护地牢的人要不计代价,就连薛延之本人也要在这由霍燕竭尽全力,甚至于奉上性命也要争取得来的契机中争分夺秒。既是置身于身不由己,也就由不得薛延之任意妄为了,故而银枪略加扩张,直至达到可在狭窄中挥动的极限后才迅速收敛,而后枪尖先有锋芒律动,紧接着便是一扫而过的锐意强光。 破竹利芒将拦路的一切全数拦腰截断,不论是绿竹,还是铁柱,抑或是铁窗后那些注定永世暗无天日,却是莫名其妙被震响所惊醒之人的头颅,俱是被这横扫千军的一枪所斩断。 有的人因此落入死亡漩涡,但有的人却是因祸得福,就此获得了重见光明的契机,哪怕后者的数目,仅仅只有不到一成。而在房内仰躺着的姜乐冥,就恰好属于后者。 不过,与那些是因为侥幸才得以因祸得福的囚犯不同,位处锋芒最盛处,本应是首当其冲的姜乐冥,是依仗着某种别样的劲力才得以生还的。这道在无形中作飘渺的劲力并不属于在场的任何人,甚至也不属于那个隐世在六殿下心田之中的黑雀,来者不知所起,也不知所去,它只用看似风轻云淡的起扬,便拦下了薛延之竭力挥出的一枪。 其他人或会因而感到不解,可偏偏作为锋刃的始作俑者的薛延之,却是因为这无形中的气焰升腾而连忙俯下身形,不光连手中长枪都在两掌的勾合中顷刻无踪,不可一世的极枪更是在此时展现出单膝跪地,同时又双手抱拳的敬重姿态。 与此同时,青拳贺丰年正好也用护体罡气震开了由陈芒递出的剑芒,一旁的徐梦也以喉中烈火逼退阿星的力大如牛,两大护法在逼退各自的对手之后,并没有选择乘胜追击,而是不约而同地掠至大哥的身边,一左一右,皆以诚心复刻起薛延之的恭敬,全然不顾陈芒与阿星那随时都有可能反扑的攻势。 正当重新调整好身形的陈芒准备再做试探时,褐衣却是突然伸出的手臂,以此制止了前者的悍然。没等陈芒将眼神中的困惑投向阿星,黄袍只听见一连串清脆的爆鸣自地牢深处悠然响起。 “恭迎教主!”朗声的震呼顷刻响彻河马嘴,并未就此停歇的声浪一路翻腾至地牢外,激起一众兜帽人士心中的欣喜若狂,并在同时俯身,五体投地道:“恭迎教主!” 声浪震天,以至于赶到地牢周边的精锐士兵们都为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天上那正悬空而行的侯公公,此刻也已是手提残僧霍燕的头颅,肃穆的眼神自身后那位被拍成肉泥的老人身上回转,重新落往了河马嘴的方向。 “总归还是会有这么一天的啊。”因为有外力的及时介入才得以稳住个人的“不败金身”的侯公公冷然叹道。 不知何时随军一同来到其身旁的,是当今的圣上——姜天。身着龙袍的九五至尊并不似侯公公那样有充沛内力在背后推波助澜,因而得以跃居于虚空之上,皇帝此刻不过是倚靠着高楼栅栏才能稳稳伫立而已。 “侯公公辛苦了。”姗姗来迟的姜天负手做简单慰问。 “陛下言重了。”侯公公抛下手中的头颅,侧身拱手道:“不过,异灵教教主现已出关,所以,还请陛下莫要离奴才太远才是。” “侯公公大可不必担心朕的安危。”姜天转身看向那个风雨初歇的幽深地牢,轻笑道:“这么一道自父皇时期就开始布局的弥天大计,朕自然不会让它毁在朕的手里。” “不是奴才多嘴,只是,世间万物总有例外,事事小心些,总不会有什么坏处。”侯公公语重心长地说道。 “还不到时候。”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匆匆带过了侯公公的苦口婆心。龙眸那得以望穿一切的视线飞扬,终是直落深邃渊池。 在那里,披头散发的囚者抬起因受多年束缚而骨瘦如柴的右臂,如钩五指颤抖着渗入脖间的项圈,看似轻盈的一握,却令寒铁碎星在铿锵中顷刻散落一地。 一如瀑布般落于小腿位置的长发无风自动,显现出乌黑下的透亮眼眸,那淡灰色的瞳孔要人费上好一番功夫,才得以将之同眼白区分开来。 十指间曾淌过千人性命的魔头未发一言,只是向前默默跨出一步,脚上那原本还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的铐链便随之从墙上剥落,敲在石板地面,间着清脆,砸出尘土飞扬。 褴褛的囚徒缓步来到尚未断裂的铁栅前,只是递手轻轻一推,那一根根非人力所能扭曲的铁柱便如寒冰遇火般往周边飞速融化。 前路再无任何阻碍的囚徒拖着链条向前迈步,他无视了三大护法的顶礼膜拜,对那吵耳的万声恭敬置若罔闻,就这样淌过地牢深处的血海,自顾自地来到第一间牢房前。 他侧步转身,直至面向牢房内仍在昏睡的姜乐冥,这才递手撩起遮掩视线的幕帘长发,一改后者与之初见时的癫狂语气,以深沉嗫嚅道:“大人,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待到那时,我一定会让你认可我的。” 轻言将承诺道尽,他这才挺起腰杆,蓦然回首,却见两道自己从未有过任何印象的身影正对己身跃跃欲试。 “教主大人。”正跪拜的薛延之自认是察觉了眼前男子的心思,连忙开口劝道:“这里不宜久留。” 男子在闻声后才将视线瞄向就在自己跟前单膝而跪的薛延之,淡灰色的瞳孔良久不见任何动静,直到最后一秒才略作收缩,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薛延之早就已经倒头沿左手边飞了出去,那宛若炮弹般的冲击力使之被直接镶在了地牢墙体之中。 目睹此景,同是护法之一的贺丰年与徐梦俱是心底一惊,可还未曾等到这抹心思在面上浮现,下一秒,他们便步了大哥薛延之的后尘,一个二个都扑向了斜边那坚硬无比的墙体,上半身深嵌其中,只留下两腿挂在外头摇来摇去。 “异灵教教主,谢风雨。”阿星咬唇,极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浅声低吼道。 “后会有期。”谢风雨微微躬身,下一秒,他便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了,无影无踪,甚至连气息都未有残留。 就在谢风雨消失的那一刹那,那些闹起满城风雨的异灵教教徒也是随之如潮水般退去。 不管死去的同伴,也不管前路是否会有军团封锁,秉持着能走一个是一个的信念的教徒们,就这样拼死冲出了南溟的层层包围,就算到最后能够真正突出重围的,只有惨不忍睹的寥寥数十人。 第五百三十二章 天命 此前还闹得沸沸扬扬的满城风雨,到头来却是一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太阳雨,未等到那瓢泼汇大流冲破南溟的帝国城门,就已率先偃旗息鼓,只留下一众东倒西歪,或是昏阙的俘虏,又或是一心求死的异灵教徒。 “启禀陛下。”威风凛凛的将军仗剑而来,直至莅临皇上的龙袍面前,这才大手挥扬起笼住半边身形的袍袖,先是躬身屈膝好致出敬意,然后才接着说道:“异灵教教徒包括那四大护法在内,于本次突击中总共出动三百余人,而我军则共剿邪教徒二百三十七人,俘虏七十余人。” “这场仗说到底也不过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姜天云淡风轻地说道,只是眉宇间略显深沉。“他们到此的目的只是为了救出谢风雨,而实际上,他们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谢风雨,真的从地牢里逃出去了。” 听到那个宛若杀神般的名字如雷贯耳,保持单膝跪地状的将军却是浑身一颤。奉命只在外围进行剿杀工作的他并不知晓内里详情,对于地牢内所发生的一切同样也无从知晓,现时却是被陛下突然告知此等大事,没有当场惊叫出声其实就已经足够展示出他作为将军所具备的沉稳了。 “陛下。”常年绷着脸于宫中深居简出的侯公公,这时的表情却是在蹙眉与抿嘴间,流转出一抹极为人性化的惋惜与悔恨。而事实上,如果没有残僧霍燕的陡然暴起,抑或是侯公公在与四大护法初战时就抱有一颗谨慎之心的话,事情绝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样的局面。仰仗帝国龙气的侯公公终将维持他的不败金身,而届时的四大护法,也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麾下好不容易才重新聚起的信徒再一次溃不成军,然后又灰头土脸地逃回世间深邃到不可眼见五指的阴暗之所。 但在天意面前,就算再怎么不甘与后悔,很多时候,人都只能选择默默地承受。就一如那两项看似做到了就能达至完美的条件,哪怕是现时已然知晓结局的侯公公能够返回去做重新抉择,他也不一定就能保证事态不会像现在这样发展。 当是时爆发的,是以生命为代价,从而强行突破自我极限,令无相法身达至可比帝国龙气的第九重至臻境界的霍燕,这件事说到底也只是凑巧罢了。面对那四个铁了心要救出教主的护法,就算爆发的不是霍燕,也肯定会有其他人取而代之。 因为这件由天意所决定的事情是必然发生的,而“由谁”,才是那存在于必然中的偶然。 至于那如果能够再谨慎一些就好了的马后炮想法,侯公公努力了大半辈子,也没能将这一抹陋习从体内完全剔除干净。似乎自从其本人以守护者的身份继承了帝国龙气以来,闲庭信步与傲视群雄就成了他永远挥之不去的习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帝国京师中把隶属于九霄的神龙之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侯公公不必自责。”与之同样作为肩负着帝国龙气的皇帝,姜天显然是知道侯公公现时究竟在想些什么的。所以他耸了耸肩膀,先是递手扶起了在沙滚血涌的冰冷石路上呆若木鸡的将军,而后才转身冲那蔚蓝大褂微微一笑,自是释然地说道:“毕竟帝国与谢风雨之间的宿命纠葛,还没到那完结的时候呢。而且那个人,还没做好准备。” 后半句话,姜天仅用自己一人能够听见的声音在心间匆匆带过。随后,帝王扬袍,转而面向了那个正因为身形弥足伟岸,这才叫其间战栗显得分外明显的将军。 “秦将军。”率领禁军前来围剿异灵教教徒之人并非是现时正如日中天的第五将军,而是另外一位在军阵中属于后起之秀的存在,姓秦名真予,来自于泽西边陲地带——幽州。本来在军营中还算个岌岌无名的小辈,只不过侥幸受到了老一辈的赏识,这才开始爬升之路。但归根结底,现时的他比起其他人来说,依旧算是名声不显,可就算是这样,姜天却仍是记住了他的名字。 被突然点名的秦真予心里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但这抹好景不长的惊喜之色,却又很快就被那源于骨髓的恐惧感给蚕食殆尽。 在大多数人的心中,故乡的名字本应是无限美好的象征。但对于任何一位于幽州长大的孩子而言,故乡,却成为了这世上让他们最为之毛骨悚然的存在,尤其出身于幽州的秦真予在听到了谢风雨的名字之后,这抹扎根于骨子里的胆怯便已在其心间呈现出倾倒般的强压势头。 只因手染鲜血无数的谢风雨,在第一次,也是最为残暴的一次大开杀戒中,其选址所在,就是置于穷乡僻壤的幽州。而在这个姜天所统辖的这个新时代,只要是来自于幽州的年轻人,无一例外,都会是当年那场血夜之中的幸存者。 “陛下…”尽管已经极力克制心中的畏缩,可秦真予的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在那嗫嚅的微弱声力中,全然不复其在初来乍到时的意气风发。“谢风雨…那个魔头…真的…真的逃了嘛…” “异灵教教主座下四大护法,有一人不惜以性命作为代价也要为其他三人争取时机,这才让他们救走了谢风雨。”不假思索的姜天将真相不加任何修饰地于秦真予面前和盘托出。 姜天没有刻意收敛对外的气机流露,但与谈话处仅近在咫尺的侯公公,却还是擅自挥起浅淡的氤氲,将三人的交谈笼罩在寂寥的空间中,以防止有外人或无意或有心地偷听到。 “他…原来真的没有死么….”帝国曾信誓旦旦地宣称的事实,这时却已是土崩瓦解。于不知不觉间淌下的泪珠,将咸涩渗入秦真予的嘴角,进而激发起心中的无限苦楚。 “是的。”姜天首肯道。 “为什么…”垂下头来的秦真予正处于所有人的视野盲区,由是,没有人看见他用犬牙咬破了自己的唇瓣,以至鲜血直流的那一幕。直到他重新仰起头来,不惜冒着会被判处死刑的风险,也要递手揪住姜天的衣襟时,他人才得以望见其脸上的狰狞神光。 清泪与鲜血混杂,一并自脸颊滚烫而下。几近扭曲的五官就只剩下尚有怒意在背后做支撑的双眸仍然圆瞪,一口黄牙更是以几乎要咬碎牙关的力度展现在姜天的面前的。 秦真予的身材本就高大,差不多比姜天高出一个脑袋,再加上长年累月的锻炼所铸就的一身横肉,使其轻而易举地把没有一点点反抗的姜天从地上拎至双脚悬空。“为什么啊?!” 唾沫横飞的质问此时正如狂风骤雨般狠狠地拍在九五至尊的脸上。自打皇位于泽西州的土地上设立以来,历史上,还从未出现过如此明目张胆的以下犯上。 明明只要一击便能将这个不懂规矩的家伙当场击杀的侯公公,这时候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袖手旁观。并无杀念的侯公公只是刻意地向斜方走出了一步,同时又用浑厚内力扬起宽厚的蓝袍衣摆,以肉身为氤氲内正发生的一切做出简单的遮掩,仅此而已。 “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会活着?告诉我啊!”经由极致的恐惧所滋生出的激动已叫秦真予将那些所谓的君臣尊卑尽数抛诸脑后,腔内只留下因悲愤而燃起的怒火。 “先皇时期,没有能够杀死谢风雨的办法。”尽管只需要挥挥手就能从束缚中挣脱,但正如在侧隔岸观火的侯公公一样,作为一国之君的姜天同样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就这么做。 “如果不能…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直接说啊…为什么一定要等到这种时候…这种时候…”情绪的一阵井喷过后,秦真予终是放开了紧紧攥住姜天衣襟的手,因常年拿捏兵器而满布老茧的双手打着哆嗦,缓缓盖上了自己那早就已经“不成人样”的脸庞。 “秦小子。”侯公公不知什么时候挑回了那柄柔顺的拂尘,用毫毛前端的柔软轻轻地拍了拍秦真予的脑袋。“事事早有天定,急不得的,急不得的。” 没人知道侯公公究竟做了什么。 所有人只知道,当氤氲消散后,在蓝袍初歇后,原先还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秦将军,却在一眨眼的功夫后,以站立之姿沉沉睡去。 “陛下,如果您真的认为预言当中的那个彩凰绕梁者指的就是六殿下,那么奴才认为,陛下您不该再做隐忍了才是。”侯公公一边俯身托起秦真予的身子,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就算决断之日早有命定,但在那之前的准备,无论怎么做也都不嫌多啊。” “朕也想啊。”姜天的嘴角挤出一抹苦涩,遥寄远方的视线正好锁在一袭黄袍的身上,后者刚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地牢中缓缓走出,肩上扛着的那个尚在昏迷的少年,正是不久前被姜天亲手打下地牢的六弟——姜乐冥。 “只不过,朕总感觉连这件事,天命都早有所定了。”姜天的遥望正好对上黄袍那穿越了人山人海的目光如炬。 顺着陛下的眼神向后望去,侯公公亦是瞥见了那个乍看下似乎是以一己之力掀起了这场闹剧的黄袍,连带还有他肩上那个索性两眼一闭就不问世事的六殿下,顿感无奈地摇了摇头,抛下一句:“天意可没闲情管一切事啊。” 下一秒,骤然掠过长街的疾风再缀凌烈。 “陈芒。”侯公公只皮笑肉不笑地向前踏出点水一步,霎时飘摇如湖上涟漪的气浪回旋,仅一瞬便叫狂风急歇,四周立归寂静。 “你认得我?”肩上扛着姜乐冥的黄袍霎时摆出严阵之势,唯本该置前的握剑左手,此刻却负于身后。尚不得知其是如何刺破指尖的,不过他捻指掐诀的手法倒是飞快,仅仅一次呼吸便以鲜血在空中划出了传送卷轴的八分神韵。 但毕竟陈芒没有实体卷轴在背后做支撑,现下那只能作应急之用的鲜血纹路,哪怕是扩至最大限度,也只能将一人堪堪传送出百米而已。 “咱家对于那些有意思的人,往往都会多留一份心眼。”侯公公浅声回答道:“不知您这是要将咱家的六殿下带到哪里去啊?” “六殿下?”陈芒呵呵一笑,不加收敛的不屑立刻浮于言表:“刚回国就被打入地牢,这世上要真有这样的六殿下,呵,那还挺惨的。” “我朝内政,自是有它的道理呀。”侯公公话锋转冷。“来者虽是客,却也不能坏了主人家的规矩,不是?” “主不尊客在先,客又为何要反过来以礼待之?”陈芒将最后一点血星蓄在指尖,只要屈指一弹,背后那就差这临门一脚的血纹便会立刻将姜乐冥传送走。 单论实力,陈芒没可能敌得过侯公公,这是黄袍一早就有的自知之明。 “你会死的。”侯公公攥紧了握住拂尘的右手。 “你认为我怕死么?” 第五百三十三章 回归 已是编成氤氲布帛的帝国龙气萦绕在侯公公的身边,于烈阳当空下竟是生生拉出一条堪比晚间银光新河的璀璨流光,仅以威压汇成的光晕初来乍到,便让周围的一切尽数为之臣服,原貌是用古色古香著称的建筑,在其面前黯然失色;原意只为帝皇俯首称臣者,却在此时迫不得已地双膝而跪。 置身于烈光之中,才勉强支棱起身体不为之东倒西歪的陈芒紧咬牙关,不减深邃的眼眸将视线流转在放眼望去的百米中的各个角落,以确保不会有任何想要趁火打劫的存在。与此同时,那点晶莹血珠亦是在指尖凝出形体,作蓄势而发状,只要黄袍自认是抓准了千载难逢的机会,那几乎掏空其体内一半精血的传送阵便会立刻把姜乐冥送到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去。 “只有留在京师,才能确保六殿下的安全。”已是占尽上风的侯公公大袖一挥,便叫那流光溢彩的威能赫赫迅速收敛。此时此刻,这已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让步:“作为幸存者,你不应该愚昧。审时度势应是你最擅长的本领,这点小事,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呵。”尽管星河锋芒渐止,但那些一如刮骨般的烈风却仍是源源不断地拍打着陈芒的脸颊,在他那早已不显红润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浅薄的纹路。身如坚挺柏松的黄袍压根就没想要搭理那不男不女的阴阳人,满是揶揄的浅笑过后,他索性连眼神都不屑于分给蓝袍太监多少,转而望向了那个在侯公公身边,愈发显得渺小的存在,那个与之共同拥有帝国龙气,又是肩上之人的哥哥——帝王姜天。 “这么大个帝国,结果话事的却是个太监,如此看来,南溟帝国还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啊。”满是讥讽韵味的话语直冲龙袍加身的姜天。 “放肆!”自现世以来始终不改云淡风轻的侯公公终是借由此番厉喝呐出了心中激愤,旋即呼啸的利刃融入狂风,于仅是电光火石的一瞬挑断陈芒手脚的四处筋脉。 来之神速的攻击甚至让已然做好临门一脚的准备的陈芒都未曾能够反应过来,霎时间的四肢无力令其猛然瘫倒在地,连带着身后的血色纹路也一并灰飞烟灭。 龙有逆鳞,触之即雷霆。 以瞬闪的步调来到黄袍身前的侯公公递出一袖,也没见如何施力,便是轻而易举地抄起了陈芒的整个身体,将之高举过顶,明亮的眼瞳更在同一时间闪烁出怒不可遏的光泽。 “咱家不过是看在郑昇的面子上,才从你来到地牢前的那一刻就一直忍你让你罢了,可别得寸进尺了!”在京师内不知活了多久,却能一直保持年轻相貌的侯公公在此一边磨着牙齿一边冷然道。 若是换作以往,陈芒或会在听见郑昇的那一刻便心生动摇;但今时不同往日,早就决定对过往做出了结的黄袍,此刻就算双手双脚已然动弹不得,他也不会因为眼前之人的三言两语而摇曳自身立场。“你既有如此实力,那为何刚刚面对在那些人的时候,你却要刻意收敛呢?难不成是因为当了这么多年的缩头王八,把胆子都给缩没了,变得只敢挑软柿子捏了?” 陈芒虽不清楚侯公公究竟活了多久,但却能够从后者的悠远气息,还有那一阵生生不息的帝国龙气中窥得几分尽管不痛不痒,却刚好可以用作讽刺的真相。 “又或者,其实你是另有所图呢?莫非,你早与那什么异灵教的四大护法有所勾结,其背后目的就是为了里应外合,好解救地牢里的那个谁不成?”这番话显然是冲就在不远处的姜天说的。 “找死。”侯公公凛然举手,正要一击打爆陈芒头颅之时,却忽闻一声冷不提防的咳嗽自背后奏响,伴随着一阵轻盈脚步,一直都没怎么对二人对谈抑或对敌上心的姜天正式进入了双人的视野。 “朕记得你。”姜天向着侯公公微微招手,哪怕杀意已是浮于言表,可后者却还是硬生生地止住了极欲要击毙陈芒的念想,将这个手筋脚筋均被一瞬挑断的家伙随意丢在地上,而后轻摆拂尘,以纤毛中透出的点滴甘露坠在陈芒身上的伤口上,不多时便已使其恢复如初,只是暂时还不能自由动弹而已。 “你也曾在临阳城,对吧?”那一场圣战,主场只在海上的姜天未曾登陆。由是,当陈芒还因帝皇的前一句话而略感不解时,这位身披龙袍的九五至尊便立刻开口,像是提醒一般说道。 至此,陈芒的脑海中几乎是闻声的同时立刻浮现出一艘远去船只的景象,这么一句简单至极的点拨撩起了他本不会多加在意的记忆,饶有胜者,更是点燃了其心扉中的别样躁动。 “原来那艘船上的人就是你…”虽然已经痊愈,但受限于一侧的侯公公,被迫只能暂时保持瘫坐姿势的陈芒昂起头来,以嗫嚅徐徐说道,愈加显得沉重的吐息更是披上了炽热的袈裟。“你居然没…呵..也是啊,跑得那么快,怎么可能会死?” “不否认。”姜天仅用浅笑便带过了陈芒嘴里那个已是成为自己一生污点的“懦弱之举”,旋即直起腰杆,瞄向那个因为失去支撑而倒在地上的六弟,将话锋一转,淡然道:“都睡了这么久了,居然还没醒啊。” “你到底想怎么样?”已成鱼肉的陈芒见状,立刻启齿问道。 “姜乐冥是我的六弟。”又在不知不觉间将自称转换为“我”的姜天深呼一口气,随后说道:“而这里,是他的家。就算他不承认也好,不愿意也罢,我都必须要把他留在这里。” 姜天转而望向正昂首的陈芒,因受帝国龙气晕染而散出浅淡金光的深眸不加任何避让地与后者径直四目相对:“这是父皇临终前的遗愿,也是…” “用威胁强迫他回国,然后又把他关在地牢?”也没等姜天说完,脸色阴沉的陈芒便他所看见或听见的事实插嘴道:“难道这就是作为哥哥的你对待自己弟弟的方式么?难道你以为这就是你爹希望看到的么?” 话才说到一半就突然被打断,这让一阵不爽顿时顺着姜天的心头攀上紧蹙的眉间,索性突兀的停顿并没有维持多久,不快终也没有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景象,等到陈芒的怒斥暂落帷幕后,很快便已恢复平静的姜天徐徐蹲下身,刻意将脸凑上前去,郑重其事道:“我不管你们说什么,又会做些什么,反正,姜乐冥必须留在这里。” “这就是皇帝啊。”旁人乍看下,或会觉得陈芒不过是因为无奈才在冷笑中缓缓垂下了脑袋,殊不知此人却已经集全身之力破开了由侯公公在右手上所设下的限制,重归自由身的右臂此刻已然立起两指如钩,仅是一阵恍惚,便刺向了姜天那与其仅仅只是近在咫尺的眼框。 “陛下!”不知为何没能在陈芒破开限制的那一刻反应过来的侯公公大吼一声,正要欺身救主时,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惊见一束白光自九霄骤然落定,选址还刚好不偏不倚地落到那两人的正中。 待炫光消弥无踪,便见一位周身上下穿戴如雪,连面纱都点缀着一尘不染的洁白的女子挽袖立于二人之间,蓬松衣袖间的两手一抓陈芒手腕,二推掌间蓄起金光的姜天,仅一人之力便化解了这场将要鱼死网破的角斗,同时又借灵于苍天,将和风引下作磅礴气流,逼退了那个这回真的想要一掌拍死陈芒的大黄门。 “幸亏…幸亏赶上了啊。”叫人如沐春风般的柔和自白衣身后响起,平和声线中的沉稳却不似女子所应该具备的,因稍觉奇怪而转头望去,这才发现原来就在飘飘白衣身后,竟还有一位男子双手搭着膝盖,如同刚绕城跑了一圈般,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向男子的左手边望去,还有两个仍在努力的身影朝这儿跑来,护在前头的,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兵,在他身边的那位,则是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 原本已是做好大打出手的准备的姜天,却在看见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之时陷入了一刹的震惊,惊诧过后,即上心头的便是无可言喻的复杂情绪,左手金光晕染悉数消弥,而后又微微颤抖着往上提起,好几次欲言又止让他错过了主动的机会,由是被那布衣草帽抓住了主动权。 “好久不见呐,三弟。”匆匆赶来救场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回国路上因为执意要做足心理准备才兜兜转转地走了好几天的二殿下,曾在六子中作为最耀眼的新星的姜灵;而那陪着他一起回国,还顺带尽了尽举手之劳,将同归于尽的危机轻松化解的白衣,则正是皇宫殿内那壁画之上的仙子本人——王紫宸。 “二哥..你…你怎么回来了?”当姜天仍为姜灵的突然回归而感到些许手足无措之时,因白衣的横空出世而得以重获自由的陈芒却没有闲着。就在某人的刻意引导及掩护下,他大手一挥,将一旁昏睡的姜乐冥重新抓到肩上后,便立刻不及任何代价地向右方遁逃,仅仅只是两次呼吸的功夫,便闪进了七拐八拐的暗巷。 侯公公本想去追击,可还没等他跨出两步,翩然若仙的白衣就已以不让分毫的浩然气魄拦住了他的去向。 左手五指依次渐开莲花的大黄门还想对白衣动手,没曾想自己赖以对敌的帝国龙气却在面对白衣时一如潮水般匆匆退去,没多久,就只抛剩下了侯公公这么个孤寡“老人”孤零零地呆立在原地。 “切。”用面纱遮住盛世容颜的王紫宸恰如小孩子心性般努了努嘴,当着蓝袍的面儿哼出一声不屑。 没了帝国龙气在背后不遗余力的支撑,侯公公的修为便会一落千丈。虽然宏观来看,他仍是在世顶尖的那一批人,可要是论及巅峰对决的话,他却只能是吊车尾级别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侯公公的不败金身永远都只限于南冥京师以内。 在白衣仙子的刻意干预下,甚至连对帝国内部的勘探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的侯公公被逼无奈,只能是选择放弃对于陈芒的追赶。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姜天无需多言,只在扬眸间就已向他从小便是最亲的二哥传递出属于自己的不解。 风尘仆仆归的姜灵默默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缓声道:“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欲速则不达,一味地逼迫往往只能适得其反。” 帝皇以稍显黯淡的深眸直视姜灵朴质的眼瞳,四目相对的默然持续了一段时间,这才为姜天的猛然振臂而打破。 “你回来干什么?”转过身去的姜天将面上的情绪波动尽数收入心底,竭尽所能地以帝王之姿作那厉喝:“不是之前就跟你说了这里不欢迎你么?” “你欢迎也好,不欢迎也罢,这里始终都是我的家。”姜灵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咧嘴笑道。 第五百三十四章 隐情 “某些人所欠缺的,正正就是这一点小小的觉悟啊。”姜灵向一旁的王紫宸挥了挥手,这个理应为整座帝国所诚心推崇的白衣仙子便立即扬起宽大的衣袖,借此取回了施加在侯公公身上的无形枷锁。哪怕切身感受着帝国龙气的如数回归,衣着蓝褂的大黄门也不敢经此而造次,只是默默无言地退步至陛下身边,垂头低语几句后,便不再开口说话。 听着侯公共嘴里那只限于二人的浅音,帝王终还是妥协般长舒一口气,他没有转过身,只在缄默中负起双手,平静而冷淡地问道:“这一次,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似乎是没想着三弟会这么问的姜天在闻声的第一时间有些恍惚,愣了几秒后才借由一旁白衣的轻轻咳嗽声从而缓过神来。衣着朴素至极,全然没有殿下威严的姜天旋即大大咧咧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支支吾吾半天,这才缓缓说道:“那个…应该…可能…也许…就不走了吧?” 果不其然的猛然回身,果不其然的提声震怒。可以说,帝王在闻讯后的所作所为,完全与姜灵早先预料的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被触动的龙须在姜天的脸上掠起足以令火花四溅的怒意横生,搭配上他那圆瞪的怒目,一息间,帝国君威势如排山倒海般蜂拥而至,压得与之仅仅只是咫尺相临的姜灵有些喘不上气:“你说什么?不走了?你在开玩笑吗?” 兄弟之间单方面的针锋相对被一袭飞掠的圣洁布帛可强行打散了,腾飞的柔软先是给姜天来了个当头一棒,然后才回卷成弹簧状,点在帝皇胸前洞开的防线,将之逼退足足有五到六步的距离。前后出手俱是行云流水的白衣撅了撅嘴,直冲帝皇而去的语气中明显有些不满的意味:“喂,说话就说话,但别动手动脚的,没礼貌。” 为白衣打散一身凝聚气机的姜天并没有用此作引线去动那雷霆大怒,相反,他连一次正眼都没有赏给那个壁画上的仙子,目不转睛的视线始终紧锁在他那被寄以厚望的二哥身上,自中洋溢着纯粹的不解与失望:“为什么?” “我失败了。”面对帝王的质疑,姜灵甚至连抿嘴的功夫都给一并省了下来,他那不假思索的回答来得斩钉截铁,却又恰似一柄锐不可当的利刃,直刺帝王的心扉。 紧接着,一阵足以让人感到压抑的沉寂攀上在场每个人的心头。负责打理现场的士兵们甚至能够听见彼此吞咽唾沫的声音,他们不敢将眼睛瞄向帝王所在,生怕会因此招致灭顶之灾,遂迫使自己完全沉浸于手上的工作,拽起四周围那一具具或是已经发凉,或还留有余温的尸体,丢上木车,脚步飞快。 因为心中的恐惧才在行为上燃起的迫切让不少士兵都忘记了检查的既定流程,变得只讲求“效率”的他们,也因此没能留意到在那木车上的尸山中,居然存在一种浅淡至极的隐隐波动。 “少爷!”一声来自远方的嫣然呼唤却是阴差阳错地成为了那根压垮骆驼的最后稻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由姜天挥起的铁拳毫不留情地轰在了其二哥的脸上。 势大力沉的锤击没有掺杂任何气机流转,由此激荡而出的,是最为纯粹的肉体碰撞。因此,连向来都对周遭自然灵气有着异于常人的感知的王紫宸都没能提前感应到这一幕的发生。 被这记毫无征兆,仅是突然之间便迎上面门的拳击打翻在地的姜灵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应顺疼痛感而下意识扬起的右手扫过人中位置,将一阵温热的粘稠抹到右侧脸颊。 “少爷!!”目睹此景的陶熏姿身上瞬间炸起深幽的紫焰,就要发作的时候,却被后方那及时赶到的右臂给强行拉了回来。 赶在千钧一发之际拼了老命也要抓住陶熏姿的,是那已经瘸了一只脚的老兵,为了控制陶熏姿不让其做些傻事,他甚至连手上那根一直都被视作珍宝的拐杖丢到了一边,以半飞身的姿态扑向了陶熏姿,用右手锁住了小女孩的脖子:“喂,小桃子,别冲动啊!” “你放开我!”可就算范云韵再怎么拼命,他始终都只是一介普通人而已,依仗着那平平无奇的血脉,是不可能与陶熏姿身上所弥漫的气焰相互抵抗的。眼见陶熏姿就要将范云韵给掀翻过去了,一声沉闷的呼唤恰如当头棒喝,竟是直接逼停了陶熏姿的怒火中烧。 “别过来。”低沉的命令源于那在帝王面前重新站定身形的姜灵。届时的二殿下属实被那一拳揍得不轻,直击面门的一拳险些打断了门牙的牙根,侥幸躲过一劫的牙齿于滚淌而下的鲜血中,同头晕目眩一起对外泛着摇摇欲坠的危机感。 用来堵截鼻血的右手手腕此时也已攀满了猩红的血蛇,原本站定还要比帝王高上半个头的姜灵,现如今却也不得不半弓起身子。可就算是这样,其自打出世以来便刻写在眼眸之中的淡然却没有因此而减少半点。 “因为你当年的一句话,父皇给了你八年时间,整整八年!他就想着你能功成名就的,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姜天递出一指,全然不顾兄弟情,直指姜灵道:“还好意思说自己失败了。你既然失败了,那为什么还有脸回来?!” “我已经说过了…”姜灵提手示意正准备出言反驳的王紫宸不要出声,而后向一侧擤去鼻腔内的鲜血,浅声而又坚定地说道:“这里是我的家,我必须回来。” “呵…现在才说这些?当年她来找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跟她说呢?”姜天的指锋转向白衣仙子,颇为不屑地冷笑道:“当年他找你出去的时候,你怎么不用这个理由拒绝她呢?如果当年你这个已成王储的混蛋留下来了,临老的父皇哪里还犯得着亲自带兵去行天大陆,又哪里还犯得着要用命去冒险呢?” “我一直都认为姜行才是那个连阎王爷都不愿意收的王八羔子,没想到,你也是啊!”如果不曾记错,这好像还是姜天自登基以来,第一次无所顾忌地在人前展示自己勃然大怒的那一面:“混蛋!” 说着说着,眼见再度抡起的铁拳就又要向姜灵的面门上招呼过去了,这回儿,王紫宸不再选择置身事外,脚踏轻盈的仙子霎时以手化玄圆,借一阵顺流的东风把帝王扬起的右手引至一旁,这才让姜灵得以幸免于难。 “我一早就说了不要动手动脚。”尽管有面纱在外作遮掩,可单从动作来看,却依旧可以清楚地看见王紫宸那向姜天瞥了一眼的动作,加之以不耐烦的语气,不难瞧出其心中对于姜天的愤懑,抛下一句已是极其收敛的话之后,她再转头看向满脸狼狈,唯独一双眼睛倒还显得愈发明亮的姜灵,轻启一声响指,便见透着如初化冬水般的清凉的氤氲升腾,不费吹灰之力便令后者从口鼻溢血的窘迫中迅速恢复过来:“还有你啊,真就打算这么站着让他打?” “紫宸,先别管我们,拜托了。”借势恢复如初的姜灵非但没有给出手相助的王紫宸什么好脸色,反过来趋于冰冷的语调却还更有种将其越推越远的感觉。 一时间,王紫宸的心头似乎升起了某种她从未有过的情感,那尚且不可以言语去修饰的情绪起初不过指甲盖的大小,却蔓延得飞快,仅仅是几次呼吸,便叫王紫宸愣在原地,又在情不自禁中鼓起腮来。 “姜行…是怎么回事?“全然不顾自己刚才还被帝皇赏了一拳的尴尬,已是痊愈了的姜灵直起腰杆,脸色凝重地向不远处正是义愤填膺的姜天询问道。 “怎么回事…呵呵…呵呵呵…”姜天垂下攥紧的双拳,略是阴森的冷笑带起肩膀的耸动。“有关谢风雨的预言,我想你应该知道吧?” “陛下。”一直噤声的侯公公突然扬声提醒。 “哦对,这里不适合谈这些事情。”姜天稍显迟钝地恍然道,没有任何示意的手势,他转过身,径自往金碧辉煌的殿堂跨步走去。 姜灵想都没有想便跟了上去;然后才是那蓝袍黄门及白衣飞仙,还有那个早年在沙场上拼死拼活却连皇上一面都难见,却在退伍后因机缘巧合而得到面圣机会的瘸腿老兵,身边拖着个两眼凶煞到如要择人而噬般的小女孩。 一行六人,声势不算浩大,往帝师金殿长驱直进。 期间白衣似乎从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蓦然回首上望,却不曾在那气韵流转不停的楼顶窥探到那个尚不知名的存在。 直至六人消失在视野尽头,一袭青衫这才徐徐攀上藏书塔楼,随风舞动的挂坠隐隐遮眸。 衣衫飘飘,很是潇洒的第五明熙,彼时身旁还躺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褐袍男子,后者胸前有一道直落腹部的血口,所幸仅仅只是触及皮肉的剑伤并不算深,没有伤及内脏。 “我之前说什么来着。”第五明熙从塔顶踩着瓦片滑到负伤的阿星身边,轻笑道:“要你还是那么冲动啊,迟早会有人过来收拾一下你的,我说的没错吧?” “少爷,您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原本以为会与黄袍站在同一战线,却不曾意料到前者竟会踩在谢风雨踏影消弥的那个节点对自己出手的阿星一脸悲愤地躺在瓦砾上,不平道:“如果不是因为还有那些家伙在旁边,那个黄衣男指定打不过我;而且,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少爷你?” “可别含血喷人啊。”第五明熙盘腿坐下,柔声道:“毕竟,我从来都没有对你下过像‘你一定来这里’这样的命令。” “是啊…”阿星一边努了努嘴,一边挣扎着坐起身来,纵使气息稍显紊乱,却丝毫不碍其话锋的转变:“只不过…这次行动…” “这次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第五明熙直接开口打断了阿星的担忧:“接下来好好休息就行了。不要去管其他的事情。” “少爷。”阿星接连做了三个深呼吸,这才将隐现深意的眼神投向第五明熙,显得有些沉重地说道:“您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们不知道的?” “没多少了。”第五明熙站起身,徐步来到塔楼的边缘:“小两件应该差不多了。” 说罢,他一跃而下,无声无息地消失,一如之前那样。 第五百三十五章 兜帽 今日暮色下的南溟京师,是寂寥的。兴许是因为西城区的动荡,平日里那些往往直至夜空挂起星辰也不会消停的热闹景象,届时全都早早地偃旗息鼓。偌大的街道上甚少看见有行人的走动,当中唯一的躁动,就只剩下了车轱辘摩擦地面时所发出的奏响。 很早便知晓己身使命的士兵们推着堆满尸体的木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畅行无阻。多半只想着快快结束这一切的士兵们在兜过拐角之后便立刻加紧步伐,连带着木车一起向最近的城门跑去。 按照陛下的旨意,这些异教徒的尸体都要在今日内于城外销毁。百来人的残躯断臂堆满了好几十台人力木车,任劳任怨的士兵从中午一直拉到现在,这才逐渐清空了地牢周边,使一切恢复如初。 已经不知道是来回跑了第几趟的秋云从卫兵的手中接过那最后的推车把手,虽然已经是累到不行了,但秋云还是尽量在自个儿那憨厚的脸上挤出微笑,一边拍打着同僚的肩膀,一边笑道:“成乐啊,等我把这最后一批运完,回来就一起喝酒,你觉着怎么样?” “还喝酒呢?酒楼都关了,能去哪里喝?”被称为成乐的男子摇了摇头,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又不解风情地泼凉水道。 “别这么消极嘛。”秋云呵呵一笑,视线尽量收敛,好不去看那就在身侧的冰凉尸体。“我那儿还攒了点老酒,不嫌弃的话,就去我那儿喝点呗?” “以你那毒辣的口味,攒的那能叫酒?怕不得是毒药哦。”原姓齐的男子与秋云算是老友了,两人几乎一起长大,又一起当兵,单是两人在一起做伙伴的日子,便足以冠绝二人各自所在的那个营了。也正因为这层对彼此熟得不能再熟悉的关系,齐成乐这才会在第一时间摆手,义正言辞地回绝道:“我宁愿自己带酒去喝,也绝对不喝你的酒。” “那就这么说定了。”秋云轻拍自己的胸脯,一同帮老友擅自做了决定:“今晚去我拿喝酒,你自己带酒。嘿,还剩了我的功夫哩。” “我可没答应啊…”齐成乐的呼唤被秋云径直无视了,遥望着那渐自出城去的背影,最终只能是归入轻启和风中的嘟囔化成嘴角颇为无奈的苦笑,齐成乐只得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于苍茫暮色中徐徐转身,往别营的方向走去:“算了,看你可怜,还是陪你一次吧。” 自西城门向外走大概百米远,便是一座生得极为茂密的森林,不论是旭日东升的清晨,抑或是烈日当空的晌午,又或是星光灿灿的夜晚,那些动辄便是擎天的粗大树干总会将四周遮得严严实实的,未等光辉散入林间,便已将之匆匆瓜分,只留下些许羸弱的歪瓜裂枣,于罅隙中暗自挣扎。 应顺着那无比浅淡的光线指引,只身一人的秋云推车来到了密林的边缘处,那一座在约莫七天之前就已经挖好了的深坑届时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许许多多的尸体。尚且不谈当中的残肢断臂,其中沉眠的人,无一例外,均在身上披起那于南溟境内象征着邪道的兜帽。 孑然一身的秋云伫立在坑洞的边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具具将要成为自然白骨的透凉尸体,情绪有些复杂地抿起双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为之怔怔出神的他,没能留意到身后尸山的暗流涌动。 待到仰躺在正上方的尸体突然沿着由肉体拼接而成的斜坡滚落在地,进而发出一声砰然后,秋云这才倏地转过头去,然而这一次的回眸,却成为了他与这世界的永别。 在那个瞬间,一柄笔挺的长剑几乎是同时贯穿了他的胸膛。 “噗…”感受着自我生命的迅速流逝,秋云蓦然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哪怕当中的神韵已是如流水般飞速东流,自中的恐惧却在黑暗的侵蚀下愈演愈烈。 看着那个从血海尸山中爬起的黑影,喉间因鲜血狂涌而堵塞的秋云只能发咿咿呀呀的含糊声音,竭力抬起的右臂仅仅是挂在穿胸而过的剑刃上,都已耗尽了他所拥有的全部。 “真没想到,不过是一顶小小的兜帽,居然还能有这么大的用途啊。”眸前的一切渐渐披上了朦胧的阴霾。已无法再做苦苦支撑的秋云最后听到的,是男子那带着窃喜语调的阴冷声线。 淡白色的轻烟从死而复生的男子身上蔓延开去,不一会儿功夫,便将其身上的鲜血全都一扫而空。恢复原貌的男子向后方掸落掩住上半边脸的兜帽,显露出一对猩红的血色瞳孔,还有那张略显病态的苍白脸颊。 来者并不是什么异灵教中的无名之辈,甚至都不属于异灵教,他正是此前借用商人护卫的身份,从而得以大摇大摆地混入南溟京师的雨夜屠夫。 曾一手酿成襄阳城中那鱼家苑灭门惨剧的男子,现时手中却攥握着一张已被鲜血侵蚀成暗红色的黄纸,纸上还隐隐约约地透着几个小字的轮廓。 从来杀人都是手起刀落的雨夜屠夫没有去看那个已在剑上断了气的男子,只是飞起一脚便将其踹入那沙尘大坑里,随后又像是仁至义尽般,将那满车的尸体覆盖在那仍是温热之人的身上,直至其面容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们应该往这里走了吧?”帮人帮到底的雨夜屠夫侧身看向那幽暗的密林深处。脸颊在眼眸轻合后旋即挂起沉思的神情,再配合上那深吸一口气后便不再出的虎头蛇尾的动作,给人一种似尝试于冥冥中进行勘探的感觉。 良久,当呼出的气息已然呈现出温热之兆,他这才徐徐睁开双眸,向东毫不犹豫地迈开大步,闷头扎进了幽暗的森林中…… 秋云帐内,应邀而来的齐成乐坐在桌边,单手五指正不耐烦地依次叩打桌面,木桌之上,两壶老酒也已并肩排开,当中的一壶身上还沾着新鲜的黄土,是齐成乐刚才才从秋云床边的土里刨出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藏酒的习惯却依旧没变过。 微微泛黄的酒水盛在做工极为粗糙的碗里,摇晃着极浅的涟漪。 “应该快回来了吧?”齐成乐看向半掩的帐门,轻声道。 百年都不见得会有一点星光照下的森林深处,却在今夜短暂地亮起了璀璨的精光。 炙热的青炎掠转,眼看势如破竹,却在莅临古木的那一刹表现得有气无力,就好似轻描淡写般的春风轻拂,带动起晚间的沙沙之音。 对于自然,青炎抱有敬畏;但对于那个不仅是只身前来,还胆敢对教主出言不逊的毛头小子,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贺丰年又岂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他?犹如经满弦之弓而爆射出的利箭,青拳的闪电腾挪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已是摧枯拉朽般湮灭了那男子的半边身体,眼看是活不成了。 “真他妈是嫌命长啊。”贺丰年以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轻轻转动起那尚有烟云滚滚升腾的掌心,身怀傲骨地俯视着那半瘫倒在地上的死尸,冷笑道:“还以为你有啥拿得出手的本事呢,原来连屁都不是,我还真是太高估你了啊。” 青拳话音才刚落,那个本该是死得不能再死的家伙却是有悖常理地催动起残存下来的右臂,隔空拍出一掌气流滚滚,刹那间,仿佛有万千怨灵正鬼哭狼嚎般冲向贺丰年,那无形中的威迫满溢着要将其碎尸万段的狠辣决心。 “呵,就算是到死,也只能耍耍这么些雕虫小技么?”贺丰年甚至不屑于用双手去接那鬼影幢幢的阴森气流,但见其嘴角勾掠起极其细微的弧度,方圆百米内便有无数辉光骤然迸发,拥有着极致温度的青炎甚至可以灼烧灵魂,才不过一会儿,经由那残躯男子掌中震出的怨灵气浪便已为火焰所净化得一干二净了。 但与此同时,那个在贺丰年的认知里应是做出最后的回光返照的男子,此时却已恢复如初,除了半边衣服尚无法恢复,仍然保持着连褴褛都不太算得上的狼狈姿态之外,其余包括伤势在内的一切,届时都已全然不见影踪。 “怎么又是一个?”远眺那缠绕在男子左边身体作翻涌的氤氲,贺丰年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双手攥握成拳,瞬时火光若电,由此隔空拉出一条炽热的火线,将二人所在彻底隔成水火不容的两界。 “我是来加入你们的。”借由类灵幻体的神威才得以重塑身形的雨夜屠夫见势头快要转向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遂连忙说道:“难不成,你们异灵教对待新进的教徒,都是这般刻薄么?” “不同的人值得不同的态度。”贺丰年轻啐一口,冷哼道:“像你这种毛头小子,欠得就是收拾!” “真要打?”雨夜屠夫渐将左手置后,掌中纹路徐亮,自中绽放出一道不像是凡尘俗世物的妖魔画像。以他现在的实力,若真与贺丰年动起手来,自己必败无疑。所以,如果事态真的往那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的话,他唯一能够仰仗的,就只有那在己身体内栖息的铩幽了。 “怕了?”贺丰年狞笑着上前一步,眼看就要化成流光进而度过那条熊熊燃烧的火线了,却忽闻一声沉响悠然天降,昂首望去,尚见一道潇洒身影徐徐下坠。 来者雄踞天空,遮住了面容的散发一路落至小腿侧,再有夜色的遮掩,使人瞧不出其容貌的好坏。但见其不紧不慢地向雨夜屠夫所在之地伸出一指,下一瞬,贺丰年只觉得眼前一黑,破空的爆鸣便接踵而至。 等到青拳恢复意识后,似铺开画卷般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直径延绵至火线边缘的大坑,满是龟裂的土坑届时却无比干净,甚至连零星半点尘土的飞扬都不可得见。 十分晓得何为分寸的威压只作用在坑洞的面积所及,凡是深坑延绵所至,一切就好似凭空蒸发了一般,至于那些侥幸逃脱的,则毫发无伤。因此,周遭许多粗大的古木身上,此时都在树干上呈现出或大或小的半月状残缺,哪怕是平地上的小小芳草也不例外。 不过是莫名遭受无妄之灾的物件都尚且如此,那置身于坑洞圆心的男子就更不用说了。 贺丰年略显艰难地咽下嘴中那在不知不觉积蓄成一滩小水的唾沫,稍微有些犯懵的眼神很是生硬地转向坑中圆心所在。原先还活生生地站在那儿的男子,此时却是连灰都不剩了。 “小家伙,你可能不了解我。一般来说,别人想要我帮忙,并不是列举一大堆的例子去阐明咱们利害一致,而是应该想方设法地来讨好我才对。因为帮不帮忙,看得,其实是我个人的意愿。” 于空中踏浪的谢风雨轻笑道,身边跟着的,是脸色同样煞白的薛延之。见证这一切的极枪就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眼神之中有恐惧在泛滥。 第五百三十六章 恶魔 湮灭后,将是重生。 将近十米范围内的一切尽数抹除之后,在被囚禁数不清的春秋后却依旧保持着不亚于当年神威的谢风雨翩然而下,脚步轻盈地点在芳草纤腰的正上方,仅以此便抵消了那本就已是可有可无的俯冲力。 薛延之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落地时不仅脸色苍白,脚步更是堪称凌乱,他本来置身所在倘若除开踏空而行不谈,就算是个普通人,从那儿向地上跳也不见得会摇摇晃晃,然而薛延之作为四大护法之首,此时却是险些跌落在地,这就难免有些让人感到困惑了。 显然是察觉到这一点才在嘴角掠起微笑的谢风雨看破不说破,并没有特意分神出来去做那“亲切”的问候,以此情形来作大抵推断,现时的谢风雨就算真的只是想要关心一下下属,怕是也会招致反作用,非但不会起到安慰的作用,更会适得其反。 “所以,”自认为理解一切的谢风雨于寂静中暗自倒数,等到如梭的时间掠至精准无误的某个瞬间,教主撩起额前的垂发,面色平静地回眸望向那湮灭的中心。因心中早有预料,由是,他几乎是见证着那原生于虚无的氤氲悠悠而起,并以极速勾勒出饱满的人形轮廓。“你是什么东西?” 浅声不含半点嘲讽的韵味,谢风雨反倒是用郑重其事的口吻道出了这般颇具挑衅韵味的询问。应声骤降的凌光逼着在场除黑衣主教之外的所有人都不得不将视线转向别处,以便避其锋芒。哪怕是素来以胆大包天闻名于世的青拳也不例外。 原先还只是由光星连成一线所粗略划写出的轮廓,此时却已得刺目荧光的充斥,向内攀援的流光不遗余力地填充着由外线所围出的空白,使那本不过如皮影戏般的平面人影在转瞬间绽放出立体的光泽。 “哦……原来是这样……”亲眼见证这一幕幕煊赫变化的谢风雨作悠然叹息,踩地左脚稍显艰难地向前踏去,迈出不知是因长年囚困,还是因为内里恍然而显得蹒跚不已的步调。“原来……你也拥有着同样被命运所囚禁的灵魂啊。” “我的目标……”狰狞的鬼影对外散发出诡谲的气息,当中就好似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灵魂在为同一个躯壳的主导权而对彼此大打出手,一时间如潮水狂涌的浑浊光束时而如一贯笔挺长虹,时而又如一尾疾鞭,于这已成焦土一片的荒芜地带上大展神威。 渐渐凝出实体的右臂五指不似常人,反而更像是猛兽般的利爪,仅肉眼可见的锋锐点在纯黑色的脸庞上,在不同方位缀出五点涟漪,并由此促成了那一只单眸在指缝后的渲染成形。 低吟的声音一如大杂烩,将各种情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尽数抛入其中,这才成就了那听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幽怨哭嚎。“只有一个…杀了轩辕执礼…别的,我不管…” “我要活下去。”跟在决绝之后的,是与之拥有着同等坚毅程度的誓言:“不管我是不是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位,我都要活下去。” 两种截然不同的灵魂在机缘巧合下于这残破的躯壳中共聚一堂,本该是一体共生,齐头并进的他们,却在此刻分别阐述着其心间那可谓是天差地别的决心。 “活着…” “复仇…” 两个八竿子都不一定打得着边的词语,此时却在暗影的长袭下接踵而至。 当谢风雨从腾挪中初初站定,那由黑影所笼罩而成的身影便瞬闪而至。异灵教教主本想将那一指的峥嵘如法炮制,却没曾想前臂这才刚刚扬起,下一秒便被那道鬼影自身上齐根拔了出去,霎时喷涌的鲜血飞溅至那已不成人形的鬼影的脸颊所在,终是为那纯粹的黑光染上别样的色彩。 “如此强大的力量,却只有在生命垂危时才能爆发,世界真是不公啊。”被硬生生扯下一臂的谢风雨表情不见任何波动,只是起脚踹向那悬空鬼影的左脸。渐渐由铩幽接管身体的雨夜屠夫本以为自己已是游于界外的身躯能够轻而易举地避开此人的攻击,遂并没有向着分神做防御,然而,出乎铩幽意料的是,自己这一想当然的思绪,却是场实打实的错判。 不知为何,谢风雨腾空踢出的那一脚竟能在仅一个刹那便突破凡尘所限,并在临身之前渗入铩幽正身处的异向时空。当二物之间不再隔有任何界限的鸿沟,谢风雨的这一脚,也就实实在在地轰上了铩幽的脑门,毫不留情地将其踢飞了出去。 浑身上下满溢腥涩黑光的铩幽重新落回深坑,由腰下骤然成型的巨手撑住了他将要摔得四脚朝天的身影,可还没等铩幽从失重的状态下站起,被其握在手中的那节断臂竟是自己动了起来,与此前几乎如出一辙的指法横空一点,便叫空灵再起汹涌怒涛。 早先还潜藏在雨夜屠夫的肉体凡胎内未曾对外露面的铩幽这回总算是亲历了那场堪称浩劫一般的湮灭降临。由于身处异界,铩幽这才得以切身感受到来自于时空的扭曲与波动,由是,当他察觉到那本该与主世界泾渭分明的异界竟在短时间内开始与凡间强行融合后,潜藏在阴霾之下的瞳孔顿时对外散出一阵恍然大悟之色。 谢风雨在那一指中所蕴藏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登峰造极的极致灵气,而是对另外一个世界的把控。大千世界傍依而生,在正常情况下,彼此间应互不干预才对。可谢风雨却不知怎得,竟是拥有着令两界短暂融合的能力,借由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碰撞而产生的湮灭效果,从而完成那令人叹为观止的攻击手段。 只可惜,还没等刚发掘出真相的铩幽继续向下琢磨,一阵空幻的虚无便在瞬间升腾,将其除头颅以外的光影身躯彻底蒸发。 铩幽毕竟是这世上最后的类灵幻体,其对于生的执念更可以称得上是冠绝世界,正因如此,哪怕身体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头颅,他也依旧没有死。 然而,当他的视线随着眼眸的上移而落在那个徐步向自己走来的男子身上时,心头的执念却在一息间多出了一道隶属于恐惧的席位。 不过,那人似乎并没有想着赶尽杀绝。留着宛若瀑布般的长发的男子来到此处,好像只是为了慢条斯理地捡起自己掉落在地上的手臂而已。 只见谢风雨俯身拾起自己那仍然保持着递指手势的右臂,也不理会臂上断骨究竟坏成什么样子了,他一捡起手臂,便将其不计任何代价地胡乱拨回了自己的残缺所在,两节断骨在上下交错以求平衡之时的碰撞声在此显得是那样的刺耳。 皮肉开始生长,犹如芜原上初初冒尖的地衣,以极快的速度占据着残缺的淌血地带,不一会儿的功夫,那新生的皮肉便已将右手牢牢地粘合在了谢风雨的身上,纵使其中的森森白骨仍然保持着错位的折断迹象。 “我认可你的强大。”谢风雨一面说着,一面反转手臂,用手掌狠狠地敲打在右臂的凸起上,强行以外力将那凸出的骨骼摁回同一条平行线。“以后,你别是我异灵教中的四大护法之一,至于称号,就用你本来的名字吧。” 在谢风雨那几乎是蛮不讲理的治疗手段下,被折腾到暂时恢复原状的右臂届时微微前倾,比起那令人生畏的单指起扬,这会儿,他倒只是用冰冷的手掌轻轻地贴合在那颗孤零零的脑袋额头上,嘴中振振有词,像是在吟诵某种古文咒法,不多时,便见四周围有无数暗色星辰扶摇而至,它们奋不顾身地涌入头颅下方,仅在顷刻间,便已为之塑造出一个人所该有的模样。 自以为已是穷途末路,由此点燃生命之火准备背水一战的铩幽只觉得脑海间一阵清爽似凉风春水般淌过,那一发便不可收拾的灵魂火焰就已彻底熄灭,就连那原先已经焚烧过的生命力,这时也已全部如数奉还。 “发誓效忠于他,他定当为你重塑种族的辉煌。”等到铩幽带着充沛的生命力回到巅峰,谢风雨这才居高临下地说道。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充满了极为纯粹的敬重:“你,可愿意?” “只要能让我报仇…” “只要能让我活下去…” “异灵教四大护法之一:铩幽,愿为教主赴汤蹈火,死而后已!”男子双膝跪地,左手成掌混入泥泞,右手握拳缀于腰间,用额头几乎可以碰到地面的深鞠躬,道出他此生最为专一且真挚的话语。 然而,话音刚落,迎接他的,却是谢风雨全然不顾及其颜面的一记重拳。直接轰在初定五官上的铁拳几乎敲碎了铩幽的鼻梁骨,顷刻间的血流如注更是在谢风雨抽手的时候,于空中拉拽起一条晶莹的红线。 “记住。”谢风雨神色凛然地说道:“你要效忠的,不是我,也不是异灵教。你要效忠的,是神。是名为列君生的神!” 雷霆已在灰暗的世界纵横整整三天三夜了。紫极的电火一遍又一遍地粉碎着萦绕在荒芜之上的雾气,将那阔别多年的流光赏赐予大地。 象征着至高的城堡,已是人去楼空。往日的热闹非凡现已被数不清的空房所取缔。拥有修长身形的男子于红毯上兜过无数空荡荡的房间,走下旋转的阶梯,进而推开那通往密室的大门。 嘎吱作响的木门后,又是一位男子盘膝坐在面积不过十来尺的地窖中,在他的身边,正悬浮着三串透红的佛珠。在那满是龟裂的佛珠上,无不彰显着曾支离破碎的痕迹。 “尊上。”作为少有的,能够从凡间全身而退的冥界一字辈,幽轻启牙关,缓声道。 只是一记浅浅的呼唤,却是让那三串佛珠闻声爆裂,裹挟着红纹的碎片顷刻铺满一地。 “敦煌…好一个敦煌…”列君生痴痴地看着满地的佛珠碎片,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真是送了我好一份大礼啊…” “尊上。”在那场大战中,冥界一字辈可谓是死伤惨重,这才让幽这个本身实力并不算出众的家伙于今日渐渐坐上了曾万人之上的高位。 “干什么?!”被低声挠得心头很是烦躁的列君生冲幽怒吼道。 “异灵教教主谢风雨在不久前与我取得了联系。”哪怕列君生的怒意已然十分明显,可幽却仍是没有半点畏惧地沉稳道:“他说,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便能做好充足的准备,来迎接您的降世。” “谢风雨…”列君生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收缩的瞳孔亮起难得的精光。“他应该就是你以前一直向我推荐的那个人吧?” “是。他的能力远比林枫要高,而您若是以他的肉体降于人间,则必能发挥出原有的全部实力。” 从始至终,幽和雷这两个在冥界相对来说都是智囊般的存在,对于出征凡间却抱有不同的看法。前者注重放长线钓大鱼,而后者却是推崇速战速决的闪电战。但鉴于二者地位的不同,以至于列君生其实都没怎么考虑过幽的建议,一直都按照雷的方针在推动属于冥界的反攻。 “雷已经死了。”列君生突然说道。 “是。”幽点点头。 “你想要接替他?” “我只想为尊上分忧,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想管。” 列君生眯起眼睛,打量起那个一本正经的男子,良久,这才重新开口道:“这个谢风雨,到底什么来头?” “人间的恶魔,天生的狗。” 第五百三十七章 决定 “谢风雨是冥界最为虔诚的信徒,加之实力出众,其肉体与尊上的契合度必然要比那个心存歹念的林枫要高得多。”幽以沉稳阐述着自己的观点。一直以来都被雷有意无意地打压的他,今日终是盼来了属于自己的翻身之日。“而且,异灵教复苏,其规模更开始在凡间的泽西州上不断扩大,假以时日,我相信,他们必然能够召集出一支约莫能够容纳我们冥界全员的降临人间的躯壳。剑圣已死,冥界永生。只要等尊上彻底恢复过来之后,凡间必是我们冥界的囊中之物。” “恢复。”一个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名词让列君生的嘴角浮现隶属于苦涩的弧度,已无血色的苍白之手缓慢拂过地表上空,将那碎成满地残渣的红珠悉数纳入掌心,“谈何容易?剑圣那一剑斩断了我的命脉,粉碎了我的佛珠。下一次的重返人间,你们尚且还有命枢可以仰赖,而我,一旦死了,便会彻底灰飞烟灭。” 言语间,列君生的注意乍看像是全数以悲凉集中在掌心的红纹之上,但实际上,他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那个在自己面前从来都不会用“属下”自谦的幽,观察他动作包括神情在内的一举一动,并在暗地里随时准备着足可一击毙命的杀招。 等到列君生总算是悠悠从盘膝而坐站起之后,幽这才发现,在这位冥界帝王的背后,正有无数条不过一根蚕丝般粗细的光线将之背脊与列君生背后的墙面相连,每一根紧绷的银丝于此时顺应着帝皇的动作而浮现出艳丽又深邃的血红,在列君生的后背拉拽出一张纵横交错的血色蛛网。 “如果我死了,”应是受限于那些看似纤弱实则却无比柔韧的蚕丝朱线,列君生到头来只是匆匆迈了两三步,脚下便已生根。“冥界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不论是你,是二字辈,抑或是三字辈,这个世界的所有都将归化成为虚无,永远地消失在这个惹人厌的寰宇中。” “正因如此。”神情不改,气韵依旧的幽带着瞳孔中的坚定蓦然昂首:“我才坚持认为一个像谢风雨这样愿意全身心地接受冥界,又实力高超的人是在恢复冥界君威的过程中绝对不可忽视的必要存在。几百年来,雷一直都提倡速战速决,大大小小的战争打了多少次?一百二十七次,当中冥界真正取胜的,却一次都没有。他已经错了几百年了。” “你的意思是,连我自己,也错了几百年?”在丝线那蔚为诡异的铿锵声中,列君生缓缓盘起自己的双手。 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冥界中的至尊。在四下无人的幽静中,后者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纵使不见任何起伏,却依旧足以让人自根源处心生畏惧。 吊了冥界一字辈几百年车尾,将那不被主流所看重的观念秉持了几百年的幽,至此闭目深吸一口气,闪烁着星辰光辉的眼眸再启之际,他郑重颔首道:“没错。我是这么认为的。我” “呵呵呵…哈哈哈哈….”不加任何掩饰的冒犯回应,却让足以称得上是身负重伤的列君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开始放声大笑。没有任何铺垫的笑声让幽的心情如风中旋飞的落叶,时上时下,全然不知在不久的将来自己究竟会落在何方,是绿草芬芳的大地,又或是波涛汹涌的汪洋,抑或是堪比炼狱的火海。怀揣着心中的忐忑,幽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双拳。 哪怕列君生自称已是不负巅峰,自称自己基本上已与凡人无异,再多受一次致命伤便会彻底魂飞魄散,幽也不敢动哪怕一丝丝邪念,在这座城堡之中,列君生仍旧是那至高无上的王,如要灭杀一个不过傍依着冥界而生的孤魂,照样轻而易举。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第一个敢这么跟我说话的。”列君生就像是看清事实了一般,单手骤然前挥,一圈烈光却在身后爆起,将那无数蚕丝编织而成的蛛网尽数斩断。“其实倘若仔细想想,不难发现你说的很对。我确实一次都没有赢过,但是,这不代表我和雷就一直错了几百年。” “正是因为有这些年的努力,我们才迎来了今天的机会。”列君生打着赤脚,缓步来到幽的身前,悬垂的右手慢慢腾空,在幽那愈发显得紧张的呼吸声中徐徐落上他的肩膀。“就当这一次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最后一战罢。等你和谢风雨准备好之后,就去深渊找我吧。” “深渊?”这个堪称冥界禁忌的词语在幽的心中仅瞬息便造就一场席卷心海的雷霆万钧。“尊上….您…” “我们已经输不起了。”总算是从幽的嘴中听出切实担忧之情的列君生于嘴角掠起心满意足的微笑,而后淡然道:“所以要做足准备才行。而倘若我不幸被深渊中的恶兽所吞噬,那就由你来带领冥界继续走向复兴之路吧。” 直到这时,幽才发觉自己的肩膀竟不知在何时刻上了一圈极为复古的烙印,银白色的法阵呈现出简单的倒六芒星图案,却对外散发出无与伦比的贪婪之意。 这个印记,其原来的主人是已经正式叛逃出冥界的白樱雪。 “仲念幽。”列君生在道出这个名字后,其身体便立刻展现出极快的衰弱速度,原本还饱满的气息更是在顷刻间化作微弱的游丝。“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了。” 三字,二字,一字,名字。 这一日,幽正式登顶冥界;这一日,一直萦绕在男子脸庞周围的迷雾尽散。 看破红尘的蔚蓝瞳孔星彩熠熠,垂发刘海随性而洒然地装饰着白皙的额头,与那修长精致的睫毛遥相呼应;高挺的鼻梁衬出唇瓣的薄厚适中,由是勾勒出那完美到几乎无可挑剔的面部轮廓。 “念幽,向我保证一件事。”在两脚踏上台阶之前,列君生回转侧脸,以如鹰犬般犀利的眼光直刺那仍处在惊喜与呆滞的界线上的仲念幽。“以后如果在人间遇到了樱雪,或者是一个银发的小女孩,不要对他们下手,可以么?” 已将己身地位并排放在跟仲念幽同一水平上的列君生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以平等的语气道出严正恳求。 “是!尊上!属下在此向您保证,绝不会让长公主受到一点伤害!”仲念幽仅一返身便做出五体投地的恭敬姿态,朗声承诺道。 “不得不说,人间的那些古语,有些时候还真是有道理啊。”列君生负手前行,不再回望的脸庞转起释然:“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就算是我,等到了时候,想不服老也不行啊。” “连我都尚且如此。”原本的长廊到了列君生这儿,却成了转瞬即逝的幻境,大抵也就是向前迈了一步而已,这位冥界的帝皇就已然来到了城堡的大门前。“凡间那些人,也应该会是这样吧?” 浅笑中,风尘起。吹散了帝皇的身影,也带走了无限的死寂。 目睹这一切发生的仲念幽单手轻扶楼窗旁的轮廓,向来都深埋于心底的恭敬这时终是顺流而下,进而在他那愈发显得精致的脸庞上占得一席之地。“尊上,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纵使深幽的紫云可令黑暗笼罩大地,但仅一点点升腾的火星,便能成为璀璨的光明。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已昏睡过不知多少个日夜的姜乐冥总算是睁开了他的双眸。让人惊奇的是,那长久以来的沉睡竟没能消除其眼神当中疲惫,血红的色晕依旧蔓延在其眼白各处,迟迟未有消弥之意。 自悠然间苏醒的姜乐冥以单手撑住周边的软嫩泥泞,略显艰难地撑起自己的身体。仍然无神的眼睛将四周仔仔细细地游走了一遍,却一时间分析不出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醒了?”有气无力的问候伴随着咳嗽声一并响彻耳畔,让大梦初醒的姜乐冥迅速闻声找去,且见那阴霾中隐有火星窜动,不一会儿,一道染血的黄袍身影便从粗木后缓缓走出。 “陈芒叔?”姜乐冥的瞳孔略加收缩。而那位几乎是死里逃生的黄袍,则在此刻向一边吐出鲜血,顷刻袭上脑海的虚弱让他双脚顿时一软,还没等靠近姜乐冥,就已早早地瘫倒在地。 等到朦胧的意识再度清晰之际,陈芒已然背靠大石,至于在他面前的那个身份显赫的“六皇子”,这时则用双手捧起一只烤焦了的鲈鱼,正全然不计较形象地狼吞虎咽着。 “呵呵…还是这样适合你…”陈芒轻咳两声,浅笑道:“本来就是个二流子…跑去帝国里头当皇子干什么玩意嘛…” “喏。”姜乐冥出奇地没有选择反驳,而是选择抓起一边的树枝,将木上那只烤得恰到好处的河鱼递给了陈芒。“我第一次烤这玩意儿,火候控制得不咋地,将就着吃吧。” “自个儿都跑出去一两个多月了,还没学会煮东西吃呢?”陈芒有些牵强地接过烤鱼,揶揄道。 “是啊,都一个多两个月了。”姜乐冥抱着烤鱼,看着那团逐渐只剩下灰烬的橙色火焰,低声呢喃道:“都好几年了……” “我已经跟雪儿他们那边联系过了。”陈芒支起身子,缓声道:“他们大概明天下午就会到这里来,到时候,我们一起走,一起离开这里。属于我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没必要再节外生枝了。” “我不走。”姜乐冥的回答来得果断而坚决。 “什么?”一时间的气血上涌让陈芒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啐出嘴巴里面积蓄的鲜血,他怒目看向那个将木枝甩向一旁的姜乐冥。“你在说些什么呢?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 “叔,你说的没错,你们的战争的确已经结束了。可我的还没有。”姜乐冥看向陈芒,眼中噙着晶莹的泪光。“我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所以我不会走。绝对不会走。” “你…”为了救姜乐冥,陈芒几乎拼尽了所有。这时的他,虽然算不上已是完全彻底的油尽灯枯,但也差不多了。 “既然您来了,就劳烦您帮我把雪儿他们送出去吧,这毕竟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就让我一个人去处理就好了,没必要牵连到你们。”姜乐冥抬手唤出常伴己身的忆寒,将其寒光熠熠的刀面对向火焰辉光。 “只要让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荒唐 “啪——”这一巴掌的清脆,犹如惊雷响彻寂静深空。毫不留情的一掌在姜乐冥的脸上烙下鲜红的印记,将少年的身形一并打到地上,连带其手中的银白匕刃也在瞬间跌落一旁。 “荒唐!咳咳…”陈芒甚至不惜透支自己那几近于油尽灯枯的身体,也要欺身前压,让这一巴掌得以实实在在地扇在姜乐冥的脸上。为此,陈芒就算会口溢鲜血,他也在所不辞。吐尽嘴中的猩红,陈芒愤然昂首,怒视着那个脸颊滚滚发烫的少年,当是时,只靠他那紧攥的双拳,便已足够道尽了其心目中的所有。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蠢话?什么叫让你一个人去做?你以为我拼了命把你救出来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你重新体验一次自投罗网,是吗?少把别人的努力当成可以挥之即去的东西啊!混账玩意!” 姜乐冥默默地聆听着出自陈芒之口,更是史无前例的怒斥,握泥的双手堪堪撑起半边身子就已足够,既没有着急着去拾起落在一旁的匕首,又没有以掌心的冰凉去缓解脸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像是自觉理亏般重新坐到篝火的一侧,面向那最后的零星火苗,缓缓低下头。 “喂,我在跟你说话啊!”陈芒迈起生硬又蹒跚的步伐,因腹中虚弱而一瘸一拐地来到姜乐冥的身前,那原先就比一般人长上不少的手臂在此时成为了陈芒的最大助力,无需多费一丝一毫的气力,陈芒轻轻松松地拽住了姜乐冥的衣襟,其原意想必是要将其高举过顶,怎奈何身体实在过于虚弱,到头来的折中让步,只能把姜乐冥从地上拖了起来。 “你听到没有?!”陈芒看着那张既不想多加解释,又没有任何妥协之色流转其上的臭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反手便再是一拳轰在姜乐冥的脸上,将之打翻在地。“我告诉你,姜乐冥。你身上的东西,全是敦煌大人给你的,没有他,你什么都不是!这一点初心,你最好别忘记了!” 一阵怒火中烧的发泄渐渐趋于平静,由是而滋生的后劲终是自五脏六腑中开始蔓延,不一会儿,仅能勉强支撑自己站立的陈芒就又重新跪倒在地,他用两手撑在地面,竭尽所能地支起上半边身体,却再没办法抑制体内的气血翻涌,原先还有愈合迹象的裂口再度扩大,形成的血色漩涡以牙关为突破口,开始向外倾泻。 当陈芒跌落尘埃,姜乐冥却又是缓缓爬了起来,少年抹去口鼻处的腥涩,向斜侧方吐出被打落的臼齿,缓声的语气由嗫嚅渐渐清晰:“我从没忘记过初心。从来都没有。” 陈芒瞪视着那个不再意气风发的少年,粗重的喘息萦绕在两人的耳畔。 “师傅不是我的初心。他只是黑暗中的灯火,既救了我脱离困苦,也给了我希望。”说着说着,姜乐冥的视线又再一次移到了那纵使落入泥泞,却依旧锋芒不减的匕首,心目中有两字悠然升腾——忆寒——追忆寒玉阁。 念及此,垂首的少年终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为我的母亲报仇。我的初心素来都是如此,从未有过任何变化。” “你…”不管是气息紊乱,就连心跳亦是不复平稳的陈芒在黄泥环伺的境况下握紧双拳,哪怕写满愤懑却仍是无能为力的双眸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少年拾起一边的匕首,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 “我知道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不配为人子弟了。”借着最后的火光,姜乐冥徐徐转身,抿嘴面向那紫意盎然的丛林。“所以,等我完成了这一切,我会亲自去跟师傅谢罪的。” “姜乐冥!你给我回…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已经抵达极限的身体容不得陈芒再做任何的逞强,眼前的氤氲由浅至浓,最终又在夜色的感染下逐渐蒙上黑暗的深邃,就连当中唯一回旋的那一点点火星,也在姜乐冥转过大树枝干后立刻烟消云散。 “回来……”于陈芒嘴边汇成血泊的猩红应声泛起浅淡的涟漪,却再也不能化作强而有力的叱责。 黑暗侵蚀了世间最后的光晕,将伸手不见五指的阴霾予以天下苍生…… 从未刻意磨练眼力的姜乐冥在晚间抹黑而行,本应该四处碰壁的他,走了没多久,他便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渐渐能够看清深邃阴暗中的全部景象,且视野的面积,甚至还与白日没有多少分别。 予以他这般能力的,正是那一只自额心飞转降世的小小飞禽,纵使满身黝黑,却依旧能够在大晚上将己身光环展现得一览无遗的黑雀拍打着娇小的羽翼,慢条斯理地来到姜乐冥的肩膀上,相对肥硕的球身下压,直至盖住那一对算不上有多特别的脚丫。 黑雀张开鸟喙,发出的声音却一如晚间虫鸣般聒噪,而不像是一般鸟儿的嘹亮清脆。只不过,黑雀每每开口,对于身为其主的姜乐冥来说,往往都会是标准至极的人言:“所以,小少爷,这一次,你真的打算要自己单干么?” “总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的原因,就把其他人给拉进这趟浑水吧?”姜乐冥理所当然地说道。 “可是,小少爷。”黑雀挪动自己圆滚滚的身躯,尽量将整个脑袋朝向那位神情复杂的少年:“现在做出选择的,只有你自己呀。” 姜乐冥侧过脸,失去神彩的单眸闪烁着极为浅淡的不解之色。无需多言,仅是一次对视,很早之前便与姜乐冥心心相连的黑雀就已经理解了小少爷的意思,历经一次涅槃的邪兽在姜乐冥的脑海中极为人性化地发出一阵清嗓子的咳嗽声,随后说道。 “你又怎么能够保证他们做出的选择,会跟你的想象一模一样呢?”黑雀以柔声喟叹道:“如果他们其实是愿意帮助你的呢?你难道还会像现在这样,狠下心来去拒绝他们吗?” “你什么意思?”姜乐冥在一棵参天大树前停下脚步,他将黑雀捧入两手掌心,语气肃穆地问道。 “我只是觉得小少爷在遇到那个皇帝之后,就开始依照自己的判断做事了。不论是选择,又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你开始想当然地将自己对于别人的判断施加在别人身上。不管那个人是你的师傅,雪儿,又或者是刚才的陈芒,你一直都在用只有你自己认为是正确的观念去先入为主地理解他们,你认为他们与这件事情无关,你认为他们绝对不应该跟自己一起趟这趟浑水,你认为这些事情只要自己扛着就足够了。” “但这些都只是基于少爷你自己对于他们的理解而已啊。”黑雀颇为理性地说道:“少爷是不是想说因为自己一直被囚禁的缘故,才没法跟雪儿他们交代这些事情啊?可是,哪怕是以前,少爷,除了你的师傅以外,你可还对另外一个人提及过自己的身世?” “这……”直到这一刻,姜乐冥这才切身了解到心有灵犀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完全并彻底掌握主动权的黑雀将一切引向了这个邪兽所理解的方向,而那个方向,偏偏又直指那个姜乐冥极度不愿意去面对的事实。 “没有吧?”一直都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的黑雀此刻正拍打着翅膀,不紧不慢地飞到姜乐冥的眼前,淡然道:“那你又凭什么擅自决定雪儿他们所需要的,就只是安全呢?” “因为属于他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已经没有必要去节外生枝了…”思前想后,姜乐冥却只能用前不久陈芒才在气头上所说过的话去无力地反驳黑雀的分析。 “少爷。”黑雀并没有想着只在这一个问题上做过多的反斥或驳论,兴许是作为邪兽而天生的跳脱思维让它一下子便跃到另外一个高度,另外一个足以一针见血的高度。 “你把他们看作是自己最为珍贵的伙伴,为了他们,上刀山下火海对你来说都在所不辞;为了雪儿,你甚至能够以身犯险,用凡间的肉身,去抵挡那来自于冥界的气息暴走。可是,你又有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他们的伙伴呢?” “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是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不想让他们受伤呢,还是因为你单纯地害怕去面对呢?我不知道。但是,至少有一件事情,是在我认你做主人之后,所能够确定的——你始终都在勉强自己。” “修行方面,你勉强自己,这一点自不然无可非议;可连在与朋友伙伴们相处的时候,你偏偏也要暗地里勉强自己,这一点,少爷,你真觉得没有错吗?” “不愿意让伙伴们因为自己而身处囹圄的初衷无疑是好的。可是,把这一点初衷当成依据,去做那先入之见,以此来断定伙伴们都只会将个人的安全放在首位,不会为了自己而涉险。少爷,你觉得这样的想法,真的就是对的吗?” “我…”姜乐冥脸色痛苦地闭上双眼。 在这个世界上,不论对面那位是谁,初衷无比正确的姜乐冥都应该会有反驳的余地才对,可偏偏此时此刻,他所面对的那位,却是另一个学会了直言不讳的“自己”。 “雪儿今年应该会满十八岁吧?在这十八年来,她都经历了些什么?”黑雀重新飞回姜乐冥的肩膀,微声道:“要是这么转念一想的话,少爷,你以为她真的还会让你一个人去么?” “姜乐冥。”清悦的哭腔自林间悠然而起,完美接替了黑雀的位置。那是现在的姜乐冥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雪儿姐……” 第五百三十九章 相逢 蓦然回首,却见素裙银发凭树而立,纤纤春葱指这时正轻放在粗糙的树皮上,隐隐闪烁着失落之意。