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不是世外高人》 第1章 [gl百合] 《我好像不是世外高人gl》作者:peking【完结+番外】 文案: 柔弱娇美菟丝花x温柔体贴中央空调(x) 野心勃勃修仙界未来全民白月光x清醒理性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穿越者(√) “端王离开江陵的第七天,姑射从秦楼逃出,却也被逼入绝境。 大雨滂沱的破陋巷子里,她遇见了那个男人。 自此,她与他,他与她,纠缠不休......” ——摘自《婢女姑射》 大雨滂沱,破陋小巷。 沈缜执伞坐在轮椅上,看着满身脏污也难掩绝色的女子扑倒在她跟前。 女子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泪音与雨声混在一起,“公子救妾,妾愿以身相报!” —— 沈缜穿越了,并且绑定了“世外高人”系统,需要在此方世界扮演世外高人并夺取他人气运才能活下去。 夺人气运这事实属不道德,沈缜本心怀犹豫,直到她看见了一些可选择的目标—— 为上位设计妻子陷害忠臣罔顾百姓性命,但深情、登基后为心上人空悬后位的王爷;(已完成) 烧杀抢掠屠城焚人纵容手下强迫无辜女子,但深情、对敌国公主无微不至的王子;(已完成) 想巩固地位故意里应外合屠了救命恩人的部落,但深情、孤独坐拥江山的太子; (已完成) 因相面把妙龄女儿嫁给三十多岁混混的投机父亲(已完成)、算出徒弟是情劫养在身边暗生情愫但明明修无情道的仙君(进行中)、把抓回来的炉鼎折磨百遍又发现爱上她的魔尊...... 沈缜长长吸气。 “这份工作我可以胜任。” 日更,晚十二点,晚更会请假说明 非传统快穿,从始至终同一世界,单元模式 作者微博:pk-奋斗版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系统 爽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丛绻,沈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是大型虐文冤种主角收集器 立意:在逆境中迸发生命力 第1章 雨天初见 雨夜,穷巷。 丛绻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湿透的衣服像冰冷的枷锁,浸满水的鞋已经让她不止一次滑倒并磕出了满身淤青,但她不敢停,身后腌臜的怒骂声对她来说同索命的无常没什么两样。 要跑到哪里去? 不知道。 还要跑多久? 不知道。 丛绻只知道她不敢停,不能停,停了等待她的就是生不如死的地狱。 白日里不知谁落在了地上一片菜。 丛绻踩了上去,劣质绢鞋再次一滑。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摔落在地,这一次甚至扭了脚,火辣辣的疼痛瞬间缠住足踝,稍一动作,撕扯的痛便入骨钻心。 就这样了吗? 丛绻茫然,但身体却仍旧向前爬。 身后的腌臜骂声愈来愈近,绝望一丝丝攀升上丛绻心头,与之同时而来的,还有强烈的、让她整个人透出狠意的不甘。 也就是这股子突然迸发的力气,让她在倾盆大雨中抓到了一点不寻常。 不是那些嘴里下流腌臜话不绝的护院家丁,而是...... 丛绻抬头,定定看向来人。 借着透过阴翳云层的一丝光,她看清了三丈之外的烟墨羽氅。 来人撑着一把伞,坐在轮椅上,与这破陋、污水横流的地方格格不入。 丛绻来不及多想。 她不知自己现在是何形象,不知这面前人的身份,但她扑了上去。 “公子救妾!妾愿以身相报!” 丛绻的求生欲爆发到最强,扭伤的踝部未能阻挡她站起摇晃往前,但她还尚存一线理智,匍匐到轮椅之前,不敢让脏污的自己触碰到来人尊贵的衣角。 一瞬,或者两瞬。 沈缜垂眸,看向眼前人。 系统的电子音在她耳边浮现,随一板一眼的“触发关键人物”一同来的,还有缓缓展开的人物面板。 姓名:丛绻 别称:姑射、阿丛 年龄:19 父母:丛应、杜氏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100%(世之罕有) 武力值:普通人(不堪一击) 健康值:80%(多处淤青、崴脚) 精神值:61%(悬于一线) 沈缜的目光定在那行“潜力值”上,微微诧异。 心头早有的计划更加确切成型,不过现下......她倾斜手中伞。 劈头盖脸的雨水被遮住。 丛绻听见温和的声音缓缓道:“我救不了你。” 是女子,不是公子。 她说救不了她。 丛绻怔怔,方才心头的那丝希望慢慢消去。 雨势愈大。 踏着雨声来的错乱脚步慢慢停在了几丈外,骂声亦随之小下去,然后静止。 护院们紧绷身体握刀,警惕地打量着雨中看不清楚但明显不简单的人。 无声的对峙。 沈缜没有在意。 她看着因自己刚才那句话一瞬失了力气的人,放柔了两分声音,哄骗一样道:“但你可以救你。” 丛绻猛然抬头看向身前人。 也是这一眼,她才发觉面前的贵女漂亮的不似凡人,更像谪仙。 第2章 玉面星眸,容姿清贵,墨发只用一根白玉簪半绾,隐约露出一点小巧耳垂。 泼天的雨被隔绝在伞外、落在轮椅边,丛绻恍惚中,如看见了天上的神明。神明眼带笑意,说:“我愿意帮你。站起来,与我交易。” 手肘被握着,身体被借力托起,丛绻恍惚着,不知自己怎么就坐到了她的怀里。 湿漉漉淌着污水的自己,本来干净但被自己染上潮湿脏污的贵女...丛绻神思一悸,后知后觉地感到惶恐害怕,她正欲告罪下去,腰却被揽住。 药香拢住了丛绻,她被揉进了温暖的怀中,听见环着她的人胸腔里的震动和低咳。 “别动,睡一会儿吧。” 声音温柔的像是在哄她。 丛绻心里的惶恐忽然就散去了。 她趴在这人的肩头,隔着重重雨幕,看见数只近丈长的白狼眼冒绿光,围住了追她的人。 愈远愈远。 在和她格格不入的地方出现的贵女、那么多无声无息冒出来的白狼,丛绻本应感到害怕,可蜷缩在这人怀里,她却久违地找到了一点安心。 不该睡,不该放松警惕,丛绻如此提醒自己。 可困意和疲惫打碎了她身体痛楚带来的清醒。 终于,她挣扎不得,陷入黑暗。 ...... “端王离开江陵的第七天,姑射从秦楼逃出,却也被逼入绝境。 大雨滂沱的破陋巷子里,她遇见了那个男人。 自此,她与他,他与她,纠缠不休......” ——摘自《婢女姑射》 将视线从系统面板的“相关信息延伸”上收回,沈缜驱动轮椅,靠近床边,目光落上床上女子的脸颊,一寸寸划过她的容颜。 冰肌玉骨,娇媚天成,此刻病弱的更是我见犹怜。 轻叹一声,沈缜第十一次感叹不愧是狗血虐文的主角。 “......” 系统也第十一次否认,“不是狗血虐文。” 它强调:“本世界所有人物都真实存在,是独立于宿主您的世界外的真实世界。” 沈缜道:“我知道,但是她真的很像我们那个世界里网络文学的常见主角。你看她的相关信息介绍,妥妥的网文文案风格,不是么?” 系统哑口无言。 确实,这个女人叫丛绻,职业是乐伎,更为人知的身份是“姑射”,乾国江陵最大秦楼的王牌。 貌美倾城、琵琶无双,引得江陵一众有权势的男性为其折腰,但因就藩在此的端王暗中庇护于她,这些男性才都收了蠢蠢欲动。 不过,受到的庇护总有不牢靠的一天。或者说,故事为了跌宕起伏也必须让主角经历那么一三四五个坎。 这不,前几日端王奉旨还京参加太后寿诞,刚出江陵没多久,估计马车都还没走出江州地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就偏偏来了针对丛绻的磋磨。 如果是小说,那么这无疑算是一个情节转折的重要节点:女主遇见男二,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主通过这次事件意识到女主的重要性。 可惜也可幸这不是小说,沈缜自端王离开后就一连等了几夜,终于破了这个剧情点,赶在男二来之前成功截走了丛绻。 百分百的潜力值,只能算是意外之喜。 沈缜垂眸看病中愈发娇柔动人的女子。 作为曾经熟读网文的人,沈缜几乎可以根据系统给出的几个关键人物的相关信息延伸推测出如果不加干扰的原本故事走向。私心来讲,她并不想丛绻走上那样的人生道路。 一生看起来只为了情而活,这样的人生脆弱的不堪一击。 系统道:“反正不管怎样,宿主您的任务是收割端王傅瑾瑜气运,让他为违背当年承诺付出代价。” “嗯,我知道。”沈缜应,又道:“你看,连王爷的封号,姓名,都很像我们那个世界网络文学会有的。” 系统:“......” 它闷闷不再说话。 沈缜好笑,但笑意尚不达眼角,肺部便是一痒,随即喉头微呛,她忙以手抵唇,强自压下咳嗽声。 一瞬,苍白的面庞染上了几分病态的红。 前日夜里把伞倾向丛绻,淋的雨还是报应到了这副破烂身子上。 沈缜吸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系统突兀道:“她醒了。” 醒了? 沈缜挑眉。 伸出手探了探女人额上的温度,沈缜静静看她一会儿,眸里浮起些笑意,驱动轮椅转身往外。 系统不解道:“她醒了,宿主您为什么要出去?” 沈缜悠然答:“因为她现在还不想见我,或者说,不想见任何人。” 关门声打破了一屋的寂静。 又半晌,丛绻缓缓睁开眼。 意识清醒后的那些时间,已经足够她回想起之前的事情。 雨巷,追赶,仓皇,绝望之际遇见的贵人。 入目轻纱罩顶,再往旁边看是几尺外的圆桌方凳,窗下有小书架,书架不远立着梳妆台。 不大,应是女子卧房,装设内敛,很像那个人给她的感觉。 丛绻轻吐出一口气。 她应该赌对了吧? 身下的床褥极软,躺在上面如坠入了棉花一般,丛绻指尖搓了搓,没看出是什么料子,又在这时才想起查看自己的伤势。 心神回拢之后,她方注意到一动脚踝仍旧会痛,支撑着坐起,发觉身上淤青大多消了,闻着还有一点淡淡的药味。 第3章 丛绻想,她大约需要去谢一谢那人。 但推开被子足尖点在地上的一瞬,她没忍住恍神。 如今的她,有什么可以谢的呢? 当平日里的精细思虑再度充斥脑海,丛绻不可避免地记起了雨夜中那人所说的交易。 什么交易?交易什么? 从前听到这两个字...丛绻的目光划过自己的身体,眼里厌弃两分,怔仲三分。 丛绻向来知道如若她愿意,几乎没有她勾不来的人。 可是,那人是女子,而且是天人一般的人啊...丛绻咬唇,惊异地发觉自己心底居然生出了自卑。 自七岁入教坊司,识字学艺,见多事后,丛绻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自卑的。 无非是她没能投个好胎,没能生成那些终身顺遂的达官显贵,但除此之外,她从不觉得这些人哪里比她厉害。 畜牲穿上绫罗绸缎还是畜牲,人活在烂泥地里仍旧是人。 只是命运不公,只是时运不济,只是她为一介女子,为一妓子...... 丛绻扶着床沿,欲站起来。 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去见那人。 交易什么姑且不论,她也想再认认真真看清楚那人,知晓她是谁。 不过还没等她勉力站起来,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丛绻一愣,看向进来的人。 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模样稚嫩的少女,见着她欲从床上下来忙走过来放下手中食案,把她搀回床上,口中道:“女郎脚还伤着,怎地就下地了,快躺回去把药喝了罢。” 少女手上有一定的力气,丛绻推拒不得,无意中碰到她手指,是如沙砾般的触感,大约是厚厚的茧子。 她扶着丛绻重新上床坐下,给支了靠枕在腰后,又掖好被角,方转过身端起食案上的药碗近前,“可需要婢子喂您?” 丛绻摇头,接过药碗捧在掌心,看着褐色汤汁,轻喃道:“这药......” 少女道:“这是大人抓的,女郎这两日昏迷一直喝的这药。” 她竟昏迷了两日? 丛绻微怔,又注意到少女对那人的称呼,略有探究地看向少女。 但少女见她不动作还以为她是嫌药苦,便轻劝道:“药虽苦了些,但女郎烧已经退了......”她絮叨着这药的灵验,丛绻不欲驳她意,便先敛下疑惑,埋首喝药。 见她听话,少女便住了声。 而就在这时,屋门微动。 听见响动,丛绻忙咽下口中药,再抬眸却见少女已不在床边,取而代之的是一濯绛锦服、眼含笑意的人。 她伸手拿过空药碗,另一手摊开,掌心赫然是一方绢布托住的蜜饯。 “压压苦味吧。我知药苦,女郎可不要怨我。”沈缜眨了眨眼。 丛绻脸颊飞上薄红,看起来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她小声道:“谢谢大人。”接过蜜饯含入口中。 很温和的态度,她想,又轻微不确定,仔细看了看眼前人有些苍白的脸色,缓声问:“大人...生病了?” 沈缜视线扫过她因含了朱红蜜饯而沾染嫣红、略带水润的唇,眸色微深,淡淡笑了笑,将空药碗放到一旁,叠好绢布放入囊中。 “我身体一直不太好。旧疾而已,习惯了。” 丛绻蹙眉,含水的凤眸里盛上两分担忧,但又不知如何是好,气氛便一时间沉寂下去。 不过片刻,入口即化的蜜饯让她微微恍神,清甜填满味觉,还隐隐带着花香,和从前吃过的都不同。 丛绻颇有些留恋,轻轻舔了舔唇,再一回神却撞进身前人盈满笑意的眸中。 她仿佛全身都烧了起来,很不好意思地起身行礼,却被按下。 只听那人道:“我姓沈,单名缜,缜密的缜。女郎呢?” 丛绻诺诺应:“我叫...”她拧眉,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怎样说。 沈缜笑开,抬手抚平她蹙起的眉,温和道:“若是姑射,我早已知晓。不过我想问的,是女郎如何唤自己。” 丛绻一怔,因她的动作,也因她的问题。 她及笄那年,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最后出了百金的周家二郎拔得头筹,拿到了为她取名的权力。 周二郎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于是自此以后,她成了江陵无人不知的花魁姑射。 可是,很多年前......丛绻从恍惚中回神。 她看向还在等她答话,模样极耐心的人,眼眶微红,语带一丝泪音:“我叫自己丛绻。花丛的丛,缱绻的绻。” 沈缜把这两字在舌尖抵了抵,然后笑:“绻绻?” “嗯。”丛绻红着脸应,声若蚊呐。 “......”一边旁观已久的系统终于忍不住出声,“根据综合素质测评,宿主您并非自来熟或沉迷美色之辈,这只是正式的第一次见面,宿主就与她如此亲密,您想做什么?” 沈缜漫不经心道:“做一些以后可能用得着的铺垫罢了。” 系统困惑:“我不明白。” 沈缜叹一声,问道:“她的潜力值不是百分之百么?” 系统应:“是。” “我们之前遇见的所有人,潜力值有超过百分之三十的么?” “......没有。” “这就是原因。”沈缜道,“她非池中之物,有朝一日必翱翔九天。所以在她微末之时,我最好可以与她建立一些联系。一见如故的挚友角色,不适合我么?” 第4章 系统沉默。 片刻后,它道:“可潜力值并不一定能完全发挥。” 沈缜笑:“曾经是不一定,可现在不是有我了么。” 系统再次沉默。 良久后它方道:“人类还有很多我学习的地方。” 沈缜不置可否。 一人一统说话间,她也注意着眼前漂亮女人的神色。见着她眉宇间的挣扎愈浓,心下念叨着“来了”,果不其然下一瞬——女人拉住了她的袖口,含情带水的一双凤眸定定望向她。 “谢谢大人救了妾身。”她说,声音极轻极柔,甫一入耳便让人酥进了骨子里。 “唔。”沈缜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儿。 说实话,她还没想好用哪套说辞。但不得不承认,对上漂亮姐姐故意勾人,她还是不可自抑地生出了一点贪念。 啧,幸亏系统绑定的不是男性,不然气氛到了这一步,指不定后续就会变成开后宫收小弟称霸天下的节奏了。 听到她心声的系统:“......” 沈缜组织好措辞。 她伸出右手,将丛绻拽着她左边袖口的手握住,开口道:“不必——” 后续的话被“笃笃笃”三声叩门打断。 一沉稳的男声自门口传进:“大人,周公子到了。” 沈缜手中的柔荑一颤。 第2章 徐徐试探 屋中寂静。 光照在门上,隐隐可见外面立着的男人。 丛绻眼角绯红,隐隐带泪。 “大人,若妾......” 沈缜静静看着美人梨花带雨,见她啜泣了一小会儿也没说完整话,心下感叹着果真不是纯情的小白花啊,面上却温柔地替她将额边鬓发捋到耳后,打断她道:“绻绻,不是周二郎,来访的人是周家大郎,周岫柏。” 丛绻微怔。 沈缜安抚性地捏了捏她的手,慢慢解释与她听:“你睡了两日,第一日下午,周大郎便递了拜帖过来。只是因我前日里身子也不怎么爽快,故约了今晨会见。” 丛绻听得愣愣,抬头与这人相视,才发觉她面上无一丝其他神情,不动如山,好像这再平常不过。 她是何人?能让乾国四姓之首、江陵土皇帝的周家递帖拜访,登门的还是周家颇有名声的长房嫡长子,她所凭借的是什么? 并且...还是一个女子。 蓦然地,丛绻想起了那夜雨里的白狼。 不是一只,是一群;也不是寻常的狼,而是无一丝杂色,通体雪白的狼。 刚刚醒来思及那晚形势,丛绻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或者记错了。但若是真真就如同记忆里的那样,雨夜罔顾宵禁、带着一群神出鬼没的白狼、出现在与身份格格不入的破陋巷子里、面容俊丽宛若天人的贵女... 她是不是,就是天人? 丛绻不知道,可目光在一瞬之间流连过被对方握着的手,她听见了自己鼓噪的心跳。 那是破釜沉舟的一赌。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土而出还未具象化,但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刹那里她掀开被子,移到床沿,将自己埋入身前人的怀抱,鼻尖吐息若有若无打在这人颈间。 没有被推开。 甚至后背被轻轻拍了拍,丛绻感到温暖拢住了自己。 她松了口气,心中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也清晰了一些,她身随意动,又移了移,将自己更深的埋入身前人怀中。 也就因此,她错过了沈缜眼底愉悦的笑意。 沈缜轻快地对系统道:“美人主动入怀,可不关我的事哦。” 系统闷道:“......宿主要做什么?” 沈缜什么也没有做。 她只是温和询问:“绻绻,你想再回秦楼么?” 窝在怀里的柔软身躯一震。 沈缜抚了抚她的发顶聊作安慰,道:“那就不回去。” 丛绻微愣。 ......她的目的这么轻易就达到了? 丛绻想抬头看这人的神情,也这样做了,对上的却是一双温润坦荡的眼睛。 丛绻本能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可...方才,她就已经赌了,不是么? “大人...”丛绻攥住了沈缜的手指,眸里是无尽依恋。 美人如画又如仙。 沈缜心下感叹。 她抽身开来,捏了捏丛绻的耳垂,“好了,我去见人。你脚没好,先避免走动,饭菜待会儿有人给你送来。” 丛绻软语:“我想等大人一起用膳。” 沈缜失笑。 “那我尽快回来。” 女人柔柔道:“大人,注意安全。” “好。”沈缜也温声答过后才往外去。 注意到她的轮椅是自动前行的,丛绻再次惊怔,也才忆起那夜雨中,那人一手撑伞,一手揽着自己,确实自始至终没靠双手驱动轮椅。 这就是天人么? 目睹着屋门被打开然后关上,听着沈缜与门口立了许久的男人说着些什么远去,丛绻收回心神,指尖碰了碰自己方才被捏过的耳垂。 很奇怪,一样是演戏,可这一次,她一点也不讨厌。 和那人相处,做些亲密动作,似乎很顺理成章,甚至挺舒服。 那人的怀抱舒服,那人的手舒服,那人眼带笑意看着她也舒服。 丛绻好像知道自己日后该怎么和她相处了。 第5章 不过...... 沈缜...丛绻无意识咬了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忽想,这是她的真名么? 这个名字很好听。 沈缜。 沈缜。 丛绻。 绻绻。 想起那人唤她“绻绻”时的自然,丛绻还是露出了两分笑,但随即收回,只余一点最合适的在唇角。 她躺下去闭上眼睛,将一切思绪压进心底。 在沈缜回来之前,她需要补足精神。 ...... 等在大堂已有快两柱香时间的周岫柏,终于见到了此间主人。 不良于行、以轮椅代步,护院们的说辞没有一点问题,但周岫柏还是随着她的近前而吃惊,甚至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养气功夫不错,可那也经不住这人竟是一容貌绝佳堪称倾城、一身清贵令人不敢多视的女子啊! 周岫柏的目光落到载着女子来的轮椅上,瞳孔微缩。 他作为周家嫡长子,也阅览过天下无数奇珍异玩。自然看得出这副不用人力也能操控的轮椅内有奇巧机关,极大可能是出自墨家之手。 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能用得起这副轮椅的人必然背景不凡。 要么她就是墨家人,要么......周岫柏眼中划过两分思量。 他想起护院们报上来的那群白狼,能让看起来就非凡的狼群听命,这女子当真只是墨家人么? 还是更可能是修仙之人吧。 并且,不是那些没什么背景,只碰巧夺得了一两丝机缘的普通修士。 周岫柏起身,微微一揖,温文尔雅道:“柏登门叨扰,给阁下添麻烦了。” 沈缜端坐在轮椅上,略一欠身,也笑:“久仰周公子大名,是吾舍蓬荜生辉。” 她好整以暇,浅浅打量这位在丛绻的故事里充当男二的人物。 姓名:周岫柏 别称:大郎 年龄:19 父母:周储、陈鸢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80%(治世之臣) 武力值:普通人(文弱书生) 健康值:100%(无病无痛) 精神值:90%(他似乎正在焦虑一些事情) 焦虑的事情?沈缜微微挑眉。 她扫了眼站在一旁安静的没什么存在感的黑脸小厮。 姓名:周武 别称:破山掌 年龄:17 父母:周老二、刘大丫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80%(武材可雕) 武力值:中阶武者(一人可敌两头成年白狼) 健康值:96%(不算严重的旧伤) 精神值:100%(正全神贯注中) 沈缜收回目光,含笑道:“周公子的随从年纪小小就能有这般实力,当真是英才出少年啊。” 周岫柏一怔,他身后的小厮也瞬间绷紧了身体,垂下头叫人看不清神情,但愈发显得恭谨。 沈缜却不再多说,转而邀周岫柏道:“周公子可愿喝茶?我这里有些许不错的茶。” 周岫柏敛下起伏的思绪,自然顺应:“柏有口福了。” 两人便一同往大堂一侧的厢房中去,周岫柏跨进房中才发觉,此处应当是书房。 屋中左侧有两排书架,陈列着不少竹简和纸质书,打眼看过去有“论语”“列国通鉴”“四海游记”等。挨着书架,放了一张及人腰的案桌,上有宣纸笔砚,尚未拆封。 沈缜注意到他的视线,解释道:“那些是这宅子先前的主人留下的。我搬来不久,也没怎么收拾。这边才是我常用所在。” “原是如此。” 周岫柏应。 也对,坐轮椅的人如何用得上那么高的案桌? 周岫柏看向右侧,更加了然,这般同寻常人家不太一样的摆设才当是。 依窗而设,一张比膳桌稍高一点的案几上置了整套茶具,亦有香炉,沈缜驱着轮椅到一边,示意周岫柏在另一方就坐。 那边是一方带靠背的长宽凳,铺了软裘。 周岫柏坐下,不由思量,此处一看就是招待客人所在,这神秘莫测的女子,她的客人是谁?救下那姑射,真是无意为之? 可若是有意,她如何知晓在那夜会有人逼得姑射自秦楼逃脱?又如何料得姑射会逃往那处巷子? 心下这般想着,周岫柏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一派温和的、很难让人不生好感的笑意。他望向窗外,院中景色尽收眼底,但见梧桐高立、假山明秀,又有流水绕小堤,便目露几分赞赏,收回视线看对面的人,感慨道:“阁下很会选地方。” 沈缜弹了弹香灰,燃炉煮茶:“是江陵甚美。” 周岫柏顺着她的动作看纸包里的褐色茶叶,细辨了辨,饶有兴趣道:“这是蜀州那边的云顶小针?” “嗯。”沈缜不意外他会认出来,“周公子可喝得惯?” 周岫柏笑:“柏极爱。” 他又再三看了搁置在一旁未煮的茶叶,眼眸微眯,口中随意道:“阁下的云顶小针,好似不是种茶人所种?” 沈缜手上动作不停,似乎并未发觉他话里的试探。只答:“周公子好眼力。这是从山中采来的茶。” 果然。 周岫柏心下暗道。 蜀州北,有好茶,名为云顶小针。顾名思义,此茶长在被云雾缭绕、极险峻的山峰之上,主要产地就是剑阁山。 第6章 因量少又滋味极美,这种茶往往供不应求,但剑阁山峥嵘崔嵬,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丢掉性命,许多采茶人都不敢冒险,而是转为求种自己种植。 不过,人为种出来的云顶小针,叶小,更苦,远远比不得野生的滋味。 而每年唯一一点的野生云顶小针,大多被当作贡品进了乾国宫中。周父作为乾国二品官,被赐过一些,周岫柏跟着才尝到了味道。 那么,以此茶待客,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到底是什么人? 周岫柏手指无意识摩梭着袖口,陷入沉思。 在他对面,沈缜刚刚分好茶。 将瓷杯推向周岫柏,沈缜敛去眸中笑意,漫不经心开口道:“前几月我路过蜀州时,曾偶然助当地一富商解决了点小麻烦,他请我此茶,我喝着很是喜欢,他便送了我些。周公子尝尝看,若喜欢,不若带些回去?就当耽误周公子这两日的歉礼了。” 周岫柏一怔,却也没推辞。爽快应下:“哪需要什么歉礼。不过柏确实馋此茶,就觍颜一回,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抿了口茶展眉,看沈缜道:“听闻蜀州北多峻山,道路难通,阁下怎地选那里来?” 蜀北而来? 沈缜眉毛微挑,端茶小啄,衣袖挡住了她唇边的笑意。 她可从来没说过她是自蜀北而来的。 这大家子弟,怎么说话句句都是试探。想知道什么直截了当一点不好么?这样聊下去得多久才能结束。 沈缜揉了揉眉,化开眉心染上的倦意。 思及答应丛绻的早点回去陪她吃饭,沈缜也不欲再与这人兜圈子。 她放下茶杯。 “我从哪里来,或许不是最要紧的。” 沈缜抬眸看周岫柏,似笑非笑,“周公子,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姓甚名谁,来江陵做什么?对你家可有威胁,又为什么出现在那夜的小巷?” 第3章 博弈博弈 周岫柏一愣。 片刻后,他展颜笑出来,与先前相比,这笑要真切了许多。 “是。”他说,“我来此的目的确实如阁下所说,大差不离。” 坐直身体,周岫柏郑重拱手一揖,“请阁下为柏解惑。自然,阁下若有想问柏的,柏亦知无不言。” 沈缜定定看他一会儿,然后垂眸笑起来。 她温声开口:“不必拘谨,周公子。我确实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但不是想窥探什么秘密。” 周岫柏眨眨眼:“阁下请讲。” 沈缜便道:“在江陵住了半月,我听闻周公子是饱学之士,又具仁义之心,曾见寒冬街头乞儿落泪,之后开设育孤堂,救治无家可归者众,可为真?” 周岫柏脸色微红,轻言:“育孤堂就在南巷,想必阁下已经看过。” “的确。” 沈缜颔首,视线望向窗外,日光洒下,遮住了她眼中的神色。 “那如此仁义的周公子,对上数千百姓无辜惨死、忠臣义士被冤被杀,会作何想法呢?” 周岫柏悚然一惊。 “阁下何意!” 沈缜回望他,悠悠答:“柳堤案。” 室中一瞬寂静。 周岫柏眸中情绪翻涌,额角都绷出了几根青筋。 他好半晌方沉声答:“这就是阁下来江陵的目的么?” 沈缜笑,抬手举杯,虚虚一敬。 “昔日此案发时,柏与家中人...”周岫柏顿了顿,想起女子之前的直白,硬生生改口,“阁下想翻此案?” 沈缜不答。 但周岫柏也并非非要一个答案,他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摩挲袖口,若有所思道:“阁下也猜测秦楼背后的主人是端王殿下?” 话到这里,才算把一切挑明了。 周岫柏看着面前的女子,隐隐明白了她的目的,但又不太理解。 “据柏所知,端王殿下似乎并未与阁下这般大能有纠葛?” “是不曾。”沈缜看他,语气带上疑惑,“可他害数千人惨死,难道不该付出代价?” “......” 周岫柏沉默。 良久,他面有愧色,拱手道:“是柏狭隘,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沈缜摇头,给他添了一杯茶,随意一般道:“周公子如玉君子,何必自谦。只我听说,令弟多不法?” 周岫柏浑身一震。 须臾,他收拾神情苦笑道:“二弟他......” 话卡在了嗓子里,周岫柏一时不知怎么说。 若是对别人,他自然会道家中管教不严或周岫庭少时也颇为凄惨。但对这位来历不明的神秘人,从刚刚的短暂接触来看,周岫柏知道她不愿听这些没用的话。 坦白讲,他作为亲兄长,当时知道周岫庭做了什么后,也深恨竟有此等恶行,不耻与他同姓。 伙同江陵纨绔强闯秦楼,意图给姑射下/药/轮/奸,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么? 若不是那夜周岫柏兴致上来想找几个弟弟谈天,只怕还被蒙在鼓里! 然而等他急急忙忙赶到秦楼,方知姑射从小门逃掉了,来不及松一口气,又知道自家不成器的弟弟下令护院们去追,追到者可先折辱人姑娘! 周岫柏差点缓不过来气,马不停蹄带着亲随去找他们的去向,但最后却只找到了一群吓得屁滚尿流的护院。 第7章 再往后,就是护院说神秘人和白狼群,周岫柏派人暗查江陵城,最终查到这座半个月前被买下的宅邸,然后递上拜帖。 “我......”周岫柏苦笑长叹,“柏回去定当好好管教。” 他静了会儿又道:“二弟他,应该并未猜到秦楼背后的人是谁。这次的事情虽恰好发生在端王殿下离开江陵后,但我已查过,没有人为的痕迹,只是碰巧而已。” 沈缜挑眉,对此不做置评,只道:“柳堤案,周公子如何想?” 一阵风正巧吹进。 竹帘晃荡,周岫柏摩挲袖口,默不作声。 半晌,他抬眸注视对面人深潭一般的眼睛,郑重道:“柏愿为阁下尽绵薄之力。” ...... 大门处,沈缜目送着周家马车远去,回转身驱动轮椅,慢慢往后院去。 自沈缜会见周岫柏后就一直安静的系统跳了出来,有些疑惑:“他不是有很多问题想问宿主么?” 沈缜笑:“他想问什么?” 系统沉默片刻,列举道,“宿主姓甚名谁,来江陵做什么,对周家可有威胁,又为什么出现在那夜的小巷。” 同先前沈缜与周岫柏说的话一模一样。 沈缜讶然,“你有记录的功能?” 系统人性化地顿住。 “......没有。只是可以检索一点东西。” “好吧。”沈缜也不强求,转而为它解答疑惑,“他不需要问,他已经找到了许多答案。” 系统困惑:“什么?” 沈缜想了想,道:“如果你是周岫柏,一天夜里,你惊觉自己的弟弟在做伤天害理的勾当,你会怎么办?” 系统不假思索:“阻止他。” “对。所以你带着人前往秦楼,却得知受害者已经逃脱,但新的问题出现了。第一,你的弟弟让护院去追赶受害者,并扬言先追到的人可以对受害者做任何事。要知道,我们现在是在古代,夜有宵禁,寻常人根本不敢上街晃荡,且人分三六九等,一个身处于底层的弱女子,没有人可以施以援手,如若被追到会是什么下场?” 系统怔怔,电子脑处理着数据,很快抓到了一点不寻常:“宿主怎么知道那夜具体发生了什么?” “诺,”沈缜示意它看跟在轮椅后几步之远的大汉,“秦枫是江湖中人,江陵如此繁华,坐落了不少江湖门派,自然有一定的消息来源。周岫柏封锁消息是挺快,但那夜可不止周岫庭一个纨绔,零散几十人,总有漏网之鱼。” 系统不知是不是还在消化数据,没有说话,沈缜便接着开口道:“对于周岫柏来说,还有第二个问题。那就是,这秦楼背后的主人是谁,今日强闯欺压了姑射,幕后之人是否会报复。” 系统道:“我们知道是端王。” “是,我们知道,但那是因为我们提前拿到了部分信息,站在了局外人的视角上。”沈缜仰头,看碧蓝的天色,悠悠道,“可周岫柏不是。不过,周家是乾国四姓之首,在江陵扎根百年,即便端王做的隐秘,他们也不可能什么也没发现。” 白云舒卷,露出被遮挡的两分日光。 沈缜半阖双眼。 “秦楼是,柳堤案亦是。” 系统把她说的关键词纳入,很快推算出了结果。电子音冷冷冰冰,却不像往日里那样一板一眼,而是颇有起伏:“所以,周家知道秦楼真正的主人是端王,也知道柳堤案的异常?” “嗯。” “我让秦枫查过,丛绻是十五岁时初露面,当时便惊为天人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走南往北的巨富、江陵本土的世家豪族子弟。但至如今丛绻十九,她仍旧只弹曲,不接客,这秦楼背后有势力不是一目了然?只不过要细究幕后之人,就得看有没有这个能力了。” 沈缜以手抵唇咳了两声,从袖中掏出瓷瓶倒了颗药咽下,继续道:“一个秦楼,周家尚且查探过。那昔年轰动乾国,牵连官员不计其数、受害百姓数千,有明显疑点的柳堤案,他们会没有疑心过?” 系统道:“他们会的。” “是啊,他们会的。但为什么不了了之,大约,”沈缜手指轻敲轮椅扶手,“就是利益交换了吧。” 系统计算了下可能的走向:“是与乾国皇帝的交换。” 沈缜同意:“对。” “周家在大多数时候,都是纯臣,不涉党争。再加上在他们眼中,端王的母亲是夷女,他生来已与皇位无缘,若发觉什么,没有替他掩饰的必要。所以,更大的可能是,周家察觉到了不对,但并未掌握什么确切的证据,只有单纯的疑惑而已。在这种情况下,端王作为皇帝爱子,柳堤案后于江陵及附近几郡树立起了极好的声望,与当地世家豪族平分秋色,是皇帝想看到的结果,周家没有必要去触皇帝的不快。否则,若皇帝借机发作,周家反而讨不了好。” “那...周岫柏为什么还要帮宿主查柳堤案,也不带走丛绻?” “因为他目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轮椅已经步入了小花园,耳边偶有两声鸟叫。只需要穿过花园,再走一小段就能到达丛绻住的地方。 沈缜放慢速度,准备和系统讲完再过去。 “首先,将往日里不让姑射接客,但坊间又传言端王与王妃很恩爱结合起来,周岫柏不确定姑射对于端王是否重要。但从秦楼管事的态度来看,他偏向于重要。那么问题来了,只让周岫庭赔罪显然不够,如果他在我这里要不回丛绻,该如何是好?我身份不明,疑似有一定背景的修士,那边是端王,对于周家来说,破釜沉舟精心计划都得罪得起,但也都不想得罪。” 第8章 系统默默消化着自家宿主给灌输的庞大数据。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端王现下不在江陵,飞鸽传书最少也要三四日。于是,周岫柏选择趁事情还未进一步发酵前来拜访,试探我的身份。如果我不足为虑,那么自然好解决;如果我不简单,那么再进一步商酌。” 系统道:“所以宿主您告诉他要查柳堤案?” “嗯。”沈缜应,“他选择了帮助我。” “那意味着他相信您是大能修士了?” “不,他还在等。” 系统困惑:“可是......” 沈缜伸手碰了碰盛开的鲜花,舒展眉头。 “我想,他在等端王府的人试探我的身份。” “如果端王府的人试探成功,今日书房中的对话大约不久就会呈上端王的案头。如果试探失败,他一定会再来,提供部分有用的信息,试探我做成这件事有多少的把握,又刚好,卖大能修士一个人情。” 系统这才想起事情到如今还有第三方端王府。 “算算时间,端王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沈缜道,“大约再有两三日,下则高阶武者,多半低阶修士,就会登门。” “!” 系统一惊:“可新手礼包的自动防御只能抵挡武者,拦截不了修士!” 听着本该冰冷的电子音很有情绪的语气,沈缜没忍住笑了出来。 “别担心,”她轻道,“会有办法的。” 眼下最要紧的...沈缜在门前停下,抬手扣了扣门扉,端起温和的声音,“绻绻,我可以进来么?” 要陪美人演一会儿戏。 第4章 前因来路 沈缜是一年前穿越到这个世界上的。 她自混沌的意识中醒来,有现代生活经历的记忆,但一旦涉及到自己的人生细节就很模糊,无法清晰。 于是她很痛快地接受了系统给的指示:在一片山谷里建造住所,为接下来扮演世外高人做好准备。 同大部分小说里描写的一样,沈缜这个世外高人体质单薄,咳嗽与不良于行配套,吐血和面色苍白寻常。这样的高人,忍着半年风吹雨淋、在命悬一线之前堪堪利用新手大礼包建设完了豪华隐居住所。 功夫不有心人,她获得奖励“神农本草经”。顾名思义,这是一本医书,来得很及时,读条完毕,沈缜将自己从死亡边缘抢救了回来。 然后她喜提第二个任务:驯养白狼x25。 系统告诉她说,神秘莫测的世外高人虽然离群索居,但都有看着就与众不同高大上的保命措施。她所穿的是一个综合了仙侠修真、江湖武林、诸国争霸的世界,没点保命措施,可能她刚踏出山谷就因为漂亮的脸被抢被掳了。 沈缜能怎么办?她只能辛辛苦苦又刷了半年狼群的好感度。 好在最后一头狼的好感度到达百分之百时,沈缜也成功获得奖励“10平空间”。功能和网文里的储物戒大差不离,占地面积十个平方,外观被沈缜设置成了缥碧色扳指,戴在左手大拇指上,无形中又能装两分逼。 做完这一切的准备工作,今年一月时,沈缜接到了系统筛选出来的第一单,也是现阶段综合考量最合适的目标。 颇为眼熟,她刚醒来时,曾在任务目标庞大的数据库中看见过这个名字——乾国端王傅瑾瑜,一个为上位设计妻子陷害忠臣罔顾百姓性命的王爷。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沈缜穿越的这个世界狗血又复杂的背景了。 故事们主要发生的场所是在一块大陆上,称为神州大陆。大陆北为草原,东临浩海,西是十万大山,南接琉璃群岛。中原有四大国,分别是靠着浩海的东海国,占了大半草原的北国,与北国以蜀北剑阁天堑为界的乾国,和西邻十万大山的元国。四大国之外,还有许多零散部落。 沈缜的出生点或者说隐居地山谷,就坐落在四国交界的中心处,只是有群山遮蔽。但如若四国决意吞并彼此称霸,她很难不被殃及池鱼。 所幸的是沈缜穿越的这个时间点还算可以。曾经中原其实有五个大国,只不过五年前盛国被四国联手瓜分,现下各国都还在休养生息,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大规模战役。 但这不代表沈缜的处境就全然可以放心了。 因为在诸国之外,还有江湖。 众所周知,不管什么江湖都有三大共性。 一,总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时候,江湖上传言谁谁谁怀有秘宝,然后大家群起夺之,或利诱或威逼,最后往往都会死一大片人; 二,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时候,江湖上传言某地出了个绝世大能,然后一众人不信邪,纷纷前往挑战,誓要与大能一决高下; 三,江湖中人不怕死,尤其相信富贵险中求。 那么问题来了,沈缜身负系统,要扮演世外高人,怎么看都能完美契合上述前两条。但偏偏她目前除了白狼群外毫无其他反抗的资本。 所以意识到这一点后,沈缜向系统提出了诉求。经过坚持不懈的拉锯,系统同意给她的新手大礼包增加一个住宅防御罩,功能是可以抵抗一切武者,但使用条件限制在被沈缜设为住宅的地方。 武者是这个世界对江湖中人的统称,按照能力强弱分为上中下三阶,具体标准由朝廷制定。不过在系统的分类方式里,下阶武者可以一敌十,中阶武者一人可敌两到十头成年白狼,上阶武者一人可敌二十到三十头白狼。 第9章 须知,系统派发的白狼个个身长近丈,绿瞳尖牙,战斗力远超寻常狼群。 简而言之,这是个高武的世界。 不过,在普通人里已经很强大的江湖武者,以及大多数人间权贵,对于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修士,却不值一提。 之所以说是一小部分,是因为大部分修士都只是碰巧获得了一线机缘所以走上修仙途,他们还是要为衣食住行奔波,为修行资源交好人间各方势力,也就算是plus版上阶武者。 故而,这一小部分,指的是网文里常见的修仙世家、仙门核心,还有魔宗顶流。 但这些人现阶段距离沈缜还很远,他们生活在飘渺难寻的仙山仙岛上,关心的大多是秘境仙魔之争等,还不至于看见刚冒头的她。 也就给了沈缜苟着发育的机会。 所以综合考量来看,端王傅瑾瑜这个任务目标确实是最优选。 确定了接受任务,沈缜随即就接到了任务相关信息和相关信息延伸。 任务目标:傅瑾瑜(乾国端王、皇十一子、乾国承恩侯世子长女谢容之夫) 执行原因:背弃诺言,后果甚严—— 一,曾与妻子言“今生今世一双人”; 二,曾与好友言“绝不负忠臣义士”; 三,曾与百姓言“吾与尔等共患难”。 判定结果:设计妻子,冤杀忠臣,罔顾百姓性命 最终处决:剥夺全部气运值(3172点) 看到这里,沈缜是觉得没什么问题的,一切都很官方很靠谱的模样。 直到她点开了相关信息延伸——据系统说,这是站在涉事人物立场上对他们一生的简写,引进了宿主所在世界的潮流技术,但凡与任务故事有牵扯的人都有自己的简写,她可以任意抽取四个,全凭运气,说不准就能从其中找出有用的信息。 沈缜运气不错,用了新手礼包的“好运加成球”后,抽出的四条信息都标了红,代表着这四个人是与这个任务最相关的那一批。 然后她就看见了: “端王离开江陵的第七天,姑射从秦楼逃出,却也被逼入绝境。 大雨滂沱的破陋巷子里,她遇见了那个男人。 自此,她与他,他与她,纠缠不休......” ——摘自《婢女姑射》 “满殿辉煌,满殿凄清。 谢容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眼里慢慢缱绻上泪意。 她俯身亲了亲女儿额头,随后走至镜前,卸下妆发,披着素衣踏过长阶长道的雪,跪在了宣德殿前。 可是哪怕跪了一个时辰,她的夫君也不愿见她。 是呢,他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皇。 可当年,明明是她谢家助他......” ——摘自《废妻谢容》 “周岫柏是江陵最温润如玉的少年郎,也是乾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他二十岁即金榜题名,入翰林院,成皇子侍读,前程繁花锦绣。 但如明珠般光华璀璨的他,却终生未娶,无人知道,他心底住着一个人儿,那人儿容姿极美,是江陵无人不知其盛名的秦楼花魁。” ——摘自《为臣》 “傅瑾瑜五岁时,亲眼看着自己母亲死去、冰冷,而姗姗来迟的太医并不用心的敷衍演戏。 为什么?为什么整座皇宫都嫌恶母亲和他?就因为母亲是夷女么! 傅瑾瑜不甘心,他发誓要让这些恶心透顶的人付出代价。 救下并迎娶承恩侯孙女、以德报怨纯良待人...他终于被皇帝看见,筹谋多年如愿就藩。 这是大业开始的序幕。傅瑾瑜想。 但他没料见,在他掌握江陵秦楼暗中视察的那晚,他看见了一个少女...... 无人可依、无法自保,像极了年少的他。 后来,他终于走上那个王座,朝她伸出了手。 群臣抗拒,那他便空置后位!她永远是他心中唯一的凰儿。” ——摘自《凤业》 “......这就是你们的引进潮流技术?”沈缜感觉自己胃里翻滚,吐血的同时可能还得吐点别的东西。 系统表示,他们抓取了沈缜先前所在世界所在国家的热门文学,这样书写,本意是为了让沈缜宾至如归,提高对任务的积极性。 “......” 积极性没有提高,倒是脚趾扣地了一把。 但从这四段描写,沈缜还是提炼了部分有用的信息。再加上任务相关信息的内容,大概如下: 一,端王大约因为母亲是夷女的原因,幼时经历坎坷,立志报复、夺得皇位; 二,为达成这一目的,他进行了一系列谋划,其中包括救下谢容并迎娶她,得到了皇帝青眼,然后成功就藩,开始大刀阔斧的谋划; 三,在江陵,他掌握了秦楼,并遇见了姑射,因为觉得相像等因素,开始暗中保护她;这个姑射,曾经是个婢女?还是后面去了端王身边做婢女? 四,端王后面会因为什么事情离开江陵,他离开的第七天,姑射被其他人救了,这个人后面也与姑射产生纠葛,变成三角虐恋; 五,很大的可能,这个人是周岫柏。 换个方式打比喻,端王和姑射是男一女一,周岫柏和谢容是男二女二。 东西还是太少了。 于是沈缜在决定出谷执行任务的时候,选择将任意门投放在乾国边境蜀北。 第10章 任意门是协助执行任务的免费道具,可以跨越空间,但每次使用需根据距离远近付出一定的精神力。以沈缜现在的身体和意志,开启到蜀北的任意门后直接掉了百分之三十的精神力。 沈缜无语:“还好我没听你的选在江陵,不然岂不是直接人没了?” 系统尴尬不言。 从蜀北至江陵的一路,接近一个月里,沈缜大致对这位端王的形象有了一个模糊的判断。 外表纯良,内里疯狂。 他是四年前就藩江陵,第一年默默无闻,第二年却在柳堤案中扬名,随后在江州一带经营起了极好的名声。 而柳堤案啊......夏雨中堤坝坍塌,洪水淹没了中下游数个村庄,大约三千多人丧生。朝廷大怒,派了一帮实干的官员细查,最后得出是当年主修水堤的聂念民私吞工款,聂氏一族男丁尽数斩首,女子发卖为奴,江州<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撤换了大半。 后续的赈灾及重建堤坝事宜被皇帝一应托付给了端王,他也办的很好,如今江州百姓莫不感恩他的恩德。 四年里的大事就这一桩。而与相关信息延伸是透露了不加干扰的原本故事走向不同,任务相关信息里的执行原因是截止颁布任务的时候,也就是说,沈缜很可以怀疑“绝不负忠义之士”和“吾与尔等共患难”与柳堤案有关。 那么,沈缜决定彻查这个着手点。 单凭她肯定办不到,所以......她想试着借一借周家的手。 从蜀北到江陵,又在江陵待了半个月后,沈缜早已清楚男二周岫柏是江陵周家长房的嫡长子,尚未出仕,正在江陵老宅准备明年秋闱。 那就赌一赌,他是不是男二,即雨夜救走姑射的人。 很快,来到了端王离开江陵的时间点。虽然相关信息延伸中说是第七天,但以防意外,沈缜早早计算了从秦楼出来可能的逃跑路线,每夜都让白狼分别蹲守监视,终于,她先一步拦到了这位重要角色。 后续发展也验证了她的猜测,周岫柏确实就是原故事中救走丛绻的人,一切都在按沈缜设想的前进。 唯独丛绻百分百的潜力值是沈缜没有想到的。 要知道,以系统的评判标准来说,百分七八十已经算得上是人中龙凤,百分之九十更是凤毛麟角。 一个人生简写像是只有情爱的“婢女”“花魁”,竟然满格。 是意外之喜,也让沈缜有了观察的好奇心。 她绝不只如简写里所说。 那么,有了自己的干预,她会变成怎样的人呢? 第5章 柔弱美人 “大人在想什么?” “在想...”沈缜回神,掩唇咳了两声,笑道,“后续的事情。” 丛绻动作轻柔地替她倒了杯茶放到食碗旁,没接着问下去,而是忧虑关心道:“大人的身体真的不要紧么?妾听闻,妾昏睡期间是大人为妾煎的药,大人可有为自己寻个好法子?江陵亦有些名医,可要探讨一二?” 沈缜夹菜的动作顿住,抬眸瞧面前神色关切的女人。 丛绻被她看的不自在,呐呐轻道:“妾多嘴了......” “没有。”沈缜打断她,眼里露出两分怀念,“只是觉得如此关照之言,已是很长时日未听得了。” 丛绻微怔。 沈缜却很快收起了情绪,放下筷子拿手绢擦了嘴,展眉看丛绻。 “我初来江陵不久,以前只听过此处繁华。不知绻绻可有推荐的游玩处?” “游玩处...”丛绻顺着她的话想,“玉景街,香乐坊都颇有盛名。不过...” 女人咬唇,“江陵最著名的,大约是秦楼楚馆。” 她看向沈缜,神色复杂难辨,“大人...要去楚馆么?” 江陵繁华,在诸国中都有名气。赌场酒楼、画舫百戏、斗球斗马......神州上的大半玩乐都能在江陵找到。 但江陵最吸引人的,还是淮水之畔的秦楼与楚馆。 前者养女人,后者养男人。若论欢迎程度自然是秦楼更胜一筹,但总有喜好男风的权贵,也有女修士光顾其中。 丛绻曾听说过,踏入仙途的天人们对婚姻并不热衷,但既还未成仙,那便仍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欲望,故而修士们也会流连人间秦楼楚馆这样的场所。 而楼里的姐妹也说,楚馆曾去了一女修,好像修的是什么合欢功法,在楚馆待了三天,三天后侍奉她的那个男子几乎去了整条性命。 自那以后,丛绻就知道这些天人并不全是话本子里饮露食花的模样了。 可是,沈缜她...丛绻细细瞧对面的人,然后便见她弯起了眼眸,清亮的眸里泄出了满目笑意。 “我在绻绻眼里是什么人?嗯?”沈缜无奈,“我又不喜欢男子,作何去那处?” 丛绻一瞬为自己的念头羞愧不已。 但随即抓住了她话里的“不喜欢男子”。 不喜欢男子...... ? ! 尚未咂摸透这句话,对面人就又开口,“有没有清净一些,适合赏景踏春的地方?” 提示已经给到了这里,沈缜觉得再牵不上自己想说的话题就太失败了。 果然,丛绻没思考多久,答她道:“如若踏春,城北的祈愿寺很不错。” 她犹豫了瞬,又补充道:“这座寺庙原本是前朝时的皇家寺院,废弃多年,三年前端王妃为腹中孩儿积德所以修缮。年前,妾曾去过一次,当时正值冬日,山顶铺了小雪,风景很是好看。” 第11章 “唔,我听说,端王妃与端王感情很好?” 丛绻一愣。 “这...坊间传闻确是如此。” 她对上沈缜含笑的眼睛,脑中的弦狠狠一跳。 原来方才所有的话都是为了引出这句么? “......” 丛绻深吸了口气,攥紧手中衣角。 “大人,您知道秦楼的主人实际上是端王殿下,对么?” 沈缜颔首。 “那,”丛绻苦笑,“大人也知道妾这四年里活在他的羽翼下了。” 沈缜手指敲了敲扶手。 “他欢喜你?” 问题直白地让丛绻一怔,她犹疑半晌,方答:“应该不是。妾觉得,端王殿下更像在透过妾看什么人...或者事。” 挺敏感的呀。 不过想到她百分百的潜力值,沈缜又不觉得意外了。 “绻绻,那你欢喜他么?” 顿了顿,沈缜又问:“或者说,感激他?” “并无欢喜。” 这次丛绻答的很快,也很坚定,仿佛这个问题早已被想过很多次,“有感激。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可这四年他总归护了妾。” 论迹不论心。 沈缜也以为然。 “宿主,”系统突兀道:“丛绻的精神值降了三个点。” 啊? 沈缜讶然,自己有这么可怕么? 转念想了想,她也就理解了。 “我救她回来,对她温柔体贴,却一直未展现目的。对于处在绝对弱势的人来说,未知比已知更可怕。而刚才,我问她端王的事情,她不能猜透全貌,却也知晓我或许要对付端王,于她而言两个都是泰山般的人物,她身处其中一不小心就会被波及,自然忧虑。” “那宿主要怎么做?” 沈缜也不知道怎么做,她并没有多少安慰人的经验。 轻叹一声,沈缜移着轮椅绕过餐桌到丛绻跟前。 丛绻怔怔看她。 “绻绻,我看看你的脚。” 见她僵愣着不动,沈缜解释道:“别担心。先前带你回来,亦是我为你探查足踝。而今你醒来,情况应当好转许多,可否容我看看?” 一只莹润白皙的玉足犹豫抬起,被沈缜毫不迟疑地捏过,搭上自己膝头。 探了探肿胀的地方,沈缜扬眉,“恢复得不错。再有四五天,应当就好全了。” 想到之前谈论的话题,沈缜思索着建议,“绻绻大好了可愿陪我去祈愿寺逛逛?不白陪,我们也可以顺道去街上,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可好?” “好...”女子声音有些颤,像是在忍着什么,“大人,妾又不是幼童......” “这关幼童什么事。谁说的——”沈缜笑着抬头,声音戛然而止。 她手上玉足的主人,正面色绯红,贝齿咬着唇,万种风情,楚楚可怜。 “......” 沈缜:“系统,我上辈子是直女吧?是吧是吧!” 系统:“......检测到宿主一刻钟前刚说过‘我又不喜欢男子’。” 沈缜:“......” 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继续说了,丛绻低着头,以为是自己的样子太过不堪,便呐呐道:“大人,女子的脚轻易是不让人碰的,所以妾有失态......”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丛绻疑惑,抬眸看眼前人,却见她原本有些病态苍白的脸染上粉红,一路红到了脖颈耳根。 心下狠狠一悸。 只片刻,丛绻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沈缜回神,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但还得强撑着世外高人的仪态。 她放下丛绻的脚,“抱歉,走神了。” “无事。”丛绻双眸含水,脉脉看慌乱而不自知的人,“女子的脚固然是不能轻易碰的。可若是大人,妾很甘愿。” “......”沈缜尴尬。 我是医生啊喂! 但这话并没法和貌似故意逗她的女人说。 这是被哄好了吧?是吧? 沈缜觑了眼身边女人的神色。 系统道:“丛绻的精神值确实上涨了五个点。” 这么容易? 沈缜有些不解,但目前也并不需要深思,便先放过了这个问题。 她看向丛绻,“绻绻,我这几日大约要外出。你好好养身体,一切不必担心,都有人照应。” “府里人不多,你已经见过阿采,就是先前给你送药的少女。她的母亲钟氏也在,平日里做些杂活。除她俩外,秦枫是我雇佣的江湖客,多在前院;厨房还有一位婆婆,姓张,照料我们的膳食。” “只要你在府里,就是安全的。需要什么告诉他们,把这里暂时当成家,好吗?” 丛绻柔柔回望她。 “妾什么都好。” “!” “我...天。” 沈缜叫系统:“快告诉我上辈子我是直女啊!” 