又长了许多的银发随风飘扬,宛若天降的丝绸银河,裹挟着她那更显曼妙的身姿,修长的身形与自然融为一体,双方的气质一如浑然天成,彼此完美相合,加之那一对晶莹的异色眼瞳,令她往那一站,便是仙影逍遥。 “雪儿姐…”姜乐冥起手将肩头的黑雀扫下心头,奈何后者压根不想回归寂静,只见其拍打着翅膀,十分敏捷地躲开了这一记横扫,破天荒地登上了高耸枝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两个宿命早早便交织在一起的人儿。 姜乐冥的喉结上下抖动着,每一寸的幅度都显得无比艰难,落空进而垂至大腿两侧的双手默默攥紧,由浅至深的力度将指甲缓缓嵌入掌心。“我…我…” “就连你也要抛弃我了么…”没等姜乐冥将忐忑付诸于言语,已是形单影只的银发公主率先开口道。她将头埋得很低,低到足以称之为卑微的地步,脚步抬起又放下,前前后后好一阵,终还是没有迈出寸步,只用颤抖的哭腔低喃道:“雪儿…雪儿…会很懂事的…所以…不要…还请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抛弃我…好么…” “雪儿姐……”再临南溟时,姜乐冥自认自己为母报仇的心志可谓坚如磐石,但在后来的接连受挫,以及刚才在篝火前的促膝而谈,他那如同坚冰一般的决心难免会因此而动摇,甚至产生裂缝,但这些毕竟都只是浮于表面的试探,并不能撼动那纯粹的根基所在。 情绪的坚韧一直持续至今,等到那一向都是以大姐姐的身份展露人前的雪儿甚至不惜放下自己的身段,用几近于哀求的方式恳请自己不要离开她的时候,这才如历雷击的姜乐冥终是在体内感受到了那一声经过无数铺垫的碎裂空灵。 饶有不知不觉的清泪从两颊滑落,溅在挺拔的露草上,进而以圆形涟漪向外破出漫天晶莹。 他曾誓言过绝对不会让雪儿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世上,可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却如同一记悬空的重锤,随时准备亲自击破那自己曾经依仗着坚定不移所道出的海誓山盟。 自打进城以来就被过往云烟所笼罩的姜乐冥直至此时才得以借助那两行清泪的滚淌而看清这个将要覆水难收的事实。长久以来,一直因为受到心结包裹而被迫呈现出一滩死水之状的心海,总算在此刻伴随着姜乐冥的迈步前行而显出动态的涟漪。 在雪儿楚楚可怜的动人神情的影响下,少年的步伐渐由缓慢转入急迫,原本还只是试探性的步调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宁愿自己跌倒也要激流勇上的决心。 因为心中的愧疚,他想要环抱住那个已然哭成泪人的素裙少女,然而,当双方仅仅只差一步之遥时,一道雪白的鬼影自一侧瞬间杀出。化身为炮弹的雪兔凭借着自身强而有力的后蹄,在旁边的巨石上仅一跃便蹬入高处,精准无误的踏空飞掠径直撞在姜乐冥的左脸,本该是人畜无害的小小兔子,在这一刻却是爆发出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暴戾。 雪兔仅在一刹的腾飞毫不顾忌地将自身当成武器,轰然砸在姜乐冥的脸上。原本就还未处肉体巅峰,届时更是因为雪儿的缘故而六神无主的姜乐冥被这样的一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仅仅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失去重心的少年便成为了狼狈至极的滚地葫芦,拖着一路长烟,跌到不远处的草丛里。 雪兔的一展神威引起了同为邪兽的黑雀的注意,彼时,正是高处不胜寒的上古异兽将自身那一直给人一种憨厚感觉的圆形瞳孔缩成凌烈竖眸,目光恰如百万把悬空的锐利刀剑,直勾勾地逼向那只这才刚从四脚朝天的姿势中爬回正道的雪兔。 兴许是感受到了这抹不加任何掩饰的敌意,雪兔用前蹄捋了捋两眼边上的毛发,将那晶莹而纯粹的宝石之眸毫无惧色地对向栖身于丛生枝桠间的黑雀。鲜艳奇目的红宝石依旧晶莹剔透,但黑雀却在其中瞄见了某种连身为邪兽的它都要为之而心神一怔的东西。 在那转瞬即逝的蔚蓝氤氲中,黑雀只觉得自己仿佛正置身于一片炼狱之中,四周围的沙土呈现出足以灼烧灵魂的深红色调,偶然升腾的沙尘不消多时便会化为龙卷,带着那些发源自燎原万丈的烈火中的炽热,将燃烧深深地烙入在此生而渺小的黑雀心间。 一向以桀骜示人,除其少主姜乐冥外便绝不会再在第二个人面前表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别样情感的黑雀,此时却是在舌尖品尝到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的滋味。 索性那炽热的炼狱并没有持续多久,便伴随着又一阵狂风大作消失得无影无踪,如若不然,黑雀恐怕就真的会应顺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好催动起隶属于其自身的血脉之力,将四周的一切尽数湮灭成灰了。 恍惚过后,当黑雀的意识重归人间,作为邪兽的它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游离在从高耸枝桠上跌落的危险边缘,还有一只已然投入虚空怀抱的单脚正悬挂在瑟瑟寒风之中。 “那究竟是什么?”黑雀心里震惊,甚至还没来得及调整身形,便是立刻集中注意去搜寻那白兔在人间的踪迹,可宛若昙花一现般的后者却早已不知影踪,唯一留下的,恐怕也就只有不远处那挣扎着从地面爬起来的姜乐冥脸上的印记了。 “是上古异兽么?”黑雀在心间喃喃自语,却又很快便自我否决了这一观点。它作为当世异兽之首,其本我血脉之高贵已然是顶尖的存在了,在这个世界上,也根本没有别的异兽能够仿效那只雪兔,直接从血脉层面对自己施加几乎碾压性质的压制,哪怕是行天大陆上,那一只本该在今世成为自己的宿敌的金凤,真要打起来,双方单就血脉上的争锋相对,充其量也只会是五五对半而分。 也正是因为以上的种种,黑雀这才会对那名不见经传的白兔感到源于骨髓般的恐惧:“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黑雀不晓得那一阵畸形的暴怒究竟是如何成型的,但对于被其打翻在地的姜乐冥而言,那一脚的怒意横生,他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带着天旋地转,姜乐冥就连翻身都显得无比艰难,接连尝试了好几次这才将两只前臂抵上黄土的少年将前脚板蹬入泥泞,很是窘迫地弓起前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这才慢慢挺起身来,前眸刚一扬起,形现在他面前的,却并非是银发飘飘的倩影,而是另外一道挂有残袖的身影。 “那人”俯身,用仅存的左手掐住姜乐冥的脖子,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举入半空,几近虚幻的脸庞纵使不见五官,却依旧将目不转睛踏踏实实地表现了出来。凭借那已经不算得是空洞,简直就是虚无的眼眸,“那人”以怒意成就烙铁前的火星,随着一阵烈风,将之刺入姜乐冥的心扉。 那一个瞬间,犹如热油直接灌入脑海并流经五脏六腑,姜乐冥只感觉体内泛起他从未感受过的剧烈疼痛,这种直击灵魂的痛感让其周身上下瞬间青筋暴起,其中又当属脖子两侧程度最甚。 他想要呐喊出声,却震惊地发现在“那人”面前,自己不论怎么做,都没办法哪怕说出一个字。被迫将一切收入肚内的姜乐冥只得看着暴起的青筋以己身为宣纸,铺开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江河流水。 “你曾向我保证过一件事。”当痛楚在颅内达至顶峰,悠远的空幻便化出实体。“而我也记得自己曾请清清楚楚地跟你说明过,倘若你不能完成你的承诺,后果会是怎么样的。” “不过,我感觉你像是忘了这些承诺啊。”在万物只晓停歇的死寂中,作为唯一真主的空灵自言语间泛起无奈波动。而在姜乐冥的眼中,他只看到了那一向都只随风狂舞的残袖却突然逆风腾空,就好似提前认准了哪一个方向,便当机立断地拍了过去。 不消两息时间,姜乐冥便从个人体内感受到了那来自于黑雀的气息回归。那些气息不再凝实,而是以分流的涣散形式,一缕缕,一丝丝地汇入其血脉,其中总量不多不少,但却暂时没了隶属于黑雀的灵动。 “虽然我一向不提倡报仇,毕竟它所带来的代价实在过于沉重,但是,我也不会阻止某个人去这么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选择的权利。我尊重这一点,所以,我不会因为你是我的徒弟就剥夺了你这样做的权利。”眼见僵持就要以姜乐冥的昏厥作为绝笔,空灵的陡然启齿却是连带着松掉了其深锁姜乐冥喉咙的力度,仅在莫名其妙间便重归自由身的姜乐冥再次如“被抛弃”般跌入凡尘,周身上下的热浪狂涌依旧,但至少没一开始那样叫人难以忍受了。 “但是,比起相互尊重,能否履行承诺同样重要。”“那人”在茫茫长河中负手而立,以幽然厉声道:“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这一次对你出手,我并不是为了发泄,而是为了把你打醒,至少要把你从歧途上面打回来。” “不论你未来选得路是怎么样的,反正,我不想在短时间里看到你亲自跑过来跟我谢罪,你明白么?”在“那人”面前就跟玩具没什么两样的姜乐冥又被举了起来。这一次,他终是从氤氲中望见了那阔别多日的双色眼瞳:“我不管你在南溟帝国会做些什么,总之,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关于雪儿的事情,关于极北之地的事情,你一日没能完成,你一日就别想过来见我。” “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不告而别了,所以,你就别再让她受伤了。”话锋一转的悠然牵引起愧疚的歉意。 “操。如果不是没得选的话,我才不想让你这个混小子天天跟在我女儿身边呢。这还没怎么样呢,就成天惹我女儿不开心,要是我还在啊,你看我揍不揍死你!” 龇牙咧嘴的怨怼伴随着长河星芒的黯淡渐渐消弥,待到姜乐冥的眼中可算重现振奋光泽,连言语都一并恢复后,一切都变了。 此时此刻,他正坐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下,而雪儿就靠在他的肩膀上,沉沉地睡着,银发的公主怀里还抱着那一只呼呼大睡的白兔。 潇潇晚风时不时便会把透凉的寒意从林间送来,每一次流转都会在雪儿的身上带起一阵微微瑟缩。 “呵…”姜乐冥侧过脸,看着那个两眼红肿的少女,很是温柔地勾了勾嘴角,不动声响地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其缓之又缓地盖在雪儿的身上,随后昂首望天,在那漫天星辰的环伺下,其深眸中属于一意孤行的偏执神彩开始缓缓退场。 第五百四十章 曾经 “哐当——”延绵一夜的推杯换盏终在一连串脆裂的声响中彻底撕开平和稳定的伪装,有人追溯着声响一路在京城皇宫内长驱直入,却在即将莅临宫殿时,被那一众全副武装的侍卫以冷言给劝了下来,被迫只能囿于场外的来人双手叉腰,极目望向高耸的城墙,妄图将视线用抛投的方式掷入金碧辉煌。当然了,如此异想天开的作风必然只能是幻想。 “陛下正与二殿下商量着一些事情,现时无法抽空见客,还请阁下先回吧。”通过严阵以待将皇宫的里里外外全都武装到牙齿的士兵摁着腰侧的刀柄,语气尽量不见有任何情绪起伏地要求道。 罗裙中见花簇开的披纱女子拍了拍手,对于士兵的好言相劝不予以任何主观的理睬,只起手于空中唤起轻雾,迫使暗处那一阵鬼鬼祟祟地想要逼上来的士兵向后退。而后,她干脆伫立原地,待到气沉丹田,她旋即昂首朗声道:“喂!姓姜的,你最好给我小心点!要一会儿他出什么事了,你也别想逃。我说到做到!” “紫宸,这里可有两个姓姜的啊。”不久,墙后便有低沉的男音闻声奏出轻响,用略感无奈的语气向蓝裙做出了足以令之心安的回应。 “哼。”一听到熟悉的声音,拥有着应天者血脉的王紫宸便不再于此处过分纠缠,正要转身离开时,且望向那为士兵环伺的走廊右手,一道温文而儒雅的身影正在簇拥中缓步而来,单看他那平稳的脚步,不难发现来客其实是冲着自己来的。 吊在耳垂上的挂饰改变了其一如既往的淡青神彩,而是隐隐闪烁着愈发显得深邃的变化,就好似一颗遇夜便更放光华的夜明珠,只不过,它的变化要更趋向于由平浅转向深渊,而非是暗淡掠至璀璨。 “王紫宸。”来访者正是凭借着挚友及现时第一大家少主身份,地位进而得以在整个皇宫内水涨船高的第五明熙。现时的第五少爷却是难得一见的只身一人,一直常伴其左右的阿星回去养伤了,至于其他仆人,大多数都在其管辖之地中各自忙活着,加上少爷出访时并没有刻意要求,由是才铸就了隶属于第五明熙的孑然一身。 彼此理应是第次见面的第五明熙却只是在一个对视的瞬间过后便立刻精准无误地叫出罗裙女子的名字,坚定的语气中甚至都没有掺杂哪怕零星半点迟疑。 “我想我们应该互不认识才对吧?”王紫宸默默回身,纵使有面纱作遮掩,却丝毫不减其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 “你应该认识我。”第五明熙用右手攥紧自己的衣襟,平和到恰如一潭死水的语气将沉稳尽数吐纳。“不对,应该说,大概在七八天前,你就已经认得我了。只不过是你不想承认罢了。” “我为什么要承认?”王紫宸蓦然回首,轻启的和风将面纱送至浮空,将掩藏在下的含愠单眸不加任何掩饰地暴露在外:“对我来说,在整个应天者的血脉传承中,唯一值得我去承认的,一向都只有姜灵,而不会是你。” “可他失败了,不是么?”第五明熙嘴角隐现苦涩地说道:“对于我们来说,唯一一个在不停轮转的东西,就是机会。既然他失败了,那么这机会自然就该轮到另外的一百一十九人身上了啊。” “那关你什么事?”王紫宸的秋水美瞳中有寒芒涌动,酷冷的寒霜之意瞬息侵入在场所有人的心头,令所有士兵仅在一刹间便感受到了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战栗。 “的确也不关我什么事情。”第五明熙将五指微微张开,不多时,一阵同样针对灵魂的温煦和风自远方推送而来,没有花多大劲,便轻松中和了由王紫宸作用于在场所有人心头的刺骨之意。“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一下,既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失败了,那就不要再过分执着了。” “我乐意。”王紫宸蛮不讲理地冷哼道。 “这是注定没有结果的。”第五明熙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实话,他其实很理解王紫宸那因情而起的执着,但也仅仅只能是理解了。“世界有世界的规矩,那是绝对无法以个体进行抗衡的。且不论你是人也好,是应天者也罢,唯一能做的,向来都只有遵从而已。” “欸,不是,论辈分,我是你的前辈,论实力,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又或是未来,你都不可能比及得了我,如此一来,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向我说教了啊,你未免把自己看得也太高了点吧?”王紫宸只是简单地踏前一步,霎时升腾的气焰便立刻令在场近一半人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以如此这般的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绝非是在夸夸其谈。 “一百二十四位应天者,当中只有四位能与苍天有所联系,成为名副其实的天意的具象代言。”置身于风暴中心的第五明熙用掌中虎口抚在额头,低喃道:“灵魂,情感,记忆,形体。四者既成天象,又成生命;而其中,身为‘形体’之代言的我,当然是方方面面都不可能比得过作为‘灵魂’代言的你了。” “费那么多话,所以呢?打不打?不打就赶紧滚蛋,别在这碍我的眼,恶心!”尽管是面对着一个与自己血脉相同,就连地位都应是平起平坐的“同类”,王紫宸却依旧没有给他半点哪怕只是施舍性质的好脸色。 灵魂,情感,记忆,形体。组成生命的关键要素在此依照重要性的高低依次排开,也因而成为了四大应天者中各自的头衔。 生命依仗着形体而初生,凭借记忆而滋润成长,然后再由情感作那完美的锦上添花。但这一切其实都筑基在“灵魂”之上。生命一旦没有了灵魂,形体只会是空壳躯壳,就算有记忆与情感的傍依,他们的生命也不会有一丁点的价值。 世间万物的生命皆是如此,而作为可海纳百川的苍天,其永无止尽的生命也复刻着相同的规律。正如第五明熙所说的那样,四大应天者作为普天之下唯一能够与苍天建立起直接联系的大能,他们的能力,更多是来自于其本身对于不同层阶的“代言”。 第五明熙拥有着与王紫宸相同的应天者血脉,其本身的出处与姜灵一样,都是那一百二十位天选之子的其中之一,只不过,比起八年努力尽数付诸东流的姜灵,第五明熙的传承显然要更加顺利一些。大概在四年前就已早早地继承了“形体”之位的第五明熙,在南溟帝国内若是单论地位,其实早就与王紫宸不相上下了,只不过前者从来都没想着要如何如何表现自己,这才让那传承的壮举一路被掩藏至今。 只不过,在同承一脉的王紫宸面前,第五明熙的身份根本无所遁形。经验何其老辣的前者仅仅只是一瞥便足以从气息层面看出后者的端倪,也正是因为这样,王紫宸才会在一开始就对第五明熙冷嘲热讽。 应天者与应天者之间的关系绝非是那理所当然般的融洽,就算是分别继承了苍天的一部分,但他们的原身毕竟还是不同的个体,个人所固有的情绪和记忆会在传承过程中得到保留,因而,在不露水显山的前提下,他们与一般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除却千百年来一直都兢兢业业地恪守本分,没有起半点换代念想的灵魂之外,其他三者的应天交替至今其实已经迭代了好几次。换而言之,现时的王紫宸依旧是那混沌初开时的原生之初,而继承了形体之职的第五明熙,却已经是第几几任继承人了。 “我不会跟你打的。”第五明熙摇了摇头,本意只想向王紫宸进行好言相劝的他,现时可算是亲眼认清了那个在数代记忆中都呈现出冷傲之态的白衣面目:“我只是想跟你说一说这件事情而已,不过既然你不想听的话,那我也就不自讨没趣了。” 见第五明熙径自转身,准备要离开的时候,愣了一会儿的王紫宸这才下意识地嘟囔道:“你倒是比你之前的几任要好说话的多。” “是么?”第五明熙头也不回地轻笑道,迈步所过,具起一种叫人如沐春风般的温煦感,这些温暖的柔和正轻拂着倒地士兵们胸前的疼痛,将他们涣散在人间的意识重新聚集,而后又将之一举拍入脑海,让他们从一片空白中悠然苏醒。 “不过也就那样吧,反正你们三个家伙任哪个出现在这里,都会是同一个臭德行,可烦死了!”王紫宸哼哼道,侧身挥手,以袖间荡出清浪,震碎了那不知何时笼罩在彼此之间的囚笼,令这一方纤小天地得以重回世界的怀抱。 此时此刻,内院的兄弟交心也刚好已经渐渐步向尾声。 “…也就是说,”姜灵很是随性地端起茶盘,握杯右手有幅度甚微的颤抖,源于难以置信。“那些事情,全部都是姜行做的?可没理由啊,他没有这么做的动机啊。” “预言说,‘唯有天生有玄鸟绕梁之子,方能剿灭在世阴霾,净除人间一切罪恶’。”姜天单手抚上墙壁,也没有做太多摸索,乍看仅是随便地到处拍了拍,便忽闻机关奏起悠扬,闻声将视线一并追去,就看到不远处的书台正缓缓对半打开,将内里的玄机尽数展露在外。 姜天顺势从暗格中取出一卷已是泛黄的信纸,将其抛给了正襟危坐于座位上的姜灵。后者稳稳接过黄纸,这才刚刚展开一点点,那扑面而来的凛冽邪气就让他下意识地往斜方侧过身子,冀望借此避其锋芒。 “这是什么?”费了一番功夫,这才将黄纸彻底铺开的姜灵看着那张没有写一个字,只有无数涂鸦在中心拼凑出诡异图案的黄纸,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 “这就是你要找的理由。”姜天就地坐上凳子,单手支颐,漠然道:“这是父皇还在世时,我们从姜行房间里的暗格找到的。至于纸上的图案,其所代表的则是异灵教的至高象征,只有当中的高层才有资格拥有这样的图案。” “怪不得我连见都没见过。”姜灵小心翼翼地将其卷成原状,轻拿轻放在一侧的木桌上,面容旋即变得尤为肃穆地看向姜天:“也就是说,姜行他,是异灵教中人?” “这样一来,相信他如此行事的理由就已经十分充分了吧?” “可究竟是什么时候…” “呵,谁知道呢?” 第五百四十一章 往极北 “明明是皇族中人,却偏要相信那什么异灵邪教,甚至连亲兄弟都敢痛下杀手。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那时候有父皇在中间加以阻拦,我早就给他杀了,哪还犯得着把他留到那个时候再杀…结果最后还要赔上父皇的命…”姜天单手攥拳,仅抬起而后坠的气力便将整张桌子砸成两段:“父皇一直都恨极了手足相残,但一辈子都狠辣果决的他,在有些时候的所作所为却又太过优柔寡断,明明可以一早解决的争端,非要等到一发不可收拾后才慢慢悠悠地拾掇…如果那个时候…” “但你还是选择了遵从啊。”姜灵看着正大发雷霆的弟弟,语气尽量平和地说道:“在父皇面前,你不一致都是这样的吗?就算父皇做错了事情,走错了路,你总会当仁不让地陪在他的左右。我们兄弟六人,其实也就只有你称得上是最理解,最合乎父皇的心意的那个人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父皇才会选你当这帝国的王的吧?。” “我还宁愿我能够早些叛逆点呢。”姜天冷言带过了姜灵以儒雅道出的慰藉,话语间满是悔恨地说道:“如果我能够在更早的时候杀了姜行,虽说六弟可能依旧不肯回头,但至少父皇就不会死了。” “然而,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帝国龙气傍身的你,真的打得过武学天赋可以说是冠绝我们六兄弟的姜行么?”姜灵端起茶杯,从容不迫地抿了一口清茶,平和的语调哪怕是在泼冷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变化。 “切,一码归一码。”显然是被触及到软肋的皇帝无言反驳姜灵所言,一阵思索过后只得是重新坐回座位,以说服力甚微的喟叹将话题作结,进而把话锋改为针锋相对的凌烈:“既然你的传承已经失败了,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留在这里混吃等死?” “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哥哥啊,之前打我一拳也就算了,说话也没必要这么恶毒吧?”姜灵颇为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将手中的茶杯缓搁在一旁,二殿下于脑海中开始琢磨起属于自个儿的未来前路。 不知不觉间站起身来的姜灵缓步腾挪至大殿正中央,眼看答案就要浮于言表之际,其神色却是陡然剧变,反手化鹰钩撤下粗袖衣袍,两指掐住丝线的边缘,旋即将其挥如长鞭,把姜天的腰肢连同椅背一起缠了个结实,随后奋然抽袖,将之向着自己拉了过来。 原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姜天这才刚一临空,眼神中旋即便亮起了恍然的色调,化若无骨游蛇般从束缚中脱离出来的皇帝侧转身形,以万般肃穆的神情面对起那个已然变得满目疮痍的半边殿堂。 且在一息前还是金碧辉煌的殿堂,现如今却只剩半栋建筑在星夜下摇摇欲坠,不久前还和它同成一体的高柱壁画,此刻却在无声无息间变化成空幻虚无的一部分,就好似遇上燎原烈火的冰雪,连氤氲升腾的机会都不曾有,便是彻彻底底地在人间湮灭。 “啊…失手了呢…”若是沿空洞的正中心向上眺望,只见有人正悬浮在距离地面两三仗高的天空之中,飘扬的衣袖偶尔点缀着因为铁链碰撞而产生的铿锵声,连带着甚至比鬼哭狼嚎还要难听百倍的嗓音,由是便在万般死寂中勾勒出其颇为渗人的伟岸身形。 “谢风雨…”姜家两兄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道,伴随着这记呼唤奔腾而来的,还有那独属于黄门的一袭蓝袍,以及分别执掌“灵魂”与“形体”的应天者,四人并成一线,虽是被迫成为了后手,但经由彼此修为与气机所构成的气魄,却是一点儿也不弱于那位独步天下之人。 “姜家的子嗣…”因为剪了利落短发这才致使其面目的沧白如雪暴露在外的谢风雨眯起灰沉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打量起那一行五人便组成帝国至高战力的队伍,“无知无能无力,你们活在世上,当真是浪费这美好人间的资源。哈…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你们姜家在之前最起码还有一个拥有大智慧的人愿意归从异灵,他叫什么来着?哦对,姜行。” “就这么着急着赶回来送死吗?你才刚刚逃走没多啊。”一面插科打诨,姜天一面抬起迎空抬起五指,顷刻成型的重压也没花多大心思,便将那前一秒还有笑傲众生之意的谢风雨给直接从天上拍了下去。 很是狼狈地坠入沙坑中的谢风雨悠悠起身,只是简单地拍了拍衣袖间染上的尘土,他便若无其事般向前大摇大摆地走去。一边走,嘴里一边发出桀桀的冷笑,叫人不寒而栗。“帝国龙气当真是很好用的宝贝啊,不过很可惜,它所能提供的支援实在太有限了,偌大的帝国,偏偏只有两个人可以调用这帝国龙气。唉,真是可惜!” “哪来的疯子?”就像是刻意要与谢风雨一较高下的王紫宸同样是分毫不让地上前一步,也不见罗裙起了怎样的涟漪,每个人的耳边便忽然响起一阵爆鸣的破空声,就好似有高炮在耳边吐出喷涌火舌一般,震得耳膜生疼。 对于并肩而立者,只有沉响一如炮弹。但对于谢风雨来说,那一阵阵巨响就不是仅鼓动耳膜那么简单了。几乎是瞬间,瘦骨嶙峋的谢风雨整半边身子就被砸了个粉碎,由内而外的气机勃发在这位异灵教教主的身上炸出了一蓬蓬浓郁至极的血雾。 可就是这样,谢风雨仍然没有死。 半边脸都已是血肉模糊的谢风雨扬起头来,本该含糊不清的语调,此时对于每个人来说,却是如雷贯耳般清晰。 “应天者,天之道。”谢风雨将垂手抹过面目全非的脸庞,以如此简单的动作诠释了何为妙手回春,顷刻恢复原貌的异灵教教主戏谑道:“假的!那些都不过是古人所谓的说辞而已,就是专门用来骗像你们这样单纯的小孩子的!” “你到底来这干什么的?”姜天已经不想听这人废话了,虽然四人当中任谁的实力都比不过谢风雨,但后者毕竟置身客场京师,其本身便自然会遭到帝国龙气的侵蚀。这独属于主场的优势早就已经确定五人将立于不败之地了;而侵蚀的时间一旦长了,就连拥有通天本领的谢风雨,也不可能逃得出这里了。 姜天不相信谢风雨不知道这件事,遂认定后者在京师内的停留时间必然很短,短到可能只需要三两句话的功夫,他便会匆匆离开。 “没什么,只是我异灵教有了新的护法,而我只是想要帮助他实现他的愿望而已。”谢风雨抬起不知何时恢复如初的右手,两手在空中接连拍了三下,就见一团朦胧至极的氤氲在两拨人的正中间突然盛大登场,自中飞旋的气流渐渐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人手持双刀,血色红眸掠闪极致杀意;一人遍体鳞伤,仅能倚靠刻地长剑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不倒。 “轩辕执礼?!”姜天只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个正落于下风的人的身份。 “轩辕执礼?好名字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那个人的名字吧?”谢风雨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膀。 “谢风雨,你到底想怎么样?!”姜天以怒目瞪向谢风雨,掌心有金色气韵霎时蓄势待发。 “可不是我想怎么样啊。”谢风雨很是无辜地向右侧方移了几步,两手各伸一指,隔空分别点在那胜负将要立判的两个人身上,表情浮夸得一如小丑般说道:“你说的那个轩辕执礼呢,杀了我这个新晋护法的爹娘,我这个新晋护法呢,就想要报仇,一命偿一命。” 谢风雨突然两手一拍,大叫道:“嚯!天经地义呀!难道不是吗?冤冤相报何时了,所以我一向都喜欢斩草除根,如果要杀一个人,最好就是把涵盖那个人在内的方圆百米全都化成齑粉。啧啧啧,这样就不会有人在之后还跑来找我麻烦了。一劳永逸,多舒服啊?” “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哪怕是向来都以平和示人的姜灵,这时却也同样抑制不住心中的厌恶,加之以寒声说道。 “追寻真理者,必然不被世俗所认同。只有这样,真理才有存在的价值。”谢风雨一本正经地说着,同时转身,隔空向那团氤氲挥手示意:“可以动手了哟。” “谢风雨你敢!”姜天的怒吼最终还是落在了空处。只见手起刀落的寒芒瞬闪,已无力再做任何反抗的轩辕执礼便瞬间人头落地。 大仇得报的雨夜屠夫紧握双刀,伫立在身首异处的尸体旁,微微扬起的额头映出如沐春雨甘露般的神采奕奕。 “啊?你刚刚说什么?”合拳掐灭灰色空间的谢风雨歪了歪脖子,冲姜天露出狰狞的笑容:“抱歉啊,我可没听到呢。” “混蛋!”推拳化掌祭出粼粼金光,又有玄气于此时自九霄轰然降世,与金光共成一体,在这传承了无数命脉的帝国之所塑出霸空龙影,呼啸时百万剑雨,杀向正一脸无所谓的谢风雨。 “预言之子,可不是你啊。”就在金光将临之际,异灵教教主终是一改现世以来的疯癫,露出了趋于常态的平稳神情。 下一秒,金焰冲天而起,燃亮了昏昏沉沉的夜空。 翌日晌午。 “我已经做好去极北之地的准备了。”在驶向旷野的马车上,心怀愧疚的姜乐冥向才刚大梦初醒的陈芒郑重其事地说道。 比任何时候都要更贴近于姜乐冥的雪儿此刻正抱着白兔,很是乖巧地坐在姜乐冥的身边。哪怕不远处就是江鸣羽另有深意的眼神,她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变阵的表现。 “所以…”经过一晚上的休整,内里情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的陈芒深呼一口气,浅叹道:“你还是放不下啊。” “对我来说,任何事情都可以当成过眼云烟,唯独这件事,是绝对不可能放下的。”姜乐冥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过,现在的我,应该会用另外一种心态去解决这件事情了,至少是一种更加积极的心态。” “极北之地所封印的,可是你师傅,剑圣敦煌专有的佩剑——念杀理之剑。你真的做好准备了?”陈芒循例问道。 “是的。”姜乐冥不假思索地颔首道。 “行吧,那我就带你去吧。” 第五百四十二章 极北之地 风雪交加的大陆将连同天日在一起的全部尽数封闭,置身于凛冽狂风之中苍茫北望,视野所及,若是撇去那些旋飞的雪花不谈,剩下的便只有一道厚实的毛毯一路在此平铺直去,为这大地烙刻下那可谓是永世不可磨灭的亘古印记。 期间偶有耸动的迹象悠悠而生,但这类万里挑一的生物动态只有当所行千里之后才有机会撞见,如非必要,已是在此挣扎求生的动物们根本就不会从它们那好不容易用体温围暖和的巢穴中离开。宁愿在洞窟内作那久远的苟延残喘,当那毫无尊严的饿死鬼,它们都不会选择将脑袋探出来。 拜这不成文但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主流的风尚所赐,能够在冰天雪地中冒尖的生物,无一不是已然适应了这种饥寒交迫的窘况,并一跃成为塔顶之辈的顶尖掠食者。一向以万物之灵自居的人类在这片大陆上虽同样拥有着一席之地,但凭借着这仅仅是靠施舍所得来的可怜地位,对于那些在狂风大雪中能够做到随时神出鬼没的大凶之兽来说,根本连塞牙缝都不太足够。 且像是白临霜之前所斩杀的白鬼猩,便是出身于这广袤无垠的千里冰封,但由于其生来的实力并不足够在这恶劣的天气中谋取一线生机,加上出生之地正好适逢边界,这才给了其生母一个将之赶出去的机会。 那一只不过是最为劣等的白鬼猩,出了极北之地后,却依旧能够凭一己之力将整个人间搅个天翻地覆,在独力杀死众多人类修行者,并成为灾厄之征后,这才被选上成为白家盛典候选人,已是万中无一的天选之子的白临霜成功斩杀。由是可见,能够长久生活在极北之地中的凶兽,其实力究竟达到了何种可怕的境界。 而实际上,若果不是因为那些大凶之兽在多数情况下的性情都十分之慵懒,且已然可以做到借以天地之灵来哺育自身,加之其往往只会关注隶属于自己的领地,对于外物不多加理睬,这才让某些人类部落得以在夹缝中提心吊胆地苟延残喘这么些年。 当然了,大凶之兽一向都只是外界对于在这荒蛮的极北之地中生存的各类野兽的统称,并不是说当中的生物全部都是些见人就杀的冷血怪物,相反,其中还有不少是天生就亲近于人类的动物存在的。也正是因为有这些生物的庇佑,人们在得以将自己的行踪遍及至极北之地。 但也仅此而已了。人们只知道极北之地中的确有自己的同胞在此居住,刻这里所存在的部族究竟有多少,却至今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出肯定的答案。外来者想要深入探访,运气差点的可能刚到这里就被冻死了,又或者是因为初来乍到的缘故,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踏足了隶属于凶兽的绝对领域,进而招来灭顶之灾,反正各类死法总能千奇百怪,由是便渐为这极北之地蒙上了独属于血光的残酷色彩。 至于内里居住的人们,他们生来便会被灌输一种绝对的观念——那给予他们庇护,好让其得以生活在丰满羽翼之下的凶兽即是“神”的代名词,而他们也必须依仗“神”的旨意行事,绝对不能忤逆“神”,才能在这恶劣的环境中将部族延续下去。所以,居住在极北之地的人,基本不会与外界做主动的联系。 偶尔会有零星一两个天生好动,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的探险家降生于世,但这一类人就跟外界的那类人差不多,很有可能前脚刚一踏出部族大门,下一秒就已死无全尸。 外界之人难以企及,内里之人拒绝主动。由是便为这极北之地筑建了几乎是纯天然的屏障,使其一举成为了世上独一无二的,能够完全贯彻与世隔绝的圣雪之地。 极北之地并非孤岛,而是一座恰好与戈壁相接的平川之地,但由于其位处实在过于偏僻,想要到达这里,绝非是一般人在为之命名时所说的那样只要一路向北走便可找到这万里冰川那样简单,往往都需要用古旧地图的指引,并配合一定实力以致允许来人得以与天地做出共感才能找到正确的道路。 等到一向在黄沙漫天中肆意驰骋的骆驼眼中闪烁恐惧,甚至于一改往日的平和,要不惜一切代价地转身奔离时,衣着黄袍,恰好与漫天沙尘融为一体的陈芒知道,那专属于刺骨寒风的千利冰川就要到了。 陈芒自双峰骆驼的驼峰上轻然跃下,不再企图引牵套在骆驼嘴里的辔头,任由其匆匆忙忙地向后跑去,紧接着返身拎起那个全身上下裹得跟粽子一样,正在一旁的大石上呼呼大睡的姜乐冥,将其一把丢在松软的黄沙上,与当年在行天大陆时,将其抛入药泉时的动作如出一辙。 “嗯嗯嗯额?”既然做了悠久长梦,那必然只能是浅浅睡眠的姜乐冥在吃了满嘴泥沙后,又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从泥坑里站了起来,可还没等其将眼眉之前的黄沙朦胧尽数驱除,一阵透骨的寒意却在陡然间自两股回旋而上,一下子便将这位下定决心的六殿下冻得不清。 等到他可算是找回了对于世界的清晰感知后,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各式厚实着装此时却都已不见影踪,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极为单薄的白衣大褂,肚前还有一个极为显眼的灰色补丁。 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在一团的姜乐冥蓦然回首,只见陈芒正一手抓着那堆原属于自己的厚实衣物,一手向叼起初生的猫儿一样拎着雪儿的后颈衣衫,将其高举过顶,颇为合作的后者没有一点反抗,四肢正顺应重力而自然悬垂着。 “向前再走百米便是界限,既然你说你已经做好了准备,那我就必须得按照剑圣大人留下的交代去执行这一切。”陈芒将那些用御寒材料制作的衣服一层层套在了雪儿的身上,每穿一件,陈芒便会屈指弹出一点晶莹,用以覆盖雪儿的全身,将那些显得有些宽大的衣服强行锁在银发公主的身上。 “按照约定,你不能携带除忆寒之外任何其他的身外物进入极北之地,待到寻见念杀理之剑并成功使之出鞘后,第一段修行结束。而这第二段考验,则要求你在走出极北之地前,必须要用念杀理之剑杀死九大凶兽中的任意一个。”陈芒一边郑重说道,一边忙活着将雪儿裹成另外一个在世的“小粽子”。 “师傅有说失败了会怎么样么?”可算是把嘴里的沙子吐干净了的姜乐冥只是这么随口一问,却遭来了陈芒一记幽怨的眼神责备,那如长剑般凌烈的目光仅在瞬间便贯穿了姜乐冥的心房,吓得他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从你进入极北之地开始,雪儿就会跟在你身边。”陈芒将自个儿亲自制成的“小胖子”放到姜乐冥的身边,半蹲下的身形只轻抚着那银光熠熠的瀑布长发:“至于这代表了什么,我相信不用我多说,你自己也已经明白了吧?”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姜乐冥喟叹一声,少年愈发犀利的双眸应顺着侧脸的动作而望向那位银发公主,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这样啊,那我明白了。” “欸,对了…” “抱歉。”陈芒就像是未卜先知一般摇了摇头,缓声道:“关于那九大凶兽,其实我也一概不知。” “合着就是要我自个儿摸索的意思了。师傅啊,元宵节都过了这么久了,我已经不想再猜谜了呀。”姜乐冥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右手掌心绽放银光白莲,令那已然将存在融入经脉的忆寒顷之形现于掌握。 一刹狂涌的剑气助力姜乐冥逼出了渗入体内的丝丝凉意,可还没等少年将蜷缩的身子全数舒展开来,迎面飞来的一记手刀便令其反应神速地屈膝蹲了下来。 “哇!陈芒叔,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能偷袭呢?”姜乐冥堪堪避过那将要砸在脑门上的手刀,当即便站起身来想要与黄袍理论三分,可已是锐意要将剑圣遗愿最后一次贯彻到底的陈芒哪里还会跟他多废话,于是下一秒,姜乐冥就亲眼见证了千手的轰然降世…… 等到姜乐冥的意识伴随着周身的酸疼而尽数回归之时,出现在姜乐冥眼前的,便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放眼望去,隶属于荒漠的枯黄已然不见影踪,每片飘零的雪花都如手掌一般大,拂在身上,激起一如火红烙铁贴上肌肤般的刺痛。 “好冷…”姜乐冥瑟缩着身子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除了半条裤衩之外,便是身无寸缕,已被冻得通红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对外散发着以疼痛作为手段的抗议。 “唔…生不起来…”一身厚实的装备让不远处蹲在一堆柴火面前发愁的女生看起来像是个活脱脱的异类,可那一头靓丽的银发在雪帘之中却又显得格外柔美。 姜乐冥想要屈身逼出体内的凉意,奈何飞雪无情,任他如何逼退体内的透凉感,那种寒彻心扉的感觉却仍是挥之不去。迫不得已,姜乐冥只得招出忆寒,分三分神汇成匕刃刀光,使之一如行星般环绕在自己的周围,用凛冽罡气编织出弧光,尽除内部瑟瑟寒风后,便闷头钻了进去。 “雪儿姐…”还是有些意犹未尽的姜乐冥踢踏着脚步,晃晃悠悠地来到正在一堆干柴前暗自发着牢骚的少女身边。“你在干什么呢?” “你醒了啊?”雪儿闻声转过头来,只是轻轻地瞥了眼一丝不挂的姜乐冥,便又慢慢转了回去,强装镇定地说道:“啊啊,我想着你待会应该会冷,这不,我就捡了点柴火回来,可怎么也生不起来。” “你看这冰天雪地又荒郊野岭的,风还这么大,要是真能生起来啊,那就有鬼咯。”姜乐冥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奈何只是话音刚落,一阵热风便立刻迎面吹来,刮走了叫人瑟瑟发抖的寒风不说,居然还真的令那堆叠起来的干柴开始熊熊燃烧了。 “外来的人类…”古老而悠远的声音蓦然响起,自中回旋着叫人无法挪步的极致威压:“你们胆敢来到我的地盘?!” 在那停滞的雪花浓雾中,一颗硕大的头颅陡然浮现。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下马威 凶光冲天,一霎的烈火沙尘纵使融化了雪白的袈裟,却没能驱散那因寒冷刺骨而烙下的剧烈疼痛。相反,因为覆盖在身上的雨雪飞速化水蒸发,仅仅只停留在瞬间的蒸发更在姜乐冥的身上激起宛若烈火焚身般的灼痛,一时间,竟是连忆寒匕刃的锋芒都奈何不了那处于炽热炼狱中的凶兽。 哪怕体肤已然变得跟煮熟了的虾子一般通红,可姜乐冥却依旧咬牙切齿地挺直了属于自己的不屈腰杆,只要深刻进骨子里的悠久执念不散,他定当不动如山。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比起姜乐冥在这边的的咬牙硬撑,离他仅咫尺的雪儿却跟个没事人一样。银发的公主好似天生就被这一方天地隔绝在外了一般,任由当中如何火光四起,都没有一点火星会蔓延到她的身上。如此说来,好似雪儿从一开始进入这极北之地以来,那满天飘零的雪花就仿佛已经无视了她的存在,当姜乐冥的两肩都已堆起厚实的雪层时,雪儿却依旧维持着来时的朴素模样,身上纤尘未染,连一丁点绒雪都不曾有。 “人类。”只在层雾中显露出半点庐山真面的凶兽向前拱了拱脑袋,可就算是这样,它那容貌的轮廓却依旧不甚清晰,好似涡旋般的光晕一刻不停地流转在它的脸上,以此成就了那副给人一种若即若离之感的深渊面具。 “为何至此?”不可名状的扭曲拥有具备形体的双唇,可每一次说话,它的唇瓣都不见有任何起伏。 “我纯粹只是路过…”浑身上下都对外散发出炽热蒸汽的姜乐冥咬紧牙关,愣是一字一顿地将那句回答给抛了出来。“没有任何恶意,也并非是主动要闯入你的领域的,只是不小心而已。” “你难道不知道…”雄踞一方的半边脑袋自额心送下一律垂丝,低喃的语调偏要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似乎是要稍作思量的凶兽将硕大的头颅徐徐前递,黄烟与高温随之一并消弥,令一只如有墨染的单眸悠然降世。“也对,外来者,从来都不曾知晓这极北之地的规矩。” 感受着压力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迅速缩减,好不容易才盼来一身轻的姜乐冥连忙从一旁地上捧起一团白雪掩盖在几乎快要着火一般的前臂上,希冀着借此来抚平那灼热的温度。 “那是不是可以绕我一命呢?”多番尝试无果后,姜乐冥只得昂首望向那只足有四人高的单眸,试探性地说道:“毕竟我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嘛,而且我又瘦,吃了还不一定能够塞牙缝了,所以您大人有大量,要不就饶我在这自生自灭吧?” “你倒是有点意思。”仅将单眸凑到姜乐冥跟前的无名凶兽发出如雷鸣般的冷笑:“不过只可惜,这世界上,还是有那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说法的。” “没得商量?”姜乐冥用舌头扫过隐隐发颤的牙关,明面上依旧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暗地里却是早就已经打起了隶属于自己的如意算盘。到这最后传承的极北之地,要是一开始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那他哪里还会有脸面去见自己在九泉之下的师傅呢? “呼——”凶兽没有多加言语,只是瞳孔中骤亮光晕,紧接着,一阵不冷不热的狂风便当即呼啸而过,其中那一如春风般的温煦届时却偏要复刻隶属隆冬般的凌烈行径,由是才为姜乐冥奉上了一番颇为惊奇的感受。 当逼着姜乐冥不得不将双眸回缩至袖后,以避其锋芒的惊异狂风匆匆掠过,形现在其眼帘前的,便是一幅叫人毛骨悚然的残酷景象。 在那自黄烟中浮现的平地上,此刻正横七竖八地躺卧着无数具尸体。 当中有的早就已经化成了森森白骨,上下颌骨如出一辙地展现出大开的形态,好似生前曾遭逢了足可震撼心灵的恐惧;有的则变成了皮包瘦骨,水分全无的干尸,席卷一身的死灰色伴随着层层堆叠的褶皱一起尽显触目惊心;还有一些是极其“新鲜”的死者,他们的身上都无一例外地点缀着宛若被血盆大口撕咬过的痕迹,单从那横贯一身的血窟中作简单推断,那造成这种伤口的牙齿,其直径或有成年男子将两手并在一起般大小。 被冻死的,被烧死的,被生吞活剥的,因流血致死的,根本数不清的尸体在大陆上连成一片一望无际的“海洋”。这是由那万里冰封的厚雪所遮掩下来的无数罪行。 “…”蓦然出世的情景实在过于骇人,以至于姜乐冥在一时间甚至都兴不起半点反抗的念想,上下起伏的喉结衬托着其面颊上那忐忑不已的神光。一阵恍惚过后,姜乐冥这才勉强收敛了心目中的诧异,万分艰难地拖动如灌了铅一般的双腿,竭尽所能地将雪儿率先护在身后。 “像你们这样的外来人,我每隔三天,都要杀十来二十个。”那颗大眼睛发出低沉的吼叫。“极北之地位于戈壁深处,游离在世界边缘,一般的人类根本不应该来到这里。所以,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的,一定都会有所企图。而我的使命,就是杀了人间这些心存侥幸的家伙。” “我正是因为看你有别与那些可怜人,既没有冻死在那霜雪之间,火焰也没能在第一时间烫死你,才会露面与你说上几句话而已。”大眼睛的瞳孔有寒光一闪。“但这不会代表任何事,包括仁慈。所以,无论怎么样,你都必须死。” “呼…”姜乐冥挪动颤抖着的单臂,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将疼痛不已的五指愤然朝内锁紧,令那一柄罡气凛冽的短剑绽放出极致的光晕。“想要杀我?那就来试试啊。” “狂妄。”仿佛就是天意所归的巨眼冷哼道,仅在下一瞬,四周围的空气就好似被抽空了一般。甚至无需凶兽亲自动手,仅是那一刹冲入脑海的窒息感便让已然是动了死志的姜乐冥立刻没了还手的余地,且在忆寒斜坠向地的那一秒,姜乐冥的脸颊随之变得青一片,紫一片。 “外来的人类,只能成为我的养分,而绝不能进入极北之地。”脸色急转直下的姜乐冥在瞳孔放大并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所听到的,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唉。”清冷叹息如破空而来的一记长箭,初初落定之际,就已让那成为蜡黄色的天空裂出如同琉璃将碎未碎时的粉状质感。仅是眨眼间,双方的立场已然发生了改变。 前一秒还是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那一只巨大眼睛,后一秒就好像在鬼神面前撞了满怀一样,如墨云般的深邃眼瞳更是在一息间对外散发出胆寒之色。 且看那本该因窒息而死的少年这时却如有神助,就算脸色都已如雪花般苍白,就算双眸紧闭不开,但这些限制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那慢条斯理的抬臂动作。 少年距离巨眼本还有一定的距离。而隔开两者的,除却空气外,就应该没有别的什么了才对,可少年却还是将五指化作鹰钩,就好像在冥冥中看准了什么东西一样,掠出的五指愤然抓向自己的脖前。 “不要!”这时,哪怕是一声哀嚎及时瞬起,却也没能制止住少年凌烈的手起刀落。 “砰——”巨响横空炸起,此时此刻,凡肉眼所及,便是尽数化作一块块碎片,自四面八方逐渐向下脱落。 置身于崩坏中心的少年终是再度睁开了自己的眼眸,当中闪烁的,正是那蓝红双色的奇异光晕。 在大眼如见鬼神般的骇然注视下,嘴角似笑而非的少年不紧不慢地俯身拾起了跌落一旁的短匕:“不过是一只最普通的噩梦螨而已,就把你弄成这个样子,这要是真被你遇上了凶兽,可怎么办啊?” “怎么会是你…”被称作噩梦螨的大眼那里传来一阵颇为人性化的吞咽唾沫的声音。“这不可能…” “可能真的只是陈芒做得有点太过了吧,毕竟噩梦螨一般来说,是很难侵入到修为高深之人的脑海中的。”少年用匕首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掌心。“行了,这就当是你到此来的见面礼了,以后,可得小心一点啊。” 话音刚落,却见寒芒瞬闪,于天地间划出笔挺而银光熠熠的一线…… “噗——”躺在毛毯上的姜乐冥仰天喷出一口鲜血,飞扬的血花中,似乎还间有某种奇特的生物。 那是一颗……眼球?被切成两半的眼球。 “姜乐冥!”一直都陪在少年身边的雪儿闻声便是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双手环抱着少年仍显虚弱的脑袋,将其小心翼翼地托起。 好似做了场大梦的姜乐冥缓缓睁开双眼,率先映入眼帘的,当是雪儿那张含泪的俏脸。 “啊…”忽然间,一堆柴薪落地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听声追溯过去,只见一位大概四十来岁的男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几乎算得上是“死而复生”的少年。“奇迹…奇迹啊…” “被噩梦螨侵入体内的你…居然…居然…”裹着厚实皮草的男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语才好,一阵不知所以的手舞足蹈过后,他连忙拨开身后的门帘,向部族中心满心雀跃地大步走去。 “我这是…在哪里…”姜乐冥强忍住体内那头疼欲裂的感觉,挣扎着坐起身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道。 “你现在在极北之地的一个部族里。正是刚刚那个叔叔在雪地里面找到了我们,才把我们带回这里来的。”雪儿轻声回答道。 “部族?”姜乐冥皱了皱眉头,在他的脑海中,似乎不存在有关的记忆。 “等你完全恢复了之后,我再跟你慢慢说。”雪儿一边将纤细的右手贴在姜乐冥终于不再那么滚烫的额头,一边温柔地说道:“你现在还是在休息会吧。” “哦…”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姜乐冥只得乖乖听命,重新回到了毛毯的怀抱。 第五百四十四章 “神”临 但当门帘轻启,一片立足于暴雪中的部落旋即映入眼帘。恶劣的天气并未影响到这里分外活跃的人事活动,每个立足于长街上的人们都裹着厚厚的皮草,长靴在厚实的雪地中拖出绵长的痕迹。乍眼望去,只见于此居住的人们,不论男女,在他们的额前都会有一点向外凸的装饰。定睛一看,这才发觉那原来是一颗呈菱形状的昏暗宝石。宝石表面黯淡无光,整个就好像是嵌在脑门上一样,皮肤的褶皱围绕在宝石边缘,一如众星捧月般,将宝石托上最为引人注目的高点。 身上不知不觉也同样裹上了与本地居民如出一辙的皮草的姜乐冥有些茫然地站在风雪中,看着那个除却风雪之外,热闹不比都市差得了多少的部落,一时间嘴巴微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且当姜乐冥尚在发愣时,刚才还是先走一步的中年人此刻也陪着另外一位老人去而复返了。 听着那长棍刺入雪层后所荡起的声响,在雪儿的陪同下,姜乐冥缓缓向左调转身形,蓦然的回首将那位身形清癯的老人收入了自己的眼底。那只有在中年男子的搀扶下才能勉强行走的老人右手搀扶着一杆拐杖,拐杖的下半边很是笔挺,等到了上半身的握柄的时候,却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翻折涡旋。棕色的拐杖七拐八弯地转了好几个圈,等到铸成一颗球体之后,这才令那栩栩如生的蛇头在最后登场。 若是看的再仔细些,不难发现这位老人其实并不是用右手握着拐杖以支撑自己勉强行走的,老人的右手就好像是被那球形锁在了拐杖里面一样,与之融为一体,齐上又齐下,就好似一体同生般默契。 “大长老,就是他了。”在那老人的面前,中年人的表现只能用如履薄冰去形容,不光是说话时要拱手作揖,就连鞠躬的动作,也要一并郑重其事,绝不能有半点含糊。 “呜咖————”老人似乎并不会说话,张嘴说出来的咿咿呀呀经过风雪的杜撰之后,飘到姜乐冥与雪儿耳畔中的,就只有这么两个不明所以的字词。 少年与少女相继对视一眼,待到交换了彼此眼眸中的不解之后,又齐齐转向那名说完一句话后就一直咳嗽不停的老人,正想要开口询问是否有恙的雪儿届时倒是被那中年大叔给抢了风头,后者一边握住老人满布皱褶的右手,一边扬声说道:“小孩儿!我们大长老问你,刚才可有做什么梦?” 自打进入极北之地以来,雪儿就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状态,所以,言下所指必然就只能是才刚刚从床褥毛毯上爬起来的姜乐冥了。 “梦?”姜乐冥眨了眨眼,微微垂下的眼帘带起眉锁的浅蹙,若即若离的记忆碎片开始在脑海中浮现,彼此缠绵着拼凑,渐渐勾勒出一道黄沙漫天的情景。正当姜乐冥打算将此如实奉告之时,其心田之中却是突然闪现一道自天外飞来的凌烈,不由分说地劈碎了那个才刚刚成型的记忆。 “不要说。”强烈的情绪波动在姜乐冥的脑海中汇成一股威严的告诫,仅一瞬的功夫便让姜乐冥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顷刻间就如同痴呆了一样,过了好半晌才在雪儿的轻声呼唤下堪堪回过神来。 “没有,我没做什么梦。”一刹的思绪放空让姜乐冥甚至忘却了“本我”的存在,只是下意识地听信了那情绪波动中的告诫,旋即将答案脱口而出道。 那被尊为大长老的老人不论是须发抑或是脸色都一如霜雪,如果没有身上披着淡棕色的皮草,光是一个人呆呆地伫立在漫天雪雨之中,估计旁人很难发现得了他的踪迹。 “呐吧呐唔——”这一次,大长老看向一旁的中年男子,脸色肃穆地说道。 “以夸呐唔。”中年人以同样不明所以的古语回答道,旋即大步向前,朝着姜乐冥与雪儿所在疾驰而来。 尽管颅内的空洞感尚未全数消除,但本能反应犹在的姜乐冥眼见中年男子来势汹汹,便是同样无所畏惧地上前一步,将原是与自己并肩而立的雪儿护到自己的身后。 眼看双方就要撞落一处了,在那尚且还说不清究竟会是大打出手,还是擦肩而过的千钧一发,一阵清脆的响声骤然降世,紧接着,那颗缀在中年男子额心的宝石应声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神临!”没过多久,部落的各个角落都响起了这样的呼唤。不论前一秒是在家里也好,还是在街道上也罢,凡是居住在这个部落中的人们都出现在了那条封雪的大街上。 他们跪在雪地之中,不论男女老幼,都在一刹那脱去了身上用来御寒的厚实皮草,将各自的白皙肌肤尽数暴露在飞雪之下。 部落中的人们身无寸缕地跪在雪地之中,两手掌心向天,轻放至大腿两侧,将额头微微昂起,之前还是黯淡无光的宝石,在这一刻却汇成了足以比肩银河的流光溢彩。 就跟姜乐冥此前做的那场大梦几乎一模一样,刚刚还在呼啸的大雪,此刻却是戛然而止,升腾的寒雾倏地一声就已不见影踪。 不过,比起那瞬息塑造黄沙漫天的奇景不同,此时此刻,那宛若丝带般的流光溢彩,只是令大雪初歇而已,并没有再带来什么堪称天翻地覆的变化。 姜乐冥与雪儿目睹着这一奇观的发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他们,注意很快就又被那新生的一幕给吸引走了。 只见在部族长街的最末端,一道纤小的龙卷翩然而起,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为这世间带来一道身材极为出众且高挑的女子,她的颈间绕着雪白的貂皮围脖,如天使羽翼般圣洁的脚丫轻点在厚实的雪层上,竟没有引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塌陷。就像是凌波溅起微步一样,步履轻盈地来到了这座奉其为“神”的部落。 “呵呵。”披着银白散发的女子拥着足以魅惑众生的盛世容颜,一点悬在眼角的泪痣更令柔媚丛生,加之其可谓是暴露至极的着装,似乎只要是随随便便的举手投足,就能勾走无数人的魂魄。 “呀呀,且容妾身想一想,看看妾身今天想要些什么呢?”女子用两指轻抚着自己的粉红唇瓣,看着那一众可以说是任其挑选的男男女女,很是喜悦地抖了抖身子,仅仅是只在外裹了一层浅浅布料的胸脯旋即泛起堪称是“灾难”的波涛汹涌。 一边想一边向前走的女子很快就来到了最近的男子跟前,看着那个以满面陶醉注视着自己的男子,她浅笑着轻轻抬脚,待到裙摆都难掩大腿光芒之时,又一脚踩在那男子的脑袋上,将其直接踏了个对折。 骨头的破碎声响在姜乐冥的耳畔,换来其瞳孔的猛然收缩。 “有了,就给妾身一对八岁的双胞胎男女吧,今天的妾身,难得想要主动一些呢。”女子一面抬起自己沐浴在滚淌鲜血中的右脚,一面用单手环抱住自己的酥胸,咯咯笑道:“就让妾身先好好地疼爱一下那对小小鸳鸯,然后再把他们吃掉吧~” 女子等了很久,却不见周围有任何动静,眉宇间终是闪过一抹不耐烦的神色,只见其随手抓起一个跪在一旁的女生,宛若蛇信子般修长的舌头从嘴里伸出,舔过那被选中的女子的全身。 美其名曰为“宠幸”的舔舐结束之后,那无辜的部落女子就当着众人的面化成了一滩血水。 “卡纳…”唯一一个能够在银河中维持本我意识的大长老强撑着重压,显得无比艰难地扬声说道。 “什么?没有?”女子舔着自己尚有血液残存的手掌,菱形的竖眸闪过一抹肃杀的阴冷:“你们能够在这里存活,靠得可是妾身欸。如果你们连妾身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的话,那妾身又为什么要分神保护你们呢?” 话音刚落,且看那女子玉手作轻拨古筝的动作,屈指这么一弹,一道无形的烈光便轰然杀出,直冲那位大长老的脖子飞去,似要当众上演一出隔空取首级。 然而,这一次,女子竟破天荒地没能称心如意。 犹如铁锤般直上直下的拳头不偏不倚地砸在那对常人来说根本看不见的烈光中心,将其凌空敲个粉碎。 “什么人呐你是?”部落中第一个有胆量忤逆“神”的,正是那来自于戈壁外滩的姜乐冥。此刻,单手握住忆寒匕首的剑圣高徒,正目不斜视地与那女子隔空对峙着。“这才刚一出来就杀人?” “呀…你的额头没有玉石呢…”一刹惊讶过后,女子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她微微撅起红唇,轻声道:“是外来的人嘛?怪不得呀,居然敢这么样忤逆妾身,哼,算啦,看在你应该会很好吃的份上,妾身也就不计较啦。要不,你就跟妾身走吧?这样,妾身或许还会饶了他们一命哟。” “哈?”姜乐冥轻挑眉头,那女子在自己面前做作的搔首弄姿就已经把自己弄得很恶心了,现在又要说这么些话… 忍着令人作呕的反胃感,姜乐冥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冷笑道:“你脑子没毛病吧?” “外来人真是粗鲁!”女子很小家子气地跺了跺脚,两手乍看是随便的一拨,却让漫天下起流光星雨,径直地杀向那个不知名的外来者。 “铿铿铿铿——”又是一连串清脆的破碎声。 身上没有一处损伤的姜乐冥依旧傲然挺立,淡漠的眼眸充斥着不屑的神采:“粗鲁?呵,总比草菅人命好吧?” “草菅人命?”就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女子突然放声大笑,直至清泪自面颊划下,她这才收敛了些,平步来回,又意犹未尽地嬉笑道:“还真是外来人的想法呀~天真,真是好天真呀!你难道不知道,在这极北之地,人就是最卑贱的动物嘛?他们能活着,靠得,不一直都是像妾身一样的施舍嘛?” “哦。”姜乐冥很是敷衍地哼道。 “…哦?!” “你长得很恶心,很倒我胃口,所以赶紧滚。不然,我帮你滚。” “长得恶心?!”女子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一霎的暴怒激起漫天辉光,仅在水钟漏下一滴清水的须臾,足以在地表上实现湮灭之能的狂波便剿向了尚未有所动作的姜乐冥。 第五百四十五章 “神”陨与规矩 当是时,在白皑皑的雪层上演的刀光剑影中的细节没有人能够看得清。在席卷全场的荧光长河中唯一能够勉强保持自我意识从而伫立的大长老侧耳聆听着宛若雷鸣轰鼓般此起彼伏的巨响,神色尤为呆滞地仰望着那些快到让人目不暇接的残影,心中当即升腾起对于自己早先还想让人对那外来者出手的想法的惭愧之情。 比起场内那要么就是置身于刀光剑影,要么就是跪坐在雪层中对苍天尽显恭敬的两批人,同样作为外来者的银发公主则显得更像个异类,她既没有对那投身战场的姜乐冥表露出任何担忧之情,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呆呆地端详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幕幕震撼人心。似乎就像是小孩子心性未去的雪儿,届时只身一人地在长街上往返来回,拾起那些被部族居民丢到一旁的皮草,又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来到身无寸缕的居民身边,将暖和的皮草盖在了那些已是冻得发抖的人身上。 哪怕在到此之前,他们素未谋面。可雪儿依旧愿意帮着他们穿衣服,用来抵御那极寒之地中的刺骨冰冷。 怎奈单人有心,旁人无意,就算雪儿再怎么想要为那收留了自己与姜乐冥的居民献上属于自己的绵薄之力,那些额间宝石高亮的居民却仍是连一点好脸色都不会给予这个外地来的银发少女,刚刚穿上的皮草要么就是在雪儿一转身的功夫就又给抛到九霄云外去,要么就是干脆连配合都不愿意配合,等到雪儿来到近前,刚要抬起手臂时,他们便会抖动肩膀,甩开属于雪儿的好意,照常面带谦卑地仰望苍天,用额心的光晕汇成那一条蜿蜒在霜雪之内的绿色星河。 好心却被当成驴肝肺,在接连吃了几次瘪之后,雪儿倒也算终于认清了时下的情况。她再没有尝试着去为那些赤身裸体的村民着衫,只是默默将皮草放在他们的脚边,便匆匆回到了起点的位置,盘腿坐在蓬松的霜雪之中,目不斜视地仰望苍天,并不与苍雪共享一色的银发在寒冷的天地中愈发熠熠生辉。 大长老几乎是目睹了雪儿的全部举措,老人的眉眼之中难得地闪现出一抹淡淡的柔和。终将雪儿作仔细打量的大长老发现,这么个小娃娃,生得却是非常漂亮。 她的美丽不与那施恩要挟,不时会向部落提出无理要求的所谓“神”一样,前者的美丽是质朴的,是纯粹的,就如同春日茂盛花海中最为亮丽的那一朵杜鹃花,冬日里最为芳香四溢的那一朵梅花,是一个季节最具代表性的美,是一个世界最为养眼的美;而后者的妖娆妩媚,却是建基于狂放与冷酷无情之上,以叫人无所抵挡的强横威压,迫使所有人都要承认隶属于她的“美”。 当过分自卑者阴差阳错地拥有了强大的实力,在这唯有冷冽千古永存的极寒之地中,他们最有可能做的事,就只剩下用这样的实力去胁迫他人,让他人必须认同自己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身为外来者的姜乐冥在明言其长得特别恶心之后,那个原形是极寒之地里位处低阶的雪花蟒的女子会勃然大怒。 “给我死吧!”渐渐显出蛇尾原形的女子挥出自己那五指已是皆如倒钩的右手,照着姜乐冥的脸横拉过去。此番凛冽为后者以一记空刹给强行躲了过去,一霎的落空为女子带来了避无可避的僵直,且当后者要回息转身之际,一柄裹挟着势不可挡的锋芒的匕首就已直刺其肋下。 再没法做任何抵挡的女子只能用肉身硬生生地抗下这一刀的峥嵘毕露,虽是一寸短一寸险,但忆寒的锋利程度,却是一般兵器远远不了的。乍看下,姜乐冥在前递匕刃的过程中似乎没有用什么劲,可那柄匕首却像是一把斩向雪层的火刀一般,轻而易举地在那女子的身上划出皮开肉绽,半透明状的血液更是在一息间便从伤口之中飞溅而出。 冰冰凉凉的温度淌了姜乐冥一脸。 一招得手就已是满足的他并没有强求趁胜追击,反而是抬脚踢向那女子的头颅,逼得她必须要用双手作此抵挡,而恰好是算准这一点的姜乐冥顺势而为,单脚转踢为蹬,借着女子上扬的双臂向后转了个完美的空翻,身姿轻盈地落回属于白色温柔的簇拥。 “妾身…妾身的身体…”女子慌慌张张地扬起手臂,很是紧张地打量起自己胸下的伤口,眼睁睁地看着那可谓是精华的血液就这样虚耗在雪地之中,化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结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的女子索性不再藏掖自己的本态,隐藏在单薄衣裙下的双脚合二为一,顷刻化作一尾巨大的长鞭,雄踞于雪雾人间。 “你必须死!”不再于口腔内藏着掖着的蛇信子干脆连同着锋锐的尖牙利齿一并裸露了出来,呈菱形的竖眸充斥着熊熊燃烧的怒火,本不该归于蛇形的两臂十指,此刻则化作共十把彼此利芒不相上下的短刃,于交错中磨出火花四溅。 “欸!你是那九大凶兽之一么?”眼看周遭氛围已是冲着剑拔弩张的方向飞腾而去了,正身处漩涡之中的姜乐冥却是冷不提防地开口问道。 “啊?”就要大开杀戒的雪花蟒被这突然的问句给硬生生地打断了前扑的劲头,下意识的有问必答让她摇了摇头,缓声否认道:“不是啊。” “不是凶兽?那你凭什么能杀得了我?”姜乐冥呵呵一笑,随手抛掉了攥握在掌心中的匕刃,失去主人掌控,反倒让自身灵性更甚的忆寒于顷刻间乘着雪花一并飞扬,于半空中围绕着姜乐冥的身体幻化出一圈又一圈的利刃弧光。 “你小子……真的很狂啊!”巨大的蛇尾轰然砸向大地,震出一刹的地动山摇,借由嗡鸣所带来的冲力,半边人形半边蛇身的雪花蟒毅然决然地冲向了那个索性连兵器都可以置之不理的姜乐冥。 庞大的威压眼看就要尽数临身,在此基础上显得尤为平静的姜乐冥,脑海中却只闪过了某位独臂之人的身影。当是时,那仗剑行于桃花林间的潇洒之影,只是轻轻地转动腕间,嘴角似振振有词地念叨了一句,下一秒,不远处的那道流水瀑布便被拦腰截断。 此时此刻,将自身的一切全部托给自我神识做自由掌控的姜乐冥缓缓闭上双眼,彻底放空的思绪让他情不自禁地模仿起那个林中人的一举一动,取得八分形似六分神似的动作顷刻便已带动起忆寒的高速旋转。 且在此时,那雪花蟒已然来到近前位置。其与生俱来的硕大手掌允许了雪花蟒将两手开到几乎是耸人听闻的地步,届时化刃的十指有赖这得天独厚的优势,甚至可以做到在同一时间瞄向姜乐冥的心脏,额心,眼窝以及丹田,这要是真被她捅了个通透,雪花蟒再需要向左右稍微那么一发力,便能把姜乐冥当场撕成鲜血喷涌的两半。 “流光定破。”然而,眼看一切就要在绿茵星芒的注视下尘埃落定之际,一声齐响在众人耳畔的清悦却让场内立刻为之一滞。 随之而来的寂寥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待到酷似剑刃收鞘般的声音再起之际,那些双目无神又身无寸缕地跪在地上的村民们亦是逐渐在茫茫人世中找回了属于他们的意识。 铿锵的破碎声接连从他们每一个人的头顶响起,在不经意间地默默举手,让他们从自己的额间抹下了那一团熟悉的晶莹碎渣。 “神…” 不知是谁率先呜咽着出声,以至于唤醒了众人尚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迷糊意识,加之那一声落地的震响,所有人的视线便因此不约而同地投放在了那个腰杆挺拔如松,屹立不倒的少年身上。 且在那少年的面前,一条被开成两半的尸体正保持着死不瞑目的状态,原先那前端便有分叉的蛇信子,这回儿真是被一分为二,成为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不同个体了。 姜乐冥起手召回灭杀了雪花蟒的忆寒匕首,擦去一脸透明又腥涩的血液,徐徐转身,看着那一众正对现状感到不知所措的部落村民,还不知所谓地浅浅一笑。 姜乐冥那在村民眼中根本与挑衅无异的笑容如巨石落水,很快便激起了似涟漪般迅速扩散开来的民愤。 “混蛋!你干了什么啊!” 比这还要更为难听的辱骂声在人群中炸开了锅。姜乐冥甚至还不知道见义勇为的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就被愤怒至极的人们用唾沫给淹过了头顶。 “你胆敢杀了我们的神…混蛋!”起先还在那雪花蟒面前唯唯诺诺的村民,这回儿却不知道从哪里捡起了早就被他们丢到九霄云外的胆子,不论男女,皆不畏生死地跑到姜乐冥面前,在他的耳边指手画脚。 “啊?”对于这一切感到不知所谓的姜乐冥正发愁,当头盖下来的一拳便直接给少年打了个晕头转向。 有人成为了首创潮流的先驱者,自然所有人都一并跟随,部落的居民也顾不上自己是否没穿衣服,又寒冷与否,涌上来对着姜乐冥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喂!喂喂!”突然的变故也让雪儿吓了一跳,她连忙冲上前去想要帮助姜乐冥解围,没曾想民众的怒火竟延烧得如此迅速,很快便也波及到了同属外来者的雪儿身上。 翻身的一巴掌打得那叫一个清脆。这一掌,直接在雪儿的脸上烙下了火红的纹路。 “妖女!你们这些妖孽!来到我们的部落就是为我们带来灾厄吗?!”一拨人转过头来对雪儿一阵破口大骂,期间同样不乏如雨落般的击打。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姜乐冥纵使仍然心存困惑,但一时间也同样怒火中烧,原本都已经被打趴在地的少年愤然站起,猛然爆发的气浪仅消一刹便将那些蜂拥而至的村民全都掀翻在地。 少年一把抓住那个打了雪儿一巴掌的妇女的脖子,将其不费吹灰之力地高举过顶,血红双眼瞪视着她,极力压抑心中怒意地沉声道:“跟她道歉……” “我呸…”被抑住脖颈的妇女尽管面色急转直下,但却仍是铁骨铮铮地向姜乐冥啐出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那…谁会向我们道歉啊……” “你杀了我们的‘神’…那么……在这个极北之地,失去了依仗的我们……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我是救了你们啊。”姜乐冥压着声线低喃道。 “是你亲手杀了我们!”民众的大吼大叫再度掀起狂涛,只不过这一次的痛骂,还一并伴随着许多人的暗自啜泣。 第五百四十六章 无辜 群众的怒吼把原是一腔热血才到此见义勇为的姜乐冥彻彻底底地打入了罪人的行列,红了眼的民众至此却是展现出悍不畏死的坚贞情操,哪怕是被姜乐冥不费吹灰之力地打翻在地,他们却仍可以使用极快的速度爬起来,再一次冲向那个明显与他们不是同一等级的少年。那前仆后继的巍峨精神,哪里又还见得到不过是在不久之前,在那所谓“神”的面前的卑躬屈膝呢? 直接被贬成罪人的姜乐冥默默忍受着四方八面的口诛笔伐,起先还不过隐隐抽搐的嘴角等到群众的声音已然膨胀到无可忽视的地步后,当即变成阴冷的邪笑,或是一刹的神念波动让先前轻取雪花蟒性命的忆寒匕首瞬闪而至,冰冷的剑锋悬垂在侧,以迭起的锋芒作无言威胁。 “别杀红眼了。”且当姜乐冥心中的怒火将要随着掠光而一并井喷之际,一声清冷的呼唤骤然自眉间响起,也就只是几次呼吸的功夫,就已渗透进他那波动不断的脑海之中。 内视经络心海,只见那原本还在镜湖之上呼呼大睡的黑雀彼时却已被那突然形现的光芒给一脚蹬到旁边去了,圆滚滚的邪兽冒冒失失地爬起来,正想冲那天外来客张牙舞爪地扑过去的时候,宛若雷鸣般的威严巨响便是立刻喝住了黑雀的前冲之势。 姗姗来迟的视线连带汇成属于姜乐冥的五官,在后者的注视下,只见那团光晕深处,一道翩然的身影徐徐浮现。碍于氤氲的升腾,姜乐冥根本看不清他的容颜,但发自内心的熟悉感,却又让他下意识地在那人面前卸下了自己身上的诸多防备。 “居住这极北之地的人们的生活模式与外界并不一样。”空灵渐起,以毫无感情基调的语气缓缓说道:“他们的生活筑建于各类妖兽的庇护,这般生活模式延绵千年之久,已然是根深蒂固,由是,这里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外来者的‘嫉恶如仇’。在你眼中的恶,兴许就是他们一族的生存依赖。” “那难道我就只能看着他们毫无尊严地死在那些恶心的妖兽手里么?”姜乐冥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 “是的,因为你是外来者,所以你就只能看着。”虚幻的轮廓同样是立场极其强硬地回答道:“你所认为的‘善’,在这里,就只会是‘恶’的代名词。你以为你其实是救了那两个八岁的孩子么?不,正是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才把这一村子的人逼上了必死的绝路。而这一幕,很快你就能亲眼看见了。” 也不知那虚有其表的空幻轮廓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竟能把姜乐冥从隶属于自己的脑海中强行逼了出去,等到后者眼中的神彩在恍惚后悄然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人间。此时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幕叫人触目惊心的景象。 前一秒还有余力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的部族人们,此刻却已是手脚无力地瘫软在地,象征冰天雪寒的幽蓝源生于体内经脉,并一路攀上他们的肌肤,将死亡循序渐进地烙印在他们的身上。 “咔哒。”当姜乐冥仍在为眼前那些如风吹稻草般倒下的人们而感到惊讶之时,一声清脆的破响却是忽然毫无征兆地自其掌心间响起。 闻声回眸,那个原本还是被姜乐冥以单手之力高举过顶的妇女,此时则已然身首分离,断裂的脖颈位置不见血流,只有色寒的碎冰参差间隔。至于那从姜乐冥手中的跌落身躯,则在坠地的霎那支离破碎。 “铿铿铿——”破裂的声音犹如浪涛起起落落,一路飘忽着悠扬,直至延绵到部落的各个角落。 原本还是生机勃勃的村庄,在这一刻归为湮灭。 “怎么会……”姜乐冥看着那一路为蓝冰包裹的残肢断臂,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沫。再回想空灵所言,以及不久前才蜂拥而至的无数辱骂,姜乐冥终是亲眼见证了那存乎于各人言语之中的恐惧。 “少年啊……”作为唯一的伫立者,生命力尤为顽强的大长老拄着蛇形拐杖,艰难无比地来到了姜乐冥的身边。就连他,此时也已披上了幽蓝的衣袍,每每脚步轻挪,其周身的骨骼就会随之响起刺耳嘎吱声,听着就好像随时都会散架裂开一样。 “谢谢你救了那两个小孩子……”偏偏要逆流的大长老用尽全身气力在面上挤出一抹苦笑:“但以后……可别再这样了……” 说罢,就在姜乐冥与雪儿的共同注视下,长老的身形轰然炸裂,扬成漫天晶莹,由是衬托起场内二人的呆滞目光。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啊…”在蔚蓝寒冰碎块的环伺下,垂刃刺入雪地…… 极北之地中的飞雪大作让四周的环境变得更为凶险了。 驻足山巅,眺望那大雪纷飞的朦胧景色,只见当中隐隐约约有两道身影偶现起伏。只能相依为命的他们此刻正拖着沉重的脚步,于乱舞飞雪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雪儿把双手笼在袖里,看着那个已是垂头丧气了整整一路的姜乐冥,稍显苍白的唇瓣微微张开,似乎是说了些什么东西,怎奈隆冬大风呼啸,不费吹灰之力便已盖过了女生的话语。 但就好像心有灵犀一般,姜乐冥似乎感应到了雪儿的欲言又止,遂蓦然回首,眼神有些抑郁地看向那个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女生。 “你没事吧……”纵使风声呼啸,可当雪儿鼓起勇气,她那清秀的嗓音依旧能够穿透层层障碍,十分顺利地抵达姜乐冥的耳畔。“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可是毕竟…我们只是刚到这里……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也很……” “好啦,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仅是初来乍到便将双手沾满鲜血的姜乐冥摇了摇头,强颜欢笑地道:“我其实没什么事,就别担心我了。” “真的么?”雪儿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一边将围脖取下来,披在姜乐冥那衣着单薄的身上。 “真的……”姜乐冥没有选择去直视雪儿担忧的视线,下坠的眼神只停留在那尚存余温的围巾上,剧烈颤抖的声线让他那企图让人心安的说辞变得极度欠缺说服力。 温热的泪珠不自觉地淌下,正好落在了雪儿的纤纤五指上。在这广袤的极北之地,姜乐冥现唯一能够依靠的,似乎就只剩下了眼前的银发。 “我真的…不想的…”姜乐冥用双手捂住雪儿的右手,冰冷顷刻沿掌心传入后者的心田,直至此时,她才发现姜乐冥用来抵御寒霜的气机居然未曾包裹自己的十指,以至于让少年的双手变得很冷,就好似要冻僵了一般。 “我知道的。”雪儿拉住了姜乐冥想要继续向前的身子,把他抱进自己的怀中,两人的身高本就相差无几,齐平的相拥,更是让彼此的心跳来到了前所未有的距离,仅咫尺相临。“我知道的哟。” 曾经,是位处迷茫的雪儿单方面地依赖着少年;而现在,则是满心愧疚的少年倚靠着雪儿的怀抱。原本还只是单向的关系,至此渐渐往双向开始蜕变。 姜乐冥将下巴放在雪儿的肩头,拼命咬紧牙关,竭力不让在框内打转的泪珠滚落;但雪儿那温柔至极的语调,却又偏偏具有能够让人潸然泪下的能力。 “雪儿姐……”姜乐冥的语气在不知不觉间转向沙哑,转向朦胧不清。“雪儿姐……” 在这一刻,雪儿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另外一幅画卷。