系统:“......” “大人,”丛绻眨眼,伸手牵住沈缜的袖口,“您什么时候走?” “明日吧。”沈缜转了转轮椅,方便她更好抓自己。 “那...现在陪陪妾,好么?妾怕。方才小憩,妾又做噩梦了。” “!” 美人带泪,她微红着眼看你,语气恳求,提着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的请求。 沈缜她......沈缜她当然愿意! 第12章 系统默默道:“丛绻的精神值又提高了两个点。” 沈缜摇曳的思绪一怔,稳稳落到实处,眼中笑意盈盈。 果然是黑心的小白花呀。 但是,这样才是她获取安全感的方式么? 沈缜心下暗叹,口中语气更加柔和,“好。我陪绻绻。” 丛绻神色餍足,试探着将头靠上沈缜的肩。 没有被拒,甚至她能感觉到这人塌了塌肩膀,试图让自己靠得更加舒服。 沈缜。 丛绻闭上眼,默默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 ...... “宿主想去见谢容?” “嗯。” “端王一行人据此近千里,宿主目前精神值91%,若使用任意门将会力竭,综合考虑宿主身体,不建议您选择此方案。” “我知道。” “所以我打算买点东西。”沈缜浏览着系统商场,“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可以赊账?” 系统:“......是可以。” “那就这个吧。千里以内开启任意门,500气运。” “好的。不过提醒宿主,如若一年内未还完负债气运,将会从宿主本人潜力值、健康值、精神值上扣取。三者任一清零,宿主便会死亡。” “嗯。”沈缜面上漫不经心,视线扫过系统商场的道具栏,忽而顿了顿。 商品名:兔子吊坠 外观:暖白幼兔雕饰、半寸见方(送女孩绝对受欢迎!) 材料:白玉(产自某灵气世界珠山) 功效:护身、挡灾(用过的都说好!) 价格:100气运值(绝对物超所值!) 好贵。 但这吊坠买家都给打了五星欸。 沈缜拧眉。 片刻,她手里握着小方盒,敲开了丛绻的房门。 “大人?”丛绻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她深夜来访。 沈缜将盒子递给女人,看着她打开,观察到她眼中确确实实露出了十足的惊喜情绪。 “算是护身符,可以挡灾。” 沈缜笑意温和,“所以绻绻,不要怕,一切安心。” 丛绻怔住。 须臾,她攥着吊坠倾身,双手勾住了沈缜脖颈。 床上的被褥很软,丛绻却觉得不及那夜雨巷的温暖。 心依旧漂浮着没有实感,未来也仍旧令人惶恐担忧,但这一刻,不影响她的眼泪濡湿这人的衣襟。 “大人,妾安心了。” 第6章 一笔交易 “...锁定目标人物经纬度...” “...傅瑾瑜女,已定位,已定位...” “确认投放。” 沧州,平宁郡。 燃着昏黄烛火的房间中忽而流淌白光,一道月白光门顷刻成型,床边守夜的侍女偏头瞧见这一幕,还未叫出声来便断了意识,昏睡过去。 沈缜驱着轮椅踏出光门。 侍女的反应只是任意门带来的附加效果,她醒来就会忘记昏睡前看到的一切。沈缜扶着她的头靠上床沿,再转过去看床上熟睡的幼童。 姓名:傅珠 别称:兕子 年龄:2 父母:傅瑾瑜、谢容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 武力值:普通人(脆弱不堪) 健康值:20%(脑疾,口不能言) 精神值:80%(平稳安睡) 谢容与傅瑾瑜的女儿居然有这么严重的疾病? 沈缜怔愣。 借着微弱烛光,她细细看了看小姑娘的容颜,粉粉嫩嫩,白白胖胖,熟睡的憨态让人不自觉心软。 这样可爱的小孩...... 沈缜轻叹,伸手掀开一点被子,搭上她的手腕。 脑海里融会贯通的医书自动找出了数条相关内容,沈缜沉吟片刻收手,给小姑娘掖好铺盖。 “系统,她的潜力值是因为疾病所以无法显现么?” “是。”系统答,“不过宿主,当前您或许需要注意的是,谢容已经向这里来了,预计还有一分钟到达。” “?” “......” 沈缜来不及去想这深更半夜的,孩子亲妈怎么突然有心情过来,她急急点开商场,查找静音功效的道具,毫不犹豫地买了两个小型静音罩。 蓝光铺开隐入墙面的同一刻,屋门被推开,进来的女子素衣披发,隐隐可见清丽的面容。 很符合刻板印象里温婉的大家闺秀。 人物面板锁定谢容,缓缓展开。 姓名:谢容 别称:三娘、明月奴 年龄:22 父母:谢继、郑莺娘 配偶:傅瑾瑜 子女:傅珠 潜力值:60% 武力值:普通人(柔弱女子) 健康值:85%(舟车劳顿) 精神值:95%(因心跳失常,故前往查看女儿,发觉异客,焦灼难耐) “......” 成功解答为什么谢容会来的疑惑后,沈缜无奈。 这就是母女连心么? 沈缜观察谢容的同时,后者也在打量她。 袖中的手心已经被攥出指甲印,谢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以平和的态度注视女儿床边的不速之客。 “敢问阁下想要什么?” 沈缜自然意识到了她的警惕。 为表诚意,沈缜举起双手,轮椅慢慢载着她远离床边,来到屋中距谢容不远的地方。 第13章 “我无意伤害夫人和小女郎。只是想问问夫人,要不要做一笔交易。” 离开了床边帘帷的遮挡,谢容这才看清这人的模样,虽心下焦灼警惕非常,却也不免被惊艳了一瞬。 无它,居然是位女子,且还是皮相骨相都极佳的女子。 清清冷冷,鹤骨松姿,很容易让谢容心生好感。 但为人母的本能让她保持着同先前一模一样的警惕,谨慎开口道:“什么交易?” 沈缜遥遥指了指床上,“您女儿的病。” “!” 谢容霎时睁大了眼睛。 她尚未来得及回话,屋门被扣了扣,侍女邀香的声音传进:“夫人,可是小女郎怎么了?需要婢子进来帮忙吗?” 沈缜挑眉,抬手一挥。 谢容看到两丝蓝色流光显现隐去。 一个猜测自她心头升腾而起,几乎要将她灼伤,谢容闭了闭眼,复而睁开,举手示意屋角。 沈缜颔首,驱动轮椅移到屋角。 看起来做工精细的轮椅没有发出丝毫响声,谢容亦注意到它并不需要靠人力驱使。她轻吐了口气,转身打开门。 “无事。兕子有些不安稳,我今夜陪她睡。你回去吧。” “诺。” 往日里这种情况也经常发生,再者他们又舟车劳顿,大人的身体都不一定受得住,加上屋中也有侍女,困倦的邀香并未怀疑。 关上门,谢容看向沈缜。 后者微微一笑,移到桌旁,抬手间蓝光流泻,罩住了她们二人所在的地方。 谢容先去床边看了看女儿,确认无事后回到桌前,拿出与沈缜细谈的态度。 “阁下刚才所做,是可以让他人听不见我们的对话么?” “是。”沈缜爽快承认,“夫人聪慧。” 谢容摇头,“是阁下没有想过隐藏罢了。” 她顿了顿,忽定定望进沈缜眼中,声音有两分紧绷,“阁下所说的交易,是可以治好我女儿的病么?” “唔,”沈缜思考着该怎么开口,“实话讲,我不能确定。” 谢容一怔,眸光瞬间黯淡了三分。 沈缜轻叹,“我方才把过她的脉,有些想法,但都需要试试才能下定论。” 毕竟神农本草经只算初级医书,虽然是系统出品,质量远高于大部分古代医师,但沈缜也不确定后续能否在系统医库里对应上傅珠的病症,因此并不敢夸下海口。 “况且,就算要治疗,也需经年累月,而我并不会长留于此。” 沈缜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慢慢道:“不过夫人若愿意试,大约有五分可能痊愈。再不济,小女郎的神智也会清明很多,大约,能开口说话吧。” 谢容心提了提,随即眸里不自觉地透出两分光彩。 但她并未一口应允下来,而是问道:“那阁下所需的回报是什么呢?” 沈缜淡笑。 其实,如果是陪漂亮的姐姐谈天,她并不介意兜兜转转一会儿。可耐不住这位关键人物自己很直白。 因颜值对谢容本就不错的好感度再次提升,沈缜悠悠答她道:“我想借夫人的气运。” 谢容愣,“......气运?” “嗯。是借。”沈缜贴心补充,“待我此间事了,会如数归还。” 谢容理了理这番话,神色不由复杂。 毕竟借气运这种事,太像志怪小说里会有的套路了。可眼前女子的气质和一举一动,并没有她所听说过的精怪那般作态,反而...更像逐高山流水的修仙人。 但...哪怕是精怪,兕子可以好起来,也不亏不是么? 想起这两年的一切,谢容眼尾浅浅染上嫣红。 她的神思被女子温和的声音唤回。 “夫人是在担心我是否可信?” 沈缜转着扳指,含笑看眼前人,“既然来了,我也提前告知夫人吧,就当结个善缘。” “两个月以内,我要拿走端王,也就是您的夫君全部的气运。或许,这会送他去向黄泉。” 谢容双眼骤然睁大。 沈缜却不再置一词,淡淡望着面前人,看她的反应。 良久,谢容开口,声音略略嘶哑,“他犯了错?” 沈缜颔首,“违背承诺,后果严重。” “阁下不怕我现在答应你,日后告诉他?” “不怕。”沈缜想了想,干脆趁此求证心中的那个问题,“我听坊间传闻,你们很是恩爱。为何今夜,却只有你前来?” 两人如果睡在一起,断然没有一个人过来的道理。 谢容沉默。 须臾,她轻道:“兕子出生后,我与他大多数时候都分房而眠。” 啊这。 传闻果然不可信。 沈缜现在倒是更好奇这两人真实的相处状态了,但眼下不是聊这个的时候,因为谢容肃了神色,沉声问她道:“因背诺而收人气运,背诺从何知晓?气运又如何收割?我闻大能修士尚不能如此,阁下是何方高能?” 沈缜心下讶然。 但世外高人仪态注意守则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故而她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并且轻飘飘反问,“夫人如何知道大能修士做不了呢?” 谢容哑住,不过片刻她便又发问:“世人皆言修士慎沾染因果,尤其国运。然阁下此举却会使朝廷动荡,獬豸楼断然不会坐视不理。届时,您又将如何应对?” 第14章 獬豸楼,此世仙道纠察不法的机构。 也正如女人所说,这个世界的修士为守道心,是尽量避免牵扯进人间因果的。但...沈缜神色不变,道:“我已然落入因果。虽最好不要,却非一定不要,我自担天道干系,獬豸楼怎会问罪于我?” 屋中寂静。 沈缜语气温和下来,轻道:“我名沈缜,缜密的缜。这个交易主动权在夫人手中,全看夫人如何选。如若夫人不同意,我可以立即离开,绝不纠缠。” 谢容垂眸,思虑了片刻,忽道:“江陵的事,是阁下的手笔么?” 好厉害。 沈缜叹,点头承认。也忽然意识到,这位端王妃过往虽鲜少露面,人生简写里也偏向于悲情角色,但并不是手无寸铁的小白兔,方才的对峙也不仅仅是因为为母则刚。 起码能问出这句话,就代表着她在王府,或者说江陵有一定的眼线。 像是为了印证沈缜的想法一般,谢容很快做了决定。 她没有问端王到底背弃了什么承诺、又造就了什么后果,也没有问有没有补救的办法、替夫君祈求个好的结果。她甚至不再质疑这个初见之人的可信度,而是破釜沉舟一般,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又温柔严肃。 “阁下,我愿意进行这个交易。” 沈缜看着她姣好但透着疲惫的容颜,认真道:“借给我气运的话,我会拿走大半,几乎是全部。那么在我没有归还的时间里,你会过得很苦。” “会影响身边人吗?” “不会。” “那我愿意。” 谢容淡淡笑了笑,伸出手,“要怎么做呢?阁下。” 沈缜将她的手推回去,神色复杂,“做这个决定是全部为了你女儿么?” “并不。” 不知为何,谢容像是卸下了对沈缜的所有防备。她看面前的人,没有隐瞒,“既然阁下必定要取他的气运,不知是否看在今日的善缘上,来日放我母女二人一条生路?” 沈缜:“......我本来也不会把你们怎样。” 谢容抿唇笑。 深吸了口气,沈缜最后一次确定,“夫人真的愿意么?失去了这些气运,你将会事事不顺,轻则为人厌弃,重则血光之灾?” 系统制定的借取气运份额设置成了租借人全部气运的百分之九十,据说是为了防止有人频繁多次借一小点的这种情况。毕竟,失去一点点气运往往并没有很大的影响,如果宿主利用人的此种心态找大量人分别借取一点,就能很快积攒出数额巨大的气运,短时间无敌。 同样,系统商场的赊账最高金额也不能超过一千,为的也是防止这种情况。 “我愿意。”谢容亦很坚定。 沈缜不再劝说,这本来也是她欲达成的目的。 借取条约于空中浮现。 她摊开掌心,一缕红线蜿蜒漫出,与谢容的红线相接纠缠。 谢容额角渗出了薄汗。 她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急速流失,并不痛,但让人心慌不已。 巨大的恐惧不可自抑地拢住了她,轻易答应交换的后怕此刻才浮现,谢容面色苍白,唇抿得愈发紧,恍惚间脑海里升腾起一个疑惑,为什么自己就这么容易地相信了才见面不过片刻的陌生人? 质疑与害怕如潮水般将身体颤抖的女人淹没,在即将到达一个临界值时,沈缜收回了手。 她冲谢容浅浅点头,示意结束了,继而道:“夫人可有纸和笔?我与你写一封给你女儿的药方。” 拿了别人的东西,当然也要回报点什么。 沈缜笑意愈浓。 她可是个良心商家呢。 第7章 她是赌徒 沈缜总共从谢容处拿走了987点气运值。 钱包富裕起来之后,她毫不犹豫地花了700给自己下单了早在很久以前货比三家看好的拐杖,拄在手里试了试,绕着屋里走了一圈。 自从山谷出来后,她一直靠轮椅代步,现下自己能走了难免兴奋了些,以至于前来看她的谢容也察觉出了什么。 两人相对而坐,谢容给她倒酒:“阁下看起来心情不错,可是遇见了什么喜事?” 沈缜笑,摇头用食指抵唇,“还是个秘密。下次夫人见到我,就会知晓了。” 谢容微怔。 须臾,她舒眉轻道:“那我已经开始期待下次见到阁下了。” 这话甫一出口,沈缜还没觉得什么,谢容自己却顿了顿,不留痕迹地转移话题:“我已经找过大王,车队会在平宁停留三天。还有两日,就委屈阁下住在这里了。” 端王府一行人本就是为太后寿辰奉诏进京,虽预留了足够的时间以备不测,可车队里有女眷,先前的速度并不算快,路上还遇见大雨,已经占了一些时间。沈缜突然到访,虽答应了替女儿治病,但无论是出于按照计划时间抵京的考虑,还是不惹人起疑,谢容都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沈缜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也让系统留意着江陵端王府的动静,现在看来那边还没有动作,她也就不急着回去,所以很好的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王爷和他家属住的地方,即便因为在路上而有些“简陋”,那也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只是毕竟不在自己的地盘,轮椅再智能也会有不方便,这也是沈缜迫不及待购买了昂贵拐杖的原因之一。 第15章 抿了口明显是特供的酒,沈缜温声问:“兕子的身体怎么样了?” 昨晚开的药方,她还很贴心的提供了一剂量的药材,谢容今晨已吩咐熬好喂小姑娘喝了一顿。 系统出品的药材,当然不是寻常物,不然也不至于把建设完山谷隐居地已经到了噶掉边缘的沈缜拉了回来。傅珠从娘胎里带来的顽疾不会那么快见效,但这段日子赶路造成的损伤还是会被抚愈一二。 果不其然,谢容的眼神亮了亮,语调也轻快了许多,“兕子今日没有再哭闹不休了,想来是止住了头疼,阁下的药果有奇效!” 提到女儿,这位端庄得体的夫人总算露出了些在沈缜看来这个年龄该有的朝气。 像一池波澜不惊的水终于掀起了涟漪。 沈缜心下轻叹。 “那夫人今日有遇见不好的事么?” 气运被抽取的一瞬间,人的命运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谢容也没有隐瞒,先前的愉悦褪去,淡道:“我听见了大王说,江陵的那位姑射姑娘是他的人。他不管僚属们用什么办法,也要把那位姑娘带回去。” 沈缜转着扳指的手一顿。 亲耳听到丈夫的背叛之语?确实算一件倒霉事。 但看面前人的神情,再联系她昨日里说的分房而眠,沈缜很难不怀疑,这对她来说真的难受吗?还是只是不愿将脆弱流露出来? 女人心似海底针,短短的相处很难将此分辨清楚。 不过也不重要。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可有着很容易被拿捏的软肋。 昨夜分开后,系统很是疑惑,跳出来问:“为什么她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你?” 沈缜道:“可能因为我卖相好吧。” 系统哑然无话。 之后不论电子音怎样追问,被谢容深夜安排进隐蔽院子的沈缜都笑而不语。 是啊,为什么呢? 深夜突兀出现在你孩子房间的人,来历不明,看起来高深莫测,说着要取人气运甚至还会针对你丈夫的这种话,怎么看都是一个极不稳定的高危因素。 可是,谢容就是留下了她,并且几乎是没怎么犹豫就交出了自己的气运。 那个借取气运的签约仪式,看起来是沈缜在主导,实际上如若过程中谢容有一点不愿意,她身上流走的气运就会返还,沈缜也会被反噬。 这也算是为限制宿主借取气运而设置的另一项保险措施了。 然而,沈缜赌赢了。 这在系统看来很不可思议。 一番拉扯后,最后以免去两个静音罩的费用为代价,它换取了嘴硬宿主的“良知”。 “新手大礼包提供的万卷书,去年我翻了不少。其中有说,仙凡差距是一念之间,也是云泥之别。” 沈缜转着桌上摆放的精致瓷器悠悠道:“乾国端王妃、承恩侯世子长女,这两个身份在人世中看起来好像是很高贵,可乾国尚有王爷二十有余,乾国之外还有元国、北国、东海国,大大小小的部落数百。你单看傅珠如今便知了,倾端王府之力寻到的名医或许是人中翘楚,却也对此病束手无策。谢容很难不把主意打到修仙人身上。” “修仙之人,也就是修士,诚然,在人世游历、与皇族有联系的修士也不少。但端王府能接触到的,大多都是普通修士,自己还在为修行之路挣扎往前。以皇族之力可攀的,恐怕连乾国皇帝都不常见,遑论谢容?不过,我观她性情,说不准到京后还真会想法子求助皇帝,然而她想求,端王却不一定。她怕是也明白这个道理。” 系统若有所思:“所以......” 沈缜接话:“所以啊,在见到我时,她看见了苦苦寻觅已久的东西。” “?”系统一板一眼道,“宿主不是东西。” “......”沈缜无语凝噎。 她叹气道:“我是说谢容是在绝望之中抓住了一丝机会,也许是生机,也许是稻草,她是在赌,赌我是否可信。” “能在远隔千里的地方仍知道江陵动向的女子,能是什么傻白甜?她怎会不知我的危险?但因为我表现出来的高人样子,因为我说能治她女儿,所以她赌了。” “怎么说,”沈缜心情也有些复杂,“说她爱女心切也好,说她病急乱投医也罢,但她绝不是警惕心不强。若要具体形容的话,我认为她是一个疯狂的赌徒。赌赢了,则无事;失败了,应该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我进行报复。” “让我猜一猜,这位女配最后的结局不大好吧?大约为治疗自己的女儿不择手段,触犯到了男女主的利益?然后铤而走险做了什么,被打压到底?” “......” 系统的沉默让沈缜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轻笑一声,凑近看烛火摇晃,让光芒遮住自己明亮双眸里的深沉晦涩。 “这就是人性。谢容是一个好母亲。” 也是这个悲哀时代下的苦命人。 和这样的人说话,沈缜不愿也觉得不需要绕多少圈子,她敲着轮椅扶手直截了当地问:“端王与夫人成婚时,是许过今生今世一双人的诺言吗?” 谢容讶然抬眸。 但随即她便反应过来,这位来历神秘的女子一开始就说过是因端王背弃诺言而来,知道这不足为奇。 “这样的诺言原来也会是阁下惩处的对象吗?”谢容扯着嘴角笑了笑,“他是说过,但不是成婚时。” 第16章 沈缜挑眉,“那还请夫人与我细说。” 如她所料,谢容没有推拒。 “是当初婚约尚未订下的时候说的。我与他,源自陛下赐婚,再究缘由,是因为他救了我。” 微微失神片刻后,谢容继续道:“七年前陛下秋猎,百官携家眷同行,遇刺客,我失足掉落河中,是他救了我。” 沈缜:“......” 好熟悉的剧情,简直散发着满满的故土狗血文气息。 接下来就是更熟悉的流程,女子落河被救,多半终身就要托付予救她的人了。谢家与皇室关系密切,谢侯爷之妻是先帝的妹妹,谢世子曾是皇帝伴读,这一救,傅瑾瑜就进入了谢家和皇帝的眼,让皇帝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剩下的不用多说,傅瑾瑜得了皇帝亲眼,成功由“端平郡王”成了端亲王,娶了谢容,随后就藩,借着政治博弈的东风在百姓中树立起了自己的声望。升职加薪娶白富美,人生亮堂堂发光又辉煌。 “唔,”沈缜试探问道,“夫人可否想过,若此事乃人为——?” 谢容抬眸看了面前人一眼。 她不说话,只这一眼,沈缜就已意会。 怀疑过,甚至可能怀疑的就是傅瑾瑜,可那又怎样?也许查但没查出什么证据,也许掺杂了多方博弈,反正而今已经如此,多想又有什么意义? 沈缜当初看谢容的人生简写时,那似是而非的话很容易将她代入一段凤凰男上位成功后脚踹恋爱脑原配的剧情。如今看来,确实是某种意义上的凤凰男,也确实上位了,但原配是不是恋爱脑却要打个问号。 不过这段对谢容无甚用的往事现在却可以翻一翻了。 沈缜坦白道:“我想查一些东西,所以希望夫人能将当年事发现场的情况,例如在场之人,地形环境等告知于我。当然,有报酬。” 迎着对面女子探究的视线,沈缜从扳指中拿出早先在商场买好的铜钱手链,递过去的同时解释功效:“戴在身上可以挡危及生命的血光之灾。” 她顿了顿,又补充:“我更希望是夫人戴上。你爱女儿,但也请珍重自身。你的夫君此番进京,恐怕不止贺寿吧?” 接手链的手猛然一颤,谢容心神俱震,惊疑不定地看向说出这话还面色平淡的人。 沈缜恍若未觉,移开话题,“将兕子带来吧,我为她施针。” 她的耳边,系统正吃惊问道:“宿主怎么知道这个剧情?” 沈缜眸中浮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猜的。” 系统:“...” 沈缜漫不经心又道:“就算不准,我还不能吓她一下了?” 系统:“......” 电子音的沉默,让沈缜今日还不错的心情愈加不错。 她径自斟酒,挑眉轻笑:“夫人还不去?” 谢容抿唇,将手链佩到腕上,起身离开。 临出门时,神情复杂的女人突兀转过身,望进轮椅上人微惑的双眸。 “那位姑射姑娘,是在阁下府上。” 她用的陈述句,沈缜也没什么好否认的,爽快点头,等她下文。 谢容顿了片刻,垂眸低声:“她很好么?” 沈缜讶然。 然而没等她理解出这话的意思并三思再答,女人已是抬起了头,神色如常。 “是我多话了,请阁下忘记吧。” 光影从打开的门中倾泻进屋,也被再次闭合的房门尽数挡住。 门框上映着的瘦削身影很快远去。 沈缜阖眼,摩挲扳指。 良久,她微蹙的双眉展开,唇边勾起一丝饶有兴致的笑。 所以,故事里的女二,还是对男主动过心啊。 第8章 月夜之探 沈缜还是高估了古代通讯的速度,哪怕这是个高武高魔的世界。 她回到江陵的第二日晚,即丛绻被带走的第八天,系统才将睡梦之中的她唤醒,表示有一群训练有素的武者和修士正奔此而来。 沈缜翻身下床,还没坐稳就是一串迭起的咳嗽声,肝脏直要被咳出来,她抵着唇,只片刻手上捏着的绢布就沾染了一片猩红。 从扳指里依次掏出几个瓶瓶罐罐倒了一堆药狼狈吞下,好不容易平复颤抖的身体,沈缜手撑在床沿上,悠悠道:“系统,这就是你给我的好身体。” 系统:“......我方检测出最受欢迎的世外高人形象就是体弱多病、不良于行。并且,此次是宿主您为开启任意门耗费了过多的精神值。目前您的精神值只有63%,处于危险边缘,影响到健康十分正常。” “......”行吧,说不过机器。 沈缜也没那个精力和它揪扯,她此刻脑子里飘着千丝万缕的线,心头的烦躁怎样也压不下去。昏沉与恶心一阵阵袭来,难耐地坐了片刻后,她召出面板并打开系统商场。 须臾,沈缜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商品名:神宝(又名养魂水) 外观:无色无味 材料:说了你也不懂(但来自于八个世界) 功效:一瓶提神醒脑,两瓶提神醒脑,三瓶提神醒脑 副作用:请买家自行发掘 价格:15气运值 提示:本品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沈缜盯着提示看了半晌,在烦躁感再一次袭来,被想发泄摔东西的想法填满大脑时,她点击了购买,然后整瓶倒进嘴里。 第17章 咽下去的瞬间,清凉抚平了那股挥之不去的躁郁。 沈缜长舒了口气。 方才就出声了但被忽视了个彻底的系统顿了两秒,电子音有丝慎重:“宿主,您的精神值已经提升到了70%,但嗑药需谨慎,千万不要产生依赖性。” 沈缜披衣下榻,拿起床边的拐杖,推门而出。 她苍白隽秀的面庞一半隐在黑夜,一半沐浴微弱光中,轻笑了声:“我知道。” 外间月上中天。 系统展示的平面图里,数十个绿色光点、七八个红色光点正迅速向这座宅邸移来。 沈缜一路往丛绻住的房间走,等她到达门口时,身后已跟了十来头白狼。 黑夜里,身长近丈、利齿绿瞳的群狼服帖温顺,最雄伟高大的头狼走到拄拐女子身旁,蹭了蹭她的裙摆。 它的高度几乎快与女子比肩,凶猛的外表配上这样的动作显得不伦不类。 但一人一狼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沈缜拍拍它的头,抬手将刚买的静音罩笼在丛绻屋上。 她回头,先前被白狼唤起的秦枫也已经赶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秦枫低头,掩去眸中的讶异,沉声道:“钟娘子等人已安顿好。” 沈缜颔首,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 “那就等吧。” 马上就要到了。 ...... 今夜的天气并不算好。 风大又急,若不是那轮明月无缺,只怕顷刻间便要下起雨。 裘刚御剑浮在半空中,俯视着这座目标宅院。 在他眼中,远处的长街楼阁一清二楚,可到这里却像是蒙了一层雾,怎样也看不清。 裘刚身旁,面具女子淡淡道:“是障眼法。” 所以他们才无法看清这宅子内里的布局。 “不妨事,”一嘶哑男声道:“我可以破开。” 裘刚摇头,“再等等,恐怕不止这么简单。他们先前也不是没有派人试探过,这宅子估计是被什么法器或阵法护持住了。” 闻言,在场几人不由沉默。 风猎猎吹起他们的衣摆,有人轻叹:“能驭使数只白狼妖兽,我们当真要与这样的人对上吗?” “你不想也没用了。” 面具女子看向地面长街那头,只见二十多人正急急奔来,为首的人很快到达府门前,仰头冲几人一拱手。 裘刚敛眸。 “只是夜探而已,找到目标带走,尽量别惊动其他人。徐师兄,破吧。” 被他唤作徐师兄的人点头,双手掐诀。 随他动作,一缕蓝色流纹飞向宅邸。 蓝光隐入雾气的瞬间,坐在庭院里的沈缜猛然睁眼。 她抬手,收回受到攻击的罩子。 毕竟千辛万苦才从系统那儿坑来了一个,可不能折在这里。 而她云淡风轻、指尖在虚空轻点了一下的模样落在秦枫眼中,却变成了弹指间翻云覆雨、万事运筹帷幄的高深莫测。 作为中阶武者,秦枫的视力远好于常人。自然没错过女子漫不经心的那一点后,八个御剑踏阵浮在空中的修士眉宇神色倏然一变。 这就是强者hela么? 秦枫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翻滚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巧合,风也安静下去,月光落在庭院里,交错树影,水波空明。 沈缜抬眸,遥遥看半空中的几人,摊手邀道:“诸位漏夜来访,不若进来坐坐?” 她的声音不大,但却一字不落的传进了空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几人耳中。 裘刚面色难看。 负责破阵的人更是好不到哪里去,嘶哑的声音都脆了两分:“裘师弟,此阵非我所破!” 当然不是他所破。 因为从一开始起,他们就没有打算和这宅邸主人直接对上。今夜来访之人全换了夜行衣,或面具覆脸或蒙住口鼻,也根据提供的地图估算了后院所在的大致方位,准备悄无声息解开阵法一角带走目标就好。 可谁知,白日里自得的计算如今反倒误了他们,这人分明就是在后院等着他们来!这是一个设好的局,扑着后院而来的他们就这样自己入了局! 到底是哪儿走漏了风声? 时间不等他想,那头狼一声狼啸,随即群狼长嚎。 裘刚当机立断:“走!” 剑光一瞬大亮,然而下一瞬,去路被无数金光死死阻隔。 裘刚很难形容自己看到的这一幕。 金光穿梭飞织,绣成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案,整座宅邸上空尽皆被覆盖,顷刻之间便筑成了一座华丽的牢笼。 他回首,地面天空,几丈之远,对上那庭院女子似笑非笑的视线。 她站了起来,拄着拐杖,黑发散乱面色苍白,披了件青色羽氅,似乎还在咳嗽。 美丽至极,弱不禁风。 像是终年缠绵病榻的心善贵女。 如果忽略那透着肃杀凌厉意的金光是从她拐杖下溢出辐射的话。 女子微微一笑。 下一刻,四面八方的金文轰然压下,空中几人无一逃脱,狠狠栽下。 “诸位,要坐坐么?” 女子提步近前,声音温和。 她的身后,在夜色中穿梭的群狼瞳孔幽绿,尖牙带血,冷冷望来。 裘刚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全...全凭阁下安排。” 第18章 沈缜笑意愈浓,挥手让群狼都散开,去围追那一群武者。 目睹了一切的系统:“......宿主很适合当反派。” 看起来游刃有余,实则精神值告急引起健康值下跌,马上就要站不稳的沈缜:“是武力值max的世外高人。” 她拄拐走回石桌旁坐下。 “我的精神值多少了?” “知行消耗三点,目前67%。” 三点? 沈缜有些意外,垂眸看手里的拐杖,心情好了许多。 叫知行,名字好听;通体黑金,卖相不错;最重要的是战斗力强的同时不费油...唔,不费精神力。这七百花的太值了,不愧是她去年就看上的东西。 沈缜的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她抬头,打量被金色锁链缚住的几个人。 首先便是那很有眼力见第一个说话的人。 姓名:裘刚 别称:无 年龄:25 父母:裘宗、张七娘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50%(中中之姿) 武力值:下阶修士(还算可以) 健康值:95%(摔落在地造成淤青) 精神值:81%(惊惧交加) 唔...沈缜挑眉,看向下一个。 姓名:徐则听 别称:无 年龄:28 父母:徐三、不详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55%(中中之姿) 武力值:下阶修士(不擅近战) 健康值:98%(皮糙肉厚,摔伤但还行) 精神值:75%(他认为所遇情形很可怕) 是负责解决防御罩的人? 沈缜还有点印象,主要是因为这人是八个中唯一一个踏阵而非刀剑的。 将其余几个匆匆看过,大致相差不多,都是潜力值在预料之中的下阶武者,沈缜的视线落到最后一个人身上。 姓名:霍姝语 别称:十三娘 年龄:20 父母:霍为、刘见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70%(武材尚可) 武力值:中阶修士(可以一战) 健康值:91%(摔落在地造成淤青) 精神值:90%(她很惊讶) 目光凝在那行中阶修士上,沈缜若有所思。 修士之中,下阶与中阶几乎是天壤之别。她作为里面最厉害的,为何看起来却不是今夜行动的领头人? 这些人和端王府知道她的修为么? 随她疑惑一同浮现的,还有系统的电子音:“检测到未来关键人物,是否消耗30点气运值超前解锁?” 沈缜:“......” 它明明是抢钱,居然还送你一个解锁。 无语之中盘算着要不要买,秦枫却忽然道:“大人。” 沈缜应声看去,微微一愣。 被她下了静音罩的房间此时房门开着,披着单衣的漂亮女子正站在门口捂住了嘴,露出一双难掩惊疑的眼睛。 那双秋水瞳望过来,正对上沈缜的目光,女子瞬时放下手,提裙跑来。 沈缜被她动作弄得一惊,又想起这人还没好全的脚,忙站起身拄拐迎过去,口中安抚,“你的脚——” “大人!” 余下的话消散在满怀温软里。 丛绻紧紧缠住面前人的腰,缩在透着寒意的怀里,带着哭腔道:“妾还以为您没回来...”哭着哭着,她发觉了一丝不对,撤开一点身子抬头,又低头,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梨花带雨的秀美面庞上露出喜悦的神色:“大人,您可以走了!” 沈缜笑,拿手绢给她擦掉眼泪。 “是的。” 她顿了顿,挑眉道:“绻绻,这里这么多人,你就要被如此看着吗?” ! 丛绻吃了一惊,好似才反应过来这满院的情状。 霎时,沈缜怀里又钻入了暖香。 “大人...”丛绻的声音透着惶恐,“...这是怎么了?” 第9章 欲壑难填 买了八颗药丸将裘刚等人的灵力封住,叮嘱群狼看好那群狼狈的武者后,沈缜将后续工作都留给了秦枫。 而她自己则牵着丛绻进屋,大致讲了讲今晚发生的事。 丛绻听得神色变来变去,像一朵风中摇曳担惊受怕的小白花。等事情讲完,她才咬唇表露疑惑:“妾在屋中并未听见任何响动,是大人做的吗?” 沈缜颔首,替她将发丝勾到耳后。 “不想打扰你休息。但绻绻怎么还是起来了?” 美人一顿,面色有几分挣扎,默了半晌,方捉着身边人的袖子低头呐呐,“大人不在,妾总做噩梦。” “......” 沈缜感叹:“系统,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古代有昏君不早朝了。” 系统:“......” 屋中灯光昏黄。 两人坐在床沿,沈缜本打算安抚一下丛绻就离开去休息,毕竟她现在的精神状况着实不佳。然而灯影恍惚间,原有的打算不知在何时尽数散去,丹田里升起了一股燥意,冲散了她还算清明的思绪。 “......大人?” 久没等到沈缜答话的丛绻抬眸瞧眼前人,看清她的神态后,不由一怔。 不对劲。 大人......怎么了? 面前的女人双眸染上了欲色,眉宇间也绻上了难耐,她嘴唇微动,下一瞬,瘦削有力的手就攥住了丛绻的腰,不管不顾欺身而上。 第19章 系统:“!” 丛绻:“!!” 温软相覆,因震惊而微张樱唇的丛绻顷刻间便城门失守。 她化开在柔软的怀抱里,本就只是随意披着的外衣被剥落,再到里衣,最后酥肩暴露于空气,上身只剩下肚兜。 “大人......” 丛绻呻/吟吐字。 她已经躺倒在床上,耳廓被湿润包裹。 淅沥细雨。 丛绻再也忍不住,身躯扭动,等着终曲的来临。 她心底升腾起对未知的惧怕,但同时也浮现了隐秘的欢喜。 今晚的大人明显是不对劲的。 是修行出了岔子?还是先前对战那些人引发了什么旧疾?丛绻不明白是什么导致了现在的沈缜,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也不会拒绝她。 欢好而已,从没入秦楼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将要走的路。隐约不甘,隐约不愿,只是因为看着姐妹们的那些“恩客”会觉得恶心,而不是担心所谓的“贞洁”失去。 男人流连花丛是风流多情,为何女人就得规规矩矩半点不能行差踏错? 贞洁牌坊本就是男人制定,都知高高在上的人对花草树木不会抱有等然待之的同理心,又如何指望主宰生杀予夺的男人视女人与他们无异?不过是站在得利者的立场上大言不惭罢了! 丛绻虽不觉得朝三暮四随意交付身体便是好,但也绝不会因“失了贞洁”而贬低自己。 何况,这人是沈缜。 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女子,救了她,还送她了挡灾玉。 细数起来,被救下到如今,两人也不过见了几面。但这短暂的相处里,除了上一次的片刻慌乱外,沈缜总是温和的、淡然的,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担心。 人生是一场巨大的赌局。 与情潮共沉沦的还有野心。 丛绻想看一看清醒后沈缜得知自己现在所为的反应。 只是......这人忽而停了下来。 丛绻睁开迷蒙的眼,微有困惑,轻唤:“大人?” 言语和动作都没有应答。 丛绻心里一惊,顾不得身体尚未平复的异样,拖着她的下颌定睛看去—— “......” 只是睡着了。 居然睡着了? 身体与精神都还没达到期望的丛绻一阵失语,她撑着床半坐了起来,使力将压在身上的人翻了个身,垂眸打量这副透着餍足的睡颜。 沈缜的长相无疑是极好看的。不管第几次注视,丛绻都会被惊艳。 清隽舒雅,气质如玉,平日里含笑温语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有不凡的来历。而相处下来也确是如此,精致的物质、言之有物的谈吐、高深莫测的修为...... 就是这个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那夜将她带出了狼穴虎口。 这几天,这人不在,丛绻熟悉了这座宅邸里的其他人。 最普通的张婆,原是江陵外一村妇,儿子不孝,便被沈缜买下带走;至于秦枫,他是江湖客,寡言少语,据说是在蜀北被沈缜雇佣,一路跟到江陵;而钟姨和阿采这对母女,是路上被买来做杂活的,但两人识文断字,绝不是寻常奴隶。 总而言之,这些人里没一个知道沈缜从哪里来,是什么人。 那她呢?她会有机会知道这一切么? 丛绻眸色晦暗,素白的指尖刮过眼前人的鼻子。 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成型。 她拾起了睡梦中人的手。 起身,褪下亵裤。 ...... 沈缜醒来时,首先察觉到自己并不在应该在的卧房中。 随即,她胸腔微痒,咳嗽声溢出,正准备伸手掩唇,却惊愕发觉自己手臂酸麻不堪,上面还枕着睡眼朦胧明显刚醒的丛绻。 枕着丛绻。 丛绻!?? “系统!系统!” 看多了网文的沈缜自然脑补出了现在这一幕所代表的含义,她心神俱震,任由世外高人仪态守则的提示标红加粗在空中糊了一脸,疯狂call系统:“这是怎么回事!” “......” 系统的电子音听起来居然有些无精打采:“如您所想,宿主。您与她发生了关系。” ...... !!! 沈缜如同被蒙上脑袋重重打了一拳。 但只是片刻,她忽而意识到了什么。 系统商场的面板浮现,沈缜径自找到昨日购买的神宝,点开客户评价。在长长的、各式各样的副作用中,找出了“会让人意乱情迷”一条。 “......你昨晚上为什么不阻止我?” “?”系统疑惑,“宿主事先并未提出此要求。并且您与丛绻都是未婚,符合我方规定。” “......” 沈缜觉得这辈子的无语今天都要用完了。 她深深吸气,最后一次确定,“真的是我主动的么?” “确实由宿主先开始。”系统道,“但我方有自动屏蔽机制,检测到亲吻后即开始屏蔽,并未观察后续内容。” 那也就是说不一定发展到不可描述的那一步了? 沈缜越想越觉得很可能,自己毕竟是女人,就算意乱情迷也很难做到准确无误地找到地方吧?而丛绻,以两人的目前的关系,她应当也不敢对自己做什么。 想通了这,沈缜的心理负担一下小了许多。 第20章 她做好准备,尽量恢复成平日里的模样,看向丛绻。 然而不等她说什么,方才还神色迷糊朦胧的女人已自行撤到了床的最里边,拥着被子看不清神情,只听她低道:“大人...快去净面罢。” “......”沈缜的良心刷刷刷地打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但眼下也不是什么细谈的好时机,沈缜沉默着坐起来掀开被子下床,准备先留点时间各自清醒一下,却在看见床铺上刺目的鲜红和自己身上虽扯开了但勉强还在的里衣时彻底愣住。 救命,她好像真的翻车了! “绻绻。”沈缜音色微哑,口干舌燥。 床上的人因她的叫唤抬眸看来,眼眶微红。 沈缜道:“让我看看你的身体。” 是陈述,不是疑问。 难堪的沉默一寸寸在屋中蔓延。 丛绻咬着唇眸光带泪,面上是无声的恳求。但沈缜不催,却也不退,平静且耐心。 她站在床旁,遮挡了大片的光。 终于,丛绻垂眸偏头,撑床坐起,任由锦被自肩头滑落。 沈缜看见了一幅雪地红梅图。 而作画者,毫无疑问是此刻心绪凌乱的她自己。 系统面板缓缓展开。 姓名:丛绻 别称:姑射、阿丛 年龄:19 父母:丛应、杜氏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100%(世之罕有) 武力值:普通人(不堪一击) 健康值:95%(轻微崴脚、腰酸) 精神值:90%(她在紧张一些事情) 沈缜舔了舔唇。 她近前一步,重新坐上床,捡起被子裹住身前人。 “抱歉。” 沈缜以为丛绻会沉默,或者再次让她离开,谁知却听见了一句,“不怪大人。” 像是羞惭到了极端,女人的语气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她道:“大人并未做到最后一步。是妾情/欲难填,引着大人要了妾身。” 沈缜怔住。 半晌,她眸里重新攒起笑意,声音也平复如往昔,“怎么能怪你。” “是我累你,又半途丧气。人之欲起,受其左右,我是如此,绻绻当然也可以。”沈缜隔着被子,拥住似因她话颇为无措的女人,“腰疼么?” 丛绻愣愣,但还是下意识应,“疼...还好。” 但随即力度得当的按揉就落到了腰上。 丛绻身子微僵,捱了一会儿试探回头,对上一双和往日无甚分别的温柔眼睛。 而在她眼中八风不动的沈缜,浅笑言兮间又一次打开了人物面板,目光落在那行“精神值:92%(她似乎很震惊)”上。 醒来后纷杂如乱麻的思绪至此已彻底清明。 “绻绻,”沈缜温声问,“你可以接受女人么?” 不等身前人反应,她语气柔和却不可抗拒地问了下一个问题,“我对你负责,好不好?” 第10章 与狼共舞 沈缜背着光,床上还有帷幔遮挡,然而她的神色丛绻瞧得很分明,也正是这般的分明,让丛绻哑着嗓子轻问:“大人...何意?” 大人并没有立即答话,方才的贴心好像不复存在,她倾身,连被子一起半拢住身前美人,勾起她垂落耳边的发丝,指腹捏着小巧的耳垂,抹捻挑动。 这般引人遐思的气氛、那作乱的手指......昨日潮热湿润的记忆再度翻涌在脑海,丛绻身体不可自抑的微颤,绯红漫上了脸颊。 她咬唇,乌发如瀑,白皙修长的脖颈上朵朵红梅若隐若现。 时间漫长,折磨至极。 丛绻偏过头,胸膛起伏,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攥住褥子。 她想过无数种沈缜的反应,质疑也好,震惊也罢,或许会满含歉意,或许会不以为然,可......从未想过会是如此。 她在她的掌中。 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丛绻清楚记得刚醒来看见这一幕的沈缜,那片刻的神情应该才是她最真实的情绪,震惊、了然、无措。而后,她面色几变,舒缓、焦灼...在自己说最后一步是自己引着后恢复成平日里的温和淡然。 是了,丛绻恍然。 是在她说她引着完成终章后沈缜有了如今的态度。 原本,丛绻看着沈缜震惊的神色,听着她说抱歉,心底是浅浅蒙上了一层羞愧的。面前模样出尘的贵女,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大约也不能控制昨夜的她自己,但一切其实没到山穷水尽,是丛绻造就了无法挽回的结局。 那抹红色,都是丛绻事先算好了位置,等着被看见。 可是现在,以卑劣之心让明珠蒙尘的那缕羞惭,却弥散在身体一阵阵的潮水中。 这颗明珠,并非无尘。 像是为了应和她的想法般,温热流连过小腹,毫无阻挡的往前。 外间好像下雨了。 水声淅淅沥沥,地上早已泥泞。 就在这极其难捱的时候,丛绻耳边落下深沉的呼吸。 她看不见沈缜神色,只听得到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现在状态而觉得像压抑着什么的声音。 “绻绻,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夜的小巷么?” 雨打石阶。 丛绻猛然溢出一丝呻/吟,重重喘息。 “...妾不知...” 沈缜附耳哑声道:“因为那夜,我本就是去找你。” 第21章 ...... 系统关掉屏蔽时,屋内已是换了一副模样。 沈缜仍旧穿着松垮的里衣,低低咳着,拿着张帕子在拭手。而床榻那边的屏风后流淌水声,丛绻正在沐浴。 系统疑问:“宿主是怎样处理后续的?” 沈缜扬眉:“昨天缚灵丸的价钱。” 系统:“......行。” 看着账户里返还的气运值,沈缜很好心情道:“我同她讲了一些事。” “什么事?” “能解答她一部分疑惑的事。”沈缜目光悠长,看向屏风,又似看着远方。 “我告诉她,我来江陵,是为了柳堤案。” 系统沉默片刻,回道:“柳堤案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端王,您与她坦白了您的目的。” “是啊,我确认了她先前的猜测。”沈缜道,“然后我与她说,初来江陵时,我只是想牵上周家的关系。虽目的是周家长子周岫柏,但奈何周二郎在江陵太过有名,纨绔子弟最有空子可钻,所以我留意了他的消息。” 系统:“因为留意着周岫庭,也就顺理成章得知了那夜他的动向,自然可以出现在小巷?” 沈缜承认,“我总不能说是因为看了原剧情吧?再者,本来我也让秦枫注意着周岫庭。” 她道:“丛绻问我,她在我眼中最开始是不是算一个筹码。我说是,但是,在我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为什么不是,系统和沈缜都心知肚明。 百分百的潜力值啊...... 沈缜垂眸,打量着手上的帕子,“我对她说,起初,我只是想通过她得到有关秦楼的一些消息,同时把她作为对付端王的一个筹码。可看见她时,我发觉她的资质很不错,所以那一刻,我问她要不要做一笔交易。” “救她,她日后为我所用。不过如今,却不需要了。” “我给了她两个选项。第一,我告诉她,如果想去修仙,待我此间事了,可以送她去合适的名山大派;而若是她更爱安稳,我也可替她找一富贵家庭,帮她打理好一切,再予她足够的金银和一定的护身手段,让她有底气左右自己接下去的人生。” 系统问:“第二是什么?” “第二是,”沈缜指尖敲打桌沿,悠悠道,“做我的妻。” “?”系统不假思索,“宿主,这没有可比性。” 沈缜:“嗯哼,怎么说?” 系统:“丛绻入秦楼并非自愿,她束缚多年,若有自由的机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而此世女性艰难,修行中人更重资质,性别稍逊,女子的处境算是最好。况且,我方检测到她面对宿主您时体内激素变化水平并未满足‘爱恋’的指标,你们社会地位还有一定差距,以‘妻子’名义强行绑定对她而言同样是种束缚。综合考量,我方认为她会选择修仙。” “你们还有这种检测?”沈缜疑问,“那为什么我这边人物面板上信息就那么点?” 系统:“......” 沉默震耳欲聋。 沈缜眼底掠过笑意。 “算了,”她漫不经心道,“我大约能够明白。” 因为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虽然这个世界里面的人物原本的走向看起来狗血、充满了古早味,但当她来到这里,亲身去接触每一个人时,却再不能用平面的视线去打量他们。 创造故事的人是站在什么视角上的呢?他的人生经历、他的三观会让他如何理解一段剧情? 如果他站在端王的视角,那幼时饱受欺凌、母亲病死在眼前,扭曲童年造成偏执性格,为了活得更好为了报复那些欺负他的人用些手段有何不可?虽然满手鲜血但登基后成了明君呢?遇见和曾经自己相像的女子保护她、爱怜她不是令人唏嘘的爱么? 这只不过是个淋过雨的孩子想保护自己、想给别人撑伞啊。 而对于丛绻来说,她容颜极美却身处秦楼,无异于案板上最肥美的鱼肉。可这个时候,高高在上的端王殿下愿意护她,甚至并未提以身体抵偿这样的要求,他始终把她保护得很好,也在她落难时强势相救。 他救赎她,她也救赎他,如何不算一段绝美的爱情故事? 只是,被不同男人“保护”着的丛绻,真的是坚忍但柔弱的小白花么? 恐怕并不吧。 纸上附加着别人三观的文字说明不了真实世界人物的内心,科学计算的数据也概括不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沈缜目光悠悠。 她放下帕子,抬手给自己倒茶,“系统,要不要赌一下丛绻的选择?” 系统闷声:“......怎么赌?” 沈缜道:“我猜她会选第二个。如果我赢了,等会儿我去找昨晚那几个人,你给我免掉检测霍姝语的钱。我输了,也给你30气运值。” 考虑片刻,电子音道:“可以。” 沈缜睫毛微颤,遮住眼中的笑意,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她拿过拐杖,撑着走到屏风前,轻扣了扣温声道:“绻绻,我先离开了。” 没有等到回声。 沈缜不以为意,转身往外走。然而下一瞬—— 水声哗啦,绢布从木柜上被猛然抽离发出摩擦之音,缱绻幽香与水汽同时到达,尚带着水痕的手捉住了她的袖口。 “大人,妾想好了。” 第22章 沈缜回头,对上女人微红的眼睛。 “妾要做您的妻。” 屋中一时寂静,唯余系统震惊的“!”充斥沈缜脑海。 沈缜暂时没空管它。 她的视线自女人脸上巡梭往下,划过沾着水珠的白皙脖颈,再到轻纱下高高耸起的两团浑圆。细腰翘臀,肌肤莹润。 沈缜眸色渐深,浅浅吞了口唾沫。 她没故意掩饰,这声音在寂静的屋中就格外明显。 近在咫尺的丛绻自然听到了,女人咬唇,绯红一点点爬上脖颈耳根。 对面人肆无忌惮的视线让她羞得几无容身之地。 可也至此,她才终于觑见了一点对方温和面具下的利齿獠牙。 其实,这样被当作一个精美物件般被玩弄打量的感觉并不好受,可前十来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沈缜今日里对她做的事,让丛绻失望的同时,也产生了果然如此的想法。 有什么不一样呢? 上位者还论什么男人女人? 既如此......丛绻揪着沈缜袖口的手一寸寸往上,脑海中翻出在秦楼里学的那些所谓“知识”,素手抚上对面人的胸口,拽着她散乱的衣襟更加靠近自己。 “大人,妾想做您的妻...” 女人嫣红的唇即将贴上下颌的前一瞬,沈缜空闲的那只手攥住她的腰,把人带离了一段距离。 “绻绻,”沈缜哑声道,“妻子不是这样做的。” 丛绻顺从问:“大人,那是如何?” 沈缜却不答她这个问题,转而问道:“确定想好了?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并不急于一时。” 然而丛绻没有丝毫犹豫。 “想好了,大人谦和有礼、天日之姿,妾想做大人的妻。” 她眼波流转、顾盼生辉,说到“大人的妻”几个字更是含羞垂眸,一派小女儿家提到心中情人的姿态。 任谁来看都会认为是坠入了密密情网。 沈缜对系统感叹:“不愧是潜力值百分之百啊。” 系统:“......”倒也不必什么都扯上潜力值。 沈缜心下平淡无波,面上却温柔至极,先牵过丛绻取了衣服给她披上,再带着她走到桌边。 “那我们先解开一个心结吧。” “绻绻,今晨我要了你,方才又那般看你,你是否会觉得我同你曾遇见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 “大人...”丛绻心中惊惧,抬眸看眼前人,却对上她温柔含笑的眼睛。 沈缜轻抚她耳垂。 “我不是他们。绻绻,给你选择之前,我已经觉得你会是我的妻子,会嫁予我,或娶了我,所以我情难自禁。” 系统无声:“......好渣的语录。” 毫无可信度。 沈缜忽略它,径自继续道:“绻绻,待此间事了,回家之后,我们办一场婚礼,昭告天地。” 昭告天地? 丛绻怔怔。 理性告诉她快顺着露出该有的表情,感性却让她难掩自己的惊疑。 沈缜笑意愈浓。 她轻声缓道:“你是我的妻子,我也是你的妻子,我们是平等的,你不必委屈自己逢迎我,也不必总是温柔软语。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看什么书,学什么东西,心情不好发脾气,也可以......” 修长的手指从耳垂划下,一点点掰开紧攥着的手,握着它停在了山口关隘。 “做任何事情,我也可以。” 被握着的手猛然一颤,热气烧上了女人周身,丛绻面色鲜红欲滴。 “大人...”她轻唤,语气恳求。 然而大人并不打算放过她。 将胸膛里的咳嗽压下,沈缜原本苍白的容颜染上了些病态的红色。 她移了移板凳,让两人变成相错而坐,将头靠上身边女人的肩颈,声音极低,缱绻温和:“绻绻,我错了。我不该没有问你的意思就要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系统宕机。 尤其在检测到如此亲密的两人精神值都恢复稳定、古井无波时,乱码咔咔烧了脑子。 沈缜被滋滋的电流声吵得心烦,干脆将系统关进小黑屋,专心当下事。 发顶被轻轻揉了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极低的微叹。 “大...阿缜。” 这就变了称呼?沈缜挑眉,心下对丛绻又多了两分赞叹。 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被她在心里赞叹的女人眸色晦暗,如一方暗流涌动的深潭,语气却柔和羞涩,软言道:“妾不怪你。” 第11章 趁人之危 虹销雨霁,煦日当空。 木窗开着,风从侧面吹来,撩动妆台前两人的衣袂。