在那篝火升腾的晚间暮色,在那星辰满布的天衣之下,一位仅有单臂的男子轻轻抚摸着膝上人儿的银发,温柔似水般说道。 “我一直都在哟。”二人的身影就在那时开始重合,并最终幻化成现如今仅仅只是针对于姜乐冥的温煦:“我一直都在。” 这精准无误的一击一鼓作气地冲垮了姜乐冥独力支撑的心房,使他的眼泪迅速决堤。 嚎啕的哭声穿过雪域云巅,飞向戈壁的荒凉。在那随时都有可能被人错认为是海市蜃楼的倒影的绿洲正中心,身披黄袍的男子正盘腿而坐,一向都很是严肃的脸上,至今却难得地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 男子用手掌护在嘴前,轻轻咳嗽几下后,便是直接往一旁甩掉了掌中如蛇形般流动的鲜血,而后自粗袖中翻出一封包装尤为精致的信件,沿着封口一丝不苟地将其翻开,取出其中那字迹可谓狂放的书信。 黄袍来回游走的视线飞快扫过那一笔一划中皆有剑气隐隐流露的字迹,随着字里行间的徐徐推进,他脸上的笑容反倒变得愈发浓郁。等到最后一个字也被其一并收入眼眸后,他这才不紧不慢地把它重新收回袖间。 从难得的一抹绿茵中徐徐起身,脸色虚弱的陈芒晃了晃脑袋,用百年难得一遇的揶揄,拼凑成时下的自言自语:“剑圣大人,您这到底是在培养徒弟呢,还是在培养女婿呢?” 明知道悠悠苍天并不会给自己任何答案,可陈芒却依旧是目怀期待地仰望蓝天,脸上带着真挚的微笑。 “郑昇大人常说你是个臭棋篓子,点儿都不会下棋。”陈芒喃喃自语道:“可在这人生路上,您的棋艺却是名副其实的炉火纯青呐。” 第五百四十七章 露面 雪花飘飘,北风潇潇。 前一秒的泪光插曲为大雪纷飞中的二人换来了片刻的休整时间,不再四处瞎转悠的雪儿与姜乐冥带着从路边拨来的干柴,在那尚不得见日夜轮转的极北之地中寻来一个缀在半山腰的洞窟,希冀着以此作为暂时的栖息之所,闪身躲了进去。 衣着单薄的姜乐冥尚能借灵于天地,用以填充自己日趋扁平的腹内空虚,奈何现在的雪儿并不能做到这样。传承着剑圣的血脉,又有冥界的身份搭桥,个人本领因而绝不在姜乐冥之下的银发公主从未系统性地对体内气机做出任何训练,恰如一位坐拥万亩良田的农夫,却不晓得该如何耕耘。 正因为有这么一位银发少女的存在,已经可以做到辟谷的姜乐冥就不得不分神外出,在那延绵万里有余的浪涛白雪中寻找来之不易的食物。毕竟那个秉持着一颗坚定不移的决心,誓言要将剑圣之言贯彻到底的黄袍果真没有在姜乐冥的身上施加任何仁慈的痕迹,甚至连一点点充饥用的干粮都不曾给他留下。 姜乐冥一边帮着雪儿在洞窟内安顿,一边又用随手拾来的火石贴上已有高贵之灵的忆寒刃身,往已是堆成一叠的干柴中划出金光闪闪的火星,待到温热光芒渐起,仍带有红肿双眸的男孩这才悠然起身。 少年缓步来到山洞边,往那一年到头均是大雪不断的朦胧雾景望上一望,淡抿的双唇揭示了他此刻的心头所想,雾霭将四围的能见度拉至极低,就算姜乐冥本身能够借以剑罡凌光加持,望穿那阵沉沉流岚,可在那蜿蜒的皑皑白雪中,不论少年怎样努力,都始终瞧不见哪怕仅一丝丝风吹草动。 任何生物,在这极北之地,能够勉勉强强地活着,就已经称得上是个奇迹了。 姜乐冥不信邪地用犬齿微咬下唇,蓦然的回首仅为安坐的雪儿带来侧颜,两人在那一刻的对望便已让许多尽显不言。已是有了无形“交代”的姜乐冥正要将冒险之意顺着前迈的脚步付诸实行,一声突然响起的柔和却及时止住了他的步调:“你还是先休息会吧,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话是这么说,可那咕咕作响的肚皮却还是老实巴交地阐明了银发的真实想法。 “这场暴雪也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而如果我们想等到雪停再出发的话,就需要在这住上一段时间了。”姜乐冥反手从一旁的墙壁上拍晕一只个头小得可怜的蜥蜴,将那还来不及张牙舞爪的可怜鬼握在手里,语气之间仍带有一点点抽噎的征兆。“我倒是没什么所谓,可你总归不能饿着啊。” “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脆弱啦。”雪儿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轻拍大腿的动作隐隐流露出属于其小时候的赌气心性,但也仅仅只局限于零星半点。“饿一会儿不会怎么样的,反正以前跟着敦煌叔…嗯…跟着爸爸的时候,也没怎么吃饱过嘛。” “哇,雪儿姐,你可不能睁眼说瞎话呀。”被这一句撩到神经的姜乐冥当即咋舌道:“以前师傅拿到什么好吃的,都是第一时间给你吃的呀,你咋还能没吃饱呢?一定是你胃口大而已。” “我哪有!”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个感觉才认识不久的少年其实是那个在自己与爸爸身边跟了很久的姜乐冥,善意的谎言被一下子戳穿了的雪儿只得鼓起腮帮子,看似不满地嘟囔道:“就是…没吃饱而已啦……才不是胃口大呢……” “是是是,雪儿姐,您说的都对。”多亏了这一阵并无任何目的的插科打诨,才让姜乐冥的心境得以更显放松,见之缓步走到火堆边,从尚未被点燃的木柴角落折下一根断木,而后手脚极为利索地将那蜥蜴的内脏掏空,将之串在那根断木上,斜架在火焰边。 “要是真饿了的话,你不如先将就一下,吃这个吧。”体格极小,小到可能连塞牙缝都不够的蜥蜴不需要烤多久,就已经熟透了。姜乐冥遂将之递给脸色有些迟疑的雪儿,微笑道:“在没遇到师傅还有雪儿姐之前,我吃的都是这些东西。对比我吃的其他东西来说,蜥蜴其实已经算好吃了,毕竟除了有点柴之外,就没啥缺点了。” “你以前吃的都是这些?”雪儿接过由姜乐冥递过来的“蜥蜴干”,话语间略是诧异地问道。 “嗯。毕竟我那个时候连活着都很困难,自然也就没啥闲情去纠结东西究竟好吃不好吃了。”姜乐冥呵呵一笑,用轻松的语调一笔带过了那曾经历的困苦岁月。“什么蚂蚁啊,螳螂啊,反正不管是能吃的,还是不能吃的,我基本都尝了个遍。现在回想起来吧,那个时候我居然没有吃死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说是我运气好还是怎么了。哎哟!” 被一根尚存余温的木棍当头砸在脑袋上的姜乐冥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哀嚎,待其重新抬头之际,这才发现原来是雪儿给自己来了个当头一棒。 “呸呸呸,哪有人动不动就说自己死不死的,不吉利啦。”雪儿一边嚼着那个来之不易的食物,一边愤愤道:“我说的,以后不能懂不懂就说‘死’这个字,听明白了吗?” “好好,雪儿姐,您说了算,您说了算~”看着雪儿那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姜乐冥心里升起一阵温暖的同时,又像是很敷衍一样耸了耸肩膀,轻声附和道。 “我说正经的呢!”雪儿似乎已然把姜乐冥的脑袋当成了僧院里的木鱼,又用那根木棍敲出几声清脆。 “好。”姜乐冥掐准时机,两手顺势抱住雪儿上下挥舞的纤纤五指,进而目光真诚无比地望向女生那天生异色的奇异双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说那个字了。” 一瞬的四目相对让雪儿的俏脸升起浅浅的红晕,少女很快就甩开了姜乐冥的手,佯装傲娇地转过身,一半羞赧一半满意地嗫嚅道:“这还差不多……” “那我就先出去找找咯?”等到姜乐冥这回儿再要起身,雪儿就没有多拦了。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洞穴出口位置,以左手轻抚着粗糙不已的墙面,且当姜乐冥还思索着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进发的时候,一记源生于灵魂的悸动却让他猛地调转身形。 “雪儿!趴下!”回荡在洞穴内的呼喊仅在瞬间便已震彻雪儿的耳畔,已对姜乐冥有充足信任的少女根本没有多想,只在闻声的刹那便向一旁扑去。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根笔挺且巨大的猩红“触手”从洞穴深处猛然杀出,在腾腾热气的环伺下,单刀直入般扑向那在洞穴出口处才刚刚握住匕首的姜乐冥。 冲力全然不亚于万马齐驱的猩红长鞭把姜乐冥抵在“风口浪尖”,竟一踏之威,便将之从山洞中振飞百米有余。 自中苦苦支撑的姜乐冥需消一瞥的恍惚,便在那偌大红绳的尖端瞧出了端倪。那红绳前端缀着一颗乍看光泽宛若宝石,但却软塌塌的球体,加之绳上又有黏糊糊的液体不断分泌,姜乐冥幡然醒悟:这哪是什么触手,这分明就是一根巨大的舌头啊! 发掘真相的姜乐冥心神猛然一顿,而后,他甚至不惜冒着可能会造成二次伤害的风险,强行催动罡气,将那俯冲之势未止的巨舌硬生生地引向了右侧。以此断绝后顾之忧的姜乐冥返身望向那舌头最终的落点。在那雪花崩现之中,一团灰黄的液体犹如莲花绽放,仅消一息,便将四周围的一切景象全数侵蚀殆尽。 “果然是蜥蜴么……”眼看当下事态发展果真不出自己所料,姜乐冥一边低喃,一边踏步前行,跨入厚实雪层的前脚蓄着凛冽光晕,气魄一如当时在襄阳城中所见的仙人御剑行。 霎那勃发的气机流转初现便以平整雪地为熟宣,顷之划出雷池剑阵的龟裂轮廓,拔地而起的剑气齐聚于姜乐冥的脚下,使之得以在世间以人力盛放出雷霆的狂放姿态。 一刹的前冲化出璀璨至极的烈光,令四围飘零的白雪尽数湮灭。 “砰——”好似能激起地动山摇般的嗡鸣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洞穴深处响起,一次次的起伏恰如鼓点,震出不紧不慢的闲庭信步。 匍匐在地的雪儿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会因此招致杀身之祸。时下手无寸铁的少女仅仅只能用斜视的方式,看着那巨舌的缓缓回收。 此时此刻,除开那早先应人力而生起的火焰之外,又有两团别样深邃的火光自洞窟深处幽幽燃起,犹如蔚蓝鬼火般飘忽不定地向前慢进。 “唔?”不加掩饰的困惑从洞穴深处忽然响起,而后,只见那原本还是慢条斯理地往回缩的巨舌却倏地加快了步调,翻卷的速度甚至带起了猎猎作响的狂风,更险些把雪儿直接从地上掀到空中。 就在红舌退尽的下一秒,一道本该气绝身亡,甚至连尸首都不会留下的身影带着剑芒瞬形而至。 在那如漆如墨的深邃瞳孔中,正燃烧着全然不亚于两团鬼火的熠熠光辉。 “人类?”古老而悠远的声音不掺有任何情感自阴影中升腾,继而响彻这远没有肉眼看上去那般简单的洞窟。“要是我没记错,我这儿,应该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人类敢来访了吧?你们,难不成是外来的?” “与你何干?”姜乐冥保持了在面对雪花蟒时的傲然态度。 “人类,你知道你现在在和谁说话么?”那古老的声音纵使听不出有怒意波动,但质问中的锋芒仍是毕露无遗。“只要我想,你们随时会死在这里。” “啧,牛皮都吹上天了啊。”姜乐冥颇为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毕竟那古老声音所说,自己才在不久前从另外一只妖兽的嘴里听到过。 “你杀了一只雪花蟒?呵呵……怪不得会这么嚣张啊。不过人类,我实话跟你说,那雪花蟒,讲到底也不过是这极北之地中,最底层的存在,杀了她,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第五百四十八章 凶兽 “就知道说别人,呵呵,那我倒是很好奇,你自己又是怎样的存在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只见有那鬼火于幽暗的深冥中轻柔漂泊,只有那巨大红舌先前的轰然流转,在此之后就再不能切身感受到那来自于现已知是蜥蜴巨兽的威压,甚至不集中精力就无法感受其气息存在的姜乐冥心中自然有底气去做那暂时性的张狂。 仍是少年的男孩当然不知道,在这不能以常理论之的极北之地,气息的波动并不似外界,就算再怎么竭力压制,也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对外显出端倪;在这里,得益于那终年不停的狂风暴雪,只要实力抵达一定境界,妖兽便能做到将气息隐入白皑皑的雪层,本领越是高强的妖兽,这种示敌以弱,再扮猪吃老虎的伪装就越是娴熟。以至于当妖兽达至凶兽境界,甚至可以做到让气息完全彻底地与世界相融,不会出现哪怕只一丝丝的起伏。 而现时姜乐冥所面对的,正是这伪装本领中的佼佼者。换而言之,在这洞窟内所居住的那只庞然大物,正正是那九大凶兽之一。只不过仍算得上是初来乍到的姜乐冥还未曾了解到这一点罢了。 “呵呵呵……”悠扬的笑声徐徐响彻洞窟,那种沙哑的声音带给人的感觉就仿佛置身于被血色沙漠所包裹的干涸盐田,令灼热与干燥从四面八方涌上心头,烙上眉头。 有只针对姜乐冥一人的蒸汽飞腾而来,架势犹胜洞窟外的隆冬狂雪,更有甚者,此番升腾的热气甚至做到了连姜乐冥都无法依仗剑罡作驱赶的程度,恰如先前梦中的那一幕灼热黄沙在眼前生生上演。 精神上的折磨与肉体上的折磨在很多时候都难较高低,而这一点,作为难得的,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双重折磨的姜乐冥明显很有发言权。一身的单薄衣裳不一会儿就已被淋漓汗水浸湿透彻,其下显现的皮肤变得像是煮熟了的虾子一般深红,衣物与肌肤亲和在一处,就好似被焊在一起一样。 待到现时的灼烧消失之后,姜乐冥如还有余力站立,想要脱下这身衣服,估计也会成为一件叫人很是头疼的难事。 不像那噩梦螨极力想要借助高温煮透姜乐冥的灵魂并顺势将之蚕食殆尽,此番在洞窟内的爆发旨在威慑,将“度”把握得极好的热气掐着姜乐冥将倒未倒的时机作及时收敛,令少年四肢瘫软的同时又不至于当场昏阙。 就像是被隔离在梦外那般,此时此刻,乖乖地趴在地上,不敢做任何大动作的雪儿又一次“幸运”地被排除在外,这才没有经历如姜乐冥那样被高温蒸煮的痛苦。 双膝跪地,靠颤抖的双臂勉强支撑起上半身的姜乐冥打开牙关,自中吐出温热的白雾缭绕,被一击打了个粉碎的自信渐渐重塑成其眼中的坚决,他慢慢仰起头来,以不屈的愤懑眼神,看向那个终是显露出庐山真面的庞然大物。 与之猜想没错,那口吐人言的妖兽就是一只巨大的蜥蜴。单是一个脑袋便足有两人高,间于两侧的眼瞳呈现出清幽的青绿色彩,一条备受瞩目的沟壑伤疤则横贯了它的左脸。 闭合的下颚布满锋锐的鳞片,鳞片向后弯曲,立挺出倒刺的模样。这般纹路一直延绵至前脚才作暂时性的收敛,并不是说它之后的纹路不再是这般形式,而是因为现时巨蜥暴露在光源之下的体魄,只囿于前肢。 由下颚延伸向上,来到额角的两侧,便在左右分别望见一面耸立的皮膜,皮膜边缘有硬骨支撑,裸露在外的骨骼则呈现出倒菱锥的样子,视线在环视一周后,依稀可见那足有人头大小的尖端骨骼共有八面,平滑如镜,正倒映着洞穴边缘处那愈发变得璀璨的火光。 不像是一般的伞蜥,这两片皮膜哪怕是收至贴合肌肤的程度,也不见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褶皱,整体“平起又平落”,形如一个不会再做任何改变的整体。 因为体格的庞然,蜥蜴那平时不甚引人注目的鼻孔此刻倒是投射出叫人如临深渊般的幽暗,那偌大的呼吸孔正不断向外吹送着轻暖的气流。 拢共十根宛若苍翠粗竹般的爪子在洞窟那石板路面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无声无息地拖拽出长长的裂纹,有爪子拉出的地纹犹如被刀削过的豆腐一般光滑。 “九大凶兽之一,温血蜥。”巨蜥以人言阐明自己的身份,闭得严丝合缝的嘴巴不见有任何启张的痕迹,似乎来者每次说话,都是在用炉火纯青的腹语技巧在与姜乐冥进行交流。“是这个世界中,最为杰出的捕食者,最喜欢吃的,就是雪花蟒,你说说,我到底有没有这个评判她的权利?” 极致的压力瞬间作用在姜乐冥的肩膀之上,逼得少年原就是瘫坐在地的身子不论是在现实抑或是在精神层面都亲历了一次雪上加霜。一座直接囊括了其除脑袋之外的全身的大洞顷刻成形于其脚下,伴随着泥沙滚石的喷涌,不消多时,姜乐冥就已然被活生生地埋在了地下,只留下一颗脑袋孤零零地伫立在山洞之中。 这就是凶兽么… 带着姗姗来迟的忌惮与敬畏之心,姜乐冥深深地咽下一口唾沫,被迫只能与地表齐平的视线艰难上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对上了那凶兽的绿色瞳孔。 “很久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了。”自名为温血蜥的凶兽两爪搭在颚下,正想要不紧不慢地趴下来呢,眼神却突然瞄到那个还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的银发女孩,眼眸中闪过一抹温煦的揶揄,巨大的手掌在姜乐冥满怀恐惧的注视下移向少女。 “不准碰她!”姜乐冥奋力想要拔出自己的身子,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能将自己从那已然被压实了的土层解救出来。几番尝试无果后,姜乐冥只得催动神念,让那同样可以做到削铁如泥的忆寒破土而出,于空中幻化出的流光溢彩直逼那巨兽的眼眸。 “铛——”二者碰撞,奏起一起跟短兵相接时一模一样的清脆声响,顷刻令姜乐冥炙热的心寒了大半。 放眼望去,却见那巨兽单单只是用眼帘的轻合便轻松夹住了那对比之下显得无比袖珍玲珑的匕首。好似能将整个天地纳入腹中的吞噬之意顷之在巨兽的眼前变得锃亮,在将忆寒匕首上所点缀的锋岚一扫而空后,这才向一旁抛弃了那把已然不成威胁的匕首。 “我只是想让,这个小姑娘给我挪挪位置而已,犯不着这么大火气吧?”温血蜥的眼眸闪烁着无奈的神情,语气之中也对外散发着一抹显而易见的赞许,是对少年那纵使注定飞蛾扑火,却仍要有所尝试的举措的赞赏。而这抹友善的心性一旦付诸实行,便成就了巨蜥向后退避三舍的脚步:“算了,既然你怒气这么大的话,那我就不往前走了。” 作为九大凶兽之一,这只登场显得威能赫赫的温血蜥,在交流方面却出人意料地显得特别好说话。 就地趴下的温血蜥盯着那颗可怜巴巴的脑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框内的眼珠转转悠悠,一阵后才徐徐道:“说实话,自我睡下以后,我这儿就没来过别人了。本来想睡过百年的,结果,又被你们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外来者给吵醒了。不得不说,你们还真是我命里的克星啊。” 但凡只要是对巨蜥的一字一句稍加琢磨,不难听出当中的别样深意,奈何现时的姜乐冥基本把全身的气力都放到了挣脱之上,也没那个闲情去纠结巨蜥的言辞。 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不断向上隆起,却又最终收归平整的地面,一时间,已然退却了许久的朦胧记忆开始在温血蜥的心头浮现。在那个说来不远,可想起却又显得悠长的时候,一道同样是来自于戈壁之外的身影也像这少年一般被自己以地缚之术困死在这山窟之内,更是好巧不巧地与那少年处在同一个位置。 不过,比起少年的挣扎无果,那道偏向于虚幻的身影身手明显要更胜一筹。毕竟那人前后仅消一刹的功夫,就已然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在巨蜥的身前。 思绪因此撩拨而膨胀,进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陷入了沉思的温血蜥很快便发觉到那两人身上的气息竟也有些相似,且并非是刻意模仿的形似,而是浑然天成的神似…… “不久后,将会有一位少年来到此处。”仅有独臂的身影在已成历史的逝日中如此说道:“到那时候,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自打出生以来还从未被人用这般口吻请求的温血蜥趴在地上,颇为好奇地俯视着那个生命正不断消散的空幻之人:“人类居然会想到请凶兽帮忙?你还真不愧是行事作风均以出人意料著称的外来者啊。” “极北之地已然固步自封了千年有余,作为隔绝人世的世外桃源,现如今的世界到底轮转成什么样子了,我估计你们也不曾知道吧?”那人的语气不甚友善。 “知道来又有什么用呢?反正,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出去。只要在这千里冰封中安分守己,好好度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不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了么?”大梦初醒的温血蜥呵呵一笑。 “保持不争之心,极欲自尘世抽离的闲适豁达心态我不是不理解。”那人起手将尚在掌控的长剑刺入地面:“但很多时候,自己无意相斗,不代表别人就会因此放过你。” 温血蜥的面色骤然一变,几近粘稠的气机压迫瞬息而至,不消一息,便令那身影更显通透:“那我倒是想要问问了,这个时代,又有谁敢来到这极北之地造次呢?” “九大凶兽不可能成为这里永远的庇护者。”连五官都看不清了的男子发出嗤笑,而后,只见他用单袖作剑,仅以随意的勾掠便轻松化解了满山的凌烈:“随着昆仑初定,外头的人只会愈发强大,到了那时候,仍要墨守成规的极北之地,就只能为人鱼肉了。” 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随着剧烈的疼痛突然侵蚀心扉,温血蜥这才迟迟醒悟自己的左颊竟不知在何时被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淋漓伤口。 第五百四十九章 藏剑 迟迟醒悟的温血蜥这才正要动怒,此前一记轻斩便令己身肌肤皮开肉绽的长剑就已然空悬在其背部,倒悬的锋芒直指那生命的脊梁。自打成为凶兽以来,温血蜥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死亡的气息,纵使那柄长剑不显锋芒,可庞然大物不知为何却仍然坚信,只要那柄长剑震落,自己必将命丧当场。 年岁渐长,与天地之间的联系便不再如初生那般疏远,一生都在世间摸爬滚打的生物,其成长的过程说到底也无非是与天意的渐渐融合,直至二者归元如一,而后永世不分离。 天意转换至生命的体内,且除开那些血脉极为特殊的应天者不谈,更多情况下都会是以“第六感”的形式对外产出。随着修为与实力渐长,这预感的准确度也会因而得到提升。哪怕是凶兽也不例外。 所以,就在不祥之兆刚刚于心头开始蔓延之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温血蜥就硬生生地压抑住了自己极欲爆发的念想。 正是因为这源生于心灵深处的忌惮,才让温血蜥不敢于男子跟前造次,空有气焰作加持的怒火在心中滚来滚去,却愣是寻不见哪怕一点点发泄的契机,几番反复过后,也就只能悻悻然作罢。凶兽带着脸上并不算痛但却鲜血淋漓的伤疤,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后,旋即像是认了命一般缓缓趴下,青绿色的深邃眼瞳锁在那空幻身影之上,散发着幽幽的愤懑。 “知道了?”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轮廓的男子挥袖作喟叹,语气里的笑意很是玩味。 “外面的人…都如你这般了么……”尽管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可毕竟现有剑悬天灵,就算温血蜥再怎么不愿承认,也不得不对事实俯首称臣。现时对于作为凶兽的他来说,唯一值得庆幸的,莫过于自己是那九大凶兽之中第一个面对此等威胁的存在。 “暂且还不会。”更显飘渺的虚影前跨一步,同时的起手式将那悬浮的长剑顺势收入一旁的山洞墙壁,以山窟中的大理石作为剑鞘好隐其哪怕置身狂风暴雪也丝毫不遑多让的锋芒:“但在不久的将来,像我这样的人只多不少,更多的,可能是比我还要杰出的存在。” 男子的话语纵使无比真诚,可温血蜥却还是从中听到了零星半点的期望之彩,显然,他届时的一面之词不过是个人美好的臆想,至于未来可否成为事实,已然是行将就木的男子自不然无从得知。 可就算是这样,温血蜥的心却仍是在闻讯之后咯噔地震了那么一下。愿景源于期望,而对于那些修为特高的人来说,他们的期望往往会建基于事实的铺垫,换而言之,既然那座前一秒还是籍籍无名的所谓“昆仑”能够袋给眼前这位纵使将要魂飞魄散,却仍有余力仅凭一己之力便可镇压自己的男人立下豪言的自信,那么,那座初定的山巅,或许真的不能就以凶兽心中所想的常理去猜测了。 “你要我怎么做……”听到温血蜥那标志着让步的话语,男子纵使已然见不得五官,但也能依稀靠想象描绘出其笑逐颜开的满足模样。极北之地里共有九大凶兽,男子之所以会果断地抛弃另外八个而寻上这只不论是实力抑或是修为都只能算是凶兽中的中游水平的温血蜥谈那笔“交易”,并不是因为他打不过其余八只凶兽,不能保证将之尽在掌握;相反,如果虚幻之影真的心存杀意,就算是九只凶兽一起攻来,他照样能够做到一气皆斩的潇洒。 之所以寻上温血蜥,不过是认准了其在世年岁与四周的生活环境罢了。毕竟,作为九大凶兽之中唯一一只居住在极北之地的边缘地带的凶兽,温血蜥与外界的联系要比其他人来得更为紧密,且其居住在极北之地内的时间并不算长,哪怕是将岁数换算至人类层面,也约莫不过三十岁尾四十出头的样子,远远算不得迂腐。由是,当男子以真相间杂谎言,又连带霹雳手段一并向其和盘托出之际,说服温血蜥的可能也就会大大提升了。 对于这个仅仅只有一息尚存,却仍要不远万里地来到这极北之地的男子来说,其目的可不就是为了他那可怜兮兮的徒弟去找寻一个在往后的日子里也靠得住的盟友么? 至于大开杀戒的使命么,早在那沙场之上,他就已经将其完成了。 “帮我一个忙。”待到心满意足的神念于心间轻启之后,就连四肢的投影都无法继续维持的男子用极其虚弱的口吻缓声恳求道。 “在那位少年到来之前,帮我护着这把剑。等到他来的时候……” 再无力支撑其做过多挣扎的星光扩出一声宛若石子落水般的清脆响声,紧接着便是一蓬氤氲的恍然升腾,没等男子将话语里的请求全数告知予那匍匐在地的庞然巨兽,洞窟便已被飘散的星光所环伺,再不见那人轮廓的温血蜥徐徐挺身,眼瞳一阵左顾右盼后,却只是在那岩壁上找见了依旧坚挺的长剑,除此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已然不复存在……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又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温血蜥已经记不清了。不过,那男子未曾言明的请求,将誓言看得极重的凶兽却是在又一次“冬眠”之前将其完美地贯彻了。现如今,那把此前深嵌入岩壁的凛冽长剑,就被其藏在极北之地的某处,等待着那男子言语之中的有缘人——那位少年——前来取剑。 “不久之前…有一个人。”一改面对那男子时所展现出的畏首畏尾,两肢垫在鳞片之下,满眼流转着轻松之色的温血蜥轻声道:“来到这里,将一把剑交给了我,说要等一位少年前来取剑。那位少年,说的可是你?” 眼瞳骤然为之一亮的姜乐冥猛然昂首,却是忘了自己的半边脖子仍深锁在泥层之下,这一下的抬头拉得脖椎震出一声铿锵,弄得姜乐冥一阵生疼。 但疼痛为激动所掩盖,令姜乐冥甚至一时忘了脖椎的存在,忘了自身的处境,就好似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一般,眼中闪烁着极其神采奕奕的星光:“你说的那个人,可是位仅有独臂的男子?” 感觉像是发掘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温血蜥的眼眸中掠过一阵戏谑的神彩。毕竟自己乃是一代凶兽,而脸上这道伤疤又是实实在在,要说它心里头对那男子真没有一点点怨恨,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既然现在自己已经没可能再见到那个男子,又或者是见到了也不一定能够确保自己整得过他,小机灵在脑海里这么一打转,温血蜥顿时便打算将那些古灵精怪的鬼点子全都砸在这个暂时还能任由自己“宰割”的少年身上。 “哎呀呀,我也睡得很长一段时间了,不太记得了呢。”温血蜥颇为人性化地啧了啧嘴,强压住坏笑的念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至于那个人到底是断了只手呢,还是断了只脚呢,又或者是半边甚至于全身残废呢,我都不记得啦。” “他只是断了一只手。”突然转向骤冷的氛围让本还想着开玩笑的温血蜥神情为之一凝,四围张望的视线渐锁向那个置身于泥潭之中的少年,此时此刻,这位少年身后的气焰简直就跟当初倒悬于温血蜥的脊梁之上的长剑如出一辙。还没等温血蜥决定于喉间不上亦不下的唾沫最终去向之时,只见这位脸色阴沉的少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管你以前是怎么样的,反正我只要你现在给我记住,他只是断了一只手而已。” 根本没从泥坑里脱身的姜乐冥,此刻却是凭借话语里的震慑,将自己于那温血蜥眼眸中倒映的身影无限放大,一时间,后者还是原本还有些许惺忪的睡意尽数消弥,取而代之的重视更是无需言表便已溢于形,纵使仅仅只有一瞬。 “你这家伙,就算真的不是那个人叫我等的那个少年,单就冲你这性子,我估计我也不会杀你。”温血蜥呵呵一笑,深邃的瞳孔中银光一闪,原本被囚困于泥坑地牢之中的姜乐冥便觉得脚下好似突然腾起一阵无形且又无法抗衡的推动力,将自己慢慢悠悠地自地底升起。且等到单薄重见天日,姜乐冥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襟居然纤尘未染,回头看向那个所谓的“囚笼”,现时更是一如草原般平整,完好如初,没有半点起伏痕迹。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不过看你这架势,那人应该与你有很深厚的关系吧?”温血蜥悠悠起身,一边还以嘴内吹出的和风扶起了那个趴在地上的银发公主:“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便会为我的无礼向你道歉。” “这……”姜乐冥在心里为这个根本不符常理的凶兽慨叹着隶属于自己的不解,照道理,能够被冠以凶兽之名的,不应该都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家伙么?怎么还有个这么好说话的? “剑被我藏在了极寒之地的正中央,去那里,你需要经过其余四大凶兽的地盘,如果运气好点,遇到他们跟我一样都在冬眠的话,估计你也不用费多大劲就能找到那柄剑了。”温血蜥如是说道:“我可以将怎么去哪里指示给你看,但是我并不能陪着你一起去那边,我的气息实在过于明显,如此大摇大摆地进入别人的领地,不用想都知道会招致一场大战。” “所以,取剑什么的,还是得靠你自己。”温血蜥打了个哈欠,像是点醒,又像是想要随便地一笔带过般说道:“对了,那四大凶兽,都有分别属于自己的信徒,也就跟你来时遇到的那信奉雪花蟒的部落一模一样,只不过规模要更大一些就是了。” “我可以把你们送到最近的边界,这就是我所能提供的最大的帮助了,至于之后想怎么办,你自己说了算。” 第五百五十章 七角麋鹿 当大雪纷飞中却突然传起一阵地动山摇,凡是自中居住的人或物,皆会不约而同地为之感到胆寒战栗。不论何处何方,部落姓甚名谁,所信仰的又是那九大凶兽中的哪一位,又或者是那些在雪雨下活得猖狂的各类奇兽,无一例外,均会驻足原地,向着震荡响起的方向五体投地,将内里升腾的敬仰至于雪地之上,借由此等架势,尽数传给那个在此顶天立地的存在。因为在这里,永远都只有凶兽之一,才能以一己之力换得千雪共振。 坐在那庞然巨兽的脊梁上,得以用几乎前所未有的视野俯瞰整片白皑皑的雪景,得到如此新奇体验的姜乐冥与雪儿,若是任意从中挑选其一,他们眼眸中所闪烁的奇诧总会显得如出一辙。兴许是那温血蜥所赋予自己的神通,两人的视线得以望穿那雪花飘扬的朦胧远方,将世间除白芒外的一切皆收眼底。 姜乐冥与雪儿发现,在这所谓寸草不生的雪地人间,原来还是存在着别样的亮丽风景线的。且望向那地平线的极点,除开一望无际的平整雪原外,其实还有别的风景,好似有那雪花蟒作守护神的部落,这一眼望过去就看见了不少,其中有的建筑甚至还筑起了高耸的阁楼,人类文明的痕迹就在那些建筑群中源远流长; 东面的远方,更还有由一根根光秃秃的杉木所组成的枯林,纵使枝桠上结了蔚蓝的冰晶,却仍是不减其深棕色调在雪域中的分外突出。枯林的出现不亚于在沙漠中形现的绿洲,为这荒芜增添了难得的自然生气;西面的远方更是出现了迭起的山峦,其高耸之势,足可媲美界外人间的仙山良山;南面的远方更是特别,在那一处平原的天象完全可以被冠以可谓是风平浪静,不起一点风霜飘雪的彼方,天气算不得恶劣,整体的环境与界外的隆冬几乎保持一致,由是,借助那更为通明清晰的视野,姜乐冥甚至在那里目睹了于此堪称奇珍的动物捕食一幕;至于北方,那里的迷雾则好似终年不化,哪怕是得以仰仗温血蜥的赫赫威能,姜乐冥也难以看穿那里所掩藏的究竟是什么; 姜乐冥欲想望穿但不得,正发愁时,却是忽略了一旁雪儿眼中所闪烁的异样。这位血脉可以说是场内最高的银发公主,似乎不受极北之地中的氤氲所影响,她的凝望始终徘徊在北方,喉间时不时会咕哝出浅淡的声响,但不论姜乐冥在什么时候转身回头,雪儿却至始至终都不曾将她所“看到”的那一幕和盘托出。 极寒之地不过是在戈壁的掩护下得以偏安的世外桃源,其本身的存在,与一般人所认知的世界并无多大不同,唯一有所变化的,恐怕就只有那一层层厚实的皑皑白雪了。 直到亲眼作出见证,姜乐冥这才相信了那些一直以来都被他当成道听途说不加以理会的人云亦云,相信了由师傅包括陈芒叔在内对于这极北之地的全部描述。 不过倒还真有剩下一点让姜乐冥就算想破头也整不明白,那就是为什么被冠以凶兽之名的温血蜥会愿意帮助自己?难不成这就是它的真性情?正因为难以置信,就算得到了温血蜥任劳任怨的帮助,姜乐冥仍未放下内心深处的警惕,如此的小心翼翼,就连到了领地的边界,也才只是将将放下而已。 “往前走便是另外一只凶兽的领地了。”从温血蜥的身上翻下来,好不容易才得以再会的清明视野旋即为狂风暴雪打了个东倒西歪,唯一剩下的,只有温血蜥那两点不论何时都如烈火般璀璨的眼瞳。难以看清四周的少年与少女并肩而立,银发将自己唯一能够取下的围脖套在男孩的身上,为那能够凭借刀锋之意助己驱寒的少年送上来自于自身体温的温暖。 二人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大雪纷飞并没有间有类似于结界,又或是图腾,标志之类的分界线,雪地前后其实是一体的,哪怕是明显不同的气息也不曾存在。他们不知道温血蜥究竟是怎么辨认出边界所在的,二人只能仰望着那两团于白雾中左右流转的火星,堪堪吞咽唾沫,静候着来自于凶兽的下文。 “你们接下来将要遇到的凶兽其真身乃是一头麋鹿,因为犄角天生有七叉,遂又被称为七角麋鹿。”温血蜥将身子匍匐在地上,因为体内流淌着如哺乳动物一般温热的血液而得名的凶兽每一次吐纳,便会让四周围的迷雾更显浓稠:“她算是我们九大凶兽之中最好相处的一个了,性情较为温和,对于外来者的包容性很大,但是她却属于那种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性格,在她的领地,只要不伤人,只路过,你们绝不会有事的。可一旦要是无故伤了她的信徒,她对待你们,可不会像我这样大方的,要千万记得这一点。” “七角麋鹿,我记住了。”姜乐冥郑重其事地颔首说道,将这四个字无声烙印在自己的心中。同时转身看向那个与温血蜥的领地处于同一屋檐下的“七角领域”,于心头默念道:“不要插手…不要插手……” “其实无需太过在意。”温血蜥似乎是瞧出了姜乐冥的那点小心思,深幽的眼睛忽明忽暗地闪烁几下,旋即以懒洋洋的口吻淡然道:“虽然这七角麋鹿的实力足以排在九大凶兽的前列,但同时间她也是我们之中最具有人性的那么一只凶兽,就算是你真的伤了她的信徒,只要有正当理由,我相信她也会很乐意听你们的解释的。” “总而言之,不要主动惹是生非,不要去管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情,只专注于赶路,你们很快就能走出她的领地的。还有啊,那只七角麋鹿现在估计跟我一样,也在冬眠,对于领地内的感知算不上敏锐,就算你们真的逼不得已跟她的信徒动手了,应该也有足够的时间逃离那里,毕竟她的领域也不过才几里大而已。” “真正值得你们在意的,应该是接下来的那三只凶兽才对。”温血蜥缓缓起身,抖落下巨大身躯上所铺垫的雪层,这一幕,恰如同在二人面前上演了一出栩栩如生的小型雪崩。“不过那也是后话了,等你们通过了这里,抵达下一边界,我们自会相逢,到那时候,我再把关于他们的事情一一告诉你。” “你难道不能直接带我们过去藏剑那里,或者把剑直接取给我们么,为什么还要让我们自己过去呢?”此前心思一直都被北方的奥妙所牢牢抓住的雪儿终于是回过神来了,少女昂起那张国色天香的脸蛋,仍有忌惮地仰望着那只庞然大物,语气中间有参半的恐惧与困惑。 “那把剑拥有剑灵。”正打算阔步离开的温血蜥闻讯回身,深瞳在雪儿的身上一掠而过,明明当中点缀的情绪是温和,却仍是让雪儿不免为之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是它让我把它藏在那个地方的,也是它让你们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度过四大凶兽的领域的。我既然答应了那个人帮他藏剑,自不然也要答应那剑灵的要求,所以,抱歉呐。” “可是……” “雪儿姐。”就在银发的公主想要继续之时,姜乐冥用一声坚定不移的呼唤打断了前者的发言,蓦然回首带来漆黑双瞳,在那温柔的眼神中,正有胸有成竹的自信在熊熊燃烧:“相信我,我可以的。” “会很危……”雪儿想要把话语里的担忧贯彻下去,可等到她那传承自敦煌的异色眼眸扫见姜乐冥那没有任何动摇的脸色之时,年纪算不得比姜乐冥大了多少岁的银发少女只得默默收敛了心中的顾虑,将之化作脸上的恬静微笑,重重地点了点头,绽放出的笑靥犹如春日花田中那最美的一朵:“嗯,我相信你。” “那我就去静等你的好消息了。”看着那自己还远算不上熟悉的一男一女,温血蜥的心田却是升起了一阵更为陌生的情感。一生都在极北之地度过的温血蜥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油然而生的感情,但它却并不排斥这种莫名的滋生。“那个时候我必然无法以真身浮现,不过不用担心,因为我一定会用我的方式找到你们的。” “那就到时候见了。”虽说是仍有提防,但礼仪暂时还是不能丢的,更何况到目前为止,仅以温血蜥还没有表现出具体的不可信的证据,加之又有那该是敦煌的投影,还有那应该是念杀理之剑的剑灵的表述,姜乐冥就算再有千百万个不相信,他都必须向其表露出尊敬。 既是为了凶兽之威名,也是为了已逝师傅的身份。 “行了,我走了,肚子饿了,也该去找点东西吃了。”温血蜥奋然起身,庞然大物在暴雪中踏起再一次的震天动地。 也几乎就是在两息之后,凄厉的嘶吼声便是以摧枯拉朽的方式,划破了暴雪素来在极北之地的霸权地位。 “那是……”姜乐冥听出了那就好似女子尖声厉啸般的声音中所存有的零星半点熟稔,一刹飞瞬的念想让他回忆起了某些已然成为心中裂缝,需要长时间的恢复才能愈合的伤疤。 “弱肉强食便是这里的真理,不过你放心,我会尽量保住那些人的性命的。毕竟雪花蟒在他们身上所布下的诅咒,不过是这儿最简单的咒术而已。”悠扬而古老的声音在姜乐冥刚刚忆起不详的那一刻便悄然而至,连带着澄明一并打入少年的脑海,让他得以从回升的悔恨中瞬间解脱出来。 “嗯……”巨石犹有落定,姜乐冥闭上眼,在寒冷环伺的境地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暖气。 “谢谢。”这一次,某个人,某只兽,总算是彻底走进了姜乐冥那趋于对外人封闭的心田,并从中占据了算不上大,但又真实存在的一席之地。 寒风呼啸。 隶属于七角麋鹿“管辖”的文明部落,今日却是莫名其妙地多出来两位本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者。 他们炙热的气息在这冰冷的世界中几乎在哪儿哪儿都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可他们依旧是出现在了这里,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掸落了各自肩头的飞雪。 第五百五十一章 祭祀 这一座部落是姜乐冥在温血蜥的背上所望见的第一个崭新部落,也是在这极北之地中,少年第一个看到能够拥有塔式建筑的村庄部落。这里的人文氛围可以说是最接近于界外的存在,升腾的炊烟,飘香的佳肴,热闹的街道,一切的一切几乎与外界共同出自一个相同的模子,若是没了那连绵日夜的飞雪,相信不会有人将这里与那可谓是奔走万里均是杳无人烟的极北之地做出任何联想。 姜乐冥与雪儿作为外人,还是那种肩上抗有使命的外人,并不会在这街道上过分流连,二人这一路走来基本目不斜视,只认准了一条足以贯穿整座村庄的康庄大道,便是以一路走到黑的坚决闷头赶往前方,期间鲜有停顿,就算是遇到了某些在界外都会存在的阴暗事,譬如欺男霸女,譬如欺善怕恶,哪怕有人对己出言不逊,甚至于将辱骂的词汇宛若排山倒海一般砸在二人的脸上,向来都会为雪儿打抱不平的姜乐冥却仍是集力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怒火。 他们只是路过。他们需要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个以七角麋鹿作为至高信仰的部落,这是他们的首要目标,也是最重要的目标,别的任何事,他们都无需在意。切莫因小失大,是包括敦煌在内的许多长辈在言传身教中最经常提及的为人处事之道,加上又有雪花蟒的那件惨案作前车之鉴,以至于在这里遭遇的许多事情姜乐冥都要忍,不论是言语辱骂,又甚至是拳脚相加,只要不是危及性命,触及底线,他都必须要忍。 因为自己对于那七角麋鹿的认知,只存在于温血蜥那堪称是只言片语的描述之中,他不知道那个所谓的麋鹿,其脾气究竟“好”成了什么样子,又是否真的会根据事实来就事论事,正寄人篱下的姜乐冥在没有确信的把握之前,绝不能带着雪儿以身犯险,所以,他就算是被人骂到“颜面扫地”也好,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会出手。 更何况,旁人的风言风语自己从小就听得多了,就算再怎么不习惯,也完全可以将这一切当作对于心性的磨练,反正对于迟早有一天都要手刃一国君王的自己来说,往后日子里的辱骂,恐怕会只多不少,到那时候,只怕那一国臣子都要以比此时听着更要恶劣百倍的言语讽刺自己,如此,倒还不如借此机会来锻炼锻炼自己的承受能力,最好是练到耳听心不烦,如此一来,也省得未来那些人宛若苍蝇般在耳边飞来飞去,吵得人心里万分焦躁。 当然了,每个人还是拥有每个人各自的底线的。姜乐冥也不例外。且当在七角麋鹿的庇护下活过数十辈的本土居民见自己的詈骂已然对少年不起作用,生来便认为拥有七角麋鹿作信仰的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存在的居民们旋即将注意转向了那个满头银丝的美丽少女。极其污秽的话语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开,当中所充斥的,无不都是针对于外来者的歧视与贬低。 “多好一姑娘啊,可惜是外来的荡妇!真是可惜了,要是生活在咱们这里啊,估计就得跟圣女一个地位咯。” “你说什么呢?没看到人家旁边还有个男的吗?什么荡妇?这明明就叫奸夫淫妇,又是外面来的,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这两人明摆着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你说对吧?哈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从外地来的,没有一个是好 东西。说他们是奸夫淫妇啊,都已经算轻的了。这些人,死一千遍都不够啊!” “喂!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明明两人都已经要渐行渐远了,可偏偏身后的热浪却是在隆冬寒雪中愈演愈烈,明明姜乐冥的肩头已然对外展现出剧烈的颤抖,他们却仍要是有恃无恐般怒骂着那两个在他们眼中恐怕连比牛粪都要不如的外来者,一天天嫌命长,一遍遍在底线来回横跳。 “我没事的。”比起曾在白家的遭遇,此时此刻的流言蜚语对于雪儿来说,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少女自幼的生长环境便是他人白眼,魔女妖女的用语在这玄幻的世界中不知道比现时那些恶劣用语坏得高到哪里去了,所以雪儿其实根本就不在意这些本地居民或怒吼或嘲讽。银发的公主现时唯一需要掌控的,就只有姜乐冥本人的情绪。 “嘿,混蛋。老子在跟你说话呢。”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姜乐冥那叫一个措手不及,由于脚下踩着融雪,这一掌的劲力又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的迹象,由是姜乐冥便被这记手刀给直接砍得脚下一滑,进而跌倒在地。 “难道没听到么?”来人身着正装,披裘带雪,未曾剃尽皮毛的熊帽就戴在他的脑袋上,五官如削,身材又算不得十分高大健硕,唯独手掌要比一般人大上一倍有多,一掌挥下更是能旋即掀起呼呼狂风。“老子刚在问你,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这一掌不光扇倒了身为外来者的姜乐冥,同时又扇停了周遭众人对于那一男一女趋于沸腾的非议。 所有人都对那戴帽男子的横空出世而感到惊诧不已。如果说外来者在这里必定是生来就要受尽白眼的命,那么,眼下这一位头上顶着“七角麋鹿”之名的祭祀,便是那足以享尽荣华富贵及他人敬畏的另外一个极端。 “找死么……”忍着脸颊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姜乐冥先是从牙缝之中强行挤出这一声怒骂后,这才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左手攥握之中的雪团现已不知不觉化成一滩从指缝中流淌而出的脏水,深厚的雪层中,一点扎根于深处的银光已然至此若隐若现。 “乐冥,冷静些。”雪儿一个箭步掠到正要发作的姜乐冥身前,纤细的五指贴住少年起伏不断的胸膛,将其拦至身后,紧接着自己反倒是挺身而出,向着那个明显地位不一般的男子颔首致歉,而后徐徐说道:“我们只是路过至此的旅客,并没有恶意。” “老子当然知道这一点。”披着熊帽的男子见雪儿主动示弱,眼神中的怒意可算是收敛了一些,且见其微微昂起下巴,以尽量平和的语气缓声道:“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就去老子那里坐一会儿,把事情全都交代清楚了之后,老子会亲自护送你们离开这里。” “你是……” “老子是专门侍奉凶兽大人的祭祀,凶兽大人近来正在冬眠,由是,这里的一切都归老子管。”男子伸出一根大拇指,以颇为豪迈的方式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胸膛:“老子名叫肯夫,你们可以称呼老子为肯大人。” “谁他娘想这样称呼你……”姜乐冥刚想为那粗犷汉子的自作多情而讽刺几句来着,可话语还不曾说出口,自己的嘴巴就被雪儿用冰凉的右手给捂了个严严实实。 “好的肯大人,我们愿意去您那把我们的来历全都交代清楚。”雪儿的笑靥如花,看得让肯夫不禁隐隐有些发愣,但毕竟是位高权重的祭祀,彼时的呆滞也不过堪堪两瞬,就已经在男子的脸上不见了影踪。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做了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肯夫首肯着雪儿的主动让步,紧接着,其如刀光剑影般的眼神就捎向了身后那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无辜群众,所有穿着厚实衣服以求得短暂温暖的居民们,但凡是刚才有出言侮辱过两位外来访客的,皆是在刹那感到了由灵魂深处径直升腾的极寒之意,那仿似要冰结血液的寒冷让他们情不自禁地打起冷颤,失去了温煦的双脚更是再无力支撑起他们的身躯,以至于不少群众都在瑟缩中倒在了雪层之上。 “凶兽大人包罗万象,其心胸之宽广,不仅仅是针对在这极北之地的原住民,更应涵盖那同处一个世界下的外来者,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要以凶兽大人马首是瞻,奉凶兽大人的一切行动为信仰的家伙,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正在让凶兽大人蒙羞!” “一时口头的谩骂我可以视若无睹,可喋喋不休,可像一只疯狗一样对我们的访客一直紧咬不放,这便是我所不能容忍的事情了!”肯夫向那些满脸震惊甚至于连恐惧都写明在脸上的居民伸出自己弯成鹰钩般的右手,掌心的纤小世界舞动着比这极北之地甚至还要更加凌烈的狂风暴雪。祭祀大人将脑袋侧向那两个同样有些不知所措的所谓的“外来者”,面色平静地问道:“你们想怎么处置这些人?反正要老子说啊,这些人死有余辜。不过嘛,老子毕竟不是当事人,也决定不了他们的生死,所以,就问问你们的意见吧。你们说,他们究竟该杀,还是给他们点惩罚就好了?” 突然就以一文不值的外来者身份得到了执掌他人生杀大权的力量,这一上一下的巨大落差让不论是姜乐冥还是雪儿一时半会儿都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相对而言,人生阅历要比雪儿更加丰富的姜乐冥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的眼中正掠闪着不假思索的凌烈神光,对他而言,那些人就如同祭祀大人所说的那样,是死有余辜。 由是,锐意的少年准备向前迈步。 可且当他就要以审判者的身份将天命降至那些渣滓身上的时候,一道飘扬的银发倩影却是抢先一步来到了肯夫的身边,以满怀慈悲的口吻轻声道:“就放过他们吧,他们说到底,也只不过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而已,根本就罪不至死呀。” “真的不杀他们?”肯夫不掩饰面上流露出的诧异,同时又将视线瞄向那个举手投足间可见不甘的少年:“你确定?” “呼……如果连雪儿姐都这么说的话,”纵使有千百个不愿意就这样放过那些人,但姜乐冥还是逆着本心地摇了摇头,温声道:“那就如她所说,就这样放过他们吧。” “他们,罪不至死。” 第五百五十二章 地笼鮟鱇 雪海深处。 一只乍看下体型极尽可媲美擎天之柱的巨蜥匍匐在雪层之中,它的血盆大口里眼下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什么,那嘎嘣作响的骨骼映衬着蜥蜴的那张无情大嘴,其威力究竟抵达了何种恐怖的境界。于唇瓣间忽上忽下的洁白蛇尾纷飞起舞,跳跃着哪怕至死也仍要负隅顽抗的挣扎。只可惜,经由其所散发出的剧毒,到了被冠以凶兽之名的巨蜥嘴里,不过也只是些简单到甚至可以说是无色无味的酱料罢了。 “呼……”似乎是太久没有这样动弹过了,在大动干戈的“咀嚼”中,巨蜥居然感到丝丝疲惫之意从心海中徐徐升腾,进而蔓延至五脏六腑。它竟是被维持生命所必须的“进食”给累到了。凶兽遂不再强迫自己的身体挺拔如松,懒洋洋地卧倒在地上,大嘴巴裂出一条仅是相对而言,实际仍可轻而易举地塞下好几个成年男性的小缝,不紧不慢地喘着粗气。 “我好像忘记跟他们说些什么了……”刚与姜乐冥一行告别,便心血来潮地想要捉几条雪花蟒拿来到开胃粮食的凶兽温血蜥此刻的心情隐隐有后悔滋生,既是针对隶属于自己的灵机一动,也是因为心里面一阵莫名其妙的意犹未尽。“是什么呢?” 此时,尚未断气的雪花蟒正在温血蜥的嘴中拼命谋求生路,当下见那阵唇齿间的束缚已然不似刚才那般强力,便立刻把握住此等千载难逢的机会,蛇尾高高扬起,进而重重地拍在那凶兽的下巴上,想要凭借以此换来向后倒的冲力,从而一跃从那满布腐蚀毒素的“泥沼”中飞身而出。 怎奈骨感的现实对于饱满理想的打击实在来得太快,还没等半蛇半人身的雪花蟒将前半身整个从温血蜥的血盆大口中脱离出来,后者宛若虎头铡一般轰然盖下的铁齿便是给那苦命的雪花蟒来了个毫不留情的腰斩。 “啊!!!”尖锐而充斥着无尽痛苦的厉啸再次响彻九霄,让一众曾经以拥有雪花蟒的庇佑而自豪的群众心生深刻到骨髓之中的胆寒。他们纷纷跪倒在地,甚至于干脆利落地在那温血蜥的面前来了个毕恭毕敬的五体投地。 “哦,我想起来了!”聆听着那亡命的哀嚎,温血蜥就跟断了片一样的记忆却是从藕断丝连的朦胧中迅速恢复过来,一下子的澄明清亮让它幡然醒悟,清幽绿色的瞳孔更是旋即闪烁出懊恼的神彩:“那只傻瓜鱼最近好像跟七角麋鹿关系不大好,说是想要跟他打一仗来着!我去!我怎么把这么一出给搞忘了啊!” 此刻温血蜥嘴里所说的那只“傻瓜鱼”,正是与之同属于九大凶兽的地笼鮟鱇,因长相外形酷似外界人间那海中额前挂着灯笼的鮟鱇鱼而得名,虽是以鱼命名,但这地笼鮟鱇的生活习性却与“鱼”这类生物八竿子打不着边。毕竟在这终年封雪的极北之地,能够有哪怕只一小潭水源的出现就已经是奢望,更别提是那能够供鱼进行游动的湖水了。 由是,虽名为鮟鱇,但这只凶兽其实也是陆生生物。只不过他在陆地上的移动方式与鱼儿在水里的移动方式并没有什么两样,完全可以说是将天地视作海洋而进行的所谓“空游”。 除此之外,这只地笼鮟鱇还生来怕火畏光,由是,凡是以他作为新仰的部落,基本上都看不见有灯火摇曳的光景;更有甚者,这么一只偏偏要以“鮟鱇”作为名字的凶兽,居然生性怕水,连最致命的弱点也是水,综合以上的种种,所谓的地笼鮟鱇,恐怕真的除名字之外,就再没有跟“鱼”有任何瓜葛了。 由于地笼鮟鱇的地盘与七角麋鹿的领域相隔并不远,基本上完全可以说是邻居的关系。因地笼鮟鱇个体的习性实在过于诡异,怕火畏光又惧水,而这三者,偏偏又恰好是七角麋鹿的信仰地之所以能够成为极北之地中的人文鼎盛的依据,双方的冲突因而展开。 在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极北之地,展开冲突的因素并不像是外界那般复杂而又牵涉甚广,在这里,要展开一场拉锯,需要的只是“不满”,依仗的只是“拳头”。 谁对谁不满,谁比谁拳头更硬,谁就是道理。凶兽与凶兽之间的相处尚且如此,其麾下的信仰之人,也基本继承了同样的行径,以至于让整个极北之地的行事动机都变得尤为单纯,并不会出现像是担心个人利益会不会受到牵连而束手束脚,甚至于勾心斗角的纵深局面。 因为信奉七角麋鹿的部落的存在,地笼鮟鱇过得不习惯,不舒服,所以,近些年来二者的对立便呈现出一种愈演愈烈的趋势。 地笼鮟鱇的个人实力在九大凶兽之中属于吊车尾级别的存在,但相比于那只性情相对平和的七角麋鹿,甚至于纵观全部九大凶兽来说,地笼鮟鱇全年都无需像其他凶兽那样有“冬眠”的习惯,换而言之,他完全可以在其他凶兽修生养息之时跑出来兴风作浪,而别的凶兽还偏偏制裁不了他,又或连秋后算账都不一定做得到。 毕竟九大凶兽将这极北之地拢共划分成了九块主场,每只凶兽都有只隶属于自己的主场,为了报仇就擅自跑到别人的场子里去大闹一番,这般行径鲜有成功,更往往都会是血本无归,还要赔上自己的小半条命。 这也是为什么,就算地笼鮟鱇的实力在凶兽里排不上号,但也甚少会有其他人去主动得罪这么一只得天独厚的“空中飞鱼”,既是为了信奉自己之人的安全做考虑,也是为了不给这个该死的家伙在未来恶心自己的机会。 “这家伙,应该不会真的挑这种时候跑去作吧?”温血蜥忧心忡忡地凝望远方,三下五除二地将嘴里那只已然死得不能再死的雪花蟒吞入腹中,以半呢喃的方式徐声自语道:“要真是那样的话,可就糟糕了啊……” 怎奈世事往往都是个顽皮的孩子,旁人越是想要它向着各自心中所认为的正规发展,它就越要偏离既定的航道,向着最为险峻的方向出发,哪怕前方是座跌落便会立刻粉身碎骨的悬崖。有的时候,它能做到悬崖勒马,但更多时候,它都只会大笑着从边缘处一跃而下。 现如今也正是如此。 且当姜乐冥与雪儿在肯夫的宅邸中把自己到此来的各项来龙去脉都一一交代清楚之后,时任祭祀之位的肯夫向他们点了点头,旋即拍下掌中的毛笔,站起身来,朗笑道:“嗯,老子相信你们说的。走吧,就让老子带你们出去。” 没有追问,没有质疑。肯夫毫无保留地信任了雪儿的说辞,起身释出邀请的同时,又反过来从墙壁上摘下自己的腰包,从中取出一贴创药抛给了至今脸上还隐隐作痛的姜乐冥,大大咧咧地说道:“刚刚打了你一巴掌,虽说的确是因为老子生气,但老子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所以这副药你拿去敷一敷脸,很快就能好的,你就把这当成是老子的赔罪吧。” 才昂起头来的姜乐冥才想说肯夫是不是有些太敷衍了,结果却又是跟不久前如出一辙,还没等到自己开口呢,雪儿就一掌盖在了自己的嘴巴上,银发的公主微笑道:“谢谢你。” 雪儿的手上有一种沁人的芬芳,如同早晨充斥在玉林山间的清新空气,使人闻之能够下意识地感到油然而生的心旷神怡,再加上姜乐冥本身对于雪儿的感情也挺复杂的,如此错综交织下来,久而久之,少年也就不介意少女屡次捂住自己嘴巴的行为了。 “快敷一下吧,你看你,脸都要肿起来了。”谢过了咧嘴大笑的肯夫,雪儿从姜乐冥的手中捧过那一贴创药,小心翼翼地将其贴敷在姜乐冥的脸上,一丝不苟的神情搭配上其本就动人可爱的容颜,很容易就能让人望之怔怔出神,进而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你在看什么啊?”帮姜乐冥包扎好之后,雪儿这才发现少年呆滞的眼神正目不转睛地投放在自己的身上,一阵红晕于脸颊间迅速掠过,而后,她这才佯装嗔怒地说道:“还不快点谢谢人家的好意?” “谢谢你呀。”姜乐冥知道雪儿所指明显就是旁边那个叉着腰的祭祀大人,不过,少年却是故意不顺其心意,反而是以揶揄的口吻向雪儿郑重其事地说道:“雪儿姐~” “谁让你跟我道谢了。”雪儿用一记手刀温柔地砸在姜乐冥的脑袋上,而后应顺他的方向指了指面前的祭祀大人,嗫嚅道:“我是让你跟他道谢啦!” “哦。”姜乐冥呆呆地应了一声,把嘴巴向外嘟出来,发出几乎如同蚊蝇般细微的声音:“谢谢。” “哈哈哈哈!不客气啊!!”满怀期待的肯夫可算是得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答案,当即绽放的灿烂笑靥洋溢着雀跃之情,手掌迥异于常人的祭祀大步来到姜乐冥的身边,没轻没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朗笑道:“走!老子带你们去见见世面!” 话音刚落,这栋房子的前半截就已瞬间消失不见。 那里正是灯火摇曳的地方。 “救命啊!!!”一瞬如潮水般的哀嚎仅在顷刻间便已响彻这个已然堪称城市大名的部落的各个角落。 “那只臭鱼还真来了!对不起啊,你们的事情,老子得先放一放了!”肯夫的脸色仅在一下便由晴转阴,顾不上早先承诺的男子留下半句歉意后,便立刻向外迈出箭步,一刻不停地冲向了那个正不断蔓延的黑暗阴霾。 就在祭祀大人身化流光进而一马当先之后,姜乐冥也紧跟前者的步伐,但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复刻肯夫的勇猛,他只是来到了那宛若刀削一般的缺口位置,向外探出头,仔细打量着那个一瞬的沧海桑田。 此时此刻,前一秒还是繁荣热闹的街道,这时就已经变成了黑暗的天堂,宛若极夜在一息之间轰然将临,四围皆被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所笼罩。 姜乐冥于脚下所站之地极目远眺,无需多加注意些什么,便很轻松地望见了那一点正在半空中左右摇曳且明亮如星辰的灯光,还有那张以阴霾编织成型的纱雾巨口。 “寡人最烦的就是火了。” 第五百五十三章 现世 厉声如咒,顺势降下的深邃光雨摧枯拉朽般席卷了这座在极北之地中可谓是拥有着最具人文色彩的部落。一时间,凶兽的威能得以展露无遗,但凡是在那庞然的昏暗笼罩下,就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全身而退,凡被暗影所浸染,哪怕只是寸长的皮肤,伤势也会在两息之后迅速扩张,进而化作一道深可见白骨,但却不见血光的骇然伤口,并伴随着宛若钻心般的疼痛,将软弱无力渗入每个人的骨髓之中。 “啊!!!”一时间的哀嚎迭起听得叫人心慌,于那祭祀楼阁中放眼望去,视线所及的一切,几乎都刻画着每一个人的拼死挣扎。姜乐冥这时还看到了先前因为雪儿饶过自己一命而感激涕零的所谓“恶人”,届时却成为了伤势最为骇人见闻的可怜鬼,光雨贯穿了他们的腰腹部,将能够腐蚀一切的威波深深地刻入他们的五脏六腑,于阴冷中延烧的炙热直逼灵魂,令他们蜷缩在地,下意识地发出求救的呼唤。 恶人当有恶人磨?这道念想在原本可以袖手旁观的姜乐冥心中一闪而过,以至于才刚才闪现而至的忆寒匕刃也都为之向下坠落几分。然而,可还没等少年将这一抹心绪融入四肢,来自于婴孩的啼鸣却是如同深夜中的一塔明灯,驱散了在其心间加以缭绕的阴影。 顺着那可怜的声音追溯过去,且见一个才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好似被人抛弃般躺在地上,在他的身边,正躺着一位衣着相较而言显得尤为单薄的女子。女子的左膝盖成为了那光雨的受害者,削铁如泥的光线击破了她双腿的膝盖骨,使之跪倒在地,一举一动都只能依靠寸进的爬行所实现,可就算是这样,女子仍是咬牙坚持着,要奋力向那婴孩爬去。 无辜的女子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过哪怕一声痛苦的呻吟,死命咬紧的牙关在姜乐冥的眼中占据了尤为明显的一席之地,当中的一切,包括颤抖在内的一切,少年全都尽收眼底。 少年不知道自己心里由是跳起的一刹悸动究竟牵连起怎样的情绪流转,他无法去形容这样的情绪波动,但是,那一种阔别多年却依旧链接灵魂的熟稔,却让姜乐冥缓缓闭上了双眼,开始向外在的天地深深地汲取一口清气。 “乐冥……”同样眼力远超常人的雪儿此时也已来到了姜乐冥的身边,正如少年所目睹的那样,银发的公主也同样看见了那恰如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的母性光辉,一汪银色的瀑布在她的心田中倾泻而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勾勒出动人的轮廓。 “我没事的。”好似有外力插手了自己对于血脉的掌控,雪儿仅是下意识地挥手,掌心中顷刻升腾的晕染便对外汇出了一罩屏障,对外呈现出白光之姿的屏障成为了现时困境中的唯一庇护,仅在现世的瞬间便引来无数苦苦挣扎之人的瞩目。 “放心去做你觉得应该做的事吧。”雪儿蓦然昂首,蓝红异色的双瞳正熠熠生辉,犹如星夜中最为璀璨的那颗北极星,为世人散发着无限柔情。在这个瞬间,姜乐冥从雪儿的身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件事——当初的那个雪儿姐,她真的回来了。 没有多言哪怕只一句话,姜乐冥只是从雪儿露齿一笑,旋即比了个大拇指,而后便飞身向外。由于祭祀楼阁位于高处,少年这一步跨得坦坦荡荡,如同侠客从悬崖边缘潇潇洒洒地一跃而下。 “孩子…孩子……”挣扎求生却不为自己的母亲眼看着自己前递的右手就要触碰到那啼哭婴孩稚嫩的小手了,天边赐下的新一波落雨却是毫不留情地接踵而至,像是誓要将天下万物全部钉杀当场的黑雾氤氲这回儿更是来势汹汹,速度之快,仅仅只留下了须臾的残影供世人用肉眼去捕捉。 “我的孩子……”无数道掠光分别刺向母亲的手臂及身体,眼看就要将其击毙当场。且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回旋的身影陡然横空出世,蔚蓝光晕自天际轰然一闪,便是彻底净化了这新一波的光雨飞溅。 得以趁势抱起孩子的母亲返身观望,只见一道浑身上下如沐盛焰的少年手持单刃,正傲然立于天地一线之间,不过手掌长度的短刃,此时却已烘托出势头不亚于长剑,甚至犹有过之的锋芒,锋芒整体呈现出深蓝基调,与刚才那化解灾厄的光箭如出一辙。 少年凛然伫立,仅仅的侧眸让妇人得以看清来者的脸庞。这个从虎口救下自己性命的英雄,却是此前还在村庄内遭受千夫所指的外来少年郎。纵使妇人此前从来都不曾参与过这些对于外来人的冷嘲热讽,但眼下得人拔刀相助,一时不知源起何处的愧疚仍是让妇人的眼框情不自禁地变得湿润起来。 “黑雀。”在此前曾被陈芒不讲道理地剥夺了很多东西的姜乐冥在心间低喃,不消片刻,一只不过巴掌大小的小鸟便已出现在他的肩头。“帮个忙,帮我把这些人统统引到雪儿那里去。” “刚刚他们还骂你还有雪儿来着。”一直都在姜乐冥的体内对天下事“冷眼旁观”的黑雀冷不提防地指摘着这些部族中人的过错,原本仅是只有姜乐冥才能听见的口吐人言,在经过黑雀的故意放大之后,就连一旁的妇人也得以听得一清二楚:“你能够不落井下石,对于这些人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地帮他们呢?这样做吃力不讨好,就算捞个以德报怨的好名声,要是你在面对凶兽的过程中死了,又有谁会记得?” 在这难得的安宁中,妇人颤抖着张开嘴,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可不久之后,她还是放弃了那游说的念想,只是将脑袋抵在渐渐安定下来的婴孩额头上,感受着孩子的体温。 是啊,被骂到不成人形,被贬到一文不值的少年郎,能够忍住心中的恶意,不落井下石,不幸灾乐祸,对于部族中人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加之少年郎先前就已经饶过他们一次,对于刻薄的他们来说,又有什么权利,什么脸面去请求一个先前才受到极致排挤的人来帮助自己呢? 妇人对此不抱希望。所以她用尽她这一生的柔情,将之汇成盈盈秋水中的涟漪温煦,尽数投放在那个面色安详的婴孩身上。 哪怕是一遍又一遍的仔细打量,妇人始终觉得自己怎么也看不够孩子的容貌。溢出的泪光在面颊上不知不觉地划出温热,可哪怕是这样,妇人也始终不发一言。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那出身于黑暗的凶兽似乎执意要将这里化成死地,不过在此之前,那凶兽明显察觉到了姜乐冥的存在,由是,比第二波还要更显迅猛的光雨便全数集中,势如破竹般杀向眉目间正思索着什么的少年。 “孩子。”且在由无数黑光编织而成的光束将要穿膛而过的刹那,姜乐冥却是不合时宜地以柔声轻叹道:“可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有错的呀。” 言毕即动。 单薄的身影将脚步悍然前踏,践出其势震天的磅礴,偷师于白兰雨,却是以纯粹的剑息加以改进的罡气顷刻在地表化玄圆,化轰动,不一会儿,便成为了一座锋刃齐齐朝上的剑林,直面那将要袭杀而来的黑光; 娇小的翅膀于顷刻间膨成如鹰般的巨大羽翼,锋利却不伤人的爪刃钩住已然认命的妇女衣襟,同时在喙中响起嘹亮,不一会儿的功夫,无数气泡便从部落的各个角落开始飞升,当中囊括的都是那些还有气息的幸存者,振翅而飞的神兽认准了那座由白光组建而成的壁垒,尽管心存厌恶,但还是听从了姜乐冥的吩咐,带领着悠悠众生赶往那唯一的庇护所…… “噗!”肯夫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原本呈现出亮红色的血液仅在飞溅的那一刻便被四周围的阴暗蚕食殆尽,变成杳无生气的深黑色。祭祀之位不过也只是继承了七角麋鹿的半点功力,想要借此与那凶兽相抗衡,根本无异于痴心妄想。仅仅是两个来回就已经快要败下阵来的肯夫心里十分明白这一点。 “寡人斗不过那只该死的鹿,难不成还敌不过她那小小的信奉者么?”并未以完全彻底的实体形现于人前的地笼鮟鱇浅声说道,由纱雾制成的大嘴连带起其额间的一笼灯光轻轻摇曳:“待寡人将这四周围的一切化为虚无,且看那麋鹿会怎么样?哈哈哈哈。” “军师布局天下而不害百姓一丝;武将攻城掠地而不伤百姓一毫;君王志在千里而不损百姓一心。”忽有空灵划破死寂,犹如曙光破晓,带来一道正光芒万丈的身影:“既是自称寡人,却没有这点觉悟,那你又如何担得起这名讳背后的重任?” “谁?!”唯一摇曳的光点汇出炫光利刃,直刺那刚刚“出世”,还尚未站稳脚步的伟岸。可还没等利刃落定,反手劈下的一刀便叫这凌烈一开为二,化作两点爆鸣,接连响在背后的氤氲位置。 “外来者,姜乐冥。”少年振臂散去萦绕身侧的朦胧,将含笑的嘴角不加任何修饰地暴露在那晦暗之前。 “外来者……”沉沉雾霭奏起桀桀邪笑,进而转为狂放:“这只死鹿啊,居然连极北之地的规矩都能不顾?!好,看来寡人这次前来,还真是来对了!也好!你们就给寡人统统死在这里吧!!!” 铺天盖地的阴郁不再扩散,而是内敛至那笼灯火周围,进而聚集成一道严丝合缝的大茧。不多久,一记横空出世的手刀便斩开了偌大的深茧,令一位穿戴由阴霾制作而成的披风的男子得以从中阔步而出。 “死吧。” 第五百五十四章 初战 刀光剑影,凌光刺破了阴霾,无数掠刃割裂铺天盖地的黑暗,将转瞬即逝的光明赐下人间。有浮光自中忽暗忽明,若水上浮萍,时而起,时而落,未曾有一刻停顿,未曾以一刻停歇作调整。每每当炫光在雾霭中堪堪站定,蜂拥而至的黑雾长衫便会席卷而至,逼得星光不得不向后撤离,且战且退,以谋求那仅仅存在于可能中的反制。 “呼——”初次交锋虽没有吐血,但姜乐冥现时的状态其实也并不比肯夫好得到哪里去,仅仅只是轻轻地长叹,渗入肌肤内的雾霾便会从七窍中向外如烟流转,犹如山巅的流岚,贴着脸颊向下滑,滑出一时颓然的虚弱。 少年将手中的匕刃以正握换反握,抽臂振出一记灵刃,由此抵消了那化成人形的凶兽以双手为之奉上的恢弘之威,一瞬的对撞虽是借由忆寒作为唤灵兵器的锋芒消除了前半段的极力,但残留下来的余威却仍是逼着姜乐冥不得不向后飞身遁形,几轮翻滚下来,这才步履维艰地稳固了脚下重心。 既是以人形展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就已然揭示出其将要大开杀戒之决心的地笼鮟鱇又哪里会为姜乐冥提供哪怕只一秒的喘息机会?且看天边的阴暗震起水花涟漪,遮天蔽日的披风旋即飞舞若龙,裹挟着锐不可当的气魄,轰然砸向右手手腕正颤抖不已的少年。 面对九大凶兽之一的姜乐冥,现时唯一能够仰仗的,不过是以二对一的人数优势了。作为拥有七角麋鹿的祝福的祭祀大人,肯夫本身的气势原就讲究生生不息,一开始之所以会落入险要万劫不复的下风,还是因为那地笼鮟鱇自来时便已认准了其身上的弱点,从交手开始便一直用摧枯拉朽般的势头压制肯夫,这才打得后者节节败退,眼下有了横空出世的姜乐冥帮助分担压力,肯夫也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休整的机会。 眼见黑光成型,并要洞穿少年的胸膛,早就做好调整的肯夫必然不会就这样看着,只见祭祀大人身形遁影,也无法用肉眼去拿捏其究竟是如何移动的,姜乐冥只觉得腰间骤然一轻,静等下一个恍惚过后,他就已然凭空出现在数米开外的位置,以此方式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地笼鮟鱇蓄势而发的杀招。 蓄谋一式到头来却是落进空处,一刹的落差让自打现世以来就展现出极致压迫的地笼鮟鱇徐徐回眸,六指斜侧在胸前攥握成拳,酷似鱼鳍般的尾指此刻正闪烁着粼粼波光。 “蝼蚁。”纵使地笼鮟鱇已然化作人形,其原貌却是依旧清晰可见。包括其额间那标志性的挂灯,此刻也正悬垂在其两眼正中位置。原身厚实如钢板,化作人形后却薄如蝉翼的鱼鳍不仅仅只点缀在尾指上,在其大腿与前臂的后方,也有同样的纹路正迎风飘扬。 “没有七角麋鹿,你们拿什么跟寡人斗?”凶兽仅一振臂,顷刻间便连带起整个寒雪天地的悲鸣,仅在范围内呼呼作响的狂风当即应声调转方向,在空中与接踵而至的东北风撞了个满怀,激起牵扯力可谓磅礴的气浪涡旋,叫并肩作战的姜乐冥与肯夫不得不分出三分神来将自己的身体“钉”在大地之上。 “凭什么跟寡人斗?”地笼鮟鱇仅是随手一挥,姜乐冥就亲眼看见不远处的一栋房屋彻底坍塌,崩塌的木碎间杂飞雪,化成横向的龙卷腾入黑天,傍依在那凶兽的身边:“待寡人杀了你们,且看那胆怯懦弱的七角麋鹿会不会为你们报仇啊?” “贼人岂敢辱我凶兽大人!!”肯夫立起两指,虚空一点,拔地而起的气爆瞬化捉不住实体的利箭,不由分说地刺向那个还一本正经地念叨着大道理的地笼鮟鱇,轰鸣了整整一路的气爆先是贯穿了这外来凶兽的左臂,而后又连带粉碎了那盘旋龙卷的核心,令那已然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的攻击胎死腹中。 听着肯夫的破口大骂,一直都秉持着厌世心态的地笼鮟鱇却是第一次在脸上展露出生硬而渗人的笑容:“别忘了,寡人也是凶兽啊。” 说罢,平地忽起惊雷,姜乐冥和肯夫下意识地就认为那天降的轰雷滚滚便会是下一波悍然攻势,怎奈等了半天,却仍不见有雷霆化成烈光猛然炸入泥泞大地,正为其觉得惊奇之际,脚下的地面却是暗流涌动。 后天因拥有了与黑雀的契约而令五感得以更进一步增强的姜乐冥第一时间察觉了脚下的异动,旋即毫不犹豫地用刀柄撞向肯夫的肩膀,强行把后者推离了其原本站定的位置。 姜乐冥既是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向肯夫“回敬”了二人初见时的那一巴掌,自然不可能是无的放矢。祭祀大人本身也一定是知晓这一点的,就算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且回眸看向那冲天而起的立锥,也能够在短时间内幡然醒悟。 “好一个外来者。”见自己屡试不爽的暗手这回儿却是落了一场空,地笼鮟鱇并没有为之感到任何大幅度的情绪波动,唯一出现在其脑海之中,不过是零星几点的奇异而已:“这些年来的外来者,难不成都变成这样了么?” 若是依姜乐冥其个人的理解去看此刻地笼鮟鱇所说的话,相信这位少年会情不自禁地将那个除自己之外的外来者归纳到那真正意义上得以只手遮天的师傅身上,毕竟,这偌大的极北之地在近些年来,说到底,也就只有他,雪儿还有师傅这三位算得上是最名副其实的“外来者”了。 “怎么,你怕了?”姜乐冥虽是潜意识里将师傅与眼前这象征黑暗的地笼鮟鱇做出了联系,但在局面尚未明朗之时,其言语却并不会主动搬出那个隶属于剑圣的威名。他可不知道自己的师傅究竟在极北之地里捅了个怎样的篓子,要一会儿正中某个苦大仇深的敌人的下怀,那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怕?”地笼鮟鱇冷冷一笑,上挑的眉目衬起巍峨前踏的脚步:“自打寡人出生以来,这个字,还从未在寡人的心中出现过。” 话说完的一刹那,姜乐冥便切身体会了一把地笼鮟鱇嘴里所说的无畏。浮光掠影迷人眼,甚至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胸前的一记重拳便已叫少年的身体倒头向天边飞去,仅一瞬的暴力让姜乐冥几乎丧失了自己对于身体的掌控,待到四肢竭尽所能地稳下平衡之时,他发现自己已然冲出了那片厚实的黑雾,登临云端。 没有任何调整的空隙,瞬身而至的黑影便已是提着重拳来到了他的近前位置。因心中的危机感而握紧单匕的姜乐冥选择完全放松自我,任由埋藏在心海中的潜意识占据神识的上风。 当真的势均力敌的搏命战彻底拉开帷幕之时,敌我双方共同且唯一可以仰仗的,就只剩下了战斗过程中的第六感,一切外来的布局在落到实际贯彻之时,成效甚微,至多也往往只能起到微乎其微的锦上添花的作用,并不会拥有一锤定音的效果,乱拳打死老师傅,无非也就是这个道理。 将一切交归于本能,令意识与技艺成为战斗过程中的傍依而非主力,才是单兵作战时得以百战不殆的根本所在。而培养这种随机应变的本事,正需要某个人长年累月地在死人堆里打滚。 只有于死地后生的天选之人,才有资格继承剑圣,乃至于这天下第一的衣钵。所以,敦煌才会让姜乐冥必须亲自杀死九大凶兽之一。 锐意将自我意识彻底化作界外物,姜乐冥的心眼这才第一次达到通明的境界,且看那点缀着透明鱼鳍的重拳如雨落,少年自知不能有太多的失误,遂提起十二分精神,拼命跟上了地笼鮟鱇的迅猛攻击。 起初还是防三中七的绝对下风,在姜乐冥咬牙硬撑的坚持下,渐渐被扳成了五五对半的平分局面;哪怕现如今的少年已然被揍得鼻青脸肿,但他却一直没有倒下。 姜乐冥那握住匕首的右手先是斜坠划过地笼鮟鱇递手锤上来的左拳,在拉拽出铿锵火星之时,又成功地引开了那记初始的攻势;怎奈地笼鮟鱇也非是那些末流之辈,一击未成,紧追上来的右拳反钩挂起罡风,直逼姜乐冥的面门。 少年转左拳先为掌,以正面拍向凶兽势大力沉的手腕,却并未第一时间与之展开针尖对麦芒的针锋相对。眼见左手被轻而易举地荡开,面容已是无比狰狞的姜乐冥却还有余力在嘴角勾掠微笑,且看其左侧五指划掌为钩,用刚才借来的七分劲力蓬起雾霭氤氲,不多也不少,刚刚好笼罩了地笼鮟鱇的整个拳头。 由此钳住地笼鮟鱇的左臂,姜乐冥立刻发动擒龙之法,四两拨千斤的架势顷刻爆发,竟是在凶兽瞳孔收缩的震惊时,一把摔过了地笼鮟鱇纵使化为人形,仍是沉重如山的身体。 在空中借由他人之力被迫跳出一记空翻的地笼鮟鱇经过短暂的调息后便做出了极快的反应,侧肘的回击如若不出意外,正好能够封向姜乐冥的太阳穴。以地笼鮟鱇那力拔山兮的气力来断,这要是轰实在了,说不准少年的脑袋就会当场爆开。 然而地笼鮟鱇的应对快,可姜乐冥的速度却仍要更胜一筹,且当肘击落空,地笼鮟鱇还在四围找寻那个少年究竟去了哪里的时候,一记霸空的横扫却是直接将地笼鮟鱇踢了个晕头转向。 原本就是在下坠过程中的二人,这时却被姜乐冥借由那地笼鮟鱇在旁侧的空翻一举占据了属于高地的优势。 扫腿既是一举得手,姜乐冥也没理由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两手攥握匕刃,剑罡顷刻勃发,连带化作一柄虚影足有两丈长的横空利刃,当空劈下,把那前一秒还威风凛凛的地笼鮟鱇彻底打入凡尘俗世。 这第一次的交锋,若单从结局来看,竟是姜乐冥的大获全胜。 第五百五十五章 上位者 冲天的尘埃蓬出巨型迷雾,原本还以为自己能够趁势对自我伤势做出些许纤微调整的姜乐冥刚在面容上流露出分毫松懈之意,灵魂深处的悸动却让他背脊陡然一凉,紧接着,少年连忙将手中的匕首掷向脚边,借助生而就有的剑罡灵气,忆寒得以岿然如岳般伫立在半空,姜乐冥由此在无所可依的虚空中强行创造出暂时的落脚点,右脚踏上剑身,旋即奋力一蹬,借由此势向后翻腾,堪堪避开了那一束拔地而起的氤氲烈光。 几乎是擦身而过的炫光直至登临九霄,这才将当中极度内敛的劲力彻底绽放,且看霜雪深处,一朵由黑暗镌刻而成的鲜花正栩栩如生地盛开,接连吞噬了一半面积的星夜,将暗流涌动彻底于台前抛头露面。 心脏包括灵魂在内俱是为之一颤的姜乐冥心有余悸地仰望着那朵大有蚕食天地之色的吞噬之花,恰如同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让他的瞳孔收缩至无可收缩的地步,暂是蓦然回首,先前被打落凡尘的凶兽已然踏空而来,不知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此时此刻,那地笼鮟鱇的双拳,竟比以往更要庞大,就好似零散地幻化出其庞然的原貌,令铁拳之威势同惊涛。 忆寒被迫脱手,又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姜乐冥此时只能以肉身双手作为抵挡的答卷,而那早已算尽这一切的地笼鮟鱇也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愿,且看那大有遮天之能的重拳轰然下塌,不费吹灰之力地震散了少年的护体罡气,足以让五脏六腑为之错位的力量更是旋即在倒飞的过程中渗透进姜乐冥的体内,还没等落地,这位剑圣的唯一弟子便是仰天喷出一口浓郁至极的血雾。 失了护体罡气的姜乐冥一旦从这九霄跌入凡尘,仅凭其脆弱的肉身,指定会摔得四分五裂,等到那时候,就算是素来有化腐朽而神奇,令铁树再生花的神医在世,照样也会回天乏术。 不过,姜乐冥从来都不是只身一人,一直都被地笼鮟鱇所忽视的祭祀大人此刻成为了姜乐冥一人的救世主。且当少年就要摔成肉泥的千钧一发,是肯夫飞身扑下了来者的身形,以肉身抵消了其下冲的蛮力,怀抱在一起的二人顿时在雪层中滚出一道深邃的痕迹。 翩然落定的地笼鮟鱇一边冷眼看着不远处那极尽艰难才勉强爬起的二人,一边振手将幻化出实体的身体部分重归协调,此前被姜乐冥一脚踢了个破相,下颚连同鼻梁骨一起歪扭的不成人形的脸庞这时正以蠕动缓缓复原,因骨骼碰撞而奏起的铿锵是现时这延绵万里的死寂中,唯一存在的声响。 “没有七角麋鹿的帮助与庇佑,你们算什么东西?”在编织出绝望的黑色大道上,地笼鮟鱇徐徐踏出闲庭信步:“这个世界,只有寡人所信奉的黑暗才得以永存。光明,在寡人面前,就如同你们人类一样,不堪一击。” “啧——”宛若有什么人在自己的腹部升起了一团高温烈火,将灼烧的疼痛烙刻在五脏六腑之上,此时的姜乐冥正是忍受着如此的疼痛,四肢无不在颤抖地向一旁啐出一口混杂着唾沫的血水。只见他起手召回横空的利刃,待到忆寒进入掌控,其本人就如同焕发了第二春般变得意气风发。少年昂首阔步,主动向前一步,用讽刺揶揄的口吻调侃道:“你知道吗?在一切还未尘埃落定时,第一个开始讲大道理的,永远都将会是失败者。” “当然知道。只是寡人觉得,现在已经尘埃落定了。”地笼鮟鱇轻启左手,一根一根向外翻开的指头孕育着掌心的火焰,那是因“暗”而荟萃的烈焰,是违背了世界光明的产物。“寡人看不出你们哪里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七角麋鹿的冬眠是九大凶兽之中最长的,也是睡得最死的,就算寡人将她领地的一切化作灰烬,不到时间,她也不可能醒转。而现如今距离那一日,还有整整七天。” “只凭你们的实力,还妄想要拖得住寡人么?”地笼鮟鱇言语间的轻蔑已是不加收敛。 “麋鹿大人是不会放过你的!”被戳到痛楚的肯夫自然不能像身为外来者的姜乐冥那样保持冷静的状态,作为在极北之地中土生土长的祭祀大人,无可否认地笼鮟鱇所说是无比的正确,在那与七角麋鹿同属于凶兽行列的庞然大物面前,他们真的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自以为穷途末路时,色厉内荏总会一马当先地流转在言表之中。这是人的天性,这是世界的本质。 “寡人一开始的时候就说了。”地笼鮟鱇对那被奉为大人的七角麋鹿嗤之以鼻:“那只认死理的鹿,是不会为你们报仇的。不过是给予了你们一些微不足道的庇佑,你们就真当自己在她眼里算个东西了?呵呵呵。你们只是她养的一群狗!无聊的时候就逗逗你们,将你们摇尾乞怜的样子当成最质朴的娱乐,说到底,你们就只是没有任何价值的玩具而已啊。” “不过,”地笼鮟鱇将注意从那已是气急败坏却又对现状无能为力的肯夫那儿挪至脸色始终如一,不曾为自己的言语动摇哪怕一丝一毫的姜乐冥身上:“你这个外来者倒好生有趣,不如就跟寡人一起,在这极北之地叱咤风云,一起作这儿最至高无上的主人,如何?” “这么好啊?”姜乐冥努了努嘴,露出染血的牙关,浅笑道:“难道你就会不把我当狗?” “这不可能。”地笼鮟鱇毫无委婉之意地决绝道:“不过,寡人能让你当一只吃饱喝足的狗,享尽自由的狗。寡人不会对你有任何的限制,任你在这偌大的天地肆意遨游。” “呵,谢谢啊。”姜乐冥将刀锋反握,很是不屑地说道:“不过,我是人,哪怕打断腿也是人,这辈子,怕是做不了狗的了。” “而且啊,凶兽说到底也不过是依靠世界谋得生存的物种而已,跟我们人类一模一样,又凭什么会高人一等呢?” 一边说着,姜乐冥的神识一边传起有规律的律动,在那广袤的精神海洋里,此刻正有飘忽不定的丝线在不绝如缕的局面中悠然升腾。 那是来自于某个上位者的怒意涌动,而那个上位者,此刻就在不远处振翅高飞。 “外来人果然很犟啊。”地笼鮟鱇缓缓摇头,原本还与大拇指藕断丝连的食指这会儿算是彻底放开了。由是,早已蓄势多时的黑光自其掌心刺出夺命的锋芒,直冲向正前方那两个已是强弩之末的“守护者”…… “噗。”有人口吐鲜血,荡出的清澈声响传遍整个战场,让所有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噗……”接连的几次口鼻出血让某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难以置信地瞪视着自己胸前的巨大破口,剧烈收缩的瞳孔无不彰显着他内里的惊骇。“怎么可能……” “我说过,在一切还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讲大道理的,都会输的。”就在肯夫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眼神注视下,姜乐冥伸出一指作为笔挺的枝桠,令那落凤得以“择木而栖”,扑腾着翅膀的飞鸟通体算不得纤长,偏于矮小的身躯让它在第一眼看上去显得是那样的人畜无害,若果没有那时不时隐隐外露的气机,一般人很难将其联想到那个在兽族中血脉可谓是至高无上的邪神鸟——黑雀。 “凶兽凶兽,既是没能摆脱‘兽’的头衔,又怎么敢自诩为天下无双的寡人呢?”纵使遍体鳞伤,纵使狼狈不堪,但姜乐冥此时此刻所展现出的背影之巍峨,却是英姿飒爽:“极北之地固步自封多年,难不成也让你生而为兽的本能给忘记了么?那来自于上位者血脉的压迫,是作为兽族这辈子都摆脱不了的束缚啊。” “上位者……怎么可能……”地笼鮟鱇的右手此刻已然不知所踪,唯一在原地留下的,就只是一滩热气腾腾的血池,亮红色的血泊向外蔓延,映照出他那狰狞不已的脸庞:“在这极北之地,凶兽就是最高的存在,不可能还有谁能够拥有比我们还要高贵的血脉…这不可能….” “他不信你欸。”姜乐冥将那只相对人来说显得颇为娇小的飞鸟放在肩头,轻声揶揄道。 “哼,反正就是一只井底之蛙,也不奢望他记得我,要真记得我啊,我还觉得羞呢。”黑雀用脚丫子撑起半边身子,而后急速地扑腾着翅膀,但没有借此再入横空,只是在姜乐冥的耳畔扇出不断的和风。 “呵呵。”姜乐冥有些无奈地歪了歪头,随后启目瞄向那个颓然倒地的凶兽,令手中的忆寒锋芒于刀身上荟萃成罡,可削铁恰如泥的锋利顷之随风鼓动。“我有个朋友常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我觉得说的很在理,在这世上,称帝需要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自尊为寡人,也得要有那个命啊。” “混蛋…..”一时间,立场反转。原本作为刀俎的地笼鮟鱇,一瞬却是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那看不清的流光溢彩不仅瓦解了其右臂蓄势待发的攻击,更是粉碎了他作为人时的心脉,对于凶兽来说,这样的伤势虽然算不得致命,但也不是那一笔就可以草草带过的。 暂时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的地笼鮟鱇,眼下只得怀揣着无限不甘,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的徐徐逼近,偶尔嘴硬几句:“你难道以为这样…就能杀死寡人了么…寡人可是地笼鮟鱇…但凡有黑雾笼罩之处…寡人就是不灭的…” “不要太想当然啊。”扬声的那位语气中点缀着宛若山岳般的极致威压,仅是一声轻响,却令那贵为凶兽的地笼鮟鱇为之瞬间五体投地。 从未在心间掠起的悸动洋溢着恐惧。 仅为那初来乍到的神威。 “要是你觉得自己还能逃得了的话,不妨就试试。看看那些氤氲究竟是会听你召唤,还是顺我心意。”但当地笼鮟鱇穷尽周身的气力牵强抬头之际,一阵霸空的涡旋当即横空出世。 前一秒还是对自己不离不弃的阴霾,这一刻,却已尽数成为那小小飞鸟的掌中物。拜此所赐,圣洁的雪花终是夺回了属于它的领地;与此同时,远方的山巅更是接连传出好一阵尤为急迫的匆匆脚步。 “七天好像提前了啊。”黑雀于姜乐冥的耳畔边轻声叹道。 “那就算了吧。”姜乐冥微微摇头:“毕竟我的任务是亲手杀死九大凶兽之一,要是借助你的力量并加以完成的话,那历练可就不完整了啊。” “随便少爷你怎么做吧。”黑雀打了个哈欠:“反正只要注意安全就行了。” 第五百五十六章 使命 震撼自远而至,至切身感受。此刻那庞然的威压甚至比鼎盛时期的地笼鮟鱇还要更显强盛,颓然跪坐在地上的地笼鮟鱇强忍着周身如伤筋错骨般的疼痛,艰难起身,原本还仅一瞬悠长的叹息却分成了好几段起伏不停的浪涛,待到自以为抓住千载难逢之契机的地笼鮟鱇竭尽全力将右臂从黑暗中捞得重生之后,他当即一个箭步向外跨出,下一秒,只见雪层轰然坍塌,在众目睽睽之下炸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坑洞,由是吞没了那化作人形的凶兽身影。 几乎是任由地笼鮟鱇夺径而走的姜乐冥侧身望向那个如有万马奔腾的远方,在其肩膀傲然挺立的黑雀半仰着自己肥硕的脖子,将小脑袋高高抬起,给人一副高高在上的孤高神情。 比起身为外来者的姜乐冥的不知好歹,眼下肯夫的表现则要更显毕恭毕敬,对于那即将到来的真“神”,这位祭祀大人已然顾不上自己那遍体鳞伤的身体,纵使再三的移动或会对伤势雪上加霜,但他仍是锐意以两膝跪地,双手并拢搭在额前,向前拜了下去。 在血脉之力冠绝整个极北之地的黑雀横空出世,一向自冬眠以后便会对世事置之不理的凶兽此刻也终是从那温煦的巢穴中飞快爬了起来,不仅将那由地笼鮟鱇信誓旦旦地提出的七天之约彻底废除,更是不远万里地亲自来到了这个黑暗初歇,光明未临的疮痍部族。 且看远方的飞雪中,一只麋鹿正跨步而来,她的身形一如地笼鮟鱇般庞大,但举手投足间却尽显高贵儒雅。每一步的律动乍看下瞧不出哪怕一丝丝的急迫之意,但可称为健步如飞的速度却算不得慢。愈发凛冽的暴雪呼啸着白雾氤氲,与她那雪白的皮毛交相辉映,令她那闪烁着深奥荧光的犄角更是在其中熠熠生辉。 正如到来之前温血蜥所说的那样,眼下这一只麋鹿的犄角左右对称,每只角都或向里或朝外地分出拢共七岔枝桠,通体以深幽的蓝色作为基调,当中又有无数似繁星般忽明忽暗的翠光绿芒点缀其中,使之看上去犹如星空般辽阔浩渺,予人一种近乎扑面而来的广袤无垠的感觉。 来者正是这方领域真正的主人,那九大凶兽之中实力可谓顶尖的存在——七角麋鹿。 四蹄在雪地中几乎踏准一条直线的七角麋鹿在距离姜乐冥约莫百米的位置稳稳停住,凭借其一如巍峨高山般的身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不懂礼数的外来者,嘴巴抿成一线,睿智的眼瞳中更有无比复杂的神情不断向外流转而出。 “人类。”几经思索,那七角麋鹿终还是选择主动开口问道:“你….究竟从何而来?” 明白凶兽那隐含忌惮之情的问题正是冲着自己来的,姜乐冥带着黑雀果断向前迈出一步。这一步的跨出,换作是以前,便等同于在凶兽的威严底线前来回横跳,一般来说,继承了祭祀之位的肯夫是应该将其立刻扼杀当场的,然而,经过了刚才那一场并肩作战,尤其是见证了少年以一己之力逼退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地笼鮟鱇以后,肯夫的心里却是多了几抹顾忌,以至于其没能在第一时间作出任何反应。 “我来自外面的世界。”姜乐冥负手而立,用平静的语气温声说道:“来自一个叫作泽西…不…一个叫作七星洲的大陆。” “七星洲…”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七角麋鹿暗自咀嚼着此番话语的含义。“又是七星洲,难不成外来者,都属这七星洲实力更为强大么?” “又是?”姜乐冥的眉毛轻挑,很快便洋溢出恍然的色彩,在心头默念道:“看来,咱家的师傅不单只是像温血蜥所说的那样,只跟它有过交集,而是跟大部分的凶兽都打过交道啊。” “刚才那一阵气息……”七角麋鹿心有余悸地长舒一口气,明明动动手指就可以令四周围的一切为之动荡,可哪怕是这般强大的实力,向来不会容忍他人在面前过分放肆,且起床气已然膨胀到一个夸张地步的七角麋鹿,此时却是不太敢在姜乐冥的面前太过张扬地流露气机。 “是我的。”虽然声音听着感觉像是从同一个方向传来的,但实际做出回应的并不是姜乐冥其本人,而是筑巢在少年肩头的那只飞鸟。也正是因为有这张底牌的存在,姜乐冥才有底气去面对那个在此可谓至高无上的地笼鮟鱇。 “如果我不曾看错,您可是曾经的只……”七角麋鹿深吸一口气,正要将曾经的密辛说出,却是被黑雀用嘘声遏制了其心绪的涌动。 “谁都不是。”黑雀沉声喝道,一刹的语气变卦就连已成其主人的姜乐冥都被吓了一跳:“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启灵兽而已,不是以前的什么东西,也不会再变成为以前的那个东西。” “您……”七角麋鹿倒抽一口凉气,但还是很快便醒悟了,硕大的头颅在风中轻轻摇曳。“我知道了。让您在我的领地中受到了威胁,还请您饶恕我的罪过。” “没事,反正咱家少主需要历练,而且也没有酿成大错,所以没什么事情。”收下了面容上的狰狞,黑雀懒洋洋地把身子缩成一团,笑呵呵地说道:“而且我们就只是路过,也不需要你怎么帮助。还是快快收拾一下心思,去照顾一下你的信徒吧。” “您所说极是。”七角麋鹿点点头,嘴中吹出一口清气。清扬的气息推送着古朴的意蕴,恰如春风般的柔和带着生生不息之意,仅是稍稍拂过那满目疮痍的村庄,只要是还未曾被黑暗尽数吞噬的人们,都会因而马上醒觉,眼带惊诧又完好无损地从地上爬起来。 “这便是凶兽之首的能力么?”同样是鼻青脸肿的姜乐冥蹲坐在一边,身为过路者的他既算得上是这座村庄里的人,又有地位何其崇高的黑雀在侧如影随形,由是,七角麋鹿自然不会,也不能忽视他的存在。 身上的伤势连带着气息一起回到巅峰的完美状态,且不存在哪怕只一点点的瑕疵,而是完完全全的“巅峰”。这般仅在一瞬间的变化让姜乐冥不由得为那隐于浓雾后的七角麋鹿的实力感到惊奇。毕竟在这个世界上,破坏永远都比治愈要简单得多。 不一会儿也复现来时模样,甚至还远比刚到此处时气息更盛的姜乐冥下意识地以抱怨的口吻呢喃道:“温血蜥那家伙,可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会有那么个臭鱼跑到这边来啊,明明说的是很简单就能过去了来着。” “地笼鮟鱇在我们这一向都是个未知数,可没有多少人能够琢磨透他的心思,温血蜥不知道他会因而发难,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七角麋鹿听见了姜乐冥的抱怨,飞速运转的脑海立刻就明白了少年的意思,加之其与温血蜥的关系姑且算得上是亲密友人,因而连忙为之开脱道:“还请阁下莫要怪罪温血蜥啊。” 这后半句话,明显不是冲着姜乐冥,而是冲着那只打着瞌睡的黑雀的面子说的。 “不过这次遭遇也不净是些坏事。”姜乐冥呵呵一笑,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缓步迈出那由残存的黑雾所缭绕出的地笼,向着初歇的银光熠熠头也不回地走去:“至少,我也有了目标了。” “试问,如果九大凶兽当中突然少了一个,可会对这极北之地构成任何影响?”一边走,姜乐冥一边扬声问道。 “除其信奉者会因而死亡之外,就不再有其他影响了。”七角麋鹿自然知晓姜乐冥意欲何为。“地笼鮟鱇是九大凶兽之中,唯一一个没有正统信奉者,或者说,其信奉者都是些穷凶极恶之人的特例,若您想要杀他,应该不会有任何顾忌。” “听他刚才说的,”姜乐冥侧过脸,生得剑眉星目的脸庞倒映出坚决的心性:“这地笼鮟鱇的领地,就离你不远?” “从这里向外走大概五十里,直至瞧见那黑雾延绵起伏如浪涛的地段,那儿便会是地笼鮟鱇的领地。”七角麋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过,就算是找到并进入了他的领地,如果不是他主动现身的话,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不可能找得到他。而这次地笼鮟鱇受到了重创,短时间内应该不会主动现身。所以,你就算想要趁胜追击,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他。” “谁说我要趁胜追击了?”姜乐冥很是轻蔑地笑了笑:“我就是要等到他完全恢复以后,再把他杀死。” 七角麋鹿闻声沉寂了一会儿,像在思索自己究竟该不该僭越,几番考虑过后,她还是选择了用郑重其事的口吻向少年问道:“这也是那个人的命令么?” “是那个人的没错。” 那个来自七星洲的人——敦煌。 “不过,不是命令。”姜乐冥将忆寒刀剑朝地掷下,但当锋芒将要没入雪层,且看一道寒光掠闪,那自有灵识的神器便已不知所踪。“而是使命,是我不得不履行,不得不实践的使命。” “你要拔出那把剑?”显然是知晓很多内情的七角麋鹿紧接着问道,换得姜乐冥在片刻呆滞后的微微颔首。“既然如此的话,那我只能祝你好运了。” “谢谢。”姜乐冥向天伸出手,洒然而又随性地沿左右挥了挥:“我一定会成功的。” “在地笼鮟鱇的领地中,”但当姜乐冥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时,七角麋鹿突然的扬声却让那位少年“悬崖勒马”起来:“有一处暗道,可以直达温血蜥藏剑之所,经那里,你便无需再过其他凶兽的领地。不过,要想借助那个暗道,你就必须先将地笼鮟鱇杀死,只有这样,那个暗道才会浮出水面。” “只有杀死他才会出现的暗道?难不成藏在他肚子里面啊?”姜乐冥随口提的这么一句话,换来七角麋鹿在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由于其身处少年的视野死角,姜乐冥这才没能留意到这只放低身段的凶兽在脸上的异动。 第五百五十七章 集灵 推开由银光死死焊住的大门,展现在姜乐冥眼前的,是尤为和谐的一幕。前一秒还在因自己的外来者身份而大加辱骂的部落村民,现时却是将膜拜七角麋鹿时的礼数尽数献给了那位将一切都为之奉上的雪儿。兴许是机缘巧合,此前那些还被雪儿以大度饶过一命的居民,这会儿又是极其幸运地成为了“被拯救者”,尤其是那个先前最为猖狂的男子,这一下倒是表现出甚至不惜为雪儿而五体投地的敬重。 “结束了。”姜乐冥冲还在苦苦支撑的雪儿挥了挥手,可算是得到正面反馈的雪儿终是将一直提在胸膛里的气息尽数呼出,因受四围寒气所浸染而隐隐呈现出灰光的气息此刻正涌动着浑浊的感觉。女孩原本想要向推门而入的少年送上微笑,可没等其嘴上扬起纤弱的弧度,脚下的突然无力倒是拔得头筹,若果不是有姜乐冥在侧三步并作两步,几乎穷尽体内所有的少女估计就得倒头躺在那寒冷的地面上了。 “怎么次次都这样啊。”姜乐冥有些无奈地看着怀里那个就连睁眼都显得很是困难的银发少女,摇了摇头:“不是一直都跟你说,帮人的同时,也要给自己留下一定的退路嘛,次次都答应了,次次都不这么做,雪儿姐,你这是诚心想要师傅在梦里提刀来砍我啊。” “呵呵。”雪儿分不出余力进行反驳,只得用微笑的方式糊弄着源于姜乐冥的抱怨。雪儿任由少年将自己的手臂搭在其肩膀上,全身心都依赖着少年的助力。女孩对于自己可谓是完全放开的心防让姜乐冥的心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几抹受宠若惊的意思。 搀扶着雪儿虚弱的身体,两个地位在众人心中已经变得快要可以比拟七角麋鹿的外来者,此刻正并肩向门外的飞雪走去。至于那些簇拥在一处微弱灯火前苟且的众人,眼下则只能目睹着他们背影的渐渐远去。 因为信仰与诅咒的缘故,以至于那伫立在门外的狂风暴雪中的凶兽大人哪怕已然近在咫尺,这些在屋内得以苟延残喘的人们也无法亲眼看见她的存在;但是,那两个相互搀扶着的伟岸身影,却已成为了他们这辈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怀的记忆。 “谢谢。”不知道是谁先扯开了嗓子,叫出一声略显稚嫩的感激呼唤。下一秒,这阵声浪便如同飞石落入静水,砸出此起彼伏的涟漪:“谢谢你们!” 哪怕已然是切身沐浴在那声浪的环伺之中,姜乐冥也没有选择回头观望,少年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以尽量平和的神态稳住前行的脚步,渐渐消失在那橘色灯火所能笼罩的极限的视野尽头…… 门外的大雪依旧翻飞不断。由地笼鮟鱇所一并裹挟而来的黑暗纵使已经没了敌意,却依旧聚而不散,以至于令那必然降临的夜幕加快了自己的脚步,提前来到了这广袤的人间。 朦朦胧胧之间,雪儿只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很远的距离,又是爬上爬下的,又是跋山涉水的。掌心蓄起的雪花因为受到体温的加热而融化,又很快蓄积出新一堆的白芒,这等轮回持续了好一阵子,一直等到其意识在形似于山洞的某处回归以后,这才堪堪停止。 且当雪儿徐徐睁开自己的眼睛,旋即映入她的眼帘的,是一片深邃而又浩渺的星空,那对外呈现出犄角之形的星夜以幽蓝间青作为基调,洋溢着沉稳睿智的神采。 如雪一般洁白,却要比雪更为神圣的皮毛于风中径自飘然。 “那是什么?”雪儿正在心底发问,下一秒,她忽然感觉胸口像是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暖流骤然升腾,不消片刻的功夫便已流过奇经八脉,将那说不出的豁然感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一直都心甘情愿地隐藏在平凡的伪装下的血脉之力第一次开始自主涌动,仅仅只是第一个来回,便在雪儿的体内塑造出那座一般修行者或要耗费五年以上的时间才能铸成并运转自如的莲花池雏形。 从未曾感受过的磅礴之力开始在雪儿的体内沸腾,时而是幽冷死寂的荒凉,时而又是剑网倒悬的凌烈。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血脉中彼此纠缠,起先是势同水火,彼此互不相让,强迫对方加以妥协的迅猛以雪儿的身脉作为战场,一时间令银发少女的脸色变得极为痛苦。 但这种水火之势却并未持续多久,就以气息与气息之间的共识拉开了和睦共存的帷幕。两股气息就好似突然察觉到了彼此之间所存在的吸引点,并以此作为契机,开始了融合的旅程。 随着荒凉与凌烈逐渐变成不分你我的一个整体,萦绕在雪儿面庞上的苦痛之色也随之缓缓消散…… 有幸见证这一幕的姜乐冥将同样悬着的心慢慢放下,回眸看向那犄角仿似星空皓月的七角麋鹿,眼神充斥着怨怼:“为什么?” “她的体内,拥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及时将神威收敛,这才没有酿成大错的七角麋鹿一样是心有余悸地回答道:“这种气息非常霸道,基本上除了那个世界的元素以外,一切汇入其体内的灵气,起到的作用要么是微乎其微,要么就会引起那种气息的反噬,从而可能危及性命。” “不属于这个世界……”姜乐冥的顿悟浇灭了其心头即将熊熊燃烧的怒火,返身两步来到雪儿的身边,俯身抱起了这个脸色趋于正常,唯独还有些苍白的银发公主,笔挺的两指轻放在其脖颈位置,感受着那力度不减的跳动,这才如释重负般舒出一口浊气:“我怎么会忘了这一茬…真该死……” “察觉到不妥之后,我已经及时断去了与那少女之间的联系,汇入其体内的真气有大半也都被我导了出来,剩下来的,也基本不会对她构成什么威胁了。”从来都只有自己高高在上的七角麋鹿现在却不得不耐着性子与姜乐冥好言解释道:“那来自异界的气息赋予了她极为强大的生命力,就算没有外力介入,她也能很快地恢复过来。所以,你无须太过担心她的安危。” 换了种方式履行自己将要亲自护送二人步出部落的承诺的肯夫噤声矗立在一旁。从古至今,但凡是在七角麋鹿的面前,作为祭祀的他就根本没有任何的发言权;而现在,站在这个刚才大展神威,几乎以一己之力力克地笼鮟鱇的少年面前,被打了个鼻青脸肿的肯夫就算想要贯彻以往的桀骜神态,也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了。 “再往前走十里,就是地笼鮟鱇的领地了。”七角麋鹿昂起头来,犹如北极星般明亮的双眸微眯,眺望着极远方的黑光律动,那是黑暗在这极北之地最为庞大的贮藏地。 “大约五里之后,是虚无地带,那里寸草不生,也不会有寒雪降临,刚好可以作为你们暂时的歇脚点。”七角麋鹿沉声说道:“不过,虚无地带中所蕴藏的天地灵气很少,故而不太适合你们这种修行者在中久留。” “因为冬眠被打断的缘故,我暂时还不能越过虚无地带。所以,我只能将你们送到这里了。”七角麋鹿微微张开嘴,吐出一枚呈现出雨滴状的玉石,不染纤尘的白玉在空中飘飘然,恰如同乘风飞舞的羽毛,却又在冥冥之中认准了姜乐冥的所在。别看那玉雨飘飘,其实到最后,姜乐冥并没有多费什么功夫,仅仅只是摊开手,就稳稳接住了那枚宝玉。 “这枚玉石有聚集天地之灵的能力,将其挂在那位少女的脖前,能够助其尽快集结天地灵气以滋润自身。”七角麋鹿如是说道。 “不会有副作用?”既是有了前车之鉴,姜乐冥自然不会听风便是雨地将这枚玉石当成挂坠吊到雪儿的脖子上。 “绝不会有。”七角麋鹿摇了摇头,庞大的头颅在空中左右舞动,向世界散出一蓬蓬盛放如花的雪雾。“毕竟除了聚集灵气之外,这枚玉石便没有其他的功效了。” “她说得不错。”神出鬼没的黑雀早已在世界上没了影子,此刻的回应,不过是独响在姜乐冥一人脑海中的首肯罢了。“这枚玉石本身就叫作“集灵”,是天地间少有的,纯天然形成的聚灵器,对于雪儿来说,是不会起到什么反作用的,可以放心尝试。” 七角麋鹿姜乐冥或许信不过,但既然连黑雀都这么说了,少年就算心中再有质疑,它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了。 察觉到姜乐冥心间的妥协之意,七角麋鹿旋即轻呼出一口长气,霎时间,一道光绳不偏不倚地刺穿了那名为集灵的玉石的纤细尖端,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仅一息的功夫,便将之铸成了吊坠的模样。 “阁下。”等到姜乐冥将集灵小心翼翼地挂到了雪儿的脖子上,那七角麋鹿这才悠然挺身,郑重其事又歉意满满地说道:“恕我失陪了。” 在场能够当得起七角麋鹿的一声“阁下”的,只有那个栖身于姜乐冥体内的黑雀。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赶紧走吧,睡你的觉去。”飘渺的声音带出不耐烦的神韵:“不送。” 得了属于上位者的“命令”,七角麋鹿将自己那庞然的前身向下弯曲,作出一个乍看显得不伦不类的鞠躬动作,而后转身,也不见其怎么动弹,呼啸的风雪便将她的身影蚕食殆尽,一丝不剩。 第五百五十八章 史诗 永夜将至。姜乐冥与雪儿将要带着毅然决然淌过虚无地段,并冲入那地笼鮟鱇的领地。而这期间的过渡将会是他们自打进入极北之地以来,最为安稳的一段时间。一般来说,凶兽与凶兽的领域相接之地,都会存在有别的一些同样生猛的动物存在,就像是类似于雪花蟒的生物。而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七角麋鹿与地笼鮟鱇领域相交点,由于光明与黑暗势同水火般的二元对立,这里就成为了极北之地中环境最为严峻的地段,非但生物不能生存,就连傍依天地而生的灵气,也会在那隶属于源质的拉锯战中被撕扯成渣滓一般的存在,连同空气一起变得无比稀薄,成为世上修行者恒常忌惮的死地。 不过,眼下的姜乐冥既是有了集灵在侧为伴,就算这虚无地段的天地灵气再怎么稀少也好,通过导向将全场的灵气齐聚一堂之后,那数量也就变得不亚于一般人间了。在宛若精灵般的温气环伺下,本该是寂寥荒凉的虚无地段,终是多了几抹动态的生机勃勃。 姜乐冥此刻正背着意识还算模糊的雪儿走在那连万年封雪都已然融化到灰飞烟灭的地步的虚无地段中,向着感觉近在咫尺,实际却又相隔万里的黑暗森林迈着坚定的步伐。 “嗯……头好晕……”在集灵的帮助下,雪儿很快就苏醒了过来,虽然四肢仍然有些无力,但现时既然有姜乐冥任劳任怨的背负,就算身上再怎么瘫软无力,由少年带来的安适感也让雪儿敢于放心大胆地将自己全数托付给他了。 她相信姜乐冥,而姜乐冥也同样相信她。这是由虽说时日不多,但却总是生死相依,相伴相随直至不离不弃的陪伴所铸造而成的信任。牢不可破,也永远不会磨灭。 “你醒啦?”姜乐冥的双手很绅士地靠在雪儿的大腿上。虽然二人的身体接触已经不算少了,但像现在这样仅有彼此,且都是意识清醒的彼此的情况,却是少之又少。安静的环境为这两个已是大孩子的“孤男寡女”提供了绝佳的氛围,加上现时的情况并不算危机,各自心间的羁绊又在之前得到了暂时的解脱,完全静下来的心境让彼此都能分出神来,去好好地观察彼此,感受彼此。 雪儿的大腿虽然很细,但其上的肌肉却是弹性十足。少女的体重对于姜乐冥来说也属于有跟没有一样,这并不是姜乐冥个人长期锻炼的原因,而是雪儿本身的重量就特别轻盈,再加上姜乐冥本身的力气,以至于雪儿带给少年的感觉,几乎与一片落叶没什么区别。 “诶?我们这是在哪里?”就如七角麋鹿所猜测的一样,那快要萦绕满身的天地灵气果真为雪儿提供了纯天然的休养所,在那些欢脱的精灵环伺下,少女很快便摆脱了连说话都要含糊不清的尴尬,愈发显得清脆的噪音奏响在姜乐冥的耳畔边,带起一阵油然而生的心旷神怡。 “听那只七角麋鹿说,这里好像是叫什么虚无地段来着。”姜乐冥一边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边回答道:“当中含义我也搞不太明白,所以姑且就将其当成是一块荒地就行了。反正我这一路走过来,看到的景象基本跟荒地没啥区别。” “荒地么。”逐渐从无名之神手中夺回自己的身体掌控权的雪儿将两只手搭在姜乐冥的肩上,不盈一握的纤纤腰肢稍稍挺直,便将整个人在姜乐冥的背上支棱了起来。承自敦煌的蓝红眼瞳环顾四周,凡视线所及,果真尽是死寂荒芜。“真的诶……” 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正油然心生,好似病态的乡愁,在雪儿的脑海中顷刻掀起惊涛骇浪,才刚刚挺直的腰杆仅在瞬间就因席卷五脏六腑的剧痛而垮塌下来。在姜乐冥满是讶异的侧脸回眸中,这位银发少女紧贴着他的肩膀,不断痉挛的肌肉连带激起颤抖的神韵。 “雪儿姐,你没事吧雪儿姐?!”姜乐冥当机立断,将银发少女放了下来,同时双腿迅速盘膝而坐,以此方式托起了雪儿正不停战栗的纤柔身体,看着那张满是痛苦之色的脸庞,姜乐冥先是下意识地拔去了其脖颈上的集灵吊坠,却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正着急,一团黑影自其胸口处悠悠飞出,以两翅拍打着不紧不慢的升腾气流,跃到了姜乐冥的肩上,取缔了雪儿的纤纤五指。 “这是冥界气息的躁动,对于雪儿来说,其实算是正常现象,过一会儿就没事了。”明明是为了舒缓姜乐冥心中的焦急,可黑雀偏偏要以郑重其事的口吻缓声说道,其目的,正是接下来的那一句话:“不过,少爷,你可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么?” “只要雪儿姐没事就好,其他的,我现在还不想理。”姜乐冥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两指贴在雪儿的脖子侧边,感受着那并不紊乱的搏动,一边满怀不耐烦地说道。 “少爷,很抱歉地告诉你,这个,是你必须要理会的事情。”黑雀拍了拍翅膀,一本正经地说道:“冥界气息的躁动,跟磁铁的同极相斥一样,正是因为有相同气息的家伙出现在人间,这股本该潜藏血脉深处的躁动,才会被放大到现在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此时此刻,黑雀的逆耳忠言正正起到了如此的作用,由是这才引起了姜乐冥的幡然醒悟:“那个冥界……又回来了?” “少爷,您是否还记得,在行天大陆的时候,当你和雪儿还有那个什么狼族的苍风一起赶往战场的时候,你们在中途遇到了一个人。”当是时的黑雀陷入了沉睡,但由于意识与姜乐冥早已成为一体般的存在,所以对于四周围的感知可以说是一点也没落下。 “姜乐冥,总有一天,我会与你一战的。” 深幽冰冷到可以刺骨的声音随着回忆一起浮现在姜乐冥的心田。 灰衣刘海,江南面貌,一个拥有着冥界血脉的伪君子。 “幽……”姜乐冥在潜意识里叫出了那个名字…… 泽西州上的某处悬崖,正狂风大作。猎猎作响的飓风鼓动着那伫立巅峰之人身上的长袍,将绵长的衣摆扬出彩线般的样子。 男子迎着如刀削一般的烈风,徐徐侧过脸,一如星辰般的蔚蓝眼瞳闪烁着锐利的深意。至于他的视野尽头,则是那灯火连夜通明的南溟京畿。 “看来,我被发现了啊。”明明四下无人,男子却这般自言自语地说道:“呵呵,也罢,反正早就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来得早来得晚,也都没什么所谓了。” “不过,那轩辕执礼,死得倒是有些太轻松了啊。”已然更名为仲念幽的男子起手振臂,仅仅是这么一个随性而又洒脱的动作,就让悬崖上的狂风尽数收敛锋芒,仅一息便已风平浪静。 “大人。”敬仰之音从背后传来,仲念幽甚至不需要回头,就已然知晓来者的身份。那是即将成为列君生的人间躯壳的异灵教教主——谢风雨。 “人杀了?”仲念幽轻描淡写地问道。 “没能杀掉,他身边的高手实在太多了。怎么杀也杀不完。”在教徒面前可以说是只手遮天的谢风雨,现下的语气却是尽显谦卑之色:“回溯的次数也达到了极限,被逼无奈,也就只能撤回来了。” “嗯,说实话,我也没指望你能一次成功。”仲念幽微微点头,像是早有意料般说道:“至少我们现在有了一些情报,这就够了。” “新收的那个护法,暂时还不能保证其会彻底地效忠于我们。”已是协同新的四大护法大闹过南溟京畿一次的谢风雨话锋一转,沉声道:“他的体内有铩幽,那是我们无法掌控的变数。” “不过是一个种族最后的幸存者而已。”被列君生委以重任的仲念幽轻笑道:“只需以实际行动向他证明我们有能力帮助他的种族继续在世上延续,就算心里面有千百万个不愿意,他也必须要向我们俯首称臣。而这一点也不难办,等我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抽空亲自去见他一面就好。” “还有那个尚未消弥的人格……” “不应该啊。”没等谢风雨继续说下去,仲念幽便以回眸的质问打断了这位教主的发言:“依照他与铩幽的契约,前者大仇得报之后,那副身体应该全权归于铩幽才对,其人格怎么可能还没有消失?” “我也不清楚。”谢风雨摇了摇头,眉目间的困惑无不彰显着他的言行合一:“那层人格好似仍然有什么未尽的执念,而这执念之深,哪怕是铩幽占据了主导权,也无法将其抹去,使之一直以烙印的方式存在于那副‘躯壳’的体内。” “烙印的方式?”仲念幽蹙紧眉头:“这个铩幽为了活命,到底放弃多少东西,才得以跟那人签订这般不公的契约啊?” “不知道啊。”谢风雨仰天看向深邃的夜空,喟叹道:“每每当我亲眼目睹那些惨况,尊上的教诲便会在心间一次次的回响,大人所说的‘世界本不公’,实在是醍醐灌顶,发人深省啊。” “所以我们必须改变这样的现状。”仲念幽漠然说道:“只有当冥界重临人间,这不公的天意规则,才能得到重塑。” “而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了。”谢风雨的眼里满是狂热。“有幸成为这项史诗中的一员,我还真是三生有幸啊!” “你的贡献将被铭记;你的生命将成传说。” “为了吾王,死而无憾!” 第五百五十九章 工具 “死而无憾么?”仲念幽没有看那就差没亲手将心脏剖出为之奉上的谢风雨,只极目远眺,望向那灯火现正摇曳不止的南溟京畿,窜动的喉结道出冰冷的声音,不见有一丝丝起伏的音调蕴藏着逐客的气韵,素来都晓得该怎么察言观色的谢风雨很快便洞察了这一点,就算得不到那位大人的正眼相待,这位满眼都是热切的教主仍是自顾自地俯身鞠躬,用万分恭谨的神态行礼,旋即缓步退下悬崖,不带走一片云彩。 “尊上。”待到真的四下无人后,得到列君生赐名,因而跃居成为冥界名副其实的第一人的仲念幽屈膝下蹲,左膝以跪坐之势垫在身前,而右脚则稍稍踮起脚尖,免得自己整个人坐到那风尘满布的地上去。“这边的一切,已经差不多都打理好了。您一定要成功啊。” 落石足要默数十声后才能听见回响的无底悬崖就坐落在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烟尘缭绕的万丈深渊,仲念幽起手在空中划写出不明所以的古旧符咒,那凝聚于指尖的气流是墨,冥界的首席这会儿只将天地当成熟宣,一刻不停地书出狂放不羁的傲然笔画。 “若是天下为公,冥界深渊就不该存在了。”仲念幽用呢喃的语气自言自语地说道,下一秒,已然呈现出十子连珠状的星光长绳便是立刻马不停蹄地投身于那足叫任何失足跌落其中的人粉身碎骨的“鬼见愁”,而紧跟着步其后尘的,正是那拥有了名字的仲念幽。 收歇的狂风且在仲念幽投身于世间云海之后瞬间拾起了原本放下了的呼啸步调,仅是刹那便让人间刮掠起电闪雷鸣的躁动。先见其电,再问其雷,潜藏在滚滚云海中的雷霆以蓝意形现,进而将震耳欲聋的嗡鸣轰入天地间每个人的耳畔。 这山巅的迅猛雷电,只要是驻足在泽西州上的居民皆是有目共睹…… 今夜的南溟京畿很安静,在更新迭代的数十年以来,唯独此前先皇驾崩还有今日才难得地迎来了那落针可闻的寂静。灯火虽说是如常通明,但每家每户都将大门紧闭,以决然的神态将一家子人统统“困锁”在院内囚笼;至于那恒常热闹非凡的市集街道,眼下也正正是贯彻了何为人去楼空的惨淡凄凉。 自打登基以来就喜欢独自一人挑灯夜读的皇帝,这会儿终是在殿内迎来了他那新一批的“同道中人”。整个如早朝一般的盛况就在晚夜星空的环伺下默默上演,群臣皆跪于红毯之上,而在那文武两列的首位,则多了几道各人本该熟悉,却又因只闻传说不见其人而感到陌生的身影。 武将首列者,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诸葛澈,肩上扛着甲天下之大旗的骑兵将领时下披甲而立,哪怕是其身形有些过于臃肿庞大,却也丝毫不掩那由甲胄以及长年累月的沙场厮杀所赋予他的英气逼人。 他是场中唯一一个可以披甲上“朝”的特例。而倘若有人观察入微,其实不难在这位大将军那已是千锤百炼的甲胄上寻见新的创伤痕迹,那青色光辉尚未消退的伤痕,似乎是不久前才烙在那甲胄之上的。 至于诸葛澈的左手边,领衔文官的,则是另外一位同样是背井离乡多年的皇子,先皇的二子,当今皇上的二哥——姜灵。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穿着蓝裙的妙龄女子盘手而立,盖在面上的白纱隐去了她的盛世容颜,将一切留白,只剩下如银铃般摄人心魄的清悦嗓音偶尔回荡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 坐在龙椅高位的人未变,依旧是那个自上位以来便用雷厉风行的手段逐渐将自己先前那纨绔子弟的形象给尽数抹除的姜天。只不过一直以来都不会在臣子前表露哪怕分毫情绪波动的帝皇,这一刻,却是任由心中怒火不加收敛地在场内延烧,把一众强忍睡意也要连夜爬起来的文武百官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得眼观鼻鼻观心,持笏捧圭,把头埋得老低,视线直落那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的脚尖。 作为帝国中除九五至尊外便是唯一一个能够借助帝国龙气的蓝袍黄门并没有在场内现身。毕竟宦官不得干政的道理,是历代皇帝用血写出的规矩。但这并不代表那位太监就一定要销声匿迹,相反,若是此刻真有胆大包天的臣子姗姗来迟,或是有些人因为实在无法忍受那如坐针毡的紧张氛围而被逼出了什么心里毛病要趁早离席,只要是出了大殿的门,抬头往上看,那蓝袍就盘腿坐在半空中,手里捧着一杯仿佛饮不尽的清茶,双目放空。 除开那些熟悉的面孔之外,殿内其实还是有零星一两个是从未在朝堂上露过面的新人的。而其中最为抢眼的那一位,莫过于现时呆立在诸葛澈右手边的那名女子了。 女子面容白皙如雪,天生异色的眼瞳为修长的睫毛所装饰,衬出如皇蛾阴阳蝶的光泽,薄厚适中的朱唇本该如水晶一般晶莹,时下却因为长期得不到滋润而皱出干涸的纹路。 这是她第一次盛装出席,连衣的长裙由是便一直拖到了红毯上,也不晓得该如何收拾,只能任由其在地上飘忽。自衣襟处透出的秀颀脖子有伤疤若隐若现,明显是刀伤的印记在其脖颈处以斜上的方式一路划到后颈,仅仅只差喉前的一点便能绕出完美的闭环。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这是所有人对于女子的第一印象,也是唯一的印象。他们不知道这个连对礼数都显得一知半解的女子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站在那位极人臣的“君王侧”。 “我爹爹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甚至胆大包天到敢在皇帝开口之前,率先打破那可谓是鸦雀无声的死寂。“他真的……” 且当大部分人都猜这个女子一定会被皇帝迁怒的时候,那身披龙袍的九五至尊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只见姜天不发一言地站起,缓步来到了那女子的身边,向她微微颔首道:“轩辕执礼他,真的死了。” 宛若一枚炮弹轰入池塘,垂直炸起的浪花在朝臣心中砸出久久不能自已的震惊。 那个若将文治武功偕同论起,便属于当朝第一的轩辕执礼居然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又是怎么死的?相同的疑问在大部分人的心中以极为夸张的速度蔓延开来。 而等到他们发掘这些问题几乎是无解的时候,他们便将注意全数投放在了那个称轩辕执礼为爹爹的女子身上。传闻轩辕执礼膝下只有一女,其名不详,其相貌亦是未知。既然她将轩辕执礼叫作爹爹,那也就是说,这个女子,就是那当朝第一家族族长,轩辕执礼的独女咯? 也不知是谁先开了个头,感觉像是掘出了什么惊人的内幕的群臣顿时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先前在框里打转的疲惫睡意霎时间没了大半。 从小就被当成杀人机器培养的轩辕庭春这一下却是不知道该流露出怎样的表情才好。如果根据以往的经验来推断,自己这时候应该要哭吧?可为什么心里却是空荡荡的呢?为什么就算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也挤不出哪怕只一丁点的眼泪呢? “为什么……”空旷的心田只能被干枯的嘶哑所充满。 轩辕庭春将双手悬垂在身侧,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无力的话语。“为什么……” 她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帮爹爹去杀人。而现在,爹爹死了,她活在世上的意义也就断了。非黑即白的单纯思绪飘向了必然会归化成为空白虚无的道路。 “庭春。”看着那个年龄算得上是自己妹妹的女子,姜天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地说道:“你爸爸是一个很好的人。他……” “我怎么办?”女子的又一次骤然开口,便又是一次足以让全场为之哗然的躁动。 姜天强装和善的脸色突然顿了一下,帝皇有些僵硬地侧过脸,看向那个此前还率领着诸葛铁骑前去围攻四大护法,到头来却还险些赔了夫人又折兵,差一点连自己的命都要交代在那里的诸葛大将军。 两个死对头,却又偏偏是对彼此最为了解的冤家。 因白甲儒将林必茂的大展神威才得以从阎王爷那里讨回一条性命的诸葛澈在察觉到帝皇的视线后,先是用牙关咬住舌尖,借此向冰冷的氛围借了一口气,随后不紧不慢地吐纳,待到腹部显出扁平,大将军这才将那事情的真相用只有他与帝皇才能听见的声音如数奉上。 等到最后一个字也被偕同收入耳畔,姜天的瞳孔终是收缩至极点。 “陛……陛下……我该怎么办……”且在众人惊掉下巴的注视下,只见轩辕庭春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抓上了姜天的肩头,喃喃道:“没有了爹爹,我该怎么办……” 没有眼泪,没有啜泣。扑面而来的,只有苦涩的沙哑,犹如戈壁中升腾的黄沙。 暗处有刀剑出鞘的声音。 稍加思索过后,姜天一边往旁边递出左手,启张的五指应顺手腕的动作而轻轻摆动,一边向轩辕庭春微笑道:“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等朕将另外一些要紧事处理完之后,咱们再说以后的事情。” 这不是敷衍。 这个时候才得知真相的姜天是真的不知道这会儿究竟该如何处理轩辕庭春的相关事宜。一番思索不得解,迫不得已,也就只能暂且将其押后了。 “那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庭春,退下去休息,这是命令。”当姜天还在发愁的时候,本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诸葛澈却是突然横插一脚,而这一脚,偏偏又踩得恰到好处,前一秒还是茫然不已的轩辕庭春这一下却像是突然找见了希望的光芒,眸中的死气沉沉顷刻被取缔,且看女子猛地挺直腰杆,清喝一声“是”后,便在群臣诧异无比的注视下,大步走出了金碧殿堂。 “战争中,一旦马蹄选好路并踏出了第一步,就再没有回头的路了。”诸葛澈用轻声自语的方式,为姜天阐明了那个在沙场上,亦在成长上的道理。“她既然成为了‘工具’,就只能是那样了。” 第五百六十章 首礼 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唯独在成长的道路上,这四个字或有可能变成假的道理。也只有在那成长的道路上,一个人才能真正地把握住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在短暂的岁月里,抉择出自己未来必然的方向。这一项权利天意特赐予人的,也是人在天命的手中,唯一能够全权掌握的。只是,那个所谓的“人”,往往都不仅限于“自己”。 就像是轩辕庭春。这么一个本该像隔壁家的诸葛依依一样快快乐乐地长大的大女孩,她的成长路线,就是因为受到了其父亲的管控,才在现如今沦落为“工具”的身份。人生路上的一切,天命并未插手其中。 “轩辕执礼……”时至今日才知晓可谓是轩辕家族中的秘辛的姜天下意识地攥紧双拳。纵使死者为大,但此般连亲生女儿都可完完全全视作复兴用具的做法,仍旧让这位皇帝打心底里感到弥足的震撼。 “如果六弟没有回来的话……”姜天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过去在分岔路口上,如果自己选择了不似今日的另外一条路,又有怎样出人意表的事情会因而在帝都的范围内应运而生。 “陛下,咱们还是先把注意放在那异灵教的身上吧。”轩辕执礼的死去带给诸葛澈的感触远远算不上痛快,这两个从先帝时期开始一直到现在,几乎斗了大半辈子还谁都不服谁的人臣,谁先走了,对于另外一个人来说,都只会觉着自己心中好似有一部分也随之一同消逝了。 双眸不再有曾经巍峨神韵的诸葛澈喟叹着既是表面又是心间的疲惫。这位已经是多次在战场上身先士卒也毫无怨言及惧色的大将军,今夜似乎真的累了。 “大将军所言极是。”群臣之中,主动向帝皇释出个人立场的,除开诸葛澈以外,也就只剩下那个与之表现出赞同之色的刘暄漠了。 襄阳城一战,向来运筹帷幄的子武先生用自己的命作为其生命中最后一场赌局的代价,换来了刘暄漠现时从一品官服加身,未来更有可能于官场上一马平川的前程似锦。 犹如林知白之于诸葛澈,宋子岚对于刘暄漠而言,不仅仅是命中的贵人,更是那黑暗中的一盏希望明灯,亲手指引着刘暄漠脱离必死的僵局,昂首阔步地来到这尚有新鲜空气可闻的灯火人间。 轩辕执礼的死是宋子岚布局中最后的闭环。官场鱼龙混杂,但高阶的职位数来数去,也就只有那么多。位置就这么点,那么一个人想要上位,就必然有人需要退位。 在那天象预兆中只有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才可保证性命无忧的刘暄漠,就必须挤掉某个位极人臣的高官才能保证其在后世的高枕无忧,哪怕至死,也能从帝皇手中捞得身前生后的好名美谥。 虽说轩辕执礼的死在宋子岚那已然下了数十年的棋盘上是必然的一步,子武先生也竭尽所能地为之安排了一个极尽体面的退场,但正如其在临死前的醒悟所言,人算必然不如天算,哪怕宋子岚自认已经做到了算无遗策的极致,可他却仍是没能算到那个可以说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雨夜屠夫,到最后,竟然会联合着死灰复燃的异灵教来完成属于他的复仇。 姜天侧过脸,以凌烈到足以如剑刃直刺人心的眼神瞪视着那个正岿然如岳般伫立的原襄阳城城主,脑内一时天人交战,在那激烈的刀光剑影中,甚至还闪过了一抹将其灭杀当场的骇然意向。 得到谢弘师出山相助,并作为幕后一把手的姜天怎么可能不清楚那些谋士心里打得或大或小的算盘? 其实不光是宋子岚的所作所为,哪怕是比起子武先生更要早逝的林知白,他们的想法,基本都逃不过谢弘师的法眼,而后者作为帝师,就算话里话外的奥妙说得再怎么玄幻,也终是要给身为皇帝的姜天透露些东西的。加之现今的圣上并非迂腐之人,只需谢弘师点到即止地提醒几句,他自然就能理解当中的奥秘所在,甚至可以做到举一反三。 得悉了宋子岚的盘算,如果再将其放到太平年代,姜天其实真的不介意给那原本的襄阳城城主坐一个虚有其表的宰相位置,有宋子岚留下的各式锦囊相助,就算刘暄漠再怎么无能,至少也不会偏离航道,能够做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臣子。 可是,世事的发展却几乎偏离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异灵教的卷土重来虽是必然,毕竟谢风雨一刻在地牢之中存在,一刻就是笼罩在整座京畿之上的乌云密布,其中酝酿的倾盆大雨迟早都会泛滥。 然而,单就现今情况来看,宋子岚在生前一手推进的棋局,到头来,却是成为了异灵教在冥冥之中的帮凶。 轩辕执礼不是不可以死,这个城内已是可以做到一手遮天的大家族,若是任由其继续扩张下去,迟早都会成为继异灵教之后的又一隐患。但对于此时此刻的南溟帝国来说,轩辕执礼的死却无异于是晴天霹雳。 在不久前,姜天曾与谢弘师有过加起来一共七日的促膝长谈,在那只为共商国事的交谈中,二人不止一次地对南溟今后的发展,包括针对随时都有可能再起的异灵教的应对做出推演。 在那个时候,他们达成的共识是倘若异灵再犯,轩辕家和诸葛家便是那第一层,也是最为重要的一层屏障,只要有他们在,打压异灵教的布局就会变得特别游刃有余。 所以,哪怕是在宋子岚亲身上京并与皇帝立下以生命作为代价的赌约后,姜天也没有立刻答应前者有关处置某人的要求,只将那件事无限押后,并向那一生只为一人谋的子武先生直言说只有当解除了异灵教这枚计时炸弹以后,才会返回来“卸磨杀驴”。 那是只属于帝皇与谋士的赌约,堂堂正正,公平公开。怎奈不论是姜天还是宋子岚都不曾意料到,二人押宝的对象,却是一个不能以常理论之的狂人,而且还是一个纵使身处癫狂,却偏偏不失理智的家伙。 将心中那转瞬即逝的怒火草草收敛,姜天收回视线,背身深呼一口气,进而回到了独属于自己的龙椅跟前,还没来得及坐下,匆匆忙忙的脚步便从大门一路传至殿内。 一位将全身包裹在黑衣之中的侍卫此刻正将一名本该暴露在无数双眼睛监视下的长发男子押送到朝堂之上,那双手被反扣在身后的男子披头散发,隐在额前刘海下的眼瞳呈现出程亮的艳红色。 “呵……”只是简简单单地瞥了一眼来者,这位登基时间不算长,成绩却是无比显赫的君王第一次在明面上流露出颓然的神彩:“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还是那个在睡梦中被人永久地调换了容颜的男人第一次亲身来到象征无上荣耀的皇室大殿,本是一介庶民的他,此刻却是按捺不住心间并起的激动与胆怯,两脚因那无时无刻不萦绕身侧的肃穆而止不住地颤抖着,一对理应凌厉无比的猩红眼瞳,这时却只有恐惧映射其中。 “禀告陛下。”黑衣侍卫用古井不波的淡然语气徐徐说道:“此人身份已然查明,是一位商贩的马夫,与那雨夜屠夫没有任何关系。” “马夫……马夫?”姜天轻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带来的感触,很快便在眼中亮起姗姗来迟的醒悟:“哈……这就难怪了啊……” “陛下想要如何处置这人?”黑衣低声问道,这会儿,文武百官就好似只剩下了那位容貌隐于面具之下的侍卫了一样。 “他是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朕不想再在京师里看见他。”姜天摆了摆手,黑衣霎时领命,当即便押着脑内还是一片空白的无辜马夫往回走去,可步子还没迈个几下,并成一线的两人便是突然齐齐愣在当场,四条腿好似瞬间被冰封住了一样,在群臣的注视下,就这样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嗡——”有一声极其细微,甚至于不聚精会神,就连人的耳朵都不一定能够听得见的清悦悄然响起。 “噗!!”两记由喉间散出的气声随着血雾在同一时刻奏起…… 等到红毯上莫名其妙地多出来两具尸体之后,众多官员们这才姗姗醒觉,惊诧的眼神率先掠过同僚的面容,然后才齐聚于龙椅之前。 届时,一道随风鼓动的蓝裙身影正当仁不让地矗立在姜天身前,斜侧过身子的仙人迎着笔直的长毯伸出右手,五指向天,将白如凝脂的手掌正面朝向洞开的大门。 在其掌心的正中位置,一根如头发丝般纤长的黑绳绷得笔挺,势无磅礴意,全然内敛的气机悉数聚于一端,借此凝出夸张至极的穿透力。 哪怕是修为称得上场内最高的仙子,在那根纤细的黑绳面前也没能讨到任何便宜,连她的手掌亦被其一并贯穿。 “呵呵。”老门外,有阴桀笑声自远方来:“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虽然不算大,但毕竟是千里外而来,还是情义重嘛。” 没有人能够听出来者的确切身份,哪怕是龙椅上的皇帝也不例外,不过,姜天倒是能够隐隐猜到这个人的出处。 ——异灵教。 “不过反正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等到那个时候,我再亲手为你送上一份大礼,如何?” “若是到那时候还能送得出来,尽管送,朕来者不拒。”姜天单手托腮,帝王威严分毫不减地应道。 “那就下次见了。” 第五百六十一章 再会 还从未有人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将攻击掷入皇宫殿堂。哪怕在南溟国度的历史进程中,且像是刺客于横梁上飞来飞去的事件并不算少数,但其中至少不会有像今天这样的一幕发生,那一根现正瘫软下来的黑丝长发不仅破开了由大宦官侯公公亲自编织而成的天罗地网,还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一位只有修为抵达一定高度后才能成为暗士的男子,到最后,它更是一鼓作气,粉碎了壁画仙子的护体罡气,将那经由软糯荟萃而成的尖锋钉入了王紫宸的掌心,换得一二点浅血流淌。 异灵教的崛起已然要势不可挡。这一点,在场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合手震碎那根果真毫无异样的头发丝,王紫宸于面纱遮掩下的脸庞神情淡然如初,既是身兼应天者的身份,区区小伤根本无足挂齿,五指的一开一合,便轻松抹去了伤疤的存在,荡一荡飘然的衣袖,画上仙人缓步退到二殿下姜灵的身边,在后者满怀关切的注视下,若无其事般摇了摇头。 “陛下。”姗姗来迟的大黄门伫立在门前,尤为懊恼地低着脑袋,无论怎么着也避不开宦官身份的小小臣子两手搭在身前,鞠躬的同时将两肩耸得很高,以此彰显其心中的愧疚之情:“奴才保护不周,还望陛下责罚。” “哪有你的什么事啊?”在龙椅上正单手支颐的皇帝喟叹一声,向那想着把一切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的大太监弹了弹手,向外扇出的四指下着无言而友善的逐客令:“朕没事,退下去吧。顺带把那两个人也带下去,让人找个地方,埋了吧。” “奴才遵命。”本名侯婴的公公深鞠又颔首,等到再起之时,众多不久前才归心的先朝老臣便惊觉眼前突然泛出一阵朦胧,下一秒,包括泼洒的鲜血在内,殿内的一切又回到了金碧辉煌的时候,未染纤尘,就好似那一场声势浩大的插曲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作为前朝老臣的许多文臣武将虽然官龄都已经不小了,但在他们的仕途生涯中,似乎还从来都没有见过那名始终恪守本分地停留在皇帝身边的蓝袍宦官出过手,时下的眼花缭乱,还是他们第一次的新奇体验。 登基后的姜天除了用雷厉风行的手段肃清了国内各个州县的官员之外,也特意扶持了不少的年轻人士登临皇宫,成为那新一批的朝臣。但往往这些年轻气盛的士子羽翼未满,为官之路仅仅只能算是浅尝,涉世未深的他们经验自不然没有那些老臣来得老道,由是,在完全“翻天”之前,姜天还是在朝中留下了不少的老人的。 “诸位爱卿,对于那个异灵教,不妨跟朕说说你们的看法?”等到那一根黑丝穿插出的火焰终是渐渐消弥,姜天这才拍了拍袖子,刻意以平易近人的方式微笑着问道。 帝王心相深沉的九五至尊却要在朝堂上对自己展露出微笑,这样的光景,在大部分时候,都会是极为瘆人的一幕,尤其是前一阵子几乎横扫帝国的浪涛至今还余威犹存,加之轩辕执礼的突然暴死,任谁都看得出现时的姜天正身处震怒的边缘位置,如此一来,若是不经过仔细斟酌,谁又敢当那十有八九都会被枪打的出头鸟呢? 且当姜天将那用好意在下承托的话题不着痕迹地抛入还要赶夜上朝的群臣之中时,一时半会儿,竟没有一个人敢于开口说话。那位一存在于死寂中的例外,居然还是一旁亲二哥对于王紫宸的柔声关怀。 就跟游离于世外差不了多少的姜灵在殿堂的最角落位置带着王紫宸自成一派,他们是场内唯一一个可以不受“氛围”所限制的组别,本人想怎么潇洒,就怎么潇洒。 姜天没有理会二哥的大大咧咧,眼睛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批噤若寒蝉的大国之臣,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吭声,帝王只好幽幽叹息,再刻意补充以作退让,徐声道:“朕明白,朕在今夜的临时起意,让诸位爱卿不得休息,由是,你们心中有恨也好,又或者是真的一心为国也罢,都随便说,尽管说,不用怕,朕都一一听着就是了。” 依旧是一片寂静,其中恐惧的程度甚至比刚才还要更胜一筹。 已然在商讨的路途中逐渐走到末路的姜天重重地叹了口气,旋即一手拍在龙椅前的木桌上,打出一声铿锵有力的巨响的同时,又指名道姓地说道:“第五明熙,你先说,你想怎么对付异灵教?” 与王紫宸一样同属于应天者,又从小便与姜天互为兄弟的第五明熙,时下成为了最为合适的人选。他是场中少有的,无需官袍加身的一位,哪怕是他那已经坐到了将军之位的爹爹,也没能拥有像他这样的权利与殊荣。 不论走到哪里,耳垂上的青色挂坠都不会缺席的第五明熙在闻声后,瞳孔先是向内略作收缩,思索之色浮于神情,而后,他缓步上前,正要开口之时,却被殿内那另外一声更显热血澎湃的震吼给硬生生地打断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主动出击。”且在诸多双眼睛不约而同地共同投射下,应运而生的那个人穿着武将的官服,衣袍上的纹路不过是堪堪从六品,在场中属于最不起眼的喽啰级别的人物,倒是与他那颇为稚嫩的脸庞显得出奇的般配。 这个人大概也就才二十多岁的样子,在殿堂内鹤立鸡群。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么一个不论人生阅历还是官位都是吊车尾级别的家伙会突兀地出现在这里,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就是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偏偏主动上前一步,不仅打断了由陛下钦点之人的发言,还特地要用当仁不让的口吻朗声道,存在于话语间的建议,更是那被诸多人在无言中达成的共识而贬为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如此一来,若是拖得越久,局势就越会对我们不利。”年轻人头头是道地分析着。没有人打断他。人人都想看他的嘴究竟能开出怎样的花,到最后又会怎么死。“像是这样的袭击,总归会有拦不住的一天的。”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这会儿还真是要语不惊人死不罢休,刚刚的那一次奇袭显然是冲着陛下去的,而现在,这个人却是公然说这样的道理,这不就跟当着人陛下的面咒他去死一样嘛? “那你不妨说说,你想怎么做?”姜天不可能听不出那年轻人话里的意思。而事实上,这个仅仅只有从六品官阶在身的魏姓武将,正是因为说话直率,才得到了姜天的点选,并允许其在今夜前来大殿磋商国事。 “我认为包括上一次营救谢风雨的行动,还有这一次明目张胆的刺杀在内,异灵教之所以能够在我国境内如此猖獗,必然是有内应的。”本名魏宏的六品武人郑重道:“如若我们想要反过来先发制人,首先就必须揪出异灵教安插在国中的内应,只有当后院没了火苗隐患,我国将士才能彻底放开手脚。” “内应。”姜天轻轻挑动一边的眉头。陛下挺直腰杆,顺带将托颐的右手平放至大腿上,神色中来了兴趣:“既然你都这么肯定了,想必你也已经物色好了怀疑的对象吧。” “陛下明鉴。”魏宏自在殿内开口以来,第一次向皇上拱手作揖。“帝国之中,各级的监管都很是严厉,上级对于下级的掌控连细枝末节都会有所干预,由是,倘若异灵教真的想要在我国境内安插内应,可以选的部门就已经很少了,再加上异灵教对于全局兵力把控的掌握,以及朝会举办的时间都几乎了如指掌,这般思前想后,也就只有……” “辎重营。”这一句的异口同声,既来自于魏宏,还来自于一直在侧耳聆听的诸葛澈。 “噗通——” 有人跪下了。 五体投地。 “陛下,老臣罪该万死!”苍老的声音在颤抖中响彻整座庄严肃穆的金色大殿。 “吴乙伟。”当群臣“作鸟兽散”,唯一显现在帝皇正眼下的,就只剩下那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怎么会是你?” 一夜星空,两处问起。 在公公的搀扶下,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所谓的“价值”的轩辕庭春回到了轩辕家在京城内暂时落脚的地盘。这里的仆人们哪怕知道那位女生的身份是家主的独女,是地位高贵的小姐,却没有一个是会腾出手来照顾一下这个已然在人生路上迷失了的可怜女子的。 她是小姐。但她不是他们的小姐。 在无人问津的寂寥陪伴下,轩辕庭春推开那间曾属于自己的房门,潜意识里的呼唤让她一步步靠近那已是蒙尘的床铺,纵使双目无神,可冥冥之中的牵引,却让女子下意识地坐到了木床的边缘。 她将两腿并拢靠在外面,两只手叠在一起,进而放在自己的胯部,至于那一双不见神韵流转的眼睛,此刻则直勾勾地凝视着地面,安静得宛如无垠平原中的一根马尾草。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门外那幽幽的脚步声一路伴随着滴答作响的声音来到女子的跟前,轩辕庭春这才第一次眨了眨她那已然弥足干涩的眼睛。 抬起头。 披头散发的赤眸男子就活生生地站在那里。 手里还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都是先前没有给轩辕庭春哪怕半张好脸色看的仆人。 “为什么……” 第五百六十二章 善意 将鲜血淋漓的人头随手抛到一旁的蒙尘地面,不请自来的男子慢条斯理地掩上洞开的房门,顺带从门帘后抄起一张板凳,单手将之抬到胸前,哈了一口气,吹散了那在其上攒蹙累积的灰尘,扬起飞旋的浅雾,待到氤氲散尽,他这才一瘸一拐地来到轩辕庭春的身前,面无表情地坐下,一双赤眸正点缀着难得的情思翻滚。 说不清是爱慕,还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为什么会是你……”轩辕庭春认得这个家伙,这个她曾为了肩上的使命而选择与之共谋皮的家伙。二人的契约一直待到襄阳城宋子岚之死后便落下帷幕,除开那明面上在高阁的最后一遇以男子被掀下塔楼的结局告终之外,其实暗地里,二人还曾见过一次面。 那一次,是得知真相之后的轩辕庭春主动找的他。为的,正是想要说服他放弃复仇的念想,放弃向自己的爹爹复仇的念想。那一天,轩辕庭春的脖子上就留下了那一道至今仍是历历在目的伤疤;那一天,曾在襄阳城中以雨夜屠夫之名威震全城的男子,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轩辕庭春怎么也没想过自己与他竟还会有再见的一天,怎奈世事弄人,当彼此的命数因为那一场巷内的偶遇而交织在一起之后,早在冥冥中就成为了一根绳子的两端,不论是向哪里走,走多远,两人始终都会被联系在一起,彼此摆脱不了。 “怎么不能是我?”已然归依异灵教,并成为教中万人之上的四大护法之一,更是被教主特许可以在世上使用本名的铩幽弓起身子,两手搭在身前的圆桌上,承托起自己的下巴。脸上绽放的笑靥在鲜血的环伺下显出足以叫人顿感毛骨悚然的幽冷。 “你不该到这里来。”双目正无神的轩辕庭春嗫嚅着说道,尽管她看上去像是在直视着自己,但铩幽心里明白,眼下的这个女生,其实唯一能够看见的,就只有一条为沉沉雾霭所笼罩的迷路罢了。暂时还没有人能够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就连他也不例外。“更不该杀人。” “从小到大,你杀的人还少吗?”作为类灵幻体中最后存活于世的希望,铩幽已不再只是种族的名讳,被谢风雨赐名的他,实际上已经是一个融合了两种不同人格的人了。 当年为了活命,他在签订契约的那一刻,特意将条件与身段放得很低,低到世上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地步,以至于那个本该在复仇大业完成后,就彻底成为自己躯壳的男子,至今仍能以灵魂烙印的方式存在于他的体内,与他共享着这个名为铩幽的躯体存在,并在潜移默化中,慢慢同化着后者那一心只想要恢复种族辉煌的思维,为他揭开了通往崭新世界的大门,使他不再囿于单纯至极的种族延续。 换句话来说,早在轩辕执礼人头落地的那一刻,雨夜屠夫就已经死了。只不过,其本人又在后来顶着“铩幽”的名讳,再度“活”了过来而已。 “那是我的使命。”轩辕庭春呢喃着在爹爹死后,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否正确的答案。 “那么在我们初见的那一天,你在巷口里杀的那两个可怜人,也是你的使命么?”除开情感之外,铩幽依旧保留着那主人格的全部记忆,旋即的开口亦是因此而得以直切主题。“他们两个普通人对于你来说,尤其是对于你们轩辕家来说,难道也算是那必须要加以刺杀的威胁么?” 轩辕庭春呆滞的脸色不变,却多了一个倒抽一口凉气的动作。 “他们……”没等言语在支支吾吾中走向终点,铩幽便立刻开声打断道:“我们初见的时候,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之所以能够活着,是因为我命里有两位贵人相助,他们当中一个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而另外一个,却也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 “你难道就不好奇,那两个人,究竟是谁么?”铩幽伸出一只手,启张的五指偕同抹过赤红色的眼眸,令其中那猩红的色调暂时散尽,显露出原本那如墨般的深邃瞳孔。 不知为何,看着那双忽然闪现入世的深邃眼睛,轩辕庭春脑海中那本已凝滞的神识,却在此刻莫名其妙地多出来一股暖流,融化了当中那因轩辕执礼的死而结出的坚冰。 那双眼睛,她记得她曾经看到过。那是极为遥远的曾经,是她还未成为工具的曾经。 “那个救了我的人。”铩幽起手隐匿了眼瞳中的深邃,令猩红色的伪装再度浮出水面:“曾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生,那个时候的她,不是工具,更不是离了使命就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可怜虫。那个时候的她,活得很自由。” “明明没了使命作为枷锁的你,可以过的更好,也曾亲身有过那样的体会。又为什么还要固步自封呢?”铩幽伸出手,想要轻抚开轩辕庭春半遮面的发丝,可当垂发掠过五指之时,他又愣住了。一番苦思冥想后,他还是没有逾越自己的本分,只正襟危坐在尘封的木凳上,不知从何处抽来一壶清酒,大口饮了两啖。 “庭春。”酒壮怂人胆?也许吧,至少当酒香在血腥味浓郁的房间内开始四溢后,铩幽竟是直呼起轩辕庭春的名字:“是我杀了你爹,杀了那个一直以来都将你当作武器,当作工具的男人。” 一刹那,轩辕庭春的眼眸中闪现电光。 “我杀了他,不仅仅是为了报我的父母之仇,我杀了他,更是为了……”甚至话还没说完,一柄重剑横空出世,不偏不倚地钉入铩幽的胸膛,一霎的震荡将其轰然砸向最为边缘的墙体,于横砖砾瓦上撞出寸寸龟裂的蛛网痕迹。 被完全钉死在墙上的铩幽并没有因此势大力沉而当即气绝身亡,本身就有极为夸张的生命力并兼恢复力的男子,甚至可以将胸口那触目惊心的豁口当成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悬垂着佯装无力的四肢,只“艰难”地抬起头,将那在血光围绕下的温柔凭借眼神投向那双手正呈现出托天之状的女子。 “我杀了他。”被迫是居高临下的铩幽语气平稳地说道:“更是为了救你,我想要将你从那个只会把你当成工具的家伙手中解救出来,我要让你变回曾经的那个人。你救了我,这一次,也该轮到我来报恩了!” “闭嘴闭嘴!”轩辕庭春将右手摆向一侧,横扫而出的袖风牵引着那只以气机在个中藕断丝连的飞剑,笔挺地刺向那个乍看下已然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 相信只消轻而易举的一瞬便能洞穿男子头颅的飞剑最终却停在了铩幽喉前仅咫尺的位置,促成这一切的幕后推手,并不是被钉在墙上的铩幽那下意识地应对,而是轩辕庭春本人有所动摇的杀心。 整整十一年来的武道砥砺,整整十一年在生死一线的摸爬滚打,早已让轩辕庭春忘却了自己曾经的身份。她逐渐变得冷血,逐渐成为了只会听从“使命”杀人的机器。 她从不思考为什么,这是她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狱中花了整整十一年的年华所总结出的道理,因为在那里,多说一句话,基本就等于把自己的命拱手为别人奉上。 那十一年里,她为了自保而坚强地活着;后来,她成功出山了,结果却又只是为了别人强压自己身上的使命而活着。 曾经那个愿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挺身而出,帮他赶走社会上的残渣恶犬的少女,终是在时代的浪潮中,渐渐地丢失了自己最为宝贵的东西。 “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因为铁剑的缘故而被死死嵌在墙上的铩幽轻声道,哪怕那足以夺命的剑锋距离自己的喉咙仅仅只一步之遥,在他的语气中,也听不出哪怕一丝波动:“于我有仇者,我就算是搭上这辈子的时间,终有一日,我也会亲自去报仇;于我有恩者,哪怕是赔上我这条命,我也会去回报他待我的恩情。” “这就是我一贯的作风。”铩幽义正言辞地说道。 “谁要你管了……”然而,轩辕庭春却是一点没有因为前者的说辞而感动,攥握在身侧的两拳隐隐颤抖,自中若隐若现的怒火更是几度临近于井喷的边缘。 强加在别人身上的好意,就算初衷是为了报恩,最终也只会惹得相反的结果。一直以来,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没有人会喜欢旁人强行带给自己的东西。 “而且,我想要看到曾经的那个你。”铩幽偏要心不死地说道:“曾经那个会因为蝴蝶在眼前飞舞而欢笑的你。” “有谁在乎你的想法了……”轩辕庭春深呼一口气,连带着轻阖的眼眸一起,将脸上的悸动彻底抚平。 待到下一秒的明眸启张之时,悬停的飞剑毫不犹豫地划破了铩幽的喉咙,正如后者在当初对轩辕执礼做的那样,身为其女儿的轩辕庭春,这一刻,亦是手起刀落地斩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洒满了尘染的地面,于昏暗的灯光下映射出深幽的诡秘。 血雨中,轩辕庭春孑然一身地站立着,剑柄自其平开的手掌徐徐滑落,终坠向地面,敲出一溅晶莹。 “谁想回去了……”她垂着眼睛,看着那颗缓缓滚到自己脚边的脑袋,用哭腔低喃道:“谁又回得去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来袭 “所以你不希望我这样做啊。”泪水垂怜大地,却还未曾落入地势朗坤,一声本不该存活于是世的幽幽呼唤却冷不提防地在脚边响起,犹如有人在做那如诉如泣地喟叹,将视线坠入冰冷刺骨的深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眼下却动着早就应该没有任何动弹才对的唇瓣,道出叫人毛骨悚然的酷寒:“但是,他也是我的仇人啊。我不杀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呢。” “为什么……”轩辕庭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颗落地的头颅,鲜血至今仍在其脖颈处的伤口拼命向外蔓延,将尘封的楼阁大地染成渗人的猩红色泽。“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活着是吧?”身首异处的铩幽以轻笑复述着才刚在轩辕庭春的心中冒出丫来的疑问,紧接着便自问自答地补充说道:“这个问题,我相信你早在我们第一次结盟的时候,就应该寻见答案了吧。我是将近于不死之身的存在,早在有类灵幻体附身的时候就是这样了,而现在,得到异灵教倾力支持的我,就更是如此了。” 说罢,铩幽更是以实际行动,令自己那具被钉死在墙面上的躯体抬起手,就好似包括穿胸而过的剑刃在内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他“面无表情”地抓住那外凸的剑柄,将其一寸跟着一寸地从身体内的血槽中拔了出来。 得到解放的躯壳稳稳落地,而后随意将染血的剑锋甩向一边,在轩辕庭春几乎呆滞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来到她的身边,俯身拣起那颗“离家”的头颅,慢慢悠悠地将其安回自己的脖子上,只听骨骼奏起啪嗒两声,如机关相互拼接打起铿锵,然后便大大咧咧地恢复如初。 “不死……”骇人之中,轩辕庭春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的深层含义。这世上的不死,往往只有两种方法破解,一是一力降十惠,直接用最为纯粹的实力将其碾压成灰,如此一来,就算是不死之身,也绝对无法恢复;二便是从根源落手,摘除那人不死的依仗,或可能是诅咒,或可能是旁人赐福,以根本的方式将那项惹人眼红的天赐良遇彻底连根拔起,然后才杀了他。前者需要绝对的实力,而后者则需要延绵可能一年半载,甚至更长时间的准备,总而言之,两种方法当中,不论是哪一种,都不是现在的轩辕庭春所能做到的。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不会与你为敌。但同时,我也不会奢求你的原谅。”