沈缜坐在铜镜前,看丛绻替自己将黑发一丝丝绾好,最后戴上小巧的青色玉冠。 女人放下手,打量了片刻,神情不掩惊艳。 “阿缜这样...”她语气中有两分羞涩,“很好看。” 确实好看。 沈缜的皮相与骨相都是上佳,通身气质如最温润的玉,她隐约记得在现代生活的上一辈子也曾收到过不少情书玫瑰,或直白坦荡,或隐晦难言。 而现在——她看向镜中,对上镜里人清隽的容颜。尽数挽起的发丝露出了她修长的脖颈和漂亮精致的五官,耳垂上缀着一点红,如雪地里盛开了星点红梅,整个人混着病气和山高水旷的通畅。 ——像一个伤势未愈遗世独立的仙君。 第23章 沈缜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她偏头,脸颊抵上丛绻的小腹,低笑道:“那阿缜这样好看,绻绻...不想亲一下么?” 从小黑屋出来不久的系统:“......” 而立在一旁面色本就微红的女人一瞬更羞,她眼里快速闪过两分惊讶,掩去后对上沈缜饶有兴致的视线,诺诺答:“妾......” 话没有说完,她的腰就被揽住,抵着退后——身前人站了起来,圈着她靠上书架。 沈缜慢慢凑近,没有得到推拒,铺天盖地的药香便没齿而来。 丛绻陷在了一汪温水中,思绪散乱。 腰背酸软,但潮动也阵阵涌来,她慢慢圈上身前人的脖颈,纵着她予取予夺。 “阿缜...”她唇齿间呢喃,本想说不要在这里,但恍惚里又忆起这距早上那次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两人也才说成为妻妻不久,刚换好衣服梳妆完......是不是太纵容了? 丛绻的神思清明了两分。 她心下划过片刻思量,按住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避开一点平复喘息,轻道:“阿缜,今日不要了...” 女人的声音柔得可以掐出水。 她细观察着沈缜的反应,却见后者在她话音落下的那瞬顿了顿,竟是出人意料的听话,深深呼气撤开距离。 沈缜蹭了蹭女人鼻尖,哑声应:“好。” 那副玉面出尘却沾了情/欲的模样,让丛绻心动神悸,甚至生了些歉疚意。 她仓皇移开视线,安抚自己鼓噪的内心。 屋门被叩响。 沈缜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应该是阿采来送饭了,于是准备过去开门,谁知刚动,袖子便被扯住了—— 丛绻红着脸给她理了理凌乱的衣襟。 沈缜淡笑,拐杖点了点地,上前几步打开门。 提着食盒的阿采抬头,看见沈缜先是一怔,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面颊迅速烧红,结结巴巴道:“大人......” 沈缜瞧她一眼,接过食盒随口问道:“你今晨来过了?” 阿采脸色瞬间爆红,五官乱飞,紧张到吐字不清:“婢子今找什摸也没听罩!” 沈缜:“......” 行吧,那估计就是什么都听到了。小小一姑娘,懂得还挺多。 被放出来后就一直沉默的系统忍不住提醒道:“宿主,钟采十三岁,在古代已经可以许嫁了。” 沈缜一顿,眼里的笑意消下去。 她抬眸仔仔细细打量了眼面前的姑娘,可怎么看也还是觉得一团稚气。 这样?许嫁? 背后传来丛绻疑惑的轻唤:“阿缜?” 沈缜回首,“就来。” 让小姑娘快去吃饭,她关好门提着食盒放到桌上。 趁丛绻拿菜的时间,沈缜从扳指里取出轮椅,坐到上面收回了拐杖。 即便已经见过她凭空拿取衣物,丛绻还是被这一下惊了惊,女人递过筷子,神色复杂。 沈缜辨了辨,心下略一琢磨,轻笑:“绻绻想不想看看我都放了些什么东西?” 丛绻惊喜:“可以么?” 沈缜拾过眉梢眼角都透着忐忑的女人的手,理所当然道:“绻绻是我的妻子,有什么不可以?” 丛绻咬唇。 素手交叠在一起。 下一刻,电子音流过—— “检测到宿主开启权限...” “已录入-丛绻,属性-查看、使用。” 丛绻只觉得眼前一花,脑海里就蓦然多出了间一丈见方的屋子。 屋子密闭,左侧依墙设着木架,架子分成了许多格,大半格子都放着东西。瓷瓶陶罐、竹简纸书,各样玉石摆件,靠着架子还有刀枪弓箭。 书架之旁是约八尺高的宽木柜,想来之前沈缜取出的衣服就放在这里。再往右,衣柜和右侧墙中间...... 丛绻眸光微惊。 这约两尺宽的地方堆了高高的金条银锭,积成了一角小山。 沈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静心,放空。” 丛绻依言。 雾气渐拢渐散,她再次对上沈缜的视线。 对方忽然抬手,丛绻来不及反应,掌心便被摊开放上了一根碧水青玉簪。 丛绻怔:“......阿缜?” 沈缜问:“喜欢么?” 丛绻垂眸瞧着簪子,低低道:“自然是喜欢的......” 定情送簪。 她怎么会这么细致周到? 昨夜到现在恍若一场梦,丛绻轻飘飘浮在梦里,每一步都好似行过万丈深渊。 是她选的路,是她在赌。 赌注是她自己,赌沈缜其人,赌沈缜对她的目的。丛绻想不到赌赢会有什么,也想不到赌输会遭遇如何。 这场赌局,是她十九年来唯一一次任性。可过程总在失控,沈缜温和面具下的獠牙又被重新收起。 而这人接下来的话又将她推入更深的深渊边。 沈缜道:“这根簪子和我的扳指一样,有一方空间,也是一丈见方。绻绻,你戴着它,用意念控制,像刚才那般就好......嗯?怎么哭了?” 沉默在屋中一寸寸蔓延。 半晌,丛绻抬眸,泪眼朦胧,啜泣轻道:“妾害怕......” 沈缜轻叹。 须臾,她握上女人的手。 “不必怕,绻绻。我是你的妻子,对你的一切都是妻子应该的。我虽不是什么至善好人,但也不是那十恶不赦——” 第24章 “阿缜当然不是!”丛绻急匆匆打断她的话。 沈缜微愣,然后温声:“对,我不是。但绻绻,我确实对你有所图。我说过,你的资质很不错,假以时日,你会是此世的天骄。” “未来的你,会有许多人敬慕爱恋。而我如今将你绑在身边,何尝不是趁人之危?绻绻,奇货可居,而我还图你的身体...你知道,今晨为什么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吗?” 被话题突然转移弄得一怔的丛绻下意识摇头:“妾不——” 声音顿住,她意识到了什么。 !!! 丛绻对上沈缜带笑的双眼。 ! 阿采每日都会给她送晨食,今日必定也是来了的,而那个时间...她正陷在瀑布泥潭里面。 今天沐浴的水还是钟姨烧好送进来的。 丛绻只觉自己热得冒烟。 美人面色绯红,含嗔带怒。 沈缜含笑,给她盛饭。 “用膳吧。” ...... 系统是一卡一卡跟着沈缜出门的。 电子音有些犹疑,但还是问了出来,“宿主,您喜欢丛绻?” 沈缜思索:“还可以。” 系统迟疑:“可根据我方检测结果,您面对她体内激素也并未达到‘爱恋’的指标。” 沈缜好笑:“当然。不过几天,怎至于?” 系统:“......那宿主早晨为什么在清醒状态下占据主导地位与她发生关系?” “这是另外的价钱。”沈缜驱着轮椅行过小花园,闻着雨后花香与泥土混杂的气息,展眉道,“不若免我一百的账?” 系统:“......不可能。” 它真的很不明白,这样无孔不入压榨气运值的人,刚才是怎么眼睛眨也不眨地买了价值五十气运值的簪子送丛绻? 系统真的很不懂人类。 虽然不知道电子脑在想什么,但也不在意的沈缜摇摇头,“行吧。” 她不再说话,径自赶往关押裘刚等人的屋子。 抓心挠肝的系统一边觉着一百气运值太过昂贵,一边又实在无法计算出合理的数据,它也沉默着,直到通过沈缜看见了霍姝语。 沈缜叫它:“赌注。” 系统:“......” 空气寂静片刻。 “...检测到关键人物...霍姝语...” “...正在打开相关信息延伸...《龙荡九天》。” “......” 听见最后四个字的沈缜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蓝色字体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霍姝语第一次见到霍将龙,是自己的族长父亲将其带回家中。然后她得知,男孩的父母死于兽潮,以后,他就是她的兄长了。 沉默寡言的男孩,像隐形人一般长大,当霍姝语蓦然注意到他时,霍将龙已长成了一个五官深邃、棱角分明的少年。 少年护她、救她,却不说。 发现真相的那一刻,霍姝语终于明白,早在不知哪天起,她已深深爱上了他。 可是,一切都晚了,那个少年,身边再不是她一个人。 不!霍姝语不愿就此放弃! 她虽不是唯一,却也可陪他终老!将龙哥哥......” 沈缜把视线从面板上收回。 “或许商场提供洗眼液?” 系统:“......” 第12章 你的目的 商场是不提供洗眼液的,沈缜索性把目光放到霍姝语脸上,女子容颜清妩,气质如梅,正适合洗涤她被简写污染了的清澈眼睛。 系统:“......” 而那厢,一早都被摘了蒙面黑巾和面具的八人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则都注意到了对面女子分外明显的视线,心中细细想没想出什么结果,不得不各自按捺着疑惑焦灼。 终于,被注视着的当事人实在再无法忽视那目光,抬眸启唇:“敢问阁下,何故这样看我?” 沈缜扬眉:“女郎容貌最盛,人皆有爱美之心。” 霍姝语被这没想到但听起来很坦荡的回答怔住,一时无话。 而她旁边,其他人多多少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的同时又不怎么相信这个回答。甚至猜远了的裘刚忍不住细看了看轮椅上的人,见着她玉面青冠、如泼墨山水般的气质,又不由动摇了相比之下稍显龌龊的想法——这人喜好漂亮姑娘是存了将她们练成炉鼎的心思。 他正思绪万变,却突兀对上女子转过来的视线。 ! 裘刚迅速收回自己打量的目光。 然而女子好像并没有在意,也许是因为同一时间屋门被推开,昨夜将他们关到这屋的黑脸汉子走了进来,恭谨沉声:“大人。” 沈缜颔首,问秦枫道:“前两日秦楼递帖了?” “是。”秦枫应,“周家递帖时他们也递过,大人不见,他们便歇了两日。但大前天午后又递了一封过来,大人...某前日将帖子放到了您的案桌上。” 碍于在场还有昨晚刚找过岔子尚未处理的人,秦枫的话不好说的太明白,但沈缜也懂了他的意思。 前几日她离开前,叮嘱秦枫未来几天将一应书信拜帖之类的东西都放到书房里,而她大前天夜里刚回来,使用任意门耗费了28%的精力值,难受得厉害,自然是蒙头大睡。后面也因为身体撑不住没出房门,直到昨夜前,宅子里的人应该都不知道她回来了。 第25章 没去书房的沈缜,自然没看到秦楼管事的拜帖。但其实看没看见也影响不大,她不会交出丛绻,端王府也不会停止试探,结果是必定走到这一步的。 沈缜问:“我掳走人家的花魁,连交谈也不愿,他们没有报官么?” 秦枫答:“没有。” 沈缜:“嗯?” 秦枫道:“某听闻是周大郎拦了下来,不欲让周二郎那夜做的事传扬出去败坏周家名声。” ......那还需要败坏? 江陵土皇帝的周家,如今就周岫柏颇为成材吧?只是其他人还多多少少遮掩一点,不像周岫庭,全指着家里人给他擦屁股。 何况...在这里插了一手啊,不够。 她叫秦枫:“这两日周家若来帖子,扣下来不予答复。” 秦枫低头:“是。” 以手抵唇轻咳了咳,沈缜眨眼,湮去眼中因咳嗽泛上的泪光,漫不经心般问:“现下,我在江陵城风评如何?” 秦枫略一思量,道:“不知来历背景,可驭非常妖兽,神秘莫测的修士。” 他顿了顿,犹疑片刻补充:“也有说,是邪修。” “邪修?” 沈缜一挑眉。 她咬着这两个字,摩挲扳指,神情藏在从侧窗泼进的光里,不辨喜怒。须臾,她低低笑开,笑意温润,却不达眼底。 “那诸位,”周身都浸着病气、四月天仍裹着羽氅的女人看向对面被反束了双手、极力掩饰但神色间依旧透出两丝不安的几人,温言问,“便是为此而来的吗?” “......” 短暂窒息的沉默后,还是裘刚先开口,“我等是为花魁而来。” “为花魁而来?” 沈缜琢磨了下这个回答,浅笑摇头,“不够诚实。” 裘刚并三四人呼吸一窒。 沈缜悠悠叹了口气。 厌恶还是享受温吞的进展,也要分人和事。而此刻身子不怎么爽利,一直咳还吐了血的状态,就是沈缜厌恶温吞的时候。 不过...她视线扫过在角落兀自沉默的霍姝语,舌在牙边抵了抵,还是决定忍受下来。 掏出瓷瓶倒了最后几颗止咳药吞下,沈缜平复了一会儿,舒服了些后方再看眉梢眼角已隐约按不住不安的几人。 她手指摩挲,神情淡淡,看不出在想什么。 秦枫立在她旁边,见状道:“依大人昨夜所言,修士某只将他们带到了这间屋内,静等大人处置。而还有武者二十有一,七个上阶,其余中阶,悉数押在西院。已查清都来自江州武盟,接金五十前来探访。” “金五十?” “是。” 沈缜轻笑:“他们倒是大胆。” 秦枫道:“某也惊奇。” “不一样。”沈缜摇头,“秦兄弟你惊奇,只是因为跟着我站在我这边看问题罢了。设身想想,若你是他们,五十金夜访我的宅邸,你做是不做?” “这...”秦枫思虑片刻,黝黑严肃的脸难得露出丝尴尬。 他愧然道:“某会做。” 沈缜笑而不语。 她目光扫过对面那些人——倚着墙盘膝而坐,或闭眼或垂眸,看起来都是一副什么也没听到也没往心里去的样子,实则周身肌肉都在紧绷。 这就是江湖人和修仙人惯有的差别。 大多江湖人,尤其是某某武盟的人——即不隶属于任何江湖帮派、聚在一起建立组织接单换取报酬,类似于赏金猎人雇佣兵这样的角色——他们往往为巨额财富、功法秘籍而刀口舔血,越是挑战度高、越是神秘莫测,越容易激起他们的好胜心。 毕竟人生苦短,自古富贵险中求。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多谨慎、即使意气上头也会小心行事的修仙人——这里泛指无背景并非气运之女之子的普通得到机缘普通踏上仙途的普通大众。 去年,沈缜建设住处驯养狼群的空闲时间泡在新手大礼包赠予的万卷书中时,曾看见过一本科普这个世界修行常识的书,上面讲得到机缘修仙并不就成为了下阶修士,而只有当突破了一个坎,容颜和身体老去的速度变慢,才算是下阶修士。 只是跨入下阶修士的门槛,就有了比常人更久的寿命,再往上走,号令百兽、召风唤雨、弹指间翻灭山河,谁不向往之? 那么,或许是仙途的浩大瑰丽足令人热血滚烫无限神往、却每行一步都得注意着脚下的险峻深渊;也或许是能得到机缘的人往往就更加灵慧、一定程度上担心沾染不该的因果损了道心,他们行事通常保守的多。 昨夜的情况就是很好的说明,沈缜主要等的对象其实就是这几个修士,那些武者她一开始都没管,只让狼群守着叫他们别靠近后院。然而修士们一发觉苗头不对就火速逃离,武者却一个没退,对上狼群意识到暴露了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扫荡了经过的每间屋子。 如果不是秦枫事先转移了钟采等人,后果可见一斑。 忆起这里,沈缜唇边的笑意压了下来。 她敲着扶手,“那七个上阶,提来。” 秦枫应下,转身离去。 注意力再次放到对面装死的几人身上,沈缜也没了多少耐心,语气温淡:“诸位,不若坦诚相待?” 昨夜被邀请“不若进来坐坐”到现在真的“坐”了进来,裘刚不敢再试直接拒绝的后果,他叹了口气,挺背仰头道:“阁下想知道什么?” 第26章 沈缜点手。 “先说说你们为什么闯我府邸吧。” 意料之中的问题。 关于这个裘刚也没有什么不好回的,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并未欺瞒阁下,我等的确是为了花魁而来。只是...只是如果可能,也想试探一下阁下是否是邪修。” 沈缜点头,“继续。” 裘刚吸了口气,正欲细说,却还未张口便被一女声打断,“那阁下是么?” ! 先是一惊,随后大震,裘刚僵着身子不敢转头,但余光瞥见说话的人是自己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同伴。 昨日才在獬豸楼初见,互通了姓名宗门而已,根本不清楚彼此性情,但看之前表现,裘刚还以为对方是个性子冷也谨慎的人,谁知道这么勇?! 当面询问人家是不是邪修,如果不是,扣这顶脏帽子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这些闻风而来的人就能落得好了?而如果是...还是不是吧。 与同伴们或惊愕或呆愣的状态相比,霍姝语简直格格不入。她端正盘坐在地上,仰头抬眸定定看着轮椅上不答话的女人,又问了一遍:“阁下是邪修么?” 沈缜笑:“女郎觉得呢?” 似乎情况并没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个人也没有那么可怕? 如果不是昨晚露的那一手、如果不是被喂下不知名药丸就怎样也无法调动的灵力、如果不是到现在内力还无法冲开这药劲,裘刚真的会觉得,面前轮椅上咳嗽声不绝的女子只是一个像琉璃盏般易碎的美貌贵女。 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也万不能再怀侥幸。 裘刚敛神屏息,仔细听那位叫霍姝语的同伴要怎样回答。 而实际上,霍姝语又被噎住了。 如先前没有想到这人说看她是因为她好看一样,现在她也没有料到会被反问回来。 但对方的态度并不似野兽爆发前戏弄猎物般地只为找乐子,霍姝语便从心回答:“我觉得不像。” 一个人,或许可以参考她的外表和性情来判断此人是否修习邪魔歪道,但并不能以此下定论,真正还是要看她出手的方式和伤人的原因及多少。 昨夜金文囚牢,虽阵势浩大前所未见,但细想起来无非是阵法的叠加,霍姝语的水龙剑也没有自发生起浩瀚剑意,所以想来当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而喂他们药丸束缚住他们灵力,也是他们擅闯私宅在前,若对方带走花魁当真情有可原,为此生气也是正常。 于是,霍姝语再次直白问道:“阁下若非邪修,为何带走秦楼花魁并拒不交谈?” 哪知她再次被堵了回来,对方反问:“我来江陵,从未踏足秦楼。他们的花魁如何会被我带走,各位道友不知道么?” “......”屋中一时寂然。 如何不知。 他们虽是入世游历,但在江陵停留却并非一日。况且就算原本知道的不多,接了这个案子后也难免了打听了一遭。江陵繁华,卖消息的犹多,故事的始末早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纨绔欲强/迫花魁,秦楼没把人保住,花魁千辛万苦逃掉被救。 看起来确实和此人没多大关系,甚至她还很符合修行济世助人的道义。 可是,真的没关系么? 曾经出现在端王府与周家的问题同样横亘在在场几人心间。 为什么就她那夜恰恰好好出现在那条小巷? 须知大雨彻夜,江陵宵禁。 问题就在这里,但偏偏这对于修士来说,又不是不能理解。寻东西也好,捉拿邪祟魔物也罢,反正雨夜罔顾宵禁对普通人来说或许还是个很可疑的点、必得问上一问,但于修士而言这种行为只是家常便饭。 没有人伤亡,没有人上报獬豸楼,就没问题。 霍姝语犹疑片刻,还是选择问另一件事情:“花魁毕竟是秦楼之人,阁下缘何强扣她在此?” 轮椅上的女人挑眉。 “强扣?” 饶有兴味的语气让裘刚等人心中一瞬不妙。 果然,女人下句话便道:“她是我的妻子,留妻子在身边,也叫强扣?” 第13章 自愿留下 沈缜话音落下时,屋门刚好被推开。 还沉浸在不可置信中的几人下意识看过去,不免都一瞬惊艳—— 好漂亮的女人。 面如桃花,樱鼻红唇,乌发用一根碧水青簪绾住,梳成少妇发髻。她穿一身西子广袖留仙裙,领口微高,往上几寸可见坠于小巧耳上的翠色珠子轻颤。 沈缜似有些意外:“绻绻?” 丛绻嗔她一眼。 这一瞥含情带水、波光流转,晃得沈缜微愣。 她缩在袖口的手轻捻,温声问:“怎么过来了?” 跟在丛绻后面进来、带着一串人的秦枫先答:“大人,是某遇见了丛姑娘。” 丛姑娘素手轻弹沈缜额头:“大人不愿妾来?” “怎会?”沈缜否认,眉眼含笑去捉女人的袖边,软和下语气,“我说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丛绻咬唇,面上升腾起两分羞意。 为了掩饰般,她不再看拽着她袖子的人,而是把目光投向依墙而坐的八人身上——她昨夜也是见过他们的。 只是那时情况混乱,这些人又都蒙住了脸,丛绻根本没来得及仔细看,只知道他们来者不善,且八成就是为她而来。 第27章 而现下,她的视线掠过对面这群人,在看到角落里的女子时微顿,而那女子正巧也抬眸看来。 两人对视片刻,女子突兀问:“姑娘是秦楼花魁姑射?” 丛绻微讶,但随即了然,答她:“是。” 女子再问:“姑娘自愿留在这里?” 丛绻神色不变:“当然。” 女子静了一瞬,慢慢开口:“她说姑娘是她的妻子。” “...是。”丛绻应。 虽心中惊异,但刹那后她便明晰了沈缜这样说的缘由。 女子定定注视着丛绻:“若她骗你,把你练成药人,把你作为炉鼎,你也愿意?” 在身旁几人震惊的视线中,霍姝语站了起来,束缚在她手上的绳索不知何时早已断开,甚至于龙吟破空,一柄银白长剑寒气四溢,握在她手中,像一头即将脱缰的猛兽。 裘刚神情惊愕。 这个人,不管她是没有被药丸影响灵力,还是自行冲破了束缚,她都绝不是与他们一样初出茅庐的小修士! 他下意识看向对面轮椅上的女人。 然而,意料之外,又像情理之中,对方并没有为此怎样,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勾着花魁的衣袖玩来弄去,就好似...就好似她早已经料到了一样。 如果是这样,她所凭仗的是缜密的心思还是高深的修为? 裘刚怔怔。 同他的反应一样,霍姝语视线也扫过了沈缜,微顿了顿后重新望向丛绻,肃声开口:“我名霍姝语,自青州霍家往人世游历,接獬豸楼挂案,故而前来带走姑娘。若你被迫,或被蒙骗,今日即便拼上这条命,我也会带你离开。” 她郑重道:“姑射姑娘,修行中人并非全然善类。我知你或许是不愿回去秦楼,若如此,我可替姑娘周转。但望姑娘决定之前,万要仔细思虑!” 屋中陷入沉默。 沈缜收回了手,转着自己的扳指,问系统道:“这样赤忱坚韧的女子,为什么会甘愿给男人当后宫万千娇花中的一朵?你们的简写是不是错了?” 系统:“......我方提供的都是真实数据。” “哦?”沈缜挑眉,“不信。” 系统:“......” 它转移话题问:“宿主不担心丛绻的回答么?” 沈缜疑惑:“为什么要担心?” “因为——” 电子音尚未解释原因,带着柔意、但比平常多了分沉稳的声音响起:“妾谢过仙师好意,但妾不愿离开。” 沈缜侧头抬眸。 那张素日里清纯并着柔媚、总是梨花带雨的脸上此刻是从未见过的认真。 女人语气坚定:“无论结果,妾一应承担。” 屋中再次寂静。 半晌,霍姝语收剑回鞘。 沈缜垂眸低目,眼中笑意绻起。 事情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 獬豸楼,是一个由修仙的名门大宗牵头、小山小派们加入建造起来的维护秩序的机构。 毕竟,只是武功高强、五感敏锐的江湖中人就可以碾压寻常百姓,那捉妖拿祟、手段莫测的修仙人对平头百姓而言岂不是天人? 当实力悬殊过大时,强者总是可以对弱者肆无忌惮,欺男霸女、杀人夺财都是家常便饭。所以,朝廷辖制着江湖,修仙人也自发成立了獬豸楼。 神州大陆上的各州治所、繁华郡城,基本都设了獬豸楼,由山门在附近的宗派主管,纠察不法、寻觅邪修。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挂案”制度,当地的獬豸楼将近段时间报上来的案子分为甲乙丙三等,挂在牌上,由各宗下山游历的弟子接取作为历练。 端王府让秦楼管事报到獬豸楼,理由多半是强行扣留花魁并拒不归还。现下,丛绻自己表明了是她主动留下,沈缜一没扣人,二又不是她跑到秦楼将人掳走的,獬豸楼自然再没有问讯她的理由。 至于丛绻的身契在秦楼,理论上她是秦楼老板的私产这些,就不干獬豸楼的事了。这是人世俗物,可能牵扯着千丝万缕的纠葛,因果颇多,他们又不是真正的执法机构,当然不会参与。 既然已经如此,沈缜也不觉得非得做点什么报复回去。 她掏出与缚灵丸配套的解毒丸,扔给了裘刚。 “此药服下,三柱香内会解开灵力。但为免太急冲伤筋脉,诸位可在鄙宅西厢安顿下慢慢调息。当然,不愿也可径自离去。” “秦枫,”沈缜叫恭敬立在一旁的汉子,“给他们把绳子解了。” “是。”秦枫应。 他拔刀纵过几人身后,裘刚等人瞬时感到又麻又疼的手恢复了控制。 无论如何,双方现在也是没有什么利益纠葛了。他们擅闯在前,又修为不济,人家扣你一会儿也没毛病。 自觉这次是领头人,裘刚先拱手道过谢,再转回去和同伴们商量:“不若诸位留下来调息,我先回獬豸楼销案?” 除霍姝语不答外,其他几人自无不可。而徐则听尤其激动,他冲沈缜俯身长揖一礼,试探问:“在下姓徐,名则听,沧州洞湖派弟子,修阵。昨夜见前辈之阵惊为天人,可否得知前辈姓名?” 他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而其实主要是靠道具加成的沈缜:“......” 面上风轻云淡,沈缜道:“我名沈缜,缜密的缜。” 徐则听脱口而出:“好名字!” 第28章 在场其他人:“......” 裘刚拉住人,颇有些尴尬的抱歉:“前辈见谅,我等这就离开。” 一行人快步出了门。 霍姝语走在最后一个,即将错身而过时,沈缜轻唤:“霍姑娘。” 黑衣女子顿,回首看来。 沈缜眸光坦荡:“姑娘不若留下调养?” 霍姝语拒绝:“不用。” “那姑娘的伤,”沈缜指了指她背在身后的手,“不打紧么?” 霍姝语神色一怔,手下意识又往后藏了藏,她正欲张口,却被丛绻担忧的声音打断,“仙师受伤了?” 女人转到她身后,目睹到她掌上的血迹后低低惊呼了一声,“仙师......大人精通岐黄之道,不如留下来,让她给您看看?您为妾而来,若这般离去,妾心实在不安…” ......就是为了冲破你口中大人喂下的药丸功效,她才不得不划脉逼血。 但对上女人关切的双眸,霍姝语心念微动,沉默片刻还是道:“好。” 丛绻欢欣:“那妾带您安置!” 话音刚落,袖子就被扯住了。 沈缜问:“绻绻,你知道这宅子的具体布局吗?” 丛绻愣,随即反应过来,面上渐渐染上绯红。 沈缜笑:“让秦枫去。” 秦枫应下。 丛绻颇有些不好意思,看着霍姝语咬唇诺诺道:“抱歉仙师,这样可以吗?” 霍姝语没有说话,点头跟着秦枫离开。 屋门被关上,除她们二人外只剩下刚才被带过来的武者。 沈缜淡淡扫了眼,回眸牵住丛绻的手轻晃:“站这么久,脚可以么?” 丛绻摇头,柔声应:“妾已经大好了。” 沈缜捏了捏她的手,目光转向武者们。 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有书生模样,有彪形大汉,但此刻都没什么杀气桀骜,任谁也无法将他们和昨夜伤了狼群、洗荡前庭的人对上。 沈缜敲着扶手,视线巡梭过每一个人的神情:“你们行事风格,我有耳闻,并不欲以此问罪。不过,闯我宅邸,我若什么也不做就将你们放回去,也不可能。” 她道:“所以,诸位不若想想,怎样将功赎罪。” 几人里的狐狸眼女子疑问:“将功赎罪?” “嗯哼,将功赎罪。”沈缜直言,“我有一事,本打算找人去查。你们既撞上来,不如就交给你们。若二十天里能查清,我可以也给你们每人金五十,唔,翻一倍,金一百。” 狐狸眼女子唇边勾笑,饶有兴致,慵声道:“阁下,奴来此,可不是为了金银。钱财俗不可耐,奴看重的...” 她媚眼如丝,“是阁下的人~” 沈缜牵在手里的柔荑一颤。 然而系统在一边道:“宿主,她好像说的是您。” 沈缜:“......” 她打开人物面板。 姓名:翟镜女 别称:翟三娘、红嫁娘 年龄:37 父母:翟十二娘、李五郎 配偶:云久、白韶成、魏清妙、张九、王蕴等(共八人) 子女:无 潜力值:50%(武材可以) 武力值:上阶武者(杀人无形) 健康值:95%(左腿狼牙伤) 精神值:95%(她对你很感兴趣) 视线在那行长长的配偶栏上停顿,沈缜眉梢挑了挑。 她看向翟镜女:“女君如何知晓,我想查的事情中不会有你看重的人?” 翟镜女惊讶睁眸:“阁下说的什么话,奴是三心二意的人?而且,怎么叫他们都是姑娘,奴就是女君?莫非...”她视线暧昧扫过自己波涛汹涌的身前,眨眼努唇,“是这般意思?” “......” 沈缜似笑非笑:“女君的厉害,我怕是消受不起。” 不等对方答话,她迅速继续道:“我要查七年前承恩侯府世子长女谢容落水、被端平郡王傅瑾瑜救起的真相,相关涉事人员和秋猎到谢容嫁入王府这段时间的所有疑点。” 第14章 夏雨绵绵 查端王?还是七年前的事? 在场武者交换了个视线。 沈缜也不催。 方才侧窗吹进清风,她喉头一阵发痒,压了压没压住,呛出迭起的咳嗽。 须臾,随着一声吱呀响,风止住,力度合适的拍抚也落在了背上。直到咳嗽声渐缓,拍抚方停,温馥香气转到侧前。 待到完全平复,沈缜捂着胸口抬头,对上丛绻担忧的双眸。 “无事。”她捏了捏女人的手聊作安抚,目光转向屋中另外的几人,“查这些,我会提供一份名单和大概的调查方向。愿意做的人,即日去京城。” 书生模样的人问:“不愿呢?” “不愿?”沈缜挑眉,“已经听了这些,不愿做事,当然要把命留在这里。” 话音落,针坠地声可闻。 半晌,书生神色认真了许多,开口道:“我们既要去办事,不能是这副绵软的身子吧?” 沈缜颔首,“当然。解药在秦枫那里,你们找他拿便是。不过,这解药效果只有一个月。” 她勾唇:“一劳永逸的解药只有五份,想必各位接下来会很努力?” 多争少,这样的举措在江湖中很常见,武者们虽讶,但也不是不可接受。 这让沈缜很满意。目的达成,她也就起了赶人的心思,刚好秦枫回来,便叫他道:“带他们去西厢。” 第29章 “是。” 秦枫带着人往外走。 谈话到此结束,武者们也确实需要思量一番,他们暂时也没什么非问不可的。不过翟镜女走前,不舍的目光在没能继续挑逗的人身上流连百转,最后对上她身旁女人淡淡的审视,轻佻一笑。 屋门合上。 木窗方才也已被关上,房里陷入幽暗。 丛绻收回被屋门阻隔的视线,姣好的容颜隐在昏暗里看不清神情,只听得见语气低涩:“阿缜,那位女君对你好像很感兴趣。” 沈缜伸手,勾住女人的指尖,赞同道:“确实。” “......”丛绻沉默。 然而半刻过去,室内静谧,对方并未再有什么反应。 丛绻心下念头纷转,先前的假定已经隐隐快要被推翻,她斟酌着换了语气,唤道:“阿缜——!” 没有任何准备,圈在她腕上的手突兀一拉,丛绻来不及反应便跌坐进温软的怀抱。 心跳鼓噪,她深吸了口气平复,似埋怨般轻嗔:“阿缜~” 腰被攥住,湿热的呼吸打在颈间,让丛绻心口酥麻,一阵阵发颤。 温柔的声音落在她耳边:“那位女君,姓翟,叫镜女,也有个诨名,叫红嫁娘。” 红嫁娘? 丛绻被潮动掀起片片热浪的心一瞬静了下来,她美目圆睁:“...红嫁娘?” “嗯。”沈缜应,“绻绻知道她?” 丛绻点头:“妾听过传言,说她最喜欢貌美的女子与男子,一旦遇上合眼缘的,不论怎样也要将其制成傀儡,与之拜堂成婚。” 原来是这样。 沈缜算是明白为什么翟镜女的配偶栏那么多人了。 敢情人喜欢玩偶,还是典藏真人版。 疑似作为玩偶备用材料的沈缜:“......” 昨晚上秦枫查了这些人的姓名履历,整合成张单子今中午递给了她,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看。本以为就是天赋好点修为高点的一群人,没想到竟还有这般,也不知道剩下的人会不会也如此惊人。 衣襟被扯了扯。 沈缜抬眸看去。 不太明亮的光线里,因坐在她腿上而稍高一点的女人欲言又止。 沈缜了然:“绻绻担心我?” 女人闷闷应:“嗯。” 她眼圈好像红了一点,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泪意,像是意识到失态,她将头埋入沈缜脖颈,更深地与人相贴。 片刻,沈缜颈间蕴上潮湿,与之而来的还有混着热气的呢喃轻语:“阿缜,妾力微薄,什么也帮不了你......” 幽香馥郁,温软在前,沈缜眸色一点点晦暗。 她空着的手捻过丛绻裙子的系带,声音温和:“绻绻想帮我?” 不等人答话,攥在人腰间的手略略施力,她吐息在身子一瞬颤抖的女人耳边:“可以么?” 暗示足够明显,回答沈缜的是落在她肩颈细碎的亲吻。 “...妾...”感受到衣物在松开,丛绻身体一丝丝紧绷,细碎的呻/吟从她口中溢出,“想......” 四月多雨,引长河水势滔天。 ...... 上阶武者们没多久就同意了沈缜的要求,各自拿了解药后离开。其他的那些武者,沈缜就尽数交给了秦枫没再过问。 两日后,天朗气清,她带着丛绻前往祈愿寺踏青。 出发时,秦枫站在早准备好的马车旁,和几个雇佣的车夫与随从一同等待。 府里就六个人,见过秦枫将大小事情一律包干,处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连这次出行也是他一手安排,丛绻对这位行事风格严谨但长相较为粗狂的武者有些好奇,问沈缜道:“妾听阿采说,秦兄弟是阿缜在蜀州雇佣来的?好生靠谱。” “自然。”沈缜道,“雇佣他的价钱可不便宜。” 丛绻讶然:“莫非是千金?” 沈缜摇头:“不是。对他而言,那比千金重要。” 比千金重要...丛绻隐约有了个猜测。 沈缜也没打算卖关子,给她揭晓谜底:“我允诺了他,他为我驱使三个月,我助他从中阶升为上阶。” 真是如此。 丛绻轻叹:“对于武者而言,这确实价逾千金。” 她虽不是其道中人,但也听过武者和修士们前进的艰难。除了少数惊才绝艳之辈,大多数人到了上限,终其一生也难再进一步。而若遇贵人能指点自己突破瓶颈,荡尽家财亦有人在,跟随三月又有何难。 这便是世俗的云泥之别。 她在秦楼时,对秦枫这样的武者,是泥与云;而秦枫他们,对上那些惊才绝艳之人,何尝又不是泥云的分别? 而惊才绝艳的人啊...... 丛绻看向对面翻着竹卷的沈缜。 那人垂目低眸,神色浅淡,只坐在那里,就是自成一界的遗世独立。 自成一界。 丛绻偏头,掩去眼底深潭的汹涌波涛,目光移向被风吹开的车帘。 思及对面人的身体,她撑着坐板勉强站起身,准备把飘荡的帘子拉回来,谁料马车突兀一顿,身子惯性一倾,眼看额头就要撞上窗框,腰被握住,拽了回来。 车外秦枫声音响起:“大人没事吧?方才有杂货纵马!” “无事。”沈缜回他,关切的目光看向被拉到身侧的女人,拍了拍她的背安抚,温声询问:“如何了?” 第30章 丛绻脸色微红:“妾没事。” 沈缜捏捏她的手,很明了她方才的举动为何,给她解释道:“这两日喝了药将养的不错,没这么容易受寒。” 丛绻更羞,轻嗔:“妾知晓了......” 沈缜揉了揉她软软的耳廓。 这一闹,恰又有清风拂面,沈缜也就将视线移向车外的风景。马车正行过一片碧湖,碧湖那侧高楼巍峨,人潮如织。 丛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了然浅笑,为她介绍道:“那是问仙楼。” “相传前朝时,曾有一从东海而来的诗人,名为乌伽梭罗。她在那座楼临风而站,感天地空旷,人如沙砾,悟大道后写下了千古绝唱“问仙”,然后赤脚一路西走,至樵湖边长叹三声后投水自尽。后世人为纪念她,在湖心筑亭,取名‘梭罗’。” “阿缜,你看,”幽香贴在沈缜旁边,给她指湖心,“那座亭便是。” 琉璃金顶,木石雕栏。 湖上来往的舟船间,果然见得一座小亭。 “很漂亮。”沈缜赞。 她调整位置,给身边的女人腾出了些地方,伸手揽住对方不盈一握的细腰。 丛绻面颊微红,往温软怀里钻了钻,继续讲:“文人多爱风雅,武士寻求大能遗迹,这里恰恰同时满足了此两点。本就山水绝佳,有着上好的风景,又是乌伽梭罗的埋骨之地。” “并且,还有传言说,上古时期,人间第一刀客萧错与仙山仙人在樵湖上比试。昔年樵湖较之现在大了不止一倍,两人踏浪凌空,水击十里,由清晨日出时分到黄昏日落,萧错终败于仙人剑下,仰天大笑抱拳长揖表示服气后将随身所带的酒倾洒于湖中,相饮而还。” “所以,”沈缜看着湖畔繁华的景象,接话道,“现在的樵湖便成了文人士子吟诗作对、江湖侠客约战比试的胜地?” “嗯。”丛绻柔声应,依在她怀里,同她一起看这片热闹。 马车再往前,直至隐约可见樵湖的尽头,风声平复休止,车帘落下来。 丛绻勾住沈缜的手,眼眸含笑:“阿缜,祈愿寺快到了。” 沈缜颔首,伸手碰了碰女人发间的青簪,轻声叮嘱:“我不在时,那几个随从都会跟在你身边,还有阿一它们,但也要小心,嗯?” 阿一是狼群的头狼,此刻青玉簪子里正待着三头最强壮的狼,寻常人根本不需担心。并且这话已事先说过,丛绻还给自己准备了帷帽,但对上这人认真的眼神,她还是心中微动,认真应下:“妾知晓。”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 沈缜拿起放置在旁边的竹卷,交给丛绻,后者疑惑低眸看去,只见卷首上写着“神农本草-卷三”,而行行墨字旁,还有朱笔批注。 原本晦涩难懂的文字,在批注的帮助下都变得容易理解。 丛绻微怔。 她是识字的,正是因为识字,所以知道这是本内容详实的医书。 女人咬唇:“阿缜?” 沈缜眉眼温和,为她解惑:“前两日,绻绻不是说想帮我么?这竹卷,写的是人体经脉,你先将它学透。修行之道,了解这是入门。” 潜水很久的系统大震,跳出来试图阻止:“宿主,虽然现在都认为您是修士,但您并不懂修仙,怎么能教人?” “......” 沈缜面色不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再说,多学点知识总是好的。” 系统:“......” 它无奈看着攥着竹卷的丛绻眼眶渐渐变红。 女人泪音低声:“妾会努力学的。” 沈缜伸手,指腹拭掉她落下的泪,轻声哄:“好。” 系统:“......” 外间,秦枫的声音传来:“大人,到了。” 第15章 是牺牲品 一百多年前,江陵还不叫江陵,那时这里名为望都,是前朝南月国的都城。 望都以北、樵湖之旁有一座寺院,称南月寺,是南月国的皇家寺院,藏佛经万卷,香火鼎盛,无数僧人挂单于此。 但自几十年前战乱、乾国立国并定都梁安后,南月寺便荒废下去,建筑毁了大半,藏经也付之一炬,直至三年前,端王妃谢容出资重新修缮。 寒山碧石,白云小径。 风声鹤唳,翠色苍郁。 跨进庙门后,沈缜视线所及之处,有人难掩欢欣,有人满脸泪意,不少锦衣贵人,也多粗布平民。她拄着拐杖经过他们,敛眸笑问身边引路的小沙弥:“贵寺香火甚旺,想来是灵验非常?” 沙弥合掌浅笑:“施主,心诚则灵。” 沈缜失笑。 隔着帷帽的薄纱,她的目光扫过沙弥白净青涩的脸庞,温声问:“敢问师父名讳?” 沙弥领着她和秦枫往大殿后去:“小僧法号心言。两位施主,这边请。” 沈缜二人跟着他一路绕到后院,来到一排禅房前。直至走到西边尽头的屋子停下,心言略略一揖,“施主,就是这里了。” “多谢。”沈缜也欠身道谢,只在心言准备离开时叫住他,“心言师父,我听闻祈愿寺是端王妃所建?” 心言有些讶然:“施主是外地人?此事在江陵人尽皆知,一年前圣上还御赐了我寺牌匾。” 沈缜道:“是,我才到江陵不久。先前只听说这祈愿寺是端王妃所建,未曾想连圣上都褒奖。想必端王妃善心感动上天,又有龙气庇佑,故而此处灵验吧。” 第31章 心言目有感触,合掌诵道:“阿弥陀佛。王妃当初修缮我寺,本欲为腹中孩儿祈福,故名祈愿寺。谁料夏洪决堤,数千人葬生,王妃便让在后殿置花灯千盏,为亡故之人日日诵经,令他们早去往生。而幸存的孤儿也尽数安置于寺院,由她出资一应照料。王妃大善,寺里众人莫不念她,只盼贵人无病无忧。” 佛祖堂前,其话真挚。 可谢容现在正在受苦受难。 沈缜望进心言清澈的双眼,“敢问师父,也是那孤儿之一么?” 心言微怔,回神淡笑:“施主慧眼。” 清风撩起僧衣,小沙弥再次一揖,捏着佛珠转身离开,单薄背影在小径远去。 沈缜收回视线,指尖摩挲杖端,对秦枫道:“敲门吧。” 秦枫点头,上前一步,然而不等他伸手,屋门从里打开,周岫柏出现在门后,侧身扬手邀道:“阁下请。” 待到沈缜进门,周武默不作声的出来,与秦枫一同守在门口。 屋门合上。 两人在窗下小案旁相对而坐,沈缜取下帷帽,周岫柏给她斟茶。 “柏此处没有云顶小针,”青年笑道,“阁下尝尝这茂山茶,可喝得惯?” 沈缜轻抿一口,扬眉赞道:“香气清和,入口生津,滋味悠长,实属上品。” 她低目看青年行云流水的煮茶动作,难得打趣,“若排一个茶艺榜,周公子怕是要夺前三了。” 周岫柏估计对自己的一手技术也颇为自得,并未谦虚,反而好奇问道:“不知能得阁下心中一二的是何方名士?” “倒不是名士。”沈缜眉目含笑,悠悠为他解答,“一为白莲花,二为黑莲花罢了。” ? 这是什么? 自认也算博闻强识的周岫柏不禁怔愣,手上动作都因此慢了下来。不过没等他再问,对面女子忽开口道:“周公子约我今日于此地详谈,不知想谈些什么?” 正题来了。 上次见面摸清了一点对方的脾性,周岫柏也不磨蹭,将手中正在烫的盖碗放下,拱手俯身一礼,随即直视女子眼睛,肃声道:“阁下,最后真相大白,周家可否不入局中?” 沈缜答:“可以。” 这在她的意料之中。 自乾国高祖初创科举,到现在已经形成了一套较为完善的体系,寒门崛起,世家式微,皇帝中央集权,几乎是一个必成的定局。 不过,这是在有现代模糊记忆的沈缜看来会如此,毕竟她之前的世界古代史就是这样的。可身处历史漩涡的人,无论明不明白前路是何,也总要挣扎一下,努力保全些什么东西。 而眼下的周家,就无法将自身置于风口浪尖。 沈缜很明白,所以并没有强行要求。她也不提周岫柏观望、查她身份的举动,和颜问道:“看来周公子这几天颇有所获?” 达成共识,彻底站到了一条船上。 周岫柏再不顾忌,坦言道:“不负阁下期望,确实小有所获。” 他移开茶具,将案几旁的黑布包裹拿到案上,摊开示意沈缜看,“阁下,这是当年夏洪后我叔父命人拾回留存的柳堤残碎砖石。” 这倒是......沈缜挑眉,她没想到了。 周岫柏面有愧色:“柏先前言,昔年我家也察觉到了些不对。只是...所以,叔父当时命人偷取了些砖石,存于家中。但后来案子很快盖棺定论,便没了用武之地。上次和阁下谈完,我回到家中找出这东西,令人细查,发现了些蛛丝马迹。” “阁下请看,”青年一手按住褐块,一手捏着匕首贴石块剥下表面一层,“这砖石内里,还有这种细黄碎末。” 沈缜伸手,指尖沾了点碎末捻了捻,又放到鼻下轻闻了闻,眉头蹙起。 周岫柏道:“柏家中留有这种砖石十二块,其中八块都有这东西,其余四块则是寻常黏土,江州境内七成堤坝用的材料都是此黏土。若昔日聂大人当真贪污工款、用次品筑堤,不会是这样的结果。故而柏大胆猜测了一下,如果堤坝是好的,那便有什么东西侵蚀了它,才致使最终在夏洪里崩塌。” 沈缜抬眸:“是虫蛀?” 青年微怔,随即无奈浅笑:“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是柳堤刚修没两年,与它同时间建造的堤坝在那夏洪水中都没问题,怎么偏偏就是它?即便是虫蛀,也不可能那么快。除非,有人加速了这个过程。” 他道:“夷人擅养虫,而端王殿下的母亲,恰是夷女。” 室内幽静,檀木香缭缭,与茶炉飘起的白雾相绕相离。 沈缜摩挲着手中瓷杯的杯壁,看对面正襟危坐的人:“公子找到了证据?” 周岫柏不知为何被那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他偏开目光应道:“我令人去了夷地,昨日传回消息,已经大差不离。夷地有一种虫,叫‘喜石’,顾名思义,这种虫巢穴惯在沙石之中,养虫人通过改变它所生存的环境、给它喂食特制的药物,可以让其较之本性凶猛非常,蛀石毁堤不成问题。” “至于是端王殿下所做的证据,我查到了一个眉头,但还需要时间全部挖出来。” “半个月可以么?”沈缜问。 周岫柏略一思忖,答:“可以。” 他静了静,又道:“阁下,周家不入局,柏可以尽绵薄之力。若有需要,吩咐便是。” 第32章 俊秀的青年敛眉沉声,被世家熏陶的贵公子气息褪去,拢上书生意气。 沈缜眼里绻起笑意,伸手给他倒茶,口中漫不经心:“周公子,你十日不到查到这些东西,当年负责此案的官员督察一月,却是那般结果,你觉得为什么呢?” 周岫柏默。 须臾,他垂眸,声音艰涩:“因为政局。” “那时,陛下大病初愈,在生死关前走了一道猜忌心起。而刚好有传言说汝阳王私下打造兵械意图谋反,陛下派人带兵细查,结果将汝阳王贬为庶人,圈禁京中,与其相交紧密的官员一时间人人自危。” “聂念民大人,恰好就是汝阳王府旧人,同汝阳王是少年相识的情谊。柳堤案发,江州官场大震,人人自危,可这有这的党派,那有那的世族,交错盘杂,而汝阳王之事在前,更巧的是聂大人还是负责主修柳堤的人,这三层相加,他是最好的牺牲品。” “当时,陛下正打压世族,我们自顾不暇,这结果没有危及世族,相反还成了陛下与世族各退一步的契机。江州自古繁华,但百姓只知周褚两姓而不知皇帝,端王借此案赢得声名、替换控制江州一半的官场,是陛下想看到的结果,却也不至于逼到世族底线。” 青年一字一句说完,最后怅然淡道:“柏少时读圣贤书,立志为生民立命、匡扶社稷。可随着年岁的增长,看到了真实的官场、真实的百姓,却茫茫然不知何处解。家族与国孰轻孰重?赤子之心,是否当真在此世行不通?” 他苦笑,“说来惭愧,柏明白这些道理,却也享着世族身份带来的诸多好处。或许,抛开江陵周家长房长子的身份,柏什么也不是吧。” 心底埋了许久的话出口,周岫柏呆坐半晌,慢慢掩起自己的颓废意,一点一点、重新变成温润公子。 他抬头看向对面人,准备告罪,却听得她道:“公子与我讲这些,是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么?” “可惜,”女子神色不辨喜怒,“我也不知道。” 沈缜望向杯中荡漾的水波,轻声缓道:“人生之道,平衡之道,哪怕是两辈子,也不一定能看的明白。我有时,也不知自己做的对与否;有时...也会想,脱去了这层身份,我还剩下什么。” “只是现阶段,我说服自己,用这个身份,做更多的、其余人做不了的事情。比如,为那枉死的三千人讨个公道;比如,拉一拉陷在泥潭中的人。” 女子从袖中掏出一巴掌大的小瓷瓶,放到案上。 “这是对周家的谢礼。” 沈缜再拿出一块穿了彩绦的白玉,抵着桌案,推到青年茶杯旁。迎着周岫柏讶然的视线,她道:“我名沈缜,缜密的缜。公子助我,我欠公子一个人情。佩玉到京都东市游转一圈,自会有人来找你。终此一生,一次机会,情理之中,大多可以。” 女子的容颜在飘渺雾气后朦胧模糊,她声音轻淡:“公子,这人情只予你。” 周岫柏怔愣,指尖慢慢摸上白玉,待到再抬头时,对面人已消失在房中。 第16章 神明与心 从来时的路返回,沈缜绕到了佛寺前殿。 按理说这里是求佛上香之处,应该虔诚安静才对,可不知为何此刻殿前围着不少人,最里面还有喧闹声。 沈缜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预感应验,秦枫黝黑的脸变得更黑,低声道:“大人,丛姑娘他们在里面。” 沈缜:“......” 还说这不是网文小说! 这不是明摆着的女主出门十有八九都会遇上事儿么?庙里、达官贵人之流的香客、美貌盛极的长相、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沈缜几乎已经可以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有钱有势的纨绔看上美貌女子,非要强掳,女子不肯,揪扯一番。 秦枫拨开人群带着沈缜进去里面被围着的圈子后,看到的果然是这一幕。 “......” 人墙左边,丛绻好好戴着帷帽,但听人声议论,方才她上香时应该是为表虔诚取下了帷帽,恰巧被褚家公子看到了相貌,顿时惊为天人。 而褚家公子,也就是右边的人,此刻摇着折扇,神情恳切,正在要求丛绻跟他离开,他一定不会亏待云云。他身边跟着不少人,沈缜粗略扫过一堆密密麻麻的人物面板,三个上阶武者,其余都是中阶。难怪,跟着丛绻的随从躺倒了一地。 还真是......气焰旺盛啊。 沈缜唇边散开笑意。 她拄着拐,慢慢往前行,被那群武者注意到,登时吆喝声就传了过来,是为首的褐衫老者,“此处有事,闲杂人勿近!” 沈缜偏头看去。 在场诸人,无一看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只当他们再回神之时,细密金网包裹住这方天地,无数不认识的文字图案凌空流转,前一瞬不可一世的武者们被金色锁链束缚,额头青筋崩出、像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折磨,唯一没被限制行动的褚公子尚未反应过来,面上表情还停留在‘耐心相劝’上。 “天人!是天人!” 人群中不知谁惊呼一声,随即是声势浩大的响应,回过神的百姓很快眼尖注意到先前明明在自己身边的几个人也被锁了出去,跪在地上颤抖不停。 “是麻三!”有人明悟,“那厮刚才叫嚷个不停,让花魁快从了人家公子,说卖/肉能得荣华富贵,装个什么劲儿!” 第33章 又有人附和:“是了!我旁边是贺老五,嘴里全是腌臜话,说什么女人就是卖的......” “对对对。哎我可没说......” “花魁那般好看,那劳什子公子哪里配得上?” “你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人家是淮郡褚家,四姓之一呢!我听说啊,褚家这代就得了一个儿子,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偌大家业,以后都是人家继承!花魁这名号说的好听,不就还是一贱籍?给人家做妾都不配!” “嘘!噤声!你也想被提出去啊?” “可不敢......说起来这是哪位仙人啊?” “哎你们看见没?先前花魁说自己已经嫁人了!好像梳的真是妇人发髻哎?” “真假?嫁谁啊?莫不就是这仙人?” “哈哈哈哈六哥你该买点鱼眼睛吃了!天人分明是女子!” ...... 暄日当空,微风拂面。 丛绻怔在原地,看着女子云淡风轻、却雷霆之势完成一切,朝她走来。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见沈缜出手。 也在这瞬间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世间的云泥之别。 “绻绻,”天上的云温声问她,“可有伤到?” 丛绻摇头,听见自己用泪音唤道:“阿缜。” 云牵住她还在颤抖的手,语气很轻,像在哄她,“别怕。” 丛绻说:“妾不怕。” 这不是怕,是渴望。 帷帽下的女人眼里深潭翻涌,她从来没有如此明确地感受到自己那已经快遏制不住将溢出来的渴望。 她想抬掌间翻云覆雨,想站到此世之巅,想命运在内的一切都由自己主宰,想...... 女人翻滚的眼波包裹住身旁长身玉立的人,野望在心底滋长,却不期然撞上那人轻纱后的视线。 那人捏了捏她的手像是安抚。 旁边,秦枫检查完躺在地上的随从,过来回复:“大人,都没有伤及心脉,想来那些武者留手了。” 丛绻看到沈缜颔首,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突兀,她手中拐杖一点,杖底瞬间射出了道金色图案筑成的锁链,顷刻之间,金链凌空裹住对面神色惊恐的男人,一瞬摔到她们面前。 她要...废了他么?! 念头升起的一刻,丛绻不可置信又觉得极有可能。 如果是沈缜,不在乎什么四姓,不在乎什么褚家,不是情理之中的么? 但是,她真的会......! 丛绻的瞳孔微缩,漂亮的眸子里映出一把金光凝聚而成的剑。 众目睽睽下,金色长剑对着地上的男人,肃杀之意绵延。 那端被束缚的褐衫老者忽有预感,嘶声大喊:“獬豸楼怎会允尔这般!” 回应他的,是长剑无一丝犹疑的刺下。 喧嚣一瞬寂静。 丛绻咬唇,看着红色浸透那处,看着地上的男人晕死过去,心中无波,只是很可惜见不到此时沈缜的神情。 她只能听到女子淡淡的声音,是对秦枫:“这些人,脏了庙,扔出去。” 这样冷淡的声音,它的主人应当是漠然的吧。 丛绻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一点点沈缜,可随即,心又再次茫然。 “绻绻,”让她心绪散乱的人回眸,温言,“去踏青么?” 丛绻敛去眼底的波澜,柔声应,“好。” 穿过人群,走过山石林间。 祈愿寺修在山上,寺院后有小径通往一处开阔石台。 石台是伸出一截的巨石,站在上面,风荡裙摆,帷帽的轻纱总被吹的覆面。 两人取下帷帽,沈缜拉着丛绻席地而坐,看她问道:“绻绻今日有没有吓到?” 丛绻失笑:“阿缜怎会如此想妾?” 沈缜状似疑惑:“前几日是谁扑到了我怀里?” 知她说的是修士武者夜访的那天,丛绻面色微红,嗔她一眼,回答:“那不一样。今日,妾知晓阿缜就在妾身边。” 所以,才没有急着放出白狼。 丛绻本就打算等,等着看沈缜的反应。那褚家郎并非聪明人,言语间只需一些技巧就能将人钓在那里。只是这些,沈缜就没必要知道了。 女人靠到温软的怀抱里,捉住沈缜的手,玩着她的指尖,声音柔婉如水:“阿缜,妾在佛前,许了三愿。” 沈缜揉了揉怀里人的耳廓,低目看她:“哪三愿?” 绯红布满丛绻脸颊,她很小声道:“一愿...妾与阿缜白首偕老。阿缜,你说会么?” 女人红霞满面,楚楚可怜,一举一动都透出小女儿家被道破心上事的娇态。她眼中水波粼粼,光芒四散,含情带怯。 沈缜揉她发顶,笑问:“既求了神明,怎么还问我?” 丛绻停顿片刻,抬眸轻道:“因为告诉神明是想求得庇护,告诉阿缜是想求得真心。” “阿缜,”她说,“你会给么?” 沈缜带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眉目含笑:“我说过,绻绻。我是你的妻子,你做什么、要什么都可以。” 丛绻微怔,半晌,她凑近身边人浅浅落下一吻。 然后她将自己窝回沈缜的怀抱,继续道:“第二个愿望,阿缜,妾求佛祖,让妾的母亲早去往生。” “妾还没有讲过自己的身世,阿缜,你知道么,妾的母亲是夷族人,当初作为奴隶被卖到了中原,辗转进了父亲的后院。在妾很小、只是刚刚记事时,她就去世了。” 第34章 环在腰上的手收了收,丛绻淡淡笑道:“妾无事。母亲离去的太早,留给妾的只有一点点模糊的记忆。但也许是血脉吧,妾小时候学会的夷语至今没忘。阿缜,端王第一次见妾,就是因为妾在母亲的忌日思念她,用夷语唱歌,妾后来想起,才知大约就是因此而被他留意吧。” 那是端王第一次见丛绻,却不是丛绻第一次见端王。 端王就藩,丛绻曾偶然听说过,他的母亲也是夷族人,也因此,他年幼时过得并不好。 大多数的偶遇,都是设计。 那时丛绻即将及笄,马上就要接客,她自知容貌极盛,而江陵纨绔众多,必不得好结果,于是设计了相遇,只是她也没想到,秦楼易主,新的主人竟然就是端王。 也没想到......到如今。 丛绻心下不免升起了一丝感慨,不过很快平静。然她眸中却泛上泪光,接着道:“十二年前,妾父亲跟随的主公一族男丁抄斩,女眷没入教坊司,父亲为了保护主公独女,用妾换了她。自此,妾成了秦楼人,后盛国战败,妾又被选入献和的奴隶中,多方流连,终至江陵。” 默默听着但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的沈缜眉头一挑。 年少貌美、经历如此的女郎,还能保持处子之身,要么单纯是女主光环,要么...则从小便心计非凡。 要怎样才能在那般混乱的年岁里保全自己啊...... 沈缜握着怀里人的柔荑轻轻捏了捏。 丛绻缩的更深,语气带着泪意,极软极低道:“妾只有阿缜了。” 沈缜揽住她,声音安抚:“我在此世,也只有绻绻。” 不等女人表示震惊然后细问,她刮着她的耳廓温声问,“第三愿呢?” 丛绻敛起心中刚因那句话升起的疑惑,弯眸笑答:“第三愿,妾许了妾和阿缜身体康健。” 风起,对面群山苍翠连天。 沈缜目光悠远。 “会的。”她轻道,“会身体康健,岁岁平安。” 第17章 京都梁安 梁安,是乾国京都,亦是乾国最繁华之地。 这座大城的北边矗立着巍峨肃穆的宫城,宫城之外,还有宗亲勋贵和已开府皇子的居所。 端王府亦在其中。 此刻亥时,多数人已经安歇,而端王府的后院一卧房中还亮着灯,隐隐的人声透了出来,再细一些听,是一兴致高昂的女声难掩喜悦,“夫人,小女郎最近活泼了很多呢!” 连眉梢都泛着笑意的侍女为谢容卸下了妆发。 傅珠今年两岁,寻常人家两岁的孩童都会走路和说话,可她却终日呆木,别说说话,就连出声也很少听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她身体难受或饥饿时,还是会哭闹的。 而自从在沧州女郎遇见一游医后,情况却好了起来,傅珠喝了二十多天那游医开的药,竟灵动了不少,虽仍旧不说话也不会走路,但却会在照顾她的婢女逗她时给出些微弱的反应了。 想到小主人近日的改变,侍女心直口快,“那游医当真有大能,不若禀明大王寻——” “送墨。”谢容打断她。 送墨努努嘴,面上挤出“行吧行吧知道了”的神情,不情不愿道:“婢子不说了。” 她实在不懂,为什么女郎严令她们不准将此事告诉大王。 可到底是主人的命令,送墨就算是与谢容自小亲厚的陪嫁也不能逾越。她叹了口气,转移注意力,手上轻柔的替谢容梳好长发,看着铜镜里青丝曳下、面容清丽的女子,感慨道:“夫人当真好看。” 大病初愈,白日里绾起发时还需要着一点胭脂掩去病气,才能与衣裳相配。而现下墨发披散,一身中衣,反倒平生几分西子之意。 谢容注视着那副容颜,微微抿唇。 须臾,屋门被推开,邀香走进来,两名侍女交换了个视线,送墨知趣退出,带上了门。 “夫人,”邀香走至谢容跟前,低声轻道,“婢子依您的话一直留意着,今日正午,城西有所宅子住进了一户人。主人模样的都戴着帷帽,看不见长相,但有一个不良于行,拄着拐杖,九成就是江陵的那位。” 侍女的声音再低了低:“夫人,可要安排相见?” 谢容垂眸,右手摩挲着带在左腕上的铜钱手链,青丝垂下挡住她脸颊,叫人看不清神色。 邀香面色挣扎,良久还是轻叹了一声,蹲下抬眸仰视女人,“夫人,您是否和那位阁下做了什么交易?” 谢容一怔。 邀香苦笑:“婢子日日在夫人身边,怎会没感觉到,从小女郎好起来的开始,夫人您就万事不顺。进京路上不说,只在这京中的几天里,您落水受寒、车驾被冲撞,大王还不分青红皂白叱骂于您......夫人,您想让小女郎康健没错,可这样下去...您也要爱惜自己啊!” 爱惜自己......谢容视线盯着腕上的铜钱,默然不语。片刻,她将发丝勾到耳后,淡淡笑了笑,拍拍邀香的肩:“我知道。” 女人轻道:“不必约见,先让人注意着大王的行踪。” 这话落下的瞬间,朦胧里似乎多了股凌厉意,邀香微愣,嗓子里的话也卡住,她看着面前除去钗环华裳的素净女子,隐约觉得自小服侍的女郎好像和从前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但这份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对方见她不作声,移目看来,神情宁静、气质温婉,又是邀香熟悉的模样。 第35章 当真没变么? 邀香不知道。 只是起身离开屋子、房门彻底关上的前一瞬,她再向里瞥了一眼,那一眼,坐在镜前身形瘦削的女子和十多年前庭院中吟诗作对的孩童,恍惚重合起来。 ...... 从江陵走水路到原郡,再换成陆路,一共走了十五天,沈缜一行人终于到了乾国的京都梁安。 这副病弱的身子新解锁了晕船属性,江河上波涛滚滚了几天,沈缜就面色惨白了几天。绝望中她问系统道:“为什么都仙侠世界了,没有人弄个御剑载人的业务?像飞机一样,造个大一点的剑,御剑的人就是剑长。或者不是有阵法么?研究研究传送阵之类的,做大成一个互联网,涵盖各地,这不赚翻?” 系统:“......期待宿主以后投资创办本世界第一家御剑航空公司和第一家互联网公司。” 沈缜:“......” 别逼她,她以后真的会干。 总之一行人到了梁安,成功入住秦枫事先安排好的宅子后,沈缜把自己关进房间躺了两天,才觉得算是找回了点精神。 而刚刚出门,秦枫来报,说霍姝语想见她,准备告辞了。 唔,没错,本来只是在沈缜江陵的住宅中浅浅养伤的霍姝语随她们一行人到了梁安。 她是未来的关键人物,现阶段没得到更多的信息,沈缜暂时没想好怎么对她,唯一肯定的是并不太想直接将人放走。但没想到对方得知她们要去京都的意愿后,竟主动提出了随行。 现在告辞......沈缜若有所思。 她叫秦枫道:“这两日霍姑娘出门了?” “是。”秦枫应,“每日一早出门,至晚放归。” 沈缜扬眉:“梁安最近有大事?” 秦枫略一思忖,犹豫道:“这...依某所查到的东西来看,没有。” 沈缜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心里揣度着已经到了哪一步,她面上毫不犹疑,在大堂见到霍姝语的第一刻就直言问道:“霍姑娘离开,是为了某人?” 霍姝语怔,陪着霍姝语的丛绻也怔。 不多时,拿剑的女子攥紧了手中剑,面沉如水:“阁下何意?” 沈缜看她半晌,轻叹一声。 “痴儿。” 一枚小印凌空飞来,霍姝语身体瞬间紧绷,下意识接住,继而微愣——不是暗器或别的什么,就是一方普普通通、只篆文颇为漂亮的花印。 迎着她疑问的视线,丢来这方花印的人神色平淡,仿若刚才的叹息根本没有存在过。 沈缜道:“辛苦霍姑娘一路护送我等来京,望以后能得再见。” 江陵到梁安的一路上,因为霍姝语跟着,沈缜干脆没花力气雇其他人,只带着丛绻秦枫,钟采母女就上了路,而张婆则因为年纪大了,被她安置在了江陵。 这一行看着有钱又危险系数不高的人出了江州地界、沈缜的事迹没几个人听说后,便引来了不少心怀鬼胎的人觊觎。而在水路上沈缜身体抱恙,的确霍姝语出了大部分力。 这样看的话,沈缜的说辞没有什么问题。 修仙之人最忌因果不清,可霍姝语直觉这人这话另有深意。 不过......她定定看轮椅上的人片刻,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丛绻跟着将人送到府门口。 看着两人的背影,系统出声问道:“宿主,您怎么确定霍姝语离开就是为了霍将龙?” 沈缜:“我不确定。” ! 系统怔:“可是您问她......” 沈缜悠悠道:“我问的是,她是不是为了某人。” 静了几分钟,电子音道:“免掉花印的气运值。” 嗯?这么上道? 沈缜挑眉浅笑:“可以。想知道什么?” 系统:“......霍姝语明明可以自己御剑来京,为什么要和你们一起?” 这个问题早在江陵临出发前它就问过,只是那时沈缜忽略了而已。 而这次......沈缜转着扳指,耐心道:“因为她不放心我。” “她手臂及掌心的筋脉损伤,是冲破缚灵丸留下的。后面我为她查看时,发觉那些伤其实并不严重,起码对于一个身体素质远高于普通人的中阶修士而言,应该不值一提。但是她却留了下来,虽说我开口时她拒绝了我,但后面她那般痛快的答应了丛绻,两者相加不难看出,她其实是有意动的。” “查不出来历,修为莫测,雨夜救了花魁,说花魁是自己的妻子,待花魁还算无微不至。若我是霍姝语,我也会疑心,这人究竟想做什么?反正,绝不会轻易相信此人无害、只是对花魁一见钟情。” “裘刚等人自然也不会相信。他们或许没有霍姝语考虑的那么多,但也不至于什么也不想。但是,对他们来说,花魁是自愿,这件事就此结束也没什么不好。唯有霍姝语,她......” 沈缜顿了顿,“大约人世苍冷,但总有人热血难凉吧。” 系统道:“可她还是走了。” “嗯。”沈缜望着堂外庭中的假山,“她留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况且,我猜她走之前,应该给了丛绻什么东西,以防不测。” 系统默了会儿再问:“宿主是怎么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人而离开的?” 沈缜道:“我不知道。” 系统:“?” 第36章 沈缜漫不经心:“我只是诈诈她而已。就算不是,这话也有多种意思啊。网文里,不都是主角偶遇大佬,大佬说着似懂非懂的话,很久以后主角才明白当初那话是什么意思么?我是世外高人,这本来就是我的业务范围。” “......” 系统消化了许久,电子音听起来很飘忽:“那您送她花印?” “哦,留个记号。我看它商品说明,除了防御的功能外,还能定位?” 系统:“......” 等一会儿,一切寂静,似乎没有问题了,沈缜便驱着轮椅到院中,合眼沐浴光下。 蝉鸣夏风。 小半炷香后,幽香缱绻而来,在她身边环绕,最后干脆直接坐到了她怀里。 鼻梁被蹭了蹭,沈缜睁开眼,对上怀里人含着秋水的双瞳。 “怎么了?”她略略调整姿势,让女人坐得舒服些。 丛绻目光寸寸描摹过她的脸,仔仔细细瞧着她的神色,良久方道:“两日不见阿缜,妾担心。” 沈缜笑:“那现在放心了么?” 丛绻咬了一口她下颌,闷道:“不放心。” 沈缜很好脾气,揉女人耳廓,“嗯?” 丛绻沉默了一会儿,眼眶微红,捏住眼前人的衣襟,注视着她问:“如果阿缜下次难受,可不可以让妾陪着?” 担忧爱侣的身体、又为爱侣避着她独自煎熬而埋怨伤心。 不论怎么看,都是好妻子会有的样子。 一点一点胆大了啊。 沈缜兴致渐起。 她温声道:“好。” 第18章 螳螂捕蝉 烛火摇晃。 沈缜刚沐浴完,发尾潮湿,穿着里衣披了大氅坐在书案前,看着从江陵传来的书信,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板。 倏然,她抬头。 不多时屋门被扣响。 沈缜道:“进。” 门闩并没有插上,外间的人很快推门而入。 是丛绻。 她墨发披散,周身都还透着水汽,眼尾像是被蒸红了一般,一抬眼更添楚楚可怜。 也才沐浴完。 视线再往下,对方手里正拿着竹卷。 沈缜了然。 她让出了点位置,示意丛绻坐到她身边。 女人身上缱绻的幽香很快萦绕过来,她将竹卷放到书案上,柔声问:“妾是否会打扰阿缜?” 沈缜温言:“不会。绻绻想问什么?” 丛绻弯眸笑,摊开竹卷,葱白指尖指着一处朱笔标过的地方,“章三第二段。” 沈缜草草扫过那段文字,略一思忖,从旁提过笔,细细讲述起来。 光影晃荡在纸上。 丛绻蹙起的眉慢慢展开,待到最后沈缜讲完,她已然十分明了。 女人眼眸清亮,咬唇轻道:“谢谢阿缜。” 沈缜揉揉她的耳垂,往后靠坐上凭几,淡笑:“不客气。” 氛围正好。 沈缜放松身子,将头抵在丛绻肩上,闭上眼睛。 她呼吸浅浅,但在寂静的屋中格外明显,不知过了多久后,声音稳定下去,像是睡着了一般。 丛绻屏息几瞬,微微偏头,伸出手,玉指抚上这人的下颌,慢慢滑过。 指尖一寸一寸抚过,轻颤。 丛绻眼眶微红,正打算收回手,却一瞬对上沈缜的视线。 女人慌张移回目光,然而手却被抓住,沈缜语气微惑:“绻绻?” 她放软声音,温柔的问:“怎么了?” 丛绻神色挣扎。 沈缜也不催,只将她捞过,半抱进怀里轻抚她背,耐心等着她的回答。 许久,怀里软软的人藏到更深处,闷声开口:“阿缜,你真的喜欢女人么?” ? 沈缜怔,不等她品出这话的意思和形成过程,女人又道:“阿缜每次与妾鱼水之欢,都十分自持。” 她低眉垂眸,语气坚忍,隐隐带着丝泪意:“阿缜,你问妾要不要做你的妻子,妾记起那日你帮妾查看脚踝时红了脸紧张的样子,故而妾以为阿缜是喜欢女人的......可...” 丛绻顿了顿,哑着声音继续道:“可阿缜......” 女人的话没有说完。 沈缜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的打断她,“绻绻,你在想什么?” 丛绻偏头,泪水自脸颊滑下。 沈缜轻叹,将人揽进怀里,默了片刻吐字道:“绻绻怎知...我没有情动?” ...... 白烛燃烧过半。 沈缜起身披衣,给床上女人掖好被角,拿起拐杖推门而出。 院里,秦枫早已等待在夜风中。 他低头沉声道:“大人,翟镜女等人到了。” 沈缜颔首。 两人一路穿过长廊,跨进东厢。 屋门被打开的瞬间,里面几人纷纷绷神看来,见着是沈缜,卸下来三分防备。 书生率先拱手:“阁下,许久不见。” 沈缜坐到主位,挑眉含笑:“许久不见。” 她眸光扫过在场几人,意味深长道:“诸位气色甚好,想来成果不错?” 翟镜女眼波流转,轻嗔:“奴为了见阁下可是特意涂了胭脂呢,气色当然不错。怎知阁下身上......这是才从哪个美人被窝里爬起来呀?” 沈缜:“......” 她和颜悦色:“女君想知道?” 第37章 “奴可不敢~”翟镜女掩嘴轻笑,灵活换了话题,“阁下让查的东西,倒是找出了些蛛丝马迹。不知这解药——” 她拖长声音,媚眼注视着沈缜,意思不言而喻。 沈缜转着扳指,语气悠然:“我要看过才算数,不是吗?” 书生应:“是。” 他没怎么犹豫,从怀里掏出一沓黄纸,放到桌上。 秦枫快步上前拿过,粗粗扫了眼,呈给沈缜。 黄纸六张,一张是份姓名单子,两张罗列了年月,后面跟了简要概括的事件,比如“启初十六年正月,世子女与端平郡王共游元宵节”。 剩下的三张,则都记录的是昔年秋猎谢容落水的情状。 沈缜指尖敲桌:“当年那批刺客说是盛国所派,查他们的人是皇帝的人?” “是。”书生道,“抓捕、审问、到最后监刑处斩的负责人在下都列于名单上,并没有明显异常。那场刺杀确实针对皇帝而去,端王妃是被牵连所致。” 沈缜若有所思。 当初她听谢容说是在七年前的秋猎遇见刺客时,就想到了同样在七年前、乾国发兵盛国的理由—— 盛国派人刺杀乾帝。 盛国啊......沈缜蹙眉。 盛国这个国家,灭国前十五年里换了十一个皇帝,丛绻曾说她十二年前没入教坊司,不久后因献和被迫流转,多半就是那时盛国在与乾国的“渡水之役”中惨败,故而割地,献上美人数千黄金数万,绢布奴隶众多以求和。 但这般屈辱得来的和平定然不是长久的和平。八年前,盛国末帝刘旭即位,同他之前的数任年少的皇帝不同,刘旭时年四十又一,若以常理论根本不可能是权臣扶持的对象。 所以他当然也不是权臣推上去的傀儡。 刘旭之前,盛国皇帝是他的侄子刘经,此人不及弱冠,有疯癫之症。大约也因为有病,刘经性情暴虐不堪,犯下的恶行罄竹难书,其中有两件事最为出名。 第一件是在他即位之初,权宦往他宫中放了数百美人陪他玩耍。原本就是玩些捉迷藏之类的游戏,可突然有一天,刘经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于是他想出了个主意,要找“最漂亮的珍珠”。这珍珠,指的是美人们的眼睛,刘经命人一一挖了出来,由他挨个辨认哪双属于哪个人。 此事一出,朝堂哗然。可权力制衡,还没等商量完是否要废帝,没多久,刘经又做出了更为疯狂的举动——他说自己思念母亲,于是下旨搜罗孕妇进宫,剖开她们的肚子取出婴儿,要自己躺进去。 小小婴儿的一方地怎么容得下十几岁的人?刘经自然做不成这事,但他不罢休,非要一个接一个残杀孕妇尝试,到最后他失去兴趣时,盛国京都虞阳几乎再找不出一个孕妇。 没错,是等刘经自己失去了兴趣,而非盛国群臣阻止。 或许也有人阻止过,但如泥牛入潭,一丝水波也未兴起。甚至事情到这等地步,权臣与权宦竟然达成了默契的平衡,继续让刘经坐在皇位上,只是意思意思的下了个罪己诏。 刘旭就是在这种离谱的局势下突然兵变、斩杀了刘经和近半朝堂官员,自己登上了皇位。 那时,一直野心勃勃的乾帝本来发兵的计划都为此搁置了下来——无它,盛国皇帝虽一个赛一个疯,但他们守边关的将军厉害啊。现下有一个看着是英主模样的人夺得大位了,即便朝局动荡,但跟往年那样子比起来也大差不离,此时发兵,万一呢? 然而一棒子打进盛国皇室好像真的打不出个好种。 刘旭安分了半年后,该杀的都杀的差不多了,他大手一挥,决定选秀。 比起刘经干的一篮子恶心事,这位似乎令人容易接受许多,但随着一个名叫“若芙”的秀女进宫,一切开始滑向深渊。 传闻这名叫若芙的女子,貌美倾城、妖艳无双,勾得盛末帝终日沉迷酒色、不理朝政。 真相真的是这样吗? 史书由男人书写,此世话语权掌握在男人手中,他们往往将男人的无用归咎于女人,说祸水误国,好像这样就能挺直二两腰杆一样。 沈缜觉得好笑。 唯一明摆着没有笔墨加工的事情是,刘旭登基的一年后,乾帝联合北国,自南北同时发兵,攻打盛国。再一年,元国与东海国也加入了战局,没几个月,盛国被四国瓜分,刘旭被北国王子耶律纵斩于刀下。 所以,那场秋猎,算是战事开始明面上的启端。 可刺客当真是盛国派来的么? 但凡读过史,我们都知道这很值得怀疑。然而既然用了这个理由对盛国开战,那无论是谁也无法置疑,因为真正的幕后人是皇帝。 所以...沈缜要置疑吗? 翻开这个真相,就相当于给了皇帝一耳刮子,也难怪谢容当时会有那样的反应。 看起来还真是为难啊......难怪。 沈缜颇有兴致。 她抬眸,扫视屋中其他人,“诸位呢?” 有书生措不及防的动作在前面,这些人虽无语,但也早拿出了自己的“筹码”,秦枫一一收起来送给沈缜。 一打眼,基本都大差不离。 沈缜将这些黄纸都叠起来,放到桌上,好整以暇看屋中人。 “各位这段时间辛苦,百金与解药,我都放在了京郊破庙中。” 第38章 七人面色一变。 一大汉皱眉:“为何不直接分发?” 沈缜瞥他一眼,“自然是早有预想,各位查到的都差不多。不信的话,自己看看?” 黄纸被秦枫拿着,除却翟镜女和书生,其余五人犹豫一瞬,都拿了几张快速扫了一遍,神色逐渐难看。 沈缜咳了咳,“还有问题么?” 屋中寂静。 这样的话...... 沈缜挑眉,悠悠道:“那诸位,我就不送了。”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屋门哐当掀开,几道人影闪电般纵远—— 除了翟镜女。 沈缜侧目看她。 “女君不急?” 翟镜女指尖挽着头发,笑意盈盈,“阁下~奴不是说了嘛,奴看重的是您?” 第19章 黄雀在后 “是么?”沈缜轻笑,“那女君打算怎么做?” 她抬手,止住秦枫的动作,看着身姿妖娆的女人扭腰慢行,近到自己跟前。 咫尺之距。 翟镜女伸手,涂着蔻丹的指甲轻轻刮过沈缜下颌。 她定睛细瞧这副容颜,许久叹:“好漂亮的皮囊。” “可惜,”视线往下,瞥了眼皮囊脖颈上的红痕,女人暧昧叹道,“已经有佳人相伴了。” 手指继续往下,欲进入衣领时,沈缜伸手抓住了她,挑眉笑问:“女君,还在等迷药生效么?” 翟镜女瞳孔微缩,收回手娇声:“什么迷药?” 沈缜看她一眼,理了理被揉乱的衣襟,漫不经心道:“将我和秦枫迷倒的迷药。” 立在旁边的秦枫一惊,马上屏息查看心脉,却发现没什么问题,他怔愣,看向沈缜。 后者点点头:“我解了。” 翟镜女已经退后了许多步。 事情坦白说到这般地步,对方看起来并不像只是诈她,她也懒得再装,只是颇有些疑惑:“阁下何时察觉的?” “一进门的时候。”沈缜道,“毕竟那时你才有机会,不是么?” 系统在耳旁惊叹:“宿主好厉害!” 沈缜面不改色:“我唬她的。” 系统:“?” 沈缜道:“刚才才看见我买的试用版毒物净化器蓝条掉了。” 果然在面板上看到减半蓝条的系统:“......”什么迷药这么厉害! 电子音失去灵魂:“我方之前还疑惑宿主您为什么要购买净化器......对啊,宿主您怎么提前知道翟镜女会对您下手?” “不会也是...”被伤害多了后系统有些犹疑,“猜的吧?” 沈缜谈价:“不是。净化器免费?” 系统:“......行。” 然而它刚答应,那厢翟镜女突道:“阁下竟对奴提前有了防备!” 她泫然欲泣,宛若被负心汉抛弃的妻子。 秦枫:“......” 沈缜:“......” 系统:......肉疼。 它总觉得即使它不问,翟镜女也会追问的,宿主对女性似乎一直很有耐心,多半都会回答。都怪它嘴快,白白损失一笔气运值! 不知到底因为什么,反正沈缜确实回答了。 她悠悠道:“被女君做成傀儡的可不止武者,中阶修士也难逃女君青睐。我已有妻子,这欣赏还是谢绝了罢。” 上次知晓翟镜女“红嫁娘”的名头后,沈缜就让秦枫去查了她那些“配偶”。出人意料的是,里面名叫白韶成和魏清妙的两人竟然都是修士。前者下阶,后者竟是中阶。而且,这位中阶修士魏清妙的名头颇为响亮,她是此世仙门魁首之一太阿门的弟子,天赋卓绝,十年前下山游历不知所踪,至今太阿门还在寻找她的踪迹。 一个武者,能够扣下中阶修士并做成了傀儡,而她还对自己感兴趣,即便看似身处弱势也不收敛,无论如何沈缜也不会掉以轻心。 不过,如果太阿门知道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弟子是在翟镜女手中、且已经成了傀儡,会怎么样呢? 这几个人名是秦枫去查的,结合刚才沈缜这话,他也已经猜到了大半,黝黑的肤色也挡不住震惊的神情。 反倒是当事人翟镜女,她只是收起了魅惑的姿态,冷然站在那里,盯着沈缜:”阁下的消息真是灵通广大。” 她的傀儡,除她外从没有人见过相貌,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 被她视线牢牢钉住的人却只是云淡风轻道:“还好。” 翟镜女冷声:“阁下是在威胁我?” “并不。”沈缜摇头,“只是觉得,钟情一人是件有趣的事情,女君不妨尝试挑战看看。再不济,别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嗯?” 视线相交片刻,翟镜女忽而一笑。 没有留下只字片言,她转身跃出门,几步之后身影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拦住打算追赶的秦枫,沈缜低低咳了咳。 一阵风将门吹的更开。 秦枫低头:“大人,他们来了。” 沈缜颔首。 下一瞬,原本只有两人的屋子中几乎是凭空又多出了四人,屋门复又关上,庭院万籁俱寂。 这次来的人没有多说话,他们清一色穿着夜行衣并蒙了脸,只能从眼角的皱纹看出为首的是个老者——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他的伪装。老者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上前递给秦枫。 沈缜从秦枫手里接过,打开细细看了一遍,微微扬眉。 第39章 “秋猎后一个月,皇后处死了一批宫人,这些宫人一半都参与了秋猎?” 老者应:“是。罪名是目无尊卑、玩忽职守,但其中有人平日行事最为恭谨不过。” 沈缜捏着信纸摩挲,半晌点头,“辛苦诸位,秦枫,送他们离去吧。” 秦枫会意,俯首道:“是。” 几人开门离去,很快,屋中便只剩了沈缜一人。 室内寂静。 须臾,系统的声音响起:“宿主,她距您还有五十米。” 沈缜从扳指中拿出酒来,斟了两杯。 烛火微动。 下一瞬再抬眸时,十尺之外已经站了另一个人。 双方四目相对,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讶异。 沈缜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人——五官秀丽,但整体看却平平无奇,一身气质内敛,如最古朴的松玉。 与此同时,电子音响起—— “检测到情报网关键人物-邵玄微...” “恭喜宿主解锁情报面板。” 新的板块在脑海里浮现,邵玄微的信息一一刷新出来。 姓名:邵玄微 别称:乾一 年龄:27 父母:邵九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70%(心思缜密) 武力值:中阶武者(擅长奔) 健康值:90%(肩肘伤) 精神值:95%(她为你的容颜惊奇) 信服值:21%(你只是一个刚刚上任的老板,不要期待天胡开局) 目光落到最后一行的沈缜:“......” 系统也看见了,在旁边问:“所以宿主当初为什么不选择ai情报网?ai的忠诚度是绝对的。” 建立情报网,是沈缜穿越之初除了建造住宅、驯养白狼外的第三个必须任务。 因为系统说,大多数的世外高人虽隐居避世,但方院之中仍知天下事,通过自己的情报网玩弄一切于股掌。 沈缜目前虽然不能玩弄一切,但情报网也得搞起来。 于是,系统给了两个选项,第一是向外界投放ai,新手大礼包可以赠送十个,后续也会开启专门的ai板块,获得一定的情报便可以兑换新的ai;第二是选择一即将倒闭的土著情报网,新手大礼包可以赠送信物。 在系统看来,ai的各项素质都远超过人类,而且他们会通过模仿人类的行为举止,在外界快速建立起一套完整的机构;而相比之下,土著人类的情报网,首先不一定能抽到好的,其次,即便有了信物,也得自行想办法让底下人真正服气,这个过程往往困难非常。 怎么看都是ai好一点。 可实际上,沈缜经过短暂犹豫后,选择了土著情报网,然后从新手大礼包中摇出了“鸦雀”——这个组织前任主人逝世,没有留下继承人,并且资金链崩塌,已经岌岌可危。 搞情报是很费钱的,一旦没钱就得精简裁员,被沈缜捡到的鸦雀那时候只剩下不到百人。 系统不是很理解,于是当时就问了沈缜。可后者正在心力交瘁肝住宅,压根没有理会它。 现下,这个问题又被重新翻了出来。 沈缜这次很痛快的回答:“因为我觉得,情报网是要探究人的行为举止,这一点,人来做效果或许会更好。” 系统怔。 而这边,邵玄微已经屈膝跪在了地上,俯首低道:“鸦雀乾一,拜见主人。” 沈缜指尖轻点桌案,“玄微,坐吧。” 面前的人流畅起身,欠身颔首:“是。” 沈缜将桌上倒好的酒推给她。 系统惊奇道:“宿主,她的信服值上涨了一点欸。” 微微挑眉,沈缜再次调出邵玄微的人物面板,视线落在那行“精神值:95%(她些许惊讶)”上,眼底掠过笑意。 一个信封被放到了桌上。 沈缜抬眸,目光只与邵玄微对上一瞬,后者就垂下了视线,语气恭敬:“主人命我等所查内容,皆在此封之中。” 她停顿了下,又道:“端王果然查到了钟氏母女身上,不过已被我等做出的细节拦住,并无真获。”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沈缜打开信封,随着黄纸一张张翻过,她眸光渐深渐沉。 “谢府知道这些事么?” 邵玄微沉吟片刻,谨慎回道:“属下认为,谢侯爷知道部分。” 沈缜摩挲扳指:“将傅瑾瑜照顾大的那个老嬷,现在南夷?” 邵玄微应:“是。” “那......”沈缜微微眯眼,“把私兵一事,告诉周岫柏,他会明白怎么做。” 邵玄微沉声:“是。” 沈缜拄拐站起身,“那就如此吧。今晚不适合,改日我会去东市一趟。” 她偏头轻笑:“初次见面,玄微,日后请多指教。” “属下不敢!”邵玄微立刻垂头。 沈缜不再多说,拍拍她的肩,“去吧。” 黑衣女子微顿,然后答:“是。” 屋中只剩下沈缜一个人。 她拿起桌上的信封,推门而出,穿过夜风回到卧房。 床上帷幔后,丛绻还在安睡。 将信封置于书案,沈缜敛眸,自一堆宣纸下捡出封请帖。 金边白纸,相约明日未时。 第20章 句句机锋 梁安城郊琼山,有一座白云观,属于皇家,但此观香火不旺,甚至颇为冷清。 第40章 除了因为在比它离梁安更近之处还有一座皇家寺院群业寺吸走了大部分香火外,也有这座观容纳的都是女道士的缘故。 乾国高祖年间,平阳公主曾在琼山上修行,后得机缘踏入仙途,高祖思念爱女,故而在她常居之所建造白云观,供四方女道落脚歇息。 现下,秦枫就被拦在了观外。 拦人的女道欠身:“居士,吾观只有女子得入,见谅。” 沈缜:“......” 那为什么傅瑾瑜能约在这里? 但来都已经来了,不带秦枫也没什么大碍,沈缜便让他留在外面等,自己踏进观中。 只是甫一入观,景色布局入眼,她便微怔了怔。 无它,有一点被惊艳到。 来到这个世界后,宗教场所在之前沈缜只去过祈愿寺。不知是不是佛道两教教义的差别,祈愿寺的一花一景都透着禅意,颇有些万事皆空的意思,大殿也诵经声不绝,身处其中倒真会心生怅惘、反省前事。 而白云观,它给人的整体感觉却是花草与人浑然一体,四处看下来只觉行云流水般的畅然。或许因为此处是女子的道观,处处沈缜看着都觉得很洁净雅致。 系统:“......宿主,您是心理作用。” 沈缜如若未闻,笑问身旁的女道:“可否请教道长尊号?” 女道微微颔首:“贫道道号观山。” 观山年龄三十有四,只是普通人,长发挽作马尾盘成团,用一根木簪固定在头上。她眸光淡然,穿一身褐色道袍,举手投足疏阔洒脱。 沈缜被她一路引到后院。 早有人候在房门前。 屋门被推开,沈缜走入房中,隔着帷帽轻纱,目光落在屋中案边的男人身上。 这是一个很俊秀的男人。 与寻常的中原男子长相不太一样,他的轮廓五官都明显带有异域风情,眉深眼阔,鼻梁俊挺,唇红齿白,只这一眼,便知他的母亲应当是一个极好看的女子。 电子音于耳旁响起:“检测到任务目标傅瑾瑜...” 人物面板缓缓展开。 姓名:傅瑾瑜 别称:十一 年龄:24 父母:傅世章、女夷 配偶:谢容 子女:傅珠 潜力值:90%(凤毛麟角) 武力值:普通人(也就一般) 健康值:100% 精神值:95%(紧绷) 沈缜的视线不自觉停在“女夷”两个字上。 傅瑾瑜的母亲,直到死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当年凄惨可见一斑。这种情况下长大的傅瑾瑜,想来童年时期确实过得很不堪回首。 她拄拐行至案前,撩起裙摆坐下,摘掉帷帽。 对面的傅瑾瑜一怔,不过片刻他就回神,摸了摸鼻子有几分不好意思:“阁下天日之表,孤逾越了。” 充满攻击性的长相,却是与之不甚相符的温润气质。 沈缜心下饶有兴致,面上不显,摇头赞道:“殿下亦是龙章凤姿。” 傅瑾瑜笑起来,抬手为面前人斟茶。 茶香馥郁。 沈缜很给面子,端起瓷杯轻抿一口,展眉问:“青州碧袍?” 她语气感慨:“殿下厚待。” 系统在旁道:“宿主,您不担心傅瑾瑜给您下毒?” 沈缜挑眉,悠悠道:“他不会。” 系统为她的笃定而疑惑:“为什么?” 沈缜笑而不语,注意力放到眼前人身上,不留痕迹的打量。 而在她观察傅瑾瑜时,后者也在观察她。 男人面上平静,心下起伏,心头不解愈甚。 他实在不记得哪里得罪过这位神秘莫测的大能。只觉得这一个多月如梦一般,许多事情转眼发生,却毫无由头。似乎从雨夜姑射被带走的那一刻起,一切就不一样了。 最开始,他的心腹们思虑着很多问题,这神秘人究竟是谁?知不知道秦楼背后的人是端王?如果知道,她的目的是否就是端王?若是,到底哪里结了梁子? 不仅幕僚们想,傅瑾瑜也在思量这些。 可他确信自己从未得罪过修士,莫说修士,除了极少部分的政敌外,他基本没什么仇家。 那为什么? 傅瑾瑜和端王府众人都想到了过往所做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跟那些事有关? 可回顾之后,无一对得上。 既是见不得光的事,那么做之前他们就都查验了又再查验,做完也绝对已经斩草除根。 而让傅瑾瑜更加焦虑的是此人查不到背景的同时,她身边做活的奴仆也查不出什么异常。姓名籍贯来历清清楚楚,与端王府绝没有什么干系。 不过如今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 对方的目的就是他。 傅瑾瑜今日邀约最重要的两件事之一,便是想知道为什么。 得知今日对方会赴约时,傅瑾瑜隐隐松了口气,觉得还有谈判的余地。无论是持价以沽,还是威逼以求,只要愿意谈,就代表并非不可回转的深仇大恨。 然而,当真正见面聊到如今,傅瑾瑜忽然不确定了起来,他的直觉告诉他,或许当真避无可避。 可对方今日还愿意赴会。 傅瑾瑜压下焦灼,笑问道:“听闻仙门弟子入世游历,多三五人一起,阁下一人捉妖拿祟,想必定是道法高强,不知修的是何方传承?” 第41章 沈缜似乎没听出他的话外之意,面不改色回:“并没有专修什么。” “如此,集万家之长于一身,大善。” 傅瑾瑜赞道,又将话题扯去江陵与梁安的气候比较上,说了些乾国各地的风俗,直到沈缜再也不愿忍,在他准备说特色吃食前抢言问:“殿下请我来此,只为尽地主之谊吗?” 傅瑾瑜顿。 须臾,他无奈苦笑:“孤之目的确不在此。” “孤来,”傅瑾瑜拱手,“是想给阁下赔罪。是孤莽撞,不分青红皂白使人闯阁下府宅,惊扰阁下,孤深感不安。若阁下有需要,孤会竭力补偿。” 沈缜扬眉,“那我可否问问殿下为何要让人夜探?” 傅瑾瑜头埋得更低,语气羞愧:“孤那时...不放心姑射。” 沈缜失笑:“殿下如今便放心了?” 傅瑾瑜坐直身,神色认真:“自然。孤已知晓,獬豸楼说姑射是自愿留下。” 獬豸楼啊。 沈缜摩挲扳指。 她盯着男人半晌,忽问:“那我想要姑射,殿下如何?” 傅瑾瑜毫不迟疑:“姑射已在阁下府上,自然就是阁下的人。” “是么?”沈缜轻叹,“可殿下眼中,却不是此意呢。” 对面人肩颈一绷。 傅瑾瑜面色无奈,“阁下说笑。” 他气质内敛,很会示弱,堂堂王爷此刻人畜无害,甚至委屈耷拉。 沈缜的思维不免发散—— 谢容当年,就是这样被骗的吗? 也不是骗,但如果没看过许多网文里白切黑、扮猪吃老虎的人设,真的很难将眼前人和谋划众多心机深沉的设定联系起来。 这场试探注定没那么快结束。 沈缜接过男人倒的茶,“殿下的道歉我收下了,今日还有其他事么?” 傅瑾瑜微顿。 片刻,他犹疑着慢道:“孤有一女儿,已两岁却仍不能言、不能行,遍寻名医也未得好。孤担心是体质薄弱遇邪祟缠身,可否请阁下帮忙看看?定有重谢!” 沈缜抬眸:“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如此?” 傅瑾瑜应:“是。” 沈缜挑眉:“殿下没寻獬豸楼?” “寻了,可獬豸楼并未发觉什么。”傅瑾瑜低道,“可那是孤的女儿,孤总想再试上一试。” 沈缜沉默。 傅瑾瑜见状立刻拜道:“仙师慈悲,还请救吾女!” 屋中寂静。 良久,沈缜轻叹一声,眸光复杂,只说:“姑射本是秦楼中人,即便她自愿留下,于人世律例仍旧不合,便以此交换吧。” 地上,傅瑾瑜的手攥住了竹席。 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殿下,郡主现在何处?” 傅瑾瑜起身,面色欣喜:“正好王妃与孤前来祈福,珠儿正在观中,孤马上让人寻她们来!” 一直候在外面的护卫接到命令便快速离开,不多时,一行人便护着一头戴帷帽的女人而来,女人身边还跟着抱着孩子的侍女。 傅瑾瑜吩咐道:“除了邀香,其余都退出去。” 他看向沈缜,“阁下,王妃今日身子有恙,可否让这婢女留下协助一二?” 沈缜无所谓点头。 于是在傅瑾瑜的示意下,邀香抱着傅珠近到沈缜跟前。 小女童尚在睡梦之中,眼睛闭着,乖巧的趴在侍女怀中。 沈缜皱了皱眉。 她手指敲击桌案,略一思忖,抬眸看傅瑾瑜:“殿下,你与王妃不若先出去?” 傅瑾瑜怔,还未张口,谢容已是先一步出声,“不行!” “王妃!”傅瑾瑜低喝一声,他略略犹豫,商量道,“阁下,只留珠儿和婢女,孤与王妃都不太放心。” 沈缜语气不改:“一个人。” “大王!”谢容急声。 “......” 沉默片刻,傅瑾瑜叹:“那王妃留下吧。” 他也不多纠缠,做好决定后冲沈缜一拱手,带着邀香离去,关好了屋门。 一瞬静下来。 沈缜叫出系统:“有人窃听时提醒我。” 系统爽快:“可以,五气运值。” 沈缜:“......行。” 解决掉隐患,她看向被帷帽遮住了容颜的女人,眼眸绻起笑意。 “夫人,好久不见。” 第21章 亡国公主 先前的急切已然消失不见,谢容语气和缓:“沈医师,久违了。” 上次,沈缜同她们在沧州待了三天,傅珠的情况得到改善后,对方便开始以医师称呼她。 目光扫过人物面板上谢容的健康值,沈缜微顿片刻,然后示意女人道:“夫人,先将兕子放到床上吧。” 谢容颔首。 这里本就是一间供游方道士临时住宿的房间,坐塌不远就是低床,叠着两层被子。将熟睡的女儿小心翼翼的放下,替她掖好被角,谢容方回转身,坐到沈缜面前。 坐塌和床平高,设于窗下,小案上只有两只茶杯,分置两侧,谢容那侧的里面还有一点茶,属于才离开不久的傅瑾瑜。 沈缜目光扫过,挑了挑眉,自扳指中取出酒来,放到女人跟前。 谢容微讶。 沈缜道:“沈某自己酿的酒,夫人是第一个品尝的人。” 此世茶道才刚兴起不久,主要是世族公子们待客所用,酒依旧是最主要的饮品。有了这个背景,一个合格的世外高人当然得会酿酒,还需要酿出好酒,让人一坛难求那种才足够装逼。 第42章 而给谢容的这一小坛,是沈缜离开山谷前最成功的一次尝试。 不过,今日是注定喝不成了。 谢容碰了碰酒坛肚,歉声拒绝:“多谢医师好意,只是大王他们还要回来,此地不宜品尝甘露。” 沈缜扬眉,探究的视线似要穿过轻纱,“只是这样?” 谢容一怔。 沈缜注视面前人良久,轻叹道:“夫人,取下帷帽,我先替你瞧瞧吧。” 原本看见谢容打开人物面板,只是因为沈缜颇为好奇没了如此多的气运值她的精神状态会如何。然而没想到精神值还可以,健康值却岌岌可危。 失眠心悸、没好彻底的风寒,脸被划伤了还有感染的趋势。 沈缜:“......” 幸好当时多留了个心眼给了铜钱手链,不然可能她任务还没完债主就没了。一般人没了债主是件喜事,可她若是债主没了,气运借取条约也会要了她的命。 在对面人那若洞察一切的视线下,谢容抬手摘掉了帷帽——她左脸颊处多了一道看起来结痂不成功的细长伤口,那一片肌肤都肿胀着,血色延伸,破坏掉了清丽的面容。 如人物面板上所写的一样,脸部划伤,伤口感染。 沈缜蹙起眉,口中道:“冒犯了。” 同时倾身凑近女人,指尖划过伤口周围的皮肤,细细查看。 谢容抿唇,睫毛颤抖。 须臾,沈缜抽身回来,“夫人,手腕。” 谢容顺从伸出了手。 指腹依次搭上两只皓腕,听了半晌脉搏,脑海里神农本草经翻翻合合,沈缜眉头慢慢舒展开。 她收回手,思忖几瞬后道:“我给夫人开两副药,一副内服,一副将药材捣碎外敷。” 扳指里放了各种零七八碎的东西,沈缜很容易便找出了纸墨和笔,洋洋洒洒挥就两张药单,递给对面人。 她太过自然的安排着一切,以至于谢容接过药方时才有机会插言:“医师想要什么报酬?” ? 沈缜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不由失笑,抬眼看女人道:“我在夫人这里的形象,似乎不太好?” 谢容抿唇。 她默了默,声音低下去,“没有。” 沈缜含笑摇头。 她站起身,拄拐走到床边,揉了揉床上不知何时醒了但却不哭不闹的小女童的脑袋,温声唤:“兕子?” 女童眨了眨眼。 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睫毛长而密,懵懂乖巧的样子让沈缜不自觉心软。 她捏住女童的手轻笑道:“你好像一只小团子呀。” 团子又眨了眨眼,忽张开双臂嘴里呜呜两声。 正走到床前的谢容一怔。 她睁大了双眸,不可置信的看着沈缜抱起了女儿,而平日里反应微弱的女儿竟是露出笑来,拍着小手很是兴奋。 沈缜给团子号完脉再抬眸时,对上的就是谢容微红的眼睛。 “夫人?” 谢容回神,偏了偏头,声音微哑:“兕子很喜欢医师。” 沈缜挑眉,想了想赞同道:“确实。” 她从扳指里拿出个小小的长命锁,给团子戴到脖颈上,然后将人还给她母亲。 在谢容怔异的视线中,沈缜走回案边就着墨水再写了一方药单,吹了吹置于一旁。她收回那一小坛酒,扬眉看谢容道:“只能下次再请夫人喝酒了,希望到时候,还是这一坛。” 谢容睫毛扇了扇。 半晌,她唇边勾出浅浅的笑意,“希望仍是这一坛。” ...... 蓝天白云,潭水清澈。 电子音响起在寂静的空气中:“所以,宿主您猜到了谢容会在今天找你?” “嗯。”沈缜应,“只有借傅瑾瑜的手,才最安全。” 系统不解:“可她为什么就非得这几天呢?” 沈缜摩挲扳指:“因为她担忧女儿的病,不确定我到底会什么时候对傅瑾瑜发难。虽我早说了两个月内,但在她看来对付一个有实权的王爷怎样也不会这般容易。若拖个一年半载,那她岂不是迟迟无法见我?还不如趁此良机前来。” 电子音顿了顿,正欲说点什么,还没出声却突兀一转——“检测到未来关键人物,是否消耗30点气运值超前解锁?” ? 在沈缜微震的眼神中,一个看起来和兕子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跑到了她跟前,仰头疑惑唤:“姐姐是谁呀?” 更震惊的在后面。 人物面板锁定女孩展开—— 姓名:阿由 别称:无 年龄:2.5 父母:傅世章、赵若芙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80%(待观察) 武力值:普通人(不堪一击) 健康值:100% 精神值:99%(她在好奇你的身份) 目光停在父母那行上,沈缜感受到了自己浓墨重彩的疑问。 当今乾国皇帝,名字叫做傅世章;昔日盛国的“妖妃”,名字叫做若芙。 ? 看过诸多网文,沈缜短短几瞬便从这几个信息联想出了最可能的几种情况,然而不等她再细想,斜地里传来一声语气焦急的呼唤:“阿由?” 面前的小女孩听见呼唤蹭蹭跑了过去,沈缜视线跟着她,很快便撞上一道袍女子。 第43章 四目相对,各自讶异。 明摆着来寻小女孩的女子容貌出尘,和观山一样,她梳着道士的发髻,但又与观山或者说沈缜见到的绝大多数其他道士不同,这女子即便再衣着朴素、步伐匆忙,也难掩从里往外透出的清贵之气。 而这并不是让沈缜讶异的地方。 她讶异的点在此人竟是盛末帝刘旭的女儿。 人物面板在女子闯入沈缜视野时就明晃晃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姓名:刘肆 别称:观潭、城阳公主 年龄:20 父母:刘旭、白伽孜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50%(将踏仙途) 武力值:普通人(不堪一击) 健康值:90%(顽疾体寒) 精神值:90%(担心阿由,警惕不明身份的你) 盛国灭了,京都虞阳是北国率先破开,所以刘旭死在耶律纵手下,其余宗室也都被俘虏去了北国,那为什么这位城阳公主会在乾国?还在白云观修行? 而这个母亲是当初被烧死的“妖妃”若芙,父亲是乾国今上傅世章的小女孩,又为什么和亡国公主刘肆的关系如此亲密? 沈缜转瞬推出了原因。 若芙没死,她被乾帝傅世章用了什么手段改名换姓带回乾国,甚至纳入宫中,生下了阿由。又因为什么原因,阿由被送出宫外交予了刘肆,傅世章应该都不知晓这个女儿的存在。 将公主偷运出宫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可发生在这个狗血的世界似乎都合理起来。 压下心中翻滚的猜测,沈缜冲刘肆微微颔首:“我受端王殿下邀约而来替小郡主查看身体,本欲离开却不慎迷路,未曾想遇见这位小道长。但还未说话,道长便来了。” 刘肆神情微微放松。 她淡淡笑了笑,“此处出去左走,到殿前绕过长廊便是大门。居士且行,贫道便先带弟子走了。” “欸道长且慢,”沈缜喊住她,颇有些无措,“不知道长可否带我出观?我素来不识路,方才听另一位道长指了路本觉明晰,谁料自己一走就又迷糊了。” 刘肆微顿了顿,应下,“好。” 三人便一同前行。 走了过半的路,阿由在旁边好奇的打量沈缜,明眸清亮,视线灼热的让两个大人都无法忽视。 在刘肆出声前,沈缜先温言问小姑娘,“小道长缘何这样看我?” 阿由脆生生答:“因为姐姐好看!” 分明是孩童的童稚之言,却比多数的大人要真实的多。 沈缜笑,温和道:“小道长也很好看。” “是的!”听见夸赞的阿由眼睛弯弯,很是开心,“观观也说我好看!” 沈缜微愣:“观观?” 阿由扬起小脑袋,晃刘肆的手:“就是观观呀!” 观潭? 沈缜恍然。 然而不等她再聊,一旁本沉默不语的刘肆突兀道:“居士,到了。” 白云观的大门就在前不远,已经隐约可以看到等在外面的秦枫。 沈缜止住原本的话,含笑道谢,“多谢道长。” 来日方长。 第22章 何为真实 道完谢后,沈缜本迈向观门的步伐顿了顿,偏头看向阿由。 “系统,”她面上端着温和的笑,“查看人物简写。” 电子音应声而落—— “扣除三十点气运值。” “...检测到关键人物...赵由...” “...正在打开相关信息延伸...《公主哪里跑:邪魅侯爷花式追妻》。”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沈缜:“......?” 代表与未来任务最相关那一批人的红色字体展开—— “一场十年前就已埋下伏笔的复仇,一个立志杀掉当今皇帝的孤女。 进京路上,一次意外,她与梁安城最风流的儿郎蔺小侯爷一夜缠绵。 她不以为然,谁知两个月后竟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她在此世再没有亲人,血脉相连的孩子让她不舍让她欣喜,可是她要为母亲、为师父、为保护她而死的伯伯姨姨们报仇! 而正当她痛苦万分的欲喝下堕胎药时,那风流成性的蔺小侯爷却缠了过来,他死死捏着她的腰,嘴角三分凉薄三分愤怒四分兴致盎然,‘女人,你敢打掉我的孩子?’” “......” 真的很反胃。 这?就这?三十气运值? 上次霍姝语的简写,好歹还知道了个霍将龙,明白了两人是啥关系,透露了人姑娘是被保护多了所以爱上了,结局走向后宫文。 这次知道了个啥? 姓名不详,牵涉人物多半身份不详,为什么爱上搞的是这种恶心剧情,结局咋样全然不知。 沈缜:“......” 短短几十秒里,她的无语快赶上这一个月了。 草草打扫了一言难尽的心情,沈缜在刘肆出声前弯腰,冲仰头望着她的小女孩招手。 活泼的小女孩先抬头看她的观观,而后者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阻止。 阿由便颠颠的跃过来。 然后,她便睁大了鹿眼,看着面前美的像画中人的姐姐手里凭空出现了一个小罐。 !!! 年幼无知不常下山的小女孩还不知道世上有戏法这种东西,更不知道什么仙人什么乾坤戒储物戒随身空间。 第44章 她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 下一瞬,女孩拍手欢呼起来,“姐姐好厉害!” 因为关注阿由所以仔细盯着面前女人而看得清清楚楚的刘肆微怔—— 此人是修士? 将罐子递到阿由手上,沈缜直起身,余光将道士神色纳入眼底。 她唇边含笑,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我叫沈缜。谢谢小道长今日为我引路,此为谢礼。” “啊,”阿由听见这话抱着罐子呆呆,“可是给姐姐带路的是观观哎...” 沈缜弯眸。 “观观当然也有谢礼。”她看向怔愣的道士,温声道,“道长,你为我指一条路,我便也为你指一条路,走与不走,全在你身。” 本已打算婉拒所谓谢礼的刘肆蹙眉,她犹疑微瞬,也打算拒绝,正欲张口,沈缜却未置一词转身。 ? “姐姐你还没有说呀!”阿由迈着小短腿准备过去拉人,但被站在她旁边的刘肆揪住了后脖颈的衣领。 “阿由。” 女子声音不大,也并非呵斥,却让刚才还动若脱兔的小女孩一瞬乖巧下来。 望着那个虽拄拐但步伐一点也不慢的女人出观门登上马车离开,随着周围若有若无追着的视线散去,刘肆也垂下眼眸。 而这一垂,阿由手上的罐子就进入了她的视线。 糟了! 下意识往前两步,刘肆身形定住。 之前一直暗暗注意着这里的其他道士围过来,见着刘肆的模样都劝慰道:“给小孩子的玩意儿没事...” 又有人帮阿由打开罐子,顿时一股子甜丝丝的味道飘了出来,隐约闻着还有玫瑰香。 “是蜜饯!” 刚劝刘肆的道士脸上笑意愈发明显,去逗阿由:“蜜饯这给孩子也没事,那修士气质不凡,想来无甚坏意。实在不行找个鸟雀先试试再给阿由吃,咱们阿由都没吃过呢,是吧阿由?” 阿由嘴早馋了,重重点头,“嗯!” 刘肆低头看小女孩怎么也掩不下去的兴奋劲儿和欢欣,沉默半晌,摸了摸她的头。 ...... 琼山回梁安的路上,马车穿过葱郁林间,惊飞一二鸟雀。 沈缜坐在舆里,电子音在她耳边喳喳:“宿主,您给刘肆指了什么路啊?” 正深觉花钱不值的沈缜眉头一挑:“退我三十。” 系统:“......最多退十点。” 沈缜如若未闻:“三十。” 系统:“...十二。” “三十。” “十五不能再多了!” 沈缜眸光含笑,“行。” “......” 总觉得又亏了的系统停顿许久,默默划出十五点气运值。 钱到账,沈缜就丝毫不藏着掖着,很痛快与系统讲道:“我给她指了仙途。” “?”系统懵,“可是刘肆本身就极大可能得到机缘啊。” 沈缜悠悠:“嗯。” 慢半拍理解的系统:“......所以宿主您什么也没做?” 沈缜应,“嗯。” 电子脑可能在风暴着这种不算光彩的行为,好半晌才道:“可是将踏仙途不一定真的会得到机缘。” “那就是其他的路。”沈缜道,“高人么,天机不可泄露,但可以打打哑谜。” 系统:“......” 空气沉寂下去,沈缜掩去眼底笑意,闭上眼睛慢慢回忆着刚才阿由的简写。 首先,将这认为是一本书,那个“她”,本书的女主角,是一个公主,是长大后的阿由,这点对上了沈缜所看见的人物面板。 其次,这位公主阿由要为母亲、师父、伯伯姨姨报仇,为此埋线长达十年,仇人是阿由长大时的皇帝。 结合“进京路上一次意外怀孕”和古代女子生育岁数来看,故事正式开始的时候阿由最小也应当十五六岁。 已知,人物简写是沈缜没来到这个世界的情况下这方天地自发的走向,那么也就是说,阿由现在快三岁,最早再有两三年,将会发生一场巨大的变故,让小姑娘背负上深仇。 而牵扯到皇帝的变故...多半,就是傅瑾瑜的登基。 可是,为什么傅瑾瑜登基会杀死阿由的母亲师父等人?是将公主偷送出宫的事情暴露了,所以他杀掉赵若芙等一干人作为处罚? 不,不对。 沈缜直觉哪里有问题。 那是什么呢? 脑中弦忽而一绷,她骤然睁开双眼,“秦枫。” “大人。”外间赶车的汉子应声回。 沈缜眸如利刃,“乾帝近年可有皇子皇女出生?” 秦枫扯着缰绳转弯,毫不犹疑的回道:“三年前宫中多了皇十三子傅瑾曦,其母蓉嫔颇得宠爱。” 沈缜疑问:“容嫔?哪个容?” “大人,”秦枫道,“是芙蓉的蓉。” 蓉嫔。 芙蓉。 三年前乾帝的大病,三年前被诞下的皇子,三岁的被送出宫的公主。 一切串了起来。 沈缜几乎肯定了那位蓉嫔就是昔年盛国的“妖妃”若芙,三年前她生下阿由将其送出宫,换了一男婴作为皇子,时乾帝病重,这又是个狗血的世界,一切不是没有操作的机会。 那敢冒这个风险做这事的人,所图必定不是皇子的生母,而是......皇帝的生母。 第45章 沈缜摩挲扳指。 如此,赵若芙为皇十三子争位子的路上,被傅瑾瑜发现并除掉就合情合理。而阿由应当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潜伏以复仇。 真狗血啊。 沈缜不禁叹。 可她随即想到了一件事。 前面推出来的这些有关键的一环,即傅瑾瑜登基为帝。可柳堤案等事情揭露,她夺走傅瑾瑜的气运值,这将绝无可能发生。 那这狗血剧情要怎么演? 不会没了傅瑾瑜,又有傅瑾牛傅瑾马代替他的角色完成后续发展吧? 沈缜:“......” 虽然不知道任务是什么,可她并不想忍受这种剧本。 “系统,”沈缜问,“这个世界真的是真实的么?” 突然cue到这个话题,系统有点发愣,但还是回:“宿主,这是真实的世界。” 它有点不解,“为什么您总觉得一切虚幻呢?” 沈缜沉默。 就在系统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女子神情漠然,淡淡开口,“因为你们给的简写,让我不愿相信这是真实。” 系统愣。 沈缜抬眸,视线似望着车帘,又像穿透到了远方。 “我宁愿她们是某些作者笔下不得已的玩偶,也不想这是真实的、一辈子也难反抗的人生。” “可是,我刚刚意识到,”女子垂眸,长发散落看不清神色,只听得声音浅淡,“女性的真实本也很苦。” 系统寂静。 它无法理解这奇怪的氛围,可从情感检测数据结果来说它知道此刻不应该打扰它的宿主。只是电子脑看着分析报告,系统发觉了宿主现在的情绪和她在蜀北遇见饿殍遍地时的情绪很像。 人类真的很奇怪。 完全不同的事情却可以产生相似的情绪。 而这次它的宿主也同先前一样,很快恢复成平时的样子。 她敛眉扬声,叫秦枫道:“阿采她们如何了?” 秦枫应,“已安排妥当,后日一切开始。” 走到平路上的马车快了起来,风扬起车帘,日光映进沈缜晦涩的眼眸。 ...... 乾国正平三年五月。 梁安南门,白虎长街。 人来人往的街上,一妇人一少女,三步一跪,九步一叩,身披缟素,头顶乾书。 少女通红着双眼,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吼,“求告天子,予三千冤魂安息!” “求告天子!洗我父冤屈!” 第23章 谁在局中(倒v开始) “那事儿咋样了?” “哪事儿——害!那事儿啊, 那对母女被迎进宫见圣上了。” “圣上?也不知道咋样呢,她们告的可是端王爷!向爹告儿子,我看悬。” “嗬牛老汉你懂啥?你以为那母女背后没人?