很快便回到了来时的模样,甚至连泼洒在身上的鲜血都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铩幽若无其事般坐下,且在轩辕庭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眼神注视下,从仿佛海纳百川的袖口中翻出一坛陈酿,自顾自地喝了几口,美酒飘香,烈酒刺喉,时下铩幽所喝的酒,正是后者之中的佼佼者。“按你的话来说,杀了轩辕执礼,也是我不得不完成的使命。” “那你为什么要来见我?”既然打也不是,自己单枪匹马,杀又不可能杀得掉的铩幽,从来都没有真正怒上心头的轩辕庭春只好重新坐回房内那隶属于她的一角,垂头丧气地说道:“又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 “因为我想要救你,我想要你获得自由。”铩幽一本正经地说道,哪怕问题的答案早在之前他就已经为她阐述过了。“我不想让你因为一个从来都只把你当成工具的人而伤心,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混蛋而迷失。” “你做到了。那之后呢?”轩辕庭春冷淡地回应了铩幽可谓是推心置腹的热情。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希望你能加入我们。”铩幽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按你的道理,也就是说,你从爹爹的手中把我救出来了,只不过是希望我能够给另外一批人卖命?”轩辕庭春轻笑着话语间的不屑:“这就是在你眼中,我所应得的自由么?” “当然不是。”铩幽此刻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动作之灵活,全然不像是才在不久前断过的样子。“我不会强迫你加入我的组织,就算你愿意进入,我也绝对不会让你为任何人卖命,你是自由的,永远都是自由的。这一点,我甚至愿意用我的生命向你起誓。” “难道对你来说,生命已经廉价到可以随便用来发誓的地步了么?”轩辕庭春冷冷地扯了扯自己的嘴角,苦笑声中的讥讽犹如利刃,来回穿刺着铩幽的心田。 “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铩幽目光灼灼地说道。“为此,我愿意奉上一切。” “四弟。”没等铩幽的直抒胸臆循序渐进地步入高潮,一声喟叹伴随着青焰的熊熊燃烧,悄然形显于二人的桌边,齐齐应声回眸后,只看两道点缀着绿光星辰的拳影自中震挥,不由分说地卡住了轩辕庭春纤细的脖颈,将其强行拖入了朦胧的火影之中:“既然你喜欢这个女生,就把她带回来就好了,一个女生,经年累月,她总归是会爱上你的。” “贺丰年!”一声怒吼伴随着利刃的回旋,掐在轩辕庭春即将昏迷的时间节点,切断了那为青光所笼罩的左拳:“我不是跟你说了,不准跟着我么?!” “你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再在这里呆下去,神仙都救不了你!”但从视觉上看,那异灵教四大护法之一的青拳贺丰年的左手似乎真的被切断了,但轩辕庭春却并未因此而获救,反而是隐隐加快了其被吞噬的步伐,再定睛一看,原来利刃的飞旋,不过是切断了那残影的光辉而已。“你想怎么做,老子本来都不打算理,但你别影响到我们的计划!傻子!” 责骂冲耳,还没等铩幽再度发作,如龙虎一般的掠影便扑面而来,硬生生地吃下了那个即将怒火中烧的身影。 且在光晕消散的那个瞬间,半掩的大门正好被“来犯”的士兵们果断一脚踹开,撞到墙面上的木门顷刻碎得不成样子。 全副武装的皇家禁卫神情肃穆地扫视着这里残存下来的一切事物,在确定那个于城内神出鬼没的异灵教教徒已然彻底消失之后,为首的士兵长起手砸向一旁的围墙,只听砰得一声,整座墙面便炸出了极为震撼的龟裂,残砖碎片彼此藕断丝连,仿佛风一吹,就要化作满地残渣。 “来迟一步,操!”士兵长仰天大吼,声浪震慑九天…… 晚间的南溟京畿不算太平,而在千里之外的极北之地,也是面临着同样的处境,尤其是那置身于虚无地段,仅仅只有彼此相依的姜乐冥和雪儿,时下更是面对着那突如其来的黑暗来袭。照那七角麋鹿所说,现在近乎于泛滥的黑暗本不应突破那虚无地段的限制才对,又怎么会…… 察觉自己又一次“上当受骗”的姜乐冥此刻正背着雪儿疾驰在浓烟滚滚之中,轻盈的脚步前一秒才在平稳的大地上稍加点缀,浅淡足印在后一秒就被那始终紧跟其后的黑光蚕食殆尽。 仿佛是生死时速般的你追我赶让姜乐冥甚至来不及抱怨那跟温血蜥几乎处在同一个调调,言不可尽信的七角麋鹿,只得将一口气沉入丹田,不计代价地闷头向前狂奔。 他不知道被吞噬的后果会是怎么样的,当然他也不想去亲身尝试,毕竟背上还有一个现阶段还需要自己寸步不离的照顾的少女。如果只有姜乐冥一个人,那么他完全可以接受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冒险,只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凶兽说的话,真的一个都不能信!”姜乐冥借着喘气的空当,在心里怒吼着。“说什么一个凶兽领地绝不会有别的凶兽存在,说什么虚无地段绝对不会有旁人的入侵,全他娘是假的!靠!” “七角麋鹿可没有说谎哦。”来无影自然也去无踪的黑雀在姜乐冥的心田中轻声细语:“这阵黑雾的确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之所以能够于此紧咬我们不放,是因为某个人不惜耗用了生命作为代价哦。” “耗用了生命?”姜乐冥一边借由忆寒匕首起手抹除了迎面吹来残雾,一边启齿问道:“也就是说……那个地笼鮟鱇甚至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也要借机将我们于此地灭杀?” “是这样哦。”就算没有形体,依旧也能够透过只言片语去想象到黑雀的首肯动作。 “为什么啊?他本来就已经身受重创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姜乐冥有些不解地说道:“难道就这么想死吗?” “应该是先前雪儿的缘故。”黑雀理性地分析道:“应该是雪儿刚才受到冥界的影响所散发出来的虚弱气息的缘故,让地笼鮟鱇觉得有机可乘,这才打算来一场殊死一搏,看看能不能在咱们还没出虚无地段之前,就把我们提前杀了。” “这么天真的吗?”姜乐冥很是诧异地说道。 “凶兽比起人来说,都是天真的。” 第五百六十四章 结束 听着黑雀那悲天悯人,又要感怀伤春的口吻,姜乐冥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这个老伙计就要开始抒发自身对于世界的感慨了,只可惜,这样的心态才刚刚抱起来,黑雀就用一眨眼的功夫恢复了以前那吊儿郎当的样子。 “不过,这些东西也不关我什么事啦,反正我现在只听少爷的,少爷让我去那我就去那,也没想着要帮这些所谓的凶兽了。”黑雀在姜乐冥的心海之中激激灵打了个转,漫不经心地说道:“而且呀,在我还没有涅槃之前,也是天天受他们欺负来着,要说想要给他们打抱不平啊,嘿,我还偏偏没这善心呢。” “那既然是这样,不如你现在帮我想个办法,把身后那堆烦人的黑雾给清除了吧?”姜乐冥时下被那缭绕的雾气整得很是头大,几近于无孔不入的晦暗已然在其身体的各个关节位置占据了属于他们的一席之地。凛然的氤氲不算炽热,只将隐隐约约的寒冷渗入骨髓之中,仅此而已。 姜乐冥不知道那汇聚了地笼鮟鱇的庞然生命力的云山雾绕究竟在下着一盘怎样的棋,但直觉告诉他,决不能再继续任由黑光于自己的体内席卷下去,旋即加快了切割的步调,怎奈那层黑气越是遭逢剑罡的凌冽,就越是显得猖狂,原本还是一望无际的浩浩前路,现在也都被那堪称浑水一般的氤氲给搅得一片狼藉,名副其实的黑暗开始笼罩大地,将绝望进行铺垫。 “啊这个……”前一秒还说为少爷马首是瞻的黑雀,等到真正被委以重任的这一秒就突然变得含糊其辞起来,支支吾吾的语调倾诉着姜乐冥根本不需要多少功夫就能轻松理解的意思:“有……有点累了……” “你这家伙……”姜乐冥心中还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想要将某个家伙一手抓起来胖揍一堆的欲望,奈何时下的严峻情形不容二人过分纠结于“个人的恩怨”,毕竟那宛若潮水一般的怒焰浪涛正如狼似虎,依旧在乐此不疲地封锁着二人出逃的前路。 “这些气……”疾驰的过程中,姜乐冥偶尔会分神瞥一眼自己在前开路的右臂,那深邃却不缀有哪怕一丝丝威胁感的幽光已然顺着经脉开始向上蔓延,只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就从腕间淌到胳膊肘。 “有些时候,凶兽要是玩起命来,所能带来的震撼,可是非一般常理所能推断的哦。”黑雀的声音有的时候总会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悠然而至,给姜乐冥带来如坠深渊般的感觉。“所以,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唯一的建议,也只能说是让少爷你尽量避着它们走。” “有的时候,我还真想把你这家伙拿来煲汤啊!”姜乐冥在心中咒骂着那个不论语气抑或是神情都洋溢着或多或少的幸灾乐祸的唤灵兽,可还没等黑雀读懂当中的含义,储蓄在体内的引线却是在毫无前兆的情况下被彻底点燃。 “少爷!”惊觉不妥的黑雀拼着或会动摇根基的可能在暗中成形,但还是迟了一步,化出原型的羽翼到头来,却只是勾住了银发公主的裙摆,至于他的少主,这会儿却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不用管我!把雪儿赶紧带出去!”因为迎来了姜乐冥的缘故而再度磅礴澎湃的黑雾中传来当机立断的呼唤。 “绝对……” “快滚!”没等到不行两个字在心田奏响,姜乐冥的怒吼旋即响彻云霄。 身形极度虚幻的黑雀三步一回眸,等到视线范围内的一切被笔墨所晕染,素来高高在上的神兽这才下定了“服从”的决心,带着还因为冥界的共斥而神识恍惚的雪儿,冲出了那个得到餍足后便不再咄咄逼人的雾气囚笼。 比起那在虚无地段尽显猖獗的阴霾,原本就属于地笼鮟鱇的领地的阴郁眼下却是显得无比逊色,非但没了此前铺天盖地的盛况,更有了那逾百年来都不曾能够渗入其领域之中的飘零飞雪。 极北之地有足以延绵万里的白皑雪层,一如更为寒冷的现世沙漠戈壁,可能人们在后者的处境下生活得还要比前者更为舒适,毕竟在那黄沙漫天的世界中,人们仍旧可以拥抱那由绿洲所带来的希望。而在这里,没有信仰,没有得到庇护的人们,就连拥有希望的权利都被一并剥夺了。 放眼望去的世界除了白色的空洞以外,就再无他物。也正因如此,这不大为人所熟知的极北之地,在那些知晓其存在的人们口中,是最为货真价实的绝望之地。 但,等到黑雀带着雪儿一起突破了那阵包围圈,并落在了终年为地笼鮟鱇所统领的领域之中时,他们所看到的,却是叫人不由得会为之倒抽一口凉气的欣欣向荣的一幕。 绿草在没有阳光的幽暗中百尺竿头,不曾将足迹散布在极北之地中的动物们彼此簇拥,各成部族,或而有雄壮的公鹿引领独属于他的族群,在隶属于自然馈赠的萋萋芳草中漫步而行;或而有浑身洁白如雪的猛虎踏着无声的轻盈步调,成为阴影中最为致命的猎手; 自然,在阴沉中得到孕育并能茁壮成长。 就像是人们在其他凶兽的庇佑下获得生存的契机,在地笼鮟鱇的羽翼下得到保护的,正是这些相较人类而言,其灵识还远远算不上开窍的动植物们。 奉命从那排山倒海的氤氲中救下雪儿的黑雀在冲出层层雾霭之后便再也维持不住原有的身形,顷刻弥漫全身的瘫软迫使他闷头撞向大地,俯冲劲力之大,甚至在草坪上硬生生地砸出一座四围有火光燃烧的深坑。 在即将落地的瞬间,黑雀催动起自己体内最后残存的气力,将双翼包裹了雪儿现时还很是脆弱的身体,以力保其不会受到伤害,悍然撞向辽阔的大地。 且当雄鹰的身影迅速消散,睡容安详的雪儿就躺卧在火环的最中央。美丽的五官紧紧簇成一团,闪烁着苦痛的色彩。至于那个在身下堪当被褥的黑雀,此时也就只剩下了华羽作为其最后的风韵残存。 “少爷……”在形体消散之前,黑雀这般呢喃道…… 世界一片漆黑,甚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四肢尽被无形牵引所束缚的姜乐冥挣扎着想要向前走,怎奈每每迈出一步,裹挟着新仇旧恨的铁拳便会顺势轰在他的身上,砸出宛若擂鼓般的震耳巨响。 粉身碎骨般的疼痛一遍遍碾压过姜乐冥的身体,这样的折磨,饶是已然历经数次沙场,并将筋骨练得极为强横的少年,也情不自禁地大喊出声,凄厉的哀嚎为周遭的幽冷而迅速吞噬,然后归入平静,再是死寂。 “你居然真的敢追过来?”咆哮声连带着犹如来自地狱深处的尖利,以质问的方式作为矛头,长贯了姜乐冥的胸膛。“你莫非真当自己能够打得赢寡人了?没有那七角麋鹿的领地限制,没有那只来路不明的臭鸟,只凭你一个人,在寡人面前,连屁都不是!” 厉喝伴随着强硬的撕扯,仅在瞬间便将姜乐冥的右手逆着关节翻折了过去。 “啊!”短促的痛呼自少年咬紧的牙关中逼音成线,化成一小段起伏的声浪,引得那藏身于黯淡中的地笼鮟鱇发出一阵满足而病态的爽朗笑声。 “哈哈哈哈,很痛吧?寡人在刚才也是这么觉得的。”兴许是认准大局已定,不再于那漫山遍野的死寂中做任何隐藏的凶兽渐渐浮出水面,此番形现人间,他并没有选择以原貌现于姜乐冥的跟前,而是凝聚着自己那残缺不堪的人形,一瘸一拐地从阴影中缓缓行出。 他的右袖仍然空洞。 来自于飞鸟的临别赠礼至今仍在地笼鮟鱇的体内疯狂肆虐,每隔三次呼吸,便会让这素来自视甚高的凶兽在体内感受一把那源于冰火二重唱的煎熬。 这一次的现身,地笼鮟鱇的脸色也显得不大正常,起初还是铁青的面容飞快转换为深幽的紫色,然后便在双色的来回变换中,渐渐往雪白进行蜕变,等到其稳步站定之后,展现于姜乐冥眼前的,便只剩下了如死灰般的苍白脸庞。 “要怪,就怪你自己的自大吧。说什么要凭自己的实力杀了寡人,呵呵,怎么没见你在之前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呢?”地笼鮟鱇冷笑着抬手,秒瞬之间,姜乐冥的眸中便倒映出其袖间荟萃的光箭。“失去了屏障与依托的人类,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掀起怎样的浪涛啊?” “咳咳……”被举入半空,随时都要面对那必死之局的姜乐冥咳出两团显得晶莹无比的鲜血,因痛楚而扭曲的神情纵使闪烁,却依旧难减其眼眸中的熠熠银光。“我先前就好像跟你说过了,在一切未曾尘埃落定之前,率先说大道理的,永远都会是失败者啊……” “这里是寡人的领域,这些氤氲都是寡人生命的精华,没有人能够突破这层屏障,就算是你的那只宠物鸟,也不可能做到。”地笼鮟鱇将掌心托天,寒笑的面目与那死刑场上对囚徒袖手旁观的看众一模一样。“胜负已分,你必然会死在这里。” “真的么?”哪怕四肢已然被拧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历经挫骨扬灰之痛后,姜乐冥的神色却又很快归于平淡。 原本的自信满满因少年风轻云淡的说辞而动摇,须臾片刻之后,地笼鮟鱇没有再犹豫,嗡动的嘴角念出古咒言语,换得袖中利剑掠空,深邃的电光破出空灵气爆,仅瞬息便贯穿了少年的胸膛。 深幽的气息顷刻引动一开始就渗入姜乐冥体内的滚滚黑气,由内而外的爆发宛若一记重锤直击少年的五脏六腑,将其腹中的一切砸得粉碎。 “结束了。”一击灭除夜长梦多的可能隐患后,地笼鮟鱇昂首作喟叹,强撑出来作势的咄咄逼人顷刻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急转而下。“终于啊……” 第五百六十五章 斩杀 宛若凶兽般狼吞虎咽的黑光将少年的躯壳撕得支离破碎,崩塌之中的血流犹如滔滔江河,将晶莹刺入氤氲深处,留下只得昙花一现的绚丽,然后再归入寂静,归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地笼鮟鱇目睹着这一切,目睹着那个他曾以为真的会为自己带来死亡威胁的少年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目睹着自己内心中的悸动渐渐伴随着血色而平复,等到一切正如少年临终前所说的那样尘埃落定,这位总算拾起原本属于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凶兽终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浊气,仅存的单臂微微抬起,从那萦绕无穷的黑雾中将自己的“生命”如同抽丝剥茧般提取出来,残存的最后气机汇入五脏六腑,令其如同金纸一般的面庞稍加红润的晕色,仅此而已,没有然后。 为了杜绝那或是仅仅只有一丝的可能,地笼鮟鱇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那原本可允许其存活万年之久的生命力,在这一场席卷虚无地段的袭击中消耗殆尽,最后残留下来的,也就只有堪堪十余年可活的岁月时间了。地笼鮟鱇用寿元骤减作为代价,换得了自己在未来十几年中苟延残喘的机会,换来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独属于自己的希望。 没有人会告诉他这样的交换究竟是否得当,真正的答案,只有地笼鮟鱇一个人才知晓。仰望着那终有一日将呈现出翻云覆雨之状的天空,额间灯火如风中残烛般摇曳将断的地笼鮟鱇重重地锤了锤自己的胸口,连带着朝气一起,敲散了自己体内最后的倔强,自知已然没多少时日可活的凶兽背影变得佝偻,刹那间的清癯好似预兆到自己的死亡将要来临的老人一样,他默默转过身,如能望穿阴霾迷雾的眼神落向只有在自己的领地内才能看见的勃勃万物,嘴角的苦涩渐渐化作释然的微笑。 在这极北之地中,除开位处食物链顶端的凶兽,以及其他一些因机缘巧合而致使灵识启张,并能够左右逢源,在凶兽领域的灰色地带占据一席之地的部分灵兽之外,剩下的食物链阶级,其实与外界没有什么不同,依旧由人类稳稳地占据了那世界的最高点。 延绵万里有余的冰雪世界,只有他,只有在地笼鮟鱇所统领的,所管辖的晦暗之中,才能见到涵盖了外界的生机勃勃的景象。这里是人类的禁足之地,这里是动植物的天堂。只有在那永远不得阳光与飞雪的昏暗中,生态的多样才得到了本该就属于自己的蓬勃发展。 自然界中,能够拥有一方不被人类所侵染的净土,无疑是奇迹中的奇迹。他们才应是自然的主人,奈何现世的发展,却逼得他们不得不退入深渊中,在那罅隙之中谋得一线的生机。 地笼鮟鱇之所以会看不起其余八大凶兽,之所以会在其余八大凶兽冬眠时趁机外出作怪,捣毁各个人类的部落据点,真的只是因为其本人对于光的厌恶么? 高举着寡人旗帜的他,从来都没有这么肤浅。他看不起的,是八大凶兽不顾本源,也要成为人类在绝境中的信仰,让这些破坏平衡的罪魁祸首得以免除冰雪的洗礼的作为,他所厌恶的,其实是这样的“光”,是人类眼中的光。 他们不配拥有这样的希望。无论是初生时,成长时,抑或是到最后跃过龙门大关,成为极北之地最为至高无上的凶兽时,在地笼鮟鱇的心里,这样的想法始终挥之不去。外面的世界早就被人类破坏得摇摇欲坠了,以至于在这偌大的世界中,甚至只留下了这环境极度恶劣的极北之地来带给其他物种最后生的希望。他们明明就已经在外界拥有了一切,又为什么,凭什么,敢厚着脸皮来到这里,寻求凶兽的庇佑?! 他们不配! 地笼鮟鱇握紧了最后的单臂,收缩的瞳孔将坚决烙印在自己仅仅只剩下十余年的寿元里。他要让极北之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外桃源,成为世上唯一一个不得人类染指的美妙天堂。为此,他愿意奉上自己的生命,哪怕同时与另外八大凶兽为敌,他也无所畏惧。 “还有她。”由伛偻变为笔挺的腰杆带起五指的缓缓张开,纤细的指尖引领着雾绕灵活的跳动,缠绵的气晕渐渐编织出刀光剑影的模样,直指那个蜷缩深坑之中,可谓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外来者,破坏者,在这里,死不足惜。 且当凌烈将要如龙,灵魂深处忽然掠起的忌惮却让地笼鮟鱇情不自禁地收回了蓄势待发的气力,当机立断地转身侧步来得尤为果断,一闪更是直接跃到了数十米开外的位置。 饶是如此,那一阵心悸仍然没有消散的迹象。凶兽久久地环视着周遭的一切,等到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匆匆燃尽以后,他依旧没能看见能够呼应其心中第六感的景象。 “错觉?”地笼鮟鱇下意识地对自己说道。只是,刚才的那一股杀气却又浓郁到好像切实存在一样,且其势头之迅猛,更是让凶兽在心间萌生出不闪便会暴死当场的感触,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类似的“错觉”,能够让地笼鮟鱇心生如此真实的感觉。 就好似一大坛被点燃的好酒,恐惧在凶兽的心中开始蔓延,怎么也无法扑灭。起初已然灭杀了姜乐冥的自信满满,在此刻竟是荡然无存。 忽然间的零星亮光引起了地笼鮟鱇的重视,这位在不知不觉间甚至连背影都一并变得枯槁的男子僵硬回头,看向那个起先有鲜血泼洒的雾霭深处。定睛望去,但见那早该被周遭的阴幽蚕食殆尽的鲜血仅仍存有一滴如烈火般夺目的玉珠高悬,在漆黑一片的世界中散发出其独有的色泽。 在那呈现出雨滴形状的珍珠周围,有一根两段绳索正迎风飘扬。 “集灵石…好一个七角麋鹿……居然真的敢向人类伸出实质性的援手……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嘛!!!”仅一瞥的功夫,地笼鮟鱇便认出了那颗玉石的来历,顷刻的怒吼响彻九霄,换得雷鸣四起。 “如果真的会被天打雷劈的话,”平静而儒雅的声音自地笼鮟鱇的背后幽幽响起,与之齐头并进的,还有那势如破竹般的剑刃罡气:“我想,温血蜥应该也要成为当中的一员吧?” 话音才止,手起刀落。 …… “喂,醒醒。”在永无止尽的天昏地暗中,能够听到宛若春风般的声音,当真是一种极为新奇又叫人无比眷恋的体验。届时游离在生死一线间的姜乐冥能够听见这样的声音,属实是上天眷顾。 幡然醒转的少年左顾右盼,在朦朦胧胧的迷雾中,他看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也不知道四周围的一切究竟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自中唯一能够确定,就只有那始终都从正前方扑面而来的声浪。 那是一个少年很熟悉的声音,来自于一个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不可貌相的所谓凶兽——温血蜥。 “别再睡了,要是再睡下去,神仙都救不了你。”不见形体,不闻气息,却偏偏让姜乐冥感受到其切实存在于身旁的温血蜥急言催促道。 “这里是哪里?你怎么会在这里?”姜乐冥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有些不明所以地嘟囔道。 “我不是说过,在你通过了七角麋鹿的领域之后,我们自会再见嘛?我这不是赶来赴约了么?”那头的温血蜥如是说道,这样的说辞倒是点醒了刚还晕头转向的姜乐冥,少年一个鲤鱼打挺便从那“地上”站了起来,起初还显得有些呆滞的神情更是在霎那间变得义愤填膺。 “对了!你这家伙!还有那什么什么麋鹿!他奶奶的!说的话就没一个是准的!最好别让我再见到你!不然我指定要揍你!”姜乐冥伫立在云山雾绕之中,朗声教训着那个不见实体的凶兽。得亏是四下无人,不然要是被别人看到了这一幕,指不准会被当场吓个半死。 毕竟那可是凶兽啊。 “欸欸欸!事先申明啊!我可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只不过是单纯地忘记跟你说有关地笼鮟鱇的事情了而已。”彼岸的温血蜥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解释道:“至于那七角麋鹿的事情,你那朋友不也跟你说了么?这儿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纯粹是因为包括你我在内的大多数人,低估了地笼鮟鱇的决心,仅此而已。” “你说的倒是轻松啊。”前一秒还体验了何为伤筋错骨的姜乐冥至今仍将那阵痛苦牢牢地记在心里。很显然,这样的经历必然会成为少年这辈子都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你说说,现在的我该怎么办?都被人抓到他的主场里去了,加上你又是以半投影的方式来到这里,没有你的帮助,我不还是一样只能等死?” “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啊。”温血蜥不紧不慢地说道:“七角麋鹿跟我不一样,她的处事风格比起我来说,要显得严密得多,就算没有意料到地笼鮟鱇居然会选择在虚无地段与你进行决斗,她其实也给你留了一条只能使用一次的退路的。” “啥?退路?我咋不知道呢?”姜乐冥一脸不屑地晃了晃手,且当攥握成拳的手臂在空中上下摆动时,他的视线却被那飞舞的绳索渐渐吸引。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待到姜乐冥的动作趋于停滞,温血蜥这才笑呵呵地说道:“这集灵石不光能够蓄积天地灵气,在人为的干预下,它同样可以利用汇聚而来的天地灵气在瞬间塑造出与你本人一模一样的形体躯壳,并将你的气息暂时隐藏。这就是七角麋鹿给你留的退路呀。” “那只麋鹿……”姜乐冥看着手中的玉石,神情一时间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在我们这九大凶兽之中,七角麋鹿已经是最靠谱,也是最虔诚的那一个了。”温血蜥喃喃说道:“地笼鮟鱇的唯一弱点在于其额心的那点星光。而现时化为人形,又将寿元作为代价的它,正处于有史以来最为虚弱的时间节点,用你的匕首将其头颅斩落,便能终结这只凶兽苦命的一生了。” …… 星云崩塌,无首的巨兽带着不甘仰天倒去,伴随着狂风掠影,成为了那个死而复生的少年最为完美的陪衬。 第五百六十六章 捷径 隶属于净土的世界崩塌了。 当饥肠辘辘的猛虎将要扑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并大快朵颐之时,一阵宛若天降的强压顿时粉碎了它的背脊,连带着皮肉一起的爆鸣在空中炸出血花,仅仅只是瞬息的时间,便化作一阵温热的血雨赐入广袤的人间;不光是它,一旁在庇佑下得以苟延残喘的鹿群,这时也是齐齐仰天发出悲鸣,如泣如诉的呼唤凄厉而悲凉,就好似看到了必然的死亡终点一样。而事实恰好正是如此,以地笼鮟鱇作为信仰的天下万物,伴随着凶兽的死亡,仅在顷刻间便一同灰飞烟灭,化作一滩滩血水,用最后的余温迎来界外冰寒彻骨的风雪洗礼。 本满布于黑暗世界的萋萋芳草这时呈现出肉眼可见的凋零速度,仅仅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原本还茁壮生长的绿茵顷刻没了影踪,只留下枯黄的干枝枯叶在愈发贫瘠的土地上呼出它们生命当中的最后一口清气,划破极夜长空的雪白来者不拒,终是得以将这隔绝自己长达百余年之久的阴影世界尽数拥入怀中,将冰冷名副其实地刻入万里平原中的各个角落,令那极北之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极寒之境。 这一切,成之于地笼鮟鱇的死;这一切,起之于明明已死,却如其启灵兽一般偏偏得到涅槃机会的姜乐冥。少年垂袖站立在暴雪之中,白皙圣洁的雪花飞快洗尽了他身上的污渍,同时又将千篇一律的银白尽数烙印其上,腰间旋飞舞动的衣摆纵使情不自禁地吐露着潇洒的神情,却也没能让那少年展露出或喜或悲的情绪波动。 地笼鮟鱇那化为原型的无首躯体就躺卧在姜乐冥的斜侧方,巨大的身躯应顺着神经的条件反射而时不时地荡漾出如雷鸣般的排山倒海,但姜乐冥知道,这只凶兽早就已经死透了,其所遗留下来的,包括那聚而不散的氤氲在内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最后的过眼云烟,很快就要彻底魂飞魄散了。 “你真的杀了他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苍老的声音自远方悠然而来,与之并肩而行的,还有那如同马蹄踏石板般的清脆音浪,听声抬起头来,却见天边隐有绿色的星光幽幽闪烁。 苍老的声音来自于不知道在洞窟内睡了多久的温血蜥;犹如星辰般的荧光,则正是源于七角麋鹿那颇为震撼的鹿角。 “没想到你真的做到了。”依旧不知所踪,却表现得对于时下一切发展尽数了如指掌的温血蜥喃喃道,话语间的难以置信几乎没有做任何的掩藏,就这样在姜乐冥的身前直来又直往,希冀着借此能够引起少年那呆滞眼神的瞩目。“虽说是地笼鮟鱇率先以寿元作为代价,但他再怎么说也毕竟是九大凶兽之一,就算身体状态处于有史以来的最低谷,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轻松杀死的存在啊。” “看来,那家伙果然没有骗我。”如果温血蜥形现当场,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怕就是那九大凶兽,不,准确来说,现在应该只是八大凶兽之一的温血蜥昂首望天的那一幕了:“外面的世界,果真是要变天了啊。” “你来干什么?”温血蜥的话,一般而言,其实只有姜乐冥一人才能听见,所以,少年头也不回地询问,明显只是针对那个踏蹄而来的七角麋鹿:“这边应该没你什么事吧,如果说你是想要过来拿回你那颗石头的,那我只有抱歉两个字送你,毕竟,这颗石头现在已经碎成渣了。” 一边说着,姜乐冥一边举起右手,起初帮着雪儿汇集天地灵气之精华,又在后来的千钧一发之际起到扭转乾坤之用的集灵石,现时正如少年所说的那样,寿终正寝,变成一把辉煌不再的碎石沙砾,静悄悄地躺卧在姜乐冥的掌心,哪里还见得有当初的半点神韵? “不过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可以收回去当个纪念的。”对于那个早在初见时就已然对后来会发生的一切有所估量并运筹帷幄,最终救自己脱离苦海的七角麋鹿,姜乐冥却是偏偏没有给她哪怕一丝一毫的好脸色。 作为凶兽的终结者,在地笼鮟鱇死的那个瞬间,之后领地内所发生的一切姜乐冥便全都一清二楚,也是在这个已然盖棺定论的时候,姜乐冥才算得上是知晓了有关地笼鮟鱇的管辖领地内的一切。 就像是起初因为意气用事而杀了雪花蟒,却最终导致一个部落的人尽数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死所激起的愧疚之情一样,届时的姜乐冥再一次站到了那个名为“崩溃”的悬崖边上。 没有人会喜欢无缘无故的杀戮,但凡是个正常人,那亲手夺取他人生命的滋味,任谁都会感到极度的不适,尤其是当那些人或生物处于无辜的情况。人是如此,兽亦同理。 姜乐冥会杀地笼鮟鱇,是因为两人之间的冲突已然达到了不死不休的极端,为了自己也为了雪儿,姜乐冥必须要这样做。可就算少年再怎么用这个观点去说服内心的自我,那仿佛继承了骨子里的“桀骜不驯”的另一个自己,却怎么也不领情。 由是才促成了姜乐冥现时对于七角麋鹿的冷淡,甚至于厌恶的表情。这并非代表他的真心,这只不过是理智在与情感激烈碰撞时,所恰好铸就而成的副产品罢了。 “此番前来。”作为凶兽之中最具有人性化特征的七角麋鹿自然是看出了姜乐冥之所以会这样表现得根本原因,看破不说破的她只将声音汇入凛冽寒风中:“是为了告知阁下一个起先无法揭露的秘密,仅此而已。” “秘密?”姜乐冥向周遭的寒冷借了一口气,希望借此能够压抑住心中的罪孽涌动,由七角麋鹿抛出的橄榄枝也被少年精准无误地拿捏在手,以如此之方式,尽量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 “我来说吧。”一直都栖身于彼岸的温血蜥用轻叹跑来横插一脚,徐徐道:“起先七角麋鹿应该跟你说过在斩杀了地笼鮟鱇以后,会有一条捷径通往封剑所在之地吧?” “是有说过,难不成她这回特地跑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条捷径藏在哪里的么?还真有心啊。” “不,她过来,只是为了肯定你自己在早先的猜想而已。”尽管看不见他的身躯,但也能想象到温血蜥缓缓摇头的模样。 “我早先的猜想?”姜乐冥突然有些发懵。 “那个捷径,真的是在地笼鮟鱇的肚子里,准确来说,是在他的胃袋里。”温血蜥以平静的口吻缓声说道:“地笼鮟鱇是我们这九大凶兽之中,唯一一个需要进食的特例,他吃下肚的不一定要是食物,任何东西都可以,只要能够满足那在其腹中的漩涡的吞噬需求便可,而倘若没有进行适量的补充,那阵漩涡就会由内而外地爆发,仅在瞬间便可将地笼鮟鱇的身体扯得支离破碎。” “等一会儿……”姜乐冥递手轻抚着自己的太阳穴,以抚慰自中隐隐泛起的头疼感,过了好一阵子,少年这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在那地笼鮟鱇的肚子里,存在着一个类似于传送门之类的漩涡?” “可以这么说。”温血蜥首肯了姜乐冥那一点就通的发言:“那阵漩涡正好连接着封剑的所在地。与此同时,在斩杀了地笼鮟鱇以后,漩涡的威势会迅速衰减,很快就不会再如同先前那般强势,等到其威力减弱以后,你们便能借此捷径直达那封剑的所在地。” “极北之地纵深万里,那把利刃正好被我藏在了这极北之地的最深处,待你取完剑以后,无需折返,只要自那洞口的另外一边出来之后一路向前走,便能离开这极北之地。”没有再等少年的追问,温血蜥我行我素地继续说道:“待到你取完剑以后,我与那人之间的合作关系也就要到此为止了,之后,你我便互不相干,也互不相欠了。” “切记,漩涡在开始会因地笼鮟鱇的死亡而迎来短暂的澎湃高潮,那时候千万不要接近那个通道,等到地笼鮟鱇的身躯彻底消失之后,就是你们投身其中的时机,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会被重力扯得粉碎,死无全尸;迟了,便会被困在通道以内,神仙难救。” “这么麻烦吗?那我还不如直接走过去呢。”姜乐冥小声在心里头犯着嘀咕。“反正还安全些。” “不一定哦。”合着不仅是温血蜥有读心的本领,就连那七角麋鹿也是掌握着相同的技巧。姜乐冥站在二人跟前,简直就跟扒光了没什么区别:“极北之地的万里,你现在才不过走了不到十分之一,往后还要途经其他凶兽的领地,以及更为恶劣的天气,要是选择徒步跋山涉水,可能遭遇危机的风险要远比通过隧道来得多得多。” “九大凶兽死了任意一个,其他八大凶兽便会立即有所感应,人人自危的焦急心性我想你也能理解,由是,你要是靠走的,一旦进入了别的凶兽的领域,便可能引起其他人的群起而攻,你觉得,你真的能闯过去么?就算你自己愿意冒险,那个银发的女孩,可能随你的任性而与你一起行动么?” “听你们这么一说,那我岂不是没得选了?”姜乐冥微微眯起眼睛。被强行导向一个指定方向,如此作为,若是不对其怀抱谨慎,可能到头来真的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自然是有的选的。”七角麋鹿回之以儒雅:“只不过,我认为走这一条不过只是注重时机的捷径,其带来的平均风险,要比你坚持跋山涉水来得低,是相对而言的更优解。” “其实啊,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帮我的?”姜乐冥冷不提防地抬起头来,灼灼地注视着那如有星光缭绕的鹿角:“温血蜥我知道,是师傅的安排,那你呢?只是为了黑雀之名?不应该吧?” “因大人此前有言让我不谈过往,由是,还请阁下恕我无礼。” “你口中的大人,尊我为少爷。” 第五百六十七章 剑灵 “可你口中的大人,却尊我为少爷。” 如雷贯耳的一句话,险些让天地为之陡然色变。绿芒漫天的星辰,在那瞬间泛起电闪雷鸣,就好似光明正大地酝酿着一种极致的打击,随时准备着湮灭那个胆敢出言不逊的人类,才不过指头大小,甚至抛到极北之地的风雪中都随时有可能因严苛环境而丧命的小小人类,这一刻,却敢当着凶兽的面,去“侮辱”隶属于她的至高信仰。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帮我?”姜乐冥将垂下的右手缓缓提起,连带着在斩杀地笼鮟鱇以后变得更加熠熠生辉的忆寒匕首,锋芒倾前,作为逼问的最先决条件。“我想我应该有权利知道这些,毕竟,如那些人所说的那样,我是外来者,不是这里那些可以任由你们摆布的人类。” “就把你的目的告诉他吧,没必要闹成这样,将各自的筹码放上台面,最起码交易还有得谈,如若不然,恐怕连后悔都不一定来得及了。”一直以来主观上都只是在跟姜乐冥进行交谈的温血蜥这会儿可算是在七角麋鹿的身前显出了原型,比起那傲视群雄的白雪麋鹿,温血蜥的身子不似她那般高大,但整体而言却要比前者更为厚重,尤其是当飘零的风雪隐隐掠过其眉额间的锋锐鳞片,并因而带起璀璨光晕的时候,后者的气焰明显要较那显得畏首畏尾的七角麋鹿来得更加自由,也更显威赫。 这句话,是温血蜥特地说给七角麋鹿听的。少年听不见。 总算越过千里冰封之地,又翻过快要消失殆尽的极夜黑暗,于山洞之中再次出岫的温血蜥毅然决然地矗立在姜乐冥的身后,通过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立场。现在,场中还心怀鬼胎的人士,数来数去,也就只剩下了七角麋鹿这么一位而已了。 正是因为黑雀意识的暂时消散,才让姜乐冥鼓起了向那凶兽进行询问的勇气。自从经过那件事以后,姜乐冥就很讨厌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尤恨自己被人在不知不觉间当成了十九纵上的棋子。被利用,是现阶段的姜乐冥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地笼鮟鱇的死,准确来说,九大凶兽其中之一的死,是姜乐冥来到这极北之地的必然使命。按照师傅颁布下来的命令,他必须要杀死九大凶兽之一,这是绝对无法逃避或是有所推却的责任。 只是,这一切的发展都太过顺利了。地笼鮟鱇的出现,包括其在那无辜部落中的大开杀戒,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在为逐渐明晰极北之地的规则的姜乐冥塑造着本无形的理由。 混沌随性的巨兽,视人命为草芥的恶兽,将黑暗赐予巍峨大地的凶兽;地笼鮟鱇似乎自打形现的那一刻起,就似乎是一直按照着某个既定的方向在不断前行,其目的就是为了给姜乐冥一个亲手杀死他的缘由。 就好似早就被写成了的剧本一样,姜乐冥按照着那字里行间的意思,终是一步步走到了最终的结局。只是,片面的剧本是存有偏见的。它并没有告诉姜乐冥地笼鮟鱇麾下的信徒究竟何许人也,也并没有告诉少年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苟延残喘的,正是那自然界原本的主人。 这一切的一切正如少年在一开始说的那样,等到尘埃落定之后,这才悉数浮现于脑海,以一种已然无法挽回的趋势,在少年的眼帘前炸出一蓬蓬惨烈的血雾烟花。 对于自己已然铸就的事情,不论其最终会偏向成功的康庄大道,抑或是错误的羊肠小道,姜乐冥都不会后悔。少年现在唯一需要的,只是真相,只是那事实的真相,仅此而已,然后别无所求。 “告诉我。”姜乐冥贯彻着那一股由心升起的冲动,在两大凶兽的面前以全然不落下风的气势质问道:“杀了地笼鮟鱇,对你,究竟有没有好处?如果有,是什么?” 七角麋鹿的脸庞明显出现了一阵恍惚,但碍于疾风暴雪,少年没能亲眼目睹这一幕。在后者的眼中,他只是瞅见了那闪烁星辰的七枝分叉由刚才的凌烈再度转回深邃浩渺的幽绿罢了。 那毕竟是七角麋鹿唯一能够为人清楚看见的外貌特征了。 久晌的沉寂。她不回答。他不着急。两个单论体型可谓是大相径庭的生命,此时此刻就站在那一线氤氲的前后,彼此临渊对峙,谁都不肯做那让步的举措。 只不过是四个字的回答,七角麋鹿却斟酌了不知道有多久。以至于当她以一字一顿又偏偏不情不愿的口吻将心中的答案为少年奉上之时,话语间的真挚无可避免地少了几分可信度。 不过,姜乐冥打一开始就没想着要在这方面深究。他要的只是一个来自于七角麋鹿的答案而已。就算再怎么敷衍,又或是其中内容再怎么作假,他都无所谓。毕竟男孩想要的,从小到大,都只是交代而已。 只要是交代就行。 明明只有几面之缘,却把自己弄得好像跟姜乐冥早早心有灵犀一样的温血蜥且当那两个犟脾气的家伙刚一结束冷战,甚至没等后者情不自禁地做出微微颔首的动作,就已将那位银发为他接了回来。 “到时间了。”同样充当了见证的温血蜥语气平和地提醒道,届时,地笼鮟鱇那庞然的身躯果真土崩瓦解,仅在瞬间便化作漫天纷飞的齑粉,采涡旋的形式向一点进行汇集,从而衬托出当中那亮紫色的神秘韵调。 那应该就是两大凶兽嘴里所说的“捷径”了吧。一边想着,姜乐冥一边下意识地想要背起那个由温血蜥推送过来的少女,可当彼此双方的手才刚刚触碰在一起的时候,一阵快若闪电般的“触感”却瞬息而至。 由实瞬间转入虚的落差让姜乐冥习惯性地回过头,正好撞见了雪儿满脸通红的那可爱一幕。 “姜乐冥!你你你…你干嘛?!”如果是一般的握手,大梦初醒的雪儿兴许还不会展露出如此羞赧的表情,怎奈何刚才姜乐冥递上来的右手,不知怎得,却是在不经意间往“十指相扣”的紧密进行靠拢,还从未跟任何人有过这样的经历,又恰好处于情窦初开的年岁的雪儿,这才鼓弄出气急败坏的神色,向姜乐冥大声喝道,但也仅仅只是大声而已。 “额…”姜乐冥一时有理说不清,正焦急地编织着将可能的措辞,然而,还没等姜乐冥说出什么,雪儿也还没盼到些什么,由那温血蜥呼出的一口热气却是将尚未站稳脚跟的两人不由分说地逼向了那个漩涡所在。由于二人处在同一平行线,一时间足以让人东倒西歪的烈风便将雪儿直接推到了姜乐冥的怀里。 “快走吧,再不走就没机会走了。”温血蜥看着那两个拥抱在一起的男女,纵使硕大的头颅已然僵硬到挤不出哪怕一丝丝笑容,却依旧不减温和话语间所参杂的笑意。 在姜乐冥极尽幽怨的注视下,两只凶兽的身影渐渐为风雪所隐蔽,再到彻彻底底的无所见…… “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呢?”暴雪中,两只在极北之地中地位无限尊贵的凶兽正并肩而“立”,确切来说,一个正五体投地地趴着,另外一只,则将前蹄垫在身下,神情肃穆地坐着:“毕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一时无言,愣了一会儿,那坐在地上的那只麋鹿这才开口说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这就是真相。” “你认为我会相信么?”趴着的蜥蜴晃了晃自己灵活的尾巴,犹如一把巨大的扫帚,在雪地中掠出扇形的塌方。“那个人会相信么?” “管你信不信。”麋鹿冷哼一句,旋即在雪地中支棱起身体,转过去,面向那正百废待兴的,属于自己的信仰之地,头也不回地径自远行。 “喂。”蜥蜴没有紧跟麋鹿的步子,他依旧懒洋洋地趴在雪地里,只是象征性地抬了抬前半身,叫了一下:“极北之地注定是要在未来的某一天回归世界的,而这个世界也注定是属于人类的。那曾经的辉煌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回不去的记忆了。就忘了吧。” “连你一向信奉的黑雀,今时今日都已归入人类的麾下,你一个当初不过是虾兵蟹将的玩意儿,又怎么可能掀得起惊涛骇浪呢?” “什么时候,”听着蜥蜴的苦口婆心,麋鹿终在最远端停下了步调,她依旧没有转过身,只是以一种悲愤的语气诘问道:“连你也变成了他们的走狗?” “这不是走狗。”蜥蜴很是无奈地吐了吐自己的舌头:“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更何况,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想让你死。” “切。”已然对告白麻木了的麋鹿嗤笑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应该让那家伙杀了你才对,而不是去杀一个跟我有新仇旧恨的地笼鮟鱇。” “你看,你这不还是利用他来给自己报仇了么?”蜥蜴将话锋猛然一转:“这你还敢说你没有从中捞得好处?” “无聊!”麋鹿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慵懒地趴在地上的蜥蜴,自顾自地远走高飞了。 又只剩下自己了。 温血蜥仰望着天边的飘雪,眼神有些痴了。 “应该马上又要死人了吧?”不知从何时起拥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的温血蜥暗自呢喃道:“真希望是最后一次了啊。”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在他的额头位置,此时却是无声无息又平白无故地多出来一道望洋兴叹的虚幻身影。 “你还活着呢。”温血蜥用戏谑的口吻调侃道。 “列君生能进深渊而不死,我为什么就不能聚魂魄而不散?”那隐约流转出独臂背影的身姿如此说道:“再说了,我又不是那个‘人‘。我充其量,也就只是个剑灵而已。” “你还是放不下吧?” “哪里看出来的?” “独臂。” 那“人”顿时变得有些怅然。 温血蜥陪着他一起。 这两个家伙就这样相依偎在雪中。 一直都安安静静的。 直到有极光在万里外的雪夜深空骤然亮起。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复苏 灰色的世界,飘零的气旋。这里的一切就好像是与“生命”生来就格格不入。哪怕是温煦的春风,在途经灰色的沙漠以后,仍然会被其用肃杀与枯燥加以粉饰,并将其中的生气尽数剥夺,使其最终成为死气沉沉当中的一部分。世间万物至此均无法逃离躲避,这就是它们的宿命。世界强加给冥界的宿命。 世界的深处,有一窟纯以手臂组成的深渊,无数张大开的手掌犹如溺水者拼命索求着生的希望,但无论其怎么努力,却始终无法救自己脱离深渊苦海,到头来,反倒是对外展示出一种要将前来救援的一切事物吞噬殆尽的凶恶。 这便是深渊。是那本就环境严峻的冥界中的绝死之地。一如既往的荒芜死寂到此会被那些无穷尽的手全数收入麾下,然后湮灭成渣,再不复存在。不论是气流也好,气机也罢,抑或是只要命枢不曾毁坏就能无数次复活的冥界中人,任何事物来到此处,都逃不开由法则层面径直赐下的必死玄雷。 这是冥界处处成型时,就被某位大能以一剑劈开的底蕴所在,是整个冥界赖以成型的绝对根基,同时又是任何人哪怕究其一生也终是无法破除的坚硬枷锁。归无期,无期归。自打冥界与主世界划江而治,并泾渭分明的那一天起,这灰白而又荒诞的世界就已经注定不再可能回到曾经的生活了。 “呼——”悠久而绵长的吐息从那由无数双手掌铸成的地陷中幽幽传出躁动,不多时,便见那些原本向内收拢的手臂届时却是向外围渐渐呈现出一种不断在膨胀中隐约浮动的动态。就像是冥界傍依着深渊而成型一样,此时此刻,在那万千手掌持续不断的收缩并拢之中,一股澎拜的气机应运而生,并随着波动一起向外徐徐渗透。 起初,它还不甚起眼。就好似偌大沙漠中的一滴雨水,仅在瞬息便被四周围的贪婪凶煞给蒸发殆尽。但这点“雨水”最多也只算得是身先士卒的开路先锋,虽然身死,却又为后人切切实实地铺出了那条康庄大道的最佳雏形,无数翻涌的气机开始紧跟那不畏生死的雨水步调,自那万千掌心的最深处蜂拥而出,且如日方升,不消片刻,便见在那历来千百万年中都可谓是难得一遇的凌烈光束自深渊最低点扶摇直上九重天。 在无数指头的抓握拿捏中,一道灰发的身影正昂首阔步。来人浑身上下的气息都已不再属于常理可断的范畴,那种神秘的色彩,古来罕见,乍看仿似活死人般的苍白虚脱,但间中却又有比肩万千气象的磅礴气魄。 虚弱与强悍并存于这一个人的身上,却又出奇地不显得违和,自打出生在世以来就注定要处在对立面的两种气息,这会儿,竟是映现出缠缠绵绵的相辅相成之意,毫不做作的和谐以风动落到他的身上,连带出奇异至极的光芒。 古往今来,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后生。那对于整个世界都已算是亡命之徒的冥界来说,接连叠加的两种不同死亡,又是否能够为那唯一的君王带来极致的增幅呢? 在深渊中拢共有九十八次濒临死亡,却在最终生生凭借着本我强大而又固执的执念数次卷土重来,并最终完成“死而复生”的壮举的列君生现时还不知道的答案,但至少有一点,列君生心里明白——自己已然脱胎换骨了。 十字连珠的那一天,他被剑圣斩断了自己重生的能力,从那一日败逃回冥界开始,列君生就几乎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 从古至今,他作为冥界的君王,之所以能在凡间屡次掀起惊涛骇浪,所依靠的正是那三串红珠赐予自己的,可媲美永生的极致能力。向来引以为傲的绝学,却在凡间为凡人所击破,这对于素来眼高于顶并目空一切的冥界君王来说,绝对是一柄直击心灵的重锤,一举粉碎了其心间经由千百万年的日积月累所积攒下来的骄傲。 那一段岁月,列君生经历了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怀疑自己;第一次感到恐惧;第一次茫然无助…… 就连当年那个手持归无期,并以一人之力逼退十万骑兵,进而一剑开辟出冥界的“神明”都没能带给自己的无力感,却在那一日由一位不过世间为之冠名为“剑圣”的凡人一手在其心头铸就。犹有胜者,那人更加将这一抹痕迹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进了冥界君王的心中,以至于当列君生每逢内视经络,看到那散落在血脉中的破碎红珠时,总会因而心生胆怯。 那是至暗的时刻,那时候,连一直以来支撑着他一路前行至今的理想,都在那绝对的阴霾笼罩下变得黯然失色。对于一直把自己锁在囚笼之中的列君生来说,就算是后来又有了还是一字的幽的鼎力相助,包括其伏线长达数十年的布局,到头来,也没能让这位冥界的君王从阴影之中走出来。 那时候,为一字幽正式赐名仲念幽的列君生,其实就已经抱有必死的决心了。逐渐蚕食灵魂的绝望与无力让列君生对自己一直以来所抱有的理想失去了信心。那原本五彩斑斓的理想,终是蒙上了一层与世界如出一辙的灰暗。 只是,当他莅临深渊,并直面当年那断剑归无期的幻境时,看着当年那个稚嫩的自己纵使还不曾拥有血珠所赐予的重生之力,却仍要拼着身死的可能带领众将逼向那传说的神灵。听着那从自己嘴里呐喊出的鼓舞士气的黎明战吼,不过是回到了曾经的一无所有的列君生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找回了什么东西,那是曾经的理想,那是属于自己的,最为纯粹的初衷。 是啊。 毕竟在还没有冥界的寰宇世界,他也曾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糙汉子啊。明明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已然拥有了殊死一搏的决心,怎么偏偏随着实力的增长,连这样的觉悟反倒还变得不胜往昔了呢? 第一记险些让列君生命丧当场的利刃就从那副万马奔腾的画卷中激射而出,在一切仍然恍惚的前提下,直逼冥界君王的眉心。 “是啊…为什么呢……” 列君生嘟囔着,无奈着,却又偏偏借此缓缓释怀着。 直到利刃横空,将要摘得自己首级的那一刹那,灰发的男子总算是赶在千钧一发之前,拾起了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 一次的败北算不了什么。 明明自己就已经在那仲念幽的面前阐明了这个道理,阐明了那个以一己复生的能力换得剑圣的命归九泉,是绝妙交换的道理,连仲念幽都相信了这一点,自己又为什么,凭什么不愿意去相信呢? “哈哈哈……”苦笑着起手,列君生以掌中荡开的气韵,令那柄飞剑由内而外地炸成了漫天晶莹的齑粉…… 整整九十八次过后,列君生总算是彻底拾回了属于自己的勇气。 东方曾有玄鸟浴烈火直至灰烬而涅槃重生,此时此刻的列君生,亦是通过那深渊的磨砺,找回了曾经的…不…是成就了全新的自我。 “这一次。”银白灰发的发根渐渐染黑的列君生伫立在浩渺的天边,俯视着那冥界中的芸芸众生,格外平静的神色衬托着他那毅然决然的坚定心性:“就让我们,把一切都赌上吧。” 说罢,冥界君王的身影在空中一闪而逝,不带走哪怕一片云彩。 单就整体而言,发誓效忠南溟帝国的不良人其实理应散布在大陆的各个角落的才对,但实际上,神出鬼没并直属陛下统帅的不良人数量并不算多,个中人力更不足够帝国作肆意挥霍,往往只能按照地段进行适量分配,由是,只要能花心思去好好寻找一番,指定是能够找见一个暂时还没有受到不良人势力侵扰的净土的。 此时此刻,异灵教主要势力的栖身之所,正正是在这样的灰色地带。当然了,在夹缝中求得生存的异灵教之所以能够不断壮大,各方势力的扶持更是绝对无法忽视的,不然,一个早先连高层在内都基本全部死绝的邪教,是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凑齐一支能够数量庞大,还能渗透进南溟京畿,进而在营救教主的过程中推进成为人海战术的队伍的。 “所以,”坐在一处破旧老楼门前的阶梯上,青拳贺丰年的身边跟着一个他不久前才认可的四弟。“你们聊的怎么样?” 对于名义上的“二哥”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铩幽极力收压着内心的怒火与幽怨,在不会因而爆发的前提下,只是白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些什么。 “应该很开心吧?”贺丰年自问自答地说道:“反正老子当年就是这样的,所以我觉着你也应该差不多。” “别自作多情了。”铩幽盘膝坐在上位,冷冷地说道:“不是谁都会像你一样蛮横无理的。” “不是,咱再怎么说,都已经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了。这家人的尿性是怎么样的,老子还不清楚么?所以,你说的这话,老子听着就很虚伪你知道吗?”贺丰年冰冷语气可谓不遑多让地说道:“反正老子帮你弄好了先决条件,之后该怎么办,你自己心里有点数就行。总之,还是那句话,别耽搁咱教主的大事。老子虽说挺中意你的,但一旦惹到了教主,就算是老子,也救不了你。说不定,还必须代表教主替天行道呢。那样,对你不好,对老子也不好。” 第五百六十九章 安内 “这种事,不需要你瞎操心,我心里有的是分寸。”铩幽冷冷地婉拒了来自贺丰年那直来直往的话语间的好意,如此淡漠而带刺的语气,换做是一般人,心里也会不太好受,更别说是一向飞扬跋扈惯了的贺丰年了。但不知怎的,这个曾经因为旁人的一句无心之谈就连带别人一家老小杀了个干干净净的狂徒,这会儿却是一点凶意没有,嘴角笑意反倒还更加浓郁了几分。 “所以,到底聊得怎么样?你还没回答我呢。”有些人的八卦之心一旦燃起,怕是不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就不会有所收敛得了。由是,贺丰年倾前身子,刻意问道:“别跟我说聊都还没开始聊啊,也别想把某些有的没的的帽子冠到我的头上。第一,老子根本就没有对那女的下什么重手,在怎么算,过了这么久她也该醒过来了;第二,把你带回来,是咱教主的意思,不关老子的事情;于情于理,你都不该,也不能把事情统统怪罪到老子的头上。要知道,在这所谓的四大护法之中,只有老子一个人愿意支持你,大哥和三弟,甚至包括教主在内,对你其实都没有多好的脸色。” “说实话,你这家伙就别总是端着了。要真那天把老子也给整生气了,在这异灵教内,恐怕是连你的一席之地都难有了。”贺丰年双手抱头,仰躺在青苔横啮的三层台阶上,大腿伸至最下方的地面,而手掌则连同后脑勺一起靠向最上方,一人雄踞三阶,两眼轻眯,若即若离:“不过啊,要是哪天你不再端着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了的话,说实在的,我感觉我自己也不大可能会在支持你了,毕竟,老子就是喜欢你现在这种样子,够胆识,有傲气,比大哥还有三弟要好得多。” “所以,说完了?”一直倚靠着残破楼柱的铩幽现如今已然抬起一边单脚,脚掌抵住红墨已褪的柱身,语气相比之前要显得更为平和,但也仅仅只是相对减少了一小部分而已,单从整体上看,其实自中逐客令依旧十分明显。 “真不打算跟我说说你们究竟聊的怎么样?”见事态发展越来越偏向于自讨没趣的方向,贺丰年只得幽幽叹息,微微曲折的小腿骤然发力,连带起全身的弹跃动作,很是轻松地从仰躺姿态中站了起来,一边拍去袖上灰尘,一边还要作那最后的死缠烂打:“我跟你说啊,感情这种事情,有像老子这样的前辈为你支招,绝对会事半功倍的。咱们异灵教虽说被其他人打上了‘邪教’的标签,但说到底,也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要杜绝七情六欲的‘邪教’,谈情说爱什么的,咱们可都是过来人哦。” “我再说一遍,我和她的关系,不是像你说的那样的。”屡次受到挑衅的底线终将成就烈焰,可还没等铩幽衣袍上的气焰迅速延烧至全身之时,一阵如清风拂面般的温和便悄然而至,以万分玄妙的手法,隔空掐灭了铩幽心灵深处以及双拳掌心中的怒火。 “老二,”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四大护法之首,绰号极枪的薛延之。此时此刻,这位老大的表情可算不上友好。“你刚刚说的……”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记住~”索性直接将渲染青光的双掌捂住耳朵,贺丰年立刻摆出一副若无其事般的洒脱样子,不由分说的解释脱口而出,一下子就把原意还想“兴师问罪”的薛延之的嘴给堵了个结实。 “算了。”薛延之看着这两个四大护法之中唯二可能存在的变数,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抬头望向那笼罩在阴影之中的残破牌匾,黑木上隐隐题着“风月”二字,应该是这座古宅最辉煌时的名讳吧。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 风月风月。 还真是不大好的兆头呢。 “教主大人有事要找我们商量。”把注意从牌匾上抽离,薛延之用平淡至极的口吻转述着最为言简意赅的命令。 “现在吗?”铩幽有些迟疑地问道。 “现在。”薛延之颔首答应道。 铩幽回首看了看那阴森残破的古宅,嘴唇微微抿紧,片刻无声的沉思后,已然寄人篱下的他终是回过身来,选择跟上薛延之的脚步。且当二者将要并肩时,那身兼大哥之职的极枪便以低声向这新任的四弟说了些令其感到不明所以的话语。 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 不过,就在话语初歇的那个瞬间,这位初来乍到的男子却是怔怔停住了脚步,紧接着,就在其余两人的眼皮子底下,他化作强风,一举撞开了古宅本就嘎吱作响的大门。 “哦吼。”贺丰年侧过脸,看着那被撞成碎片的大门,摇了摇头,啧啧嘴,有些感慨地说道:“看来不光是四弟,就连咱这弟媳也是个烈娘们啊,唉,不过还真是可惜了呢。” “你应该更早一些跟他说这件事情的,”薛延之板着脸训斥道:“而不是等到我过来之后,才将这件事情告诉他。如果那人真的死了的话,他的不确定性就更大了。” “大哥。”贺丰年先是大袖一挥,收回了那不知在何时笼罩于古宅上空,并将天井当成圆心,辐射至方圆百米的青色韵调,令其中的气息波动得以再次形现人间,而后才把双手盘在胸前,冷笑道:“你难不成是不相信使者大人那足以通天的能力么?” “我只是想确保一切万无一失。”薛延之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你知道的,我们这一次行动,不成功便成仁,我不想因为某些人的过失,导致我们处于被动,甚至于是下风的局面。” “大哥,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贺丰年用舌尖扫过上齿,低声吞吐着话语间的质疑:“活成这副总要瞻前顾后的样子,累不累啊?以前那个杀伐果决的你不是挺好的么?” “已经过了五十年了。”薛延之扯了扯嘴角,语气依旧不见得有任何起伏:“一个人的大半辈子就已经算是过去了,总该要学着成熟的。丰年,你也应该去学着收敛自己的锋芒了,不要以为自己永远都会是那高高在上,并且无人能敌的存在,时代的潮流,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公平的。总会有人超越你,总会有人能够正面击败你,甚至于杀死你。为此,我已经失去了四弟。” 仰首望天,星光点点。看着那一线的长空,薛延之微微抬起手,作捻枪的动作,令升腾的星辰在虎口掌心中翻滚,为那语重心长作势无穷:“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霍燕啊。”贺丰年轻轻叹:“那家伙,虽然说一天天闷骚得很,可到了关键时刻,还真是个爷们啊。” 几乎是与贺丰年还有霍燕同时加入异灵教,并在当时就作为三人中的大哥的薛延之起手接下一片由凌烈塑造而成的银花,神情肃穆地喟叹道:“说实话,哪怕是到了现在,我仍然不敢相信他真的死了。” “哼。”贺丰年用鼻子大声呼气,有半晌,这才启齿说道:“也许,等到教主的大计完成,当那位圣人成功降临人间以后,凭借着他那无上的能力,我们还能再见呢?” “希望吧……”怀揣着明明知道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两位关系匪浅的护法马不停蹄地动身前往约定的地点。在那里,他们的教主谢风雨早就已经在仲念幽的倾力帮助下,设好了最为郑重并宏大的法祀祭坛,以自己的肉身作为代价,去迎接某位裂隙之人的到来。 不过,在那之前,负责主持法阵的仲念幽还有其他事情要去处理,关于那个可能的变数——新任四大护法之一,那个在未来必要时会成为自己在凡尘俗世的载体的家伙——铩幽…… 一把由荧光铸成的穿心剑粉碎了神识初复的轩辕庭春的胸膛,仅一瞬便斩断了她生的可能。在那个千钧一发的刹那,尚存一息的轩辕庭春似乎还刻意等了等某位男子的破门而入,等到后者焦急的面庞总算出现在眼前之时,她这才凄厉地下定决心,当着他的面一剑自刎。 “不!”在穿胸的那个瞬间,铩幽就已知晓必然的结局,可就是这样,他仍要用尽全身解数,希冀着能够抓住那虚无缥缈的摇曳烛光。 怎奈在那穿心长剑的剑身中偏偏还蕴藏着极致内敛的光晕,以至于当铩幽想要去抓住那时间的最后尾巴的时候,犹如当空一剑的锋芒便径直劈下,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将其右臂齐根斩落。 “不不不不……”铩幽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个生命力在自己怀中迅速流失的女子,一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尚有“复生肢体”的能力,保持着断臂的姿态,他竭尽所能地想要为她止血,可每一次努力,最终迎接他的,却是那始终不变的无形利刃。 几番尝试过后,铩幽已然失去了自己的四肢,此时此刻的他,就连怀抱轩辕庭春也已经做不到了。 “没用的。”清冷的声音自古宅最深处幽幽响起,起眸望去,且见一人眸如浩瀚星辰,正从阴影之中缓步走来。“她在剑上立下了血誓,除非她死了,不然,任何向其施以援手的,不论是人或是外物,皆会被无形剑粉碎形体存在。你是绝对救不了她的。” 垂发蓝眸,身形如松。 冥界使者仲念幽。 现时除列君生之外,不论地位或是实力俱排在冥界前列的极致大能。 作为那场圣战中为数不多的,幸存下来的冥界一字辈,得到尊上赐名之后的仲念幽几乎以一己之身收下了原先隶属于近百位一字辈的气运,因此,他的实力得到了质的提升,几乎来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够肆意操控小范围内的天象的程度。 “你只能看着她死,这便是她对你的报复。”仲念幽用平静的口吻为那被削成人棍的可怜鬼讲述着事实:“既然没有办法在形体上消灭你,那就摧毁你的内心。高,实在是高。人类的思想,果然奇妙无穷。” 第五百七十章 交易 “你是……你是……”真正意义上手无缚鸡之力的铩幽瘫倒在地,但一双明眸却是在血液的光辉中显得异常凶厉,绝望的泛滥终将编织成为血色的红芒海洋,将犹如排山倒海般的怒吼通过无形的注视悉数刻入仲念幽的心田,那是为了掩饰无力的悲愤哀嚎,那是为了奢求希望的痛苦折磨。本该被摒弃,被抛弃的,属于人的情感此刻成为了漩涡的中心,并在铩幽的心间不断席卷,直至遍及五脏六腑,直至肝肠寸断。 “冥界——仲念幽。”不再有一字的称谓,不再有任何头衔,能够被摆上台面的,最为纯粹的名字,已然揭示了来人的身份与实力,冠绝除顶尖之外的两界,此时此刻的仲念幽,在这古庙之中,就是那快要在绝望中溺水身亡的铩幽唯一能有所依仗的水草。 “使者…您是使者大人……”虽是初来乍到,但作为名副其实的四大护法之一,冥界这两个字对于铩幽而言,所带来的震撼无异于直接劈入耳畔的雷霆。如果谢风雨那已然超脱于狂热的崇拜属实,冥界,对于任何一个异灵教教徒而言,都必然是那凡尘俗世间唯一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至高存在,是每一个异灵教教徒都可望而不可及的绝对大能,是铩幽现时唯一的希望。“求求您……救救她…救救她…我什么都愿意,我什么都愿意给您,只要您能够救她……只要您能够……” “当濒临绝望才会乞求希望的怜悯,这便是绝大数人类的通病。从不未雨绸缪,从不展望未来,只有当面临困境时,才学会放下尊严,如邯郸学步般来哀求别人。”仲念幽一边低喃,一边起袖舞绕玄空,自中流转而出的晶莹犹如蕴藏在和风中的温煦春意,覆上四肢尽断的铩幽身体,不费吹灰之力,又不动哪怕一丝声响地为之接回了被皆斩的手脚。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有办法救她。但是,一般而言,我是不会回应来自于人类的乞求的。”看着那个从五体投地的狼狈中渐渐站起的身影,仲念幽一手握住腕间,将右手沿着顺时针方向轻轻掠转,同时拇指摁向食指,稍一用力,便令骨骼在顷刻间发出清脆的声响。“所以,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如果您能救回她,那么我愿意去死。”铩幽以郑重其事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由类灵幻体与将散未散的人格所杂糅而成的生命体,这一刻,他便是人,那个纵使臭名昭彰,却依旧活生生的人。“我的命,当年是她救的,一命恩情一命报,此番以后,我的执念,也算是彻底了结了。” “所以,你与铩幽签订的契约,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复仇。”仲念幽何等人也?早年仅凭吊车尾的实力却能在冥界一字辈中牢牢地占据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并有那数十年的谋划,由此来断,他必然不会是个等闲之辈。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仅仅只是听着那本应魂飞魄散,却不知为何仍然存在于世的雨夜屠夫所说的只言片语,他便已经找到了最为正确的解析方向:“而是执念?而那场交易到最后,只有等到你完成属于自己的执念的那一刻,你才会放手,将这副身体的操控权,一五一十地交给铩幽?” 那仅昙花一现的雨夜屠夫没有做出任何的应答。而事实上,哪怕有求于人,现在的他,却甚至连正眼都没有抛给过仲念幽,灼灼的视线始终锁在那生命力迅速消散直至冰点位置的女子身上,二人的目光自虚空中碰撞,踏出激烈的火星飞扬。 “看来那铩幽想活命也是想疯了啊,居然敢跟人类立这样的契约。”仲念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默默摇头,感慨一般说道:“自古契约均求白纸黑字的规定,从来都不会以‘主观’作为鉴别的标准,为的就是防止人类那与生俱来的‘贪得无厌’,可为了活命,你却偏偏要不信邪,然后活成现在这副模样,成为他人的附属,啧啧……该说你什么好呢?是能屈能伸?还是……纯粹的傻帽呢?” “那就立誓吧,发誓你会放弃自己的生命,发誓此后经年,你将永远成为铩幽的附属生命,从此不再拥有任何意识,记忆或是情感,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仲念幽上前一步,纤长五指中亮起不像是这个世界所天然具备的光辉:“你的生命将会以今日作为终结,从此无喜无悲,再无生死之分。” 且当契约的立定将要烙入铩幽那残存人性的灵魂深处,他的脚边却是突然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束缚感,蓦然回首,只见那一息尚存的轩辕庭春现时却调用着最后回光返照所带回的气力,伸出手,抓住了仲念幽的脚踝,力度不大,立场坚决。 “我记得……你……”走马灯的记忆在朦胧中涌现心头,终是令轩辕庭春那被血染的眼眸绽放出别样的光彩。不再恍惚懵懂,不再如临深渊,那一刻,开明的死亡为之带回了被尘封的记忆与故事。“所以……活下去……没必要……为了……” “机会仅此一次。”仲念幽对脚边人的低鸣不屑一顾,只默默抽脚,蹬开了轩辕庭春的坚持,“是救,还是不救,全看你怎么选。不过我觉得我有义务要提醒你,越早做决定,你的轩辕庭春就越能接近于本我,反之,拖得越迟,你最后得到的,也就只能是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了。” “如何选择?是让她死,然后拖着罪孽走下去,还是用你的命去救她,将最后的恩情全数还清?”仲念幽的话语间仿佛自有魔力,使人闻之如在不知不觉间双脚踏入泥潭,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深陷其中,全然无法自拔。 “救。”哪怕有轩辕庭春的嗫嚅在前,铩幽的答案,准确来说,是雨夜屠夫的答案来得依旧毅然决然:“用我的命,去救她。” 已然没有气力去驳斥铩幽的做法的轩辕庭春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纵使双眼通红却仍是不懂得该怎么流泪的男子。在她的眼里,那个人就没长大过,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都是一个喜欢到处惹是生非的毛头小子,蛮不讲理,又总喜欢拿命去跟别人搏,之所以会有她能向他施恩的那一天,也是因为他跟人拼命,结果到头来非但没能把那骂他是野种的家伙教训到位,自己反倒还被折断了一条胳膊,遍体鳞伤的少年被抛弃在深巷自生自灭,在生命的至暗时刻,盼到了救命恩人的到来。 想要让他回心转意,轩辕庭春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当初救他的时候,劝他加入自己的家族,少年只咧嘴一笑,没有同意;再后来,劝他放弃复仇,他没同意;劝他放过自己的父亲,他仍是没有同意。这个人,一辈子都走在偏执的道路上,想要在这个时候让他改变,无疑是不可能的。 只是,就算是他用自己的命让她活过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对于已然失去对这世界的一切盼望的轩辕迎春而言,最后的结局无非就是再死一次罢了。更何况,等到那个时候,连他也不在了,轩辕庭春岂不是就更有结束自己生命的理由了。 “放心。”就好似要给铩幽一个相信的理由,仲念幽轻笑着递手,几乎无视了轩辕庭春用周身鲜血塑造而成的血誓,在可以将自己千刀万剐的刀光剑影中握住那堪称烫手山芋的剑柄,一脸轻松地拔出了穿心长剑,而后摇了摇头,在身上衣摆将要升起烈焰时,他以深邃看向那个将要陷入无边黑暗的轩辕庭春,皮笑肉不笑地柔然道:“我向你保证,在以命换命之后,这位女生是绝对不会死的。” “现在,请把你的灵魂交给我吧。”没等铩幽作最后的心理准备,仲念幽立刻提手,好似虚空中突然出现一只利爪,径直贯穿了那杂糅两种生命体的男子胸膛,将心脏完好无损地从中剖出。这是人类灵魂的汇聚之所,是身为类灵幻体的铩幽所不需要的东西。 对于雨夜屠夫来说,此时此刻,属于世界的灯火总算熄灭了;对于轩辕庭春来说,暂时还道不清究竟会是怎样的化身的重担即将落在她的肩膀。但有一点值得肯定,这即将比肩,甚至高于使命的存在,将会是她后半生最为生不如死的记忆。 那一阵煎熬,一直等到灰云笼罩并开始蚕食起大地的那一天,才被另外一位应运而生的少年以利刃斩成两半,并加以终结,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结束了。”在漩涡烟云的缠绕中,仲念幽摆出一副陶醉的神情,餍足的微笑挂在他的脸上,映衬着极致的喜悦:“万物将亡,吾等将立,尊上,这里已然一切就绪。” “那个少年,在哪里?”冥冥中,一声悠然惊现于仲念幽的耳畔,那是死而复生的言语。 “暂时不知,不过尊上无需担心这点,毕竟如何对付姜乐冥,是我的责任。”仲念幽仰天说道:“自我还是一字时,我就已然认准了他这个对手,只是我一定不会遗忘的初衷。” “别掉以轻心了。”世界彼岸的列君生以过来人的口吻低喃着劝诫:“当初,我也是这样,才会在那剑圣手里吃上大亏的。” “敬谢尊上提醒,念幽必定铭记于心。”仲念幽起手作揖,向虚空深施一礼。 向冥界君王,更向未来的辉煌。 第五百七十一章 入城 世界将要动荡。说来讽刺,明明才刚刚迎来昆仑初定的和平时光,可风平浪静还没持续哪怕半旬的时光,卷土重来的灰色势力便再一次将大手伸向了人间,这一次,他们所追求的,不再是那仰仗着命枢的存在而苟且,以追求一步步削弱人间势力的游击策略,这一次,他们要倾巢而出,要将那为己正名,因不公而燃起的战火,燃烧至四片大陆。所有人都不可幸免,所有人都将会是笼中之鸟。 仲念幽眼睁睁地看着那平淡的灵魂在沉默中消亡,嘴角的微笑早已收敛,掌心中,那隶属于心脏的温热正渐渐消弥,很快就变得冰冷刺骨。凡事相对,一人之死,终将成就另外一人的步步高升,侧眸望向那女子逐渐趋于饱满的气息翻滚,这位已是除列君生之外名副其实的冥界第一人轻轻地摇了摇头,经历几番思前想后,他还是收回了原本轻抬在那女子额间的右脚,收敛了一击亡命的杀意。在当时,对他来说,杀了那个女生,所需的气力,不过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跺跺脚而已。 不该在身旁藏有任何变数,应该将一切可能扼杀在摇篮中,将普天的路线压缩至只有三两条可选的狭隘范围。这是仲念幽自成为冥界一字辈以来就一直牢记心中的看法。如此说来,倘若没有那两界之分,没有那五彩斑斓与凄厉深灰的区别,能够像普天下之苍生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阳光之下的仲念幽,如有机缘巧合的那一日,或许会和此前身死襄阳城的宋子岚成为相见恨晚的刎颈之交吧?毕竟,两人对于世事的看法,却是出奇的相似。 杀一个已然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的女生,对于仲念幽来说绝对易如反掌,不过,他毕竟不是那个癫狂的雷,既然已经向那魂归九泉之下的男子立下誓约,仲念幽必然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 “使者大人。”许久的沉寂过后,很是沙哑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叩门声一并响起,仲念幽甚至不用眼睛去瞟,仅仅是微微调动神识便已知晓来者的确切身份,正是那四大护法之中排名第三的火喉徐梦,一个借由梦境与旁人深埋心中的罪孽加以制敌的江湖道士,叛离的青台山道士。“教主有请。” “嗯,我知道了,你先过去,我马上就到。”仲念幽微微颔首,无需作任何神威,无需摆多少架子,只风轻云淡地吐纳,就足以让门外人两脚隐隐发颤。明明是四大护法之一,是这偌大异灵教中已然万人之上的存在,可这一抹烙印在心底的胆怯,徐梦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是!”不想让恐惧彻底蚕食内心,徐梦连忙拱手作揖,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向那法坛之所跑去,全然不见曾经白衣加身的,独属于道士的潇洒。 “青台山……”不知何时形现于屋外的仲念幽远远眺望着徐梦远去的背影,径自的呢喃吐露着些许因未知而连带勾勒起的忐忑:“剑圣正式临终前,曾与那里的一名道士比过剑,这一点,会不会成为我们复兴冥界的阻力呢?” 自言自语的低声细语成为了铸就其决心的外力,且当仲念幽向天地借上一口不再会还的凉气之后,他昂首望天,眼神中闪烁着的狠辣纵使看遍古今中外人,也鲜有能够与之匹敌的存在。“想来,应该去拜访一下才对。” 翌日骄阳东升。 素来被南溟帝国推崇为正统的道教圣地青台山,整座山上下八百号道人,一夜死绝,血流成河,汇作一帘瀑布高挂山头,飞流直下三千尺,令青山披上鲜红夺目的血衣。 作为掌门的翟姓老人更是死无全尸,被轰杀成渣,仅仅留下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被人当成足球一般自远方单脚踢进南溟京畿,一路长驱直入,直至撞碎了那历届皇帝都曾坐过的龙椅。 举国震惊。 当日晌午,一位男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那被飞速封锁的山头,身上纤尘未染,就这般坐在顶峰悬崖边的位置,搭在膝头的右臂支颐,映衬着其眼眸之中的淡然与无趣。 “不在家啊……”男子轻声说道,世间无一人能闻其声。“这个道士,究竟跑去哪里了呢?” 泽西将近晌午,行天这边便已快入深夜。 自打白家举族归入麾下,并在那场与南溟帝国的战争中成功胜出,以至于世界第一的位置更加趋于稳固的天灵帝国,今夜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白衣道人。牛鼻子道人的腰带边斜挎着一柄人畜无害的木剑,额上并无挂簪,只任由散发随意飘飘。 