没人孤女寡母咋跑来咱京都的?没人她们这会儿不知道还在哪处窑子里待着呢!” 方脸汉子不屑的瞥了眼老汉, 拣了颗花生米甩进嘴里,咔咔地咬。 这是安康坊的一家面铺子,此时铺子里除了这大汉也没其他人,被嫌弃的铺主牛老汉不仅不气,还索性倒了两碗酒过来陪着坐到桌旁,把一碗推到汉子跟前, 压低声音问:“你这有门道?说听听呗。” 醇厚的酒香勾起了肚里的馋虫,方脸汉子一抹嘴巴,左右瞧瞧, 啧了声, “我也就跟你一个说,可别外讲。” “哎哎不会,老汉儿就听个趣儿, 这龙子龙孙干啥都是龙子龙孙, 哪是我等......” “好了,”方脸汉子打断老头的喋喋不休,抿了口酒道,“这母女啊,背后有仙人!” 牛老汉惊呼:“仙人!” 方脸汉子得意:“可不是?这啊要从好多年前聂家还没出事儿时说起。” “我听人说, 那聂念民聂大人, 早些年治灾的时候, 遇见个路过的女道士, 女道士问他讨水喝,聂大人便给了一碗。你猜怎地?” “怎地?”老汉问。 “那道士就说让他别往水里去。”方脸汉子唏嘘, “这话哪知道啥意思啊?结果后头聂大人主持修堤就下水了,后面你也晓得,大堤垮了,淹死了三千多个人呢,河下头的村子十个死了九个!” 牛老汉感叹:“真惨啊。” 方脸汉子也收了笑意叹:“可不是?只是谁想到这居然是人干的。聂大人一家男丁都没了,女人全去了窑子,还是这女道士又下山时听说了这事,赶来主持公道,这聂家母女才能上京哦。” 两人沉默一会儿。 牛老汉道:“可是皇帝陛下当真要那啥,那话叫啥,哦哦哦大义灭亲啊?那可是他儿子。” 方脸汉子嗤一声,“圣上又不是这一个儿子。再说——” 他低声凑近老头耳边,“江州那边出事了。” 牛老汉惊:“咋地了?” 回答他的是方脸汉子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当年那事也还有活人,联名搞了个血书要递上京,被大官拦住,然后有个寺庙的法师,因为那场事爹娘都死了,他把大官一家都给宰了,这事儿才报上来。” 良久,老汉低语,“杀得好!” 汉子叹一声,拿碗和他碰了碰。 ...... 日光洒落在棋盘之上。 沈缜拈着黑子落下,复拾起白子,以手抵唇思量。 屋中光影斑驳一瞬。 继而,坐塌上的女人放下白子,掏出绢帕捂着嘴咳了咳,视线转向刚立到屋中的黑衣人身上。 第46章 “玄微,坐。” 邵玄微颔首:“是。” 她抬眸,眸光落在面前女人泛着一丝不正常嫣红的脸上,眉头皱了皱。 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但沈缜没太在意,目光重新落到棋局上,漫不经心开口问:“如何?” “回主人,”邵玄微拱手,“如您所预想的一样,民情汹汹,但还算可控;朝堂诸公已为此事连续了论辩了三日,尚无结果;端王及王府一应人暂被圈禁府中。” 是意料之中了。 沈缜平静无波。 她再拿起一枚黑子,看着陷入焦灼的局势,沉思半晌,寻了白子最中落下。 正此时,屋门被叩响,秦枫的声音响起:“大人,宫中来人。” 他的话刚落下,系统的电子音便叮咚一声,有些惊讶:“宿主,邵玄微的信服值升到三十了欸。” 沈缜挑眉,看向邵玄微。 女子恭谨低头。 沈缜笑:“我又不会吃人。” 邵玄微微顿,拱手抬眸:“主人可需要属下陪同前往?” “不用。”沈缜摇头,“你先去吧。” 邵玄微站起,略略俯身,“是。” 窗下的光影晃动,沈缜瞧着棋盘片刻,抬手揉乱一盘局势。 她下榻拄拐,推门而出。 先前没有得到回答的秦枫还立在门外,见她出来便道:“大人。” 沈缜点点头,带着他往大堂走。 宫中的人正等在那里,是一面白无须的老者。 老者姓王,让沈缜称呼他为王内侍就行,很恭敬的邀两人上马车,再带着他们前往宫城。 车架从西边踏踏行到城北,直至进了宫门也还未停。初夏午后的光流淌照在殿墙的琉璃瓦上,将长长一片染成金黄。 沈缜挑开车帘,望见的就是这一景象。 这处屹立已有七十余年的宫城,经受了岁月的沉淀,在正好的日光里,格外肃穆辉煌。 马车再行,一座高台远远的浮现。 王内侍骑着马行在车架旁,注意到沈缜的视线,笑着为她讲道:“此乃高祖帝思念昭文皇后所建,站在上面可以看到长陵呢。” 乾高祖? 沈缜挑眉。 乾国高祖皇帝傅谌,南月国末帝时人,少为游侠,后见各州民不聊生于隶州举事,战十五载,内灭掉南月、改换朝廷,外交好元盛两国、击退想趁乱时占地的东海国,建立乾国。 傅谌其人,文治武功皆是世之罕有,又兼情义深重,且深知天下普通黔首的疾苦。故而开朝六年时,他修《乾书》为本朝律法,并定下“凡各州不能诉冤屈者,负乾书入京,直面天子,各地官员皆不得阻拦”一条。 他倒是此间很正常的皇帝,与这个狗血世界格格不入。 马车很快将他们带到了目的地。 沈缜提着裙摆下车,拢了拢身上的青氅,示意王内侍道:“走吧。” 王内侍鞠躬,将人邀上崇明殿。 甫一进殿,系统便发出了警报,电子音冰冷又郑重:“宿主,检测到帘幕后有一上阶修士。” 沈缜脚步不变,只抬眼往前方看去。 先进入她视线的是坐于案边目光审视不怒自威的华服男人—— 姓名:傅世章 别称:乾武帝、小五、五郎 年龄:54 父母:傅柩、陈雪 配偶:曹照 子女:傅瑾瑜及其兄弟十二人,姐妹五人 潜力值:85%(武德昌盛) 武力值:普通人(可率三军) 健康值:65%(旧病沉疴) 精神值:80%(虽因年龄而不济,但你的到来勾起了他的好奇与警惕) 沈缜冲傅世章浅浅颔首,“陛下,您除了我...” 她语气意味深长,勾唇看向帘幕后,“还有客人?” 新的人物面板在眼前展开—— 姓名:曹承 别称:继久 年龄:237 父母:曹持、云茶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70%(擅得因缘) 武力值:上阶修士(不错) 健康值:80%(心脉受损) 精神值:90%(他因你的话骤然生出强烈的警惕与好奇) 帘幕后的人——即曹承,走了出来。 沈缜第一次直观意识到这个世界修仙之人与芸芸大众的区别。 五十四岁的傅世章,哪怕贵为一国至尊,保养的再好,或许仙侠背景还能提供给他灵丹妙药,在古代这个环境也不可避免的露出了些老态;而两百多岁的曹承,相貌却还保持在三十来岁的模样。 曹承执着一柄拂尘,对沈缜微微欠了欠身。 傅世章站起来笑道:“两位仙师请坐。曹仙师近日居于梁安,今沈仙师来,朕便想着汝等可畅聊一番,故而也邀前来。两位介意否?” 沈缜端过内侍倒的茶,转着茶杯,浅笑温言:“自不介意。能与曹道友相谈很不错,不过现下,我还是更想和陛下谈谈。” 她抬眸,“陛下在担心什么呢?” “朕?”傅世章失笑,他饶有兴致,“朕能担心什么?” 沈缜好整以暇,抿茶不语。 男人压了压眉。 他闲聊一般道:“朕听闻,仙师在查七年前的秋猎刺杀?” “是。”沈缜承认。 第47章 她余光瞥了瞥坐在一旁全然置身事外的曹承,心下笑意愈浓,不过面上却轻叹一声。 傅世章打量的目光一顿。 下一瞬,便见对面女子定定望过来,神情认真,唇角微勾,“陛下,我只要柳堤案的真相。” 傅世章眸光锐利。 两厢沉默时,潜水的系统冒头:“宿主,可您查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只说这个啊?” “因为...”沈缜注视着眼前即便表现得再平易近人也难掩上位者气息的皇帝,悠悠道,“他才是最终受益者。” 从发现谢容因刺客落水和乾帝秋猎遇刺是同一事件后,沈缜就感觉到了不对。 如果是傅瑾瑜设计的刺客落水怎么会牵连到乾帝身上?如果是所谓的盛国刺客为什么谢容会受影响? 前者绝不可能,后者也很奇怪。 按理来说,谢容应该是和一众贵女待在一起,可据她自己回忆,那时忽而头晕目眩,便叫侍女扶她回房,谁料中途被刺客掳走,再后面她半途逃跑,被追赶的过程中失足落河。 ......一整个就不合理。 刺杀乾帝的刺客为什么要劫走贵女?有两把刷子劫走居然还让她逃跑了? 当原有的逻辑出现问题时,只能说明这是个错误的逻辑。 沈缜想,当年刺杀的人或许根本就是两拨。 一拨由傅瑾瑜安排,促成他英雄救美;一波针对乾帝而去,开启盛国灭亡的前奏。那问题就是,傅世章知不知道傅瑾瑜的安排? 毫无疑问,他知道。 一个多年被冷落的皇子,一个野心勃勃手段厉害的帝王,儿子在做什么怎么会查不出来?区别只在于,他何时知道的。 是秋猎后彻查此事? 不,沈缜偏向于在秋猎之前,傅瑾瑜蠢蠢欲动时傅世章就发现了。 承恩侯谢春曾统十万南军,威名赫赫,绝对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将才;世子谢继,亦骁勇无双,百军之中可取敌将首级。 种种因素之下,侯府世子嫡长女谢容,当时刚及笄便百家求娶。 尤其是前面几个斗得跟个乌鸡眼儿似的皇子。 如果沈缜是傅世章,如此关系,必然也不放心谢容嫁入寻常勋贵世家,最好还是皇室。而相比前几个儿子,没兵没权、其他人看起来有夷人血统又序齿在后绝不可能继位的傅瑾瑜确实更合适。 刚准备一试锋芒的不受宠郡王真的厉害到在皇帝被行刺当天布置刺客、瞒过承恩侯府、全身而退吗? 要么真的是这个狗血世界男主光环太大,要么是有人帮他做了扫尾,甚至布置了开场。 此人是谁显而易见。 傅世章放纵着傅瑾瑜伸出爪牙,放纵着他的野心,并且想看他能做到什么样子。 不止是秋猎行刺,江陵柳堤案制衡世家,案子草草结束,当然也是傅世章的默许。 如果儿子足够优秀,夷人血脉怎么了? 沈缜觉得,父子二人怕是达成了不言的默契。 不过,如果傅世章知道他的儿子豢养私兵,还在太后寿宴上给他下蛊了呢? 沈缜很好奇。 私兵一事,当然要留给他慢慢挖才有意思。而蛊虫嘛......让这位皇帝屏退掉所有宫人后,沈缜含笑轻道:“陛下,你想活着吗?” 第24章 蜉蝣之世(倒v) 正平三年五月二十一, 前江陵郡守聂念民之妻钟亭、女聂采薇负乾书游街,状告皇十一子端王傅瑾瑜; 五月二十三,江陵祈愿寺僧人心言、原贺家村人贺根生屠江州司法参军陆缨金满门、尸体悬于城头, 鲜血书柳堤案冤情; 五月二十五,端王阖府圈禁; 五月二十六,帝命刑部侍郎罗山阴及大理寺卿左玉重查柳堤案。 ...... 月悬天际。 沈缜坐在院中石桌边,桌上丢着一叠信纸,纸张的四角在微弱夜风里小小翻飞。不知多久的寂静后,她感觉到一丝困意, 正欲起身回房,一声“叮咚”突如其来,划破沉默。 “......” 电子音并没有因她的情绪波动而停下—— “恭喜宿主, 检测到处决证据已补足...” “检测到任务目标傅瑾瑜信仰值(名声/威望)已跌破10...” “检测到任务目标傅瑾瑜精神值目前71%...” “已具备处决可能, 成功率64%,是否选择前往处决?” 六十四,很容易翻车的概率。 但......沈缜摩挲着扳指, 沉吟片刻后道:“是。” 意念确定的瞬间, 莹白光芒流淌,顷刻形成了一座光门。 沈缜将桌上的信放进扳指中,拄拐站起。她的身形湮没在柔和白光里,只一眨眼便站进了一间烛火明亮的书房。 相隔八尺之远,有一方及人腰高的书案, 傅瑾瑜正站在书案后, 手提粗笔, 直直看来, 神情惊诧。 好半天,他似才刚回过来神:“......阁下仙术高深, 孤前所未闻。” “冒犯了。”沈缜微微欠身。 “哪里。”傅瑾瑜放下笔绕过书案走来,颇不好意思:“阁下深夜来访,孤未准备什么茶水,还请担待。” 他扬手,“阁下请。” 两人于窗下的小案旁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局未下完的棋,黑白相对,黑子隐隐处于下风。 沈缜刚瞧了瞧,便听傅瑾瑜道:“阁下可愿陪我杀完这局?” 第48章 在她这边的是白子。 沈缜挑眉,抬眸看对面人,对上他不显山露水的面容。 似乎并没有被这段时间的事情影响。 哪怕知道就是面前的人致使了这一切,也不动如山,一如往常。 沈缜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从棋盒里捡起一子,“殿下既请,我自奉陪。” 黑白重新开始厮杀。 杀至半酣,傅瑾瑜落下思量许久的一子,看着棋局半晌,出声道:“阁下今夜,是专程来陪孤下棋?” 沈缜应:“殿下觉得呢?” 傅瑾瑜望着她:“孤一直不明白何处开罪了阁下。” 沈缜扬眉,“如今也不知晓?” 傅瑾瑜眸光晦涩:“愿闻其详。” 然而沈缜却并未顺着这个话题下去。 她摩挲着手中棋子,悠悠开口:“三十年前,南方夷地的部落内乱。有一个小部落的两位公主逃出,其中一个聪慧,一个驽钝,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们失散,驽钝的那位进了中原,到了一皇子府中。” “公主有着比花朵还好看的容颜,或是意外或是其他,她被皇子宠幸,生下了一位小殿下。” “然而,驽钝的夷族公主无法学会中原语言,也总行事痴笨,而那时内乱已经平息的南夷各部又常常寇边,诸多因素交杂之下,她们母子二人被冷落欺压。这种情况到皇子登基也未改善,最后,公主死于十九年前的一天。” 沈缜止声。 她看向对面人——四目相对,各自深长。 片刻,沈缜继续刚才的讲述:“那位小殿下,自此开始了他更加不幸的岁月。直到十六年前,他的小姨,即那位聪慧的公主找到了他。” “聪慧的公主在能够保全自己后遍寻诸国,想要找到阿姊的下落,可她万万没想到阿姊会在皇帝宫中,甚至诞育了皇子。毕竟,从没有这样透明的皇妃与皇子。” 沈缜没有抬头,对面视线灼热。 棋盘久久未添新子。 沈缜提醒,“殿下,该你了。” 半晌,黑子落下。 须臾,故事接着被讲述。 沈缜指尖敲着案几:“这位公主很厉害,十四年前,她代替了一出宫采买的老嬷,成功混入宫里,并多方操作后调到了小殿下的身旁,自此庇护他长大。” “而小殿下也在她的帮助下,一步步开始谋划。蛰伏许久后,小殿下以世子长女的落水进入圣上眼前,以诸王的鹬蚌相争坐获利益...到后面,小殿下娶妻封王,成功就藩。” “可是还不够。小殿下要谋得更大的利益,于是被他从宫中带出的阿嬷、那位聪慧公主,回了夷地。而后,一桩大案爆发。” “......” 放下黑子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与此同时而来的是男人低涩的声音:“阁下想说什么?” 沈缜抬眸,对上傅瑾瑜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 他富有攻击性的外表终于配上了相似的气质,整个人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饿狼。 沈缜眸中溢上笑意。 她轻道:“四年前,小殿下的封地有一个官员,无意中发现了小殿下图谋的蛛丝马迹,虽然他不确定,没有确切证据,可小殿下知道,他留不得了。” “既然留不得,便要除去他。而那个官员出身寒门,为官清廉公正,家中人口简单,并没有什么把柄可以论罪。而若要直接灭口,那官员还牵扯着一位王爷,许多人都知道官员与王爷是相交极好的故友。” “不过,小殿下很快发觉了一个好办法。聪慧的公主或许和他讲过很多夷地的风俗,所以他知道夷地有一种虫,叫喜石,养虫人可以利用不同食物环境养出凶性极强的品类,腐木蛀石不成问题。于是他着人将此虫养在柳堤,默默潜伏下来。” “是年冬,皇帝病重三月,病愈后将矛头转向他的兄弟亲王。而那位官员的故交王爷,成了被杀鸡儆猴的对象,这其中,应该也有小殿下的手笔。皇帝未必没发现,不过王爷等一众先帝之子势力过大,需要打压平衡,小殿下与他的父亲达成了不言的默契。” “再其后,大案爆发,朝野震荡。或许小殿下最初并不打算为了杀一个官员而将事情闹得这么大,可他意识到了用这个方式能够获得巨大的利益。案发,官员被问罪,那州官场撤换过半,他的势力刚好可以填入;正逢皇权与世家的角力,缝隙中间他收获了名声;赈灾钱款一应由他负责,或许有一部分,流向了夷地。” 沈缜抬眸,语气低缓,意味深长:“流向私兵。” !!! 傅瑾瑜另一只置于案下的手牢牢攥紧,他死死盯着面前神色自若的女人,沉声问:“阁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无声中,对峙形成。 沈缜轻笑一声。 她漫不经心问:“殿下何故作惶惶之态?” 傅瑾瑜呼吸微重,几瞬之后,他低声道:“阁下的故事当真生动。” “是么?”沈缜道,“姑射说,她与殿下初见,便是因她唱了一首夷语歌而得殿下看重。听闻,殿下的母亲便是夷人,她好像与这故事里最开始的那位公主颇为相似,那殿下呢?像那位小殿下么?” 图穷匕见。 傅瑾瑜眯起眼睛,“阁下的消息简直不像超脱俗世的修仙人。” 沈缜微微一笑。 第49章 傅瑾瑜问:“阿姑得罪过阁下?” 沈缜否认:“没有。” “那为什么?”傅瑾瑜不解,“即便这一切,也未曾与阁下有利益冲突吧?” 他顿了顿,晒然一笑:“孤不信什么一水之恩。” 话到这里,也再没有兜着藏着的必要。 沈缜温声轻问:“小殿下为目的牵连三千多人时,那些人可有机会问他为何?” !! 傅瑾瑜瞳孔皱缩。 对面的女人还是病弱又清贵的模样,她的面容在窗外透进的夜色里稍显朦胧,细看明明云淡风轻,甚至半含笑意,却让傅瑾瑜骨子里都渗进了冷意。 哪里需要什么得罪?绝对的权势,绝对的地位悬殊,就是答案。 大象踩死蝼蚁,怎么会问蝼蚁的意愿? 被宫人肆意欺凌的日子仿佛回到眼前,让傅瑾瑜透凉的心更冷。他恍惚觉得,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丝一丝一毫一毫抓住的权势好像如被打湿一用力就没的纸。 那三千人于他,他于面前人,有何不一样? 然而,接下来更加让他头皮发麻,呼吸像溺水般窒住—— 一个小小的琉璃瓶放到了案上。 烛光下,琉璃溢彩的美丽被其中圆滚的肥虫破坏。 “前几日与殿下的父亲相谈甚欢,我便为他取出了这虫。”沈缜将瓶子推到对侧,“殿下,可眼熟?” 汗水湿透了脊背。 傅瑾瑜久久盯着那虫,手指触上去,又蜷缩。 他抬头,“今早传进来的消息,是你的安排。” 沈缜颔首。 猜测被肯定,傅瑾瑜紧绷的身子一点点松弛下去。 他喃喃:“这里严防死守到一只鸟都飞不进来,我的人什么也做不到。阁下却能让那些消息被送来,当真厉害的很啊...” “......这般厉害,阁下想做什么?” 沈缜挑眉:“殿下认为我想做什么?” 傅瑾瑜看着琉璃瓶,神色嘲讽:“阁下查柳堤,查秋猎,查那许多事,是要伸张正义?” 他顿了顿,声调突高:“可要伸张正义,为什么皇位上坐着的人好好的?这天底下最该被讨伐的人难道不是他么!” 沈缜与傅瑾瑜通红的眼睛对视。 对方冷声发问:“阁下通天之能,能查出这些,难道查不出他干了什么?不明白他干了什么?为何还要与他交易?” “你要伸张正义,为什么不来替我伸张正义!为什么不替我母亲伸张正义!” “我的母亲,她被族里强卖给中原人的时候阁下在哪儿?她为奴为婢反复被倒卖的时候阁下在哪儿?她被说着醉酒实则就是禽兽的皇帝强迫时阁下在哪儿?她生下我被指着鼻子骂不配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阁下在哪儿?她明明只是最普通的风寒就是因为没人给她看死在空荡荡的殿里时阁下在哪儿!” “我幼时吃馊菜的时候阁下在哪儿?我求着哭着找人来给我母亲看病一进到里面她已经冰凉的时候阁下在哪儿?我上不成书院七八岁不识字被堵在墙角嘲讽时阁下在哪儿?我一个人在寒冬腊月缩在冰冷的硬塌上时阁下在哪儿?” “仙师,你伸张什么正义,你做这一切何尝不是为了私心!” 一口气嘶吼完所有话,傅瑾瑜嗓子发哑,他身体颤着,束好的发髻也松了些,鬓边散下来几缕头发。 棋盘上的棋子被推乱了几颗。 然而被他厉声质问的人,面色平静,坦坦荡荡:“我确实不是伸张正义,是为了私心。” “可是,”女子扬眉,“我从未说过我要伸张正义。并且,殿下很无辜吗?” 她顿了顿,轻笑:“即便殿下无辜,我也不是救世主,不会帮每个人。不然庙里空荡荡,该我坐高台上。” 窗外的月亮圆如银盘。 黑子处于下风的局势并未被扭转。 傅瑾瑜手指攥着棋盒边缘,夜风拂过他散乱的发丝,也让他往外看了一眼。 这一眼,是那轮皎洁的明月。 沉默中,歇斯底里慢慢褪去。 风曳树叶曳曳,夹着零碎的话语。 “......阿母去世时...也是这样的月亮...” “...可真难看。” “如果......我不想看的话,她是不是不用准备糕点,就不会感染风寒?” 沈缜微顿,抬手将方才散乱的棋子摆正。 没有得到回答,但显然也不需要回答的傅瑾瑜回眸,眼中波澜翻滚:“阁下,如果是你,你是我,你会不会不惜一切往上爬?” 沈缜不语。 片刻,她轻道:“我会。” 未等傅瑾瑜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女人补充:“但我不会设计谢容,不会做下柳堤案,不会为了私心罔顾一切道德法条。” 傅瑾瑜愣,不过随即他低低笑了出来,黑瞳里是嘲讽的了然,“因为你没有经历我所经历。” 沈缜挑眉,略一思量。 须臾,她颔首浅笑:“殿下说得对。身处其境,我亦不知我会如何抉择。” “不过,”女人落下最后一子,“殿下,你输了。” 棋盘之上,黑子再无方寸之地。 同一瞬间,系统的电子音响起—— “检测到任务目标傅瑾瑜精神值跌破60%。” “处决成功率91%,是否处决?” 第50章 沈缜面色不改,无半分犹豫,“是。” 账户上的数额迅速跳动,只有沈缜能看到的红线从傅瑾瑜身体里被大把大把抽出。 与借取条约不一样,夺取气运并不会让当事人感到太大的痛苦,只要成功率高,完全就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绝对性压迫。 账户余额的气运值最终停滞在3269。 一串叮叮咚咚东西掉落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恭喜宿主,完成首发任务,获得奖励《符阵本是一家亲》x1” “恭喜宿主,拆毁三支原有感情线,获得荣誉称号‘你是真的狗’” “恭喜宿主,在世界中刷取完成部分声望,晋级阶段‘青铜世外高人’” “恭喜宿主,主要女性角色对您达到一定好感度,获得称号‘中央空调’,请注意,有一定翻车可能” “恭喜宿主,触发两名未来关键人物,获得八折购物卡一张,保质期一月” “恭喜宿主......” 连着不停的叮咚声听着让人很有成就感,然而沈缜听到最后,发现除了《符阵本是一家亲》有点含金量以外,其他啥用没有。 ......这就跟买包薯片其实是买了空气得到赠送的几片薯片一样。 最后播报完的系统跳出问题: “已完成处决,是否离开?” 没等沈缜回答,电流声划过,新的提示浮现—— “检测到气运借取时间已逾一月,余额足够偿还,甲方谢容目前处于可归还状态,是否选择前往归还?” 987点气运值,借取一个月里每天利息一点,超过一个月利息涨到两点一天,拖得时间越久利息越高。 当然,利息是给系统的。 沈缜思忖微瞬,留了个心眼:“如果选择前往归还,任意门的开启也是免费么?” 电子音一卡一卡:“初始里程两点,超出初始里程十里后每十里以5气运值计费。” 沈缜:“......” 她就知道。 在改日和择日不如撞日中,沈缜思索了会儿,选择择日不如撞日。 系统向她确定:“选择前往归还?” 沈缜应,“是。” 光门再次积聚。 沈缜下榻。 踏进白光前,她看向傅瑾瑜,“我欲为殿下的母亲立一块碑。” 视线相交,晦涩难言。 在白光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微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叫琴音,古琴的琴,天籁之音的音。” 琴音。 很美也很好听的名字。 沈缜早已从邵玄微查获的情报中知晓了这个名字。也......她与夜色中看过来的女子目光相汇。 也知晓了很多其他的事情。 光芒在沈缜身后渐渐消失。 她拄拐近前,在离谢容三尺左右处停下,温声问:“今夜月色甚好,夫人可否介意多一人共赏?” 第25章 把酒相谈(倒v) 谢容收起讶异, 自然同意:“医师请坐。” 院里的这方石桌有四个石凳,沈缜在与她相对的石凳上坐下来,将拐杖靠到一旁, 拢了拢衣衫。 这一幕落到谢容眼中,女人不禁微微蹙眉。 已是五月末,梁安虽在江陵以北,但到底是在神州南方,白日里早热了起来,夜晚也可只披一件单衣。然而这般天气, 对面的人却还是裹着羽氅,显得十分畏寒。 能让兕子病情好转的医师,能耐绝对不低, 怎会让自己落到这般田地? 还是说......这是她修行之道所带来的弊病? 谢家先祖是乾国开国八大功臣之一, 承恩侯府屹立了几十年,族中虽未出过得了机缘的修仙人,但或多或少也知道些这方面的事情。传言仙途奇峻, 每份大机缘都伴随着大凶险, 越是少年天骄,越容易遇各种挫折。 那她呢?病弱便是修行所导致的么?可还有机会痊愈? 谢容抿唇。 那厢,沈缜注意到了女人探究的视线,偏头望来,“夫人?” 女人睫毛微颤, 目光错开一瞬, 复又看过去道:“多谢医师上次为我疗伤, 现下已经大好了。” 她白皙的脸颊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粉红痕迹, 不再影响容颜,配合上气质, 又是沈缜初见时的端庄温婉。 沈缜轻笑:“不客气。” “但夫人,”她眸光意味深长,“这段时日没再碰见其他坏事么?” 谢容微顿,而后坦然答:“自是有的。” 一些往事被揭开,件件都印证了她从前的怀疑、解答了她从前的疑问。每每回想,都像蚂蚁在噬咬她的骨髓,远比身体的折磨更痛。 沈缜瞧了眼对方又低了一点的精神值,思虑微瞬后伸出手,温和道:“告一段落了。夫人,我来还你气运。” 虽在今晚见到对面的人时就有了一定的预料,但当猜测成真,谢容还是忍不住怔了怔。她的讶异并没有掩饰,全然落在沈缜眼中,后者笑了笑,晃晃手,“夫人?” 谢容回神。 夜色中,一缕泛着微弱金光的红线自素白的掌心抽出,蜿蜒而去,没入另一人手心。 冷冷的电子音有些起伏—— “检测到宿主已归还甲方谢容气运,总计987点,扣除利息34点...” “借取条约已完成撤销。” 它播报完固定流程,惊奇问:“宿主,您分了知行杖的力量到她身上?” 第51章 “嗯。”沈缜应。 系统咂舌追问着为什么,她置之不理,径自调出面板看了眼账户——扣了一开始向系统借的债,花了两点传送费,现在还给谢容气运再扣除利息后,还剩1636点。 与商场里商品的平均价格相比还算可以,但若是想买那些被她加到购物车里的东西,就只能想想了。 赚钱不易花钱简单啊。 沈缜哀愁。 她关掉面板收回手,从扳指里拿出两坛酒,将一坛推到谢容跟前。 女人目光落到坛上,仔细看后不由微愣。 沈缜笑着肯定:“如夫人所想,就是之前那坛。” 谢容眸光微动。 她沉默间,对面人拔掉了木塞,浓郁的香气霎时弥散,不多时空气中便满溢酒香。 香气很明显,谢容轻嗅了嗅便确定道:“是梨花。” “嗯。”沈缜眉目舒展,仰头抿一口,望向天际。 天际圆月高悬。飞鸟sk 再一口酒灌入,沈缜透着病气的面容绯红了些,她开口道:“四日前,皇帝下旨令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一起赶往江陵,彻查柳堤案。” “不过,七年前的秋猎刺杀,就这样了。” 谢容覆在坛壁上的手紧了紧。 须臾,她低语:“我知道。” 秋猎自然不可能重查。 当年负责这件事情的是内卫,内卫直属皇帝,当年查的结果,那就是最终的结果。 是必然的答案。 沈缜摩挲着酒坛:“夫人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民情汹汹,由大理寺和刑部联合复查的柳堤案必会尽快给出交代,虽也得半个多月甚至更久,但端王府迟早会迎来判决。况且,乾帝已经知晓了傅瑾瑜给他下蛊,能忍着不立刻发作多半是在积蓄更大的雷霆,傅瑾瑜的下场显而易见。 但......谢容和兕子却不一定。 前者,乾帝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她为什么会嫁给自家混账儿子;后者,虽痴傻但毕竟是皇室血脉。 沈缜想,或许为了补偿,也顾及着承恩侯府,谢容还会得到什么恩赐封赏。 谢容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虽不知沈缜到底查出了什么,但从对方刚才特意提起秋猎来看,多半是与皇帝达成了一些交易,秋猎也就是交易的内容之一。 那即代表,七年前皇帝就知道秋猎她遇刺客落水的真相。 越过时间的滚滚洪流,谢容记起十五岁的自己站在书房门外,听见祖父对父亲道:“陛下已给了答案,三娘落水便是此因,莫要再固执。” ......那时的她,不知真相,但知前路已定。 可猜疑真正被证实,心口还是止不住的发涩。谢容垂眸,回答沈缜的问题:“大抵是照料兕子,让她早日好起来。” 话到这里,她瞧向眼前人,“医师目的已达,要离开此间了么?” 沈缜颔首:“再有三五日。” 她想了想,指尖敲着坛壁,“我会留下三张药单,夫人按顺序每张给兕子吃上三个月,看看效果如何。至于再以后...既然和夫人做了交易,在我还力所能及时,夫人会再见到我的。” 谢容呼吸一顿。 ......当初交易之时,沈缜便点明她不肯定能完全治好兕子,也说了治疗需要经年累月,而她的目的是两个月内拿走端王的气运。 但结合对方问她昔年落水情状一事来看,谢容猜想拿取气运也得满足一些条件,而这些条件...她心怀侥幸,觉得此事或许两个月办不成,可能得一年半载。 然而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兕子尚未大好,对方却即将离开。 虽然留下了药方、听话里意思也还会再见,但毕竟自己没有任何的主动权,谢容仍不免忧心。 可无论怎样忧心,谢容还是认真回道:“多谢医师。” 是这人让兕子好了起来。 沈缜的语气听上去已经有了两分醉意,飘飘忽忽:“本就是交易,分内之事,夫人不必道谢。” 谢容不语。 半晌,她缓缓问道:“......医师修行,便是遍取各国背弃诺言之人的气运吗?” 沈缜扬眉,“是。” 谢容默了一瞬,疑问:“可天下违背诺言的人何其多,即便择后果严重之人,也不知凡几。医师难道要个个取他们气运吗?” “当然不。”沈缜漫不经心,“大约随缘吧。” 确实是随缘,毕竟她也不能精准预测到系统给的任务是什么。 不过...沈缜看向谢容,对方柳眉轻蹙,似在思量。 明月清辉,夜色苍茫。 女人着一身素裙坐在石桌旁,乌发高绾,脖颈修长,秀美端雅至极。 沈缜摩挲扳指,忽问:“夫人,你怪我么?” 迎着女人诧异的视线,她补充,“如果没有我的干预,极大可能端王殿下会成为九五之尊,而你也将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非今日尚不知前路去向何方。” 被这问题问的愣了一瞬的谢容回过神,思忖片刻,摇头道:“医师不来,那三千无辜百姓、钟娘子等人又如何?兕子的病也无法。” 她看向对面人,“何况,医师怎会觉得我能成为皇后?” “为何不能?”沈缜反问,“夫人是端王殿下的发妻,祖父是承恩侯,父亲是世子,如何做不得皇后?” 第52章 “......” 谢容道:“因为我无法再生育。” 她定定望进沈缜清明的眼中,“医师,你替我把脉时,不是已经看出来了么?” 无法再生育,不代表不能成为皇后。 沈缜直觉,谢容后面会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事情。 果不其然。 谢容垂眸轻道:“兕子并不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第一次有孕是在五年前,不过那个孩子尚未满三月,便小产了。” “彼时,我只以为那是一场意外。那个孩子曾寄予了我很多的期盼,结果却没能来到世上。我做了许多次梦,在梦里,有一个小小的女童,她告诉我她还会再回来,让我等一等。所以当三年前,我怀上了兕子后,我很开心,也很小心翼翼。” “然而,我差点再次小产。只不过,这次孩子保住了,同时,我也发现了一些蹊跷。这些蹊跷,在这几天里,得到了证实。” 沈缜蹙眉。 谢容抿了抿唇,继续道:“我的两次小产,都是傅瑾瑜设计安排。大约也因这,兕子虽活了下来,却也留下脑疾...” 自兕子出生后的分房而眠......沈缜出声打断谢容:“夫人,难受的话,可以到此为止。” 始料未及。 谢容讶然抬头,对上眼前人含着歉疚的眼睛。 两人相视着沉默。 系统看准机会顺势插话:“宿主,傅瑾瑜为什么要致使谢容流产?他能获得什么利益?” 沈缜道:“不一定有什么利益。” “?”系统问:“那为什么?” 沈缜眸色晦暗:“他在未雨绸缪。” 如果未来傅瑾瑜登上帝位,谢家无疑是会被忌惮的存在,所以最好谢容不要生下皇子。 曾经的谢容如她所言发现了蹊跷,但应该也只是蹊跷。而现在,傅瑾瑜欲问鼎九五之尊的野心曝光,这个逻辑显而易见,再加上谢容被借走了气运,身心都容易遭遇劫难,想来自上次白云观一别后,这些天她就证实了很多东西。 那......她知道昔年落水里更隐秘的真相吗? 或许是沈缜眉宇间的挣扎太过明显,谢容淡淡笑了笑,道:“我亦知晓,昔年遇刺落水,也有我二兄的缘故。” “......” 沈缜轻叹。 她知道了。 承恩侯世子,有四个孩子,谢容行三,是长女,前面两个都是哥哥,后面是一个妹妹。而据邵玄微查,谢二郎谢瑜,应当是在那位夷族公主,即傅瑾瑜身边老嬷兰铃的设计下,成为了傅瑾瑜一党。 谢瑜也参与策划了谢容落水一事。 沈缜默了默,从扳指里拿出一方长盒,放到桌上推给谢容,在对方不解的视线里道:“赠予夫人。” 谢容怔。 沈缜眸里缀起星星点点的笑意,素手按在盒盖上,“但待我离开,夫人再打开。” 很神神秘秘,谢容到口的婉拒便在那灿若星辰的眼眸里哑了下来。 她眸里也盛上了两分笑意,温声应,“好。” 第26章 鸦雀无声(倒v) 两百多年前, 神州中原一统,皇族闻人氏定都虞阳,国名南月。 当时, 南月国北边的草原各部零散,偶尔在边境劫掠也就是小打小闹,很快便会被赶回去,故此,中原人多瞧不上草原人,称呼他们为“北蛮”。然而百来年后, 草原支勒部出了一个能力卓绝的将才耶律伯颜,不到十年,他整合草原各部, 建立北国, 鞭指中原。 在死战与割地求和中,那时的南月国皇帝闻人仓选择了后者。 南月朝廷南撤,国都迁移至望都。 但虽最终结果如此, 过程中也总有主战派。定远将军刘破弩就是其中最为激烈的一个, 甚至于最后带着麾下三万军叛离南月,直奔北边与北国作战。 死战两月,天气转冷,北帝耶律伯颜想继续南攻,可他的兵卒却开始纷纷思归。长年累月的劫掠完就走早已养成了习惯, 大多数人在这次战争抢到了足够多的金银粮食和美人后就已经满足。 士气不可用, 耶律伯颜无奈, 只得在打下幽州后停止南下。 望都距幽州有近三千里, 匆匆逃亡的朝廷内部都还未稳定,对北方鞭长莫及。便在此境地下, 刘破弩建立盛国,定都虞阳。 消息一出,天下哗然。 曾经的国都变成别人的国都,这个别人还是自家之前的将军,刘破弩一点面子没给,狠狠往南月朝廷脸上呼了个耳刮子。 其他不提,自此之后,南月走上了愈加陡峭的下坡路,中央对地方的控制以不可想象的速度飞快崩塌。 而鸦雀,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建立的。 缔造者闻人赋,时南月长公主,一力主战未成,亲眼见证盛国的建立和原有秩序的失衡,多番思量之下,便有了鸦雀。 既然衰败的走向已成定数,那么她只能延缓衰败的时间。 闻人赋将鸦雀中人散往各地,尤其是兵多粮多的州郡,二十年里,没人知道她是怎样做到的,但随着越来越多的预谋被南月朝廷未卜先知,各方位高权重者终于发现了真正的幕后之人。 不久闻人赋死于肺病。 她死后,各方人马开始蚕食鸦雀,最后一任为大家所知晓的鸦雀统领李九身亡,这个组织分崩离析,逐渐消失在岁月中。 有很多人怀疑它的消失是假象,但在一年年找不到踪迹后也就不了了之。再后来,南月末起义纷起,鸦雀便彻底成了一个只存在于历史中的名字。 第53章 但同多数人猜测的那样,鸦雀确实没有完全消亡。它小了很多,人员大幅度减少,能做的事情也远不如以前,可到底还存在着。 一任一任主人变更,到邵玄微这代,主人是东海国的一个富商。然而富商死后却没有指定继承人,又恰逢最高统领逝世,鸦雀一时间群龙无首,并且没了金钱来源,入不敷出。 沈缜的信物便是在这个苟延残喘的组织即将坍塌时送来的。 鸦雀内的高层口口相传,第一任主人闻人赋,貌极美、好耳饰,曾让墨家打造了两对银朱色耳钉,又请当时的大能在其上刻纹,练成了不凡的仙器,并以此作为信物,掌此物可号令鸦雀众人。 百年辗转,两对耳钉鸦雀只留下了一只,其余的早不知所踪,所以当打开信封看见一只银朱耳钉时,邵玄微震愣于当场。 经过与组织里的那只比对,确确实实是一对无疑。 那要听命于对方吗? 偏偏前任主人和统领都离世,偏偏没指定继承人,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信物出现...邵玄微很难不多想。 但无论她再怎样多想,信物既在,她身为鸦雀中人,就该听命,其余大多数人也是同样的想法。 不过,当他们做足了准备,才发现这位新任主人一点也不寻常。 她没有露面,也没有调换任何一个人,接到组织递去的处境说明后,就送来了大批的金银,并表明由四国首一自行安排发展。 邵玄微作为乾一,便担起了乾国境内的担子,去年一年里,万事基本都由她决断。 若说对方是完全放权也不是,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主人差不多每隔两月就会来一封信,信上问问最近的情况,有时候也提些建议,虽说提的建议不能完全用上,可但凡能用的都给鸦雀带来了十足的长进。 神秘莫测。 邵玄微直觉此人来历非凡。 日子一天天的过,今年一月,对方终于动用鸦雀。 主场在乾国,绝大部分东西由邵玄微负责。也是如此,五月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新主人。 初见,邵玄微不可避免的为其容貌和通身气质讶异,但更多的震惊是因为她敏锐发觉了对方耳上缀着的耳钉似乎就是另外一对银朱耳钉。 鸦雀失传百年的信物,怎么全在此人身上?! 震惊一波接一波,自进入鸦雀就再未用过自己真名的邵玄微听到对方十分自然的叫出了“玄微”两字。 她只觉冷汗浸透了里衣。 而随着相处,见到的种种都让邵玄微很难相信这是修仙之人。传闻中修士入世只为捉妖拿祟,其他能不参与就不参与,避免沾染因果损了道心,然而这位似乎全不在乎。 可她分明就是修士。 从光芒中踏出,凭空出现在此间,是只有修仙之人才会有的手段。 ......邵玄微视线落在桌旁翻阅案册的女子身上一瞬,恭谨敛目。 大堂里像她这般举动的人不在少数。 这是一处因为建在地下所以即使燃着烛火也略昏暗的宽阔厅堂,两侧放置着十几把乌木椅,此刻坐着一群黑袍人。他们的上首,檀褐色锦裙的女子正垂眸看手中卷轴。 沈缜很快略了一遍自她接手鸦雀后这一年里的流水支出。 只能说情报组织是真的烧钱。 将卷轴合起放到桌上,沈缜抬眸,指尖敲着木椅扶手,目光淡淡扫过眼前的一群人。 十二个,七女五男。 和邵玄微相对,坐在右下方第一个的是一长相极朴实的汉子,浓眉大眼、皮肤粗黄,打眼看去下意识便觉得是个老实肯干的庄稼汉,那一身暗金黑袍穿在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然而,这人是代号乾二的鸦雀乾国分部二把手,极擅暗杀。 鸦雀是个情报组织,里面的大多数人都擅长伪装、长袖善舞,像这样暗杀极厉害的是少数,往往用在踪迹被发现不得不灭口的情形下。 人物面板锁定男人展开。 姓名:白啼 别称:乾二 年龄:43 父母:朱老四、莲花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65%(笑面阎罗) 武力值:普通人(不要小瞧) 健康值:96%(肩膀的伤快要痊愈) 精神值:100%(他在寻找你的弱点) 信服值:40%(居然还行) 微微挑眉,沈缜将视线投向其他十人,粗粗过了一遍面板给的信息,到左下第四个时顿了顿。 姓名:崔栖 别称:乾八、六娘 年龄:26 父母:崔运、褚节 配偶:周挚 子女:无 潜力值:67%(心思缜密) 武力值:普通人(不堪一击) 健康值:90%(体寒、易手脚冰冷) 精神值:95%(她对你很好奇) 信服值:55%(是个奇迹) 崔姓,乾国四大姓之一。 沈缜去年就看过鸦雀高层的名单,知晓崔栖就是崔氏女,她的母亲出身褚氏,已逝的丈夫是周家儿郎,典型的世族关系盘错例子。 余光瞥过另几个容颜轶丽的人,沈缜心下不由感叹。 以各种手段囊括各样的人得到各样的消息,这个组织当真是藏龙卧虎。 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沈缜看向邵玄微,“如何了?” 第54章 “回大人,已安排妥当。”邵玄微低头,“待案情结束,会有人联络并护送钟氏母女去往剑阁山;大人离开的车马也已准备好,明日一早即可出发。” 沈缜颔首。 邵玄微又道:“除属下外,乾二、乾五、乾六、乾九和乾十二随主人出发,其余人留守梁安。” 三女三男,有输出有辅助。 沈缜环视了圈:“可以。” “还有一事。主人,昨日传来消息,北国欲与东海国开战,正调兵前往边境,东海国内开始征兵征粮,百姓人心惶惶。” 邵玄微问,“我等是否要改道而行?” 沈缜扬眉:“北边的消息呢?” 邵玄微拱手:“北一传信,王庭确定要南下,吉利可汗哥舒郎为帅,三王子耶律纵副帅,哥舒翰前锋。” 耶律和哥舒? 一百多年前耶律伯颜死后,北国的各部就再次分裂,虽然没有恢复成以前散沙般的状态,但帝位更迭十分激烈,支勒部与勿吉部更是结下了深仇。目前的北国皇帝是支勒部耶律合,照常理来说勿吉部哥舒氏压根不会听他的命令,可这次为什么...... 沈缜蹙眉。 她依稀记得,曾匆匆掠过一眼的庞大任务数据库里有一个,好像就是烧杀抢掠屠城焚人的北国王子。 “不,不改道。”沈缜摩挲着扳指,沉声慢道,“就进东海国,再自两国边境入剑阁山。” 第27章 世事凉凉(倒v) 梁安往东北行, 过司州,跨渭水,经由楚郡, 便入了东海国。而从东海国的乘风郡一路北行,便会终至剑阁群山。 郁郁树林,蝉鸣声声。 小山里的破旧道观进了一个梳着道人发髻的少女,她手里挽了篮子,到观门前被人唤了一声,“衡一, 你娘又来了。” 衡一脚步微顿,点点头,将篮子递给唤她的人, 自己收拾了下衣服往后院去。 待到七拐八拐, 绕过墙角,看到院子里的妇人,她抿了抿唇, 快步走上去, 唤道:“娘。” 这一声将妇人从沉思中拽出,她转头瞅见少女身上缝缝补补的道袍,登时皱了眉头,“你这就是修那劳什子仙?” 同样的话,同样的态度, 衡一已经听过见过上百遍。 她不欲再与妇人争端, 转而问道:“娘, 您这次来干什么?” 妇人被噎了一下。 原本的说教没能出口堵着难受, 若放在往常她定要好生念叨念叨这妮子,可这次来确实有事, 还是这事情要紧。 拉住女儿的手,妇人谨慎低道:“要打仗了。” 衡一点头:“我知道。” 刚应完她脑中念头倏然而过,脱口而出:“阿兄要去战场?” 妇人顷刻间便涌上泪来,红了眼眶道:“嗯。” 衡一皱了皱眉,复又展开。 这个消息在意料之中。 兄长赵天虎是个都头,若是他的上峰要往战场上去,少不得他随行。而衡一向来知道兄长志向,这般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时候,他定然不会想法子走关系逃脱,反倒会自荐出头。 莫说赵天虎,便是衡一自己在听到北国欲南下劫掠时,也恨不得直接投身军中,好叫那帮蛮人知晓自己几斤几两。 只是......衡一看向眼前强忍难过的母亲,轻轻叹了口气。 她想了想还是劝道:“娘,阿兄食朝廷俸禄,为朝廷奋战本就是应该之事。再者,那北方边境自有军队驻扎,抗敌的肯定是他们,阿兄即便过去,也不会真入九死一生的险境。况且现在还说不好呢,那蛮人说着要打说了一个多月却什么也没做,打不打得起来不说,便就是现下打起来了,阿兄他们怎赶得过去?您又何必做这般姿态。” 然而她这话却没能安慰得了妇人,后者直接哭出来:“若当真是北边,我倒少了两分担心!可是...是咱们这儿啊!” ! 衡一脊背一绷,厉声问:“娘,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妇人泣:“你阿兄那儿。” 揪着抽噎的母亲细细问了一遍经过,衡一才知,原来数日前,赵天虎就在家中表明自己要上战场。彼时,家里人都以为他要北去,虽也担心,但和衡一想的一样,好歹离得那么远,就是去了也多半不是最前面。可谁料昨夜赵天虎带了几个同袍兄弟回家喝酒,妇人隐约听到他们说乾国也有异动,正指着蛮人南下好也在东海国身上撕下一块肉来,他们已经接到调令往乘风郡去了。 乘风郡是乾国与东海国的交界所在,离衡一他们所在的青崖县只有不到三百里,急行军一天一夜就可到达。 如果乾国与北国当真两头夹击......盛国当年灭亡就是如此开始。 衡一脸色难看。 刚止住眼泪的妇人见她神情吓了一跳,在她眼前招手担忧唤:“二娘?” 衡一惶惶然抬眸看去。 妇人搓着她的手安慰,“没事没事,都怪娘和你一个小姑娘说这些,咱们担心啥啊,总有那些大官担心...只是娘说啊,二娘,你不能再任性了,你如今已经十五岁,在这破观里也住了三年,农活女红是都被拖下,亲事也说不着,这怎么得了!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哪还有没出嫁的。现下又乱,你兄长也不能养你一辈子,女人啊,总该找个男人护着......” “娘。” 衡一忍无可忍打断妇人。 第55章 妇人声音渐渐小下去,到最后变成一句带着哭腔的恨音:“我就知是那些姑子带坏了你!” “......” 衡一闭了闭眼。 简陋的小院,长凳的两端。 一端坐着鬓边华发已生、眼角额头皱纹叠叠的女人,一端坐着破旧衣裳也难遮飞扬意气的少女。 少女看着女人,一字一顿道:“我不嫁人,师父们也没有带坏我。” 她攥着袖口,满目不解:“娘,为什么女人就非得嫁人?我可以养活自己,我过得很好,为什么要奴颜屈膝服侍别人?” 妇人不懂奴颜屈膝是什么意思,这亦不是她第一次听女儿如此回答。但她也再一次像先前数次那般,拔高了声音喝道:“莫要再说这种话!” 又一次不欢而散。 妇人带着怒气愤然离去,长凳差点倾翻,衡一往中间移了移。 少女的视线落于地上的光影,面上的决然一点一点褪去,露出些茫然和悲伤。直到寂静里忽传来一声响动,她匆忙收敛表情抬头看去,微愣。 林间,面貌极美的罗裙女子推着轮椅款款而来,衡一的视线和她对上,然后往下,轮椅上的清贵女子颔首欠身,“抱歉,我们并非有意。” 是昨日到观里暂住的客人。 穿着做派,无一不彰显着高贵的身份。 衡一抿唇,摇头应:“无事。” 听到就听到吧。 没有什么隐私,全是那些难受的话,就算被听了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些贵人,估计也不会在乎这脚下泥尘里的一点烦恼。 苦楚再次盈满内心,衡一站起来拱手,“贫道还有功课未做,便不打扰二位。” 罗裙女子温声:“小道长慢走。” 少女愈行愈远,在她身后,沈缜目光悠长,遥遥落在那抹单薄的身影上。 姓名:赵雪 别称:衡一、二娘 年龄:15 父母:赵威、卢双儿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21%(修行之道,不可勉强) 武力值:普通人(不堪一击) 健康值:100% 精神值:85%(心神不宁) 百分之二十一。 不可以勉强的修行道。 沈缜垂眸,从树梢间隙洒下来的光影拢住她的容颜,遮挡了神情。 在她身侧,丛绻看着拐角,秀眉微蹙。 须臾,女人轻声问:“阿缜,小道长会如愿么?” 如愿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愿修成正果。 沈缜偏头对上女人的视线:“绻绻觉得呢?” “...妾觉得,” 丛绻低应,“很难。” 这世间对女子的苛责何其多,仅凭少女一人,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也难得想要的结果。 少女是,她也是。 如果没有沈缜,她此刻还会在江陵秦楼,在小小一方天地,纵有再多不甘,也无力无法。 手被握住。 丛绻望进身边人温柔的眼眸,听她道:“那如果她有修行的资质呢?” 有修行的资质,便能不困于泥潭了吗? 丛绻不觉得。 如沈缜所言,她的资质极好,可前十九年,不一样困顿浮沉,难以逃脱?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这世上缺聪慧有资质的女子吗?是不缺的。可为什么修士仍多是男人?因为修行之前都是普通人,人间教化让男人视女人为附庸,为位高权重的战利品,为功成名就的点缀,却让女人视男人如神明,如一生必需的良侣。 多少女子,终其一生也不会知她原本可以得望大道,沐日月之辉;也不知她曾谈起与她仿若云泥之别的天人,最开始并不如她。 同样的道理,下位者中亦不乏有资质的人,可又有多少当真成了修士?忙忙碌碌,为求生便已殚精竭虑,上位者打从识字就知晓的事情,他们或许临到老了才知。 是命由自己,更是身不由己。 “有资质,也很艰难。”丛绻伸手,将落在眼前人衣襟上的碎叶拈起,柔声答,“阿缜说,妾的资质很好。可如果不遇见阿缜,妾此时还在秦楼。” “不是自己用尽全力,便一定有所获的。妾孤身一人,举步维艰;那小道长有家人亲情牵扯,是福气,却也是桎梏。” 尤其她想做的事,亲人反倒限制住了她。 因为在俗世看来这荒唐的很。 沈缜挑眉。 她摩挲着扳指,片刻后浅笑轻道:“是,幸又不幸。不过绻绻,你不会在秦楼,即便没有我。” 丛绻怔。 沈缜注视着她,温声开口:“不遇见我,那夜救下你的会是周家大郎。在你养伤的时日里,他对你倾心。后来,你回到秦楼,但没多久端王便让人将你带去了梁安,最终他登基,虽不能封你为后,却为你空置后位。你们的孩子,也将成为皇帝。” 滔天巨浪在丛绻心底掀起。 她没有掩饰震惊,收拢了所有念头,只下意识讶然:“...阿缜?” “嗯。”沈缜坦然应。 她的眼睛隐在在光里看不清,“若我说我能预知,绻绻可信?” 预知? 预知!? 良久,丛绻展颜。 她声音极轻,但认真非常:“信。阿缜说与妾的,妾都信。” 第56章 “不过,”罗裙绕到沈缜跟前,未完的话伴随着馥郁香气而来,“妾没有走上那样的路,也不是阿缜预知里的那人。” 第28章 逢场作戏(倒v) “妾没有被周公子救下, 亦不再是端王的所属物,妾站在这里,在阿缜面前。” 所以, 她不是那个人。 夏日黄昏,天气闷热,丛绻额上已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而观眼前人,却仍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 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人。 这样的天人,能堪破将来, 预知尚未发生的事,也不足为奇吧? 只是...她能预知多少呢? 桩桩件件吗? 丛绻眼底深潭翻涌。 她想起了自己半推半就设计的那一夜。 但...细细回想第二天清晨沈缜的反应,慌乱、震惊...... 丛绻否定了这个猜测。 如果能预知, 也不会是每件事。更大的可能, 沈缜只能提前知道一些关键的节点,而那些节点,应该都是对她原本命运产生重要影响的事情, 比如雨夜被救、进入梁安、空置后位。 雨夜被救, 认识了周大郎,摆脱掉周二郎的麻烦;进入梁安,成为端王的人;空置后位... 丛绻思绪一滞。 端王妃呢? 已育有小郡主,出身显贵,是端王年少结发的妻子, 为何她没有成为皇后?这其中有她丛绻的原因么? 隐约的, 心底有声音在说你不是这样的人;可朦胧中, 又有嘲讽在讥笑:你为了往上爬能送出去身子, 能演柔弱妻子的戏,装什么不忍无辜? ......可是不一样, 不一样。 丛绻咬唇。 她可以对自己不惜一切代价,也必定会想方设法报复一切伤害她的人,但不代表她真会不择手段,为上位不顾一切。 可是...如若她真的凭借端王的宠爱争得后院一席之地,是不是就成了端王刺向承恩侯府的借口,去掉王妃后位的理由? 所谓爱重情深。 没有她,或许也会有其他人,侯府势大,必定要削。可即便如此,即便罪魁祸首不是她,也无法否认这场悲剧里她添了柴也加了火,最后享受着利益。 纷乱如麻的思绪终止在身体下意识的一颤上——沈缜站了起来,食指碾过她的唇。 丛绻抬眸,对上沈缜担忧的视线。 “在想什么?”她问。 丛绻定睛看她半晌,骤然浅笑,摇头不答,只道:“妾很幸运,能遇见阿缜。” 无论沈缜出于什么目的告诉她这些,也无论真假。 所以...丛绻伸手勾住面前人脖颈,嗅着她身上传来的冷香,眉眼弯弯,柔声发问:“阿缜能知将来事,那么,可看见了与妾的将来?” 她微顿,语气更软:“可对妾...动了心?” 逢场作戏,半露半掩。 沈缜眸光深深。 须臾她笑,温声回应,“虽能预知,却并非万事。命数已改,我再看不见绻绻的将来,亦不知晓自己的去路。” 斜阳散去余晖。 林影间,丛绻望着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听她说:“但我想,我会对绻绻动心。” 柔情脉脉里,电子音在沈缜耳边响起:“宿主,系统更新完毕。” ......可真会挑时间啊。 沈缜应它道:“欢迎?” 系统腼腆:“谢谢宿主。” 暂顿了片刻,它疑惑问:“宿主,您告知了丛绻她原本的命运轨迹?” 沈缜睫毛微动。 “是。”她道,“有问题么?” 倒不是问题...系统想了想:“还挺突然的。” 电子音听着仍旧冰冰冷冷,但表达意思的措辞却生动了许多,沈缜眯起眼,指尖无意识摩挲。 她解释道:“日后还有许多任务,我事先得知的人物简写总要找个出处。一个谎言要用另一个谎言圆,不如一开始说明,用预知堵上漏洞。” “至于可信度,”望着天际的金黄,沈缜悠悠道,“新手大礼包的豪华住所,还不够有说服力么?” 系统:“......” 别以为它听不出来这是在阴阳怪气! 不就是肝了半年吗...... ...... 离开青崖县,沈缜一行人就沿着乾国与东海国的边境前行,二十多天后,车队进入了剑阁山脉。 群山峥嵘崔嵬,远远看着便会心生赞叹。但看着是一回事,亲身去走这陡峭山路又是另一回事。 邵玄微难得生出了两分迟疑。 蜀北多山,但以这剑阁山最为险峻,当地的采茶人和猎户尚要做足了准备才敢上山,他们这些人,没个绳索钩子,又带着大批东西,如何能安稳走过去? 主人是修士,自然无惧此路,但他们除了几个武者外,大多都是普通人,而且......目光掠过立在前面身姿窈窕的女子,邵玄微又多担心了一点。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她却明明白白,那女子原是江陵秦楼的花魁,身体柔弱,如何能攀此高峰? 等等。 邵玄微忽忆起了她另外一层身份。 她是自家主人的妻子。 “......” 看来需要担心山路险峻的只有他们这些属下。 叹气还未吐出,前面蓦地传来一声唤:“玄微。” 邵玄微急走上前去,低头道:“属下在。” 第57章 沈缜看她,“可查清楚了?” “回主人,已查明。”邵玄微从袖中抽出图纸,双手递上,“此地人迹罕至,我们走的路是最险的一条,附近猎户与采茶人皆止步在前面那座山的山腰,再往里无人敢去。” 沈缜取过图纸,略略扫了眼,叠起来还回去,“那你们便记住这里。日后我会在此建门,与外界相通。” 邵玄微一愣。 下一瞬,在她震惊的视线中,空中流转凝聚莹白光芒,星星点点融合汇成一道足够一驾马车通过的高大光门。 沈缜拄拐,牵着丛绻,率先踏入门中。 再一眨眼,草木横生的山路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绿意盎然的山谷腹地。 丛绻睁大了眸子,看着不远处错落的楼阁,神思刹那恍惚。 这就...到了? 一群沐浴着阳光的银白团子像风般刮了过来,撞到丛绻腿上,她低眸定睛一看,惊喜又讶然,“是...阿一它们的孩子?” 毛茸茸的小白狼躺在地上翻肚皮打滚儿,沈缜用拐杖轻轻碰了碰,眼眸含笑,应道:“嗯。”她念随心动,只一恍数十头白狼便出现在空旷草地上,团子们嗷嗷叫撒着欢儿地扑过去。 光门消弭,随后进来的二十余人神色无一不震惊难言。 他们的视线落到远处碧湖上,又从湖心蜿蜒而出的廊亭看到林立的楼阁,瓦檐在日光下泛着细碎金光,十来座或恢宏或玲珑的楼后,是一座尤其宏伟的大殿,大殿尖顶直入云霄,被飘渺云雾挡去大半。 为什么在山外面看不见这座如此高的大殿? 邵玄微怔怔,同时她又很快意识到,此处温度完全不似方才山道,冷暖适宜,拂面的风如春日一般。 这便是仙人居所吗? “检测到叹服值60x17点...” “恭喜宿主解锁-我的家园。” 面板缓缓展开,沈缜颇有些意外的扫了眼,看见叹服值后面的括号里全是在场之人的名字,心下微明。 系统解说道:“宿主,叹服值达到一万时,可升级家园,提高抵御力,启动攻击系统;叹服值到两万,攻击系统将会升级;叹服值到三万......” 目前一千左右的沈缜:“......” 任由系统在耳边叨叨,她按了按太阳穴,忍住咳嗽的冲动,叫其他人道:“走吧。” 开启强化版任意门消耗的精神值让此刻的沈缜难受的很,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赶紧走完流程一个人躺着。 主人发了话,但又没说具体怎么做,一群人犹豫了下,还是驱马拉车一起往前。不过很快,他们便隐约意识到了点不对劲——这里,除他们外好像再没有任何人。 疑惑在众人走进那片楼阁时被解答。 这里确实没有其他人,但是竟有着能像人一般活动说话的木人! 能走能跑、可以交流,若不是反复确定身边人和自己看到的一样,都是木头身子,一群人几乎要以为自己魔怔了。 进到上书“不思”的小阁中,沈缜坐到上首,语气轻而快的为众人介绍完一遍谷中情形,然后便下了逐客令。 过于匆忙,可身为情报探子、最擅查人神色的鸦雀中人基本都看出了自家主人身体有恙,并未多话,很干脆利落的退出门。 屋门甫一关上,连声的咳嗽便溢出唇,沈缜捂着胸口弓起背,拿着绢布的手不住颤抖,眼眶渐红,盈上水光。 脊背被轻轻拍抚,女人的香气萦绕上鼻尖。 沈缜深呼着气歇了好一会儿,扯开嘴角抬眸,欲安慰身边人,却发现她神色惶惶怔愣。 顺着她的视线,沈缜看到了自己手上沾血的绢布。 片刻沉默,沈缜叠起绢布,擦掉粘在唇上的血,将人拉到自己身前,把头靠上她小腹,哑声轻唤:“绻绻。” 丛绻语气微颤:“...妾在。” 沈缜笑,合眼道:“别担心。” 半晌,丛绻低应:“...好。” 她抚过身前人的发顶,对方今日并未束发,柔顺乌黑自然垂下,坠了朱色耳钉的耳朵隐于其间。 丛绻手抵着沈缜的肩膀,将人推开一点距离,与她相视。 刚刚咳了嗽,沈缜面色苍白,嘴唇却还因为沾着一点血迹而鲜红,她披散着乌发,种种相加,看起来便在除却掉往日里的清冷之外,再增了艳丽。 迎着身前人温和并着疑问的目光,丛绻倾身,用指腹将她唇上那抹鲜红抹掉。 四目相望,女人一字一顿:“阿缜,妾要陪着你。” 沈缜勾住她的手,温声答:“好。” 第29章 洞房花烛(倒v) 沈缜的身体在调养了半个多月后终于恢复了大半, 丛绻心下虽仍不安宁,但见着她气色一日日好起来,也多少松了口气。 提起的心稍稍落下, 这段日子里捋清的思绪便浮了出来。 丛绻清晰记得,进入剑阁山那日的一开始,除了因车马劳顿造成的疲倦外,沈缜并无什么异样,是光门结束,她的身体才骤然变差。 是那座光门的缘故。 可既如此, 为何她要把居所选在这里?剑阁山险峻难行,这里明显是山脉腹地,若要进来便只能用非常法子。丛绻已知晓, 除了她们一行人, 沈缜还通知了诸国同邵玄微一样的人前来,也就是说这光门至少还需开一次。 第58章 而以后呢?怎样出入此地? 沈缜宁愿承受伤害身体的代价也要居于此地,丛绻第一反应便是——她在避开什么人。 清贵出尘, 博闻强识, 言行无一不透着极好的教养,但与此同时又手段莫测,沈缜必不是没有背景的修士。 而是有一个原因,让她离开亲眷同门,独自居于人间深山。 如果是这样, 那山谷中除她以外再无其他人就解释的通了。 遭遇了什么事, 要避开什么人, 可能在这个过程中落下病根, 一旦动用道法,便会损及身体。 丛绻想起了在江陵的那夜。 那夜处理完闯入宅邸的人, 沈缜便毫无预兆的失控了,而第二日审问时她亦咳嗽不止,包括清晨在床榻间的缠绵、白日里的浅尝辄止...现在细想起来,也不及后来的云雨...长久有力。 动用道法八成会对身体有恙。 可造就如此结果的原因......不对。 若真是要避开人,为何会选择介入柳堤案,替钟氏母女洗冤?这件事闹得如此大,乾国百姓几乎都知那为“一水之恩”特来报答的仙人。 沈缜,沈缜... 到底为什么? 浅浅吐出一口气,丛绻侧身,注视女人隽秀的侧颜,心下微动。 她往前凑了凑,撑起一点身体,轻咬一口面前人下颌,慢慢往上,贴住她柔软的唇。 隐秘的渴望攀升。 已经有一段时日未行房事,而这些天担忧照料沈缜身体,又忙着熟悉谷中环境、读书习字,也没有闲暇思及这些。可现在...她突然很想。 很想让沈缜抱抱她,再做些什么事。 可是此刻并不太行,眼前人睡得安稳,丛绻不忍也不愿将她唤醒只为满足自己这羞耻不堪的欲望。 也不是羞耻不堪,只是在大多人看来如此。 不过说起来...自为了调养身体喝药以后,沈缜的睡眠每晚都很沉,丛绻初初发现时,心中复杂难言。 她似乎对她真的全无防备。 还是说...觉得根本不用担心? 身体已经整个贴上了沈缜,可渴求仍旧难消,甚至因为那熟悉的冷香愈浓,丛绻再抑制不住悸动的身心,清楚感知到某些地方湿热难捱。 女人额头抵在沈缜颈边,唇齿间溢出一丝轻哼,她胸脯的饱满亦因侧卧的动作压在旁边人身上,贴的愈来愈近,被狠狠挤压。 还不够。 仅剩的一两丝清明思绪,让丛绻意识到了自己情况的不对劲。 和沈缜鱼水之欢后,她便知她于情/事极有需求,可即便如此,也不会失态到如此地步。 现下是不唤醒沈缜也无法了。 然而没等她出声,只刚勉力定神看过去,睡着的人便睁开了眼。 丛绻愣愣,对上她倏然望过来的视线,下一瞬便被揽入怀中,刚醒还微哑的声音落在耳边,“绻绻,你踏入仙途了。” 仙途? 仙途! 丛绻神思骤然清明。 可紧接着,潮动再次将她没入海底。 ...... 沈缜敛去眸底的思量,凑近亲了亲丛绻发顶。 女人红着脸咬唇,忍着一动便存在感明显的所在贴近身前人。 沈缜目光扫过身前那对随着呼吸起伏的浑圆,眸色深深。 她敲了敲还在自己屏蔽的系统,淡声问:“怎么回事?” 丛绻可没有喝什么神宝,摸到仙途而已,怎么会有这种反应?今早这一系列操作下来沈缜几乎要以为自己和她又拿了什么po文剧本,会“不得已”和因突破因受伤因中毒等等原因而陷入情/欲的对方来一炮。 虽然她们已经来了很多炮。 系统:“......” 它颇有些一言难尽:“据我方检测,丛绻是体内激素先波动,然后得到了机缘。” 沈缜:“?” “就是,”系统解释道,“宿主您可以理解为她先因激素升高而产生性/欲,再突然获得机缘感受到天地灵气,一时并未控制好之下催发了身体原本的欲望,于是有了方才的反应。” 沈缜:“......”这果然是个狗血的世界。 系统闷声转移话题:“......宿主,您需要与丛绻办理婚姻证明么?” ? 沈缜挑眉。 系统补充:“婚姻证明需要申请、审核和公证。如若宿主您需要赶在您婚期之前完成,这两日就可以提交申请了。” 婚姻证明啊。 沈缜道:“不办理。” 正打算介绍具体流程的电子音卡住。 沈缜眸光悠悠:“大婚即可。” 回到山谷的第二天,她便着手安排曾经许诺给丛绻的大婚。这些日子虽在养病,但也在琢磨细节,毕竟双方都无亲人到场,有许多地方都和人间寻常大婚不一样。 前几日,她将此事告知了丛绻,对方自然怔愣又泪水涟涟,而后两人开始一起商量,将日子定在了九月十六。 离现在不到一个月。 思及此,沈缜眼中溢出两分笑意。 她收回手起身,眸光触及到指上沾着的水渍后移向榻上女人。 丛绻脸色绯红,却没有躲开视线。她身上早没了遮挡的衣物,就如此赤/裸/裸的坐起来,草草披了锦被,倾身去够床头的衣裙——那里有她的手帕。 胸前的浑圆随她动作晃荡。 第59章 几个月过去,两人于床事也磨合了许多次,丛绻早已清楚自己做什么会让对方喜欢、将她拆吞入腹。 始终如一的柔弱并不会维持太久的喜爱,她也隐隐察觉出了一点沈缜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是野心。 跪坐于榻上,丛绻捏着手帕替沈缜将手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对方另一只手抚过她的腰,丛绻抬眸,面色鲜红欲滴,眼中水波潋滟,很没有威胁性的嗔这人一眼。 沈缜笑,手离开腰,给女人理了理耳边发。 屋中气氛缱绻。 在丛绻微惑的视线中,沈缜站起身,走到灯架旁,伸手轻点。 灯架离得不远,丛绻很轻易就看见了那一点后满架燃烧完的白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雕有细纹的大红粗烛。 心中一惊,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跳出。 丛绻怔怔,只一恍她便见屋中再度暗下来,红烛明亮,酒香四溢,沈缜踩着光影向她走来。 手被拾起,一丝冰凉落上掌心。 是一只很漂亮的指环。 迎着丛绻极惊极讶的目光,沈缜温和道:“在我的家乡,曾经定情送簪,后来定情送指环,戴于无名之指上,意味着名花有主了。” “它亦有一个名字,叫做戒指,戒规之戒。有人以为,此意是为爱受戒。不过,我把它送给绻绻,只是想完成家乡的习俗。而绻绻,你非有主之人,也万不要为爱委屈。” 沈缜顿了顿,轻声:“你永远属于你自己。” 烛火摇曳。 丛绻思绪停滞。 好似有哪里不对。 ......究竟是哪里不对? 停滞的思绪无法给她解答,而沈缜一如既往的温柔冲淡了丛绻心中的那份不安,另一只指环被拿出,对面人浅笑,“家乡的习俗是彼此给对方戴上,但待会儿还有事情,未免麻烦,便先算了。” 丛绻呼吸微顿,心若擂鼓。 热气攀上她周身。 红烛、美酒、那番定情的话...她意识到沈缜想做什么了。 果不其然,这人收走她掌心的指环放于桌上,拿了小酒坛过来。 香气萦绕。 沈缜抬眸看女人,“绻绻,我们提前洞房花烛,好不好?” 离大婚并无太久,丛绻不知对方怎地突然有这个念头了,可她知道自己不会拒绝。 酒液入喉。 锦被落地。 丛绻抚着身前人的发顶,竭力纵着她。 战栗与恍惚中,一声轻叹落在女人耳边,“绻绻。” 第30章 与尔大婚(倒v) 离大婚还有十日时, 丛绻与沈缜分开再未相见。 也没有刻意回避,可正是如此丛绻才发现山谷很大,若两人不约定同寝同食, 当真很难相遇。 不过...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镜子里的女人凤眸红唇,美得张扬夺目,绣了金丝的繁复嫁衣更衬得她面容绮丽,像盛开的罂粟。 替她梳妆的钟亭不知多少次感慨,称赞道:“女郎容姿世间少有。” 大仇得报的妇人精气神都比从前在江陵时好了不知多少,隐隐可看出昔年为郡守夫人时的神采, 丛绻在镜中与她目光相对,抿唇笑:“钟姨又打趣妾。” 钟亭笑着摇头,正欲再说点什么, 门被叩开, 聂采薇进来,小脸红扑扑的,一看便知是刚跑过来, 她语无伦次, 吞了好半天话才一定声,“女郎,大人来了!” 来了就来了,这么慌做什么。 钟亭瞪了一眼自家女儿,一回头却见身前盛妆的女子粉面桃肤, 双瞳翦水。 曾嫁过人, 与夫君也算琴瑟和鸣, 钟亭只一眼便懂了同为女人的心思。这般羞涩的小女儿模样...她当真是极欢喜极愿意嫁给那位大人的。 ......对了, 不是嫁,是成婚。那位大人说, 不论嫁娶。 初时听到两女子要成婚,钟亭第一反应是荒谬难行,可随即她便想起,传闻中修仙之人难有子嗣,故而不乏同性之间结成道侣。 若能登临九天,遨游海上,随心纵情过一生,爱侣是男是女,是否有子孙绕膝,还重要吗? 当丈夫与儿子被赐死、女儿与她被发卖为奴,钟亭无力做任何事时,曾经的某些观念便开始潜移默化的崩塌改变。 将女子长长的裙摆替她拢了拢,妇人注视着她的眼睛,真心实意道:“愿女郎欢欣,与大人百年好合。” 聂采薇插话,“娘,哪里才百年,大人和夫人都是仙人,得好几百年!” 这丫头,改口倒是快。 钟亭无奈笑,也道:“是呢,几百年都好合!” 丛绻先怔,继而轻笑。 她柔声答:“多谢。” 锣鼓喜乐声震天,丛绻走出门,便在满地满院满堂的红色中,看见了与她相隔一整个庭院、立在人群前的沈缜。 松姿鹤骨,同样的吉服,却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般。 惊呼声骤起。 围在院外的人纷纷退开,一声迭一声的高呼感叹里,看不见尽头的兽群悠然踏来,虎象白狼,鹿羊青牛,这些平日里根本不可能同时出现并安然相处的兽,此刻却组成了一支叹为观止的队伍。 最雄壮的虎和白狼阿一停在了稍落后沈缜半步的身侧。 不知谁率先反应过来,刚才因目睹百兽震惊而停止的器乐再次被奏响,只三五瞬,锣鼓的喧嚣重新铺满这座庭院的每一寸,邵玄微和诸国首一挥洒着喜糖瓜果,不绝的贺喜祝福里,沈缜眉眼弯弯,与丛绻相望着向对方走去。 第60章 “阿缜。” 丛绻面色绯红,她抬眸看眼前人。 对方未画她那般复杂明艳的妆容,但与往日相比也分外不一样。 是仔细打扮过了的。 这个发现让女人眼中秋水更盈。 “绻绻,”沈缜牵住她的手,温声道,“走吧。” 脚下的红绸通往湖畔,以廊亭为中心,早设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宴席,刚开始还有人疑惑百来余人如何吃得下这么多吃食,直到看见群兽也纷纷进入了席间方才明白。 聂采薇站在母亲旁边,望着那几头油光水滑的猛虎眼眸发亮,紧紧拽住母亲的手。 钟亭亦是从刚才起就怔然不已。 这就是仙人么? 旁边传来一妇人的哭泣,夹杂着零碎的叮嘱,“吾儿,你定要好好报答大人......” 小女童稚声应,“娘,大丫会的...” 是一对极瘦弱的母女,麻木干枯的脸上有着刚添上去不久的生气,钟亭依稀有印象,是从元国来的人带回来的,听说家乡遭了灾,被丈夫发卖进窑子,因着一手做菜的好功夫,最后为大人的属下先买下。 注意到了钟亭的视线,妇人有些不自在,怯怯笑了笑,张了张嘴,没等说什么,她身边的小姑娘反倒和聂采薇聊了起来,后者在洗刷父亲冤屈后再度明媚,很轻易便赢得了小姑娘的好感。 钟亭瞧着这一幕,眼眶微湿,本打算招呼妇人的话也止住,默默看着女儿。 妇人的反应亦同她一样。 正此时,日光突暗。 吵闹声一时寂静,众人抬望着自远处山脉遮云蔽日而来的无数鸟雀,怔愣失神。 百兽来朝,百鸟来贺。 一声高呼先始,随即是此起彼伏的祝贺,沈缜与丛绻立在廊亭里,与往来的人言笑晏晏,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宴席逐渐火热朝天。 直至酒足饭饱,从湖面吹来的风吹醒了一两丝思绪,有人才发觉两位主人不见了,但再看鸟兽依旧温驯,又被拉着灌了酒,那思绪便抛之脑后。 人家大婚,想去哪儿去哪儿,他们这些做属下的想那么多干嘛?在大人的地盘谁出事都不会是她们出事。 而他的大人此刻是惊讶的。 前些日子商量大婚时,丛绻说过想送她一样东西,而眼下—— 半月湖形似半月所以得沈缜如此命名,湖水中央对着楼阁,湖最窄最尖的地方伸向深山边缘,两地相隔足有数百丈远。 两人站在湖尖。 丛绻褪去了嫁衣。 繁复红色下,是一件极薄的轻纱,湖风卷起,水纹荡漾。 她站在湖边光前,背后金色波澜起伏,身前是浅淡的昏暗,夕阳将天空渲染,也赠予她一身金辉。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翩跹而舞,飘然欲仙。 沈缜立在原地。 风将她的嫁衣撩动拂起,也吹动她的心。 苍山碧湖因眼前人失色,沈缜望着她飞舞的身影,默然片刻,从扳指里取出玉箫,以声相随。 吹箫亦是世外高人需掌握的技能之一,曾经学习时不觉什么,如今轻柔畅远的曲子由心即成,在这一色的天地里萦绕不息,合上了女人如梦似幻的舞,沈缜心底才恍然升起那份迟来的欢愉。 一舞既毕。 光里的女人走入昏暗,扑进沈缜怀里。 她明眸清亮,沈缜对望半晌,轻声开口,“我很喜欢,谢谢绻绻。” 回答她的是丛绻极主动的亲吻。 同样温软的身子紧紧相贴,沈缜收紧了手,放任自己在情/欲中失态迷离。 夜色苍茫。 在阵阵歌声中,留在宴席间的诸人终于见到了归来的新人。 围着篝火的人们跳舞摔跤,几个小孩和一群白狼幼崽追逐打闹,有人给沈缜和丛绻戴上了花环,花瓣洒了她们周身,直至月上中天,众人方才送她们进入新房,然后散去。 用作新房的是一座种了许多花的小院,名为“求真”,在此之前沈缜二人都不住在这里。 烛火微晃。 房里燃着淡淡的香。 喝完合卺酒的两人坐在床沿上相视。 片刻,沈缜倾身,将头抵在面前女人肩上,低言软语:“累不累?” 自午后到现在一直没歇,婚服漂亮但也很重,中途还远去湖那边跳了支舞,身体自然疲惫。 但丛绻微微摇头,柔声道:“妾还好。” 她眼眸溢上担忧,去牵身边人的手,“倒是阿缜你,今日都未用拐杖,可有哪里不舒服?” 被她牵着的手反握回来,沈缜移开一点距离看女人,“不舒服。” 丛绻一下急起来,耳上坠子因她动作摇晃,“哪里不舒服?” 沈缜眉目含笑。 她握着手中柔荑往前,停在自己胸口,轻声道:“不舒服,所以今夜,劳烦绻绻...洞房花烛。” ...... 沈缜醒来时,身边人还在睡梦之中。 她轻轻掀开锦被,放慢动作坐起,在感觉到腰腹传来的酸软时微怔,须臾,眼眸里盛起两分笑意。 目光落到熟睡的女人面上,沈缜静了一瞬,随后抬手,指尖抚过她的下颌,到粉嫩的唇。 收手下榻。 本就睡在外侧,沈缜没怎么费力就下到地上,她披上外衣,拿过置于床边的拐杖推门而出。 第61章 天光正好。 求真院只有她们二人,感应到声音的机器人零一悄无声息的滑来,一板一眼问道:“早上好主人,请问您需要些什么?” 沈缜一边往书房走,一边应它道:“水,桂花糕和云顶小针。如果一会儿丛绻醒来,告诉她我在书房。” “好的主人。”零一弯了弯腰退下。 等沈缜到书房后不久,她要的东西就全部拿了过来。 沈缜燃香煮茶,打开系统面板。 前段时日开启了通向山谷的固定任意门,为丛绻买了修行基础的书籍,又零零散散用了一些,如今账户里气运值余额只剩下390点。 可以接收下一个任务了。 心念刚起,任务栏便展开,密密麻麻的数据飞速掠过,几秒后,系统筛选出了目标—— “...任务范围、任务目标、相关事件...检测中...最优值...” “...北国三王子耶律纵,是否接收?” 早有预感,沈缜平静确定。 电流声划过,任务相关信息发落。 任务目标:耶律纵(北国三王子) 执行原因:背弃诺言,人神共愤—— 一,接受献降县令人头后,违背誓约,仍旧屠城 二,答应母亲约束属下,违背承诺,视而不见属下恶行 判定结果:烧杀抢掠、屠城焚人、为祸无辜女性 最终处决:剥夺全部气运值(4900点) 第31章 心若明镜(倒v) 与上次不太一样的是, 这次接受任务后面板上弹出了一个对话框——【是否领取支线任务?】 沈缜眉梢微挑。 只有是或否的选择,无法提前查看支线的详细信息,思忖片刻, 沈缜选择是。 所谓富贵险中求。 新的面板在选择后立刻弹出: 支线一: 任务目标:宋徽(东海国太上皇) 执行原因:背弃诺言,后果甚严——曾许治世清平之诺,然懈怠政务、宠信奸臣 判定结果:败江山毁社稷,以致北国进犯、黎民死伤万计 最终处决:剥夺全部气运值(4376点) 支线二: 任务目标:宋钦(东海国皇帝) 执行原因:背弃诺言,后果甚严——曾许治世清平之诺,然懈怠政务、宠信奸臣 判定结果:败江山毁社稷, 以致北国进犯、黎民死伤万计 最终处决:剥夺全部气运值(3583点) 是这两位大名鼎鼎的皇帝啊。 沈缜眼中掠过两丝嘲讽。 先前有言,一百多年前南月朝廷迁至望都,长公主闻人赋死后各地开始分割, 中央名存实亡。 东海国之前神州东部的大政权、二世而亡的周国就是在这段战火纷飞的时日里建立的。 九十年前, 豫州州牧柴郭出兵,两年占衮、豫、青、徐、扬五洲,自立为帝, 国号为“周”。柴郭麾下将领宋胤在他称帝的过程中出力颇多, 遂被擢升为东西班行首、入禁军。几年后,柴郭去世,年仅八岁的独子柴宗继位,是为周少帝。 周少帝年间,北国南犯, 宋胤领命出征, 途中发动兵变, 黄袍加身逼柴宗退位, 而后建立东海国。 以兵变起家,宋胤当然担心这种事情也发生在自己身上, 东海国建立后即削去各将领兵权,治国之道由此奠定基础——重文抑武。 到如今,历七任皇帝,至太上皇宋徽和皇帝宋钦。 宋徽其人,除治国之外无一不精,早早传位太子,自己去享受人生。而他的太子宋钦,还不如自己爹在其他领域有两把刷子,可以说是毫无用处。 这样无甚用处的皇帝,享受着举国供奉,却将国民带入生不如死的境地,确实适合被夺气运。 他们哪里配这些气运? 沈缜神思微动,一册书悄然落至她面前。 扉页上书“列国游记”。 新手大礼包提供万卷书,全部存放在大殿中,求真院在大殿之前,这般的距离满足系统条件,让她可以随心召来想看的书。 游记记载了许多官路之外距离更短的小路,天气晴朗的话,马车自剑阁山到东海国国都开平最快的路需一月半左右。 目光再度瞥到面板上的主线任务,沈缜不自觉皱了皱眉。 这次的任务目标——北国三王子的性情乍看起来十分残酷暴虐。 之前也略略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和傅瑾瑜坎坷的幼年经历、时刻戴着温润的面具不同,耶律纵是北帝最受宠的儿子,自小锦衣玉食所要皆可得,而北国风俗又与其他国家不太一样,他根本不需要装什么兄友弟恭、谦虚有礼,一切算计都摆在明面上,反倒更得北帝喜爱。不过...由细节看全局,此人恐怕并非只像表面上那般轻狂,不易相与为真,心计城府却还有探究的必要。 将书合起,沈缜唤系统道:“支线任务有相关信息延伸吗?” “没有。”系统道,“每次任务我方只提供四份简写,围绕主线目标。” 唔...... 沈缜咬下半块桂花糕。 “来吧。” 随她意念起,一颗巨大的骰子于虚空浮现,快速翻滚转动,电子音播道—— “检测中...已筛选21%...” “...47%...96%...” “...100%...加载完毕。” 四条被抽出的信息跃然眼前,三黄一红,沈缜盯着颜色,突兀反应过来不对劲。 第62章 红色是和任务最相关的那一批,蓝色次之,黄色再次,差不多就是“炮灰”角色。 ......这是什么运气。 系统突兀跳了出来:“宿主,可以购买我方的‘好运加成球’。” 沈缜顿:“......你不觉得推荐的有点晚了么?” 系统贴心:“我方可提供提醒服务,只需一气运值,将会在宿主您下一次抽选简写时提醒您购买并使用好运加成球。” 沈缜:“......” 她选择转移注意力,点开相关信息延伸。 简写展开的瞬间,“邪魅”两字先映入眼帘,沈缜眸光一顿。 “......” 她木着脸往后看。 “一朝国破,无忧站在那里,为千夫所指。 俊美邪魅的男人策马而来,捏着她的下巴,似笑非笑,‘这就是你们东海的公主?’ ‘蛮人的滋味如何?’男人马鞭指过哆哆嗦嗦跪于一地的人,‘可比这等窝囊废好得多吧?公主?’ 她被俘虏北上,曾无数次想自行了断,却被男人阻止。 互相折磨,互相纠缠,他是暴君,她是妖孽。 ‘纵......’ 她终究成为了真正的妖孽。” ——摘自《公主泪》 明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沈缜还是觉得这个世界超乎想象。 她缓缓闭上眼,觉得需要消化一会儿再看其他三条。 “......” 系统道:“可以看,内容完全不一样。” 沈缜没听它的,默了好一会儿自认为调节的差不多了才点开第二条。 “娘娘,娘娘! 秋红眼睁睁看着那些蛮人骑到娘娘身上,她全身的血都灼烧滚烫,在断气之前狠狠咬下了趴在她身上的男人一块肉。 血淋淋,是她瞳孔最后的倒映。” 泛着黄光的文字映在瞳孔里,沈缜眸色微沉。 另外两条相继展开: “桃儿跟着这个男人,千娇百媚,竭力奉迎... 当刀捅入身体时,桃儿绝望不已,只差一点,她就可以杀死那该死的蛮人将军!” “‘牵羊...牵羊?何其耻辱!’ 郑婵凄凉笑道:‘官家愿苟活于世,臣妾却是不愿!’ 是夜,她望南面,撞柱自尽。” 文字消失,沈缜垂眸,发丝落下遮住她的神情,只听得声音淡淡:“你们的简写还真有侧重性。” 系统:“...考虑内存。” 室中陷入寂静。 须臾,屋门被叩响。 沈缜敛目扬声:“进。” 木门打开复关上,丛绻走到案前,依偎着沈缜坐下。 她亦只着里衣披了外袍,乌发散着,刚睡醒的脸颊微红,眼中还带有两丝迷蒙,软软靠了过来。 缱绻幽香萦绕,沈缜鼻尖轻动了动,温声问女人:“可有洗漱?” 丛绻轻轻摇头,蹭了蹭身边人的肩。 清水在另一旁,沈缜便将它端过来,伸手把女人揽进怀中,动作轻柔的喂她含了水,再让她吐出来。 漱完口的丛绻唇齿莹润,她抬眸望沈缜,还沾着水渍的红唇开合:“阿缜。” 沈缜应,“嗯?” 女人眉眼弯弯,凑近前轻啄她一口,软语道:“真好。” 沈缜失笑。 她揽在女人腰间的手往里带了带,让柔软的身子更贴近自己,示意她看案上摆放的书卷。 丛绻扫过,眸光微凝,“...符阵...本是一家亲?” “嗯。”沈缜翻开扉页,“日后,我先教你画符。” 丛绻怔。 然而未等她反应,便又听这人唤她问道:“绻绻,近日修行如何?” 谈到此事,丛绻也有些疑惑,她细细思索了遍这一月来的感受,确定了就是那般,才慢慢道:“妾觉得...妾在阿缜身边时,更容易感受灵力。” 和某些猜测契合上了。 沈缜若有所思。 那日一切结束后,她便详细问了丛绻先前的具体情状。涉及到修行大事,后者也未遮掩,表明在情/欲冲破理智之前想到的是她。 而加上如今这话,看似丛绻得到机缘是因为她沈缜,所以在她旁边时更益于修行......而实则,沈缜并不觉得这中间有什么缱绻原因,她猜测那缕机缘是因为人性。 这个世界,修仙之人凭机缘入道,当初得到机缘的那一念,便是修行路上最关键的事物之一。比如,有人因观山看水、顿感天地空旷突获机缘,那么她就多半适合逍遥道,无论是修习阵法符乐还是刀剑,道心越能感悟到逍遥之意,进阶便越快。 当然,修行路漫长,最初感悟的一念并不一定完全贯彻始终,有人因大爱入道,见多世事后成为大恨的例子也屡见不鲜。 而因人得到机缘的不少,不过大多都是出于对那人的某种感情。 丛绻对她......沈缜想,恐怕每时每刻的情感都不一样,难以厘清。 是心照不宣的做戏,是虚假中暂时相依的真情。 是对人性反复的检验......和拷问。 第32章 修行之路(倒v) 坦白讲, 在得知丛绻领悟机缘踏上仙途后,沈缜是考虑过要不要将她送去名门仙派修行的。 毕竟自己并不是真的修士,也不懂如何修仙, 没有什么系统的逻辑方法,若耽误了她成长,那就背离了一开始救下她的本意。 第63章 但...将现在的丛绻送离身边,沈缜不免犹疑。 送去哪座仙山?如何送过去?送去了给她找怎样的师父和环境? 丛绻太早得到机缘了。 早到沈缜措不及防,原有的计划几乎被全部打乱。 她想过以丛绻的潜力值和狗血世界“女主”的属性,绝对有很大的可能踏入仙途, 但从未料到会如此之快,不过脱身秦楼五个月,便得了此世许多人汲汲一生也难以触碰的机缘, 以至于让她陷入两难。 为丛绻修行计, 将她送去仙门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裹上私心后,沈缜不确定自己是否现在就要豪赌。 一起的经历还太少,两人的关系还太浅薄, 如若牵扯以沈缜目前能力尚无法控制的第三方因素进来, 往后的走向将极难掌控。 换句话说,适合丛绻好好发展的地方,那必非几个仙门大派莫属。但现在的丛绻对她并非一往情深,亦未相交太多真心,利益同盟尚是水中月雾里花, 当到了一个沈缜几乎无法干涉、甚至还略有忌惮的地方后, 聪慧又潜力值百分百的人势必会给自己垦出一方天地, 不再受任何人掣肘。 沈缜虽从未想过永远绑住她, 但因从初见时便种下的一丝隐秘期望还未开始试探,所以暂时并不想让风筝脱线。 满盘棋局最关键的一子, 现在应该牢牢握在她的掌心。 好在,丛绻的机缘似乎并不寻常。 如果当真是与人性有关的感悟,那暂时不去仙门也就还好。 沈缜敛去眼底深色。 她敲了敲书案,下一瞬一卷泛黄的书便突兀出现。 迎着身边女人惊讶的双眸,沈缜拾起她的手腕—— “检测到宿主开启权限...” “已录入-丛绻,属性-查看、使用。” 只神思一恍,丛绻看见了一方极大的殿堂。 光线昏暗,隐隐可见四面八方皆是没有尽头的书架,架子上满满当当,陈列着无数的书。抬头望去不见殿顶,一圈一圈绕上去的书最后淹没于黑暗,丛绻置身其中,顿感心下空旷,自己不过小小一粟,在这茫茫书海里掀不起一丝涟漪。 她静默片刻,集中意念脱离这方天地,再一定神,不期然撞进对面人温和的眼睛。 丛绻空空的心软了软。 她将头靠上这人的肩,软语轻道:“好多的书,阿缜都看过么?” “没有。”沈缜替她将滑落的发丝勾到耳后,“日后一起看。” 丛绻微怔,弯了弯眼眸,“好~” 拉长的尾音像是浸了蜜。 女人目光下移,看向沈缜刚刚取出的那本书,只见扉页上书着几个已经掉了大半墨色的字,隐约可辨好像是“问道机缘”。 沈缜将书往她面前推去,让她可以看得更清晰,解释道:“这是太阿门开宗前辈撰写的关于机缘的讲解。大道三千,各不相同,绻绻可以读一读,知晓自己的道。” 观山望月,听风看潭,阅人间疾苦,领刀剑磅礴。 各人因各自刹那不同的感悟得机缘。 曾经,在搞清楚修仙的这一设定后,沈缜感叹过这个狗血世界总算是做了一件人事,一定程度上规避了部分网文里写的位高权重者用某某手段换取灵根的做法——是别人的就是别人的,除非性情经历相似八成之多,不然就算换了也没什么用。 没错,这个世界也有灵根一说。 什么单灵根双灵根五灵根,金木水火土灵根,沈缜猜测是百分之九十的修仙文里都有这个设定,不用担心对不上,所以落到了实处。 狗血世界真的很像无数本网文的集合。 花魁与王爷的虐恋,亡国公主与敌国王子的相爱相杀,这个江湖情报组织那个暗杀联盟,多姿多彩的很。 不过可能就是因为小说太多,npc自由度太高,其他单本小说里约定俗成的东西在这个世界再没有具体标准,不同人不同势力不同国家各执一词,每个行业都百家争鸣。 例如灵根这件事,什么灵根最好,针对特定灵根应该采取哪种修行方法,有没有灵根相克...同一个问题不同门派流派有着不同见解,研究出了不少说法,仅这里提到的三个问题,去年沈缜在谷中都没看完相关的书籍。 ......就是说无论在哪里都能看上论文文献。 这也是为什么明知道丛绻在得到机缘的那一刻起就催生出了灵根,沈缜却迟迟不过问的原因。 不是不想,而是她自己也没弄明白。 但关于最基础的机缘这件事,对方最好还是要早点知道。 见女人拿过书已翻开了一页,饶有兴致地看了下去,沈缜眼里盛上两分笑意,伸手到她面前,晃了晃吸引视线。 丛绻抬眸:“阿缜?” 沈缜温声:“等等再看。” 知晓她不会是无的放矢,丛绻很顺从地将注意力转向这人,甚至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沈缜揉了揉她的发顶。 迎着女人柔软的目光,说道:“绻绻,我要让东海国的公主,登基为帝。” 仿若一声雷轰然炸响在丛绻耳际。 她柔软的目光因这话刹那变得震惊,又在震惊之后延伸出许多情绪。 相比公主称帝,更让丛绻心神俱震的是——作为修士,沈缜居然试图干涉国运! 不,不是试图,她说“要让”,是已经决定并一定会做成此事。 第64章 可是...可是这不是修士的大忌么? 丛绻愣愣望着眼前人,清贵的女人就坐在那里,手还虚虚搭在自己腰上,神色平淡,波澜不惊。 丛绻恍惚的思绪里忽闯入了一份从前。 从前她和这人的初见。 之前在记忆中,每每思及和沈缜的相处都会从醒来喝药、吃了蜜饯的那一天开始。可现下此刻,她无端想起了那夜的大雨小巷。 是雨中几十步的小巷。 是此世千万步也难以企及的距离。 昔年被充入教坊司、被当作战利品流连辗转时,丛绻很疑惑,她听闻世有仙人,仙人掌可断山海,最是善心不过。可如此厉害又善良的仙人,为何不救岌岌可危的国家?为何对数十年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盛国百姓作壁上观?又为何眼看着北国骑兵烧杀抢掠却无动于衷? 后来她知道了,修士不可以随意牵扯上因果。所以即便盛国十五年换了十一个皇帝,即便盛国百姓亡国前水深火热、亡国后亦苦不堪言,即便北国踏破虞阳城的那天血流成河、百里无人迹,修士们也只能力所能及的帮助部分人躲过一两劫难、斩杀擒拿因国乱而生出的诸多妖邪,却不能从源头上阻止或解决问题。 因为发生的一切都是国运,是泼天的因果。 可现在,沈缜告诉她,说要让公主为帝。 公主怎会为帝? 男人掌握权力的人间,达成这个目的势必要干涉国运。 她不怕么? 或者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缜为柳堤案翻案,丛绻虽不信那套一水之恩的说辞,却也觉得这人跟聂家应当是有渊源的。 可...这是? 意识到对面人并不会自行给她解惑,丛绻平息下心中滔天的巨浪,坦白自己的疑问:“阿缜,是有这样做的原因么?” 较刚认识时的婉转,女人而今已然直接了当了许多。 沈缜眸光软下来,伸手抚上她的耳廓,慢慢道:“因为东海国会在北国的铁骑下国破,皇室与一众高官尽被俘虏往北,唯一逃脱的太上皇之子继位南迁。无辜的女人受辱凄惨,没用的男人...恶心至极。” “那些士大夫,自以为国士无双,却会在护不住国家时以妻女赔偿。公主、命妇和后妃们无一幸免,下/体/破/裂,被剖/肚/取/胎,她们不是权力的拥有者,却成了权力沦丧时的牺牲。” “绻绻,”沈缜语气淡淡,“不堪为帝为臣的男人,就该滚下去,不是么?” 第33章 棋局两端(倒v) 是么? 是的。 这个应沈缜疑问的回答在心中浮现的那一刻起, 丛绻就再一次清楚感知到了自己滚烫血液里的悖逆世俗和...野心。 对上位者德不配位的恶心,对自己前路的不甘心,对诸多女子的物伤其类, 对种种世事的不平...她急切想做点什么,可力气微薄,见识浅短,无可奈何。 身在泥潭,眼中亦是泥潭不可怕。 可身在泥潭,眼中却是星辰日月, 尤为痛苦。 但宁可痛苦,不要麻木。 她最隐秘的内里好像从来都是俗世以为的大逆不道,只是从前必须得藏起来, 而如今在被一次次放大。 在被...放大。 丛绻定定看着眼前人。 四目相对, 沈缜扬眉,“所以绻绻,你要同我一起么?” 一起牵扯这份因果, 一起走一条诱惑非常却险峻修在万丈深渊边的路。 丛绻默然。 柔顺妻子的身份应当不多犹豫地同意下来, 可沈缜分明知晓她才入仙途,此时提起这事,到底意欲为何? 不过不论为何,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么? 由是丛绻并未沉默太久, 她柔声答复:“妾既为阿缜妻, 阿缜去何处, 妾自当去何处。只是, 妾想知道,阿缜怎突兀有此念头?” 这并非是普通辅佐人为帝, 而是要在外忧内患的情况下行前所未有之事。丛绻猜测,沈缜是知道了什么,通过曾告诉自己的“预知”一能。 沈缜也没打算瞒她,如对系统说的那样,有了个预知的名头担着行事会方便许多,便简单与她讲了简写里看见的那位叫“无忧”的公主会面临的事情,同时按照自己的估计,与她说了说如若放任不管,东海国可能会走向的趋势。 女性地位骤降,东海国变成第二个南月。 不过某国并没有大一统就是了。 自行预估的走向趋势这条,实在不怪沈缜多想,她只觉得狗血世界的这场战争几乎就是她原本世界历史上一个积弱国家的翻版:皇室男性一代不如一代,重文轻武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士大夫们没点斤数偏偏自命不凡,两者相加离谱指数重重堆叠。 但与那个积弱国家当时还算风调雨顺不太一样的是,东海国北边今年旱灾,相当一部分百姓无法果腹,当地治所官员却瞒下不报,有一处叫清鱼村的地方还发了疫,一村人尽皆被烧死。 也因疫情,鸦雀中人没有冒险留证,等沈缜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村子已经没了半个月。 将这些一一讲给丛绻听后,沈缜拉开了一点两人的距离,腾出手去隔着软布提了茶壶倒茶,先将一杯放到身边女人跟前,才又往自己杯中续了半杯——刚好和没喝完的兑了兑,温度适宜。 丛绻瞧见了面前人舒展的眉头,也没略过她方才的举动,忍不住眸中笑意,伸手捏了捏这人下颌,“阿缜倒是随性。” 第65章 语气软软的,似嗔似逗,沈缜不应,只也笑起来,就着女人即将收回去的柔荑蹭了蹭。 容貌气质都清贵的人,现下却如稚童一般,丛绻不免心软。然而更出其不意的在后面,正当她欲拍拍这人时,却见对方拨开凭几,换了个方向坐远,然后直接躺了下来,头枕上她的膝间。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丛绻只一恍神,就低头对上了清亮潋滟的桃花眼。 她不由失笑。 指尖抚过膝上人的下颌,丛绻收敛心神,轻声开口,“阿缜,你先前说,在你所预知的往后中,那个‘丛绻’让端王为她空置后位?” “嗯。”沈缜应。 她闭着眼睛,由女人有一下没一下给按着太阳穴。 丛绻眸光微暗,顿了片刻问:“那阿缜觉得,她是如何走到那步的呢?” 沈缜睁眼,两人相视。 须臾,丛绻浅浅笑起来,继续给怀里人揉着额头,柔声道:“阿缜所讲的那位无忧公主,妾以为,或是心志坚定之辈。” 心志坚定,在家国蒙难后于仇人处卧薪尝胆。 心志坚定,想来不会爱上有着国恨家仇的人。 预知里所看见的所谓相爱相杀,当真有爱么?留在耶律纵身边不一定是为了情,屈身服侍他也或有不得已。感情,也是图谋的一部分。 有时候所看见的真相,不一定是真相。 沈缜当然知道这一点。 先前已有猜测,但听丛绻本人说出透着这弦外之音的话时,在意料之中外,她还是有些讶然。 意料之中在于沈缜知晓丛绻不难从无忧的事联想到己身,亦会明白有时坦白反而更能达到想要的目的;讶然则是...她没想到女人如此当机立断。 毕竟此话一出,只要沈缜听懂了,就可以想到如今两人的关系。 借傅瑾瑜的势和借沈缜的势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地位悬殊,一样的云雨床榻,无非可能是对男人和对女人有些细节不同罢了。 明知这还如此当机立断...沈缜抬手勾住女人一缕乌发,在指尖转了转,心下便明晰了起来。 自己一再布饵试探,对方又何尝不是。 谁是谁的猎物呢? 不再多想,沈缜回复女人:“绻绻说的是。” 她眯起眸子,微微压眉若有所思:“东一带回来的案宗中,记载过这位公主。她名昭华,宋徽的女儿里序齿为十,现年应该...十六七岁,已经许婚御史大夫王仲之子。” 许了婚,却在这节骨眼国破被俘,受尽侮辱。 丛绻皱起眉,“阿缜,北国已经发兵了么?” 几个月前便说要发兵,却迟迟没见动静。上一次听说此事相关已经在进谷后,据说东海国派出的使团好像以岁币翻倍、今冬献上一批粮食锦缎的代价说服了北国将领。 就是不知这“一批”是多少...因着旱情,东海国北边已经有不少流民了。 但和谈既成,怎地又发兵了? 女人神色并未掩饰,沈缜很容易就看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将她蹙起的眉揉开,方解释道:“尚未。但东一他们已经确定会发兵。” 还没有但会...... 没几月到年关,丛绻几乎瞬间懂了沈缜的意思,望向她,得到后者肯定的视线。 丛绻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片刻,她注视着怀里人:“会救那些黎民么?” 沈缜坦然:“救,但救不全。” 即便两人现在即刻出发,其他什么都不管专救人,剑阁山到北国与东海国的边界也有近一个月的路程。而就算沈缜用道法将他们带去,另一边也还有乾国在虎视眈眈。 丛绻自然也有预料,她也并非是救世菩萨般的善人,先问这个问题只是顺从了第一反应,得到答案后便转而问道:“那阿缜有想过如何取信于公主么?” 这是要做成那件事一开始最重要的问题之一。 首先,北国若必定南下,一定会赶在今年年关前,此时抢掠兵士兴致最高昂不过。而这样的话,现在九月中旬,离这场战争发生最晚也只有两个月。 两个月的时间,忽略剑阁山到开平的距离,假定鸦雀可以牵线搭桥攀上关系,可沈缜要如何让常年处于宫中的公主相信她?这并不是什么小打小闹,而是...亘古未有的女子称帝。 可如果不在这两个月举事...北方被劫掠一空,千里赤地,南边被乾国牵制,但有皇子尚在,稍微喘了口气的朝廷绝不可能让公主称帝。 不,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不会同意公主为帝。 不可以为帝,可以先图谋其他...但一切图谋的起点,都基于沈缜获得对方的信任,起码需要一部分,不多,能够听话就行。 丛绻静等着沈缜的回答,然而这人像模像样的想了会儿,就将脸埋到她腹前,闷闷的声音传出来:“阿缜不知道。” “......” 丛绻揉着她的发顶,一瞬无语。 需寻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点......丛绻思忖着,无意识揉着墨发的手忽地一顿,轻揪了揪怀里人的耳朵,发问:“阿缜,你想择哪位公主?她...可有非常之心?” 依照刚刚讲的,预知里既是那位名为昭华的无忧公主,又猜测她或许并不寻常,一般来说就是这位公主了。可猜测毕竟只是猜测,在见到真人并与之接触以前,无定论可下。 第66章 须知,这世间并非人人都有野心,还是被世俗认为是大逆不道的野心。 丛绻深谙此理。 刚入秦楼时,她年纪还小,虽也知事谨慎,但与楼中姐妹长久相处后,还是多少交付了些真心,故而吐露过内心的一点想法。可那些想法,姐妹不能理解,甚至觉得她疯了。 人没有生来就是三六九等的。 人有,贱籍出身若能勾得某家公子收了做妾、生个儿子就是再好不过的出路。 女人不比男人差。 女人就是不行,男娃是可以传宗接代的,不过咱秦楼的,若没得了实处,还是莫生的好。 活着应该多读书。 女人读书有什么用?说两个词儿曲儿的能勾得住客就行。 谁都没有错,可这个世俗已经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固有的思想很难改变,可以理解处境所迫,但无法认同。 ...... 将这些往事告诉了沈缜,丛绻静默下去,瞧她反应。 后者顿了须臾,坐起身转过来,与女人对面而坐。 半晌,她眼中蕴出笑意,望着丛绻,温和而认真:“所以绻绻,你不一样。” 日光倾泄。 木窗在丛绻身侧,半壁光影由此也落到她身旁。 屋里飘散着淡淡的幽香,沈缜循着香气慢慢凑近女人,从两人交握的手沿着往上,呼气打在她的衣袖上,最后落到颈间。 丛绻仰颈,微微颤缩。 第34章 东海之行(倒v) 天下局势动荡, 却不影响自然天气如常。 只一点,较往日秋时的天高云淡、枫叶飒飒,今季豫州以北更显闷热。 东海国, 京都开平。 一架颇端肃厚重的马车缓缓驶到护国寺前。 几个刚出来的香客瞧了马车一眼,正偏转目光时,不远处打马而来一个温润如玉的少男,他单手勒马,敲了敲车窗扉,笑着说了什么。 不多时, 车帘被掀开,有少女的侧影一闪而现,少男将手中油纸包递了进去, 俊秀的脸微微泛红。 香客们互相看看, 彼此会心一笑。 少年慕艾啊。 这厢,宋昭华让侍女收好桥北徐家的糕点,戴了帷帽, 提裙下车。 王时忱早立在一边, 见她下来便唤:“公...十娘子。” 宋昭华浅浅颔首,语气柔和,“多谢公子陪我前来。” 王时忱虽脸色微红,言行却仍稳重,彬彬有礼挑不出错, 温言道:“是忱分内之事。” 两人已被赐婚半余载, 若不是时局忽地动荡, 原本还有一月就当完婚。可现下...思及最近的风声, 少男轻快的心情沉下去几分。 北国那群蛮人,当真没有教化礼数, 真耻于与他们同世而存! 王时忱心下愤懑,不过当目光扫到身侧的人时,还是不自觉柔了下来。 听侍女说,公主此次就是想私下为国祈福,所以前来。由此可见,虽在某些地方天真了些,但她当真是位极好的女子。 两人并肩而行,几个侍女与小厮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拾阶而上。进到寺里,便见从大殿出来的香客络绎不绝,香烛燃烧汇成的白烟甚至拢住了殿前一片,让其中的人影模模糊糊。 这般一看便知会耗费不少钱财的大手笔,也就只会出现在护国寺了。 宋昭华秀眉微蹙。 有轻纱遮挡,无人看得见她的神情,只有稍稍落在她后方的贴身侍女顾颂注意到了自家主子微顿一瞬的身形。 瞥见殿前白烟,顾颂心下明晰。 国家正值内忧外患之际,赈灾款拨不出来,可贵人们该花的钱却还是一分不少。求神拜佛用了心思,却不见自去做点实事。 贴身侍女所想,正切宋昭华内心。 她略略望过去,往来的人多是锦裙华裳、穿金带银,身后少都有三四仆从跟随。为数不多的格格不入者,粗布短褐,想来是住在附近的平民,脸上莫不愁苦。 作为已成人的公主,宋昭华自然知道原因。 正因知道,她心下不禁发苦。 北国前些日子毁了原本签好的条约,言那点东西不够塞牙缝。话里话外都让加码,不然照样挥兵南下。 具体加到多少?对方没给数额。可又对东海国这边报上去的,往往今日态度模糊,明日就嚷着不够。 谁都看得出他们贪心难填。 可东海国今年北边遭了灾,流民日多,各地土匪层出不穷,如今能拿出的已经是不可承受之负累,和谈就此僵持不下。 依宋昭华看,仅开平都有七万兵力,边关亦驻扎着大军。何不把这些粮食锦缎给了这些兵士,让他们吃好穿好,狠狠和那蛮人打上一仗,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 可她什么也决定不了。 十天前,她的皇帝兄长和一众大臣总算商量出了个“很不错”的对策,即——挑一位公主去和亲,以岁币百万、绢四十万匹、粟米五十万斤作为嫁妆。 说着好听的嫁妆,实则就是奉与蛮人让他们收手的供品罢了。 但不提这,又有哪位公主会愿意? 她已订亲,这桩事自然落不到她头上。但听母妃说,各宫宫嫔使出了千种手段,就为了不让这桩倒霉婚事落到自己女儿身上—— 若是往年,嫁予北国和亲或许还能做个王子妃,可现下这光景,指不定谈不拢便要打起来,首先被祭旗的没准就是这和亲的公主。 第67章 各方势力角逐,最后还是父皇开了口,指了十五妹妹去。 十五妹妹母亲早逝,养在皇后膝下,又刚好满15,岁数身份都正合适。 合适个...什么。 帷帽下,宋昭华红了眼睛,心头闷痛不已。 虽年龄相仿,但因姐妹太多,素日里她与十五的关系并不是很亲近。可当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就止不住的失神。 为什么呢? 这就是这些饱读诗书的士人们、她自幼崇拜的君父、亲近信赖的大兄思虑良久做出的决定么? 宋昭华跪到了蒲团上。 她双手合十,面容虔诚。 可金身佛像之前,女子仍旧心乱如麻。 她想起了皇后娘娘劝慰后宫诸女,说她们既受国朝供养,那为国朝牺牲也是理所应当。 又想起了和未婚夫隐隐谈起一点自己的不解后,对方神色复杂,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东海乃礼仪之邦,当然不可能学蛮人那套,况且武将污浊,担不起大任。 当真...如此吗? 侍立在一旁的顾颂见着自家主子插完了香,忙将帷帽替她戴好,护着人出去。 守在门口的一个小厮走几步近前,垂首道:“禀女郎,我家公子见侧殿有人讲学,兴起前往旁观,小的这就去告知公子,片刻回来。” “不必。”宋昭华拦住了他,“莫扰王公子雅兴,我先随处转转。” “这...”小厮略有些迟疑。 宋昭华淡淡:“听闻寺里菊花开了,便于那处相见吧。” 护国寺的菊花在后殿人尽皆知,不会怕撞不见人。小厮又是王时忱身边最得用的几个人之一,知晓眼前这位贵人的身份,听她如此口气,不敢再犹豫,恭谨应下。 宋昭华便带着自己的人往后殿走。 这里是皇家寺院,许多大典曾经都在此举办,她自然熟悉路段,没多久就绕过禅房小院,看见了不远处金黄一片、摇曳在风中的菊花。 周遭很静。 假山上的流水潺潺声微弱,十月,道旁的林中已没有蝉鸣鸟啼。 宋昭华径自往那边去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不对。 不对劲。 后知后觉的警惕刚攀升上心头,她的意识骤然一停。 林中悄无声息跃出的身影接住了即将倒下的少女。 ...... 不知走了多长的路,车厢的颠簸缓了下来。 夏商再次紧绷,瑟缩的身体掩饰不了她的惶恐,但瞪圆的眼睛极力展示着无畏。 顾颂拍了拍她的手,“别害怕,估计又是和之前一样。” “我没害怕!”夏商脱口而出,差点咬到舌头。 但经此一下,她也确实放松了两分。 顾颂疲惫的眼眸里掠过点笑意,转瞬即逝。 侍女偏头看向主子,眉宇间再次染上心疼,“女郎...” 宋昭华冲她微微笑了下,轻道:“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 不过半个月就明显瘦了许多,脸色嘴唇都是白的,缠着一股病气,感觉只要小小一用力,人就会碎成块儿。 有这样的变化......顾颂心若明镜,并不是吃食行路的问题。 这伙绑了她们的人不知目的为何,但待遇还算周全。一日行五个时辰,除了最开始三四日快了些,后面速度便逐渐慢了下来,不会叫人难受得紧。而吃食方面,供的细粮,也有肉菜,虽比不上宫中,但跟在自家勤俭节约的主子身边日久,顾颂觉得已经很不错。 主子并非体质虚弱到赶半个月路就会如此这般,勾得她神思不守日益憔悴的,是沿途所看见的景象。 黄土道上,四肢瘦骨嶙峋却腹大如盆的流民群穿着不蔽体的单衣,看到她们的车架时追着求一口吃食;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小小的脸上嵌了双极大的、没有神色的眼睛,唇动了动,没叫出一声;草地里女子被压着,好几个男人站在旁边迫不及待的脱着裤腰带...... 顾颂从未见过这些。 令她都难以接受的事情,对于心极善的公主而言,会是百倍千倍的难以接受。 他们想做什么? 顾颂几乎笃定,是绑架她们的人,刻意让她们看到这些。 马车彻底停了下来。 顾颂的手被轻握了握,她的主子自己理了理鬓边发,神情自若:“走吧。” 只有顾颂感受到了那离去指尖的颤抖。 她默不作声,低头和夏商一起跟在主子身后掀开帘子下车。 三人刚站好,便定在了原地。 无他,这次停下的地点和往常不太一样,是一座破败的村庄,看不见一个流民。 戴着银色面具的黑袍男人略一欠身,扬手道:“十公主,我家主人有请。” 宋昭华心神一震。 半个月,绑架国朝公主...... 这些日子都是这个男人安排着一切,但他从不多发一言,不回答任何除了必须之外的问题。宋昭华想过其上肯定有人,猜了许多庙宇江湖势力,可都被一一排除。 自问从未得罪过任何人,她不解亦不懂为什么要绑架她。 很快按捺下浮出的情绪,宋昭华跟在男人身后,往村子里行,没走多远,到一扇木门前停下。 男人抬手轻叩门扉三声,听得一声“进”后,推开了门。 第68章 宋昭华眸光落到了屋中坐在桌前的两人身上。 是女子。 是极其漂亮的女子。 左侧玉面星眸,戴了顶小冠,一身越过了时节的褐色羽氅,通身清贵。而右侧...素裙青簪,却姝容绝色,眼波流转间曳曳生辉。 心底掀起了轩然大波。 宋昭华已经无法理清自己心下的千般想法,只知勉强稳住面上神情,依那清贵女子的意,坐到桌旁。 女子提过茶杯,执壶斟了一杯,推到她面前,语含歉意,“我姓沈,名映光。以此种方式将殿下带到这里,实在抱歉。” 第35章 可否为帝(倒v) 嘴上说着抱歉的话, 神色中却全然没有歉意。 宋昭华自然不会将此当真拿乔,她的余光三两下扫过这间不大的屋子,从积了灰的窗棂到唯一干净的桌椅, 心下微明。 此处也不过是对方临时找来的休憩地罢了。 人在屋檐下,聪敏的公主选择暂时低头,她在这两位女子身上感受不到恶意,只觉清冷的那位看她像是估价般的打量,不适,却也算好消息——有价可估, 便有利用之处,有逃生之法。