道士的神情略微有些恍惚,似乎是在不久前才遭受了空前的打击,不过,这样的情绪并未在道士的脸上过分久留,等到他以两袖清风徐步来到巍峨城门下后,便已然寻不见此前的影子了。 “这位道长,”守城人远远瞅见孑然一身的白衣,就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天灵帝国整体并没有什么算得上是国教的信仰,但有些自老一辈便流传下来的习俗迷信,他们还是一一传承了下来,当中就包括对于道士那与生俱来的敬仰之心。“深夜入城,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这是例行盘问,但不论语气抑或是身份,那位守城的队长都在白衣道人前放得极低。如果要是把这个家伙换成另外个普通人的话,必会受尽白眼不谈,指不准还得被骂个狗血淋头才会放行。 “有事寻见白家家主,还望大人能够放行。”白衣道人拱手作揖,以同样恭敬的语气回答道。 “白家家主?那道长为何不直接前往白家主城,而要来访天灵京畿呢?白家家主可不经常会出现在这里呀。”队长面带微笑,以揶揄的口吻开玩笑道。 “贫道有些小伎俩,刚好算准今日白家家主将会到这京畿与陛下共商国事,想着夜深应该已经谈完了,这才连夜赶来拜访。”白衣道人一五一十地解释起自己到此的原因。 “原来如此,兴许这也是夜观天象之能吧?哈哈哈。”队长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旋即率领众将为白衣道人让开了一条通往城内的康庄大道:“道长请。” “感激不尽。”道人抱拳致意,旋即不再客气地大步向前,只留下潇洒的白衣身影残存于众人的视野之中。 “队长,深夜不为外来者放行,这是规矩啊。”一直等到白衣道士消失,先前还一路只是静默无言的小士兵这才抓住机会低声向队长问道:“您这会儿给那道士放行,可是会坏了规矩的呀!” “什么道士,要叫人家道长。”队长扬起手刀,重重地敲在那年轻气盛的士兵脑门上,而后郑重其事地说道:“不过也难怪你们会觉着奇怪,毕竟这件事啊,我也是在不久前才从长官口中得知的。” “什么事?”作为队长麾下不多但却每一个都可以与之以兄弟相称的士兵们异口同声地叫嚷着,可还没等他们将尾音收入嘴中,那身手矫健的队长便挨个在他们的额头上弹了个脑崩儿。 “皇家机密,那是你们这些人能够窥探的?”队长大声吼道:“还不快滚回去站岗?你们自己都会说,要是放了那个人在深夜混进城里了,我指定要给你们一人来上十几二十大板!还不赶紧的?” “怎么这样!!”众人异口同声地哀鸣响彻晚间的云霄,但却没能动摇士兵长坚定的决心,最终,那个秘密还是被队长给保留了下来,没有公之于众,也没有哪个漏网之鱼能够撬开他那紧实的牙关,将其中的秘密给深挖出来…… 深夜的天灵京城若是与南溟京畿作那横向对比,此时此刻来得就要安静许多。当然了,这里仍然还是有热闹非凡的景象的,只不过,作为战争的主战场,那萦绕在城池上空的阴霾比起那千里迢迢乘战船奔驰而来的南溟帝国来说,自然要维持更长的时间。 不过至少很多事情都被重新扳回了正轨,加上又有白家不遗余力地在台前幕后的支持,哪怕战争的阴影仍然缭绕,在新皇的带领下,相信不久之后,一切都能恢复如常。 白衣道士就是在这样的一天进得城。照道理,这么个从来都没有到过京城的乡野道士,是不应该在道路错综复杂的城镇中显得轻车熟路的。怎奈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位面生的白衣道士非但没有半点因为人生地不熟的缘故而迷失方向,反倒是胸有成竹一般在堪比老树盘根般复杂的街道中七分随意地挑出一条必然通向终点的道路,就这样一路走到底,脚步轻快,但神情却格外肃穆。 如那队长嘴中的夜观天象也好,是那道人自述的些许伎俩也罢,反正预言的结果是精准无误的。因为时任白家家主之位的白兰雨果真就在皇宫内与同样新上任的君王南宫玄磋商未来的相关事宜,其中大抵都是白家与帝国之间的利益冲突。 就这么一件说大也不大,说小倒也不小的事情,两位堪称是大陆共主的男女聊了几乎大半个下午,直到入夜点灯,白兰雨这才在仆人的陪伴下退回由南宫玄颇尽地主之谊所准备的寝室中。 本该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闺房,这会儿却多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一个身着蓝袍,手里还提着把扇子,第一眼看是书香十足,却又要好学不学,学那江湖人士蓄起络腮胡,以至于整个人弄得都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么个家伙此刻就坐在围棋桌边,望着那才起步的棋盘,像是在思索些什么东西。 明明就是起手天元,挺无理的下法,也没有什么好琢磨的,这家伙却愣是看得不亦乐乎,还不时傻乎乎地笑个几下。 “唉……”跟以前比没什么变化,唯独是气质变得更具王者风范的白兰雨对于这个不约而至的家伙,除了头疼就没有什么别的感想了,尤其是当两人之间的关系得到彼此的承认,得到各方的认可之后,这家伙,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呀,老婆回来了~”白临霜笑嘻嘻地说道,一点也不害臊。 “谁是你老婆?”白兰雨小脸微微一红,不过很快就被她掩盖过去了。这么个被白家收养的外来孩子,最终还是成为了自己人生的赢家。 “只不过是还没有到时候而已啦。”白临霜两手抱头,轻笑道:“反正这都是迟早的事情了,早一天,晚一天,不还是一样的吗?” “等你哪天找到了你的亲生父母,我们就成亲。”实在看不惯白临霜那吊儿郎当的样子,白兰雨索性一咬牙,直接给白临霜抛出一个几乎是不可能的考验。 “老婆,有你这么坑你老公的嘛?”白临霜的表情瞬间就垮了下来,他先是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旋即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去找找看的。” “行了,跟你开玩笑的。”白兰雨起手示意那个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婢女赶紧推下去,然后徐步来到白临霜的身边,端起后者早已沏好的茶水,给自己斟了一杯飘香四溢。 “所以,聊得怎么样?” “很顺利,南宫玄不像他哥哥,既然知道白家举族融入天灵帝国一事有关于唇亡齿寒的道理,由是很多事情都十分开明。”白兰雨言简意赅地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白临霜由衷地说道。“只要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吧。” “嗯,应该明天就可以了。”白兰雨点了点头,然后长叹一声,柔然道:“应该马上就可以腾出时间去见雪儿了吧。” “你还是真喜欢那个女孩呀。”白临霜呵呵笑道。 “那肯定了,她是我姐姐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嘛。” “那岂不是……” “绝对不是你的!别自作多情。” 第五百七十二章 冥界 用来消遣的插科打诨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这么两个现时已然成为白家栋梁之材的后起之秀眼下终是对坐在一处,面着那一处仅有黑子坐于天元的围棋棋盘,彼此端着一杯清茶,手中或是攥有圆润白子,或是仅捧折扇,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半晌不说一句话,一直等到各自茶杯中的芬芳见底,两人的视线这才再一次重新交错。 在亲手斩杀白龙之后,白临霜已然与自己那前世千古第一人的白玄齐彻底断绝了当中的关系,承自洛云天,但其实是发源于白玄齐的混元威也因此在他的身上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异变,既不复当初白玄齐所钻研而出的初始模样,又不似后来经由洛云天改良之后成为必须要舍弃某些情感才能达至顶尖威力的进阶模样。就仿佛这不断轮转变化的世界万物,混沌之力亦是在不断地演化,并能在不同人身上绽放出别样的光泽。 当然了,在风平浪静的和平年代,白临霜已然很少亲自与其他人动手了,包括她在内,现在的他们纵使仍然年轻,却早已因时代的浪潮而被推到风口浪尖,再也不是当初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了。自中唯一得以保留下来的消遣,兴许就只剩下了二人之间相爱相杀的打打闹闹了。 彼时彼日参加盛典的五人,除开其实并非生而就是白家人,不过是借助这一身份达至凤凰涅槃的白凤然之外,其余两位此时此刻也已分别成为了白家不同层面的顶梁柱。 拥有五人当中可谓是最强精神力的白皙泽致力于开发那由祖宗遗留下来的寒雪阁,并顺利与他起先的“令”——九尾狐萱萱在七夕时完婚,家庭幸福美满,唯独前几次见到那白皙泽的时候,后者都无独有偶地摆出一副萎靡不振的颓废相貌,年纪轻轻,却连走路都稍显吃力,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至于白以樊,则是集结了白家及天灵之中不少武艺高强之人,成立一处独立于帝国任何势力之外,由时任白家家主的白兰雨作直接管理的“侠武阁”,负责勘探行天大陆之上那通天的擎神木以后的神秘区域,这项任务目前可以说是在整个天灵帝国中最为繁重,同时也是最为危险的使命。 至于白凤然,作为整个行天大陆上身份最为杰出及尊贵的存在,其实没有什么人能够限制住她在这个世界的自由自在,不过,当与之算是同辈的远世之圣在那场大战中偕同行天海卫前任统帅田敬禾一起为化解冥界拼死的最后一击而身死道消之后,这位彻底变得孑然一身的神鸟便已经心灰意懒,据旁人所说,他们最后一次见到白凤然,是在一处深山老林的山脚位置,当时戴着草帽身披蓑衣的女生正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步步地向山里走去。 还有那被田叔寄以厚望的尹清,现时也不负众望地坐上了行天海卫的统帅位置,并在南宫玄的授权之下,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能够统率三军的大将军,麾下兵力规模,与海那头的南溟帝国中隐隐有重回顶峰之势的诸葛澈遥相呼应。 年老一代相继落幕,年轻一代各有归宿。世界运作其实就是这么一个前浪推后浪的过程,战争的出现,只不过是加快了这一既定规则的运作速度罢了。 “总感觉一切都太过顺利了。”白临霜用大拇指轻轻地抠了抠自己那胡茬与鬓角相连接的位置,不过是来回的简单搔痒动作,却让那生得趋于浓密的络腮胡整个脱落了。抓着那一串假胡子,彻底恢复往日书生气息的白临霜两手抱头,吊儿郎当地靠到身后的蒲团上,仰望着精致到每一处细节的天花板,暗自呢喃道:“兰雨,你觉得呢?” “也许是吧。”白兰雨这会儿可算是用两指夹住了那椭圆形的白子,似乎已经想好了自己这一步究竟应该走到哪里。“反正只要列君生一日不死,冥界就一日都是我们必须要考虑的隐患。这种事情早就注定是没得跑的了,只不过,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来,又以怎么样的方式卷土重来,这些事情其实就跟这盘才刚刚下开的棋一样了。只有等到端倪初现的情况下,我们才能判断事态的正确走向了。毕竟,把着一颗起手天元的无理手去作推敲,想破脑袋都不一定想得出结论。” “当然,如果那个代表冥界登上棋盘的是你的话,我倒是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让他们有来无回。”被白兰雨那话锋一转的揶揄给调侃得体无完肤的白临霜先是表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但很快,随着转念一想,他发现自己好像真从来都没有在棋盘上赢过白兰雨哪怕一局,一下子变得理亏的男子只得无比尴尬地扯动嘴角,很是无奈地看着白兰雨那张笑意满满的傲然脸庞。 好半晌,白临霜这才吐出这么一句有气无力的反驳:“你啊你,也就只能这么欺负欺负你的夫君咯~” “白临霜!我警告你,不准再得寸进尺了!不然你信不信我不嫁给你了!”白兰雨递出手,直接在那恢复了本来相貌的男子额头上弹了个清脆悦耳的脑崩儿,杂揉了些许灵力的劲力一下子给白临霜打得有点犯迷糊,急忙吃痛捂住脑门,半弓起自己的身子。 “好啦好啦!不叫就是了嘛!一天天的就知道弹我脑门!一会儿弹傻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呢!”白临霜眉宇间夹杂愤然地高声抗议着来自于其未来妻子的“暴力”。 “你放心好了!我是绝对不会因为你而哭的!绝对不会!”白兰雨义正言辞地为自己,没曾想白临霜这会儿闻声却是来了劲,凭借一个鲤鱼打挺,极其利索地坐了起来,旋即一本正经地掰起手指,像是要极尽详情地朗声说道。 “不知道是谁,当初梨花带雨地扑到我的怀里,把我衣服都哭湿了好几层呢!” “白临霜!你是不是要跟我算这些旧账!”白兰雨立刻跟上男子的脚步,厉声道。 “白兰雨!我告诉你!你别以为嗓门大就能压住我了!”怎奈一直爱慕白兰雨的白临霜此刻竟敢不甘示弱地以同等气魄的口吻大喝道,似乎真是被白兰雨一向高高在上的嘲讽语调给激起了心中的怒火。 “我偏要大声说!你能拿我怎么样!白临霜!”虽然两人之间的对话听着像是火药味满满的对决,但不知怎的,对于门外的那个仆人来说,她倒是越听越觉着这两个家伙正变着法儿地在秀恩爱呢,以至于她越听,嘴角的笑意也就越浓,注意愈发集中,甚至连那白衣道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跟前的都不知道。 “我告诉你!白兰雨!我!白临霜!”男子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大丈夫气势眼看就要展露无遗,结果这才要促成的立场,却在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彻底垮台:“你骂就骂吧!最好就骂我一辈子不带停!!” “臭不要脸。”婢女带着羞赧的脸色,轻声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道。 “请问,白家家主可在?”一直在侧默默等待的白衣道人似乎总算是没办法再一直维持细致的耐心了,等到婢女的身影稍稍向前倾之后,他总算抓准机会开口问道。但即使他已经尽量轻柔了,可对于毫无心理准备,且没有任何修为实力兜底的婢女来说,这一声来得还是太突然了,吓了一大跳且不说,却又机缘巧合地影响到房里二人“唱双簧”的步调了。 感受到白衣道士那不加任何收敛的气机,原本还是满心放松之意的二人瞬间变得正经起来,几乎是一个恍惚的功夫,迎接白衣道士的,就变成了那两个今夜可谓地位至高无上的存在:白家家主白兰雨,以及另外一位,姑且还算是超脱于朝政之外的白临霜。 “您是?”作为家族之长,白兰雨势必是率先发言的那一位,不仅仅是于情于理,更是出于对那位仅隐隐透露些许气息便知其修为定是高深莫测的白衣道士最根本的尊敬。 “贫道酌清,此单前来,是为了特地告知白家家主有关冥界的相关事宜。”白衣仗剑的道士轻声说道:“冥界已经做好了卷土重来的准备,而这一次,他们大有可能在南溟帝国展开侵略,眼下,作为冥界开路先锋的仲念幽已然登临人间,并在一夜斩杀八百青台山道人,修为之高深,手段之狠辣,无不冠绝除列君生以外的冥界众生。” “呵呵?从南溟帝国登临人间?”白临霜冷笑道:“这还真是自作自受啊!一开始便与虎谋皮的勾当,这会儿终于招来反噬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临霜。”白兰雨瞥了白临霜一眼,示意其不要出声,而后将视线重新放回自称酌清的道人身上,意味深长的表情未能影响到道人那始终云淡风轻的神情。 根据线人所提供的情报,酌清本应同样出身于青台山,照道理推断,青台山被灭满门,他不应该表现得如此平静才对;就算是他已然背离出道门,也不该这样。 或许是白兰雨多虑了,又或者是酌清真的已经在那一场剑舞中看透了天人自私自利的本质,进而将天下苍生视为己任,这一切的道理,总要在试探之后才能望见真章。 所以白兰雨起手大开房门,向白衣道人微微鞠躬,挥手示意:“道长请。” 酌清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客气些什么,便是径直进入了那间在天灵帝国中几乎可以与皇帝龙寝地位平起平坐的闺房。 第五百七十三章 试探 曾在梦中仙境与敦煌残留在姜乐冥身上的最后一抹神识共舞出自昆仑初定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仙人对决的白衣道人——酌清,时下则是于蒲团之上正襟危坐,两手平覆于膝盖之上,悠然如长空般澄澈空灵的眼瞳凝望地面怔怔出神,衣袍之下,无风却能自动,由是在质朴中荡漾出别样的仙气飘飘。 在他的跟前,白兰雨正以同样的尊敬神态将腰杆挺得笔直地正坐着,至于那个自一开始闻讯就有点抑制不住自己打抱不平的内心的白临霜,此刻则选择将两手怀抱胸前,略是有些愤愤不平地走到房内的主梁前,左脚绕过右脚前侧,斜靠着那被一丝不苟地涂抹上红墨的柱子,刻意对外显露出自己喘气的声响,以用无声来表达自己心中那为白兰雨而强行压制下来的怒意。 在他心目中,冥界无疑是那场让各方都伤筋动骨的战争的最大推手,但作为其接应的南溟帝国,同样也是罪不可恕,眼下既然二者反目,又凭什么要要求自己出兵援助?以德报怨?不好意思,白临霜可从来都没有这么好的心,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可能会有。 且当白临霜正将这股决心一遍又一遍地响彻心房之时,不远处,一道穿着银裙的女生踏着轻巧的步伐,好似与暮色融为一体般,静悄悄地走进了白临霜的视线,并成为了当夜的第四位知情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白家盛典时担任白临霜的令,并在遇见洛云天之后接受了自己女儿身身份,以及那颗独对于白临霜的真心的精灵——审判。 “少爷。”已然彻底习惯自己女儿身身份的审判远远地就瞅见房内的氛围有些许怪异,旋即让那本就已经极为轻盈的脚步径直落向静默无声的结局,刻意收敛气息的她一路小跑到白临霜的身边,用清悦而细声的口吻缓缓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么?少爷。” “有个白痴跑过来想让我们不计前嫌地去帮别人。”比起审判的小心翼翼,白临霜的回答明显就是刻意做了扬声的处理,以至于全场几乎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临霜。”白兰雨有些无奈地看着那个伟岸的背影,其实她知道,不光是时任白家家主的自己,白临霜同样也是深知冥界可能会为这个世界所带来的祸患的,但让她不明白的是,既然他已经知晓了冥界所带来的威胁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那么,他又为什么仍要在现在摆出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姿态呢? 已然将包括与敦煌遭遇并有所对决一事以及自己受到剑圣点醒并认清仙人面目,进而退出青台山山门在内的各种详情,各种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的酌清不发一言地坐在蒲团之上,他压根就没想着要参和那劝说的工作。 “冥界是我们的敌人,我认可这一点,我也愿意为了大义站到台前,去面对那个老不死的狗东西。”白临霜回转身形,看向一脸惆怅的白兰雨,毅然决然地说道:“但是,要我去帮那个因为冥界的侵犯而岌岌可危的南溟帝国,这一点,无论如何,我都做不到。” “我知道你对南溟帝国心存芥蒂,我也一样。而我对于那个帝国的愤恨,比起你,只多不少。”白兰雨深吸一口气。是啊,毕竟在那一场战争之中,就连田叔都壮烈牺牲了,而作为那场战争的始作俑者,白兰雨又怎么可能不记恨那南溟帝国呢?“只是,我们现在共同的敌人,是冥界。一旦因为我们的私仇而让冥界在世间得到了发展并壮大的机会,这样做,我们只会把事情推向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啊。” 听着白兰雨的苦口婆心,白临霜心中的激动似乎是平复了几分,在审判同样显现出忧切的注视下,他缓缓松下紧绷的肩膀,低声道:“兰雨,现在的你才是白家家主,一切的决定,都应该由你来做出决断才对。你不用考虑我,只需要为了大义,去做你觉得应该做的事情就好。” “临霜……” “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南溟帝国的。”白临霜一字一顿地表达出独属于自己的坚定立场。 “贫道也并非要求阁下一定要前去帮助南溟帝国度过此等难关的。”总算是抓准开口说话时机的酌清幽幽起身,以温然如玉的口味轻声道:“贫道也明白有些恩怨一旦落成,就已然会是那无法挽回的局面了。但无论如何,贫道还是希望,当灰暗来袭之时,这个一体共生的广袤世界,仍然可以得到您的出手相助。” “我会杀来自冥界的人,这点毋庸置疑。”白临霜当着酌清的面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极其敷衍地咧嘴一笑,旋即浅浅递出一指,轻声道:“但除了之外,任何我还会去杀一些我觉得应该杀的人。就譬如,像你这样的,来自于南溟帝国的家伙。” “贫道不愿与你为敌。”酌清用呢喃的轻叹道出属于自己的立场。“况且,贫道也不是特地来这里找麻烦的,到此,只是为了传达这一则信息而已。现时信息已至,贫道自然当离。” “那如果我不放你走呢?”白临霜挪动沉稳的步调,只一人便封住了那扇洞开的大门,煊赫气魄骤然迸发,将屋内可以漏风的一切尽数锁死,断绝了道士素来引以为傲的与天机共联不谈,现下之意,更是要逼着酌清不得不与自己抽刀相向。 “今夜,贫道不会与任何人对敌。”酌清再一次重申自己坚定而不容置疑的立场,但话虽如此,他毕竟也是个人,容不住白临霜屡次不计较底线的挑衅,于是白衣道人缓缓起身,面向那明明周身上下尽是书生气,却行张狂事的白临霜,眉眼间稍有几分不满:“我已然完成了属于我的使命,是时候要离开了。” “打一架,赢了我便放你走。”白临霜单手握拳,冰冷的光焰顷刻如龙攀援,缠绕着男子书生的前臂悠然而起,映射出当仁不让的浩浩气势。 可就是这个话音刚落的瞬间,那一柄桃木剑已然掠到了白临霜的身前,几乎是没有任何前兆的,白衣道人带着来时的风轻云淡,面无表情地推开大门,复刻着一如既往的潇洒,径直消失在夜色之中。 “没有必要。”道人最后留下的一句话一如钟鸣,响彻众人的耳畔,久久回荡,震耳发聩。 给人一种久久回味之感的白临霜过了许久这才垂下了攥紧的双拳,起先还坚定不移的愤然嘴角,时下就被苦涩给迅速顶替了去,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他三步跳到被冷落一旁的蒲团上,一气呵成地躺了上去,半仰着身子,苦笑道:“兰雨啊,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事先声明啊,我可是不想再当恶人了的,所以如果还有下次的话,你自个儿找别人去。” “你觉得他是真是假?”此前一直都在唱红脸的白兰雨这会儿也是收敛了素来都在好言相劝的平静表情,顺带将那一直收在袖间的信件弹入掌心,褶皱的白纸纵使并未完全展开,不知上下打量白纸黑字多少次的白家家主其实早就完全明晰当中所讲的究竟是什么,甚至已经熟到能够倒背如流的地步了。 “实力自然不用多说了吧?光是刚才那一下,信里说的基本有一半以上都能成立了。”白临霜一本正经地颔首说道:“至于冥界是否真的已经入侵,线人那边早就已经传来青台山全灭的消息了。” “列君生那家伙,看来这次真的是打算卷土重来了。”尽管心里面有千百万个不愿意,但对于已经发生了的事实,纵使那个人是白临霜,他也无法加以反驳。“所以,兰雨,打算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诶?诶诶诶?”属于刚到,也属于目睹了刚才的剑拔弩张的审判此时此刻却是看得有些懵了,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过程基本就是自家少爷和那个白衣道人先骂了几句,然后那挂着桃木剑的道人就直接站起身来,旋即一个闪身便大摇大摆地出了大门。这里的气息变化她看不出端倪,就连少爷那对于南溟帝国可谓是突如其来的语气及情绪变化,审判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啊,审判,别在意,这其实是兰雨一早故意设得一个局,只不过恰好局中的主角是我而已。”白临霜想用三言两语解释起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其实我这个角色一般来说,应该让白兰雨自己来当比较好的,不过,谁叫她现在是家主呢,这种关乎家族颜面的事情,她可做不了呢~” “行了,别说了。”白兰雨瞥了刚才才唱了丑角的白临霜一眼,后者当即噤声,只留下一个还没琢磨透事情经过的审判独自像块木头一样杵着,直到轻柔的女声在耳边悠悠响起。“审判。” “嗯!属下在!”衣着银裙的女子挺直腰杆,毫不犹豫地回应道。 “麻烦你代表白家去皇室那边跑一趟吧,就跟南宫玄说冥界重临就好,他应该知道该怎么做的了。”白兰雨迅速吩咐道。审判领命后旋即躬身行礼,而后脚下生风,踏着夜影奔向那灯火通明的宫殿。 又只剩下了两个人,二人的静谧空间,是秘密相互交心的时间。 “你真的没事吗?”感受到白兰雨的气息稍微有些紊乱,白临霜旋即将身体前倾,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事。”白兰雨扯出牵强的笑容,嗫嚅出的答案显得含糊不清。 “我始终觉着那个人应该由你来当才对,毕竟是难得一次可以将压抑在心底的东西全部说出来,这样一来,你也会好受些。 “行了,不说这个。去联络白以樊吧。” 第五百七十四章 铺垫 亚土大陆,煜弓国。 在新任女帝欧阳辰凌的带领下,原本实力便冠绝整个大陆的帝国国力更是在后来的时光中蒸蒸日上,欧阳辰凌选贤任能的本领堪称帝国有史以来之最,有这么一位慧眼识珠的帝皇,许多一开始还是怀才不遇的臣子们纷纷得到了展现自己的机会,开始在帝国之中占据属于他们的一席之地。在这些臣子不遗余力的帮助下,煜弓国甚至一度超越了在欧阳凌霜统治下的成就,原本就几乎傲视全世界的科技,加之又有那些脑内有无数奇思妙想的功臣于后推波助澜,这会儿更是起到了质的飞跃,能够让一介普通人都施展出如修行者的全力一击般的各式刀枪棍棒层出不穷,让煜弓国成为了现时最难被琢磨的帝国。 且当女帝自千里援驰天灵帝国并凯旋而归后,煜弓国的发展速度便达至了有史以来的鼎盛,有了天灵帝国这么一根隐线之后,原本限制煜弓国发展的物资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缓解,这让另辟蹊径,以科技为主要发展方向的煜弓国可以敞开胸怀,放心并大胆地研发各种各样的奇异兵器,为那未来战争中的一鸣惊人做出充足准备。 一切愿景是那样的美好。如果没有什么突发情况的话,那一场围绕着天灵与南溟帝国之间的战争,对于那两个帝国来说,或会是此消彼长的局面,但对于煜弓国来说,却是它正式走出亚土大陆的拘泥,成为世界上第三大国的绝妙契机。 奈何世事永远都不会顺从人意,天意是傲然的,是孤高的,同时也是无可预料的。哪怕前程已然看似一片光明,也说不准在未来的哪一天老天爷便会一时兴起,在那前程似锦的康庄大道上随手这么一挥,当即为之降下瓢泼大雨,浇灭可能的无限希望。 现时的煜弓国所面对的正是如此的情况。在科技尚未发展完全,且帝国内用作武艺支撑的栋梁之材远较别国来得要少的前提之下,煜弓国几乎很难找出一个能够抵挡那单人入城的磅礴脚步的奇才。 为了让冥界的回归来得顺顺利利,风雨无阻,作为冥界开路先锋的仲念幽必须要铲除曾与那剑圣敦煌有所联系的全部人,所以,在屠杀了青台山之后,他便又花了大概半天的时间,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这个毗邻泽西洲的亚土大陆,以一挂长虹的绚丽姿态,单枪匹马地杀到了煜弓国的京城门下。 这里是冥界与敦煌第一次展开正面交锋的地点。那一场规模尚小的战争,仲念幽并没有插手其中,只是知晓有这么一场战斗曾经发生过而已,至于当时的主谋,则是那个疯疯癫癫的雷。 不过,仲念幽倒是知道,在那场为了造势而注定失败的战争中,雷不知用什么方法,竟是说服了自家尊上拿出一颗连冥界都没能留下多少的万军陨,并大大方方地赐给那个现时已然成为历史尘埃的欧阳凌霜。 关于雷的方方面面,仲念幽其实至今也不能说是完全了解。虽然跟他一样,雷亦是一心为了冥界在着想,但由于其性格中那与生俱来的癫狂,以至于在冥界之中,除了列君生以外,几乎很少会有其他人与之相互往来,更别说是通过那对话的方式洞悉其想法了。 那场战争的结局是欧阳凌霜的阵亡,这一点根本无伤大雅,毕竟冥界,包括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雷,从来都没有将其看作是一枚在棋盘上可以加以使用的棋子。但与此同时,煜弓国的败北,却又在无形之中成就了另外一人的崛起——欧阳辰凌,煜弓国有史以来第一位能够君临天下的女帝,这一点,便是现在的仲念幽所心心念念的关键了。 毕竟,她与敦煌之间的关系,且当雷还在以那永远无法预料的疯狂号令三军之时,就已然成为了仲念幽关注的焦点;准确来说,是敦煌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当时还声明不显的幽的侧重点。 偌大的帝国中,仅有一人身挂血衣,在浩浩长街上踱步而行,有无数士兵前仆后继,最终却都成为了那人或身前或身侧的一具尸体,无一幸免。没有人能够看清他的动作,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就算众多研发者搬出了压箱底的武器,各类枪炮火药毒,都没能止住那人前行的步调,就算每一次都能炸出席卷天地的黄沙,但当硝烟散尽时,那人依旧傲立其中,岿然不动,一如高耸入云的厚重山岳。 在这座帝国之中,已经没有人能够拦得住他了。 所以,他不费吹灰之力地破开了紧闭的皇宫大门,左手抓着一具因喉咙被贯穿而死的士卒尸体,不慌不忙地走进那金碧辉煌的大殿。 “欧阳辰凌?”仲念幽摔下手中的尸体,眉宇间尽显轻佻地抬起头,仰望着那衣着光鲜的女帝,毫无谦卑之意的询问悠然回荡。 “你是冥界的人?”身处高位的欧阳辰凌仅是放眼望去,那一瞥的光景便立马被尸山血海的恐怖情景所堆满。饶是如此,早先还会因为杀人而惶恐不已的女帝,此刻的表情却是无比的平静。 “冥界仲念幽。”没有任何多余的粉饰,没有任何冗长的拖延,男子一字一顿地报上了属于自己的名讳,为的不是自己,而是让那即将成为死人的欧阳辰凌,死后得以瞑目罢了。 “此番大开杀戒,是想报当时在行天大陆上的一箭之仇?”欧阳辰凌低声质问道。 “没有报仇的意思。”仲念幽摇了摇头,而后徐步向前,但当脚板在红毯上轻轻落定,一声宛若擂鼓般的震鸣当即泛成回响,在金色大殿中上蹿下跳,振聋发聩。“只是想尽量根绝后患,好让未来的布局得以顺利进行。” “后患?”一息间成为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的欧阳辰凌眼神中瞬闪过一抹奇异的光晕。 “任何与剑圣有所联系的人,不论是凡人也好,修行者也罢,都有可能成为我冥界复兴之路上的后患。”仲念幽俯身拾起一枚不知道从哪个倒霉鬼兜里掉出来的铜板,将其捏在食指与中指促成的指缝间:“你正是其中之一。” 杀气随着吐纳而尽数汇向那一枚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铜板上,仅仅是两息的功夫,这枚价值低到连包子都只能买半个的铜板,现下却是绽放出比拟,甚至超越剑刃的锋芒。 这便会是接下来刽子手所使用的武器了。 用来斩下帝皇的头颅。 “你已经杀了多少人了?”哪怕死亡已然逼近,可欧阳辰凌依旧没有展露出任何胆怯之色,皇帝的尊威更是没有一点消退,全然没有色厉内荏的感觉,这般看下来,二人在气势上的对决却是呈现出旗鼓相当的局面。 “无辜的有很多,具体数不清了。”仲念幽一脸平静地摇了摇头,就好像人命于他来说,不过是一种如同蝼蚁般的渺小存在,想怎么灭杀,就怎么灭杀。“而像你这样的有关者,你应该是第三个。” 欧阳辰凌略作思索,神色当即掠起阴霾的深沉,隐匿在帝袍下的双拳紧紧攥握,连指甲深嵌掌心亦不自觉。 “放心。”仲念幽似乎是读懂了欧阳辰凌眉宇间的忧切愤懑究竟为何,便像是未卜先知般摇了摇头,轻声回答道:“好吃的,我喜欢留到最后再去仔细品味。所以姜乐冥,以及我们冥界的小公主白雪,暂时来说,还是安全的。” “好了,废话也说得太多了,快快拿命来吧,等杀了你,这第一阶段的猎杀,也该结束了。”仲念幽说罢,根本没给欧阳辰凌再度开口的机会,当即屈指一弹,那枚早已蓄势待发的铜板便瞬作流星之状,在皇宫内拉出一如龙卷狂风般的气浪飞舞,仅仅是初临人间的刹那,整座宫殿便被疾风之力扯得支离破碎,连房顶都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电射而出的铜板直取欧阳辰凌的项上人头,基本没有任何武艺傍身的后者面对此招,除了坐以待毙之外,基本没有别的任何退路可选,毕竟女帝现在能够仰仗的救援,要么便远在海外,要么,就已然统统死在了那人的手里。 听着那堪比万剑齐飞的咄咄逼人,欧阳辰凌只认命般默默闭上了双眼,她不奢望会有什么人前来救驾;同时间,她的心里却也没有多少胆怯,一阵莫名的释然在古井中悠然升腾,并最终汇成某个伟岸的背影负手而立,在他的左肩,正斜挎着用以济世救人的药箱。 “爸爸。” “吼——”足以震慑九天的龙吟毫无征兆地响彻人间,仅一声怒吼便轻而易举地抵消了由那枚铜板所带来的赫赫威能,同样是毫无预警的仲念幽更是因此震吼而脚生摇曳,接连踉跄几步后,这才重新稳住身形。作为冥界现任的第二人,他猛然抬起头,却见一只通体黝黑的巨龙正以利爪抓握着金色大殿的四处圆柱,菱形的竖眸闪烁着凶煞之色,当中的眼神无一例外,俱是刺向他的心扉。 “你这家伙居然还没死?”仲念幽看着那雄踞天空的庞然大物,犬齿轻咬下唇,念叨出几分惊诧。 “那一仗,列君生伤得可不轻啊,这么快就跑回来,真不怕把命丢在这里?”巨龙口吐人言,竭力隐藏的笑意在其中是那么的刺耳。“还是说,他已经死了?不然的话,怎么轮得到你出来帮他清场呢?” “喂,你只是被圈养的养分而已,哪里有权利,哪里又有脸面这样跟我说话?你不会真的以为剑圣以及白樱雪助你脱离了冥界掌控之后,你就能反过来对抗冥界了吧?”仲念幽嗤笑道:“你,作为龙,对我们来说,只不过是比蝼蚁大一点的存在罢了,弄死也不过只是麻烦些,懂?” “要不你现在就来试一下,看看凭借现在的你,究竟杀不杀得死我?”巨龙煽动翅膀,如有狂雷骤然降世,下一瞬,一道衣袍飘飘的身影便已然横刀立于仲念幽与欧阳辰凌之间,当仁不让。 黑袍袖间,有灿烂的金色纹路升腾出如篝火般的形状。 “化形?”仲念幽下意识地眯起双眼,略作沉思后,他顿时醒悟,感慨道:“没想到金凤居然愿意帮你啊。” “打一架?”由巨龙化身而来的男子冷笑道。 “其实你说得对。”仲念幽无奈摇头,紧接着向后退了两步,身影顺势虚幻:“现在,我还真打不过你;不过,既然我们马上就要真正遇见了,那么到那时候再分胜负也不算迟嘛。” 笑罢,前一秒还在大殿中不可一世的冥界中人,顷刻不见影踪…… 暴雪收歇后,展现在少年与少女面前的,就只剩下了一幢厚实的大门,整个就像是直接嵌在岩壁里一样。 收在袖中的忆寒传出熟悉的躁动,让姜乐冥顿时明白到门后所潜藏的究竟是怎样的东西。 “爹爹……”睡梦中的雪儿似乎也是感应到了同样的气息,潜意识的呢喃就在姜乐冥的耳边响起。 “师傅,我来了。” 第五百七十五章 将临 熟稔的感觉在心井之中飘然升起,用岿然如山,但同时却又锋锐如剑般的光芒驱散了那一阵因为冥界血脉而带来的昏沉感,终是正式恢复属于自己的意识的雪儿徐徐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这会儿正靠在一处巨石边坐着,至于那个带自己来到这里的少年,此时此刻正仰望着那一扇足有两个人高的大门,单手抚摸着自己的下巴,面容稍显踌躇地思索着什么东西。他的手掌有些许焦黑,是由灰尘的攒蹙累积所造成的颜色,但是这一点,雪儿基本可以猜测这家伙已经尝试推门最少不下十次了,不然的话,那些依附力算不得有多强的灰烬是不应该在他的手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的。 “这东西该怎么打开呢?”借由荟萃在脚尖的剑罡从而能够爬上爬下的姜乐冥四处打量着这扇石制的大门,希冀着能够从中找到那一丝丝的破绽,只可惜,不论再怎么细致入微的眼神,都没能让少年从中捞得哪怕只一点点的蛛丝马迹,这扇所谓的“大门”,既没有小小的细眼也没有任何花纹间隙,整体来看,它反倒更像是原本就与岩壁同属一体的石墙,只不过被别人人为地削掉了部分棱角,这才塑造出大门一般的形状。 可这样的猜想却又分分钟被那阵自石门后传出的浓烈剑气砍得支离破碎,如果石门后真的什么都没有的话,那么,那把曾独属于剑圣的佩剑,又怎么可能在冥冥中向二人散发出凌烈的讯号呢? “乐冥…你在干嘛呢……”雪儿的手脚仍是有些虚弱,但至少现在已经不妨碍她调动周身的气力缓缓站起来了,银发的公主踏着有些摇摇晃晃的脚步,尽量搀扶着四周围的岩凸,慢条斯理地走到了正惆怅的姜乐冥身边。 “雪儿姐,你醒了啊。”苦尽心思的姜乐冥到底还是抽出了几分神识向雪儿点头致意,轻笑的柔然口吻点缀着些许真挚的关切之情:“身体怎么样,还会头晕么?” “我还好啦,现在的话。”雪儿摇了摇头,用纵使虚弱仍然坚定的语气回答了来自于姜乐冥的关心,而后抬起双眸,与那剑圣同承一脉的双色眼瞳在对上石墙边缘的瞬间亮起璀璨的光晕,虽然仅仅只是人世间的一瞬,却依旧不阻碍其光彩夺目的那一面。 那是血脉层面的共鸣,是剑灵单方面对于敦煌血脉传承者的遥相呼应,也正是因为雪儿的稳步到来,一直都以禁闭示于姜乐冥的那幢“石墙”,终是呈现出其作为“门”的特质。 嗡嗡如擂鼓,石门开始自然而然地松动,先是几乎席卷整座洞窟的巨响,然后便是无限多的落尘飞石,砸在身上算不得太痛,但却很影响视野,由是姜乐冥索性直接大袖一挥,让那几乎是万能的忆寒匕首在以己为中心的方圆内划出闪闪发亮的罡气,以此蒸发所有敢于落入范围内的飞沙走石。 “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一边看着那扇大门一寸寸地打开,一边望向身边那个满脸茫然的雪儿,姜乐冥却是不由得发出感慨:“为什么师傅那时候总在说等哪天取剑的时候,一定要把雪儿姐你带上,和着你才是咱师傅真正认可的徒弟呀!!” 姜乐冥的本来用意不过是打趣调侃,怎奈现在的雪儿似乎完全没有那般闲适而放松的心情,反手就是一掌敲在姜乐冥的额头上,给少年打了个生疼。捂着额头退至墙壁边缘,姜乐冥撅着嘴,一脸委屈地看向那个实际年龄应该比自己大上几岁的雪儿姐,嘟囔着说道:“我开玩笑而已啦,雪儿姐你也真是的,打得这么狠!” 仿佛冥冥中隐约有刺骨的寒风随着被击打处而源源不断地汇入姜乐冥的心田,让那一阵本该快速消退的疼痛久久回荡在少年的体内,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流转其中,让姜乐冥不由得加大了用以抵消余威的力度。 “啊?可我刚才都没怎么用力啊。”比起姜乐冥的一脸委屈,雪儿这边却更是显得无辜,刚才的那一掌压根就没打出多大的气力,可看着姜乐冥渐渐从直立变化为弓背,然后再到长短不一的喘息,雪儿这会儿也同样是有些慌了神,她急急忙忙地跑到姜乐冥的身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关切匆匆扫过姜乐冥的身体,却愣是寻不见哪怕一点可以用来落脚的地方。 “乐冥!姜乐冥!你可别吓我啊!”且当雪儿还在思索着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来着,前一秒还能有说有笑地插科打诨的少年,这一秒却跟彻底失去了意识一样,双眼翻白便昂首向后倒去,唯独留下雪儿一人在这枯寂的洞窟中径自凌乱。 “姜乐冥!快醒醒!”自打在雪夜中与地笼鮟鱇交锋以来,雪儿渐渐学会了该如何自主掌握那血脉中与生俱来的,源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灵气波动,此时此刻,见姜乐冥的气息正迅速消弥,雪儿也来不及去深究那些冥界的气息究竟适不适合少年的血脉了,便是单手立刻掐诀,捏出晶莹的光晕,以生平所能达到的最柔和,缓之又缓地贴上那少年的眉眼。 且当两者仅咫尺相临之际,一阵烈风轰然掠过,旨在威吓的旋风只逼退了雪儿因为焦急而心生的下意识动作,却没有顺势接手去照料那位因他而昏迷的少年。 蓦然回首,却见一道周身均泛有如粼粼波光般的蔚蓝身影正负手而立,来者仅有单臂,一头仅有虚幻陪伴左右的长发透露着若隐若现的潇洒,澄明清亮的眼瞳是睿智的深蓝色,自中流转着五味杂陈的复数情绪。 “爹爹?”望见来者,雪儿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怎奈喜悦之情尚未井喷,一阵如坠深渊般的失落便伴随着真相一并浮现心头:“不…你不是爹爹……爹爹他是不会像你这样…这样锋芒毕现的…” “你说得对。”一袭蔚蓝长衫的男子毫不犹豫地颔首说道:“我不是主人,也永远不会是他。我只是念杀理之剑的鞘灵,于此,不过是遵循主人的命令,负责那位少年的拔剑考核罢了。” “鞘灵?考核?”雪儿返身看向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忧切的神情略有收敛:“也就是说,这一切,是你……” “是主人的安排,也就是您爹爹的安排,并不是你的错。”自称为鞘灵的男子嘴角带着浅笑,缓缓摇了摇头:“姜乐冥如要拔剑,并成为念杀理之剑的新一任剑主,这便是他必须要经历的考验。不过既然是主人亲自筛选的人才,我相信他应该是能够做到的,当然了,就算最终失败了,他也不会因此丧命。所以,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 蔚蓝身影之后的密室,通体呈现出蓝红对立的局面,双色以坐落于正中石碑的剑刃为分水岭,对半而开,乍看下彼此泾渭分明,互相井水不犯河水。顺应双色的变迁,那柄封鞘却仍要入石的长剑亦同样呈现出对等的颜色分布,只不过比起外围空间的精确界限来说,剑身上的花纹之间的相处则更显和睦,它们并未对彼此展现出过分的排斥,双色恰到好处地杂糅在一起,勾勒出渺然并兼空灵的奇异色调。 那便是沉睡了许久的念杀理之剑,继世界至锋归无期之后,又一把在对敌冥界时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的神器。封鞘十余载的剑圣,正是用这柄剑,用那相逢不悔,彻底斩碎了列君生体内三串重生红珠,使之自高空王座上径直跌落,成为现时能够被彻底杀死的类人存在。 如果,冥界再犯,这柄剑便将成为列君生在宿命中最后遭逢的敌手,胜,则冥界一统江湖,败,则世间再无冥界。 “雪儿。”化身灵体的鞘灵示意那一直紧紧怀抱着姜乐冥不愿放手的银发公主朝自己这边看,待到女生的视线精确落定,衣着蓝袍的鞘灵便微笑着递出手,粗袖中掠起清风,仅一瞬便恍惚了雪儿的意识,这才刚刚醒觉的少女,却再一次地落入沉睡的边缘。 只不过这一次在晦暗之中的悄然停留在鞘灵的控制下,并不会像前几次那样持久。因为他只是想要顺从主人临终前给自己留下的命令,将雪儿带给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她同样无法忘怀,亦无法割舍的女人。 ——白樱雪。 “以吾之修为,铸通天之路。” “以吾之灵魂,作启封密钥。” “以吾之躯壳,就光辉前程。” “诚以吾谢风雨之名讳,归来吧!” “醒觉吧!吾异灵教之上古君王,列君生大人!” “愿吾之生命,成那冥界复兴的康庄大道!” 且当激昂步入高潮,古朴的祭坛四角几乎是同时绽放出墨绿色的光焰,六芒星沿着地表纹路瞬息勾勒而成,并从中孕育出象征死寂的灰暗色调。 氤氲刚一降临人间,四周围的颜色便顷刻为灰白所取缔,没有任何预兆,更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除了早就有所准备的四大护法以及自亚土大陆风尘仆仆归的仲念幽之外,其他一切生命,包括那些满怀热切地见证这一幕的教徒,包括四周围本就无辜的参天大树,几乎是在浸染到灰芒的刹那破碎成灰,血肉连同灵魂一起,全都化为那灰色沙漠无可分离的一部分。 第五百七十六章 下马威 最后的世界之争,且在谢风雨丧失意识地瘫倒在地的那个瞬间点燃引线,待到异灵教教主在仅仅只剩下五人的注视下缓缓爬起,他的瞳孔便因而呈现出朦胧的白灰色,那是死寂的象征,却偏偏又有极致的执念间隔其中,将不言而喻的毅然决然完美表述。 “数万年来,冥界有很多人为了一场春秋大梦而在与凡间的较量中丢失了自己的性命,连同命枢一起,长眠在这片本来就属于我们,却又不知怎得在后来愈发变得陌生的土地上。”岿然站立的男子话语间不再缀有巅峰造极的澎湃,而是平静若水,就好似独坐在树下自娱自乐的老人,用浅淡而又释怀的口吻描述着曾经属于自己的辉煌事迹:“他们虽然死了,但我还活着。一切的使命最终还是落在了我的身上,所以,我必然不能让他们失望,就算是拼上这一条本是卑贱,却被众人捧上王座的残命,我也要让这不公的凡间,听到那独属于我们的声音。” “恭迎尊上再度登临人间!”暂当其他四大护法还因为瞬息的变化而感到无所适从的时候,眼帘中已然镀上欣喜若狂的仲念幽却是径直单膝而跪,难掩激动的语气进而使得他的音调在下意识间拔高了许多:“愿我冥界今后得以千古!” “列君生……”比起其余三大仅誓言效忠谢风雨的护法而言,初来乍到的铩幽却是这会儿第一个展现出非人勇气的存在,哪怕是放眼整个世界,敢于直呼那冥界君王名字的,基本寥寥可数。如此放荡的作风引起了仲念幽的不满,哪怕这个人已然注定在未来的某天将成为自己的替身,此时此刻的他,却仍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猛然起身的动作带起猎猎风声,如此这般,不难看出其心目中的气焰究竟抵达了怎样的高度。 “类灵幻体。”骤然扬起的左臂拦住了某人前行的步调,旋即升腾的阴冷气焰更是直接浇灭了那个人心中的怒火,定睛望去,且看那已然借助谢风雨的身体重归人间的列君生正一步跨出,用浅笑的怡然徐徐说道:“我明白你的诉求,我也知晓你归顺的条件。放心,只要这一次我们能够旗开得胜,我定会助你恢复你的族群,并使其重回巅峰,这便是我列君生对你的承诺。” “您的大恩大德,铩幽必将永远铭记于心。”刚刚才从一体共生的尴尬窘境中解放出来的,世间唯一仅存的类灵幻体拱手作揖,用万分恭敬的语气启齿,一字一顿地高声道。 “仲念幽。”行踪尚未在凡人前暴露,也不曾像第一次那登临行天大陆般的傲视群雄,这会儿刻意收敛了自我锋芒的列君生回身看向那个仅有谦卑流露在外的冥界第二人,还不算太过适应这副全身心奉献给自己的躯壳,由是列君生本没有用素来习惯使用的神识与仲念幽作私底下的交流,只微微摇头,旋即勾指示意,让其跟上自己的步伐。 “这位大人。”且当鸠占鹊巢的列君生就要带着地位同样尊贵无限的使者大人一并离开之际,作为四大护法之首的极枪却是突然横刀在侧,以一人之力拦住了那两人的去向。 “薛延之。”继承了谢风雨全部记忆的列君生自然对异灵教的一切知根知底,由是转身,用那异灵教教主所标志性的语气,傲然起势,冷声道:“有什么事吗?” “你还是我们的教主大人么?”薛延之深吸一口气,用质疑的口吻郑重其事地问道。 “不是。”列君生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旋即否认了薛延之的疑问:“我是列君生,是冥界的唯一君王,也是你们异灵教唯一的信仰。谢风雨为了让我来到人间,已然献出了他的灵魂与躯壳,他死了,但他的信仰却能永生。这便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也是异灵教组成的本质原因,作为四大护法之首,我想你应该早就知晓了这一点吧。” “你就是列君生?”没等薛延之说哪怕只一句话,倒是贺丰年主动前行一步,双拳青焰层起,延烧出华丽的羽衣,这是青拳在对敌必然所展示出的前兆。也正因如此,仲念幽才会在同时迈步,摆出严阵以待的气魄,似乎只要列君生瞬间一声令下,他便会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当即湮灭成灰。“老子怎么总感觉不像呢?” “放……”没等仲念幽说一句话,列君生便旋即抬手示意噤声,轻挂起微微弧度的笑靥闪烁着叫人望之却感恐惧的神采,他基本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垂首后的骤然仰眸,便让贺丰年顿时惊觉浑身血脉被尽锁,气血难运,不过只一瞬的光景,双拳上的火影便已立刻消弥无踪。 梗塞感顷刻冲上脑海,前一秒还是飞扬跋扈的青拳贺丰年,这一秒却在用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脖颈,红润的脸色飞快转成蜡黄,再到苍白,至后死气沉沉。 “放心,你的教主拿命换来的存在,自然如假包换。”临走前,列君生亲自俯身,在濒临死亡的贺丰年耳边温声说道。 “仲念幽,向北一路远行至一处戈壁,那里有一处永久冻土,是为极北之地,姜乐冥那个混小子就在那里。”而当伟岸身影即将消失在众人视野的尽头之际,“剑圣临终前将他的佩剑——念杀理之剑送到了那里,而就在不久前,我感受到了几乎与当初如出一辙的凌冽……他就在那边尝试着拔剑,你现在过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他取剑。” “原来是躲到极北之地去了啊……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他。”仲念幽恍然大悟般颔首说道,旋即双手抱拳,作揖行礼后领命离去,逍遥洒脱,不带有一丝拖泥带水。 “你现在是杀不死他的。”临走前,列君生语特意为仲念幽留下了这么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只需要尝试去阻止他即可,不要太过勉强自己,你的存在,并不是与那剑圣的唯一弟子作殊死搏斗,那项责任,向来都是属于我的。以前是,以后也将会是。” 片刻的沉思过后,仲念幽终是一寸寸地颔首答应道:“属下明白了。” 下一瞬,也就是贺丰年自鬼门关前兜回来的那一秒,这位还从来没有在任何人手上吃过如此反手不能的大瘪的狂人手脚颤抖着扬起头,目送着那一束极光直入天庭云霄。 “带我去见你们异灵教的主力。”列君生返身看向那四个各怀鬼胎的所谓护法,没有任何以力压人的想法,也没有多少刻意强装的威风凛凛,就是简简单单的说辞,却让四个人无不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仿佛自心底升腾的寒冷,冻彻灵魂的幽冰如针,一次次穿刺在心扉的最深处,带起比窒息还要强上百倍不止的恐惧。 哪怕是其中修为最为高深莫测的大哥极枪,对于那源生自深灰阶梯的所谓君王,也从心底里感受到深深的忌惮,这种忌惮源于未知,既是对那曾为教主无数次提及的冥界的未知感,也是对当下此人那宛若无底深渊般的实力修为而感到的未知感。 仿佛是全世界的未解玄妙在瞬间化成实体尽数砸在薛延之的肩头,压得他连呼吸都不能自已,僵硬的双腿,连抬起都显得无比牵强。 “没听见么?带我去见你们的,不,是冥界的信徒。”列君生有些不耐烦地重复着自己的命令,这会儿,可算是有了铩幽珠玉在前的快速响应。 “是!尊上这边请。”过往人格已不再的类灵幻体躬身前行,如同殿内照顾皇上日常起居的宦官一般,几乎没有身段地疾步在前,并与列君生始终保留着四个身位的距离,带着他一路走出古色祭坛,向那冥界的屯兵之所缓缓走去。 “这个混蛋……”看着那个他曾无限看好的四弟此刻却如同完全变了个人一样,从令人欣赏的桀骜变作令人作呕的谄媚,顿时气连带着恶心感一并不打一处来,进而促成了在其右手掌心中绽放的火莲,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连薛延之都来不及加以阻止,贺丰年便已将这足以夺命的火团狠狠地抛向了那个一路都在好声好气地为列君生领路的第“四”个人。 “我不养不听话的狗。”察觉到身后的异动,列君生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仅仅是屈指一弹,顷刻坍塌的空间湮灭了来自于贺丰年的怒意崩陷,紧接着就是一道面容狰狞的身影自起先列君生再临人间的氤氲中缓缓爬出,在一众无力反抗的眼神留意下,化作畅行无阻的流光,轻松融入贺丰年的胸膛。 “啊!!!!”惨烈的哭喊瞬息伴随着冲天的青光一并燃亮九霄,并顺带蒸发了贺丰年曾存在过的痕迹。 待到青拳重新挺直身形,已是茫然的双瞳唯一透露在外的,便只剩下了对于列君生近乎于癫狂到极致的敬重与崇拜,一开始或还会对列君生的突然降世而表现出质疑的狂妄之徒,这一秒,却是在其大哥与三弟的偕同关注下五体投地,双手抱在额前,朗声道:“冥界一字——源,参见尊上!” “就用这副躯体去南溟京畿里四处看看吧,随便你怎么做,是杀人也好,收买人心也罢,反正尽量把那些事情闹大就行,其他的,你就随机应变吧。”列君生头也不回地将命令悉数下达。 将这一切一字不差地计入脑海的贺丰年,不,是冥界最新一批一字辈的源徐徐起身,嘴角裂出同曾经的贺丰年没有什么两样的疯狂笑容:“属下遵命!” 四大护法,就这样没了两个。 仅存的薛延之与徐梦彼此伫立观望,正交换着各自眼中那难以言喻的惊诧。 “只要在未来不要犯跟刚才那个人一模一样的错误,我便刻意保证你们都能活得好好的。”留下自觉不像是威胁的话语,列君生起身而动,很快便已人间蒸发。 “大哥……”徐梦很是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个脸色肃穆而苍白的极枪。 “这个人……”薛延之深深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将悬于喉间的语句尽数逼入心底深处。 第五百七十七章 运筹帷幄 “轰——”爆裂的嗡鸣撞破南溟京畿的大门,掀起极其深沉的黄土飞扬,且在云尘雾绕的朦胧中,一道蓝影应运而生,翩然起步的身形仿似舞池中央的仙女,既是婀娜多姿,却又英姿飒爽,女生大袖挥起淡然的神韵,脚步不曾坠入地面,只悬空踏浪,轻描淡写地穿过雾霭沉沉,来到那个衣着青调却敢单枪匹马地来到帝国深处造次的男子面前。 青色的光雨化作凌烈龙形,自那男子的脚下席卷而上,如戈壁沙漠中平地升腾的龙卷狂风,摧枯拉朽般粉碎了四周围加以缭绕的狼狈,并助其快速恢复初临时的冷冽傲骨。且看那手握双影流光的男子随着女生的徐步上前而主动迈步,快要裂至耳根的笑容闪烁着癫狂的意蕴,青灰两色各自于框内参半般的眼瞳更是掠出极致的贪婪,并非垂涎某人盛世的容颜,而是对那即将到来的巅峰对决感到无比的期待:“喂!那边的,你是这里最强的嘛?!” “不是。”不过是“凑巧”在城中出现,又“凑巧”撞见此人破门而入,更是“凑巧”插手拦下了此人将在人山人海中大开杀戒的血腥举动的女生蓝裙加身,却并没有再头戴轻纱遮面,本来就国色天香的面目毫无保留地展示于人前,让围观者更轻松地观察到其一颦一笑之间所流露出的不屑情感。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代应天者之一,对于二殿下姜灵来说堪称师傅一般的存在,负责指掌“灵魂”界限的王紫宸。 “不是?老子看你很强啊!”将贺丰年的身体进行夺舍,或多或少也受到躯壳主人原本神态所影响的冥界源大大咧咧地吼道,同时单拳似活动关节一般向右猛然轰出一击,霎时飞扬的青光如飞流直下的云霄瀑布,径直轰在不远处的旷野平地,炸出一声雷鸣巨响,点燃了属于今夜的热切。“算了,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最强的呢,既然你在这里,那就赶紧过来跟我打一架吧!!” “神经病。”王紫宸对于这个一袭青衣入城来的疯子谈不上有什么好脸色,只将右手自身前稍稍一抹,瞬息随风而至的刀光剑影便已没过那人的腰间,待到和风悄然收歇,那前一秒背影还是无比煊赫伟岸的男子,这一秒便已然被拦腰截成两段,暴死当场。 前后仅是用了两下挥袖便结束战斗的王紫宸正要转身离去,却自虚空中忽闻一声阴桀桀的怪笑,当即有瘆人的颤抖之意顺着脊梁爬入脑海,女子没有多想,立刻以脚尖为笔触,在地下划出玄圆的纹路,随后右脚踏空,一跃腾入不远处的百尺墙头,正好得以居高临下地俯视那一幕颇为壮观的灰浪翻腾。 土黄变化成死气沉沉的灰白,结实的土壤融化成只需风吹便能翻起轩然大波的池潭,用迥异于这方世界的气息,凝聚成一柄仅消一声令下便可穿云而过的飞剑,遥指女子胸膛。 “去!”几乎没有给王紫宸哪怕一秒的反应时间,当下脊椎处正有无数光线藕断丝连,将其上下半身重新拉拽成为一体的源仰天在狂笑中道出敕令,然后,不久前龙椅才在血肉模糊中破碎成灰的南溟帝国,便再一次于晚间见证了白昼的提前降临…… 遥遥海里,以七座群岛组成联邦之名的七星洲,当下也算不得是能够明哲保身的安全。随着自亚土大陆振翅而来的苍龙盘旋着于李家落定,曾作为剑圣降生之地的七星洲,亦是无可避免地迎来了风起云涌的动荡局面。 巨龙衔着已然彻底沦落为孤家寡人的女帝来到了那个仿佛早有预料的李家家主李朝阳面前,这才刚刚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的女帝一点没有庆幸的神采,眉目紧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东西。 苍龙渐渐收敛启张的翅膀,俯身而下,利用嘴中呼出的热气作为掩护,将自身幻化成人形的过程做了极其细致的遮掩,对于旁人而言,就好像是有一阵风起,紧接着,那刚才还能威震九天的巨龙便被一道身着黑袍的男子所取缔,来者缓步向前,向李朝阳颔首示意。 “他们真的回来了。”欧阳辰凌神情复杂地感慨道,苦心经营了良久的煜弓国在不久前那一场浩劫中不说毁于一旦,但至少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再复曾经的辉煌了。各式各样的器械其实不比常人苦练修为要来得轻松,一旦被毁,就算是掌握最核心的技术,单是材料收集少说也得花个一年半载,更别说是之后的制作与拼装了。 “我知道了。”李朝阳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让出身后那片静谧的桃花林的同时,单袖旋即扬起敬请的动作:“不过,我们这边其实也准备的差不多了。这一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战了。” “就跟敦煌的预料一模一样。”欧阳辰凌没有与李朝阳客气什么,哪怕寄人篱下,至少在现时的处境下,二人地位依旧旗鼓相当,所以她直接来到了与李朝阳并驾齐驱的位置,一边走一边说道:“冥界这一次,是打算以南溟帝国,以泽西洲作为战场了。” “大哥总能运筹帷幄,这一点,自我出生以来,就压根都没有怀疑过。”李朝阳呵呵一笑,顺带拨开了一片横生开来的桃木枝桠:“传送阵一旦准备就绪后,天灵帝国那边便立刻会有所接应,到那时候,我们只需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就看能不能将冥界于泽西洲上一举消灭了。” “当然了,这一次毫无疑问,也是会死很多人的。”拨云见日,原来在那粉红色的桃花林深处,居然潜藏着一片写有巨大纹路法阵的空地,规格与形状极为复杂的阵体于平地上错综复杂地铺开,隐隐有光晕如同人类体内的鲜血般在其上缓缓流淌。 而在那阵眼位置,一道银白秀发宛若瀑布般的倩影是那样的引人注目,单是侧脸就显得无比美丽动人,犹如天地间最美的画卷,叫人仅是一眼便可为之记挂千年。 感受到有气息正徐徐靠近,那位本该魂飞魄散,却不知怎得硬是活到了现在的女子微笑着回过头来,一抹温润如玉般的浅绿在其脸颊一侧转瞬即逝。 “大嫂。”李朝阳向女子抱拳作揖,极尽礼节之数。 “都是一家人,不用动不动就拜的。”坐镇法阵中央的白樱雪轻笑着说道,同时向一边如木头般伫立无声的黑衣无名挥了挥手,始终铁锹不离手的男子这会儿先是愣了一会儿,但当瞳孔中映射出曾经那位玉人的美好轮廓时,他这才如同幡然醒悟般挪动其身子,将法阵的最后一角用铁锹尖端画至完结。 此时,无名的脑海中满是曾经的对话。 “神明大人,您真的打算这么做么?”但一生都注定在玉雕封印中度过的墨香为其阐述了自己将要一命换一命的想法,用自己的性命换得白樱雪在世上存活的机会之后,生来没有任何名字,唯有一杆铁锹终身作伴的男子第一次向他的信仰抛出了怀疑。 “我的生命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被困在玉雕之中的墨香温声回答道:“但樱雪不一样,她是能够在那场即将到来的决战中起到极大作用的存在。既然今世的剑圣已经拥有了其威能够斩灭列君生三魂的新剑,那么,我穷其一生想要守护的归无期其实也就没有了出鞘的必要,如此一来,我是真的没有多大价值了呀,倒不如就这样让出躯壳呢。” “可是……” “无名。”墨香轻声打断了黑衣男子的低喃:“你陪了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这一生人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将那个冥界,那个成为了世界威胁的冥界彻底根除,为此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既然眼下已然是最好的时机了,那么我又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呢?” “我已经活了很久啦,见过了很多景色,也遇到了很多人,我已经很满足啦。”墨香浅笑着说道:“人总归是要死的嘛,不能一直霸着一个地方不挪窝,总得给别的人留点机会嘛,所以,不要担心我,也不要为我感到悲伤,以后,你只要好好辅佐樱雪就好啦,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比我要好很多很多,也比我更有文化,跟着她,你会得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神明大人,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名字哟,你看,这买卖多划算呀~” 只是,一直到告别的那一天,无名都没有机会跟他的神明大人说,就跟“无名”的名字一样,他所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名为墨香的神明大人而已。 “无名,你没事吧?”叫人如沐春风般的温和在稍微有些发愣的无名耳畔幽幽响起,抬起头,只见白樱雪正以关切的眼神默默注视着自己。男子稍是牵强地挤出一抹笑容,摇了摇头,旋即举起铁锹,将法阵的最后一角一锤定音。 就在铁锹尖端于泥泞中震出嗡鸣的瞬间,一直都仅有浅淡光晕进行来回流转的法阵突然大放璀璨光芒,冲天而起的蔚蓝色光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取缔了满城桃花的酡红光泽,将更为耀眼的绚丽献给广袤的人间。 “来了!”李朝阳扬起单拳,在空中进行用力挥舞,似在庆祝某些事情。而与之做出同样举措,不过要更显平和儒雅的,则是那位来自煜弓国的女帝。 正如李朝阳在刚才所说的那样,传送法阵连接的正是位处世界另外一头的天灵帝国,而能够集结在那里的,基本上就已经代表了世界最为顶尖的一批战力。 煜弓国自打援驰天灵帝国以来,那三艘承载了近国力的半壁江山的战船就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回过国,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兜了个圈,然后就直接停到了天灵帝国的庇护之下。所以,仲念幽在煜弓国的大展拳脚,其实一直都没能让这个以科技见长的国家伤筋动骨。 敦煌总能运筹帷幄,这是李朝阳对于大哥几乎盲目的信赖。而事实上,剑圣的料事如神,更多仰仗的,却是另外一个早早离开人间的家伙——郑昇。 正是有那家伙在临终前递给自己的菱形水晶在帷幕后不遗余力的帮助,知晓十字连珠必然是自己将死宿命的敦煌,才能一手将一切导向现在的局面。 真正能够决胜千里的,一直都是他啊。 第五百七十八章 拔鞘 推开由星光组建而成的大门,踩着以银河点缀的空幻大地,不知何时来到此处的少年正目送好奇地环顾着四周围的浩渺风景,这里就好像是夜晚的星空,平日触不可及的寰宇今时恰如诸天降临一般,环伺在两手空空的少年身边,寂静无声。 眼神略是有些茫然的少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他的意识至始至终都停留在那拨云见日的一幕,当是时,银发的倩影好像只是向前轻轻地走了一步,起先一直都紧密封锁的石门就突然打开了,当中的流光溢彩在顷刻间尽数涌出,没等少年来得及将银发下意识地护在身后,他就已经昏死过去,待到再苏醒时,四周的光景就变成了现如今的这副模样。 如果用凡间的标准来看,少年已然在这个世界中耗费了整整四炷香的时间,或是漫无目的地四围游走,或是依照那时不时就出现在冥冥中的指引,向着一个飘渺不定的方向大步前行。他说不清自己究竟该往哪里走,到此来的使命又是什么,体内的一切,记忆,包括那一颗坚定不移的决心,似乎都在自己进入到这方玄妙世界中的那一刻被全数定格,聚集一堂后又被无形的牵引力一举甩到了九霄云外去,留下一个脑内感觉像是一片空白,只留有依稀执念伴在心头的孤魂野鬼在此摸黑前行。 一路上的星辰似乎都依循着没有形态的悠悠法则,那项不曾现身,却令世界得以井井有条地运作的法则限制了每一处星辰的数量与亮度,使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一模一样,没有隶属于环境的独特标志,任意一处的如出一辙,这样的限制,无疑是再度增加了少年寻找到正确路线的难度。连神识都变得有些恍惚的少年,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分辨得清究竟哪儿是哪儿呢? 不过天下事事并无绝对一谈,饶是最至高无上的天地法则,在最为特别的情况下,也有可能做出一些破格的举动,更别说是这一方本来就是人为建设的世界了。 所以,当酷似剑刃出鞘所带起的凌烈般的旋风瞬杀而至,很有可能一直都在原地打转的少年终是在即将踏出下一步的瞬间愣住了,抬至半空的右腿经此过后,倒是慢慢挪回了原位。 “往左转,然后向前走。”素来都只有隐隐气息流露在外以作指引的暗影存在,今时却是在姜乐冥的耳畔中口吐人言,低沉的嗓音不掺杂哪怕一丝丝情绪的波动,就好似立场最为居中的观察者,平静自若。 纵使没有哪怕一点点的情感修饰其中,可意识模糊的姜乐冥却仍是从其中察觉到了几分熟稔的感觉,也正因为这阵经由心生的感触,少年这才会毫不犹豫地跟随其命令,转左的瞬间迈开大步,开始在浩浩星辰中风驰电掣,随着潜意识里的小心翼翼被逐步放开,少年的步子越迈越大,直至一尾流星于深邃中骤然降世,少年的身影便再不得见。 等到星空再一次成为少年独一人的舞台时,便是那一声爆鸣轰然响起的时间节点,追溯嗡鸣而去的视野很快便在一处犹如挂满彩灯的幕帘前望见了那个正稍稍喘息的姜乐冥,而此时此刻,这位剑圣唯一的亲传弟子,终是再一次见到了他师傅向来都引以为傲的佩剑——念杀理之剑。 比起尘封在樱落之地的历史长河中的世间至锋归无期,念杀理之剑的悬空而立则要更显煊赫气魄,它并没有甘于平凡地选择一块木桩作为剑鞘归途,而是带着傲骨,乘着冽冽冷风,悬浮在姜乐冥的仰望之中。 象征睿智的蔚蓝流光在以深邃古朴的幽暗作为基调的鞘身上徐徐流转,不时自封鞘之处所流露出的猩红则是为其赋予了那可敌天下的霸道之气,借此等凌烈,在每个来到此处之人的心中悄无声息地塑造出一种仿佛出鞘便能横破长空的巍峨景象。 再见师傅的佩剑,姜乐冥的意识亦是在凌烈的洗礼之下逐渐变得明晰,不再朦朦胧胧的眼神转换至更为澄清的角度去看待天下事物,前一段时日中消失不见的记忆同样随之重新涌上心头,让少年很快便认清了自己之所以会到这里的所有来龙去脉。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还没等作为绝对主角的姜乐冥开口说话,一声仿佛承自这方天地的低沉悠然响起,初闻好像是在背后响起,可姜乐冥就算立刻回过头来,也不曾寻见那个人的身影。等到少年决定再次沉下心去仔细聆听时,一阵猛然砸在其额头上的大力便以疼痛逼着他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直接被敲到地上去的姜乐冥很狼狈,由于没有做任何的心理建设或是准备,这突如其来的一次攻击打了少年一个措手不及,几乎是瞬间就已经变得五体投地,还顺带吃了满嘴由“星海”勾勒而成的泥泞。 “你应该要二十岁了?”由星旋勾勒而成的身影展示出与那剑鞘相同的蓝红色调,双色的掠线在右侧衣袍上一路倾斜向上至左肩,勾勒出翩翩潇洒之意。来者没有独臂,所以它并不是剑圣刻意留下的残魂,也并非是那仅代表剑鞘的蓝灵,而是代表着念杀理之剑整体的纯粹剑灵。 “还有三个月才二十呢……”姜乐冥很是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吐掉嘴巴里明明应该没有任何味道,却硬生生凭借数量堆砌出泥泞之意的星光点点,起扬的右手捂着自己仍旧疼痛不已的后脑勺,很是无奈地嘟囔着回复:“雪儿姐就应该已经二十了吧……” “雪儿的实际年纪可没有那么大呢。”衣袍花纹并不对称的剑灵纵使已有很久没能够与敦煌并肩作战了,但有关于其主人的一切,它依旧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才十九岁啊……” “怎么,瞧不起少年?”逐渐恢复成正常模样的姜乐冥摇头晃脑地打趣道:“据我所知,咱家师傅也是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快要名扬天下了呢。” “你师傅十来岁的时候还被人追着碾了十几条街呢。”剑灵全然没有给其原主人留任何颜面的意思,毫不留情地揭开了某位辞世之人的遮羞布,把那姜乐冥从来都没有机会去聆听的故事用三言两语交代出具体细节:“那时候,他还是个喜欢吊着狗尾草在世界上到处乱跑的二流子,怎么可能名扬天下?” “啊?居然是这样的吗?师傅可从来没跟我说过呢!”姜乐冥一脸震惊地感慨道。 “他那家伙死要面子,一直都是这样。”不知道是出于被血誓封印太久而导致的愤愤不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这位好不容易才借助昆仑落定得以重见天日的剑灵是一点颜面都不愿意给其原主人留啊:“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后来活得那么累啊。” “所以,”听着剑灵对于敦煌的评价,姜乐冥的脸色却是情不自禁地变得有些阴沉,当然了,这样负面的情绪仅仅只是在其眉眼中一闪而过,并没有影响到正常的交流,也没有为那正回首往昔的剑灵所留意到:“今儿我该怎么做呢?只要把那柄剑拔出来就好了?” “不过,敦煌之所以能够在后来成为剑圣,他在前期所遭遇的各种劫难其实算得上是功不可没的。”剑灵没有直接回答姜乐冥的问题,而是以另外一种更为委婉的方式缓缓说道:“其实,论天赋,你不如那些天才,论努力,你也远远算不上顶尖。不论怎么想,你其实都算不上是能够作为剑圣唯一亲传弟子的最佳选。” “就这样?然后呢?”姜乐冥漫不经心地听着剑灵对于自己的点评。“记得啊,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回答我,我到底要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敦煌那家伙偏偏选了你。”剑灵负起双手,缓步为姜乐冥让开了通向那封剑的道路:“偏偏要将整个世界的未来押宝在你的身上,在我看来,你没有任何的闪光点,就算是在拔剑之后,我也不觉得你能够打得过那个必然再次到来的列君生。” “嗯……所以…呢?”姜乐冥歪了歪脖子,没有着急着奔向那柄封印于悬空之所的念杀理之剑。“没有试炼?没有那种不死不休的对决?只是一巴掌把我砍晕,带到这里,然后数落我一番之后,就让我拔剑了?这可不像是我师傅的作风啊,要知道,当初他为了锻炼我,可是好几次把我整到要死不活的呢。” “我也不清楚。”这是剑灵第一次正面回应来自于姜乐冥的问题,连带着起袖拂尘的动作,这一瞬,姜乐冥几乎目睹了后者那同样晕染着双色的掌间有凌烈飞扬,当即做出御敌准备的少年刚想用忆寒锋芒抵消那借由罡气化成实体的掠剑,可还没等少年做出任何举措,那眼看就要临身的剑锋却是毫无征兆地蒸发了,而且是连同气机一起彻底消失,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那时候的敦煌非但没有让我对你加以阻拦,还刻意借由残存下来的血誓与我重新签订了部分契约,当中就包括在试炼期间,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你下手这一项铁令要求。”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说辞并非虚言的剑灵很是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我实在不知道敦煌为什么会看重你,又为什么会主张废除那最后的试炼。不过,若是让我一个人就这样一直困守在这里的话,我想我永远都不会找到答案。” “所以,姜乐冥,拔剑吧。带我出去,然后向我证明,证明属于你的那个连敦煌都难以用语言去形容的价值。” 再是振袖,轰然狂风便立刻裹挟着利刃一起破空而出,甚至不需要姜乐冥自己做任何举措,那柄蓝红双色的长剑就已然来到跟前。 “且像是当初敦煌与我立下的血誓那样,只有当你向我证明了‘相逢不悔’之后,你才能具备拔剑出鞘的权利。” “啊?也就是说……” 还没等姜乐冥将跃至嘴边的感慨道出,顷刻涌入大脑的空白便逼着少年再度昏睡过去。 待到双眸重新启张,并在银发的搀扶中望见那骄阳的璀璨光辉,少年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然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那万里冰封的极北之地,回到了沙尘漫天的戈壁滩。 少年的背后,一柄在鞘长剑历历在目。 第五百七十九章 迎敌 “雪儿姐……”姜乐冥挣扎着从雪儿的搀扶中脱离了出来,脚步稍是摇晃的少年很快便拾回了属于自己的重心,稳稳站定之后,少年双手撑膝,就好似刚刚完成万里长跑一般,在戈壁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四周围那炙热而干燥的空气。一旁的银发女孩微微蹲下,斜过来的脑袋带着闪烁忧切的深眸看向那个正面如金纸的少年。 “你感觉怎么样?”雪儿轻声问道,往返来回数次最终却仍是没能重新落到姜乐冥肩膀上的双手垂放在身前,掩下因沙尘旋风而翩翩起舞的裙摆,一如姜乐冥身后所背负的长剑般的蓝红双色闪烁着神采奕奕的光芒,那是在这一望无垠的沙漠中,最为明亮的一处美好光景。 “我没什么事……”迎着关切的神彩,姜乐冥轻轻摇了摇头,既是将那一阵头晕目眩的苦痛感暂时甩出脑袋的动作,亦是用以回报雪儿的善心,而后他缓缓挺起腰杆,一改短促的呼吸,向天地深深地撷取了一股真气,连带背后的剑刃也一并掠出迭起的光芒。 敦煌就曾以剑鞘独步天下,尚且还能打遍天下无敌手,由是,这柄连剑鞘都同样具备着灵犀的念杀理之剑就算不出鞘,光是其点缀在鞘身之上的凌烈锋芒,也是世间罕有敌手的独一存在。 不是什么武器都能在最后成为唤灵兵器的,那些能够成为天下武人剑客个个都趋之若鹜的神兵利器,无不都是堪比稀世珍宝一般的存在,寻常武者能有一把便算得上是得天独厚了,由是可见,仅念杀理一剑就堪比三种唤灵兵器,再加上那个于七星洲所赠予自己的忆寒匕首,曾经的敦煌,就算往少了说,都还是拥有着至少四把唤灵兵器的顶尖大能啊。 正如梦幻之境中那位剑灵所说的那样,姜乐冥此番拔剑,充其量也只是将曾经隶属于敦煌的鞘圣之名重新带回人间,至于能否复刻当初那不论是单人破灭夜阁,又或是后来在行天大陆上以一人敌一界,并重伤列君生的剑圣风采,就要看姜乐冥能否在未来的日子里取得那剑灵的肯定了。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特定答案,且绝对主观的命题,姜乐冥根本无从知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会让那个始终隐藏灵犀在套鞘之中的剑灵满意或是认同,不过,由于姜乐冥本身也算不得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惜放低颜面去阿谀奉承的可悲之人,就算是不知道,他也不大可能会去主动联系那故意隐藏自我存在的剑灵。两个人现时的关系就好像是互相闹脾气的小孩,谁都不让谁,谁都等着对方率先示弱。 “我们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暂且把那总是话说到一半就揣着兜着,总是不愿意将话挑明来说的剑灵抛到九霄云外,好不容易才捋顺体内气机翻腾的姜乐冥回过身来,自然而然地露出一抹轻松的笑靥,向雪儿柔声问道。少年那如金纸一般的虚弱脸色至此正迅速往红润的方向进行蜕变。 几乎目睹了这一系列变化的雪儿得知姜乐冥真的并无大碍之后,单手轻拍酥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待到紧绷的心弦可算是放松不少之后,女生轻启朱唇,用如平水镜湖般的温柔语调缓声道:“没多久,当你进入石室并开启试炼之后,爹爹剑身上的鞘灵刚好也跑出来跟我说了一会儿话,大概也就半炷香的功夫,石室里便闪出金色的光芒,再然后,我们就到这里来咯。” “欸对了对了,乐冥,你在里面,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啊,就譬如……”姜乐冥知道雪儿想问些什么,就算她没能将一切用或是平铺直叙,或是激动不已的语调和盘托出,单是看着那张难以抑制忧郁流转的漂亮脸蛋,少年就足以知晓幕后所蕴藏的一切。 