所以,宋昭华轻言答上自己的名字:“我名昭华, 昭月之昭, 华表之华。” 不报姓,是因普天之下都知东海国姓为宋。 宋昭华。 人物面板缓缓展开—— 姓名:宋昭华 别称:无忧、十公主、十娘子 年龄:17 父母:宋徽、冯莲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82%(大材小用) 武力值:普通人(不堪一击) 健康值:80%(心神憔悴、身体疲劳) 精神值:87%(她紧张并好奇) 沈缜的目光穿透面板上的数值,落到眼前这位公主身上, 细眉微敛。 怎么说, 面色发白、秀丽瘦弱的少女,真的很符合刻板印象里窝囊皇室养在深宫的柔弱公主。 她的眉眼间没有任何的野心,任谁来看都不会赞同将这看起来打打雷都得吓坏的公主送上九五帝位。 于千年的父权社会下,以女子之身得位,非狠不足以成事。对别人狠, 对自己狠, 还要狠的聪明, 狠的果决, 她...可以做到么? 沈缜下意识思量的当口,电子音在她耳边响起:“宿主, 我方综合现状推算后显示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二十。” “还有百分之十几?”沈缜讶然。 “......” 系统噎住,好半天方道:“...引入他国势力,灭掉宋姓宗室,以她为傀儡皇帝。” 傀儡皇帝? 断不可能。 宿主的心声直白的很,听进耳里的系统沉默片刻,疑问道:“夺取耶律纵气运值的方式有很多,宿主您为什么要选择这一条?” 一条宛若登天的路,纯属给自己增加任务难度。 沈缜颇无所谓:“不是还有你们么?于我艰难,于无所不能的你们,艰难么?” “......” 再次被噎住,默了好久系统才闷声开口:“我方不是无所不能。况且,宿主您不得过于...”它哑住,思量如何说。 然而沈缜打断了电子脑数据的检索。 人类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疑惑,“什么程度算‘过于’?” 这次系统没有卡顿,举例道:“比如短时间内寻找大量人签订气运借取协议,从而获得巨额气运,以达目的。” “可这种行为你们已经规定了不许。规则之外是过于,那规则之内便无事,对吗?” 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由是系统迟疑道:“...对。” 沈缜微微弯眸,不再言语。 一统一人绑定,系统可以感知到宿主的情绪和想法,后者却不能洞知前者代码运行的结果。然而此刻,在稍显咄咄逼人的询问停歇须臾后,沈缜似知晓系统所想,洒然一笑。 她温和道:“放心,我决意此次除鸦雀外不动用你们的力量,你可以先替我将人物面板锁住。” !?! 系统惊。 但沈缜没再给它问下去的时间。 屋门被扣了三声然后推开,东一贺九阳提着食盒进来,丛绻趁此结束对宋昭华的嘘寒问暖,温温柔柔的目光扫过沈缜,与她一触即离。 沈缜神情不变,放在桌下的手握住女人的柔荑。 丛绻嗔她一眼,把手挣脱开来去布菜。 桌下的风起云涌宋昭华自然是不知道,连同她的两个侍女,一桌五人安静又尴尬地吃了一顿饭,沈缜与丛绻便告辞离去。原本的男人不见,换了个也带着面具的女人进来,将三人安排至收拾干净的小院落中,给抬了热水来。 自家公主已经半月未曾好好沐浴,顾颂和夏商暂时也不愿深思这伙人的用意,都打算先把主子倒腾干净了再说。 宋昭华推拒不成,也就由她们去了。 她坐在热气腾腾的浴桶中,肌肤被蒸的绯红,高度紧绷的身心放松下来,方才吃饭时隐隐察觉的怪异也就再度浮现于心中。 少女蹙眉,思索着那怪异,夏商先一步道:“公主,婢子觉得那两人瞧着不一般。” 当然不一般,否则怎会胆大妄为到掳走公主并安然无恙将她送达此地。 可宋昭华无意一瞥,却见夏商面上有些扭捏和异样的神采。 第69章 ? 宋昭华犹豫问道:“如何不一般?” “婢子觉得...”夏商脸红,“她们是对食。” ! 本该先问夏商为何作此想法,但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宋昭华却先是恍然大悟。 心口萦绕不去的怪异感有了解释。 夹菜入对方碗里、端茶递杯的刹那指尖触离、眼波流转间的浅淡笑意...不是好姐妹,是有情人。 宋昭华秀气的眉毛沉凝。 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顾颂与夏商对视一眼,前者敛去眉间刚泄出的几分轻快,肃了神色走出沐浴的房间,隔着拴着的大门扬声,“敢问何方尊客?” 一道女声响起,言简意赅,“送东西。” 是先前带她们来这院里的女人。 顾颂不过片刻犹豫便打开大门。 说实话,若是对方真的要强闯,她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刚才的一来一问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毕竟公主还在沐浴,得腾出时间换上衣裳。然而外间除了这个面具女人再没他人,女人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只递了一沓封在牛皮里的纸过来,道,“奉主人命,赠予尔等。” 顾颂心神一凛,接过牛皮卷。 任务达成,面具女人没有任何多留的意思,略一颔首便欲转身离开,顾颂下意识唤她,“可否请教大人名讳?” 女人脚步微定,一双眸隔着银白面具留在眼睛处的洞口看这胆大的侍女。 听贺九阳说,在开平至此的一路上,这个样貌清秀的侍女都在不留余地的打听着他们的消息。 机警,聪慧,忠心,懂得适可而止。 是个人才。 可惜忠心这一条注定了她目前不能为鸦雀所用。 若要所用... 女人眯了眯眼。 同一瞬,顾颂蓦地感觉周身一寒。 那丝寒气给她的感觉像被藏在幽暗里的毒蛇盯上一般,惊得她差点跳起来转身就逃,但惶恐快的恍若错觉,刹那即消。 不是错觉,顾颂清清楚楚。 她稳住了身形,绷直的唇却仍落在对面女人眼中。 女人隐在面具下的薄唇微勾。 没有回答侍女的问题,她利落离去。 久等不见顾颂归来的宋昭华和夏商都出门查看,却见向来沉稳的人捏着什么东西立在大门处,像失了魂一般。 夏商吓得不轻,扑过来摇顾颂肩膀,“颂姐姐!” 顾颂愣愣回神。 宋昭华秀眉攒在一起,脸色极不好看,拉过顾颂上下看了半晌,确认没受什么伤才问,“发生了什么?” “公主莫忧,婢子没什么。”顾颂摇头,止住夏商不满的问句,将牛皮卷递上,“此事可以稍后再提,现下有更重要的。” 虽不赞同,但宋昭华也知事情有轻重缓急。她安抚的捏了捏顾颂的手,接过牛皮卷展开。 女子的表情随着一张张纸的翻开而愈渐难看。 顾颂的心跳慢慢变快,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捏紧。 夏商不如她耐得住性子,又是随公主一起长大,往日私下里也并无太多的拘束,由此便担心唤,“公主?” 宋昭华抬眸。 她合起牛皮卷,语气浅淡:“昨日,蛮人同意了皇兄和亲的提议,但拒了十五妹妹,他们指名道姓,要我。” 两个侍女的脸色一瞬惨白。 ...... 宋昭华主仆沐浴之时,沈缜与丛绻已回了这两日居住的屋子中。 甫一坐上床榻,在外间端着温婉模样的女人就软了身子靠进沈缜怀中,小声抱怨:“好热。” 沈缜失笑,替她褪下鞋袜,手上使力将人抱起来些放到床榻里侧。 丛绻眨了眨眼睛,没等反应过来,凉爽就扑面压下,药香重新裹住她,身子复又被揽入方才的怀里。 不需捻什么诀,沈缜病歪歪的体质决定了她的手脚在夏日里也是冰凉着的。两人褪去了外衣,拉过一条薄丝被盖住身体,丛绻往旁边人怀里窝的更近,素指揪着她的衣领,亲吻她的下颌。 沈缜眸色深了两分。 她接住女人热烈的吻,原本规矩放在身侧的手剥开纱裙,覆上酥白的圆润。 也止于圆润。 丛绻前两日来了月信,这当口不能再往下发生些什么。观女人动作,也不见得对方欲占得自己,故而沈缜伏在她散开的衣襟前,嗅着那两团酥白传来的幽香,深深吐息,慢慢歇下了心思。 经了刚刚的一番折腾,两人的姿势如同换了过来。丛绻美眸含笑,温柔抚怀里人发顶,哄她道:“睡吧。” 沈缜额头抵着女人肩颈蹭了蹭,听话闭上了眼睛。 约摸半炷香时间,怀里人的呼吸平稳下去,丛绻停下揉她发顶的手,眸光柔和,神情缱绻。 清清冷冷的人在睡着后多了些纯稚,只是不太安稳,像是做了什么梦,眉头浅浅蹙起。丛绻伸手,欲替她抚平眉间,睡觉的人却突兀一动,和着一块薄纱边,咬住了酥白的尖。 一瞬间,绯色点缀上丛绻的脸颊,极尽娇妍。 她食指轻轻勾着薄纱,将它从湿润中取出。又在见到怀里人因含了酥白而眉心展开的模样时,垂眸眼波流转,红着脸咬唇微微向前近了近。 幽香与药香混杂,难分难离。 不知多久,丛绻也升腾上几许困意。 第70章 从前她是不需午时休憩的,只和沈缜待在一起后随了这人的时间,也算是小小养出了午休的习惯。 这里安全的很,到处都是沈缜的人,而沈缜在她怀里。 丛绻合眼,放任自己陷入梦中。 第36章 中山之狼(倒v) 似做了一场大梦。 沈缜醒来时, 丛绻已不在身边。 窗户半合,一阵风起,自外间吹来浅淡清香。 是...食物的味道。 沈缜将散乱的黑发拨到身后, 下榻拾起床边的拐杖,循着那香往屋外走,只身着薄纱、勾勒出窈窕腰身的女人就这样映入了她眼中。 女人闻声回望,见着是沈缜,秀美的面容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语气软软, “阿缜。” 沈缜上前拥住了她。 抱着怀中柔软的身体,鼻尖嗅着柔软身上传来的馥郁幽香,沈缜蹭了蹭女人耳垂, 视线落到两人面前案上的几碟粉色糕点上。 再看旁边零散摆放的蒸笼等工具, 一切昭然若揭。 “绻绻,”沈缜唤,她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不要那么辛苦, 有厨子的。” 丛绻不答,只弯了眼眸,侧身看这人,“欢喜么?” 沈缜温声:“很欢喜。” “那便好。”丛绻亲了亲她的下颌,“妾也欢喜为阿缜做。” 做的是酥糕, 江陵的特色, 以当季果子打底, 细细的面粉做外壳, 入口即化,余味悠长。 还在江陵时, 沈缜也令秦枫买过香乐坊最有名的那家酥糕,但或许因她本身并不爱甜食,吃起来只觉不过如此。 但,在与丛绻大婚后的第二日下午,女人依照她独有的烹制流程和调制馅料的方法,用桂花做了一份,却勾住了沈缜的胃。 自离开剑阁山的这二十来天来,因舟车劳顿,又天气炎热,沈缜的口腹之欲并不强,吃的东西很少,人也更加瘦了些。现下见到这份糕点,如何不明白丛绻是担忧她,想着法子让她多吃些。 心下微软,沈缜放开怀里人,在案前坐下来,仰头看漂亮的女人,“十月,是石榴的馅么?” 丛绻美眸潋滟,不应她问的话,而是自腰间取下手绢,拾过她的手给细擦了遍,才柔声道:“试试。” 沈缜眨了眨眼,乖巧坐直,认真吃酥糕。 第一块化开在口中时她便品出了味道,确是石榴无疑,也难怪外表看着是浅粉色的。睡醒后本就有些饿,这酥糕还是她所钟爱,不消片刻,几碟二十来块就都被一扫而空。 “慢些。” 丛绻笑嗔了句,提起炉上的小壶,给空着的瓷杯添上热茶,轻轻拍抚这人的脊背。 沈缜抿了口茶,感受到唇齿上残余的碎末,舌尖在牙上微抵,偏头看向她。 视线相触的瞬间,丛绻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她捏着手绢,稍弯下腰仔细替这人擦拭干净了嘴,一举一动轻柔似水。 沈缜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亦随之轻了轻。 面前的人像是画里的仙子,眉目低垂,姣好的面容上带着两分娇妍的妩媚。 “绻绻。”她唤。 “嗯?”丛绻抬眸,薄纱因此刻的动作领口敞开了些,隐约露出些风光。 沈缜圈过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将人捞到怀里,眼中含笑。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 衮州的天虽不比豫州往北那般闷热,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体质的缘故,沈缜没觉得怎样,但为客人考虑,这间临时用作会客所在的小屋还是置了冰盆,门掩上,屋里便也有了一层浅薄的凉意。 手中卷轴看到近半时,门被扣响然后推开,贺九阳带着宋昭华进来,前者一拱手,利落退出,后者颇有些拘束,在原地踌躇,还是沈缜先欠了欠身,温言道:“殿下,请坐。” 屋中窗下设了一张长案,长案一边放着把藤椅,宋昭华视线落在羽氅女子的轮椅上顿了一瞬,片刻后微微福身,走至藤椅旁落座。 这是一个容貌极惊艳的女子。 见第一面时宋昭华就明晰此事,可当再度相见,对面而坐,细看她的五官,领会那通身沉静的气质,还是会不自觉被震慑。 桃花眼本多是惑人的模样,而在这女子面上却清冽无双。 ......愈发像那世外仙,天上人。 骨节分明的素白手指将茶盏放到宋昭华面前,也打断她的思绪。 “请。”女子抬手邀杯,浅笑盈盈,“听闻殿下,有疑来寻?” 明知故问。 宋昭华藏在袖子里的手悄然握紧,压下自己逐渐快起来的心声,对着这人温和的面容,轻声开口:“我想知晓,阁下何意?” 何意? 把她和侍女带到这里,让她知道那些消息。 前些日子宋昭华便已然在间隙时间里回溯了过往,自问记事以来从未与人有大的龌龊,母族平日里也是安稳度日,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她。直至今日看见牛皮卷上的东西,才恍恍有一丝明悟。 但也就一丝而已。 蛮人指定要她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即便为真也有多种解读。最重要的是对方想借她做什么,又能借她做什么? 或是她涉世太浅,或是女子城府太深,但无论怎样,对方的确未让她心生惧意。故而思索再三后,宋昭华决定坦白相问。 第71章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 名叫沈映光的女子并未有什么大的反应,甚至摆出了详谈的态度。她眉眼弯弯,和声发问,“看来殿下阅览过了那卷牛皮?可有想法...说与映光一听?” 宋昭华微愣。 牛皮卷上就记载了两块内容,一是宋昭华在护国寺失踪后宫中大震,派了人马调查寻找却至今无果;二是蛮人拒绝十五公主,指名道姓和亲人选必须是公主无忧。 无忧是宋昭华的封号,因她诞生那年母妃圣眷正浓,便得了这名。 看过这些的想法...惶恐,害怕?担忧自己和亲的命运?还是回不去完不成蛮人的要求将引起两国的战争? 可宋昭华觉得对方想听的不是这些。 思索间,她置于膝上的手无意识移到案旁的冰盆上,纷杂念头被寒凉猛地惊散。 一股冲动自心底油然而生,宋昭华收回手,与对面人相视,“阁下,和亲与岁供根本行不通,北人一定会南下,是么?” 沈缜手中的茶壶顿了顿,被斜提着满溢的壶口洒出了一点水。 她拿过一旁的白帕,将案上擦拭干净,把茶壶放回竹席上,抬眸瞧正襟危坐的少女,唇边的笑真切了很多,“可否问问,殿下读过哪些书?” 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反而被问,宋昭华下意识怔了微瞬,回过神来后犹豫答:“读过《女诫》、《列女传》,四书五经略懂大意,诸国史记晓知一二。” “知东海国史?” “知。” “那,”沈缜挑眉,“殿下可知,中山之狼?” “......” 宋昭华哑然,“不知。” 她微顿片刻,神色认真,“阁下可否教我?” 挺大胆。 沈缜颇有些意外。 她细瞧了瞧秀丽的少女。 在对方捱不住注视前,沈缜终于开口:“有书记,赵简子猎于山中,遇一狼当道,人立而啼,简子一发饮羽,狼失声而逋,简子驱车逐之。” “时墨者东郭先生于道,策蹇驴,囊图书,望尘惊悸。狼奄至,口曰:‘先生岂有志于济物哉?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处囊中,以苟延残喘乎?异时倘得脱颖而出,先生之恩,生死而肉骨也!敢不努力输诚哉!’【1】” “殿下以为,东郭当救此狼否?” 此狼何狼? 宋昭华蹙起了眉。 她好读书,尤其好史,对面人的话虽在说狼,却叫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二十余年前,草原雪灾,千里冰川,时任北帝耶律赞向各国求援,乾与元,盛与东海,四国皆都有相助。 难道...不该? 可蛮人命亦是命,那年若放任不管... 若放任不管,或许就没有东海国今日的困局。 可是... 宋昭华慢道:“狼还并未做什么恶事。” 那就是救。 沈缜不意外这个回答,她只轻描淡写的点明,“此狼未做恶事,他狼恶行累累。” ! 宋昭华捏紧了袖口。 是... 耶律赞一朝未起对外的战事,可亦有小股蛮人屡屡寇边,本身为狼,不就已经是对人的威胁了么? 沈缜目光掠过少女失神的容颜,继续道:“听狼所言,东郭曰,‘墨之道,兼爱为本,吾终当有以活汝,脱有祸,固所不辞也。’乃出图书,空囊橐,徐徐焉实狼其中,三纳之而未克。狼请曰,‘事急矣,惟先生速图!’于是跼蹐四足,引绳而束缚之,蛇盘龟息,以听命东郭。” “未几,简子至,求狼弗得,盛怒。东郭匍匐以进,跽而言曰,‘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虽愚,独不知夫狼乎,性贪而狠;君能除之,固当效微劳,又肯讳之而不言哉?’” “......” 宋昭华默。 她已然肯定,中山之狼,就是北国蛮人;那先生东郭,便是东海国。 故事的结局再不能更明晰。 如她所想,对面人在喝尽杯中茶后悠然续道:“简子既去,狼得出。然咆哮谓先生曰,‘我馁甚,馁不得食,亦终必亡而已。先生既墨者,思一利天下,又何吝一躯啖我而全微命乎?’遂鼓吻奋爪,以向东郭。” 北国挥兵,向东海国。 第37章 得志猖狂(倒v) “阁下, ”宋昭华秀眉攒的很深,“那不该给当年的北国借粮么?” 沈缜挑眉。 少女脸颊泛着异样的红,嘴唇微颤:“可是即便东海不借粮, 其他三国也会借,狼依然会活,并且会对见死不救的东郭抱有更大的恶意,也有了以东郭为食的借口。” 这是被劫走后她第一次开口说这么多话。 靠着藤椅的冰盆驱散不了宋昭华此刻的热意,屋中的寂静更让她脊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直到沈缜抬手,拉开合上的窗户, 一阵不算凉爽的风吹进—— 外间日光黯淡,原来已是黄昏时分了。 沈缜偏头,瞧着天际的余晖, 语气意味深长, “殿下,东郭将死于狼口,当真只是救它的缘故么?” 狭路相逢, 东郭若不救狼, 待赵简子来前,狼也可先逞凶恶将其吞之入腹。不是东郭选择救不救狼,而是他那时必须救。 宋昭华怔怔。 沈缜回眸,望见她的神色,举杯, 掩住唇边泄出的轻叹。 二十三年前, 北边草原发生了一场极大的雪灾。 第72章 从八月开始, 到次年四月未休。大雪纷纷扬扬, 冻死了牛羊马匹,也将牧草掩在皑皑冰层之下。 近乎灭国绝种的灾难, 担忧这平日里总是不安分的邻国在无路可走的境地中对它们出兵,与北国边界相靠的元盛东海三国都做足了防御的准备。但事实却有些出人意料,北帝耶律赞选择的是向各国求援。 其实这个选择也在情理之中。 犯一家易,犯三家难。 商讨的过程已经化为一两句野史的记载。最后的结局是四国皆借出了部分粮食,其中尤以东海国最多。 而后三四年,东海国与北国算是相交甚欢。 但甚欢的局面很快被打破。 交好后的第一次摩擦发生在十八年前,宋徽即位一年时。 秋时小股蛮人掠边,抢了边境四县百姓的收成,甚至掳走了十来个妇人姑娘。消息传回开平,东海官家宋徽在与一众朝廷官员商量后,决意对当地百姓给予补偿,并安排使者往北国交涉。 使者至燕京,也刚登基一年的耶律合得知此事大吃一惊,当堂流泪,对自己国家的边民竟有如此劣行羞愧不已,恳求素来以礼法治国的东海朝廷原谅那些不知教化的愚民。 野史所记从这里开始已经奇怪起来。 两国边境,戒备森严,寻常的“边民”是怎样做到劫掠四县的?北国守边的将军没有阻拦?东海国守边的朝廷兵士抵不过寻常的“民”?事情闹得如此之大,东海使臣从开平到燕京,历七洲二十余郡,耶律合才知道这事?这样恶劣的冲突,只是哭一哭就一笔带过了?东海朝廷就被哄得再不追究了? 事实上,东海朝廷还真的再没追究。甚至因为耶律合哭了穷,免了那一年需还的借粮。 别人如何想不知,反正沈缜初看这段时,一言难尽非常。 也如她所预料,野史记载,后面几年里此类事情层出不穷,北国的贪婪一步步叠加。 唔,这里插一句,为什么沈缜看的是“野史”。 众所周知,正史一般由后代人根据前朝的起居录等所修,而起居录常常有“为尊者讳”的春秋笔法,故而无论是从时间还是身份的角度考虑,当朝之人都不会知也不能知后世所谓的“正史内容”。 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平头百姓只顾着填满肚子,高门大户口口相传或有私下记录——也就百来年而已,发生过的大事还是十分清楚。 但沈缜不一样。 她在一年多前来到这个世界,睁眼一抹瞎,对于这个世界的历史人文、政治制度、风俗习惯、经济发展水平等都一概不知,也没有什么引导npc或土著长辈,了解的方法只能通过读书。 所以在了解现在的几个国家时,她涉猎了诸多民间流传的野史。 有鸦雀的从旁辅助,辨别真伪并不困难,更甚,她有自信她所知道的比大多数人更贴合那些真象—— 那些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真相。 这个大多数人,包括眼前这位小公主。 小公主是聪明的。 在听得“中山狼”的典故后,自行对上了二十余年前的这件事,其擅思程度超出了沈缜原本对她的预期。 但想来也是,一个潜力值百分之八十多的人,不可能当真只是难堪大用的柔弱之辈。她不懂不会很多事,只是因为从未接触过学过而已。 沈缜难得生出几分可惜。 情绪的波动被系统获取,它有些惊奇,继白云观回程路上后,这是人类第二次情绪与遇见蜀北流民时相似,电子音带了几分好奇,“宿主,您在想什么?” 又在质疑这是否是真实的世界么? “你检测不到?”沈缜问。 “检测不到。”系统如实答。 电子音板板正正。 清隽的女人唇角勾了勾,垂下的眸子更加深沉晦涩。 片刻,她道:“我可惜宋昭华没有学很多东西,不知晓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处理政事,如何谋算人心。” 略觉的有些不对,但系统也分析不出更好的答案,于是又问:“那宿主还要让她登基为帝么?” “为何不要?”沈缜轻笑,“是世道的错,不是她的错。她可以是不想,但不可以从一开始便被一群潜力远不如她的酒囊饭袋以性别定为不许与不配。” “......” 电子音沉默须臾,道:“那如果她不想呢?” “不想啊......” 沈缜抬眸。 东海国地靠东海,气候温和,整体相较乾国,丰饶水土养出的人多少白净些。而世家贵族锦衣玉食,不用为生计奔波,又内部盘根错节的通婚,再加重文轻武之风的盛行,一代代下来贵族女子多纤瘦白弱,男子勉强可称之为书卷文气。 宋昭华当为此中翘楚。 她的母亲冯莲,从鸦雀处获知的信息可知,性情婉约,模样柔丽,是极具代表性的温顺“贤妻”形象;而她的父亲宋徽,虽儿女众多,但长得清瘦文弱,乍一看不像皇帝,更像书生,三年前禅位太子宋钦,自个儿寄情于美人书画,不亦乐乎。 这样的两人生下并抚养长大的宋昭华,会有那么大的野心么? 对了,宋昭华还和东海国现今的皇帝关系很不错,而这位皇帝宋钦当初得知自己被禅位后哭的不能自已。 实话讲,若是让沈缜现在问对方想不想当皇帝,对方绝大的可能会被惊吓,然后推拒。可是,这个不想是真的出于她的内心,而不是这个世道所施加给她的她以为么? 第73章 权力的滋味、宏愿得成后的甘甜...从未接触过这些的人,还没有资格说她想不想。 沈缜想要的不是征询被世道驯化后的人的意见,而是让她们拿到部分本该拿到的东西后、挣脱了些身上的镣铐后,再去问她们,可否可愿。 自小被关在笼中的鸟,在教会它飞翔捕食前就打开门将它放生,问它们向不向往蓝天,那不是心善,是最大的恶意。 因先前问题怔怔许久的公主终于回神。 沈缜神色温和,做足了耐心听她说话的态度。 于是小公主哑声开口,“阁下,狼要吃东郭,是因为东郭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换成了一个武者,救与不救,皆无所谓,对么?” 为什么北国不犯乾元两国?因为相比之下,东海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沈缜浅笑晏晏,“殿下说得对。只是,” 她顿了顿,眉间笑意愈浓,“读书人也并不一定是被吃的命运。” 救狼进袋,再不解开就可。 宋昭华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故事是故事,真正的东海国如何能做到不解开北国的袋子? 少女的心被茫然又隐隐将明悟的复杂感觉堵住,正难受得紧,便听对面人又道:“殿下觉得,您的君父与大兄可是好皇帝?” “......” 宋昭华想毫不犹豫的肯定,但不由自主浮现在脑海中的这半月所见让她喉头微动,却吐不出一言。 沈缜眼眸弯了弯,“那,殿下觉得,北帝耶律合是好皇帝么?” “自然不是!” 这次宋昭华答得很快,唇被咬的嫣红,“恩将仇报,贪婪无度,纵民掠我国朝边境,如何算得上仁义之君!” “纵民掠边?”沈缜摩挲扳指,将这几个字在牙关咬了咬。 她清浅笑出来,“殿下,您不当站在东海国民的角度评判耶律合,好皇帝也并非得是所谓的仁义之君。您可知相比东海,小民我,更愿意在北国生息呢?” 迎着宋昭华震愣的目光,沈缜悠悠继续道:“若在北国,我不会因为朝廷要供上给他国的岁币而承担高额的税收,也不会担忧自家的姊妹某日被县官征作去北国的‘慰人’。即便要战,亦不会担心兄弟们再回不来——对手是东海之军,往往不需要怎么打就胜了,不是么?” 宋昭华的脸色惨白又鲜红,几番变幻,最后她咬牙,“可你是东海国人!” “殿下,能庇护我的国朝我自当奋力相随。可不能庇护我,吸着我的血供养一群窝囊废的国朝,还是我的国朝么?” 沈缜摇头,“不是。” “所以,我应当找一个新的国朝。” “耶律合与您的君父同年登基,他接手的北国刚自旷世雪灾中喘过一口气来,而您的君父所面临的东海国却是外无大敌、内部风调雨顺的安乐之景,为何如今...?” 沈缜没有说完,但与她目光相对的宋昭华很轻易看见了女人眼底丝毫不掩饰的讥讽。 在此之前几乎从未涉足过今日话题的少女坐立不安。 她无比的羞愧,同时也想辩驳,替君父辩驳,替大兄辩驳,可她辩驳不出什么。 被系统认定为对女性态度尤为友好的沈缜,头一次忽略了女性的心情。 她自顾自下了结论,“由此,殿下,相比您的君父与大兄,耶律合当然算好皇帝。” “但殿下说得对,我到底还是东海国人。东海国民瞧不起北人,北人也不愿与东海国民和平相处。如若他们当真打了过来,小民我们亦将是覆巢之下的碎卵。不过——” 沈缜微顿,眼神冷的惊人,“殿下,你宋氏窝囊,为何要拉着我等共沉沦?” “......” 难堪的沉默。 屋中寂静的能听见小茶炉火焰的跳动声,连风打了几次窗棱宋昭华都清晰可闻。 她想她有些知晓对面人的身份了—— 对朝廷失望透顶的怀才不遇之人。 可为何会是女子? 这样博闻强识、能统领不凡势力的女子只会是江湖中人,可虽说王朝变迁会对江湖有影响,那影响也不至于不可承受吧? 她为何会产生这般大的情绪? 宋昭华不知道,亦如她至今未明对方掳她来此的用意。 “阁下,”少女捏紧了袖口,挺直的脊背僵硬,“您还未答我之疑。” “殿下之疑?”沈缜笑,指尖在瓷杯口轻转了圈。 她向后靠上轮椅背,“那不若殿下先答映光之疑?既看了和谈结果,也知无论怎样这场战是必打不可,殿下可还要入北国和亲?” “......” 宋昭华再次沉默。 沈缜眸光落在少女白的过分的脸上,放温和声音,“那映光换一种方式问。您回到开平,君父与大兄皆要您和亲,殿下,您可否愿意?” “...我受国朝供养,”宋昭华低目道,“为国朝献身理所应当。” “哦?如此。” 沈缜恍然大悟,继而不解问道:“那为何不选您的兄弟们前往和亲?莫非...是北帝无女?” ! 宋昭华猛然抬头。 沈缜似未觉她惊疑不定的视线,继续疑惑:“相比殿下您,十七即可在宫外开府、有属臣卫队、封邑于您十倍的诸皇子们,受国朝供养更甚吧?况且男儿皆以为他们力盛,想必更能受草原风沙之苦,为何不选他们?” 第74章 “自古以来——” “自古以来从未有男子和亲的先例,是么?” 沈缜打断少女未完的话。 最后一丝余晖隐入西山。 弦月高悬,如水的光驱散茫茫黑暗,落到沈缜身边。她注视着对面的少女,目光是后者看不懂的复杂难言。 须臾,她收起一身凌厉的气势,重新恢复成温和清雅的样子,慢道:“殿下,中山狼的故事还未讲完,映光继续说与您听?” 微默片刻,宋昭华轻声,“阁下请。” 屋中响起女子平淡的声音—— “狼奋爪,东郭仓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却,引蔽驴后,曰:‘狼负我!’狼曰:‘吾非固欲负汝,天生汝辈,固需吾辈食也。’相持既久,东郭曰,‘既难定,便以三长者言为信。’狼然也。” “道无人,狼馁甚,遇一树,便以树裁。树曰,‘吾之初唯一种耳,人灌之,经双十载,人食吾果,卖果于市,人受吾恩矣。今老,人伐吾与匠,吾无所不愿。汝今何功于狼,乞免为食耶?’又遇一牛,牛曰,‘树善。吾幼而与人耕,积年,人衣丰食足。然吾老,欺吾离门,欲剥吾皮避寒,割吾肉填腹,吾尚未反。今汝无有恩于狼,安能免为食?’” “有二长者言,狼遂鼓吻向东郭。恰时,遥望一老子杖藜而来,须眉皓然。东郭舍狼而前,拜跪啼泣曰:‘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问故,东郭因述始末,顿首杖下。丈人闻之,以杖叩狼曰:‘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速离,非则以杖责!’狼曰:‘初,先生救我时,束缚我足,闭我囊中,压以诗书,我鞠躬不敢息。是安可不咥?’丈人曰:‘是不足以执信也。试再囊之,吾观其状果困苦否。’狼欣然从之。” “东郭复缚置囊中,丈人目东郭使引匕刺狼。东郭曰:‘不害狼乎?’丈人笑曰:‘禽兽负恩如是,而犹不忍杀,子固仁者,然愚亦甚矣。解衣以活友,于彼计则得,其如就死地何?先生其此类乎!仁陷于愚,固君子之所不与也。’言已大笑,遂举手助东郭操刃殪狼,弃道上而去。” 沈缜止声。 她提过茶炉为自己倒茶,又用杯盖慢慢将茶沫慢慢拂去。 良久,宋昭华垂眸。 “阁下想说,我是树和老牛,对么。” 新添满的杯子放到了她的面前。 女子音如冷泉,“何止殿下?是天下万万女子,千千庶民。” 第38章 犹豫抉择(倒v结束) 从念头刚起的时候沈缜就知道, 这是一条登天的险路。 想要女性登基和提高女性地位是不一样的。 当呈现碾压式的绝对暴力时,当牵扯到了足够多的利益关系时,臣子们可以接受一个女性登上帝位, 不过这只是特例。这个特例说白了只与庙堂上的大人物们有关,百姓们遥不可及。 而要提高女性地位,需要让百姓不再、起码是不敢将源源不断的女婴扔掉杀掉,需要让女性也进入学堂、能够科举,需要女户变成常态、社会上的职位有女性参与,需要女性拿回她们在这千年来丧失的权力。 为此, 需要改变婚嫁制度,改变行商规矩,改变官僚体系, 改变许多细小却无处不在的“约定俗成”。 可这无法再以暴力做成。 人民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潜在暴力群体, 自古以来成事者莫不是得了民心。 那便只能以利诱之。 在这个文盲率百分之九十九的时代,讲一些号召志向根本无用,不是人人都是丛绻, 天生觉得这世道不对劲, 唯有用最简单明了的利益,才能让他们改变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惯性。 为何杀女婴者众? 一开始可能是因为男性能做更多的活,能与许多女性留下后代的同时不被生育拖累,那么当粮食不够时,自然优先选择看起来能带来更多好处的男性。 然而年复一年, 男性这个群体在侵占女性权力的过程中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好处, 他们发现只需要建造起一些“制度”, 约定好一些“规矩”, 就能堂而皇之继续享受这些占来的好处,甚至不承担原本被优先选择时“优势”所意味的责任。 制度是皇权父权, 规矩是夫权子权。 “在家从父”。所以你读不读书、习不习字、可否出门、与何人婚配应取决于你父亲的想法; “出嫁从夫”。所以你需要融入一个陌生的家庭,替丈夫孝顺服侍公婆、照管孩子、操持家中一切; “夫死从子”。所以你需得有一个儿子,为他筹谋,为他考量,为他鞠躬尽瘁。 “儿子可以传宗接代。” “儿子可以光宗耀祖。” “家中总该有个男人,不然夜里都睡不安稳。” 是男人说男人可以传宗接代。 是男人说男人可以光宗耀祖。 是男人让夜间变得没那么安稳。 男人们享受着剥夺来的利益,用一条条“礼法”告诉女人们“男人的重要性”,所以丈夫混蛋不要紧,儿子不成器不要紧,你家中需得有个男人啊,即使他一无是处只会拖累你。 男人这么重要,所以得多,有限的资源供养不了无限的人,故而杀女婴。 那此刻到乡间高呼莫杀女婴呢?无人理睬,还会成为十里八乡的笑料。 官府强制不许杀呢?活在泥地里看似愚钝的农人们有着属于自己的精明办法,皇权不下乡,根本左右不了此类恶行。 第75章 没有足够与之相抗的暴力,你只能提高社会生活水平,把给女婴吃的那碗饭在喂饱男人后匀出来。并且,让他们看到养女可得利。 纵观前世穿越基建称霸流,凡有一定可行性、更切合实际的女性登基、提高女性地位的网文,作者都必定会给女主安排什么金手指去提高穿越世界的生产力,女主亦会创造一些独属于女性的岗位。 首先,生产力的提高让百姓们吃得饱饭,于是多养一个两个女婴不再是“天大的负累”。 其次,独属于女性的岗位被创造,可以为家中带去不菲的收入,那么女性也就有了“赔钱货”以外的价值。 先活下来,先变得有一点价值,先学会一点可以让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被压迫千年的奴隶,还会甘愿做奴隶么?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盏灯明。 所以,沈缜从最开始的目的就是扶持一个女帝,却又不止于扶持一个女帝。 可她不是基建争霸文女主,所谓的“金手指”系统也没有杂交水稻这般的商品。她只是一个“世外高人”,意欲出手搅乱这天下格局,却在下新的一步棋时难免犹豫。 黑白棋子对弈,心亦在博弈,有声音无数次问她—— 真的选定宋昭华了?选定她,你要引她走向何路? 杯中的茶凉尽也未入口,沈缜敛眸,收起轮椅拿出拐杖,走到门口,抬头望天。 一个时辰前的弦月已然消失,按照自然天象来说极不合理的乌云沉沉压空,让夜色变得更浓。 衮州连月的旱情似乎将在今夜...迎来生机了。 似为印证她所想,一滴雨落,随即万声叠起,顷刻暴雨瓢泼。 沈缜立在门前檐下,静静观雨。 许久,浓墨雨幕中忽闯入了一点亮光。 有人撑伞提灯而来。 于风雨中飘摇的长裙勾勒出女子单薄的身躯,对上沈缜目光的一刹,她眉眼弯弯,执灯的素手轻抬—— 漫天大雨,作冰花落地。 一颗在沈缜眼前坠下、距她不过咫尺之遥的水滴,一瞬冻作小冰粒后又炸开为片片霜花,星星点点,坠落下去。 沈缜睫毛微颤,扬手摊开掌心接住了一片寒凉。不过须臾,寒凉重新化为湿润,她抬眸,望进身前女人漂亮的眼睛。 “绻绻。” 难掩惊叹。 丛绻的天资当真是此世绝无仅有。踏入仙途不过一月有余,竟就可以造出这般景象。虽几瞬而已,但也超出了太多人。 沈缜走至伞下,接过青竹伞柄,不吝夸赞,“很厉害。” 绯红缀满丛绻脸颊,欢喜几乎从她的眉梢眼角满溢出来。 女人空出来的手挽上身边人的手肘,深沉墨色和着滂沱大雨里,一双人步伐相同,衣裙撞上又分离。 呼啸的风声中,丛绻偏头,眸光落在沈缜身上,潋滟带情。替她理了理被刮到额前的发丝,女人在雨声中温软开口,“妾想起了被阿缜救下的那夜,也是如此大的雨。” 和如此看不见尽头的黑暗。 那时唯一愿望不过是摆脱身后虎狼般护院的少女,不到一年,行过许多山水,学了仙法道术。 恍若隔世。 沈缜不知她所想,只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救了绻绻,是你自己救了你。” 示意她避开地上的一处水洼,沈缜再问:“绻绻还记得当时看见我想了些什么吗?” “想...”丛绻顺着她的问题细细回忆,片刻莞尔,“想,妾是否濒死,不然怎至得见天人。” 她的语气有故作轻松的笑意,但沈缜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那时的少女,是不是陷在绝望的泥潭里,看不见一点光? 刚好到达安寝所在。 沈缜停身收伞,在进门前看向身边的女人。 她放温和了声音:“绻绻想知道,我见你的第一眼,在想什么吗?” 丛绻怔。 看见她的第一眼......自知并不会留下太好的印象,但心底的那点好奇还是因这话越演越浓。 悄无声息地捏紧了灯杆,丛绻轻应,“阿缜想了什么?” 提在手中的灯不够明亮,看不清身前人眼里的情状。 她只听她道:“我想,我或许能抓住一丝命运的契机。” ...... 和宋昭华交谈过后的第三天,沈缜令贺九阳将她送到寻她的人手中。 鸦雀等人现驻扎在衮州涿郡,当初自开平而来走了半个月不过是为了迷惑人,正儿八经其实不到七天便可抵达。 站在村口,目送着马车远去,沈缜收回视线看身边的丛绻,难得生出了轻微的犹豫,“绻绻,此举可对?” 丛绻握住她的手,眼眸清亮,“阿缜心下已有了答案,不是吗?” 沈缜默然。 据北一等人传来的消息,哥舒翰已集结大军开拔往与东海国的边境而来,不出十日,大军便会侵入东海。 然而在这等危急关头,东海朝廷不思备战,却仍想着找回“无忧公主”,期望着以此躲过这场灾难。 去还是不去? 沈缜将选择权交予了宋昭华。 去,后面的走向将与简写中大差不离,北国的铁骑不会因女人停下,开平城门大开之时,和亲的公主无忧会在城头被羞辱,然后与三千宫嫔命妇一起被带去北国。 第76章 不去,“男女主”波澜壮阔的感情戏中挺大的一个波浪被和谐,沈缜自会安排后面的事情,例如杀掉幸存的皇子,让宋昭华成为皇室留存的唯一血脉。 前者,那些被带去北国的女性将会承受不可想象的折磨,但亦不可否认,若宋昭华当真可塑,这将是她绝无仅有的锻炼机会,也将是女性崛起、撕破规矩的一个不错契机。 而后者,可以验证沈缜的一个猜想。 系统说,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么,真实的世界里,“男女主”还会不论怎样都将遇见,彼此息息相关么? 上一个任务完成的很快,带走丛绻不过两个月一切便都结束,这个猜想来不及验证。而这个任务,做下扶持女帝的决定时沈缜就知道不会再轻易结束,所以一开始将宋昭华掳来也隐隐抱了验证此猜想的心思...不过现在这个机会,也终究逝去了。 沈缜交出决定权,而宋昭华决定回去。 即使沈缜坦言告诉她回去将会面临的一切可能。 那么...... 指尖摩挲着杖端,沈缜淡淡开口:“山姜,准备,明日前往开平。” “是。”候在一旁的面具女人恭敬俯身。 第39章 大不相同 晚来的秋风吹进了宫门。 一驾马车急急行过, 数十披甲精锐护在两旁,向着简英殿极快奔去。 车帘被风卷起,宋昭华隐隐看见了熟悉的宫墙宫殿, 意识即将到地方,她目光掠过坐在两侧的侍女,认真道:“孰可说,孰不可说,尔等当知。” 顾颂与夏商飞快碰了一下眼神,肃声应下。 后者有意缓和气氛, 答应后便放轻快语气打趣道:“现下回了宫,公主总算能好好歇歇了。懿娘娘瞧见您,指不定怎么心疼呢。还有那王公子......” 眼见着自家公主仍旧紧蹙的眉头, 小侍女说着说着便消了声。 顾颂瞥了眼对面人, 微微摇了摇头。 夏商不安的抓紧了袖子。 她总觉得,似乎这次被掳,有什么东西已然发生了变化。 到底是什么? 想不出答案的侍女曾寄希望于年长她两岁又聪慧的顾颂姐姐回答这个问题, 可她没能得到问题的答案, 只记得顾颂姐姐神色间的茫然。 顾颂问:“阿商,你说国朝和亲为何全是公主,未有王爷呢?” 夏商震惊于自幼万事谨慎的姐姐怎会有如此离奇的想法,然顾颂说,这是公主问她的。 那日的交谈历历在目, 顾颂用难辨情绪的口吻复述公主的话, “诚然, 也有贵人娶蛮夷公主为妃, 但那多是对方战败后送上来的‘赔礼’,是对方行和亲之举, 如割地献宝一般。所以,不能掌握、继承家中财产的人,就会变为家中的财产。” 她们都是财产。 夏商自知她与顾颂都属于主子,属于懿娘娘,可当有朝一日发觉这些贵人们也是一份可以量价的财产时,其中的震撼、惶恐,难以言喻。 “那这天下有不是财产的人么?”她记得她颤抖着嘴唇这么问。 顾颂在沉默几瞬后给出了答案,“我不知。但或许,女人们都是。” 直觉告诉夏商,再思索下去她可能会走入一个极其可怖的境地,故而那时过后,她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努力忘掉顾颂说的内容。但不知为何,现下踏进这座宫城,这些话便无端浮现于脑中。 不会的。 王家是大族,陛下与太上皇皆宠爱公主,和亲一事定是掳走她们的歹人编造的狂言。 夏商没有发觉自己攥着袖口的手渗出了密密的汗,她只在心中默念,似乎这样事情就会如她预想般的那样发展。 马车停了下来。 禁军统领袁时的声音响起:“无忧殿下,吾等到了。” 早有一面色白净、身材高瘦的内侍侍立于马车旁,宋昭华掀开帘子,便扶着他的手下车立定,理了理裙摆。 一边的袁时垂首道:“陛下与太上皇皆在简英殿等着殿下。” 宋昭华颔首,在内侍的陪同下行了一小段距离,然后拾阶而上。 用不着她进殿,殿门此时大开着,东海国如今的君主宋钦和太上皇宋徽正等在殿门外,见着宋昭华的身影,两人神色大喜,宋钦更是含泪哽咽,连声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宋昭华走上最后一阶,见着的便是父兄因喜悦而泛红的脸色。 她心下一暖,不由也落下泪来。 三人携手进殿。 宋昭华将当日在护国寺是如何被迷晕、又如何被带到了一处村庄、那伙人面貌为何、最后又如何送她去奉命寻她的骁勇营处一一道来。 宋钦一阵后怕,向来温和的面上也露出两分沉郁,“贼子猖狂!” 宋昭华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些什么。 方才听着一直未出声、慢慢啜了杯茶的宋徽有些疑惑,“既掳走,这些贼人为何又会送小十回来?” 心弦刹那绷紧,然而不等宋昭华说出准备好的措辞,她便听旁边的大兄不以为意道:“一小贼耳,岂能不慑于天威?此次算他们乖觉。阿父,十妹既归,该知会懿妃娘娘一声。” “是。”宋徽沉吟片刻,对坐在下首的女儿慈爱道,“小十,你舟车劳顿,快去你娘那里歇着吧。这些日子她日也担忧夜也担忧,人消瘦了许多。你今归来,便该尽人子本分,教她放心才是。” 第77章 “......” 沉默须臾,宋昭华应声,“诺。” 罢了。 此时提起战事也不妥,还是待见了阿娘再做打算。 如此想着,宋昭华带着心底那点隐隐的不知名难受乘轿前往棠梨宫。 ...... 棠梨宫中,懿妃冯莲正翘首以盼。 在见到宋昭华的一瞬间,这位保养得当,但因这段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故而憔悴不堪的女人顷刻便泪如雨下。 “阿娘!” 宋昭华亦是红了眼眶。 若说她方才在二帝面前的悲伤是七分,那此刻在冯莲面前就是十足十。母女俩紧紧相拥,宋昭华很清楚的感受到了母亲瘦弱的身躯,她心头疼痛,原本对被掳走并无太大怨意的人,现下也难免对沈映光生了两分责难。 一宫侍女皆垂泪良久,最后还是跟在冯莲身边二十余年的嬷嬷上前,好声劝慰道:“娘娘,公主既回,不若先去梳洗一番,吃食尽已备上,只等着了。” “对对对。”冯莲恍然。 但她仍旧不放心,干脆与宋昭华一起进到汤池。 宋昭华颇为无奈,但她明白阿娘的心情,也未拒绝,只是在褪下衣裙步入汤池时难免红了脸。 不过片刻,汤池里的侍女尽被屏退出去,唯剩她与冯莲。 意识到阿娘有话想跟自己说,宋昭华收起害羞的心思,欲在水中转过身,却被按住肩膀。 “不必,阿娘为你沐发。” 冯莲的声音很温柔,但宋昭华敏锐的从中听出了忧愁。 胸膛里的那颗心跳的愈来愈急,宋昭华从母女得见的欢愉中回过神,那个最想知道的问题再度浮现,几欲脱口而出,但到最后关头,还是被她克制了下来。 “阿娘,”宋昭华轻声,细听会察觉到她语气中的颤抖,“您有什么忧虑的吗?” 如宋昭华很轻易听出母亲的担忧,身为母亲的冯莲也轻易听出了女儿话音里的颤抖,心头微微疑惑,但随即而来的苦涩卷过,她轻抚女儿的黑发,勉强笑道:“昭儿与阿娘讲讲这段时日如何?” 宋昭华的心沉了下去。 她眼睫微垂,眉目间的喜悦全然褪去。 “阿娘,我要作为和亲公主,是么?” 握着宋昭华长发梳洗的手一顿,她吃痛轻呼了一声,冯莲忙放柔动作,但只一下就停住,声音又急又怒,“昭儿,谁告诉你的?” 终于确定了问题的答案。 宋昭华有种“合该如此”的荒谬感,她转过身,握住冯莲的手,细细与她讲这段日子的经历,最后一语落定,“不是宫人们多嘴。在我回宫之前,便已然知晓。” 与母亲谈话,她再未隐藏一丝半点。中山狼的故事、沈映光向她提的问题、最后的抉择全部托盘而出。 冯莲震愣不已,继而静默。 半晌,她注视着眼前已长大成人的女儿,叹息,“昭儿,你不该回来。” 宋昭华愣,“阿娘?” 冯莲抚过女儿的脸,“你说,那个地方实际离京不过七日车程,而你在来去的路途上,都见到了许多流民?” “...是。”宋昭华蹙眉,紧跟着猛然警醒,双眼骤然睁大。 将她神色看在眼中的冯莲不免欣慰,“七日车程,算是京畿附近。然京畿附近已然流民者众,昭儿,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宋昭华脸色发白,“国将乱矣。” 这里仅母女二人,说话也没有顾忌,冯莲点头肯定女儿的话,又道:“若无外敌,或不至危如累卵。可眼下北蛮来犯,兼乾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你父兄...东海,似如盛国之旧景。” 目瞪口呆的宋昭华,不知是为东海的前程焦虑,还是为母亲今日的锋芒毕露惊心。 她好像...再一次认识了母亲。 以前的阿娘,是这样的吗? 女儿震惊的模样尽数落在冯莲眼中,她唇边扯出两丝苦笑,眼里是浓的不可自抑的悔憾。她后悔昔日将女儿养成天真的性子,亦遗憾为何自己空有千钧之力却为女子之身禁锢。 思绪百转,冯莲怅道:“昭儿,你外祖唯我一女,我自承他一屋诗书。今时已不同往日,不是么?” 宋昭华默然。 她明悟的同时又在心底将“唯我一女”四字嚼了许多遍。 如果呢?如果阿娘有兄弟,是否今日这些谈话便不会出现?天下有多少个没有兄弟的女子?有多少父亲会教女儿这些“她不用”的学识?又有多少如阿娘这般胸有沟壑却“往日里”一生不显的女人? 从上轿开始就有的难受愈发明显,宋昭华无处抒发,也难理清这到底是些什么情绪,只能兀自忍着,先犹豫吐露那点疑惑,“阿娘也觉得,阿父与大兄,不算...好皇帝么?” 冯莲摇头,温柔道:“昭儿,这需要你自己去听去看。” 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而是接上刚才所说,“那位叫沈映光的女子,故意让你看见流民们,必有所图。她可以图什么呢?” 宋昭华猜道:“见流民之景,无非痛心和博闻。儿猜她,是想让儿回京之后告知阿父与大兄如今百姓的情状?” 冯莲没说准确与否,只道,“若如此,有二事为先,一是你定会回京,二则你父兄可寄。前者,她已与你言明战事必起,女眷受灾近在眼前,你担忧君父与阿娘,即使飞蛾扑火也必会归程,此无疑义。然后者,她已表明对你父兄的鄙薄,当真还会指望他们...处理灾情么?” 第78章 鄙薄? 鄙薄! 宋昭华脊背一瞬挺得笔直,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的母亲。 冯莲轻叹一声,揭开了那层宋昭华迟迟未看透的薄纱,“昭儿,初见之时你察觉的怪异,哪里是对方的磨镜之好?分明,是她不曾有丝毫敬重于你、敬重于天家的奇异。” 眼尾有着道道岁月痕迹的女人一锤定音,“沈映光,绝非寻常之人。” 第40章 前程难定 宋昭华当然知道沈映光不是寻常人。 可当被阿娘点破后, 她才突兀意识到自己先前对那人“江湖客”的身份猜想极站不住脚。 偌大江湖,能人众多,而有人的地方便有名利之争。无论是刻意留下痕迹或昭告江湖的比试杀人, 还是参与朝廷评定武者的大比,都是为了名声。机缘巧合下,宋昭华也算见过一些名声响亮的江湖高手,但这些高手不管再怎么厉害,于天家威仪前也不免折腰半寸。 而沈映光...她不一样。 那日的交谈再度浮现于脑海,宋昭华幕幕翻阅过去, 不得不承认从始至终对方待自己就是一副估价的态度,不是一朝得势的狂然,而是从骨子里觉得自己这个公主并无所谓。 为什么呢?她到底是何人? 知晓女儿已领略了自己的意思, 冯莲拍了拍她的手, “如此之人,带你看流民之景,告知你和亲的消息, 又与你讲那些道理, 最后甚至将是否回来的抉择权交予你,昭儿,她的背景深不可测,所图必大,且图在你身。” 宋昭华沉默须臾开口, “...她能图儿什么?” 话虽出口, 但内心已隐隐有了答案。只是这个答案太过疯狂, 烫的宋昭华的心不住颤缩, 怎样也冷静不下来。 还能有什么? 是她早未想到或不愿细想,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但凡说与一个皇子听,所有人都会明晰是在劝皇子谋事夺位,而今说与了一个公主,怎就看不清了? 母女连心,冯莲只观女儿情状便已知晓她所想,当下轻叹,“昭儿,不怨你。素日里谁会有此想法呢?” 静默片刻,宋昭华抬眸,轻声问:“阿娘既知,为何觉得儿不该回来?” 若真如她们所想,那沈映光试图挟公主谋位,其所依仗的、其本人必危险至极,与她共事,难料结局。虽然,回来后...要前往和亲。 可与阿父和大兄细说战事,未必就没有转机,总好过将前途系于陌生人一身吧? 女儿眼中的不解很浓,冯莲微顿,不知怎地想起了曾经还是小小一团的她也问过自己许多问题。 为何阿兄们可以有骑马课? 为何阿兄们住在宫外? 为何阿兄们不聪明但月钱比她多? 为何,为何。 彼时的冯莲,只温柔哄着女儿,告诉她因为阿兄们是郎君,郎君力强,自当磨练,而女郎们力弱,需得娇养。 可郎君们当真力强吗?女郎们当真力弱吗? 那位叫沈映光的女子同女儿说的话不仅敲在女儿心上,也敲在了她心上。 既然力强,为何护不住国家?他们力强的对象,是否只是不得摆脱的国朝女子? 若女子能读书呢?能科举呢?能进军中保家卫国呢? 冯莲想起了昔日幼时父亲对自己的谓叹,“可惜汝非男儿身”。 ...为何非得是男儿身? 待长大后,她才晓得,自己所读诗书百千,但不能科举,不能入仕,所学不能报国,只能嫁为人妻,养育子女。 陛下与她算是志趣相投,可每每午夜梦中,她还是总忆起自己小时候比堂兄更快记得四书,然后仰头对父亲笑,道以后定要考个状元回来的那个场景。 樱花四散,往事无痕。 每一次梦醒,就会多痛苦一分。 所以昭儿幼时,冯莲思虑许久,终究还是如其他公主那般教了她。然如今看来,却不免动摇。 这真的对么? 这个男人建立的世道对女人的苛责何其多,清醒的痛苦或许还有一丝自保之力,欢欣的沉沦却只能依附他人死生。 即便知晓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对方定暗自谋划着什么,冯莲也不由想,若沈映光当真能改变这个世道,她是甘心为她棋子的。 左不过,换了个执棋人,不是么? 不再像以往那般虚虚以答,冯莲认真与女儿道:“昭儿,你记住,男人永远无法共情女人,你未来的夫婿是,你的父兄亦是。” 宋昭华怔,“阿娘?” 冯莲眸光是前所未有的深沉,“你已成人,凡事需用自己的眼去看,用自己的心去判断,阿娘不会代替你做任何决定。只是阿娘若是你,决计不会归来。父母兄弟、爱侣子女,也要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再做安排。” 被一字一句撩动巨大震愣的宋昭华听自己阿娘继续道:“于沈映光处,她既掳你,待你以礼,当有求于你,还有谈判的余地。正因前路未卜,故而机遇颇多,她利用你,你何尝不能利用她?而你父兄处,昭儿,你只能从父从兄之命。” “更何况,费尽心思带走你,当真就以送你归来作为结束了么?”冯莲秀眉攒起,“不会的。为今只不知,她是弃了你还是...势已大到在棠梨宫中安下了暗钉。” ...... 沐浴之后,宋昭华草草用了些饭,随即带着顾颂前往简英殿。 第79章 不论如何,她还是觉得父兄并非沈映光口中的那般不堪,也不是母亲字里行间说的那样薄情。 ...或许,不叫薄情,叫软弱。 今日几乎是重新认识了母亲,宋昭华的神思还未彻底平复下来,但与北国的战事很急,她和亲的事宜也迫在眉睫,实在是没有时间一一梳理完再来了。 申时中,宋昭华的轿子到了简英殿外,守在殿外的内侍见着她忙不迭的小跑过来,一边口中道:“无忧殿下今日方归,怎地不多歇息歇息?”,一边招呼了小内侍进里禀报。 宋钦的声音很快传出来,“十妹来了?快进!” 大兄的声音如以往一般温和无二,宋昭华因母亲先前的话而复杂忐忑的思绪一瞬定了下来。 她应该相信大兄的。这是她的亲人,怎么会在看清楚局势后仍将她推进火坑? 想通之后,宋昭华镇静了许多。