所以,他带着歉意微微一笑,在用尽量平和的口吻为女生讲述起自己在那浩渺空间中的所见所闻之前,先是开门见山地回答了女生心里那个并没有问出口,但优先级无疑是最高的问题:“我没能看到师傅。” 雪儿的眼神在这个瞬间出现了一刹极其明显的失意恍惚,天知地知,少年亦然。不过,兴许是不想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其他人,雪儿很快便拾回了初始的模样,轻笑着说道:“嗯,我知道了,然后呢?你见到什么啦?” “一个剑灵。”既然雪儿主动释出了调转话锋的讯号,姜乐冥也就索性直接随了她的意,两手交叉抱到自己的后脑勺上,刚好贴着上扬的剑柄划入之间的罅隙。少年就这样走在松软的黄沙上,一边走,一边说道:“那家伙说自己是陪伴了师傅很多年的剑灵,结果却因为师傅的一些原因,而被封印了十多年,直到前些日子才重获自由什么什么的。” “就这样吗?真无聊欸。”雪儿吐了吐舌头,就好像是机灵的白蛇吐了吐自己的蛇信子。 “是吧?我也觉着那家伙简直无聊透顶了。”姜乐冥顺着雪儿的话说下去:“一见面就摆着个臭架子,搞得好像自己有多么多么强一样,还说什么啊我看不出你的价值啊,我不知道敦煌为什么会选你作为他的徒弟啊之类的,真是老掉牙,俗到家了!” “乐冥……” “还有还有,”也许是因为彻底打开了话匣子的缘故,姜乐冥完全没有听见来自于雪儿的低声提醒,仍是我行我素地继续说道:“那家伙还说要跟我签订契约啥的,说什么只有当我向它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才能得到拔剑的权利呢!真是麻烦死了!如果啊……” “乐冥!”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啊,我才不会理它呢,什么玩意儿嘛!不过就是个灵体,还偏偏要装成这个样子,我呸!” “姜乐冥!”直到雪儿直呼其名之时,已然渐入佳境的少年这才及时收下牙关,蓦然回过头,却见女生正用右手食指遥指自己的身后,姜乐冥这还在琢磨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来着,一道当头劈下的掠影便直接给少年砸到了地里去,一点没有留情面。 “噗——”尘雾飞扬中,一柄悬空的剑鞘正无比潇洒地俯视着那个唯一拜倒在其脚下的地底生命。 “骂得很过瘾,是么?”悠然的空灵并不仅仅针对那在黄土高坡上活生生地砸出人影烙印的姜乐冥,更让一侧的雪儿也清楚听见了那阵声音的悠扬:“还好死不死地要当着我的面骂?就这么嚣张?” “你不是……不能出来的吗……”被埋在沙坑里的少年嘟囔着万分讶异的话语,要让穷尽许多精力才能勉强听清,不过,并未形现人间的来者毕竟是超脱于“人”的存在的灵体,其耳力自然要比一般人好上不少,由是,它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捕捉到了少年的呜咽,旋即用清音作出答复: “谁说的?我只是说当你得到我的认可之后才能拔剑出鞘,我又什么时候说过这就代表着我一定要被困在那剑鞘之中了?是你自己的理解出现了问题。”剑灵冷冰冰地说道:“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看来,我刚才没跟你把这些事情交代清楚的确是个很明智的决定,不然,我还不一定能够知道你对我的真实看法呢。” “没事吧?”雪儿来到沙坑边,向那人形的坑洞探出脑袋,有些担心地朝里头开声问道。 “他皮糙肉厚,不会有什么事的。”悬空的长剑一脚蹬飞了姜乐冥快要到嘴边的答案,而后自行其道地侧旋身形,将纵使圆钝却不见锋锐的鞘尖指向正东南的位置:“不过,有些人就不一定了。” 闻声心里突起一阵咯噔的少年立马从坑洞之中迅速爬起,周身上下化作氤氲散开的蓬蓬雾气呈土黄之色,当中却无一丝是能够浸染到其衣摆的颜色。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这偌大的戈壁之中,除了深入极北之地的他还有雪儿之外,剩下对他而言足以称之为熟悉的人,就只剩下了那一袭粗袖黄袍而已。想来剑灵便不会无的放矢的姜乐冥旋即沉下脸色,以冰冷的声线质问道。 “冥界是永远不会坐以待毙的。”剑灵不假思索地说道:“剑圣死之前为这人间劈开了天上仙人所留下的枷锁,让天下的所有武人都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机会与可能。列君生知道,若是再这么拖下去,冥界肯定是敌不过将要趋于鼎盛的凡间的。” “所以,趁着剑圣刚死,趁着昆仑初定,及时做出调整的他们必然会在极短时间内卷土重来,以玉石俱焚的气魄,跟凡间去拼那最后一次的你死我活。”自打步出极北之地后就已将神识遍布整片戈壁滩的剑灵若有实体,现下十有八九都会摆出一副昂首望苍天的架子:“他们已经派人来找你了。” “是那个你曾经在行天大陆上见过的家伙,只不过现在的他,已经从列君生那里获得了名字。”剑灵飞身来到姜乐冥的身边,也不用少年主动做些什么,便自动自觉地贴上了他的后背。“以前的他,叫幽,而现在的他,则是仲念幽。” “事先声明,陈芒绝不会是他的对手,所以……” 所以有平地炸起惊雷,所以有长烟迎阳攀升。 “终于来了啊……”不带一丝同情地俯视着跟前那个已是七窍流血,筋脉寸断的黄袍男子,仲念幽面无表情地低声道。 第五百八十章 姐弟 “陈芒。”且当远方有高烟滚滚而至时,仲念幽却仍是有插科打诨的闲情,只见这位来自于冥界的大能徐徐俯身往下,借由半蹲的姿态将两者之间的高度差距拉近,支棱在膝盖上的两手乍看平平无奇,可就是这么十指纤细的指头,却在不久前让陈芒可谓是吃尽了苦头,仲念幽的云淡风轻体现在战斗中的方方面面,哪怕黄袍已经竭力去把握拿捏那人在行云流水之间的瞬息破绽,可后者圆润的变化实在太快,以至于当陈芒刚要抓住一处破绽的时候,瞬息万变的战场就已然跃到了更加无法预料的情况。 在战场上遇见一个无从捉摸的敌人无疑是棘手的,因为你完全不知道他在下一秒究竟会从背囊里取出怎样的奇招加以御敌,要是遇见一些不过打肿脸装胖子的二流子还好,但若是遇见那种不世出的,并揣有招招死手的绝技的奇才的话,保不准就得在那从未于人前创出名堂的技能手中脱下几层皮; 但比起捉摸不透,更叫人感到羞辱的,是那一类故意将破绽卖得极为明显,却总能胸有成竹地保证为敌者难以借此大展拳脚的可憎家伙,这一类人往往多是在剑尖上跳舞的货色,其中阴沟里翻船的例子纵观历史今朝也不在少数,但如果真是遇上一个像仲念幽这样的存在,其所故意卖出的破绽,就往往可能成为在对敌者身上堪称致命的危险。 为了阻拦仲念幽的单骑入极寒而不及一切代价的黄袍正是因为心中的那一抹急迫,这才如同“循序渐进”般被后者带入了其一手为之铸就的漩涡,落入涡旋的中心,陈芒自不然就失去了得胜的可能,只能在万般无奈中将无数落拳轰向那虚幻而无伤大雅的“棉花”,将本能“但求无过”的结局,一步步地推向身死道消的悬崖边缘。 “经由剑圣之手落定的昆仑山中,似乎没有你的一席之地啊。”仲念幽看着那个就连抬手都显得无比费力的黄袍身影,嗤笑道:“还真是不公平呢,明明你为他奉献了那么多东西,可到头来,他却没有顾上你。” 明明想要反驳,明明想要握拳,可就算心头的念头再怎么强烈,落到实处的劲力却只能在他那破碎的身体中带起一阵气血翻涌,然后便是更加急剧的七窍流血。此般狼狈而又渗人的模样,其实早在数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就该成为陈芒的宿命,只不过,在那个时候有郑昇的出手相助,在后来,便是来自敦煌的勾肩搭背,他们两个人合力将属于陈芒的命运一路延后,直至今日。 也许,老天爷已经厌倦了这场游戏,也许属于陈芒自己的宿命,也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吧?牵强地回过头,看着那已然近在咫尺的狂奔身影,陈芒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顺带在嘴角扬出世间独属黄袍的最后微笑。 不知道哪里来得气力让他的右手再度迸发出空前的气力,陈芒一把抓住了仲念幽的脚踝,寸断的经脉中燃起璀璨的光晕,似要将自己身体当作他对于仲念幽,亦是对于姜乐冥的最后的临别赠礼。 但当仲念幽的瞳孔瞬间收缩的时候,这位冥界第一人便已然惊觉不妥。可这一次,素来都棋高一着的仲念幽,却失去了一向的主导地位,就连抽身都来不及,他便已经为那膨胀的金光所吞噬。 “不!!!”只是来迟一步的悲鸣响彻九霄。 冥冥中,陈芒仿佛又回到了天真无邪的小时候。他躺在村口的沙池里,神情略微有些茫然,身边蹲着的那个女孩,是他那还未曾离开的姐姐。 “懒虫,太阳晒屁股啦。”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用食指戳着男孩的鼻子,巧笑嫣然地说道,等到后者的眼神终是与自己对视之后,她这才一把抓住男孩的右手,将其从地上拉了起来,顺带将一根鱼竿递给了神情仍是有些恍惚的男孩。 “不是之前就说好了么?”女孩侧着脸,轻笑道:“今天我们要去钓鱼呀,难道你忘了吗?” “钓鱼……”那一日早晨,他们便约定了在第二天的同游,只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悲剧冲垮了建设好的一切,如摧枯拉朽的铁骑奔腾,踏碎了那一座本来是安安稳稳地伫立在世界以外的和谐村庄,那一个美好的约定也就此成为彻底的绝响。 “快起来啦。”背过身的姐姐咕囔着嘴巴,佯怒地催促道:“再不赶快一些的话,我可就不陪你去了哦。” 她本来想这么说,可一回头,却看见好不容易才站定的弟弟这会儿却泪如雨下,晶莹剔透的泪珠几乎是止不住地从他的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化成半空中的断线珍珠,源源不断地砸在地面上。 “都多大个人了,还喜欢哭鼻子。”姐姐很是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但手脚却极其利索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手帕,三两步走上前来,温柔地擦拭着那些温热的泪滴。“好啦好啦,姐姐刚才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不会不陪你去的啦,慢慢来就好,不着急哈。” “嗯……”比女生要矮上一个脑袋的男孩抽噎着回应道,几乎就是在下一个瞬间,他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女孩的腰,一点也不害臊地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嘟囔道:“姐姐……姐姐……” “在,在。”一开始还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受到男孩悲伤气息感染的女孩顺势搂住了男孩的娇小身体,轻声回复道:“姐姐在呢,又做噩梦了吧?” “嗯……很长很长的噩梦……我梦见……我梦见……” “不用说哦。”女孩用一只手温柔地捂住了男孩的嘴巴,旋即摇了摇头,浅声道:“我都知道的,所以别怕。姐姐不是都在这里等你了么?” 姐姐…… 男孩仰着脑袋,痛哭涕零,沙哑的啜泣说不出完整的言语,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气音的流转。点点星光从二人的身边缓缓升起,映照着那时刻多年之后,终是得以再次彼此相依偎的温馨…… 苍天之下,但见一束灰色的光柱拔地而起,不费吹灰之力地在那圆润如意的金光屏障上踏出一点崩塌破碎,紧接着便闻得爆鸣齐响,犹如沙场擂擂战鼓,令金色的屏障炸个支离破碎,再回首,便是一道衣衫稍显褴褛的男子仍然傲立于星光飘零之中,唯一双深幽眼瞳似是因为某些始料未及的原因而显得略是狼狈。 “怎么这儿的每个人总会想着临死反扑呢,扑了一遍又一遍,真是麻烦死了……”仲念幽的掌心之中尚且还抓着一块,也是唯一一块残留在世的黄色布匹,喟叹道。 “我要你的命!!!”只是,没等仲念幽的自言自语暂告一段落,横空斩下的一记蔚蓝掠芒便迫使仲念幽不得不连忙收敛感慨的心思,侧身让出一步恰到好处的距离,借由简单的步数轻松避开了这初次大开大合的锋芒毕露。 然而,且当仲念幽才刚刚迈出一步,眼看就要避开那落刃锋芒的瞬间,一柄几乎是在同时形现人间的匕首却已然高悬在这位冥界之人的眉心前,暴戾的气焰根本无从收敛,带着自出世以来的狂放,径直扑向那必然要穿颅而过的结局。 来者双管齐下的布局妙极,但仲念幽想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虽然刚才的确是因陈芒那始料未及的自杀式袭击而动摇了部分根基,但整体修为还在,由是,同样的风驰电掣也一并出现在男子的左手之上,只见一阵光晕瞬闪,那柄短刃就已然被如铜浇铁铸的两指锢在半空之中,尚与其眉心相差几寸的距离。 “我说过我们还会……”原本认为初见的下马威就这样而已了的仲念幽自以为有了启齿说话的机会,这才刚刚抬起头来,嘴巴还没嗡动个几句话呢,突然一记几乎与脑袋齐平的摆腿却是猝不及防地自左边横扫而来,由于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根本没有任何间隔的空隙,加之仲念幽还分神说了说话,以至于男子没能像拦下忆寒那样挡下这一记银月弯弯的怒鞭,被一脚踢出数十米,衣衫在沙漠中拖起一路长烟。 “剑起!”姜乐冥单手掐诀于唇前,难掩悲愤之情的双眸变成一片血红,犹如倒映着血海尸山的炼狱。随低吼而飘扬起伏的蔚蓝剑罡裹挟封鞘长剑腾空而起,今人御剑,剑芒起风,三者同承一线,仅消片刻便营造出霸绝的煊赫气魄。 仿佛有顶天立地的身影应运而生,来者将独存于世的单臂高举过顶,宛若于须臾间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限制,以影握住那一柄径自升空的长剑,英气非凡,气宇轩昂。 起袖荡开那一路衍生而出的浓烟滚滚,但当仲念幽的视野再显清明之时,那仅以一人之名便令整个冥界为之动荡的身影是唯一映入男子眼帘的存在。 “剑圣敦煌……”仲念幽极力抑制着自己内心中无比悸动的情绪波动,几番调整过后落得的结局便是万般低沉的默默长叹。“永远都是你啊……” “下去给陈芒叔陪葬吧。”空灵到不间杂任何情感的声音一如上苍赐下的判决,傲空的身影更是旋即化作一抹流光,尽数汇入不远处那位少年的体内,再定睛望去,却见那少年已然单手托剑,足以破空的锋芒应顺勾勒而划出皓然弯月,啸然起,不坠凡尘,不起迷雾,一路澄清而来。 “第一次啊……”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体内不知何时被种下金黄色的种子的仲念幽眼睁睁地看着夺命的剑芒袭杀而来,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任何应对的举措,只是轻声地喃喃自语道:“来此人间的第一次,远远算不得亏本。” 第五百八十一章 对不起 少年只身一人站在偌大的沙漠之上,由左手进行抓握的长剑斜向垂倒在地,剑鞘的前半部分稍稍地淹没在黄沙之中。他低垂着头,一阵阵悲凉随着鼓动的大风在他的身上拉拽出绚丽的残影。好似连呼吸都停滞了一样的少年目光呆滞地凝视着那个有人曾经存在过的沙坑,坑洞之中,现时只留下了一片破损不堪的黄色布料,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灰色的气流在他身侧坚持不懈地编织着某种将要成形的图案,等人高的流光溢彩现下正一丝不苟地勾勒着其上的全数细节,先是健全的四肢,然后再到眼耳口鼻。低沉的嗓音渐渐响起,那是来自于死亡深渊的空洞回响,连带着不屑一顾的轻蔑:“陈芒不惜用命也要为你换来的机会,到头来,却仍旧是无济于事啊。剑圣的兵器,只有在他的手上才具备能够跳过命枢,直接对我本体进行审判的能力,以前是这样,以后更会是这样。既然你不是剑圣,那么,你根本就杀不死我。” 说罢,一阵狂风迭起,自晦涩的流光中裹出一张宛若雄鹰利爪般的手掌,五指如钩,悍然刺向姜乐冥的脸庞,可还未等其来到能够近身的距离,一道几乎是拔地而起的刀光剑影便直接沿着手腕削掉了这横空出世的利爪,旋即被蹬到远方的手掌在落定之际便立刻融成一团厚实的阴霾,应顺着那人形氤氲的冥冥,重新与之融合为一体。 断其狗爪的,正是早先一马当先的忆寒匕首,且在姜乐冥得了念杀理之剑后,这柄几乎是伴随着少年走过武道上所有春夏秋冬的唤灵兵器并没有迎来喜新厌旧的悲惨结局,反倒在姜乐冥的刻意引导之下,成为了那一个永远都会潜藏在暗处的致命手段。 被忆寒断去手掌的伤口花了比平时还要长两次呼吸的时间才重新恢复,这叫连面庞都已不再朦胧的仲念幽心中暗起惊叹,但也仅仅只是惊叹,他并不认为姜乐冥凭借这样的小小计谋就能使自己有去无回,相比起沉稳老练,且心狠手辣的剑圣而言,当下的这位少年,不论是道行还是年纪,都太年轻了。 振臂散尽阴霾的冥界男子缓步走出平地而起的禁锢,就像是一个想要去安慰年轻人的长辈,慢条斯理地来到了姜乐冥的身边,与之并肩而立。如果没有那充斥在二人之间,可谓是水火不容的气焰冲突,二人此刻的相处模式,放在一般人的眼中,或许真的会被认为是父与子之间的挑灯夜谈。 “人类,是多么脆弱的存在啊。”仲念幽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轻轻地挥手犹如墨笔在熟宣上一气呵成地扫出一条长线,让那个已成历史尘埃的男子再一次以虚幻实体的方式出现在姜乐冥的面前,安详而平静,唯那标志性的黄袍至此却被镀染上死寂的灰白:“你们拥有着超乎所有物种所能想象的决心,那是你们与生俱来的能力,也是你们能够在历史长河中牢牢占据上风的凭仗。但是,你们的历史是由无数前人所铸成的,正是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决心,才让人类成为了这里的主人。但当它分散成独立存在的时候,你们,又拼得过这世上的哪一种生物呢?” “靠着团结一致所铸就的辉煌,是无法革除你们人类那脆弱个体的本质的。”仲念幽缓缓摇头,旋即单手攥握成拳,也不过是一次呼吸的瞬间,就好似故意成形用来挑逗姜乐冥的身影顷刻破碎成灰,融入茫茫大地,成为那遍野黄沙中最不起眼的一份子。 “我会杀了你。”姜乐冥提着垂剑,仿佛有气无力的语气根本不屑于驳斥仲念幽的夸夸其谈,只将最为纯粹的坚定化作言语,经由少年的嘴,过渡到那冥界中人的耳畔:“不过就是一个命枢而已,杀得多了,你还是会死的。如果一百遍不行,我就杀你一千遍,一万遍,甚至十万遍,直到你死了为止。” “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对于姜乐冥的誓杀词,仲念幽却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剑圣赋予你的使命是与整个冥界相抗衡,但你却为了杀我一个人就打算穷尽一切,剑圣还真是看错人了啊。” “我会把你们全都杀光的。”且在仲念幽的注视下,少年默默下蹲,保持着单膝而跪的姿态,他伸出手,在那坑洞之中拂起了唯一仅存于世的黄尘破布,那是陈芒叔最后留给他作纪念的东西,也是那必须封入衣冠冢的东西。 “什么列君生,什么异灵教,一个不留。” 说罢,天地暴起一线惊雷,不知何时再度悬在仲念幽头顶的利刃正是姜乐冥手中剑放大了无数倍之后的景象,在电闪雷鸣的拥簇下应运而生的重剑一如天赐的审判,锁死了仲念幽一切能够加以腾挪的可能。 没等冥界中人在临走前再说上一句话,毫不拖泥带水的蛮横剑罡便是直接长贯而下,削铁如泥的锋芒一路势不可挡,直至在平滑沙地上炸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那一阵雷霆这才不紧不慢地没入深邃云层之中。 这一次,仲念幽没有重新出现在姜乐冥的眼前了。 几乎有半只脚都横跨在悬崖边缘的姜乐冥用指尖把衣袖钩入掌心之中,而后五指齐动,捏住衣袖的角落,以此擦去眼角的晶莹垂泪,等到属于大地的风尘仆仆借此过渡到他的身上之后,少年旋即用双手捧起那块才不过一个手掌大小的破布,于缄默无声中徐徐向着东方走去。 姗姗来迟的少女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了那一剑的锋芒,等到她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战斗发生之地时,迎接她的,就只有两手怀捧唯一遗物的姜乐冥了。 原本止住了泪花因少女捂嘴掩泣的动作而再一次决堤,温热的水花贴着脸颊滑下,落在那一块黄色的布匹上。 极北之地的旅程结束了,姜乐冥那能够有所依靠的旅程也随着陈芒的死而彻底宣告了完结,再往后的日子,少年就要真正意义上地独步探江湖了…… —— “又走了……”睡在一块平整大石上的紫衣男子面容惆怅地仰望着寂寥的天空,今夜并不是群星璀璨的日子,深幽的紫云笼罩了夜空,连同月明一起遮掩,将深邃毫不吝啬地散落人间。 在他的身边,纯洁得宛若一张白纸的女子正蹲坐在一棵大树边,指尖有皮毛呈现出棕色的松鼠来回悦动,而脚边则还有大约三两只兔子正靠着她的脚踝,神情泰然地睡着。这些平日里十分怕人的动物们,此刻却在这女子的身上找到了难得的熟悉感,这也难怪,毕竟,作为花仙的她,古往今来,都是这大自然的一份子。 江鸣羽微微挺身,看着那个在众多小动物们簇拥下笑容幸福的女子,神情一时间却是变得尤为复杂。他自认不是那种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热血男儿,也从来都不想插手江湖之中的恩恩怨怨,实际上,如果不是有父亲的嘱托,他就应该在那座大山里晃晃悠悠,快快活活地度过一生,除了自己的衣食住行之外,根本就不需要在意其他事情,什么天下,什么冥界,对他来说都不是应该考虑的范畴,那是其他人的责任,从来都不是他自己的。对他来说,唯一的天下,不过是山中木屋前的那一片小小农田罢了。 自己其实早就超额完成了使命,既是父亲交托给自己的使命,也有那些因而被附加在身上的使命,当他活着走出行天战场的那一天起,他就应该带着紫熏一起回到山中了才对,根本不应该,也没有任何理由接着在外闯荡,或是留在这里,恭候那取剑归来的少年。 他大可以带着紫熏就这样一走了之,没有人会怪他,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肩负世界重担的那一类人。 最开始的时候,江鸣羽还会觉着这样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所谓,冒冒险什么的,虽然危险,但好说歹说也是为生命赋予了别样的意义,可随着紫熏走入他的生活,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离他远去,敦煌,田敬禾,再到刚才的陈芒……纵使他们之间的交情远远算不上深,但却让江鸣羽不得不斟酌起自己到底要不要将那无偿的帮助继续贯彻下去。 这一场箭在弦上的战争到底是会死人的,而且说不准哪天就会轮到自己。认清这一事实的紫衣的眉锁显得更深了,无言的注视落在与万物玩得不亦乐乎的女子身上,他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 故乡,就在不远处的大山上,是留下,还是解甲归田,在姜乐冥归来以前,全在江鸣羽的一念之间。 良久的思索过后,江鸣羽终是咬紧牙关,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站起身,缓步来到紫熏的身边,递手轻拍女子的肩膀,等到花仙带着天真的色彩回过头来之际,他以五指作引,在她的面前散出一阵由灵气构成的迷雾,旨在催眠而非伤人的雾气瞬间侵入她的心脉,使其立马昏睡过去。 江鸣羽抱起她那轻柔的身影,看着那一众美梦刹那破碎的小动物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 对不起。 在埋葬了陈芒以后,如约回到那片森林的姜乐冥与雪儿,只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找到了这三个字,至于那个应该加以接引的男子,此刻已然不知所踪。 已经将长剑牢牢背在身后的姜乐冥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体,一时间看不出有多少讶异的神情变化,只有一阵苦笑若隐若现地飘过,还没等其掀起多大的风浪,少年便当即转过身去,向雪儿挥了挥手,声线稍是沙哑地说道:“我们走吧,雪儿姐。” “江叔叔他……” “他已经为我们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了。”姜乐冥一脸云淡风轻地说道:“这会儿,也的确是时候该回家看看了。带着紫熏姐一起,回家看看。” “这样啊……” 第五百八十二章 相遇 以斜挎的脚步侧闪开迎面轰来的拳罡,踏上乡野之路的男子顺势以双手作钳势,逆着那递来重拳之人的右手关节向右扳折,借力打力的手法妙到毫颠,甚至不需要男子再施加多余的劲力,仅仅是靠着腰弓向斜方一拧,便卸掉了那人的整只前臂,不过来者显然心存死志不谈,其身体素质在世上更是空前绝后,哪怕骨骼与骨骼之间已然炸起了令人听了都要牙酸的脆响,他仍是通过咬牙的坚毅,硬生生忍着脱臼的剧烈疼痛,脚步调转出完美的玄圆,以虎虎生风的左手手肘悍然砸向那身着白衣的道士脑门。 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的道士顺势收手,将起先架设在前者关节上的右手迅速下坠,直至与之腋下齐平的高度后猛然前推,借此恰到好处地拉开两者原先还是短兵相接的身位,由于是出则以转身手肘作势,那人的进犯必然难以在第一时间做出调整,哪怕是在那个瞬间就已经感受到了斜腰上传来的莫大劲力,并及时化肘击为鞭扫,可受制于人的变化怎么样也还是慢了一步,一步错进而步步错,最终导致了落空的凄惨结局。 尖峰对决每一式都会显得无比的重要,成王败寇的结局往往就决定于那些不为人所留意的微小细节之中,时下已然单手被废的男子对于此点的感悟想必是最为深刻的,因为当他正式转身面向那白衣道士的时候,蓄满苍穹之意的萤火重拳就已然冲到了自己的眉前。 顷刻间胜负已判。 但当璀璨的光焰照亮大地之际,当那男子的无首尸体颓然倒地,白衣道士终是成为了这残酷人间最后一位存活下来的人,面无表情的道士冷冷收回直出的拳锋,一瞬间鞭将气息自起初的杀意满满变化成为风轻云淡的平静自若,轻抚衣摆好让其掩过腰间挎上的木剑,道士拍了拍自己的衣袖,便以一番若无其事的神情,负手而行,缓步走出了这片已然锃亮了大半个晚上的森林。 随着白衣道士的离去,在他身后遗留下来的,却是铺满一路的灰蒙尸体,放眼望去,其约莫数量估计不下百人,皆是因拳罡而死,死后尸体上隐有灰色的光芒流转,但这些象征着死寂的氤氲很快就会被天地中所遗留下来的莹白光晕所吞噬同化,然后就再不见任何影踪…… “这里怎么死了这么多人?”天蒙蒙亮,披星戴月地从极北之地中归来的少年少女便来到了这座看似宁静,实则暗藏杀机的森林之中,当下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堆堆尚未来得及腐化的新鲜躯体,由于距离死亡的时间并不算长,由是在这里进行弥漫的气味还远没有到让人拒之千里的地步。也正因为如此,早已看惯死亡的姜乐冥才会在心底有此一问,不过,也没有等天下的谁给他答案,且当其看到了那顺应着雪儿的递手而飘回的灰色气流时,他就已然辨识出了这些人的具体来历。 “这些都是冥界的人……”无需雪儿加以预警,姜乐冥自然而然地说出来这些暴尸荒野之人的来历,冥界中人均有命枢在背后作为生命源泉的支撑,只有当命枢遭到破坏之后,他们才会迎来真正的死亡。 一般来说,除却冥界一字辈以及再往上的有名之人是能够拥有四围游走的命枢之外,其他冥界中人大部分的命枢所在地皆是固定的,凡人与之对敌,前几次可能会因为其极速重生而吃瘪,但时间一长,有些武道经验的基本上都能找到其破绽并成功击杀,只不过,在那之前,武者必须撑过来自于冥界之人那可谓是势大力沉的袭击才行,而这恰恰是一项攸关生死的难题,很多人其实完全具备击杀冥界之人的能力,但总是因为没能及时找出破绽而落得下风,从而一失足成千古恨,枉死在历史红尘之中。 哪怕这些人都是在冥界排不上号,基本每次出面都只能是充当炮灰的三字辈,偶尔有零星几个二字辈间杂其中,这样一支不为世人所明晰的行军,不论去到哪里,都必然会是一场灾难。可就是这么一支百人行军,从一路走来的气息进行推断,却似乎被一个人就掀了个底朝天,全军覆没不谈,挨个死相还极其凄凉,加之雪儿偶尔的一句点醒,更是让姜乐冥对那人的身份感到了十足的好奇,甚至还有点萌芽的恐惧感。 雪儿说的话就只有寥寥几个字,可就是这么几个字,却在无形中令那尚不知名之人的背影愈发显得威风凛凛起来。拥有一半冥界血脉的银发公主是这样说的:他们所有人的命枢没有哪怕一次发动过的迹象。 换句话说,那个人似乎也是知晓冥界命枢存在的,且每一次的攻击都恰到好处地命中了每一个冥界中人的弱点所在,从而达至一击致死的效果。由于每个冥界之人体内的命枢所存在的位置都不尽相同,由是,如果能够保证每一次的进攻对于冥界都是致命的,需要的就不仅仅只是了解那么简单了,这更无疑是有无比强横的实力在其背后推波助澜才能做到的壮举。 “这究竟是谁做的?他对我们来说,又究竟是敌还是友呢?”姜乐冥看着那些在双色光晕的缠绕下飞速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躯壳,在心间径自低喃着不解的言语。 “乐冥,你快过来看。”正沉思,一声略显惊讶的呼唤却是强行把姜乐冥从他的精神海洋中拉了出去,返身冲向雪儿的方向,待到拨开眼前拦路的荆棘藤蔓,形现在其跟前的,便是一具死相更为凄惨的尸体,整个人的头颅就像是被一块天降陨石给精确命中了一样,连带着下脖颈一起被砸个粉碎,在那无疑是死因的伤口之中,一圈圈好似漩涡般的银白色光环正徐徐向外飘出,并在接触到外界的那一刻烟消云散。这是其他尸体所不具备的景象,自中所残存的气机也要显得更为浓郁。 这似乎是那个人刚刚才完成不久的杰作。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姜乐冥认为自己应该有能力抓着这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去顺藤摸瓜地找出那个人。只不过,比起这一件仅仅只算得上是小插曲的事情来说,现在的他还有相对而言更为重要的事情去做。 早在走出极北之地,并埋葬了陈芒的那一刻,姜乐冥就已经从盘踞九霄的雄鹰那里得到了来自于行天大陆的消息,准确来说,是来自于白家白兰雨的亲笔信,这一次,白兰雨没有一如既往向二人嘘寒问暖,而是把冥界于泽西洲,也就是由南溟帝国进行直接管辖的土地重新登临人间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哪怕姜乐冥对南溟帝国已经没有了哪怕一丝丝的好感,甚至于还有一颗纯粹的报仇之心,只不过,在拔剑之后,承接自剑圣敦煌以来的使命就已经让这位少年从复仇的火焰中得以蜕变,不论是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现在的他,都必须去考虑那关乎世界存亡的大是大非了。 行天大陆那边已然派出了由白以樊率领的先锋小队,不多时,由白兰雨以及新任帝皇南宫玄所率领的大军亦会接踵而至,七星洲那边唯一几个能够成为尖端战力的家族,包括敦煌原本的家族——李家在内,也纷纷不遗余力地向那泽西洲派出了自己所能拿得出手的一切。 世界将要在泽西洲上,将在南溟帝国的土地上,与冥界决一死战。 自遇见敦煌以来冥冥中就好似宿命已定的姜乐冥必然不能缺席其中,早在还未曾拔剑的时候,拥有黑雀作为启灵兽的他命中就已然注定要与那现下已然得名仲念幽的冥界一字辈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而现在,既然他已经拔出了由剑圣亲手封入极北之地的念杀理之剑,那么,就连彻底斩断世界与冥界联系的重任,斩杀列君生的重任,现在都已一并落在了他的身上。 种种责任加身的他,又怎么能不尽快赶回那瞬息万变的泽西洲呢?若是因为自己一时的疏忽而酿成大错的话,他可就将成为千古的罪人了啊。 “乐冥?乐冥?”见姜乐冥看那已然全数消散的光环看得有些怔怔出神,虽说一副坚强的相貌几乎没有任何伪装的痕迹,但再怎么说也会对这一路上的尸体略微心生恐惧之意的雪儿轻轻地戳了戳姜乐冥的肚子,用轻柔的话语颤声道:“在想什么呢?还不走嘛?” “啊……”姜乐冥这才刚一扬起眸,便扫见雪儿眼瞳之中那一闪而过的胆怯,嘴角特地为之掠起一抹浅淡的微笑,正想抬起头来揉一揉雪儿的小脑袋瓜子的时候,一阵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掠起的狂风大作令其瞳孔骤然一缩,旋即迈上前去的箭步立刻将雪儿护在自己身后,靠抖腕的动作令左手攥拳,自虚空中拿捏出那一柄银光熠熠的利刃:“什么人?!” “混蛋……”悠远的长啸洋溢着怒骂的声线,且当姜乐冥再度定睛望去之时,却见那狂风之中仿佛正有笔墨在狂魔乱舞,借由源源不断的泼洒而勾勒出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 一人白衣长袍,腰挂桃木剑,俨然一副牛鼻子道士的样子;而在他面前趴着的那一个人则要显得无比狼狈,两脚翻折出叫人仅是看一眼便会发自肺腑地感到害怕的幅度,这人天生有三眼,嘴巴却极小,充其量也才只有一个指甲盖的大小。 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天生就长得这么奇特的“人”的,所以眼下这个“人”,必然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生命。 “我可是冥界二字辈哥覆,你不能杀我,我的地位在你之上!”明明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人为刀俎的局面了,那人却仍要维持素来高高在上的语调,也难怪那位白衣道士会手起刀落,快刀斩乱麻般,毫不犹豫地剁下那人的脑袋了。 “是你?!”姜乐冥不会在意那个来自冥界的二字辈,相反,他的注意基本上都已经被那横空出世的白衣给全数引了过去。 正是因为主动背离青台山,才成为当中唯一幸存下来的道士的酌清向姜乐冥拱手作揖,轻笑道:“我等你很久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启程 抛下那具显然已经归西的无聊尸体,在极短时间内跨越了数个大陆才来到这里的酌清向姜乐冥与雪儿招了招手,奈何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心情接受来自自己最为真挚而纯粹的好意,这一点,光是从那尚且不曾有收锋之意的匕首就能清楚看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毕竟如果不算这一次,两拨人到现在只是见过一次面而已,且那一次的会面算不上和谐,准确来说,是只有大打出手的经历,由是,他们会对自己产生警惕之心,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果不其然的询问从姜乐冥的口中例行道出,闻声做出仰天感慨的酌清露出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轻松的微笑伴着微微摇头的动作倾诉出他心中的友善。 “如你所见,正是来接你的友军。”酌清大袖一挥,顷刻起舞的氤氲流光宛若一条环绕森林的丝带,将四周围或已然将近腐烂,或是新鲜的尸体全数牵向空中,在那灰色流光作为极致主导的世界中,酌清猛合双拳,但闻一声惊鸣爆响,满天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尸体便已尽数气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 “因为剑圣敦煌。”没等姜乐冥完成他的问题,心中早已有了属于自己的算盘的酌清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经那一役之后,剑圣让贫道知晓了这世界的本貌,以及那仙人的丑陋面目,正正是因为如此,贫道才放弃了素来的修道之路,并在得悉冥界的存在之后,开始将济世救人当成自己的己任,贫道……” “说人话好吗?”姜乐冥不留任何情面地打断了来自于酌清的夸夸其谈,连带着将匕首反握的动作将自身仍旧凌烈无比的架势烘托而出,犹如一阵狂风骤然袭来,单看此番威势,竟丝毫不弱于刚才酌清是炫技也好,还是真心为了扫净这天下也罢的两袖清风,且其中的针锋相对不是那种誓要分出高下的对决,而是威势的完全均等,换而言之,此前酌清使用了多少气力去铸就那漫天皆挂灰芒流光的景象,当下的姜乐冥就施展了多少的气力汇入风旋之中,扑向那个白衣挂剑的牛鼻子道士。 既是示威,但也是另外一个层面上的示警,各有所保留的行为模式就算是酌清真的有一颗狼子野心,他也不得不在真的奋起为敌前好生掂量掂量彼此之间的差距,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在拥有了几乎传承了剑圣一半修为有多的念杀理之剑后,姜乐冥的实力便已然从当初的那个仅仅只是拥有一技之长便在世道处处闯荡的江湖儿郎完成了脱胎换骨,一日千里的修为再配搭着其心中尚未完全抒发的郁结,一旦就地拉开决斗的序幕,怕是这方圆数十里的参天树林都得在之后被尽数夷为平地。 感受到风中的威胁之意,酌清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垂下因为滔滔不绝而情不自禁地抬起的右手,他左手轻轻地掩住胸口,眼神清澈如一条山间流水,面容真挚地说道:“贫道,不,我是来帮你们共同抵御冥界入侵的。” 放弃了那一袭白衣所赋予自己的身份,作为青台山唯一幸存者的酌清当下正以一个“世人”的身份,向姜乐冥阐述着属于自己的决心,天下危亡,匹夫有责。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修山间玄幻仙的白衣道士,他只是酌清,一个名字叫作酌清的修为高超的寻常武人,将满腔热血尽数宣誓在对于冥界的怨恨之中:“天灵帝国那边已然动身前往泽西州了,由欧阳女帝所率领的战舰带着先锋骑兵团将于明日清晨抵达泽西洲的西岸码头,大抵在当日下午,白家家主亦会率领亲兵来到泽西洲;七星洲方面,由李家家主号召的军队已然集结完毕,为奇袭做足了准备。” “你可以不相信我的决心,毕竟我没有任何证据或理由向你证明我自己的清白。”酌清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后说道:“但是,这些或是正在发生,或是将要的事情,无一不是真切的事实,还请你务必要相信。” “你说我小姨?”且当姜乐冥仍在思索的时候,一旁素来都充当着聆听角色的雪儿却是一个箭步跨出,怀揣着一丝忐忑的心情,她扬声问道:“小姨她马上也要过来了么?” 酌清看向那个生得亭亭玉立的银发少女,稍微愣了一会儿之后,便重新展颜露出叫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微微颔首后缓声说道:“不只是白家家主要来泽西洲了,还有你的母亲——白樱雪,她也要来了。” “妈妈?!”如果说白兰雨的现身还算意料之中的话,那么眼下白樱雪的到来,对于雪儿来说,其所带来的震撼,简直难以言喻。少女那精致的面庞很快就被各种各样的表情所充斥,有喜悦,有惊喜,有哀伤,总之三百六十种没重样的情感轮番借由雪儿的五官在世上演示出它们各自的神彩,杂乱无章的各色神情也把雪儿那原本惊为天人的脸蛋弄得有些不堪入目。 最终统一下来的泪流满面伴随着上身的剧烈抖动,在姜乐冥恰到好处的搀扶中,雪儿止不住地啜泣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只是通红的眼眸以及那决堤的泪流仿似暂时剥夺了她说话的能力,在姜乐冥的怀抱中,她只能任由晶莹的泪珠在自己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肆意纵横。 在敦煌离去之后,强行突破人间与冥界之间的限制,以灵魂之体现身于世的白樱雪其实一早就等同于给自己下达了完全不可逆的死刑判决,等到当时因为紫熏花的逆天威能而悠悠苏醒的雪儿再一次重见光明之际,她所看见的,便是母亲那张正在不断消弥的笑脸。 “雪儿,对不起啦……”她是在哭的。可是残酷的世界甚至没有将流泪的权利施舍给她。 雪儿想要伸手去触碰那张趋于虚幻的脸蛋,可等到其费尽全身气力,终是无力的右手勉强举入空中的那一刻,白樱雪就这样消失在她的面前。 那一刻起,雪儿就已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已经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而过了许久之后的当下,她却突然得知妈妈还活着的消息,这样的消息,怎么能不让雪儿感到发自肺腑的激动,怎么能不让雪儿在瞬间为之痛哭涕零? “妈妈她…妈妈她…妈妈……”靠着姜乐冥那不动如山的身体,雪儿呢喃着极其细微的话语。 “嗯……还活着……”姜乐冥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抚慰雪儿那颗因为激动而涕零的心,几番思前想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最为保险的轻声说辞。姜乐冥用那微抬至少女额间的左手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宛若丝绸一般的秀发,借此向其传递着自己心中那感同身受的喜悦之情。 一直都在悄悄地藏匿着自己行踪的雪兔这会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头来,一路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姜乐冥与雪儿的身边,借助一边的那块大概有膝盖高度的石头奋力向上一跃,正好跳到了姜乐冥的头顶,雪白的身子在少年的脑袋上蜷缩成毛茸茸的球体,两只耳朵耸拉着,将那一对宛若红宝石一般的眼睛稍加遮掩,但自中流转的关注,却被真正置身其中的酌清给抓了个正着。 “您是……”在感受到那极具人性化的眼神注视后,酌清的瞳孔骤然收缩,就好似无意间找到绝世珍宝的探险家,短暂的呆滞过后,便是激动的狂喜,可还没等酌清将接下来那一些在潜意识中已然编织好的话语一股脑地脱口而出,一阵宛若清风般的触动却是让他顿时收了相关的念想,只得默默地收敛心绪,将惊喜久久地压抑心间,成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独享的宝藏。 为道士带来难以形容的惊喜的雪兔稍微向前探了探身子,看着那相拥于一处的男女,三瓣嘴微微耸动,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在微笑。 既是为了成功拔剑的姜乐冥而感到自豪,也是为了那个总算放下心结的雪儿…… 距离丛林之中的相遇,现在也已约莫过了足有半日的时间了。这段时间里,姜乐冥与酌清到底还是没有对彼此大打出手,但这并不代表着姜乐冥就算是对酌清卸下了警惕的心防,毕竟到目前为止,白衣道士所说在姜乐冥这里依旧属于一面之词的范畴,在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幕经由转述所传递到耳畔的景象之前,他都不可能做到敞开心扉地去无条件地相信白衣道士的说辞。 这个世界上基本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让姜乐冥这样做了,所以酌清不算是特例,不会是首例,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例。 兜过万里冰封的极北之地,闯过寸草不生的戈壁滩,走过郁郁葱葱的森林,结伴的三人终是来到了最终的目的地,那一片通向且只能通向泽西洲的汪洋大海。 第五百八十四章 银发 在极短的时间内走遍四片大陆的酌清已然将出山以来所带在身边的传送卷轴全部用光了,既然没了那些个允许修行者做到来无影去无踪的潇洒的卷轴,白衣道士也就只能在最后一次启程前,特地去一家尚未感受到风起云涌的码头用重金买来一架体型在中等范畴以内的船只,外加一组吊儿郎当的船员,在自己先行一步后即时出发,并在指定的时间内来到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 “应该就快到了。”酌清俯身捻起一小把湿润的沙土,视线放向海浪的尽头,喃喃自语道。期间,一只长相小巧玲珑的花旦蟹从白衣道士的左手边匆匆跑来,不知是在选择一块风水宝地还是怎么样,举着两个小钳子的螃蟹最终停在了白衣道人的脚边,几条腿扑腾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埋进了沙里,露出一小条当作呼吸孔的缝隙,墨黑色的小眼睛宛若置身碉堡中的士兵,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围的光景。 “什么快到了?”姜乐冥两手插袋,慢慢悠悠地来到白衣道人的身边,像是不经意间的一问实际却藏有别样的深意。酌清对这一点心知肚明,由是,他不会在此有所藏掖,一是因为这是赚取信任的必然手段,二则是因为这件事本来也就没什么好躲躲藏藏的,既不关乎于长远布局,也没有别的什么隐性投入,纯粹就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罢了。 “花钱买的一些水手,他们要接我们回去。”酌清抓起一个吸海水吸得十分饱满的猫眼螺,捏着那软糯的螺肉,他将五指缓缓收缩,便见有螺肉的四面八方均是在同一时刻喷洒出完美的水花,光是看着就叫人感到特别轻松。“毕竟我已经把我能挥霍的老本全都挥霍干净了,净身出户就是这点不好,用光了就很难再做任何补充。” “老本?”联想到此前酌清自述的游历,甚至不需要白衣道人再多说些什么,姜乐冥就猜到了这个词语其实意指的就是那个可以允许修者在瞬息间便能出现在天下的任意一处的传送卷轴。得悉真相以后的少年摇了摇头,故作揶揄地说道:“我还以为像你们这种道士一般都是随手一挥就能借助氤氲神出鬼没的那种人呢,可到头来,还是得依仗传送卷轴啊,幻想破灭咯。” “不论是谁都得按照世界的规矩来办事呀,强逆天意的后果,你又不是没有见到过。”酌清将那只莫名其妙就被抓起来的猫眼螺甩手丢到海浪里,温声喟叹道:“这个世界的体制说到底其实就是不公平的,物种与物种之间的极限一早就被天意规定清楚了,是怎么也突破不了的,因为一旦这么做了,不论是谁都会付出相当惨痛的代价。而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得宠的无疑是我们人类,但最受限于天的,却依然是我们人类啊。” “所以,你说的船到哪里了?”姜乐冥显然不想与白衣道士在这个话题上展开各种程度的讨论,生硬而坚决的话锋直转由是应运而生。“我这里可什么都没看到啊。” “他们早就应该快到了才是。”酌清举头望向那渐趋于炫目的骄阳,话虽如此,但在其语气之间,却也是隐隐约约地多了几分不确定性。 “你跟他们约在什么时候的?”姜乐冥俯身蹲下,看着将要扑至脚前的浪涛,少年问了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清晨时分……”酌清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但当这则答案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的脸色却是骤然一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冥界之徒想要降临人间,尤其是二字辈,如果想要突破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罅隙,就必须要有一具来自凡间的肉身作为照应,这一点,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吧?”姜乐冥侧目看向那个面色深沉的白衣道士,风轻云淡地说道:“刚才那些……你杀掉的那些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该死的冥界!”盛怒下的气焰令周围扑来的海浪以酌清的所在地为绝对的圆心,幻化出两道水龙飞升而起,盘旋九霄的白浪宛若接天连地,将白衣道人的霸王气魄展露得一览无遗。 一开始是生他育他的青台山,当满山被冥界灭门,因受剑圣点拨而“叛离”出师门的酌清或许不会在第一时间为之赶回去复仇,但这并不代表仇恨的种子并没有开始在他的心间生根发芽。 既然舍得求仙的玄幻心,势必要落入凡尘的酌清现在其实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皆是拥回了属于自己的七情六欲,当然还包括对于那为了确保自己地位不受外来人侵犯而特意设下天门的仙人的厌恶,也正是因为有这一阵厌恶存乎于情感之中,酌清这才没有在得悉灭门惨案的消息时彻底失去理智,因为他知道,他现在的责任,是为普天之下的众生谋取出路。 天上仙人是死是活对于酌情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此时此刻,曾一心求道的白衣道人,心中所想,只有世间那如与之签订契约的一组水手般的普通人,若是他们到头来却是因为自己而死,若是大举进犯人间的冥界已然开始滥杀无辜,隶属于白衣道人的震怒便无可避免。 因为近在咫尺,这才得以近距离地欣赏那双龙戏珠的绚丽光景的姜乐冥神情肃穆,收敛的冷嘲热讽之意尽数为庄正的深意所取缔,至于那其中的组成,有几成或是因为对那无辜水手的丧命的同情,但更多的却是基于这项事实所推导而出的设想。 如果冥界真的拥有了能够随时侵入人体的本领,那么,这一场必然会是殊死一搏的大战,也就注定是一场很有可能会牵涉到大义灭亲这四个字的恶战了,毕竟,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能够针对着冥界的附身之法给出详尽到极致的诠释,至于当中的法则究竟是如何运作的,包括姜乐冥在内的大部分人都只能选择走一步看一步的方式,以实际行动,去缓缓剖析其中细致的来龙去脉。 这个过程是会死人的,会死很多像那一组水手一样与自己根本没有多大关系的平民百姓,也会有可能死很多他所熟悉的,所认识的人。这一点,是他作为剑圣敦煌的唯一亲传弟子所必须要去面对的难题,也是他必须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原因所在。 既然肩上的担子已然愈发显得沉重,能够让姜乐冥意气用事的余地也就随之急剧收缩,像是不久前面对着陈芒牺牲而情不自禁的勃然大怒,越往后,就越是不可取的道路。 但当姜乐冥仍在心田之中自说自话时,一旁拔地而起的水龙终是渐渐收敛了自身狂放的形态,逐渐黯淡的流光将令白浪终是得以重新拾回属于自己拍岸的使命,不过,兴许是因为忌惮刚才的无妄之灾,此时此刻的海浪最多最多也仅仅只能够掀起才到半边小腿的高度而已了。 “所以。”察觉到身边的异动缓缓平息,姜乐冥将自己略是放空的思绪尽数回收,看着地上那些个被打得人仰马翻又晕头转向的各色动物,轻声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回去才好?游泳?” 心中怒火暂时性消弥大半的酌清深呼一口气,紧接着扬声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当时应该也是借助传送卷轴过来的吧?” “是,不过很可惜的是,我们跟你一样,也没剩下什么卷轴了。”姜乐冥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详情言简意赅地告诉了似乎是将自己留有的“存货”当成了救命稻草的酌清。 “可还记得你们当初是在哪里落地的么?”可就算是听到姜乐冥这么说,酌清似乎仍是不愿放弃这一点可能的希望萤火。 “我应该还记得大概的位置。”姜乐冥颔首道。 “再等一会儿,如果船还没有到的话,就带我过去那边吧,虽然这样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会大了些,但再怎么说,也总好过留在这里啥也不干,干等别人前来救援了。”酌清一边说着一边起手掐诀,拇指指尖点落食指首要关节,明明是圆钝的指甲,可这一次的交互,却给人一种似乎只需要轻轻地那么一划,就能令鲜血瞬间泼洒大地的感觉。 “你不会是想借由遗址自行写出一个可以容纳三人的传送卷轴吧?”姜乐冥看出了酌清的想法,并极其果断地指出了当中的不妥所在:“在没有任何辅助的情况下,光是做个能够容纳一个人进行大陆传送的卷轴,就不止会动摇本源,少说也会有整整七天卧床不起的虚弱期,更别说是直接做将三个人一起传送到泽西洲的卷轴了,你有可能会死的。所以与其这么做,索性还不如直接砍点木头拿来做一个木筏漂回去好过。” “你认为现在的情况会允许我们这么做么?”酌清转过头,以一本正经的神彩望向那个同样不过只是在阐述事实的少年:“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冥界随时都有可能展开全面的攻势,而你作为剑圣的亲传弟子,姗姗来迟,是你绝对不能够碰的选项。” 仰望着那张毅然决然的坚毅脸庞,姜乐冥知道自己现在似乎说什么也没用了,所以他转过头,喟叹一声,像是妥协一般感慨道:“那就再等等吧。” “乐冥!”眼看两人就要陷入沉寂之际,踏浪而来的银发身影却是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因为在她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与之有着六分相像,唯独脸庞少了几抹英气,多了几抹儒雅柔和的银发女子。 “啊……师…师母?”看着那张不再虚幻的盛世脸庞,姜乐冥有些讶异地支支吾吾道:“您怎么……” “我是来接你们回去的。”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白樱雪给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第五百八十五章 回归 白樱雪的到来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虽然在游历四片大陆之前,酌清已然对各个大陆上的盘踞实力都有了一定程度的窥探和了解,也知道在那隐蔽的李家桃林中有这么一个出身于冥界,却跟自己一样叛逃出冥界的银发女子的存在,不过他还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纯粹的知晓其实是不会影响初次见面时的惊艳的,由是,当酌清看见那个美若天仙的银发跟着雪儿一起踏浪而来之后,他的眼神亦是在不知不觉间为之感到痴迷,当然也仅仅只限于痴迷。 已经生得愈发亭亭玉立的雪儿这时也拥有了基本与她妈妈齐平的身高,白樱雪仿若不老的容颜美丽依旧,雪儿内蕴英气的秀丽面庞青出于蓝,两者并肩而行,再加上雪儿那时而前递,似乎想要挽住白樱雪的右手,却又在最后徐徐放下的动作,让二人看上去并不像是母女,反而更像是一对姊妹,一对关系算不上特别融洽的姐妹。 雪儿竭尽所能地想要去接近那个同自己相承一脉的银发女子,可无论她怎么做,不论是在心底里悄然为自己打气,又或者是借由接连不断的深呼吸去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她始终无法抹去那一阵不知所措的感情。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期盼着来自于父母的关怀与呵护,她知道自己深爱着他们,她也从来都没有因为自己在小时候的艰辛而怪罪过当初狠心抛下她独自离去的父母,她从来都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可就是因为这样成熟的心绪,等到雪儿真正见到了父母的那一天,却是因而成为了束缚她的坚固枷锁,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处理她与母亲之间的关系,自打其出生以来,二人好像就从来都没有对谈过哪怕一次,她害怕自己不经意的话语可能会影响到妈妈的情绪,所以要如履薄冰,所以要小心翼翼。 可雪儿不知道的是,她这个当女儿的既是如此,那个当妈妈的女性亦然如此。明明知晓陪在身边的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奈何这么多年以来,她一次都没能像今天这样好好地陪在她的身边,好好地与女儿一起享受这世间或寂寥或海浪涛涛的光景。这些本应该是她作为母亲所应该给予女儿的关怀,但到头来,她却没能尽到这一切身为人母的责任。 她害怕自己会被雪儿讨厌,害怕女儿会在自己转过头去的下一秒泪流满面,因为她知道,一旦雪儿真的因为过往的种种而哭起来,自己必然会手足无措。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所以就把那一层未来必然要面对的关系无限搁置,不愧是母女,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个选项,所以在并肩齐行的过程之中,她们谁都没有跟彼此说过哪怕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协调着各自的步调,在力求均等的同时,感受着彼此那仅是近在咫尺的心跳与呼吸。 “师母,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四人结伴而行,一路上却安静得鸦雀无声,加上匆匆步履时下却是沿着反方向一路迈入不久之前才得以跨出的参天森林,眼看那土黄色的界限自远而至,来到随时放眼可见的距离之中后,姜乐冥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成为了第一个扬声清除寂静的破冰者。 闻声回过头来的白樱雪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答案,只是上下打量着那个锋芒气息尚且还不能做到完美内敛的少年。不知为何,她的眼神中所充斥的感觉好像不仅仅只是简单的端详,而是间杂着别的什么东西,至于这当中究竟就是什么,哪怕是置身其中的姜乐冥也说不太清楚。 总好像是未来婆婆看女婿一样的眼神。 这一句话是在侥幸瞥见白樱雪的视线的酌清在心底自己对自己说的话语,在这个世上,除了白衣道人之外,基本就没有其他人会听见了。 “去找一个人,他会帮我们回到泽西洲。”白樱雪一边说着,一边用纤纤玉手拨弄出一阵浅浅朦胧的迷雾,其中忽暗忽明的光晕,正是以蓝红双色作为基调的流光。 那来自于剑圣最为标志性的颜色。 “又是师傅的安排么?”姜乐冥下意识地问道,可还没等到尾音落定,一直都趴在自己脑袋上呼呼大睡的雪兔悠然醒觉,带着个肥硕的身躯却能够在姜乐冥的头上睡个极为舒坦的安稳觉的兔子肯定不会像看上去那么简单,虽然不知道它的确凿来历,但在近些日子的相处以来,姜乐冥已经隐隐猜到了这只兔子铁定与自家师傅有关。 大梦初醒的小兔子垂下脑袋,迷迷蒙蒙之中,似乎是把姜乐冥的头当成了草坪,动嘴嘬了几口,拉得少年头皮一阵生疼。 “你这家伙!”姜乐冥反手揪住那只放肆的兔子的后颈,将之连带着其嘴巴里面的一把头发一起拎了下来,看着那只耸拉着毛茸茸的四肢,宛若红宝石般的眼睛还一睁一闭的兔子,少年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思前想后也没能琢磨出一个能够好生教训它一次的方法,最终只是揪着它的脖子,跟抖衣服一样上下甩了甩,就当是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 “姜乐冥!”看不惯自家宠物被少年如此粗暴对待的雪儿索性直接一个箭步错开了一直都与其并肩而行的母亲身影,而后来到姜乐冥的面前,先是起手敲了敲少年的脑袋瓜子,然后便立刻从他的手中接过那只可怜兮兮的兔子,将其如视珍宝般捧在怀里面。 “好可爱的兔子啊。”自打相遇以来,一直都觉得自己跟雪儿好像没有什么沟通的媒介的白樱雪眼下终是找到了难得一遇的契机,便连忙把握住自己插话的权利,以雪兔作为切入点,第一次与雪儿展开了还尚算生疏的交流。 毕竟自己是她的妈妈嘛,想要缓和两者之间的尴尬关系,总不能一直拖到雪儿主动开口吧? “啊…嗯…嗯…是很,很可爱哟。”听着母亲那温柔似水的赞叹,感受着母亲俯下身来的温热吐息,雪儿却愈发显得战战兢兢,支支吾吾的开口,吞吞吐吐的说辞,无不彰显着她现时激动却又无所适从的心情。 “你平时喂它吃些什么呀?”白樱雪试探性地伸出手,想要从雪儿的手中接过那只兔子,也没等后者同意呢,反倒是那只兔子自个儿却主动先跳了起来,一举跃到白樱雪的怀里,像是撒娇一般蜷缩身体,很快就变成了一颗毛茸茸的雪球。 “大部分时候都在喂胡萝卜吧……”雪儿呢喃着回答。 “不能总为它吃胡萝卜的!”白樱雪连忙说道,只见一手捧着雪兔的女性轻轻调转空出来的左手手腕,五指忽合忽开,仅仅是瞬间便变出了一小把颜色靓丽的青草,将之递到了那只三瓣嘴的兔子跟前,后者也不客气些什么,径直大快朵颐起来。“养兔子一般都是要多喂它吃草才行的,要是胡萝卜喂多了,它可是会生病的哦。” “啊,是这样吗?”雪儿很是诧异地张大了嘴巴,表情全然没有一点做作的意思,她是真的不知道养兔子居然还有这样的讲究。“我还以为胡萝卜是它的主食呢……” “当然不是了咯。”白樱雪摇了摇头,看着自己那个低下身来满脸天真却又带着丝丝歉意的女儿,轻声说道:“兔子毕竟是草食动物嘛,胡萝卜什么的,最多只能当成零食偶尔吃点哦。” “原来是这样啊……” 就这样,属于母女的亲密交流,终是在一只兔子的搭桥下渐渐拉开帷幕。 “总感觉……像姐妹呢。”被想当然地晾在一旁的酌清与姜乐冥相互对视一眼,然后便由白衣道人以轻笑说出同时浮现在各自心间的感慨。 四人偕行,其乐融融,直至渡上黄沙,直至遥望可见白雪。 在那视线的最远端,一只庞然大物正匍匐在地,张着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血盆大口,打了个通天响的哈欠。 “就知道没有那么简单啊。”原本打算在送走姜乐冥之后就回巢冬眠的温血蜥却在某一缕剑锋流光的刺激下好死不死地想起了某一段被尘封的记忆,在那虚幻的空间里,独臂的身影曾以袖为笔,在他的面前画出极为复杂的荧光纹路,再辅以轻柔的吐息,令那以天地为熟宣的光线得以幻化成实体模样,成为现时躺卧在其利爪掌心之中的那一张溢彩卷轴。 “真是的,我就只是想安安稳稳地睡个觉而已啊。”眺望着远方那数道徐徐映入眼帘的身影,温血蜥很是幽怨地叹息道…… 来自于冥界的战火选址于泽西洲上那堪称是最为尊贵的位置,并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点燃了。 由王紫宸与那自称为冥界一字源的男子携手在晚间拉开的白光帷幕直至白日正式降临后才以应天者的惨胜作为结局。 就像是所有初次对敌冥界的人一样,作为应天者的王紫宸亦是在那仍是迷雾重重的命枢前吃了大亏,源的多次复活让王紫宸疲于应对,不过所幸结局还是好的,仙子并没有让那堪称劫难的家伙迈进京畿哪怕一步,穷尽一人之力的蓝裙把战斗发生的地点锁死在城外的平地,并在大地千疮百孔之后,才最终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第五百八十六章 悄无声息 只不过,王紫宸虽然赢了,但来自于冥界的源却也没有输,他们之间的对决从来都不是你死我活的针锋相对,至少对于后者来说就是如此。毕竟他到此唯一要做的事情,不过是依循尊上的意思,在这个泽西洲的唯一帝国之上好生大闹一场罢了,因为身上拥有着由尊上亲自点拨的使命,他基本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若是战而胜之,源能够成功灭杀那可以说是人间一大战力代表的应天者,这对于冥界在未来的布局来说,无疑是极为有利的,不过这种胜算毕竟微乎其微,不论是源抑或是将这使命压在其身上的列君生,在其出发之前其实都没有对他报以这样的巨大期望,所以,哪怕是战败了,源也算是完成了自己拖延的使命,并能借助那暂时为列君生掌握于手中的命枢,飞速遁回其尊上的身边,潇洒地不留下哪怕一片云彩。 但对于王紫宸来说,就算是应天者的身份,也无法让她彻底摆脱来自于人的身份的先天局限,每一处落实在其身上的伤痕都是实实在在的伤,虽说算不上伤筋动骨,但至少也让她无法在短时间内回归巅峰,需要一定的养伤时间,由是,在未来的几天之内,由她所能带给冥界的伤害便变得极其有限,很难再是那个可以充当奇袭角色的胜负手了。 连夜的大战终是逼退了那借由青拳体魄降临人间的冥界一字源,一人镇守南溟国门的王紫宸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由灰黄所侵蚀的气息流转着荒芜的意韵,就好似白日沙漠中迎风飞扬的沙土,扬起炙热的飞沙走石。拖着疲意尽显的身躯,穿着蓝裙的女子如履薄冰般转过身,正要徐步走回那紧闭的城门,可还没来得及迈上个几步,眸前突然悬下的一阵黑帘便让其险些直接失去意识跌坐在地,如果不是有另外一道伟岸身影迅速赶来,并以双手搀住了她那柔软的身躯,恐怕王紫宸真的要直接原地昏死过去,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神识尚且没有彻底远去的源完全可以选择拼上部分本源的代价,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将王紫宸于世彻底斩杀,那样的话,冥界在不久之后的战争中的胜算便会愈发扩大。 不过,既然有那位气息同样如渊的男子横空出世,源也就索性径直死了这条拼命的心思,在那人的怒目瞪视下,令那聚而不散的氤氲随风东流,化作一缕缕高飞入空的青烟,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的,如果你一早就有这个打算的话,那为什么不跟我提前说一下呢?”一直都配合姜天着在国境的边陲地带布设重兵的二殿下在得知王紫宸一人出城守国门之后,便可以说是连夜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那个皇室早已人去楼空,仅仅留下一位同样能够与帝国灵气遥相呼应的侯公公的京畿,并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女子拥入自己宽厚的怀中。 “如果不是因为有琉璃村的那个家伙在的话,我怎么可能会这样狼狈?”王紫宸将头深深地埋进那个对她而言气息已然无比熟悉之人的怀里,两手紧紧地抓住他那迎风飘扬的衣摆,低喃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家伙根本就近不了我的身,更别说跟我打得有来有回了。” “是是。”姜灵有些无奈地揉了揉这个陪伴了他整整八年岁月却始终未曾流露出哪怕一丝后悔或软弱之情的女生的脑袋,轻声说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在那时候的一意孤行才会让你落得今天的狼狈的。” 闻声后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的王紫宸在反应过来之后旋即便把脑袋向里埋得更深了,似乎想要借此隐藏自己接下来那声嗫嚅的存在:“谁说是你的错了……” “啊呜!” 突然砍到后脑勺上的一记突如其来的轻击让王紫宸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前提下体验了一把雪上加霜的疼痛,女生当即双手抱头,怒气冲冲地仰起头来,刚要诘问那姗姗来迟的男子究竟为什么要打自己的时候,这一扬眸,却看见了姜灵眼中正回旋的泪珠。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姜灵以微微颤抖的哭腔朗声说道:“你明明可以安安心心地在城内养伤,把这一切交给侯公公做不就好了?哪里又需要你跑出来出风头了?!拥有帝国龙气的侯公公对付那个冥界中人,同样也是易如反掌啊!哪里用得着你出头啊……” “我就是看不惯……” “看不惯又怎么了,看不惯就能拼命了?!”被吓得连忙缩了缩脖子的王紫宸还是第一次望见姜灵如此生气的样子,八年以来的相处,包括在很久之前的相遇,女子一直都以为他是个温文儒雅的孩子,是喜怒都不会轻易表露出来的沉稳的孩子,像今天这样的情绪井喷,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要是你死了……”话及此,姜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借此硬生生地逼回了在眼眶里打转的热泪,挥袖以拇指指尖擦去零星几点漏网之鱼。往常在王紫宸看来就像是小孩子一样的姜灵,此时却让她感到手足无措。 “我……” “额…小孩……那个那个那个…我这不还没死呢么?”王紫宸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急忙拉住了姜灵那马上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的话题走向。“至少结局是好的嘛。” “我相信你是知道那人还没走远的,对吧?”姜灵缓缓蹲下来,直至与王紫宸齐平的高度,旋即两手搭在女子的肩膀上,眼瞳隐隐泛红,郑重其事地说道:“如果你刚才真的倒下去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么?” “当然知道了,不过,我并不觉得他能够以这样的方式对我构成威胁,毕竟,我就算是因为脱力的缘故而不得不倒下的话,我也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拉他一起下马的嘛…是不是…啊呜!” 又是一记当头劈下的手刀,好似要把这八年以来她对于他的欺负统统给报复一遍的姜灵瞪大眼睛盯着那个鲜少流露出委屈的女子,而后者却偏偏又想不到有什么方法能够反驳他,又或是去叱责他,毕竟在姜灵那里,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是错了,而且还是大错特错那一种。 “以后不能再冒险。”姜灵一字一顿地向王紫宸阐述起自己对于她的要求:“在你受伤未愈的情况之下,且战且退就好,不要再乱去拼命了,大老爷们都还没上阵杀敌,哪里轮得到你身先士卒?” “这不公平啊……”王紫宸还想扬声抗议,却见姜灵已然不知不觉地扬起了自己的右臂,便立马噤声缩头,刻意躲着男子的锋芒,可怜兮兮地嘟囔道:“知道了……” “重新说一遍。”就像是抓住无心犯了大错的小孩子的大人一样,姜灵以敕令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要求道:“让我听见为止!”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冒险了!行了吧!!!!”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就算再怎么没有见过姜灵像现在这般怒发冲冠的样子,王紫宸当然也不可能就这样一直由着他随意放肆下去,所以,哪怕理亏一些,她也要虚张声势地大声吼道,以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 可就在她才刚一揭露胸怀中的郁结之时,姜灵却是毫无征兆地一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其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仍然真实存在的身体,感受着那温热的气息,一直强忍的泪珠于此时决堤,纷落成雨,飞快打湿了王紫宸的衣服。 “欸?”瞬间懵了神的王紫宸极近距离地感受着来自于姜灵肉体包括心灵上的颤抖,那是由无数的恐惧所编织而出的华服衣袍。 或许真相并不会完全复刻女子下意识的想法而道出完全一模一样的情节变化,但应该也八九不离十,毕竟,能够让一向沉稳的姜灵表现出现在这般小孩子气的情景,除了边陲地带的初次交锋又或者全面开战之外,在此世间应该也没有别的东西能够让素来不擅长情绪表达的二殿下真情流露了。 日月如梭,白驹过隙,时间长了,王紫宸对于过往的一幕幕也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包括当年的某些事情,但现在,听着那由姜灵竭力撑住不让泪滴过分飘零而奏起的哽咽,这位有史以来在位最长时间的应天者,终是寻回了部分关于过往的尘封记忆。 “借由异灵教从中作为照应,冥界大军已然陆陆续续地降临人间,照前来支援的援兵所说,若不看包括那名为列君生的首领在内的顶尖战力的话,他们这一次行军的整体修为实力其实比起上一次在行天大陆的登临要弱上一些,不过,这一次登陆,他们却对自己的弱点及装备进行了全面的革新,加上照应的异灵教中人多是修为好手,以他们的身体作为牵引,冥界之徒即可发挥出相比躯壳以前更为强大的实力。由是,他们仍然是十足难缠的对手。” 收敛心绪的姜灵眼睛仍然通红,但至少不再有能够影响到其正常言语的哽咽掺杂其中了。 “来之前,我们已经与冥界的先锋部队有过好几次的对阵了,输多赢少,能够带给冥界的战损也极其有限,由于不知命枢究竟藏匿在何处,往往需要士兵们前赴后继,用人命堆出胜利的希望……” “毕竟是殊死一搏了啊,这么些压箱底的东西,他们迟早都会端上来得,只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王紫宸若有所思般摇了摇头,过了一阵后,这才轻轻吐纳,问道:“你们可曾与冥界方面的顶尖战力有过对决?” “暂时还没有,列君生,包括那个仲念幽在内,暂时还没能发现他们的踪迹。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第五百八十七章 书生 穷乡僻壤倒有大浪滔天,泽西洲的整体地理位置就是如此奇葩,尤其是在那些毗邻沿岸的地段,哪怕是从海边向里走了数里的长路,游人蓦然回首,却仍是可以依稀望见那拍岸的白浪,感受到那点缀着咸涩的呼呼海风。白日骑兵行,就算马蹄已经竭尽所能地轻盈落地,可马蹄铁踏在或泥泞或平整的土地上所奏起的声响却依旧跟那些如影随形般陪在一众士兵身侧的巍峨一样,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尝试去遮掩其存在的。 这支行军由四骑白甲所组成,腰间配有在鞘双刀,身后同时背有整体身形小巧而精致的架弩,承载着十余支由铁精组成箭头的破甲箭安安静静地竖立在筒内,秀羽正好卡在未开的弓弦之上,只需随时夹着箭羽向上一拨,便能立刻做好箭在弦上的准备。 能够成为四人其中之一的骑兵无不是膂力惊人者,南溟军政向来以诸葛铁骑一枝独大,有唯一大将军诸葛澈亲自坐镇并编排的军队,并携以千古难得一遇的军师林知白不遗余力的辅助,使得那镌刻着诸葛二字的大旗得以超脱于整个南溟军政体系,进而在群臣武将人人望尘莫及的高度,飘扬出最为桀骜的英姿飒爽。 在诸葛大纛之下,自中实力的排行自然要以能够成为大将军亲卫,由大将军亲自率领上阵杀敌的银甲铁骑最为强劲,但若是不谈沙场大战中彼此配合血战以求得百战百胜的策略,而是单纯地论及个体实力的强横的话,除开几个修为最高者,还有那个在近几年才借以父亲的献祭而得以大放光芒的儒将林必茂之外,便该当属那些在多数情况下都只有三到五人为伍,时常都要孤身背阵,深入敌后刺探情报的斥候了。 由于长期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斥候们在面对危难之时,所能依靠的往往都只有自己,因此,倘若没有强大的势力在背后做支持,哪怕是拼死得到了情报的斥候,也不大可能能够活着回到阵营之内,将这一切汇报给那些能够做出运筹帷幄之策的林知白之流的。 有四人规模的斥候小队纵观整个斥候体系,已经算得上是极大规模的投入了。四人皆着轻甲,但这些银色甲胄的作料全都严格按照当时林知白定下来的规矩,采用了来自于万仞高山的银雪铁,此类玄铁质地轻巧而强韧,视乎于个人修为的不同,此等甲胄在轻盈的同时,往往能够轻松承受住超出一般人承受范围约莫四至七倍的不等伤害,是真正意义上的攻守兼备。 至于其身后所背负的两把远程武器,与一般人对于弓弩的认知不同,在他们这里,且像是机括类的弩器一向都充当着近距离的拼死杀招,而至于那远距离的对敌,则是由那些开便动辄需要万钧之力的大弓全数囊括。 场内四人皆是眼力超群者,踏行黑夜都能犹如置身白昼,更别说是现在的光天化日了,根本没有多少其他的事物能够成为他们视野上的遮掩,一瞥可及千里的辽阔视线加之定点式的站位,让方圆数十里内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他们的法眼。 他们并非是特定在一处长久驻足,身下踏森林仍是如履平地的骏马让他们能够在各种地势来去自如,加之又有肩上的沉重使命,种种因素交织,让他们不得不在一个宽大范围内来回游走,以勘探那些随时都有可能浮现世间的狡黠之人的动向。 初次交锋,第一次与那些他们曾是盟友的冥界之人临渊对决,他们输了很多,光是诸葛阵营,战死的队友便有整整七十八位,而当时,作为他们对手的,不过才是十七个借由异灵教教徒之身体降临人间的冥界之徒而已。 在那一场对决之中,局势基本上是一边倒的碾压,如果不是有林必茂的及时出手,将那大袖一挥的神威化作漫天长河落雨,径直蒸发了那十七个不知好歹的来犯之人,为国牺牲的战友更有可能被一路拖上三位数。 那都是人命啊!那可都是曾跟自己朝夕相处的,活生生的战友啊!可结果呢…… 四位斥候其实并不是在为死亡的战友而打抱不平,毕竟诸葛旗下的好男儿一向都不怕死,真正让他们心生愤然的,是战友们死得偏偏不明不白。换作以前,基本没有人能够承受得住由诸葛百人所组成的铁骑冲锋,就算是于武道上再怎么修为高深的匹夫,仅两次冲锋也该被踏成肉泥了才对,毕竟,诸葛家马踏泽西江湖,靠得就是这样势不可挡的强横。 但那十七个人不一样,哪怕被拦腰斩成两截,哪怕被铁蹄踏成面目全非的肉泥,他们却总能在众将一次回身的功夫恢复如初,而后凭空取剑,贯穿那些来不及回防的战友胸膛。 好几次都是这样,他们甚至弄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让这些来自于冥界的家伙得以一次次免于死亡的。 一遍又一遍的冲锋,一次又一次的袭杀,可结果,永远都是战友的死亡。面对着仿佛是不死之身的十七人,经由马踏江湖而在每一个诸葛男儿心中树立起来的自信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就连那一向傲视大陆的排兵布阵,也在一次次的失利过后变得紊乱起来。 如果不是林必茂的及时出手,如果没有白衣儒将的潇洒自若,想来诸葛铁骑就会迎来阔别多年已久的惨败了吧? 思绪的涌涌让分居于左上一角的斥候下意识地握紧双拳,突然加重的侧方气力让身下战马也不由得发出一声轻轻的嘶鸣。 “有情况。”右方的斥候在汇报的同时已然拉起了那一张长弓,但当其余三人的视线这才刚刚闻声调转过来之际,掀起破空之声的飞箭便已一骑绝尘般冲了出去,带着无与伦比的强横,刺向那仅在隐隐约约中透露出零星几点异样气息的远方。 “咔哒——” 悠然传回来的声音是这样的,就像是有人因为无趣而拾起路边的一根断枝,旋即握住两端再向下轻轻这么一折所奏出的脆响。 落实的飞箭可不会带来这样惊异的声音,所以四弓在下一秒瞬间齐发若雨,堪比炮弹般的长弓凌烈在于光天化日之下拉出一道笔挺的闪光长纹,将四周围的一切彻底照亮。 “嗒嗒嗒嗒——”接连四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的耸动伴随着一声无奈的咳嗽自远方回响,连带着空灵一起映入四人耳畔:“我只是路过而已,至于这样对我么?” 话音落,一位身着灰衣的男子慢步而出,来者单手负后,堪堪前递的左手则以指缝夹住了来自于四位斥候的见面礼,犹如晚夜星空般璀璨的眼瞳倒映着温醇的意韵,若果不是因为其身上气焰实在过于锋芒毕露,但从其外表来看,或许众人还真的会将其下意识地认作是一个不过腰跨书箱远游万里的儒士了。 “还真是挺好看的马儿啊。”男子甩开手中已成无用功的箭矢,像是插科打诨一般耸肩说道:“不知道,多少钱会让你们把这些马转让给我呢?两万两黄金够不够?” “嗖——”由于双方距离仅仅只是几步之遥,迅速将长弓换作机弩的斥候游手立刻让那短距离中拥有穿金破石之能的弓弩绽放出其特有的威力,单是其出手速度之快,却是连前一秒还能稳稳抓住飞羽长箭的“书生”都未曾能够及时反应过来,被这一根短箭瞬息钉入颅内,但身受致命伤的书生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倒下来,脚步仍然岿然不动,犹如一尊金佛,立而不倒。 看着那一根缀在眉心的秀气钢针,书生啧了啧嘴,更又是无可奈何般耸了耸自己的肩膀,而后才不紧不慢地伸手握住那一柄钢针的末端,将之一寸寸地从自己的脑袋里面拔了出来。 “就算是再无礼的人,去到别人家里,最起码也会先说声‘好’啊,哪里有你们这样一见面就要捉对厮杀的?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啊?”书生向一旁屈指弹开那根卧在自己拇指指肚上的钢针,一脸愤然地摇了摇头,正要打抱不平时,刚一抬头,新一波的箭雨就已然遮天蔽日。 “我靠?”书生在情不自禁的状态下隐隐变得尖锐了几分的语气念叨着诧异的神彩,下一秒,他的身形便被如狼似虎的漫天落雨所吞噬。 “回撤!”本来就没打算在此死磕到底的四个斥候仅在瞬间便凭借着不约而同的默契进而编织出应该能够暂时束缚住那书生脚步的天罗地网,借此换来的空荡,他们更是马不停蹄地四散而走,全然没有半点恋战的意思。 素质极高的战马不消片刻便带着它的主人冲出了陡峭,一路长烟笔挺,径直掠入广袤无垠的平原…… “嘶……”等到所有人都已散去,被无数银针钉在地上的书生这才悠悠醒觉,他匍匐着站起身来,打量着自个儿周身上下那几乎无处不在的鲜血窟窿,抿了抿嘴,几番思索过后,这才支支吾吾地自言自语道:“还真是…不讲道理啊……” 书生俯身拾起一根还算完整的羽箭,拿着手里稍稍掂量了几下,直至胸有成竹以后,他这才满意地颔首,随后侧转身形,两脚踩在同一条线上,以腰为轴,朝东方悍然发力,将那一根箭矢重新掷入空中,在蔚蓝的天地之间,拖拽出一条震耳欲聋的雷鸣道路。 “来而不往,非礼也。” “报!”营帐外,有银甲斥候单膝而跪,诸葛澈闻声而来,却还没来得及听他说上哪怕一句话,一根不知从何处坠来的箭矢便以前所未有的劲力,在贯穿之后,又硬生生地扯下了他的头颅,将之连同着其心间的秘密一起,彻底钉死在大地之上。 第五百八十八章 动荡 两军交战,先死斥候。 说到底,冥界仍是这大千世界中的一员,也是那拥有着人性思维的同等生物,如何对敌凡人,在数万年以来的针锋相对的冶炼之下,相信世上应该也没有多少人能够与以列君生为首的冥界更了解相关的策略了吧? 惨死在大阵之中的斥候身首分离,死不瞑目。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映衬着那隶属于全场的死静寂寥,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愿意说话,他们唯一做的,不过是为那同袍暗自神伤,又或在短暂的啜泣过后,咬紧牙关,再下定那誓要报仇雪恨的决心。 身材肥硕但大部分都是健硕肌肉的诸葛澈冷冷地俯视着那一滩在跟前开始迅速蔓延的血水,肃穆的神情寻不见一点波动的痕迹,大将军只慢慢抬起双手,将护额的头盔取下并持于肘间,一尾置中的红羽随风舞动。 大将军有大将军的职责,此时此刻,他不能像往常一样亲自护送这位同僚魂归故里,他不能像往常一样为他的父母负荆请罪,在那敌暗我明的现在,大将军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向这位同袍深施一礼,仅此而已。 当大将军颔首鞠躬,全场白甲无不闻声而动,犹如一处横空拍来的银浪,在阵营之中摇曳出巍峨而悲伤的起伏。 闻声赶来的儒将身着白袍衣衫,粗袖只到手腕,已然愈发显得修长的黑丝随着其身体的摆动而四围起舞,在晶莹汗水的环伺下飘荡出急迫的意韵。 错开那一众缄默无声的士兵,林必茂小费气力,终是挤到了诸葛澈的身边,悲天悯人的视线只向那遭逢无妄之灾的可怜斥候瞥了一眼,便目不转睛地望向身兼如泰山般沉重的责任的大将军,低声说道:“大将军……陛下有请。” 一直保持着弯腰姿势的诸葛澈听罢不见有任何即时的动作,只将呼吸的声音刻意放大了许多,响在众人耳畔,犹如惊雷贯耳,惹得全场为之胆寒。修为不过与寻常武夫没什么两样的大将军,在整个南溟帝国中,是能够完美诠释什么叫做匹夫一怒,血溅三尺的存在,甚至在许多人的眼中,诸葛澈才是那个能够在一声令下便让一座城池伏尸百万的存在,比天子更为让人心惊肉跳。 “那个小兔崽子要说些什么?”诸葛澈缓缓支起腰杆,周身上下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铿锵声。 知道诸葛澈现时属于强压怒气的状态,林必茂略加思索过后,终还是为大局着想地说出了那一则要求:“陛下想要跟您谈一谈之后的排兵布阵,总不能让……” 只是,没等林必茂将天子口谕的意思传递清楚,诸葛澈的振臂一挥便是立刻粉碎了由林必茂在接下来要编织的一切话语:“没有娘的什么排兵布阵,老子这辈子会做的,老子的诸葛麾下兵这辈子会做的,只有冲锋,冲锋,还是他娘的冲锋!” “在老子这里,唯一的排兵布阵,就是让那小兔崽子派兵给老子在那什么狗屎冥界的防线上拉出一条破绽,然后让老子的兵能够冲锋陷阵就行,其他的,老子什么都不管!” “大将军!”林必茂深吸一口气,进而以当仁不让之势朗声说道:“冥界不是人间兵,对抗他们,不是像您想的那么简单的!这一点,我相信您早该知道了才是。” “林必茂!”诸葛澈返身就是一巴掌,不偏不倚地打在林必茂的左脸上,劲力之大,足以令全场皆闻那一声巨响嗡鸣。 完全没有意料到大将军会对自己出手,又或者是早就有所意料,所以才不做任何抵抗的林必茂被这一巴掌打了个踉跄,一身白袍险些直接坐到地上那由鲜血与泥水所混杂的沙尘之上,接连几个踱步才勉强站稳身形的儒将嘴角溢出正蛇行的血线,被他用衣袖胡乱擦去。 在那一场与冥界仅十七人的对决中,仅是远瞻的大将军,在望见自家好男儿一个接一个战死沙场,死得不明不白之后,其必胜之心就已然变得摇摇欲坠,所以,当下这一掌不仅震慑了全军,更彻底震碎了诸葛澈心间经由接连几场大胜所铸就,现已千疮百孔的信心。 “大将军。”感觉半边脸火辣辣的疼,更是隐隐肿起来的林必茂再没有去管那几乎起势便有不竭之意的腥涩鲜血,只随便向旁边啐了一口间杂唾沫的猩红之后,便不死心地来到了诸葛澈的跟前,曾几何时,他的父亲能够做到与诸葛澈几乎平起平坐的地步,可到了现在,他却没能青出于蓝。 林必茂知道,在大将军的心里,从来都看不起自己这么一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乎称得上是克死了自己的父亲的家伙。普天之下,能够让诸葛澈心甘情愿地与之称兄道弟的,说到底也不过才三个人,踏橛军师林知白,铁血帝皇姜金明,以及那一个与其算得上是亦敌亦友的轩辕执礼。 三个人都已离他远去。 由是,在此人间,在这偌大的南溟帝国中,此时此刻,兴许只有他,最配得上孤家寡人这一说。 “冥界绝不是易于之辈,与其对抗的战争,也不可能单靠诸葛铁骑那胜决天下的武力冲锋就能一劳永逸的。”林必茂以沉稳的语气苦口婆心般说道:“凡间的很多事情都能靠铁蹄踏破便能解决。唯独这一件事,我们必须从长计议,既是跟皇族,亦是跟那存在于这世界上的其他盟友。” “我不明白……”诸葛澈昂首望天,想要将那些已然蓄积在眼眶之中的泪水逼回心田,无力的双手悬垂向地,落出难得一见的颓废感:“凭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要跟他们……” “那个小兔崽子……”诸葛澈以犬齿怒咬下唇,直至温热涌上舌尖亦不知停:“老子果然没有看错…那个小兔崽子就他妈是个白眼狼,他爹是怎么死的,先皇是怎么死的?六殿下又是怎么走的…难道他都忘了吗?!” “朕没有忘!”金黄甲胄一旦形现于天地,当即便成为这人间最为耀眼的一颗明星,在众人眼中,他甚至可以比肩骄阳,甚至犹有过之。“从古至今,很多很多的事情,朕全都记在心里。” “然后你他娘就回去,跟那该死的天灵帝国眉来眼去?!”诸葛澈迎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转过身,气势分毫不让地怒吼道:“当年先皇和王妃怎么就瞎了眼,生了你这么一个不孝子?!该死的完蛋玩意!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应该直接掐死你这个狗杂种!” “诸葛澈!”御驾亲征的姜天仍旧手握那柄掌管普天下众臣生杀大权的尚方宝剑,由是,当大将军以下犯上之际,他完全可以不假思索地将其以此等罪名当场处死。 “怎么?是我戳到你的痛处了么?想杀我?那来啊,就用你那什么狗屎王权,来杀了我啊!”诸葛澈甩手抛下尽在掌握的头盔,银盔在大地上震出铿锵的嗡鸣。“说的老子好像怕了你似的?老子告诉你,这天下,除了先皇,还没有谁能压得住我!” 疾风顷刻狂舞,带来一众诸葛骑兵的倒戈相向,倒的是将军,向的是帝皇。一瞬间,姜天所在之地,就只剩下了一个嘴角溢血不止的林必茂仍然伫立,声名在世间逐渐变得显赫的儒将看着那似要彻底决裂的一幕,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负落身后的右手摩挲着那一个由父亲留给自己的锦囊。 那是林知白特地留给自己的,也是唯一一个只留给自己,而非留给诸葛澈的。至于当中所承载的究竟是什么,林必茂早在初遇冥界的那一刻就已经知晓了。 就如宋子岚在临死前终是承认了林知白对于世间的看法一样,作为其师弟的后者,亦是在其大限将至之际,采纳了其师兄子武先生的建议,两位生前势同水火的儒生,只有在死后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英雄惜英雄。 “如果,有一天,大将军要反南溟,儿子,当帮你爹一个忙,为了这个人间的未来,就杀了他吧。” 而那一天,也许就是现在。 “什么时候。”姜天长叹一口气,像是驱散了体内所蕴藏的全部怒愠,淡然道:“朕什么时候说过,要与天灵帝国精诚合作了?” “来此之人,所代表的,乃是世界第一家的白家,而他们,又是在什么时候变得可以与天灵帝国混为一谈的了?” “是,白家家主的确是举族迁入了天灵帝国的麾下,这一点是他们官方放出的消息。”姜天冷笑道:“但这也不过只是一小点无关痛痒的所谓说辞罢了,难不成诸葛将军你真的以为,经那一役后元气大伤的天灵帝国,能够压得住气焰愈发炙手可热的白家不成?” “想要面对冥界,朕就必须寻求外援,这既是结合时事下最应该做出的战略决断,亦是父皇在生时就留下的诏令,为君王不得不从,为人子不得不服,朕所为之事,事事出于对帝国的考虑,此番真心,天地可鉴,哪里有轮得到你一介领兵老匹夫来指手画脚?” “一日为南溟麾下臣,你一日就要听朕的诏令,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情。”姜天悍然向前一步,有冲天的煊赫骤然飞腾,于众人眼前炸出眼花缭乱的炫彩掠影:“让林必茂请你来,是朕对大将军所尽的礼数,此番亲身来,便是朕对忤逆之徒的惩戒。” “朕不会杀你,因为家国危机所在处,仍需要大将军的鼎力相助,才能协助南溟帝国度过此等难关,才能让人间扛过此等浩劫。所以,不论你愿意与否,今日,朕都必须要与你,还有那白家的来使,一起谈上一谈。” “为了帝国的未来。” 第五百八十九章 开战 诸葛澈最终还是妥协了,不是向帝皇君威妥协,不是向那蓄势待发,已然时时刻刻表露出将反未反之征兆的林必茂而妥协,让他最终放下执念的,说到底还是责任。是那自打其上任大将军之位以来,就必须要为每一个人负责的责任,是那肩负着无数生命重担,宛若泰山一般沉重的责任。他恨年轻皇帝的软弱,恨他的无能,但是,这些沉重的仇恨,不应该由那些曾发誓要为诸葛大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诸葛铁骑们共同承担,不能因为诸葛澈一人的怒发冲冠,而将整个铁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认清这一点残酷的现实的诸葛澈,终是妥协了。 甲胄交界处的金属碰撞铿铿锵锵地响了一路,直到来到一处营帐前才有所收歇,金甲皇帝起手揭开那迎风而轻舞的幕帘,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深吸一口气,然后便率先走了进去。 营帐外,除开那些使命就是要护卫这不过方寸天地的侍从将腰杆绷得笔挺之外,剩下的,也就只有中间相隔了一代的林必茂与诸葛澈了。白衣的儒将此刻已然借由挥手之势所掀起的徐徐微风隐去了嘴角的疼痛,不过,那一巴掌所带来的情绪波动,短时间内却是怎么也无法消除的。对于他来说是这样,对于诸葛澈则更是如此。 刚才的那一场临渊对峙,完全可以说是将二人各自的立场拉到近乎无可复元的相对面,素来与诸葛澈同仇敌忾的林家,第一次展现出了在看待事物上的极大分歧,而这一种分歧,偏偏还是由林必茂的父亲,也就是亲手开启这段或称之为友情,又或是兄弟情的林知白,在生前一手促成的。 “大将军……”几番思索过后,林必茂仍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轻声呢喃所带出的声响细微到连想要去比肩蚊蝇都不如,整个人的视线更是基本没从地面上抬起过,始终低垂着脑袋,垂手不断摩挲着那一个笼于袖中的锦囊。 “你有你的责任。”怒气渐渐消散的大将军喟然叹出一口寒气,哪怕明知道林必茂并没有主动看向自己,他仍是朝着那位年轻人摇了摇头,在与林必茂相识相知以来,诸葛澈这会儿还是第一次用一个长辈的身份,向他苦口婆心地说道:“你父亲既然将一部分锦囊留给了你,就说明他其实是特别看重你的。我就是一个粗人,看人肯定不如知白准,更别说是什么风风水水那些对我而言,玄乎到不能再玄乎的东西了。” “我不像那些人,有着高瞻远瞩的视野,我这一生人,前半辈子要做的不过是偿还先皇带给我的知遇之恩,而这后半辈子,便是要护住我那一帮兄弟的性命。身为主将,我其实很害怕手下的兵会离我而去,所以我每一次都会身先士卒,也不是为了什么振奋人心又或者赚取功名之类的东西,说到底,也只是想求个心安而已,毕竟,要是我先死了,还能帮弟兄们去黄泉路上先探探路不是?” “大将军……”不知为何,林必茂的双眸渐渐变得有些湿润。自相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听诸葛澈以这般轻柔的口吻与自己对话。 “你知道我的。”诸葛澈侧过身,单手握拳,在林必茂的肩膀上重重地砸了几下:“我这个粗人,偏偏最看重的就是兄弟情份。所以当我知道知白是因为你而死的时候,我对你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好脸色。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未来也不一定就会给你什么好脸色。” “不过啊,这一仗,我总感觉我的好运就要到头了。所以,”诸葛澈摘下自己自从坐上将军位置后就一直别在腰间的,由先皇御赐的雕玉令牌,将其摁在了林必茂的怀中:“诸葛家的大旗,我希望以后能由你来扛;而那些我未竟的职责,我也希望在未来,能够由你来帮我完成。” “需要的也不是很多,只要每年的清明多带几壶酒,去咱兄弟的坟头洒上一洒也就足够了。”诸葛澈咧嘴一笑,当中尽是洒脱与轻松,这还是自从先皇逝世以来,大将军所流露出的第一抹真挚的情绪波动。 “将军……我…”何德何能尚未来得及说出口,诸葛澈便已昂首挺胸,迈着大步走进了那个铺着偌大地图的营帐,在那里,关乎于一切的推演正悄然上演。 回身望向大将军那巍峨,却渐渐因岁月而显出佝偻之意的背影,林必茂默默地攥紧了那只握着玉雕令牌的手,青筋暴起不自知…… 约是在四日后与冥界的大战中,作为南溟帝国的唯一大将军,诸葛澈率领众将,以决然之色杀入冥界的兵阵,携手数万铁骑,亲自斩下无数冥界大好头颅,最终战死沙场,面东南伫立,死而不倒。 …… 夜晚的山巅今时却是雷雨交加,紫色的闪电此起彼伏,一遍遍粉碎着周遭的黑暗,将恰如昙花一现般的光亮赐入人间。 矗立山巅的男子一袭灰袍,蓬松的衣摆随着狂风而肆意舞动拍打,打出比拟大旗的猎猎风声。 他负手而立,没有瞳仁的双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嘴角忽而启张忽而闭合,像是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但怎奈风雨之夸张,饶是灰衣男子都无法逆其天意,由是,普天下之众生,相信也就只有他自己一人得悉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了。 不一会儿,男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异样的波动,眼眸微微一张,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却仿佛将无数内敛的气韵尽数拍入周遭的天象,仅是半息的瞬间,狂风骤然收歇,连同猖獗的紫电一起,于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地乱象结束之后,男子仅稍稍侧过脑袋,以同样呈现出灰白之意的眼瞳瞥了眼身后的来访客卿,无需多少言语,只消眼中光晕一闪,来者便立刻心领神会,先施一礼,旋即开口说道:“不出属下所料,那两个家伙果真逃离了异灵教。” “人之天性便是如此。”正正是借由谢风雨的身体重临人间的列君生一脸风轻云淡地说道:“再怎么凶恶的狂徒,也不可能摒弃得了其体内那与生俱来的恐惧,一旦恐惧超出了承受的范围,临阵脱逃便成为了他们最主流,同时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不是谁都能像剑圣一样的。”列君生眺望一片死寂深邃的苍穹,喃喃道:“可偏偏这该死的人间每一次都有如同剑圣一般的人出现。” “白樱雪她已经去往极北之地了。”因为截杀姜乐冥失败导致魂飞魄散,不得不重回泽西洲的基地重整旗鼓的仲念幽如是说道:“还有一个叫作酌清的白衣道人,后者帮姜乐冥扫清了我们派去阻拦的兵力,虽然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炮灰,但至少也帮着姜乐冥分担了一部分的重压;而前者,如果属下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打算借助传送之力,将他们及时送回这里了。” “我那女儿啊,胳膊肘永远都在向外拐。”列君生自嘲地笑了笑,屈指轻轻一勾,便在那万丈深渊里选中了一棵生长在峭壁之上的奇松,将其不费吹灰之力地连根拔起,进而托举在半空之中,剑气如流水,以迅雷之势雕刻着那一棵莫名遭受无妄之灾的松树,仅仅是眨眨眼的功夫,一柄采撷奇松最精华的木剑就已栩栩如生。 “前几次,我不想管她,因为我的确有错在先。”列君生召回那一柄悬空的木剑,将之操握在自己手中,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那些个可能会出现瑕疵的地方:“但是今天,我再怎么也由不得她继续这么任性下去了。” “她的命枢不在冥界。”仲念幽的嘴角有一丝歹念瞬闪而逝:“照道理来说,一早就该灰飞烟灭的白樱雪,应该是借用了墨香的身体,才得以继续活在这世上的。换而言之,墨香已经不在了……” “那把归无期,应该也不会有人再去动了。”待到手中木剑完美成形,列君生终是一脸满足地点了点头,旋即振袖,当下便见木剑横空而出,依仗棕色的光晕硬生生地将紫云密布的星空划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犹如一枚流星,生而便以风起云涌为目标,径直迎向那深夜的祥和,只求毁灭。 “该行动了。”列君生返身向仲念幽轻轻颔首,也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那眸中似有星辰大海的男子身后犹如雨后春笋般冒起茫茫多的人影,或是龇牙咧嘴,或是三头六臂,但更多的,却是同列君生以及仲念幽一样的人形,包括不久之前还险些把那指掌灵魂的应天者逼上绝路的冥界一字源。 “这一战,是我们孤注一掷的最后机会,不成功,便成仁。”看着那一众自己在极短时间内扶持而成的手下,列君生面无表情地如此说道:“凡间与冥界的恩恩怨怨,将在这一天彻底了结。这一战,你们只需听从仲念幽的调遣即可,其他的事情,一律不许多问,违者当场斩杀。” “敬遵尊上敕令!”人潮泛起比肩雷鸣的震吼,当中还有欣喜若狂的激动。 “成王败寇。”列君生不知从哪里摘下一杯斟满苦酒的酒杯,将之以双手捧握着高举过顶,冷笑道:“且让我列君生为这世界,敬上一杯浓烈至极的火酒!” 这一日,天上流星直坠凡间。 这一日,冥界浪潮席卷人世。 这一日,世间动荡轰轰烈烈。 由那千百万年来的恩恩怨怨所一手促成的最后大战在毫无征兆的前提下轰然爆发,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到大陆的各个角落,仅是一夜之间,泽西洲全线皆战。 开始死人了。 汇成长河的鲜血渐能围绕泽西大陆一圈有余。 第五百九十章 主战场 席卷大陆的满城风雨自不然不可能忽视这个坐落于最边疆的飘摇城池——奚洋城。这座直面高山峻岭而起的城镇乃是那通向整个南溟帝国的第一处屏障所在,选址在一处直通平原的隘口,与另外一端的霞乡城遥相辉映,二城俱是南溟,包括其前身玄武帝国在建立之初就不约而同地认定为是军事重镇的战略地点。 城中没有常驻的居民,唯一有的便是那些包括但不限于投石机,架床弩等在内的守城器械以及依照四年为一轮转的守城士兵。这里是唯一一处没有任何天堑横亘的通道,连接着一望无垠的平原,是旁人无需任何跋山涉水,就能轻松进入南溟帝国版图之内的唯一闲适路径。生时好似有一把利斧将本该连绵不绝的山峰一分为二,这才有了这条名为通芒路的自然通道。 若要大军兵临南溟帝国,乃至于染指人间世界,对于冥界来说,最快捷也是最方便的一条路,就是一路打上这条通芒道,把连同奚洋城及霞乡城在内的两座关隘城池直接打烂,便能让冥界的好男儿们在那隶属于凡间的,再没有任何灰霾雾影缭绕的广袤平原上,来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 这一条路无疑是通向胜利的捷径,但与此同时,那两座城,也势必成为冥界最先需要攻克的强敌。冥界将破城视作功成名就,人间将城破视作万事休矣,人人都有不得不战的理由,人人都有不得不胜的依仗。就像是两波被架空在一处山巅的人,为了存活下去,他们必须驱逐非我同族的那一类人。 所以在紫电下,被淋上火油的巨石横空划出极为璀璨的耀眼纹路,乘着送爽的晚风,一路杀向那自高处俯视便如蚁穴长城般密密麻麻的人头涌涌,乘风破浪则出若游龙,如陨石般撞向那当真是悍不畏死的步卒劲旅。 就连十来人环臂都不一定能够抱实的巨石自高空悍然坠下,于寂静无声的冲锋中砸出同样寂寥安静的喊叫声,来自于冥界的行军就好像刚从死亡的漩涡中爬出来一样,他们无声无息,就算是面临将要粉身碎骨的凄惨结局,他们也不会道出一句痛呼,悄无声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走,生是如此,死亦如然。然后辉光涌动,于众人眼前再塑张牙舞爪的形体。 肃穆而来,无声死去,再向死往生。得到了冥界不遗余力地扶持,又或者是心甘情愿地献出了自己肉体的异灵教为南溟的守城将士们带来了不可言喻的恐惧感与压迫感,连夜跨步犹如擂鼓鸣鸣,与天上紫云相辅相成,汇成地行迷雾,一如天地的共鸣,带来天翻地覆的震撼。 就算在平日的无聊岁月中他们曾进行了无数次有关对决的各项推演,然而,当真正面对上这么一支几乎杀不死的行军的时候,守城的将士们手脚仍是止不住地颤抖着,毕竟阵营内的军师再怎么高瞻远瞩,也不可能预料得到在那未来的某一天,大家居然要面对这么一支永远都能死而复生,堪称无敌于世的步足行军啊! 担当护城校尉的汉子名叫萧襄何,是整座奚洋城中为数不多的,还能够在亲眼目睹那冥界君威之时而保持一颗镇定真心的将领,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亲历与冥界的战争了,早在不久之前,他也曾随军一同前往行天大陆,在那个时候,他甚至还跟冥界并肩作战过几次,为友之时尚不得在意其声势之浩大,可一旦当了真正与之为敌的时候,萧襄何终是体验到了同当时那些天灵将领所亲身经历的情感如出一辙的东西。 放眼望去,灰压压一片的世界行动速度其实算不得快,可就是这般闲庭信步加之如大江东去一般的源源不断,却让这位年近半百的男人第一次在自家城池上感受到了夕阳西下的无力感。 男人闭上双眸,借此想要驱散那渐渐攀上心头的阴霾,旋即长呼一口气,睁眼望向那发源于密林深处的冥界行军,面无表情地抽出腰间佩刀,厉喝道:“放!” 霎时间,一如天女散花般的银针落雨以城墙顶峰作为起点,瞬息涌入浩渺而深邃的夜空,连带着无数火石一并翻飞,透过各种各样的反射,竟是以人力将那深幽夜空营造出丝毫不弱于繁星点点的空前盛况。 这一刻,宛若无数流星坠入人间。 且当萧襄何一声令下,一直都在慢条斯理地往前迈进的冥界士兵终是撒开了他们的步调,仅仅是一息片刻的时间,便见四围凸显流光溢彩,各有神通的冥界士卒或是凭借最为纯粹的身体力量原地起跳,去硬撼那横空而来的纷纷箭雨,或是鼓动衣袖,以凡间所常言的仙人之姿飘浮而起,径直冲向那已近在咫尺的奚洋城头; 默契无声的各司其职让整个灰色纽带一经开始移动,便立刻呈现出势不可挡的可怖形势。 在其中,更有一道速度冠绝现时天下的凌烈极光自密林的最深处扶摇直上,径自冲向那才刚拔刀出鞘的守城校尉。 萧襄何本身也是一介二品武夫,其对于危险的感知自不然要远胜一般人,眼下却见炫光轰然而来,自知已然被其锁定的校尉原意是想抽刀以作抵挡,怎奈当气息汇入经脉之中时,一阵不知从何时起便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竟是牢牢地锁住了他体内一切气机运作的方向,连带四肢一并僵硬在原地,唯有一双眼瞳尚可以来回动弹,由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封喉的极光呼啸而来。 “完了!”萧襄何在心底暗叫一声不妥,并同时加大了气机的流转力度,哪怕此番过后的代价是筋脉寸断,他也不愿自己成为冥界的如意算盘中,那擒贼先擒王的“王”,作为奚洋城的校尉,一旦他在此被人飞剑取头颅,对于那本就已经趋于涣散的士气更将会是一次沉重的打击,甚至会就此为那不久后的一溃千里作出铺垫也说不准。 他不想成为千古的罪人,所以他要拼上一切。只不过,像他这样的人类的全力以赴,在那一道灰色光芒的跟前明显是那样不值一提。 察觉到萧襄何心里的毅然决然,仍未在万军之前露面的幕后推手冷冷一笑,旋即屈指一弹,加大了推送流光的力度,忽闻一声气震爆鸣轰然奏响,仅见那一抹此前还未曾拥有过形体的光束便立刻蜕变成为掠剑的模样,悬空骤然加速,仅一次呼吸便已封至萧襄何的眉前三寸。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因为在那柄飞剑之前,这会儿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出来另外一位男子,一袭青衫,耳有挂坠,飘然洒脱一如十足的天上仙人临来人间。 “你是……第五大人……” “萧将军只管守城事宜便是,至于其他的事情,就由我们来扛,无论如何,奚洋城都必须撑过这一天一夜的时辰。”来得恰到好处的第五明熙掐断那经由罡气所编织而成的飞剑,随后如此说道,与此同时,亦有不少气息沉稳如山岳的身影接连落在那青衫的左右,于城头排成一线天的架势,不约而同地以冷眼打量着那城下无比癫狂的一幕。 仍是穿着褐衣,只不过在外围披上了一套轻甲的仆人阿星当仁不让地落在第五明熙的身边,两手盘踞于胸前,眼神偶尔会下意识地瞄向自家主人,虽见那自打河马嘴劫狱以来便不再对故我应天者身份有所掩饰的第五明熙潇洒如初,阿星却总有一种看不真切的感觉。 “阿星,你留……” “少爷。”陪了第五明熙这么多年,阿星自然知道少爷接下来究竟想要说些什么,所以他立刻开口打断了少爷的发言,一如既往的笑靥点缀在他的脸上,但却已经没了曾经的揶揄之色,取而代之的,则满是敬重与坚决:“我去那里,您留在这里,唯独这一件事,阿星和您之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第五明熙原本还想以兵家大事,不容置疑来迫使阿星领命来着,可当其一回眸便望见后者那双更显决绝之意的眼瞳时,第五明熙便立刻明白到有些道理对于此时此刻的阿星来说,应该是完全说不通的了。 得亏自个儿还觉着自己难得硬气了一次呢,可没想到,到头来,自己还是放不下由过往的曾经所编织而成的天性使然。 青衫喟叹一声,轻声嘱托道:“一切小心。” 也就在这主仆二人的商量结束之际,一记尤为爽朗的笑声便是自不远处的守城机关处悠悠传来。 “上一次我根本还没来得及动手,这些人就已经被打回去了。”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顶着颗大光头的粗犷男子大大咧咧地跃上一处暂时还不曾装载巨石作弹药的投石机,于一众士卒万分诧异的注视下,就这样不加收敛地坐在那一个碗状弹匣上,见一边摩挲着他那颗硕大又光滑的脑袋,一边冲自己挥手说道:“欸欸,那边那位兄弟,不如帮我个忙呗?给我抛进那些人里头去,我懒得跑了。” 把投石机当成交通工具,此般天马行空,当真是一般守城士兵所难以企及的高度。 “这……”负责操控机关的士兵们彼此大眼瞪小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主要因为这颗光头的面向他们完全不熟悉,甚至连京城中是否有这么一号人存在也不曾知晓,眼下却突然要听从他的命令,不论怎么说也会有无可避免的违和感伴随着迟疑一起油然心生的。 “喂,死卤蛋,别在那儿跟我玩这些有的没的了。”眼前光晕闪起浅浅的恍惚,等到众位士卒重见光明之际,一袭蓝袍已然来到了那个身材高大之人的左侧方,来者梳着利落的短发刘海,话虽对那高大男子所说,但他的视线却无时无刻不紧锁在那凡有灰芒流淌而过便是不死存在的冥界中人身上。“赶紧把你要做的事情做了。” “死矮子,明明都嫁人了,嘴巴咋还这么欠收拾呢?”光头男人大笑着说道,旋即递指拍出一阵大力,既然士卒不愿意劳力,那索性他就自己亲历亲为,于是,包括冥界步卒及众多守城士兵在内,当下便见到一道宽厚的身影横空飞入长天,乘着那新一轮的火石落雨,单枪匹马地撞进了敌人腹地。 “死秃子,再这么欠,小心你这辈子都娶不到老婆!”蓝袍愤愤不平道,同时又不遑多让地紧跟那光头男人的脚步,孑然翻下城墙,义无反顾地冲向那天地间的灰色气韵。 一蓝一白。 蓝是白皙泽,白是白以樊。 两位自行天大陆渡水而来的强力援军,带着侠武阁的近半数精锐,气势汹汹地杀入了南溟与冥界,不,是世界与冥界之间的生死争斗…… “白家这么快就来了?”阴影中,一声幽幽吐纳点缀着极为浅显的惊讶:“也罢,反正咱都已经有了对策,它是来得早也好来得晚也罢,反正结局都会是一样的。” “这一场仗,我们冥界,势在必得!” 第五百九十一章 前菜 援军当如倾盆大雨,势不可挡地杀入飘摇人间,于奚洋城头开得那一线长天的说到底也不过才十来位或出身于南溟,或来自于天灵的修行者,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十余位援兵,却强行将整座奚洋城从风雨飘摇的危殆处境给解救了出来,仅仅是集结十余人之力便是逼退了那大军压境的冥界军旅,又或者说,仅仅是那两道蓝白双色的通天光束,便已让众多冥界士兵暂时放弃了攻城的念想,回过身来,齐面那来自于天灵帝国,却阴差阳错地错过了第一次冥界大战的白以樊与白皙泽。 在经历盛典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并肩作战。比起其他默契配合的江湖侠客来说,他们的作战策略反倒像是各自为营,而且更像是把这一场关于世界存亡的战争当成了一局比赛,只拼杀人多少的比赛,没有公私分明的裁判,没有至高无上的尊主,有的只是极为主观地为民除害。 挥手斩杀一众不知死活地扑上前来的第一批冥界帮众,白以樊单手攥住一人的脖颈,用全然不可抗力的气劲锁死掌中人的任意气机流转,凛然的回眸只在瞥见白皙泽的瞬间流露出浅淡的温和:“喂,那边的,需不需要帮忙啊?” 正被以自身人数十倍计的冥界凶神围剿的白皙泽闻声当即不甘示弱地泛起冷哼,恍惚间,全部冥界之人便觉得天地间仿佛突然变得一片澄清湛蓝,在那幽幽的天空寰宇中,一柄巨斧悠然成形,直击灵魂的利刃一旦成形便当头劈下,没有将哪怕一瞬的反应时间留给他们,仅仅是须臾的刹那,在场数十人的灵魂之海便已然蒸发得无影无踪,肉身极其僵硬地仰面倒下,一看便知死得不能再死,甚至连复活的可能都不复存在。 “照顾好你自己吧,死秃子。”白皙泽轻轻掸落肩上的尘埃,落下一句冷嘲热讽后便脚起涡旋,一飞冲天,往最远方同时也是最密集的异灵教徒所在轰去。 看着那些个由白皙泽一劳永逸地清洗干净的冥界中人,神识之中隐隐有所触动的白以樊徐徐调转身形,果不其然,在那里,先前已应气绝身亡的冥界众将果真如情报所说的那样,开始在灰光的辅助下死而复生了。 “哼……不会真的只有白皙泽一个人才能杀得死你们吧?”白以樊看着右手之中那气力趋于恢复,以至于可以不受自己控制的尸身躯体,喟叹一声,又一次用力掐断那人已经碎都不能再碎的脖颈,而后反身气沉丹田,将巍峨透过气息的翻涌而一并刺入人间。 可就在白以樊准备再一次灭杀这些无知之辈的瞬间,一声清越的戏谑却是自背后悠然响起,来者唯有当形显人间的那个刹那才展示出惊人的气机涌动,以至于白以樊甚至难以提前做出任何预防的举措,便被一击实实在在地轰在背后,当即化作滚地葫芦,于地拉出一整条长烟滚滚。 “终于要开始了啊……”白皙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挚友”被一击打飞了出去,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不是他会不会因而有恙,反而是趁势将此当成难得一遇的,能够窥探敌情的契机,旋即立刻敏锐地把握住这则消息所带来的机遇,撩起单指,刚要向更在幕后的同伴汇报这个消息之时,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终是让他及时收敛了这样的想法,不紧不慢地踱步转身,且看一人踏空而来,光着脚丫子,一身穿得破破烂烂的,脸还算是相对冥界那些妖魔鬼怪而言更为耐看的,唯独两颊苍白如雪,一张嘴唇却殷红如血,幽深惊鸿一瞥,却是让人寒毛直立。 以坚如磐石著称的白以樊并不可能因为这一下的突然袭击便立刻丧命,所以白皙泽压根不愿意分神去在乎那个人的安危,对他而言,现时唯一要做的,不过是好好地履行自己的责任,仅此而已。 “公子气宇不凡,若是能投身为冥界所用,必然有大好前程,地位之高暂且不谈,妻妾相信也不会少得到哪里去,如此大惠,公子难道就没有一丁点想法么?”踏空而来的女生话如银铃,当中洋溢着仅对于白皙泽一人的欢喜之情,这般毫不掩饰的喜爱化作炽热的火焰,扑向那个踏在草叶纤端的男子,进而再为那萦绕于后者身边的幽寒冰雪所尽数中和。 “这么好啊?”白皙泽轻笑一声,全然不在意这来自冥界之人的招安,只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然后才佯装苦涩地朗声回答道:“不过很可惜,我已经娶人了,家里那位脾气大得很,可不喜欢我到处拈花惹草的,要是被她发现了,我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呢。” “至于地位嘛,我本来就不低。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你们冥界的任何封爵加冕,干脆就爱咋咋地吧。”白皙泽扬起单臂,五指入空后对外启张,霎那间,犹如一颗明星急坠人间,于白皙泽的手中带出璀璨至极的星芒。 可就是在白皙泽准备先声夺人之际,一把自暗处而来的巨大镰刀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拔地而起,在白皙泽毫无反应的前提下,以非常人之肉身所能轻易抗衡的凌烈,轻松斩断了素来都以精神力之强横著称于世的白皙泽的右臂。 “你没得选择。”脸上始终点缀着病态苍白的女生终是在咧嘴大笑之时让双颊泛起潮红的意韵,钩指若成兰花之状的左手轻轻爱抚着自己的下巴,带起一串叫人自肺腑感到毛骨悚然的尖锐笑声:“你只有服从,或者去死,这是尊上予以你的恩赐,还请全盘笑纳哦~” 白皙泽瞥了眼自己那齐根断去却不见得有任何鲜血泼洒而出的右侧豁口,身影极速虚化的同时,他屈指一弹,向半空抛出一连串犹如水珠般的晶莹。 “这么巧,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冥界和凡间的冲突,本来就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哪里有坐下来谈谈的选项嘛,对不对?”且当女生正沐浴在那破碎的漫天星雨之中时,一声平静若水的陈述却突然自耳畔幽幽响起,闻声蓦然回首,且看一柄巨斧早已当空悬浮,斧刃锋芒已然锁死女生屈藏在体内的灵魂,欲要一击必杀。 至于那一阵若无其事的声音,则是来自于巨斧那宛若小山丘一般宽厚的顶峰位置,在那里,一位毫发无伤的男子正神情洒脱地翘着二郎腿,以居高临下的傲然眼神,俯视着宛若井底之蛙般的冥界女子。 “怎么可能?!”原本拥有着必胜把握的女生顷刻发出如同尖啸般的质问,可还没等到那人答复她呢,轰然砸下的巨斧便已彻底为她的生命画上句号,湮灭了这么一个冥界二字辈的尊贵灵魂。 与此同时,尘土飞扬的另外一边,顶着一颗足以反射月光的光头的白以樊亦是以势不可挡的双拳结束了他以及另外一名冥界二字辈的争斗,后者被他用大开大合的攻击方式击碎了全身的骨骼,命枢也因此暴露在外,被白皙泽一拳轰杀至渣,当场化作一滩浓水气绝身亡,独留下满身灰尘的光头男子岿然如岳。 算不得巅峰,但却配得上将将相对之名的一场斗争,终是以凡间的大获全胜而暂时落下帷幕。 且看顶着颗光头的白以樊昂首阔步,一脚仿佛在地上轰然踏出龟裂,大地沉鸣,连带勾勒出足以震起气爆的空灵之音,使之轻而易举地飞到了白皙泽的身边,与其并肩而立,共瞰天下悠悠之苍生,神情肃穆。 “赢了?”从头到尾都将优雅贯彻得淋漓尽致的白皙泽双手负后,轻声问道,换得白以樊的憨笑颔首。 “那么其他人也应该快到了。”白皙泽目光不再停留于身下的方寸之地,而是望向更为遥远的彼岸,在那里,灰光一如天上云海,翻腾着足以让人感到源生于骨髓之中的恐惧的气浪。 其他人,既是凡尘俗世间的其他人,亦是冥界的其他人。 “剑圣以命换得昆仑初定以后,这凡间大部分人的修为果然都提升了一个档次啊。”其实就盘腿坐在灰浪云巅,对这世界中所发生的一切冷眼旁观的仲念幽,却偏偏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得了他的存在。 恰似曾经那能够自由出入两界的传令兵,此时此刻的仲念幽,正正是处正于两界交接的灰色地带,加之气息极度内敛,以至于没有谁能够感受到他特有的灵力波动。“明明本来只要二字辈就能杀死的人,现在却反过来成为了随时都能大开杀戒的猎手,啧啧……现在我们能够挥霍的一字辈可不算多啊……” 正发愁,一道踏浪而来的身影却是恰到好处地引起了他的注意。来人一袭黑袍大褂,双眼通红如血染,正是才在不久之前赢得这副身体的操控权的铩幽,天地间硕果仅存的类灵幻体。 “你觉得,就凭你一个人,能杀得死他们两个么?”仲念幽头也不回地问道。 “不能。”铩幽更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过,若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拖延他们的话,我倒是能够做到的。” “一般来说,聪明人往往都不比装糊涂的那些人命长,只不过,像是在这种战争的特殊时期的话,聪明人活下来的机率,倒是比所有人都要高出一截。”仲念幽笑呵呵地摆了摆手,轻声说道:“去吧,就按你所说的那样,拖住他们就行,毕竟真正的大菜,这会儿应该还在路上呢。” 铩幽刚要转身离开,仲念幽却又冷不提防地加多了一句:“冥界所许诺于你的事物,待到大事结束之后,必然在第一时间为你拱手奉上,所以,千万别死得太快了。” “尽量吧。”铩幽往后挥了挥手。 也就是在下一个瞬间,白皙泽与白以樊双双自高空坠入泥泞人间,风尘仆仆。 第五百九十二章 谋略 从天而降的异灵教四当家,准确来说,是论及地位尚可与冥界平起平坐的铩幽左手掐住白以樊的脖颈,右手则分别在现实与虚幻的两界中共同挥舞出凌烈的色调,不仅是将那素来以精神力强悍著称的白皙泽于众目睽睽之下击飞数米高空,更是在悄无声息的前提下挡下了那一记斩杀无数冥界中人的幽冥蓝斧,那传承自万年冰封而不化的幽寒洞窟中的神技——神冰诀斧。 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便分别在两个不同的,且是白以樊与白皙泽二人各领风骚的层度正面击溃了这两位在经历盛典之后地位亦随之水涨船高的白姓兄弟,世间万物无不为之竞折腰,尤其是那些奉命镇守奚洋城的士兵们,一开始那还因为二人的力挽狂澜而有所恢复的自信心,更是在亲眼目睹那两人被直接击落云端后坠向深深的谷底。 “专心守城,阻止冥界大军压境。”一人指掌城中千万事的第五明熙自然不会忽视那存乎于每个人心中,进而掀成弥天大浪的阴霾,由是,作为场中地位最高的第五少爷,当即振臂下令,用没有参杂哪怕一丁点情绪波动的语调,将命令传遍城内的九霄。“至于其他的那些事情,就不是你们需要管的了。” 青衫飘飘若天仙,他若仅是不发一言地站在城头,或许还不会为摇摇欲坠的奚洋城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但等到这位指掌了形体的四大应天者之一启齿作言谈之时,冥冥中起伏的感染力却是让一众士兵顷刻间于心头摒弃了所谓“恐惧”的存在,众将只觉体内一阵热血沸腾,然后便是空前的气血翻涌,借此赋予了他们仿佛能够用之不竭的无限劲力。 因为第五明熙的上身陡然摇晃,场中的士兵们便立刻知晓了这是那青衫男子不求回报的恩赐,既然天上仙人不曾放弃我们,那我们又为什么要未战先怯,又为什么要自暴自弃?!也不知是那热血沸腾所带来的潜意识反应,又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在暗中作祟,总而言之,这种想法几乎是在瞬间于每一个人的体内应运而生,凝聚成为极为强大的信仰之力。 “是!”震天的战吼划破深邃的夜空,足以令黑苍云霄为之怯怯颤抖!下一秒钟,更为声势浩大的箭雨冲天而起,凭借毅然决然之姿,扑杀向那同样是毫无惧色的冥界行军。 两手掌心仿佛各有一圈极小世界的铩幽在抽离白家双雄体内的部分灵气涌动之后便立马收手,他不是那种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家伙,活了这么久,这位世上硕果仅存的类灵幻体更喜欢的是放长线钓大鱼,更何况,他与白家双雄之间的纷争还远没有到你死我活的拼杀境地,由是,他改抓为拳,在那两人即将挣脱其束缚的瞬间击打在二人的胸口,将他们再一次逼退逾数米的身位距离。 蓝白双色的光晕恰似长江水上缭绕不断的白烟氤氲,缠绕在铩幽双手的周边位置,徐徐承起他那飘然的发线,将那一对冰冷到不见有一丝丝情感流露的眼瞳衬托得更为冷酷无情。 “呼……”率先凭借蛮横的身体素质于泥泞大地上稳稳站定的白以樊甩了甩隐隐泛出酸痛的右臂,一双棕色的眼眸开始上下打量起那个横空出世的冥界中人,神色之间略有不解。 来自于冥界,又或是为冥界所俯身的家伙多是死气绕身的活死人,天生便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仅是单腿迈过凡尘界限,往往就能激起世间极为强烈的排斥,这是潜移默化的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掩去其存在的天意。 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哪个人会在得到了冥界的帮助后,仍能够逃避那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身边的法则之力。所以,几乎是一瞥的瞬间,两人便大致猜到了这人的凡间身份。 “嘶,到底怎么样的利益,才会让一个人宁愿放弃大好的前程,也要跟冥界合作,去做那势必会九死一生的亏本勾当呢?”白皙泽起袖向后拍出一阵气旋,借此将自己那跌落土坡的身体立刻扶正,并肩齐行至白以樊的身边,他如是说道:“这样可不值当啊。” “我也曾谋求与人的合作。”身兼家族复兴之重任的铩幽对于白皙泽的言语嘲讽根本不为所动,因为他所说的一切,铩幽都已亲身经历过:“换回来的,却是一场堪比永夜的极致黑暗,如果不是冥界的出手相助,我根本就不能重获自由之身,他们是我的救世主,他们答应了要为我重塑种族的辉煌,反观你们这些不断压榨我们类灵幻体的生活空间的人类,又承诺了我什么东西?” “类灵幻体……”闻声过后,白以樊的神情旋即变得肃穆起来。 要知道,场内读书最多的,并不是一身书生气的白皙泽,反倒是这位生得粗犷,甚至于要顶着光头的白以樊,他才是这里真正意义上做到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家伙,所以,且当铩幽将其种族的名称于描述中无意间透露出来之际,白以樊便立刻知晓来者必然不会是一个善茬。 “我是仅存的类灵幻体,而冥界,又是我族复兴的希望之火,所以,你们必须死。”铩幽起手变出刺目的炫光,寒声道:“这就是你们生而为人的代价。” “一族的复兴却要踏着另外一族的尸体,在这世上,岂能有如此自私自利的道理?”白皙泽冷笑道:“更何况,就算我不曾知晓类灵幻体幻灭的具体过程,最起码我也知道你们是已被时代抛弃的一群,你们的灭亡,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规律,哪里又有能归咎到我们人类身上的理由所在?!” “多说无益。”铩幽的脸色转瞬变得阴沉:“要战便战。” “以一敌二,你是不会有胜算的。” “以二敌一,难道你以为这样做,奚洋城就能守得下来了么?” 果然是不遑多让。 转瞬间,三种颜色大不相同的流光悍然撞于一处,炸起轰动整片土地的气浪涟漪! …… “想要将凡间与冥界的斗争就此画上句号,最后也是最理想的战场选址,无疑是奚洋城与霞乡城之间的那座天堑峡谷,在这地方,游骑兵冲锋的威力自不然能够得到完全且彻底的展现,而那多是步卒的冥界行军肯定也是扛不住由诸葛将军亲自带领的铁骑冲锋的。” 营帐内,白临霜正以折扇于那铺开无数细致纹路的地图上指指点点,以外来援军的身份,倾诉着其个人的主见:“冥界与凡间的对决,说到底,也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而已,兵对兵,将对将的模式应该不会有多大的改变,所以,当那些借由异灵教教徒的躯壳而投身于世的冥界士兵攻破奚洋城,并进入那通芒路的时候,我们必须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哼,听你说来倒是特别简单啊。可他们全都是可以死而复生的不死之身,这么重要的一点,你好像没有考虑在内啊。”诸葛澈大手拍在桌子的一角,震起的嗡鸣令全场的视线尽数聚集在这位大将军的身上。“就算是来回的冲杀能够把他们碾成肉泥又怎么样?在这么一条去了就回不来的单行路上,他们一旦复活,我们整支队伍就会立刻全军覆没!” “大将军所说的确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白临霜先是首肯了诸葛澈的说法,然后才纠正了其话语中的部分错处:“但是,有一件事情我相信大将军是弄错了,冥界之人,并不是所谓的不死之身,只不过是有一种叫作‘命枢’的存在,才让他们得以屡次复活而已。而这命枢,恰恰就是他们的弱点所在。” “一般而言,不论是多么强大的冥界个体,只要命枢破碎,他们便会立刻死亡;而就算命枢没能在第一时间被破坏,一般的冥界个体,其命枢也只能支撑他们复活过三到五次左右,而那种能够无数次借助命枢死而复生的,大部分都是实力极为高超,被称之为二字辈,又或者是一字辈的冥界之徒,而刚好这些人,其实并不在你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他们,是我们需要分神去对付的敌人。” “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的命枢究竟藏在哪里?而且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通芒路的冲锋一经展开,便是有去无回的单向路,在此情况下,就算他们只能复活一次,对于我们的威胁都是致命的!”诸葛澈振臂而谈,似乎是认准了就要跟那代表白家而来的白临霜于公堂上死磕到底。 “这也就到了我接下来要说的另外一点了。”白临霜屈指一弹,像是早有预料诸葛澈必然会这样说一样,轻笑着摇了摇头:“命枢究竟藏在哪里,除非是修行者与冥界之徒展开面对面的对决,才能在过程中凭借超人的第六感去揣摩那可能的位置,如若不然,基本没谁能够提前猜到那些命枢的具体位置。” “那不就是……” “但是,拜我白家大能所赐,我们知道并掌握了一种能够暂时屏蔽命枢的办法,借由此,只要是能够在规定时间内死绝的冥界之徒,便一定不可能再次复生。”一面说着,白临霜一面从衣袖间取出一柄通体呈现出蔚蓝色调的匕首,其造型之诡谲,若非是尖端那与各项兵刃同承一脉的锋芒咄咄逼人,甚至让人很难在第一眼瞥见它的时候将其与“匕首”做出任何联系。 “这是一个法阵。”白临霜神色严肃地说道:“一个需要大抵半日布置时间的法阵,一旦法阵成型,它便能让整条通芒路在未来一天的时间中彻底隔绝除二字辈及以上的其他冥界之徒的命枢。”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今夜冥界就必然会展开浩大的攻势,其目的就是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为了保证法阵功效能够落于实处,我必须要等到冥界正式拉开战争帷幕之后才开始着手布置,所以,不论怎么样,奚洋城作为通芒路的第一道屏障,它都必须要坚守最少半天的时间。” “这不就是在拿我南溟将士的命去赌么?!”扬声的并非是诸葛澈,而是另外一位同样有权亦有面参加这场会谈的将军,一位与萧襄何乃是密友的将军——郭尚武。“我不同意!” “战争本来就是要死人的!”若是诸葛澈的反驳还能让白临霜心平气和地去应对,那么郭尚武的反对,白临霜却是怎么也忍不下心中的怒火了:“更别说这一场关乎于世界存亡的两界战争了!为了世界得以延续,死几个人怎么了?!要知道,一旦我们胜利了,在未来的岁月中,他们甚至能够被尊为英雄。如果现在只因为你一个人觉得这是一件不妥的事情就加以反对,以至于整个世界都沦陷的话,你有没有想过,在未来,如果还有人类侥幸存活的话,届时的你,在史书中会是怎样的一个身份啊?” “我国境内的排兵布阵,岂能容得外人插手干预?!” “来人。”一直都在侧旁听的姜天终于开口了,且是一鸣惊人。“摘去郭尚武将军军衔,拖下去重打四十大板。” “陛下!”郭尚武的瞳孔瞬间因恐惧而收缩。 “拖下去!”姜天的一声龙威暴怒让全场立刻噤若寒蝉,侍卫自帐外匆匆而入,哪怕一直都与郭将军亲近,此时此刻,迫于龙威,他们也不得不照着姜天的命令行事,当着众人的面摘去了双目无神的郭尚武的虎符,一左一右地将其架了下去。 “对于白临霜所提出的建议,谁还有反对的意思?”姜天返身看向那一众静默的大小官员,浅声道:“没有了?那没有了,我们就照做了。” “这法阵,可能保证有效?”风雨飘摇之际,依旧是已孑然一身的诸葛澈打破了那叫人恐慌不已的寒冰。 白临霜深吸一口气,借由此做法平复心中怒气,旋即转过头,以郑重其事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愿以性命担保。” …… 深幽夜晚,一柄蔚蓝利刃悄然入玄空。 暗夜销魂,一队银甲骑兵阔步入森林。 “奚洋城破之际,便是决胜之时。”坐于灰浪之巅的仲念幽以慵懒口吻慢慢悠悠地说道:“呵呵,还真不愧是总 第五百九十三章 开战 “就连蓝玄冰刃都从冥界搬出来了啊,这样来看,咱们的小公主怕是铁了心要与我们整个冥界反目成仇啊,悲哉悲哉,毕竟,如果我们能够拥有她的帮助的话,一切都能更加顺利的。”仲念幽摩挲着一串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佛珠,低喃着细语:“再不济,就是剑圣的灵魂,我们也能借此收入麾下,可惜了,可惜了啊。一个生在冥界,地位又至高无上的公主,没想到居然真的会对凡人动了真感情,还是不惜以众叛亲离为代价的感情……嗯,凡人口中所说的爱情,当真有这么美好么?” “白樱雪之所以会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她与敦煌之间的感情这点不假,但更多的,其实还是我的责任,正是因为我有错在先,才会把她越推越远的。”普天之下,能够轻松越过仲念幽对于周遭的气机封锁,悄无声息地来到其身边的,只有列君生一个人。 此时此刻,在这位借由谢风雨无偿奉上的肉身才得以形现人间的冥界君主手中,提着两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正是此前察觉到万物已然超乎了事态发展所应该行走的道路,这才想要叛离出异灵教的两大护法,极枪薛延之以及火喉徐梦,在现时整个已是妖魔鬼怪肆意横生的异灵教之中,唯二的两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尊上。”仲念幽刚要准备起身,却是被列君生以轻微的神识示意,恍然之间,那位虽然已经告别了不死之身,却在经过深渊洗礼之后气息愈发显得沉凝犀利,甚至已然达至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峰的冥界君王便是主动放下个人身段,坐到了仲念幽的身边,顺带将两颗尚且死不瞑目的脑袋向浮空灰浪的前端抛去。 “管好你的事情就行。”看着那两颗原本还是杳无所依地在空中翻滚的头颅逐渐为灰光所笼罩,进而渐渐汇聚出人形实体的伟岸,列君生的脸上倒是平静如水,“既然他们想着要在通芒路上与我冥界一决胜负,那么,你想怎么来应对,就怎么应对吧,不需要考虑我究竟答不答应,在此情况下,我特许你先斩后奏。” “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来行事的话,冥界应该也会死很多人。”两道极光从仲念幽的耳边掠过,犹如人之灵魂,坠入那两具仅是空壳的躯壳之中,为之赋予了更为灵动,也更配得上“生命”二字的精髓。“而如果到那时候的话,估计就只会剩下将对将的局面了。” “我们冥界,什么时候不是这样的?”列君生缓缓站起身,轻笑着回答道,同时大袖一挥,恰如拨云见日一般,扫清了一片深邃的氤氲,令一众气息尤显锋芒的身影尽数浮出水面,与此前第五明熙携手诸多强手齐降奚洋城的那一幕如出一辙,只不过,此时此刻,雄踞在列君生潇洒长衫背后的,乃是数量甚至优胜当年天灵围剿剑圣之役的冥界一字辈,是仲念幽口中的“将”。 “放手去做吧。”列君生迎着天地向前昂首跨出一步,已然志在天下的君王神情无比肃穆,恰是千百年来最巅峰的体现。“这一场仗,斗个无愧于心便可,至于往后岁月的传承与否,就看天意吧。” “自打从深邃归来之后,尊上您……”仲念幽抬起头,看着那背影无限威风凛凛的君王,稍加思索之后,这才轻笑道:“果然变了很多啊。” “不尽洒脱,怎能不凡?不尽果决,怎可成事?”列君生眯起眼睛,看向那不过是仰仗着回光返照的余晖这才暂时还未有摇摇欲坠之势的奚洋城,寒声道:“无数个岁月春秋过去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由衷地感受到……真实的自我。” “呵。那既然连尊上都这么说了的话,”仲念幽掸掉袖袍上的灰烬,悠悠然起身,凛凛双眸中闪过一丝狠辣:“那我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且当二军均有对策之际,一夜过后,奚洋城应声告破,全城上下数千名守城士兵连同校尉萧襄何一起战死沙场,经由第五明熙带来的数十位高手,最终也只剩下了白家双雄以及第五家的主仆二人。拢共四人,前二者携手御敌铩幽于九霄之上,斗得难解难分,而后两者则且战且退,将战场及尽可能地一拖再拖,终是为这天下换来了白临霜的振臂高呼。 “阵起!”天蒙蒙亮,一束蔚蓝幽光轰然突破云霄,恰如在深夜猛然绽入夜空的炫丽烟火,不消片刻便已尘封这狭长的通芒路,与此同时,第五明熙用尽身上最后的一丝气力,震腿提臂,右手五指朝上做毅然决然的托天之举,一息间,一尾浪滔自冥界兵阵的末尾拔地而起,竟是主动推着那一众如狼似虎的冥界凶神一路朝通芒路扑袭而来。 最终达至天象奇观的第五明熙顷刻便已力竭,此时此刻,哪怕是阿星都已然遍体鳞伤,根本无力再做任何救援,主仆二人的身影就这样孤零零地立在通芒路的正中央,同时也是战场的最前线,风雨飘摇,随时都有可能为冥界的灰光撕得支离破碎。 眼看无数利斧浩剑陡然升空,就要将这两人大卸八块的危难之际,一柄横空出世的银白长枪却是当仁不让地插在了两人跟前的位置,伴随着一阵叫人眼花缭乱的漩涡叠起,一身白甲的男子已是岿然如岳。 不知从何而来的男子单手提起长枪,好似战神直坠浩浩人间,两手握住枪尾由左至右地向前挥出一阵完美圆弧,且看那仿佛点缀着北极星辰的璀璨枪尖便立刻勾勒出延绵百米有余的残月光辉,连同无数极欲赶尽杀绝的兵刃还有那些冥界的妖魔一起拦腰皆斩,竟是以一人之力逆转了这对主仆几乎必死的结局。 也就是在男子破云而来的那个瞬间,霞乡城的方向,传起杀声震天,听着一如雷鸣般的马蹄遥望而去,黄烟之中,有且只有无数视死如归的大勇之士。 “你是……”因白甲的出手相助才得以换上一口新气的第五明熙强撑着体内经脉那撕裂般的疼痛,挣扎着扬声问道。 “天灵帝国,行天海卫统帅,尹清。”白甲如是说道,旋即双头枪尾递入两人胸前衣襟,似乎根本没有用多大的气力,便将这两位已然极尽所能的同袍挑上道路两旁的高坡,再由帝国龙气稳稳接应。 “父皇年轻时,常常听帝国里的算命大师说终有一日,世界将要在泽西洲的土地上迎来浩劫之日。”接下第五明熙还有已然陷入彻底昏迷的阿星的,正是第五少爷的老友,时任帝国君王的姜天。 金黄甲胄加身的帝皇眼下两手环抱于胸前,视线正目不转睛地看向那通芒路中的血腥战场。 在那里,有冥界之徒被一杆长枪彻底贯穿胸膛,等到失去了对于身体的掌控能力后,便被后来居上的铁蹄一并踏成肉泥;也有骏马被冥界之人一击削去脑袋,连带着背上骑兵滚落在地,饶是如此,南溟的好男儿也不曾认命,仅是硬生生地抢在千钧一发之际,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当真是悍不畏死地冲上前去,砍掉了那尚在蓄势的异灵教教徒的两臂。 完全彻底的乱战,没有章法,没有格局,有的,只是一蓬蓬血花的绽放,有的,只是一条条生命的消逝。 “父皇从来都对此深信不疑。”完成布阵的白临霜面容有些苍白,但这对他而言其实构不成多大的影响,这么一位被白家家主予以厚望的男生,要仅仅只是因为布下一个法阵就萎靡不振的话,那还怎么配得上地位无比尊贵的白兰雨嘛。所以,他步履稳健地来到了姜天的身边,正好听见这位君王如是说道:“甚至很早就着手对于冥界的探索,奈何一直无果,只有等到再之前的与虎谋皮被拿上台面之后,我们才对冥界有了更深程度的了解。” “你应该知道,我们其实还没有原谅你们的罪孽的,对吧?”白临霜冷笑一声,换来的却是姜天不为所动地徐徐颔首。“那你还在我面前说这些?就不怕我反过来给你两刀?就算我不能立刻杀死你,我倒是也能够解解气啊。” “我就在这里,如果你想那样做的话,随时都可以。”姜天根本没有正眼去看那个让南溟铁骑能够与冥界相抗衡的功臣,注意始终都停留在那正厮杀的通芒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冲锋注定有去无回,但当高头大马齐齐阵亡,自古南溟膂力最盛者的诸葛骑士们纷纷翻身下马,以诸葛澈的血光大刀为绝对领袖,视死如归般撞入敌人腹地。 “诸葛将军好像不打算回来了啊。”知道与姜天扯嘴皮子注定是自讨没趣的白临霜缓步来到帝皇的身边,喟然道:“居然会是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进攻手段……如此想来,你这皇帝当得应该不好吧?” “自我登基以来,我就一直这么认为了。”姜天自嘲地笑了笑,而后抬起的眼眸直视天地远方,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回事,始终萦绕在那片密林之上的灰雾,这会儿仿佛变得更为浓郁了。“你的朋友,他们可以么?” “三人战一人,要这样还是胜不了,那这场仗我们真的就没法打了。”白临霜极目远眺,修为要比姜天更为高深的他,所能看到的景象自然也有所不同,当中最显而易见的,兴许就是两人对于那迷雾的认知了,前者是只能看到迷雾渐浓,而后者,却是能够清楚看见那些踏浪于灰霾之上的众多身影。 那才是真正的恶战所在。 “锵——”正当白临霜还在心里摩挲着那副由心上人所赠予的算盘,推算着那袭灰袍究竟何时会倾巢而出之际,一声超乎所有人意料的嘹亮突然划破长空,应声望去,只见一道呈现出赤红色的流光抢占了初升东方的旭日光辉,只单枪匹马,便已义无反顾地杀入了那个为敌将所团团包围的重地。 “白凤然?!”白临霜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那以凤凰姿态掠入灰芒之人的身份。“这家伙疯了么?!” “尊上,好像有人过来了啊。”仰望着那愈发耀眼的光辉,仲念幽明知故问地说道。 “呵,”列君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起手向前稍加摆动,两个气息深沉如岳的男子便是从后方队伍中无声出列,脚下震起涟漪,仅在瞬间便以两重雷霆与那凤凰展开了不慌多让的对撞:“念幽,提速吧。” “得嘞。”仲念幽拍了拍自己的手,抖擞掉其中根本就不存在的灰烬,而后单手自空中随心划掠出符咒光泽,下一瞬,已能以千作单位的冥界一字辈便已倾巢而出,扑向那将要尘埃落定的通芒路。 与此同时,仲念幽也没有闲着,这位既是军师,同时又是整个冥界中地位超然的武将,腾空而起,眨眼不知所踪。 立刻“众叛亲离”以至于只剩下孤家寡人的列君生负起双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两个冥界一字辈为炽热的火焰所蒸发,以泰山之意,直面来势汹汹的金凤。 “临霜。”有人踏空而来,返身望去,一袭长袍翩然如仙,身后跟随着漫天金光剑雨,一如天下万剑共主。 “那家伙是你派出去的?”白临霜虽是于面容上流露出些许苦恼之色,但说到底,还是乖乖地听着来者的号令,借灵气为引,徐步入空。 “不算,但时机刚好也差不多了。”谪仙白兰雨微笑道:“而且,反正在等阿姊把他们都带回来之前,我们怎么说都得跟他们打上一架的,既然法阵现已成形起效,那么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 “其实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也管不住白凤然么?”白临霜揶揄着说,却招来了女生的一记白眼,顷刻噤声的男子不敢再原地久留,索性直接飞身而出,挑了个人最多的地方,闷头扎了进去。 眨眼就又只剩下白兰雨一人的天空,这位白家家主在紧跟前者步调之前,饶是分神出来瞥了姜天一眼。 一眼万情,皆谓释然。 第五百九十四章 岁月 “爷爷,爷爷。” 太平天下,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懒洋洋地靠在摇椅上,一把破破烂烂的纸扇正扑腾着可有可无的微风,为老人尽可能地驱散来自炎炎夏日的灼热。 在老人的跟前,一对大抵只有六七岁的男女手牵着手,正蹦蹦跳跳又欢天喜地地向他跑过来。 “哦吼吼。”在小朋友即将来到自己跟前之时,老人先是挣扎着从摇椅上坐了起来,面上的纵横沟壑偶然间变得更为深邃,这般起起伏伏的样子,道尽了迟暮所应该有的模样。“小田小乐,你们又来了啊。” 小田是那名女生的乳名,而小乐则是另外一位的男生名字,他们其实不是老人的亲孙子孙女,而是老人在这座村子里遇到的,难得愿意听自己阐述过往故事的小孩,几番交互下来,彼此也就自然而然地熟络了。 “嗯嗯!”男孩女孩齐步来到老人的面前,很是乖巧又自然地盘腿坐下,两个人的眼睛都泛着最为澄清的希冀光芒,似乎在等待老人去讲述那虽是步入尾声,但却不曾完结的故事:“爷爷,你昨天跟我们说的故事还没讲完哩!” “哦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们一大早就跑来找我了啊。”老人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旋即笑嘻嘻地挺直脆弱的腰杆,顺带将手里的摇扇递给了小乐,男生也很懂事,接过扇子便是自动自觉地为老人扇起风来,至于小田,则两手并成开花状,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地望着须发皆白的老人。 “小田呐,我昨天说到哪里了?”老人转身看向女孩,柔声问道。 “爷爷,你昨天讲到少年回到了战场哩!”小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小孩子的记忆力当真是好,比老人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说他跟那冥界双雄大打出手,一人在军阵中仗剑东西穿行,杀了好几个来回呢!” “哦哦,到这里了啊。”老人捋了捋自己的下巴,顺带闭上双眼,似乎是正在酝酿有关的情绪,好将记忆带回那已是好几十,甚至是快要到一百年前的光景。 老人闭目作回忆,两个小朋友也是一点都不着急,每个都默默地看着老人,安安静静地等着将要到来的澎湃故事。 “且说那姜姓少年。”来了!小乐一听这声,当即在心里大喊一句,甚至连扇风的力度都在无形间加大了许多。 风呼呼的响,把老人的须发吹得张狂,一如当年战场,狂沙并兼大风,吹得青丝飘扬,却散不掉那双眸通红。 当不鞘剑更兼流光匕自横空入世,惨烈的战场已然将近尾声。 煜弓战船四艘尽毁海岸,覆灭前,在欧阳女帝的带领下,他们轰出了最后一丝一毫的火药,将一切都付诸于此后,坦然赴死。 曾争霸于盛典的白家双雄,白以樊与白皙泽,相继于漫漫尸山上阵亡,战躯满身浴血,临死北望,死而不倒,立而不僵!在他们的脚下,立着万千冥界狂徒的尸体,当中不乏有实力超群绝伦的一字辈。 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白皙泽以最后的神冰诀斧,斩碎了三位一字辈的魂魄,成功反超了已死的白以樊的记录。 “总归……是赢了你一次……”看向那个于尸骸之上拄刀而立的光头男子,七窍已是血流不止,满身经脉更是寸断的白皙泽撑起凄惨的微笑,呢喃道:“下辈子……做兄弟吧……当敌人,太累了……” 而作为金凤转世的白凤然,也在燎原万军的火焰中迎来了属于她的再度涅槃。正是因为有那熊熊燃烧的金焰漫天,凭借命枢的死而复生以致于数量远超凡间军伍的冥界士兵才会遭逢重创,那倾注了白凤然的所有的燎原火焰对于冥界中人的杀伤,全然不亚于直击精神与灵魂的神冰诀斧,甚至犹有过之。 坦然战死的不仅仅只有来自于天灵帝国的援军,作为主战场的南溟帝国中,也同样涌现了一批批前赴后继的死士。 且当诸葛铁骑的大纛都淹没在那狭长的通芒路之中,素来于幕后养精蓄锐的高手们亦是倾巢而出,金甲帝王一马当先,犹如一道流星,悍然刺入冥界腹地,在他的身后,是南溟帝国所能拎出的全部底蕴。 姜灵,第五明熙,甚至连被二殿下敕令要留在京师的王紫宸,所有人都来了,浩浩荡荡的百余流光,带着纯粹的赴死决心,毅然决然地扑向了灰雾缭绕的世界。 所有人都死了。 姜灵与王紫宸相拥而死,曾以为将要全数东流的八年感情,却是在将死的那一刹绽放出最为绚丽凄美的光芒。 第五明熙与林必茂勾肩搭背,两个算是同门的儒将,带着大风流气象,以天地作棋盘,以气血作黑白,来了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对弈,没能分出胜负,却是铸就了共赴黄泉的情谊。 无数人的努力,无数人的生命,终是盼来了那位自极北之地姗姗而归的傲然身影。 “不论付出了多少鲜血,只要有那柄剑,我们,就输不了!”老人有力地挥了挥手臂,可下一个瞬间,老人那浑浊的眼中却又蓄满了泥黄色的泪水。 “爷爷不哭。”小田拿出手帕,轻轻地擦拭着老人的脸颊,温声安慰道。 “不哭,爷爷不哭,哪里有什么好哭的呢?不过是眼睛里进了沙子罢了。”老人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已是皱纹遍布的老手合住小田稚嫩的小手,将其托回了女孩的膝盖上。 “虽然冥界死伤无数,但象征其至高战力的两个人,仲念幽还有列君生,却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老人略加调整情绪,再一次用平静的语调缓声说道…… 为了让少年能够与列君生来上一场将对将的对决,以终结数万年来剑圣与列君生,同样也是冥界与凡间的对垒,仲念幽就是一个不得不跨过去的难关。 只要有他在,哪怕是尽得剑圣真传,奇经八脉全开,达至人生巅峰的少年,也很难为这残酷的战争落下最后壮烈的句号。 所以。 白兰雨,白临霜,还有尹清,三个已然成为行天大陆,乃至于整个世界的武道扛鼎之人的赫赫存在,悍然腾空,与少年并肩而立。 凭空一线有六人,两银发,一仗剑,一提枪,二并肩。 这便是世界与世界的最后对决。 仲念幽当真是除列君生之外的冥界第一人,就算是白兰雨,白临霜以及尹清三人联手,都只是勉强逼得仲念幽抬出双手设防,轻描淡写之间,全然没有半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过,如果只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话,将仲念幽彻底限制在三角攻势之中,对于他们三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剩下的三人。 他们则如愿以偿地对上了那个几乎可以说是酿成这世间一切惨案,更是害得雪儿失了爹爹的罪魁祸首——列君生…… “那一场仗,打得是天雷勾地火,天昏地暗,整整三天,白日见惊雷,晚夜现长虹。”老人这样阐述道,两个小朋友就在脑海之中想啊想的,竭尽所能地去描述那个已成悠远历史的情景。 “然后呢然后呢?”小乐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然后啊……”老人抬起头来,迎着刺目的阳光眺望蔚蓝的天空,前一秒才被吹走了的沙石这会儿却又出现在眼中,逼得泪水横流。 然后啊…… 既然来到了这里,大家都是心存死志的,如何能抢占先机,无非就是看看谁会展示出极致的坚决。 仲念幽之所以最终会败下阵来,正是因为他低估了那三个人的决心,更是错误判断了他们的意志。 仲念幽从未想过,他们三个人居然会以生命,乃至于轮回的权利为代价,与自己拼死而战,连同灵魂在内拼尽所用的三人,用永世不得超生的代价,将仲念幽拉下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那里,仲念幽兴许不会死,但他却永远回不到这浩瀚人间了。 “兰雨……”白樱雪看着妹妹的身影如同破碎的玻璃一般一块块剥落,双眸的泪水晶莹剔透。 “姐姐,加油啊……”白兰雨微笑着伸出手,可纤纤玉手还不曾递出一半的距离,就已然幻化成灰烬。 浩瀚寰宇。 仿似就只剩下了四个人。 而好巧不巧的是,在这四个人当中,偏偏有三个人拥有着相同的血脉关系,但这种血脉关系,却最终成为了他们对峙沙场的唯一联系。 少年以左手握剑,于空悍然划出绝代的月华,已是看遍人间惨烈的他悬空踏出一步,九霄为之震撼,一如巨石轰入倒挂星辰的银湖,炸出涟漪无穷。 冥界的君王以淡然处之,衣袖的乾坤腾挪轻而易举地将少年的攻势移向别处,旋即跟上的击锤更是撞上了少年的胸淌,轰的一声闷响,自极北之地归来的少年便仰头吐出一口鲜血。 但与此同时,旋飞的幽光急坠而下,由于列君生的双手均被少年以身体作为限制所牢牢地困在原地,他根本无法腾出空位来应对,只能任由那记匕首刮去自己的半边耳朵。 巅峰到了极致,便要返璞归真,已是各自领域的顶尖大能,他们的对决,却与一般市井纷闹没有什么区别,没有江湖传言的什么刀光剑影,没有什么武林宣扬的什么平分秋色。 只有以命换命,看谁命硬。 “那姜家少年只能说运气好。”老人耸拉着脑袋,轻声道:“叫做白樱雪的女子为了大义,在她女儿的面前奉上了自己的生命,用其血肉成为了开鞘的钥匙,为姜家少年向着天地换得两剑,正是其师傅的那两剑——相逢无悔。” “那是集结了天地法则的神技,为了使用它,除了必须要自断经脉之外,还必须要有灵魂作为献祭。”老人呢喃道:“且像是少年师傅那样的剑圣,方可以一人之力释出此等绝技,而这若是单凭姜姓少年一人,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樱雪阿姨她……” “死了。”老人风轻云淡地回答道:“少年自断了经脉,并以白樱雪的魂魄作为引子,换得那两剑,相逢一剑粉碎了列君生的形体,无悔一剑击碎了列君生的灵魂,连同通道一起,将那所谓的冥界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了。” “那一场仗,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两个人。” “姜家少年?”小乐试探性地问道。 “对,一个经脉寸断,在当时,被许多人都说成是注定活不过十年的废人。”老人颔首说道:“而另外一个,则是白樱雪的女儿,白雪。世界上唯一一个,仍然拥有着冥界血脉的女生。” 在两位小孩的搀扶下,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缓缓来到斜坡的最边缘,于高处鸟瞰着周遭的一切。 绿油油的田地,富庶的农民,欢天喜地的氛围。 凡间的一切是那样美好。 “老头子。”恍然间,一声清悦的呼唤自其背后悠悠然响起。 三个人一起闻声转过头去。 只见一道银发飘飘的仙子身影正翩然落定。 她那被冰封的相貌,仿佛青春永驻。在她的怀里,一个婴儿正呼呼大睡。 “都这么老了?” “你还很年轻啊……”老人杵着拐杖,声音沙哑地笑道:“雪儿姐……” “明年阿寒就要十八岁了。”仙子用轻柔的声音向老人说道:“他还等着他爷爷过去给他送礼呢。” “所以,别死了。” “嘿哟,放心,我这把老骨头,撑多一年,不是事儿。”慈眉善目的老人于脸上挂起心满意足的笑容。 “下辈子,我会找到你的。” “当然了……当然了……” “下辈子……应该不会这么苦了吧……” 老人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站着死的。 与百年前的他们一样。 脊梁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