她走入殿中先与宋钦见礼,然后在一旁的席子上跪坐下来,迎着宋钦的笑,认真道:“臣妹此来,是有事想说与皇兄听。” 宋钦一挑眉,随即会意,招手让殿中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 他温言,“十妹请讲。” 宋昭华朝上首微微欠身,抬眸直道:“皇兄,和亲并不能阻止这场战役。” “......”宋钦脸上的笑微凝,“十妹已经知晓了?” 他顿了片刻,慢慢道:“十妹,你有所不知,这耶律纵虽无我东海男儿斐然的文气,但亦是草原上难得的良配。此人武功卓绝,深受北帝宠爱,也才二十有余,并且府中只有侧妃,嫁于他,当是不错。” “那王家怎么办?”宋昭华发问。 “哪有什么王家。”宋钦几乎想也未想便答,答完后他后知后觉两分尴尬,轻咳一声,“十妹,日后莫要再提了。” “......” 宋昭华闭了闭眼,复又再道:“皇兄,和亲当真不是应对之策!” 这次未等宋钦答话,她先行一步讲了下去,“为何那群北蛮独独选中臣妹?在此之前臣妹从未与他们有过接触,他们从何定的人?分明是他们知晓诸皇女待嫁者中唯臣妹已订婚事且近日失踪!他们哪里是想娶臣妹止戈?是明知皇兄给不出人故意刁难,以此为由掀起战事!” 殿内寂静。 宋钦盯着宋昭华半晌,忽道:“无忧,是何人与你讲的这些?” “没有谁。”宋昭华挺直脊背,“皇兄,此乃臣妹肺腑之言。” 朱笔被放下到御案上。 宋钦温和道:“无忧,莫怕。和亲朕也会让三百属军随你同行,亦有三十万金、三十万银作为嫁妆。更甚,整个国朝都是你的底气,即便在异国他乡,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止住宋昭华急切的神色,宋钦按了按眉心:“朕乏了。你刚归来,也该好好休憩才是,回去吧。” 听命而来的内侍很快将宋昭华带出殿外,领头的躬着腰笑,“国事繁忙,陛下总累着,还望无忧殿下多多体谅陛下的苦楚。轿子已备好,殿下这边请。” 宋昭华深深看他一眼,转身道:“去未央宫。” 明月皎皎,夜色未央。 自二世周朝时,未央宫就是历代皇帝的居所。三年前君父禅位于大兄,但并未从未央宫中搬走,起居仍在此处。 宋昭华在正殿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到匆匆而来的父亲。 “阿父!”在宋钦处受的委屈不自觉流露出来,宋昭华语气中都带了两丝泪音,“儿与皇兄说理,皇兄却不信儿!” 宋徽好笑,抹了抹手上的墨水,问道:“吾儿与他说了些什么理?” “说...”宋昭华张口,顿了顿答,“儿与皇兄道,和亲并不能阻止战役。” 话音落,宋昭华仔细注视着上首的父亲,只见他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却并无好奇之情。 心慢慢落了下去。 后面的发展让她整个人如在深渊,不断下沉—— 父亲听完了她的见解,却未作置评,而是也如阿兄一般,好言好语的劝慰了她几句。 从未央宫中出来时,宋昭华侧身,随便点了一个送她出来的宫人,“阿父今日饭食进的可好?” 宫人恭敬答:“禀公主,太上皇一切都好,今日午时胃口尤为不错,午后同李妃娘娘一道在书房作画呢。” “......” 宋昭华呼出口气,片刻轻道:“你们去吧。” 月色空明。 身后的宫墙里不时传出几声欢笑。 宋昭华忽觉周身冷的惊人。 第41章 一池春水 往后两日, 宋昭华依旧去简英殿和未央宫,然而到最后二帝都不愿再见她,反倒是太上皇后与皇后召她前去好生劝慰了一番。 情知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一日日/逼近年关,宋昭华就一日日焦虑起来。也是在这时日里,她才恍然明悟,先前一直在心头盘桓不去的难受烦闷,是因着父兄的态度。 那种...并不在乎掳走她的人到底是谁,只需她归来就好的态度。 就好像国朝的种种隐患并不重要, 只要明面上算作盛世就行。 再三天,北蛮攻陷边境两郡的消息传入了开平。 得知此事的宋昭华在寝殿里呆呆坐了半炷香时间,然后深吸了口气, 望向夜色沉沉的窗外, 定声道:“我想见你。” 第80章 立在她身后的顾颂与夏商悚然一惊。 窗外怎会有人! 然而她们的公主却用微微颤抖但极笃定的语气继续道:“沈映光的人,我要见你。” 墨色里响起声树叶被踩碎的脆音。 一个顾颂与夏商不算熟悉但也有印象的侍女走了出来。 “阿栾...”看清楚那人面容的夏商不可置信地轻呼,“怎会是你!” 阿栾略略颔首, 清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片刻后自侧殿走了进来。 她通身气质沉静,平淡无奇的五官也因此更为内敛,绝不是深宫侍女会有的模样——顾颂与夏商也至此才察觉,在此之前她们从未注意过这个侍女是何模样、是何性情。 心里的猜测成真,然而宋昭华并理不清自己现下的心情到底是欢欣还是惊疑。 她注视着面前的侍女, 轻声发问:“你们早料到了这个局面, 对么?” 阿栾平静应, “对。” 宋昭华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疲惫的合上眼, 在心底回忆沈映光曾讲与她的那些。 “开平城破,城中百姓、殿下与您的亲族女眷将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殿下想过么?”眉目清冽的女人说话时每一个字都咬的很温和,可宋昭华听在耳中,却不由毛骨悚然。 “庆历一年秋,北人劫掠苍南四县,杀男奸/女,又掳走妇人和未及笄的女郎十余人,您的君父令使者至燕京,可最终以免掉那年应偿还的借粮为结局,掳走之人再无音信。” “庆历三年冬,北人劫掠石爻郡,当地郡守乃王氏‘麒麟子’,不思反抗,弃城而逃,最终死伤百姓百人,有女五人下/体出血无治身亡。” “庆历四年、八年、十一年,北人劫掠边境共计十二次,国朝令使者再赴燕京,却被无礼相待,郁郁而归,不了了之。” “庆历十六年,北国分两路军南下,您的君父惊惶中传位于太子宋钦,然太子得知此事时,大哭不已,是么?” 饶有兴致的看着少女通红的脸,女人慢条斯理道,“最后,以岁币二十万止住了北军。” 一步退,步步退。 父兄与东海朝臣是空谈的东郭,面对狡诈的恶狼,唯有被剥皮抽骨、拆吞入腹的一条路。 只是苦了百姓,苦了她们。 无力感攥住宋昭华的心,让她几欲窒息。她从未如此恨自己为何无兵无权,学的不是骑马射箭,以至于在这等生死存亡的关头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她人。 宋昭华骤然睁开眼睛。 她定定看向名叫阿栾的侍女,“我要见你的主人。” 阿栾身形不动,平淡问道:“缘由为何?” “......”宋昭华抓紧袖口,“我想问她,如何救国。” “太大了。”阿栾道,“主人说,这样大的问题,她回答不了你。” !!! 宋昭华惊怔,“她知晓我要问她什么?” 阿栾默然不语。 巨大的震惊让宋昭华愣住两瞬,她无意识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半晌轻道:“那如何救下这些女子呢?” 这深宫中、开平城中,即将被当成战利品的女人们。 阿栾好似隐隐露出了丝笑意。 她道:“公主,您的筹码呢?” 迎着宋昭华怔怔的目光,侍女缓声开口,“先前我家主人与您乃是初见,解惑答疑便算见面礼。而今您二人已经相熟,凡有所问,必有付出,此为交易。若没有筹码,就不是交易,不是交易,则为相问。公主,您是以什么身份来问的呢?” “我家公主乃天家贵人,这等身份怎不足问!” 夏商的声音急急响起,她面色不忿,对这侍女的无礼终究没能再忍耐下去。 阿栾偏头,浅浅看了她一眼,夏商旁边的顾颂触到那目光,脊背便是不自觉的一寒。 ......眼前侍女的身影和那日院口的面具女人刹那重合起来。 顾颂打了个寒战。 阿栾收回目光,淡淡开口,“一个即将为人鱼肉的公主,有何可惧?” ...... “主人,岳栾传信,无忧公主想见您。” 将记了详细事情经过的书信呈给沈缜,山姜退到一旁。 略略翻看一遍,沈缜把信纸放到案上,无甚情绪波动道:“暂时不理。” “是。”山姜拱手,“还有一事,安王身边的人已准备就绪,是否要按照原计划杀掉他和他的儿子?” 沈缜挑眉,“不必。” 摩挲着扳指思忖片刻,她道:“让他们埋下来,日后再听令行事。” 山姜垂首应:“是。” 沈缜眸光扫过去。 未带面具的女人长眉入鬓,唇薄鼻挺,看着年约三十有余,是典型的夷人长相。但她中原话说的之流利,在没看见她真实面貌前绝想不到她会是夷族人。 “山姜,”沈缜温声问,“你自幼便长在中原吗?” 鸦雀中人,特别是各国排名靠前的,过往案卷都早已送到沈缜处让她过目以有大致了解。故而被问到这个问题的山姜不由一愣,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她毫无间隙的回应,“禀主人,属下七岁时族人战败,便被当作胜利品献于战胜族,后被卖入中原,十岁时遇见前任统领,由此进入鸦雀。” “如此啊......”沈缜轻喃。 二十三年前...所以南夷各部,从未真正停止过内乱。 第81章 山姜犹豫抬眸,小心问道:“属下冒犯,敢问主人是有什么想吩咐的事情么?属下虽年少离乡,但也算对南夷有所了解,主人若有吩咐,定会竭力完成。” 她说完即恭敬低头,屏气凝神。 沈缜没忍住露出两分笑来。 “山姜,”她道,“你和乾一是师从同门么?我又不吃人,如此作何。” 山姜沉声,“主人宽和,属下却不能僭越。” 嘶… 沈缜真想打开人物面板看看如此毕恭毕敬的人对自己的信服值是多少。 这得多高啊? “不高。”系统忽道,“百分之三十二而已。” “......” 怎么说,一瞬心情复杂。 情报搞得好,影后少不了。 知晓眼前恭恭敬敬只差把她供起来的人对她的信服值其实离及格都还差一半后,沈缜再看这人,就不自主的替她尴尬起来。当即闲谈的心思也没了,痛快将寻找琴音故居一事交予她,然后令其退了下去。 在房中静坐须臾,沈缜起身,拄拐推门而出。 如水的月色包裹住她,夜风将她松松披在身上的长衣吹起,远远看,廊亭里行过的人白衣墨发飘扬,似下一瞬便要登天而去,越发不像凡世中人。 猎猎而起的白衣走过一根圆柱。 眨眼间,她身边出现了一头及她高的绿瞳白狼。 一人一狼在风中缓步前行,踩过交错的树影,终至内院门前。 “阿一,”沈缜停下来,弯眸看身边白狼,抬手轻抚它额顶,“我要去见你那位姐姐了。” 白狼静默,只与周身威猛气势极不相符的蹭了蹭女人掌心。 沈缜笑。 她一下一下揉着白狼细密的长毛,轻声低道:“你喜欢她呀...我也,离开一会儿,有些想她了。” 不算大的声音顷刻弥散在风中,白狼消失在原地,沈缜提步入院。 叩门三声,未有回应。 沈缜顿了一瞬,径自推门而入,卧房中并无丛绻的身影。 她略一思索,心下微明,向汤池去。 开平气候温暖,素有“汤泉之乡”的美名。 贺九阳为她们买的这座宅子,便是建在一处汤泉上,内院更是设了许多池子,引了汤泉水而来。 掀起重重帘幔,沈缜绕到与卧房相连的汤池处,果不其然,尚未进去,已然听得见流水之声。 并不欲打扰丛绻,沈缜只隔着一段距离确定了池中人是她后就准备转身离开,谁料恰是此时,水中的女人忽回过身,两人的视线与半空相接。 丛绻霎时绯红了脸。 沈缜不太自在的移开目光,踌躇一瞬,还是上前,轻言解释,“绻绻,我并非有意——” “阿缜。”丛绻打断了她。 女人面上与脖颈皆泛红,语气也带着羞意,说出的话却与此大相径庭,“陪妾一起,好不好?” 也许是拉长的尾音像浸了蜜甜润不已,也或许是腾腾的热气蒸慢了她的思绪,沈缜听见了自己快起来的心跳声和回应:“...好。” 沾着外间凉意的云纹白裙被层层脱去。 较大婚那日主动引着丛绻为她宽衣解带不同,这次褪到还剩一件长衣时,沈缜停下了动作。 见得此的丛绻眸中掠过笑意,并不言语,牵着沈缜的手,带她步步踏入汤池之中。 垂在身后的墨发被打湿,留在身上的那件衣衫也因沾水勾勒出她身形的轮廓。但相比之下,周身不着一缕、眼尾嫣红、姣好身段在水下若隐若现的丛绻,更吸引沈缜的神思。 “绻绻。”沈缜伸手捏住女人的耳垂,慢慢捻磨。 “嗯。”丛绻柔声应,她向前半寸,白臂勾上身前人的脖颈,神色不掩惊叹,亦有不去的羞意,“阿缜...” 沈缜这般,当真诱人至极。 如不沾人间烟火的仙子跌落凡间,眉眼里多了情/欲,人却依旧清冷不已。 矛盾又意外若浑然天成。 女人似羞极,躲入沈缜怀中,埋首于她脖颈,掩去眼底翻涌的晦涩深沉。 饱满挺立的酥白贴上了沈缜的柔软,熟悉的幽香卷着水汽环绕在她身边,微微呼吸之间,沈缜原本已然存在的欲念几瞬便成汹涌之势。 她退开半步。 两人四目相对。 汤池壁就在丛绻身后,沈缜以手垫在女人单薄的脊背后,圈着她倾身压下。 唇齿间牵连出渍渍水声。 丛绻眼中波光晃荡,潋滟的情丝包裹着沈缜,带她沉入无尽深渊。 一池春水,总泛起涟漪。 第42章 一念一念 室内水气氤氲。 恣意一番又温存少顷后, 沈缜换了件淡青色的宽松里衣,披着薄些的外袍坐在离池边约三尺的软榻上伏案调香。 在她正前方,丛绻懒懒倚着池壁, 墨发白肤、红唇琼鼻,沾着水气的脖颈上还留着刚刚欢好的痕迹。 两人自做着自己的事,一人休憩,一人专心于眼前,只偶尔目光相触间,都眉眼弯出浅淡的笑意。 汤池里的水第六次拍打池壁。 沈缜抬手, 将研磨混好的香料倒入镂空香炉中,她的掌背随着动作凸起分明的青筋,尤其在中指掌指关节往腕部半寸有余的地方, 有一小截横覆在细骨上的经脉, 格外显眼—— 第82章 落入了丛绻眸底。 自踏入仙途后,丛绻清楚感觉到自己的五感较原来日益敏锐了起来。 丈高老树树叶的纹路、十尺之外行人的耳语、马车驶过所载东西的气息...林林总总,新奇也困扰。 新奇在于世界有了新的样子, 困扰则因为...实在不是所有新的样子都能愉快接受。 比如在赶路前来东海国的途中, 她无意看见了鸦雀东一贺九阳值得担忧的头顶、听见了两次欲半夜私会的男女打情骂俏着商量地点,以及闻出了不计其数的异味来源。 ......还好,如此生活结束于三天前。 三天前,她总算学会了如何控制这般厉害的五感。 现下,丛绻的眸光便落在那一小截青筋上, 再一扫, 对面人执着小匙的整个白皙漂亮的手就被囊括进她的视线, 自然——也包括那些细小起伏的经脉。 眸光触上去, 又被丛绻一瞬抽回来,她脸颊仿若被烧到一般绯红不已, 片刻后咬唇偏头。 所以燃好香的沈缜看见的便是美人含羞。 她手中打算放回的小匙一顿,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凝了凝,眼底升起由衷的叹意。 丛绻...... 当真是极满足众多读者对狗血古言虐文女主、倾城绝世花魁应有容姿的要求。 雨巷中浑身狼狈也不掩的清丽绝伦,昏睡时憔悴病容越发衬出的我见犹怜,喝药吃蜜饯时无意识的纯媚勾人,示弱躲进人怀里的脆弱易碎,被善意戏弄后的温软羞嗔,怕极但面上仍旧强撑的倔强清冷...... 半年多一晃而过,而今又添上了不用刻意维持的妩媚,素日里一颦一笑间眼中波光流转,此刻乌发散乱、偏首垂眸又似即将崩碎的琉璃。 少女一点点成为了女人。 沈缜眼中神色温和下来。 她浅浅笑开,唤那厢的女人,“绻绻。” 丛绻回头,柔声应:“嗯?” 沈缜轻“唔”一声,想了想问:“最近修习术法如何?” “嗯...”丛绻学着她顿了瞬,才带着笑软软道,“同先前相差不多。” 被女人模仿,沈缜长眉一挑,语气严肃起来,“那,检查一下近日成果。” 若非她面容上的笑意更甚,只听声音当真还能唬住人。丛绻忍俊不禁,美目眨了眨,不答话,只将乌发尽数捋到身后,转身至汤池台阶处,一步步踩上来,迎着那道视线,自柜中取出早先备好的红裙,随意披上。 鲜红的并非只有长裙。 堂而皇之做这一切动作的丛绻刚掩入乌发下的耳廓其实滚烫非常,只不过在看见沈缜的反应时,胜过一局的愉悦压下了心尖缠绕的羞耻。 她拈过干净的巾帕,微微侧头将湿漉漉的发尾裹住,正欲开口时,坐在软榻上的沈缜却推开了案几,继而摊开掌心,“绻绻,我帮你。” 原本想说的话便先打住,丛绻往那边去,坐到女子怀里。后者自然接过巾帕,仔仔细细替她绞起湿发来。 先前的话题好像就这样被抛之脑后了。 丛绻有些好笑,捉住身后人的衣摆,软声发问,“阿缜想考校妾什么?” 略等了会儿,背后传来温和的回应,“绻绻能在此室做何?随意试一番即可。” 汤池,水气。 闻言女人并未思忖太久,在沈缜等待的视线中,她素白的指尖扬空微点,所过之处顷刻结成一层薄冰,冰花迅速蜿蜒,聚成莹白“爆”字,一瞬落入池中,刹那轰鸣声起,水花激溅一片。 “......” 沈缜眸光复杂。 系统在她耳边嘘叹道:“宿主,这就是潜力值百分之百。” 沈缜:“......我知道。” 方才展示完甚至觉得自己表现并不好的丛绻忐忑轻道:“阿缜?” “......”从复杂心绪里回过神,沈缜空出手揉了揉女人耳廓,不掩赞叹,“绻绻,很厉害。” 她微顿后低声:“假以时日,你会站到此世之巅。” ? ! 丛绻极惊极怔,然而沈缜并没有给她回头看其神色的机会,说完这句便沉默下去,直到丛绻的湿发被绞干,她往后退开,叠起巾帕丢到侧旁的小案上,复又在丛绻身边坐了下来。 分明笑颜盈盈,丛绻喉头的疑问却怎样也难对她吐出。 此话何意? 隐在这个问题下的还有丛绻冷静的自问——若此话为假,她是何意?若为真,又是...何意? 千般思绪至最后,丛绻只伸手温柔抚上沈缜脸颊,轻声道:“若妾能如此,阿缜就可以少辛苦一点了。” 沈缜弯眸,蹭了蹭女人的手。 两人间一时寂静,须臾,丛绻拉着她让她躺下枕在自己膝上,替她按揉眼周穴位,同时问道:“傍晚,阿缜是去处理无忧公主之事了么?” “嗯。”沈缜肯定,淡淡勾唇,“她想见我,询问救人之道。” “救人之道?” “是。她想救女人们。” 女人们? 丛绻蹙眉。 女人们有很多,已处在战火中的边境女子,北军从边境至开平一路行来郡县的女子,开平的数万民女...和宗室女与命妇。 那位公主想救的,是哪些女人? 战事已起,有人死去、有人被掳是已然定下的事情,非人力所能转圜。与宋昭华有过几面之缘也短暂交流过,丛绻相信对方知晓这个道理。 第83章 如果只是救宗室女与命妇,或许还可以做成,再大一点到一城女子,也可以想些办法勉力一试,但绝大多数...只能听天由命。 就像鸦雀在东海国的人早在半月前便开始着手准备庇护部分百姓,但成效并不如何。或许有这毕竟只是情报组织的缘故,但也可见在洗劫城池的雄壮骑兵前,再精心的安排也会受挫。 坦白讲,真正救下所有人的办法,只有阻止这场战役。 可是这绝对不会实现。 那么,她所问的就是如何救下宗室女与诸命妇们了。 莫名地,丛绻想起了沈缜一开始的意图。 在听得她说要扶持女子为帝的第一瞬间,丛绻震惊的同时也就下意识思虑了这该如何做。 然后很快便得出结论: 有什么情况比皇室所有男人都“仙逝”,或沦为他国俘虏来得好呢? 公主是不得已挺身而出、扯旗率军、暂领政事,即便剩余的臣子们不愿将实权交出也没有关系,占下名分,其他东西可以再谋夺以得。 当然,一定会有连名分也不同意的大臣,但这等佞臣,分明是想趁宋氏宗室衰弱之时行大逆不道之事。 沈缜后续的安排,证明了她的想法大约同她不谋而合。 不过,即便真如此施行下去,百姓们仍会身处于战乱中。甚至宋氏皇室、位高权重的大臣必须被掳走,也就意味着,宗室女与诸命妇注定逃不过此劫。 虽然最终并未走上这条路,但在和宋昭华交谈后的沈缜将抉择权交予她、而她选择走的那一刻,丛绻就已然知晓结局将再无可改。 沈缜不会救她们。 轻叹一声,丛绻指腹刮过怀中人下颌,问道:“那阿缜如何回复的呢?” “回复?”沈缜重复了一遍,语气意味深长,“我没有回复。” 撑着地坐起来,她淡淡道:“涿郡的荒村中,是她自己选的路。既选择,便该承担结果。” 随着话音落下,她呛出连声的咳嗽,被手捂着的嘴唇血色飞速褪去,原本嫣红的桃花眼尾却更显鲜红,溢出的泪光甚至沾湿了睫毛,坠下半滴点上青衣。 已经有段时日不曾见这人咳嗽的丛绻,刹那感受到了自己快起来的心跳声。 她疑惑不已,眉宇间染上担忧焦灼,跪起来倾身替沈缜拍抚脊背,“是不是受了凉?阿缜,缓一缓,我们即刻便回去...” 沈缜慢慢平复下胸腔的疼痒。 “...好。”她轻应。 不是受凉。 病气重又多了几丝的沈缜眼底晦涩一片。 扶着丛绻的手站起来之前,她将情绪掩下,看向对面的女人,静了一瞬还是道:“绻绻,你想去名山仙门修行么?” 第43章 我心不明 “咳...” 沈缜按着胸口缓解咽喉里的痒意, 舒缓些后温声轻言:“我并非冰灵根,于你的修行无太多助益。绻绻,你想拜师何地?” 丛绻怔愣。 不等她回应, 对面人就又继续道:“我不想绻绻,像公主无忧。” 迎着丛绻疑惑的目光,沈缜伸手,指尖勾住她两缕墨发,浸过泪水的眼眸里神色柔和至极,“无忧因母亲不愿脱离樊笼, 绻绻呢,是因为我么?” 近在咫尺的距离。 汤池上荡来的水雾迷蒙,笼罩住这方小小的天地。 沈缜柔和的眼波下翻涌着澎湃的暗流。 说宋昭华只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回了宫城, 其实实在有些强词夺理。 自从岳栾处得知了她这几天的动作后, 沈缜便猜,这位聪慧的公主已然明白了自己的目的。而正是因为明白目的,所以才在面对岳栾“以何身份相问”的问题时踌躇不愿直对。 这已经是她给沈缜的答案了。 沈缜不奇怪, 也不失望。与贺九阳他们都认为素有柔顺恭敬之名的无忧公主并非帝王良选不一样, 沈缜在看完宋氏诸皇女履历后,便彻底确定下来扶持对象选择宋昭华。 因为她有其余宗室女都没有、而对上位者来说尤为可贵的一个特性。 若非回看宋昭华往前十几年的人生,单单只凭她得知自己目的后的反应,沈缜估计也会认为她是犹豫恐惧于那般“大逆不道”的想法,故而拒绝。 但在事先翻阅完宋昭华卷宗的情况下, 沈缜生出了新的想法。 她到底是因为顾虑什么而拒绝?真的是礼法吗? 鸦雀对于宋昭华的记录并不算多。东海国不缺公主, 这些公主们也不像南月朝的公主权柄极大, 男宠成群, 能够左右朝局。她们平淡无奇的在宫中长大,然后被皇帝赐婚、嫁人生子, 除却母族夫家兄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必要性。宋昭华比起她的姐妹们在鸦雀卷宗中能多留下两笔的由头,也不过是因为九年前开平数十孤儿突兀得到救济,敏感的情报组织对此多留了两分心,才发现背后之人是这位当时年仅八岁的公主。 面面俱到的观察,是在今年九月得了沈缜命令后才开始的。 所以沈缜拿到的案卷上面,记载的关于宋昭华的内容不过只有寥寥几页。但在这几页中,读到她暗地里出资照拂孤儿九年一事时,沈缜颇具兴味地品出了些其他意思。 卷宗中说:“岁八,独与张妪当面,未几自屋舍中出,赠绢帛银钱。往来数十次,懿妃冯不知其所举也。” 第84章 那一年八岁的宋昭华,独自和一个姓张的老妇人交谈,说服了她为自己在宫外照料孤儿。后续不仅送了绢布和银钱过去,还前前后后探望不下几十次,但做到如此地步,她的母亲冯莲居然都不知道。 八岁的小女孩,和年龄数倍于自己的人交谈,不论她是怎样达成的结果,借势狐假虎威也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罢,都可以看出这人聪慧又大胆。并且,她身边没有一个宫人将此事告知冯莲,其驭下能力可见一斑。 除此之外,东海国公主并不同前朝南月国那般封有食邑,宋昭华的母族又是无甚外财的清贵人家,她可以说全靠她的月银和所受赏赐支撑着做这件事,而这般境况下却一做九年,养活了几百孤儿,让其中数十聪颖者读了些书,心智之坚,当真如最开始沈缜与丛绻对她的猜测那般。 三岁看老,这样的人,若无意外往往只会随着年岁的增长将锋利掩入皮囊下。风骨会被磋磨,但绝不至于在此时便为礼法和规矩让步。 在这般的反复思量中,沈缜便从七页的卷宗里看到了那个让她做下最终决定、独宋昭华所有的特性。 卷宗满篇记载,尽是庶民。 不是鸦雀要写开平城繁华下的街头冻死骨,也不是鸦雀要记某年某月陋巷里的哭嚎声,是宋昭华在看在听,为此有所行,所以为鸦雀书下,流传到沈缜眼前。 那个特性,姑且称之为对黔首与家国的赤忱之心。 故而基于此,在切身与宋昭华交谈后,沈缜便把自己代入了她的处境,尝试赋予自己她的性情,从而揣摩在明悟自己目的时宋昭华应有的反应。 摆在面前最迫切的事情是救国。 如何救国? 父兄不行,来历神秘的沈映光虽然危险,却或许能带来生机。但沈映光明确表示了对父兄的不喜,甚至这份不喜似乎隐隐蔓延到了其他皇室男嗣身上,那么,不若先以救女人为饵,诱她见面,再行试探。若万不得已只能谈成救女人也是极好,意味着即便最后城破,女人们也可躲过欺辱,像人一样活着。 可是沈映光居然直接表明了目的。 夺位...以女子之身上位,必然要面临无数的反对。兄弟叔伯,满朝大臣,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达成目的。然而国朝现在已然外忧内患,不思抵御外敌解决内困反倒自耗,宗室朝廷还要动荡,这岌岌可危的境地岂不是雪上加霜? 没错。 宋昭华用踌躇态度面对岳栾逼问以拒绝沈缜为她设下的野望,避让礼法绝不是真正的、决定性的原因。或者说她避让的,是逾越礼法所会带来的让家国再生坎坷。 她还对兄弟叔伯有信心,不知道沈缜原本打算将这些人全部斩草除根;她还不愿与血缘亲人刀戈相对,也觉得危在旦夕的东海国怎样也不能再由自己烧一把火。 情感与利益的双重牵扯,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挣脱的枷锁。 也是沈缜一开始想对丛绻和自己束上的镣铐。 只可惜,困住宋昭华的情感利益,情感是对血缘亲人的情、对东海黔首的情,利益是护宋氏皇族的利、让东海国安稳的利,宋昭华心甘情愿。而她与丛绻,这份情感与利益共筑的镣铐却像脆弱的琉璃,定得小心翼翼,否则刹那即碎。 情感是三分真下的七分逢场作戏,真正能锁住人的唯有利益。丛绻百分之百的潜力值要为她所用,在她达成目的之前就必须被她握在掌心。 现今由沈缜一手促成,她从未后悔,亦不觉得自己有错。温热皮囊里装的是冰冷的血和凉薄的心,她早对自己心知肚明。 只是...在翻看卷宗揣摩宋昭华的这段时日里,她忽然不太想这样做了。 说不希望丛绻像宋昭华,可丛绻甚至还不如宋昭华。 宋昭华尚在凭着自己心中的道义行事,羁绊于她算不得累赘;而丛绻,真正的丛绻,愿意做一个温顺的妻子吗?愿意与病气缠身的女人缠绵吗?愿意坦露身体、妩媚勾人只为迎合他人喜好吗? 即便一切开始于丛绻设计,但当那日清晨沈缜不由分说地掌握主动权后,她已早早清楚,看起来的你情我愿,实则作为上位者的自己对丛绻的凝视将会无处不在。 哪怕再温柔再体贴。 上位者有天然的优越。 她知道她的苦楚,却无数次用利益交换的说辞掩饰掉她的苦难,只需温柔一点、体贴一点、再为她着想一点,就能堂而皇之的吃人。 有恩于你,所以可以凝视你。 蝇头小利,你将不再是你。 于深潭中挣扎,却要将人拉入深潭垫在脚下。 在数个晨曦与斜阳里,沈缜坐在书案前,仿若神魂出窍,冷眼看着自己裂成两个分身。 一个分身静默不语,一个分身为自己澄清。 在澄清的分身洋洋洒洒几千字后,沉默的分身终于开口,问道:“沈缜,你在怕些什么?” 怕什么? 是怕一把备用的刀被人磨得锋利后不再受自己掌控,还是怕你付出的情感未曾得到一点真心?是怕束缚己身妄图求得一线生机却发现作茧自缚,还是怕辗转寻不到解脱之道反误了她人前行? ......或者说,是怕承认吃人能让你这个被吃的人欢慰些许? 这世道,她人的苦难总能让你的苦难轻松一二,吃她人也总能让被吃的你痛苦减轻。 第85章 沈缜想,那夜在雨中扑向她轮椅下的丛绻,应是早早预料到了自己被吃的命运。 ...她难过吗? 深深吐出一口气。 沈缜没有试探丛绻。 如她所说的那样,除了道心之外,她确实对丛绻的修行无有助益。不过真正原因当然不是冰灵根的问题,而是沈缜她本身就不是修士,不通修行。 所以,她想送丛绻去名山仙门了。 初时见面,是因为百分之百的潜力而对丛绻生出兴趣。既意欲以此协助自己达成目的,若一直为掌控人而将其束缚在身边,致使其潜力得不到应有的发挥,她岂非是舍本逐末? 虽然,同一个多月前一样,沈缜清楚地知晓此时放风筝归于蓝天,她绝大可能与之再也无缘。 但没关系。 她不想吃人了。 沈缜发凉的手被身前的丛绻握住。 女人凤眸微弯,柔声开口,“当然是因为阿缜。” 第44章 难断万事 当然是因为沈缜。 丛绻细看她的容颜, 想从中找出些试探破绽,但如先前许多次那般,一无所获。 人啊, 是这世上最擅伪装的生物。 真心还是假意? 到底想做什么? 已经将这段时日仔仔细细在脑海中回顾过一遍的丛绻,速速揣摩了对方每一句话背后可能有的缘由和意图。 同样的问题,是否要去仙门,沈缜在两人初“定情”前也问过—— “丛绻,你资质非凡,世上踏入仙途之人虽多是机缘巧合, 但如你这般的资质,天道定会眷顾。你想入道修行吗?若想,待我此间事了, 可以送你去合适的名山大川。” “当然, 若你更爱俗世安稳的生活,想寻一如意郎君,我也可为你择一富贵之家, 予你些护身手段, 助你余生多些顺遂。”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选择,你也可以,”她微顿,眸中情绪难辨, 悠悠开口, “做我的妻子。” 当时, 破天的惊雷在丛绻心底轰鸣震震。 惊讶于修士, 也惊讶于妻子。 修行,成为修士, 掌握自己的生死,对于丛绻而言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都是这世上最为诱惑的事。 可她当真能选吗?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然沈缜在待她初始便温语软言。她喜欢女子?她将她当作与端王交易的筹码?她要用她渗入江陵盘根错节的世族势力? ......现今又多了一个可能,或许她资质非凡,能够为她所用。 这些无需分清楚,只要知晓沈缜并不会轻易放她离开就行了。 而且,什么是“天道定会眷顾”?什么又是“俗世安稳的生活”?丛绻那时不知道寻常人如何变为踏入仙途的天人,但她知道在事情落定之前一切都说不清;她不知道俗世安稳有多少人期盼,但她知道嫁人相夫教子不是她所向往的生活。 看起来的诸多选择,实际上选无可选。 即便沈缜会对每一个选择践诺,但只要她毫不掩饰她别有所图,答案便早已预设,唯有一个。 丛绻明知她在利用自己的心阳谋算计,却也无法做些什么。 秦楼的花魁虽卖艺不卖身,但也见过了无数男人丑陋的嘴脸,她势单力弱,于危难之际被清贵女子所救,女子又待她用心温柔,她当然会爱慕上这位恩人。 这是丛绻确定成为沈缜“妻子”时为自己撰写的话本。 沈缜信不信不重要,反正两人心知肚明在互相搭台唱戏。沈缜不也为她自己造出了“虽因意外走至一起,但会尽到妻子的本分并渐渐倾心”的模样么? 夸大九分言辞,交出半分真心。 嗔怪哭泣矫揉造作,藏下试探的真意。 是丛绻自己选的路,得到的结果、那夜的算计她并不后悔,相比什么都不确定,妻子的名分总要更好。只要能脱离秦楼,脱离江陵众纨绔,哪怕恶臭的泥潭出来仍是无望的深渊,她也心甘情愿。 她听见了沈缜对獬豸楼来的人说她是她的妻子。 她也听见了霍姝语的劝告“若她骗你,把你练成药人,把你做成炉鼎,你也愿意?”。 她在她面上再难看见共用第一餐饭时的羞涩,温和不动声色的模样时时刻刻,哪怕在沉沦情/事时,那双沾了欲色的眼睛也如寂静深潭,不兴波澜。 没有关系。 沈缜会给她看很多书籍。 沈缜可以给她提供暂时的庇护地。 沈缜容色清隽、鹤骨松姿,身体较好时每每与她缠绵都能让她极致欢愉。 是笼中雁,手上刀。 丛绻不是总能猜到沈缜行事的缘由和意图,但她明了对方大致的想法——放纵她的野心,教育她的能力,但必须在对方的掌控里。 这是早猜到的事情,丛绻现阶段没有什么不愿意。甚至她曾想过如果她是沈缜,对一人有目的,定也会这样做。 并且...论迹不论心,沈缜确实对她有恩。如若那个目的不会触及到她的底线,为其手中刃便就为其手中刃。 可她怎样也没有料到在今日沈缜突兀又提出了将她送去仙门修行。 丛绻相信,若真如对方所言自己资质非凡,那她不可能不知道就此放自己离开便如让鱼归海、鸟入林,即便有恩情的因果在也再难完全让自己为她所用。 沈缜是想赌一把?因灵根不同给不了自己太大助益,所以于留在她身边方便她掌控但修为不济,和送去仙山失掉些牵扯但会修为更好中选择了后者? 第86章 还是说她有什么依仗,确信自己做不了什么;又或者想借自己进入仙门一事谋取些什么利益? 丛绻想起她曾猜沈缜在避开什么人。 ...那会不会和此有关? 千般思绪翻涌而过,丛绻面上却在说完“当然是因为阿缜”后只顿了须臾。 她漂亮的眼睛里有些许无奈,也有藏不住的担忧,“若妾与阿缜远隔万里,阿缜的身体可会让妾放心?” 嗔怪的语气就差直言沈缜照顾不好自己。 “......” 沈缜错开目光,无甚底气,“我已是成人,怎会令你忧心。何况就算远隔万里,也有能传音入密的法器。” “哦?是么?”丛绻眉梢微挑,十足十的像平日里沈缜做这动作的样子,“读书读忘了就寝、读忘了用膳的是谁?图方便沾了冷水、第二日就烧起来的是谁?还有——” “绻绻。”未一一列举完曾经的“事迹”,丛绻被沈缜苦笑着打断,后者缴械投降,“是我的过错。” 女人收声,美目含笑。 屋中一时寂静。 两人默契地先打住了这个话题,起身往卧房去。 直到走入灯火摇曳的连廊,沈缜才又开口,温言与丛绻说莫担心她的身体。 “曾经那些年,我也独自过来了,不是么?” 沈缜的神情隐在昏黄烛火中看不清晰,只能瞧见姣好的侧颜,“绻绻,大婚之前我说过,你永远属于你自己。所以,我是其次,以你为先。” 丛绻身形略不可察的一顿。 她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将走到连廊尽头时,方才轻言,“若妾心中首先,是阿缜呢?” 声音柔得似能掐出水,丛绻偏头看向与自己执手同行的人,不放过她面上任何神情。 沈缜回望,眸中有浅淡的笑意。 她坦然:“那阿缜想,丛绻应当登临峰顶,天下第一。” 清亮的瞳孔是从未有过的澄澈,干净的仿若真是一个不知世事的贵女。 分明是夜里、在屋中。 可...丛绻却像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知多久后被一缕突兀射进来的日光灼伤,前一瞬还百转千回的心思刹那在光下遁的一干二净,甚至于...不敢再直视眼前人。 有什么不一样了。 丛绻清楚感觉到。 此事最后以沈缜提出丛绻可以先了解此世仙门魁首的历史和大概情况暂时作为结束。太阿门、湛卢宗、旸水谷...她将相关的一大摞书交予了丛绻,三月为限,让女人翻看完这些书。 往后的日子似乎回到了在剑阁山谷中时,两人一同读书,沈缜教丛绻“符阵本是一家亲”的阵符,闲时亲密,吹笛、剪花、跳舞。又在这些之外,总相隔两三天外出逛逛,走了开平颇负盛名的护国寺和仙女湖,在热闹坊市上买了拿不下的零嘴,浅浅尝试一番最终都送予街头的乞丐。 转眼三十日。 入了十二月,开平迎来第一场雪的那天,鸦雀向沈缜禀上了一个让东海国雪上加霜的消息—— 乾国齐王、三皇子傅瑾睿即将成为储君,却被王妃宋月珠以鸩酒毒杀,乾帝大恸,投罪妇入诏狱,并决意为爱子报仇,点兵十万向楚郡,不日将对东海宣战。 齐王妃宋月珠,是宋徽长女、宋昭华之姊,于十五年前嫁往乾国。 “......” 沈缜坐在轮椅上,理着身上青棕色羽氅的宽袖,眉目沉凝,唇角慢慢扯出一丝弧度。 “说吧,真相是什么?” “禀主人,”贺九阳恭敬俯身,“乾国储位之争,九皇子康王傅瑾文放出了宫中欲立齐王为储的消息。他做的隐蔽,多数人信以为真,四皇子陈王傅瑾修与六皇子周王傅瑾策便联手设计,绑走齐王府中一个颇受他信任的管事独孙,威胁管事用酒毒杀了齐王,嫁祸给齐王妃的贴身侍婢。” 沈缜蹙眉,“管事自己选择的嫁祸人选?” 贺九阳头低的更低,“属下无能,此事未能探查得知。” “...无事。”沈缜摩挲扳指,“然后呢?这个案子最后被大理寺或是内卫接管,得出是齐王妃听闻乾国欲对东海国用兵,气急之下谋害了乾国未来的太子?” “是。”贺九阳道,“由乾帝内卫全权督察。” “这样啊...咳咳!” 没来得及说完想说的话,沈缜便突兀肺部一痒,连声的咳嗽刹那而出,她急急呼着气,从扳指中取出药瓶,颤抖着手握着药匆匆往嘴里倒,等到咽下许久,喘息渐渐消去,才拿了帕子熟练的拭干净血迹。 贺九阳立在堂下,听着上面的动静,屏息敛神,心跳都凝了凝。 许久,他听得一声极快极轻的笑:“这乾国…还真是礼仪之邦,讲究师出有名。” 第45章 烽烟已起 六年前待盛国是如此, 六年后待东海国也如出一辙。 不过假若乾国统一了中原,大约多年后史书提起傅世章就会是雄才伟略、一代明主,而这些历史里的真相被掩埋至风沙中无人知晓, 因权势纷争受苦的女子也化为只字片语或干脆没有名字。 但...中原诸国纷争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鹿死谁手,一切都未可知,西边的元国,当真会坐视乾北两国吞掉东海吗?须知,它也北接北国,南靠乾国, 已有盛国的例子在前,再来一个东海...元帝和他的一众朝臣不傻。 第87章 沈缜低眸,翻看贺九阳呈上的东海国前线战事情报, 随意问:“东海朝廷呢?他们打算怎么做?我记得, 乘风郡那一带的守将好像都备战多时了?” “是。”贺九阳道,“但以宰相李琼之为首的部分文官主张割地议和。今日朝堂刚争辩完一轮,东海帝尚无答复。” “唔, ”沈缜往后靠上轮椅背, 目光仍旧停着看信纸,“不奇怪。九阳,让在乘风郡的同袍们注意些,只怕不日割地的旨意就会到达。” 她指尖敲着扶手,淡淡道:“估计官府不会管那几郡百姓的死活, 你们到时候能帮就帮。嗯...先前道观中的那个小道士, 提前告诉她, 让她带着观里人做好准备。” 贺九阳应, “是。” 沈缜继续翻阅手里半寸厚的信纸。 一个多月前,北国正式对东海国发起了进攻。十三万大军由吉利可汗哥舒郎挂帅, 北国三王子耶律纵为副帅,分两路而行,东路哥舒郎领八万军攻苍南郡,西路耶律纵领五万军攻石爻郡。 两天,苍南郡和石爻郡破。 此后的一个月里,东路哥舒郎势如破竹。八日,定义郡戍将明罕投降;十四日,密云郡戍将郭亮投降;二十三日,北军于白谷和河间郡大败东海军,不久又攻破丰郡派来的三万援兵。在鸦雀中人写下沈缜手中的这份密报时,北军已进入了衮州中部的山燕郡。 相比东路,由耶律纵率领的西路军并没有那么顺遂。在攻下石爻郡后,西路继续南行,十天里连克朔郡和代郡,但十五天前包围晋阳郡后却受阻,至今未能攻克。 “所以说,”沈缜将信纸叠起,抬眸看堂中的男人,“晋阳郡里的江湖帮派自发组织了起来,对抗北军?” 贺九阳肯定,“是。并且除大本营在晋阳郡的晋阳派外,衮州武盟和附近几郡都来了江湖人。同时,相隔较远的门派如镜湖派、剑冢山,亦有人陆续赶去。” 沈缜若有所思。 “江湖人再多也多不过百千,对上五万大军并无胜算,晋阳久攻不下的关键怕还是在守城将领身上。可据你们探查得来的,这些将领先前不过尔尔,为何偏偏此次扛住了北军铁骑?”她一言落下,“去查,他们背后必有人指点。” 背后...... 反复咀嚼这两个字的贺九阳忽地一怔,心下迷雾似被闪电破开,“主人怀疑有守城众将以外的人在用兵?” “嗯。”沈缜摩挲着扳指,“他们的履历和往常的作战风格,哪怕碰在一起,各取所长,也绝不会打出晋阳现今的那两场战役。” “...有高士,高士却不露面,为什么呢?” 贺九阳顺着她的话想下去,“有不便显露的原因?” 沈缜挑眉,“若是这种,便更要把这位高士请出来了。” 她语带笑意,“有把柄的高士,最适合什么都没有的公主,不是吗?” “...是。”贺九阳答。 沈缜抬手提起桌上的茶壶,往杯里添了茶,润了润干涩的嘴唇,继续道:“战事已至如今,公主殿下那边如何?” 父兄派出的使臣悉数被扣押,和亲一事似乎彻底破产,但...... 果不其然,贺九阳开口:“宰相等人力主将无忧公主送去北军营地,以全东海国。然以太常少卿李领纪为首的少数文官同大部分武官极力反对,此事便暂时搁置。虽如此,目前朝野上下乃至民间,都充满了对公主的议论声。” “议论?”沈缜嗤笑,“是谩骂吧。” 她眸光悠悠:“无非造势,想用这种手段迫使宋昭华自行去皇帝面前请求和亲罢了。” 贺九阳默然。 有时候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也会用这种手段,自然看得出其中人为的痕迹。 “据岳栾传,公主暂时并未为此所扰。” 话虽如此...但,见多世事的贺九阳心中不免轻叹。 公主有没有被扰、想不想和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般大的舆论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却放任其汹汹,个中涵义,可见一斑—— 不想背上卖女卖妹的骂名,但还指望着能通过和亲缓解北国的野心。 沈缜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她慢慢转着茶杯,眸中神色添上两分讥讽,“那些派出的使臣里,想来并不少提出将公主送过去的存在。可即便如此仍被扣押,北国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还看不清么?不过是...自蔽双目,自掩双耳。” 捏了捏眉心,沈缜淡淡:“近些日子她做了什么?” “约见了安王等人。”贺九阳应,“除此之外见了御史大夫王仲之女、前订亲对象王时忱之妹,王明淑。” 王明淑...... 很耳熟的名字。 许是沉默的太久,贺九阳小心翼翼抬头觑了眼上面女人的神色,恭敬解释道:“王明淑有开平第一才女之称。” “......” 沈缜微顿,“第一才女?” “是。”贺九阳再度肯定。 莫名生出不好预感的沈缜,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名字耳熟。 王明淑,是宋昭华的至交好友,也是昨日给她下了请帖的人。 看来... 有必要见上一面了。 ...... 女人的预感果真准确。 或者说曾经阅文无数的沈缜对于“某某第一才女”这样的前缀敏锐度着实相当之高。 第88章 踏进请帖上的地点——御龙街思游阁兰室的瞬间,目光刚触到坐在藤椅上的秀婉少女,久久未见的、独属于播报的冰冷电子音便响起在沈缜耳边—— “检测到未来关键人物,是否消耗30点气运值超前解锁?” 沈缜:“......” 她先前有言,这个任务除鸦雀外不会动用系统任何其他的力量,见面即触发的人物面板也已经关闭。 但未来任务的关键人物......调出系统面板,沈缜看向右下角的“可以完成/待做”那栏,视线落在了“霍姝语”和“赵由”两个名字上。 提前解锁关键人物,可以选择现在就插手改变她们的命运。她们的命运一旦改变,未来任务中任务目标的命运也就会随之改变。如果能通过这种“蝴蝶效应”挫伤未来的任务目标,那么就可以得到未来任务的部分气运值。 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但即便如此,现在遇见会被系统提醒的关键人物,少说都是蓝色往上,而任务时间距离开始往往也还挺久,这意味着不仅可以减少临时抽取简写抽到黄色的风险,也多了数倍的时间可以用来布局。 不过其实这些所谓的利好并不足以让沈缜每每都购买超前解锁。 真正起决定性的原因是这些被锁定为关键人物的女性让沈缜生出了顾虑。 这个世界像由无数本狗血小说构成的集合体。狗血的狗十有八九是男人,狗血的血十有八九是女人。 像小阿由“既定”的人生,若沈缜不点开或者不作为,是否会有傅瑾牛傅瑾马代替傅瑾瑜在故事中的作用,推动故事走向原本那般——刘肆等人被杀,小阿由蛰伏复仇,结果和什么劳什子侯爷虐恋情深? 故事里简简单单的一句“她在此世再没有亲人”,是几岁的小女孩担惊受怕、四处逃亡、挣扎长大的十年人生。 而她本可以一直欢欣笑着的。 兰室,沈缜欠了欠身,冲站起来的少女微微颔首,“王姑娘。” 她的耳边电子音落下—— “扣除三十点气运值。” “...检测到关键人物...王明淑...” “...正在打开相关信息延伸...《一胎三宝:大可汗宠我上天》。” 早有所料但认知再一次被刷新的沈缜:“......?” 什么东西?!! 红色字体展开—— “城破被掳的那日,明淑已然知晓她今后的命运。 万念俱灰中,为保全家族清誉,她悬白绫于梁自尽。 谁知即将脱离人世的那一刻,一只温暖的手将她拽了回来! 那只手的主人,浓眉都镌刻着风霜的痕迹,他像她父亲那般深沉,却远比她的父亲孔武有力,抱着她的腰,看向她的目光温柔至极。 一眼沦陷,余生沉沦。 后来,她知道了那是攻下开平的大帅,是草原上威名赫赫的大可汗。 为什么......她痛苦至极,是小兵都可以,为什么偏偏要是大帅! 她怀着身孕离开,谁料他却发疯般地寻她回去。 ‘五郎...’她哭着唤他,而他说,‘留在本汗身边,本汗把命给你。’” “......”沉默是今天的兰室。 沈缜移开了自己被污染的目光。 第46章 王家明淑 立在门边的女子如公主口中那般, 有着极好的容颜和身段。 眉如远山含黛,眼眸宛若星辰,黑发用青簪绾起, 露出白皙耳垂上一点朱红。她肩堆鹤氅,一身扁青色圆领广袖竹纹长袍,腰间坠着块环玉佩,并着香囊被宽约一寸的腰带束着,勾勒出细瘦的腰身。 王明淑与她目光对上,敏锐捕捉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为何? 不等王明淑细想, 那丝神色很快湮没下去,女子欠了欠身,勾唇对她微微颔首, “王姑娘。” 温和, 不露锋芒时让人如沐春风。 也是公主描述里的模样。 王明淑心下对此人隐约有了个轮廓,于是面上回以浅笑,“阁下请坐。” 沈缜扬眉, 视线从少女身上移开, 扫视了圈这间雅室,唇边的笑意真切了两分,“女郎费心了。” 时下这等场所多是一方小案、两边坐席,来人需跪坐或盘膝而坐,即便最散漫也是靠着凭几半躺屈腿而已。然这处兰室, 小案被换成了两尺多高的方桌, 坐席也被藤椅替代, 更甚者藤椅上置了裘绒, 看着便绵软暖和。 想来,对方是从宋昭华处听说了她腿脚的不便, 故有此作为。 拄拐绕到藤椅前坐下,沈缜这才彻底定下方才被那简写恶心到四散奔逃想不了任何东西的神思。 莫名觉得被指桑骂槐了的系统:“......” 它闷声:“宿主,这确实是你们世界的热门文学。” 沈缜眉梢一挑,抓住它话里的关键词,“你们?” 她语气意味深长,“这个世界除了我还有其他与你们绑定的人?” “当然不是。”系统道,“这个世界只有宿主您在执行任务。” “是么...” 沈缜抬手,端起对面少女为自己斟的茶,垂眸浅浅抿了一口,“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系统怔:“......宿主?” 沈缜缓缓道:“我曾经所在的世界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远古到现代,被认为是神迹的闪电雷霆成了有发生原理的自然现象,存在于话本中的神仙遨游天地也变成许多人可以搭乘的交通方式。当无知成为已知,神明之力就掌握在了凡人手里。” 第89章 “你们呢?系统?是予我缸中之脑的凡人,还是更高维世界未知的神明?” 没有得到回答,系统沉默不语。 沈缜轻笑一声。 “不能说么?那其它问题可以么?”她道,“为什么你们要夺取气运?整个任务除了我作为执行者,还有设计任务的存在吗?有监督任务的存在吗?有能够...察觉你存在的存在吗?” “......” 脑海里寂静一片。 等待须臾,依旧没有得到答案。沈缜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茶杯,轻声开口,“所以你看,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 再次的沉默后,系统终于出声:“没有其他设计者和监督者的存在。任务都由我方从任务库中筛选然后颁布,宿主您与我方绑定,我方可以二十四小时监督您的行为,评判您的成果。” “这样啊...” 沈缜低喃。 她不再理会电子音,解下鹤氅放到一边,定神细瞧面前的少女。 如先前所言,东海国女子模样大多纤瘦白弱,宋昭华是如此,她的这位至交好友也是如此。只是前者看起来气质更为柔弱,而后者眉眼里蕴着一股沉凝的书卷气,像国画上饱读诗书的仕女。 仕女浅笑盈盈:“想见到阁下当真不易。小女子家中隐藏的那位贵客,着实是厉害得紧。” “他厉害却也被女郎识破了。谁更胜一筹,不言而明。”沈缜往后,靠上藤椅,“说起来,我十分好奇女郎是如何辨认出了我的人,可否讲解一二?” 不同于在江陵时沈缜没有刻意隐瞒住所,此次在开平的事宜一切都由鸦雀负责。情报组织最擅长的就是隐藏,故而宋昭华想见沈缜,被岳栾拒绝后即便再不甘心也无法可想。 然而王明淑却将请帖递了过来。 昨日和贺九阳谈话后,想起请帖的沈缜才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翻看完随请帖一同送来的信件后,她才知晓王明淑是找出了埋在王家的鸦雀暗钉,并让暗钉把请帖带了过来,贺九阳随后要禀报的事情里也有这一遭。 请帖是前天晚上送来的,约的时间是今日申时。对方预料到了她查阅消息的速度,并笃定她一定会来。 沈缜确实也对这位王家才女产生了兴趣,哪怕没有什么“第一才女”的名头,她也会前来赴约。 长桌对面,少女却没有立即回答沈缜的问题,而是道:“敢问阁下,他被小女子发觉,会得到怎样的惩罚?” 沈缜挑眉,“女郎想为他求情?” 少女摇了摇头,“是他技不如人。” 微微惊讶。 沈缜目光打量过对面人的神色,略停一瞬,扬唇笑,“女郎有理。他的惩处自有专门的人负责,大约...也就是杖责二三十吧。” 将少女睫毛的颤动纳入眼底,沈缜的笑意不由浓了两分。 沉默片刻,少女敛袂端坐,“冒昧邀阁下来此,实在抱歉。但小女子确有些疑惑,想要请教阁下。” 沈缜与她对视:“疑惑?” “是。”王明淑坦然,“听闻阁下不答无筹码之问。小女子愚钝,烦劳阁下瞧看,身上可有物什能作为交换的筹码?” 宋昭华是事无巨细说与她听了? 沈缜饶有兴致:“女郎,这已然算一个问题。” “自然。”少女承认,眼里有笑意,“阁下,不知可否以答易答?小女子回答您先前的好奇,作为这个问题的交换筹码。” “......”沈缜失笑。 她抬杯举茶,“女郎请。” 少女端盏,虚虚冲她敬了敬,然后开口:“数日前,公主约见小女子。席间,她言道她宫中一位侍女是阁下的人。然她查阅相关留案,却发觉那位侍女在六年前就已入宫,记录凭证皆在,很难看出伪造的痕迹。” “小女子想,既如此,这位侍女的身份便应当真实存在。所以有了两种最大的可能,一是侍女从始至终便是本人,是阁下早将她安排入宫;二是在某个时候侍女被他人替换了身份,听闻民间有擅易容者,以阁下之力,做到此并不困难。” “于宫城之中安插暗钉,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情有可原。但一平平无奇的朝官家——小女子之父右迁御史大夫不过两载,阿兄得蒙陛下赐婚也才是前年之事,小女子不觉得值得早早安插精心培养的厉害角色。” “若小女子家能为阁下看重,想来无非是因公主的关系。故而承着此种想法,小女子查看家中人半月有余,发现了阿诚。” 王明淑略略停顿。 接过对面人为她斟的茶,少女抿了一口,柔声道:“多谢阁下。” 她继续讲述:“安插暗钉,必为获得消息。太近,容易被发现且安插艰难;太远,又不易得到想要的消息。所以小女子猜这些暗钉用的身份,应当不近不远。锁定此范围后,小女子以许多细节一同试探后再逐一试探...阁下的人确实非同一般,没有露出一点破绽。” 沈缜看她。 少女似无奈又似好笑地叹了口气,“正是没有破绽,小女子才怀疑上了他。阁下,后院之中、府宅之中从不缺腌臜事,他作为进府八年的老人,怎会未私吞过一点财物、未办过一桩不干净的事?” “朱门大院,内藏百态。阁下的人选了一个看起来最朴实的替身,然这朴实,只是做些事做得更隐蔽罢了。” 第90章 “......” 沈缜未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 得知消息时,她曾猜想过可能露出马脚的许多地方,却独独没想到是这样被揭穿。 但...沈缜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勾唇轻道:“我需庆幸,如女郎这般的人不多。否则,我今日已难坐在此地与女郎谈话了。” 指尖敲击桌面,她思忖微瞬后开口,“女郎坦白相对,我便也予女郎一份明晰。允我一事作为解惑的交换,如何?” 少女没有立即答应。 她思虑须臾慢道:“敢问阁下,是只与小女子有关的事么?” 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同时意外于对方没直接问是什么事,沈缜在心中默默修正了对眼前人的定位,添上一条“思敏”,才回复道,“女郎可以放心,与你的家人和无忧殿下不相关。” 王明淑怔了怔。 随即,她温声:“如此,小女子答应了。不知现下,可以向阁下请教疑惑了么?” 沈缜好整以暇:“女郎请。” 王明淑颔首,再抬眸时眸色沉静,“阁下为何选中的是公主?” 是公主,并且是无忧公主。 并不意外对方问这个问题的沈缜没多少犹豫,直接给出了答案,“公主应当与女郎说了我同她说的那些话。字里行间,便是缘由。我不喜欢这个世道,所以想要改变它,无忧殿下是我觉得最合适的人。” 微顿片刻,她意有所指,“况且,殿下也动心了,不是么?” ! 王明淑一惊,悚然看向对面人:“...阁下未免自信了些!” “啊...”沈缜弯了眼眸,没忍住笑意,“女郎,这听着可不是什么好话。” 刚刚僵硬起来的气氛被她一下打破,王明淑紧绷的脊背也柔和下来两分,“小女子并无它意。” 沈缜道:“我知晓。” 王明淑再问:“只是公主并无出类拔萃之处,阁下何故认为她最适合?” “没有么?”沈缜反问,“那女郎为何如此担忧无忧殿下?辛苦盘查出我的人见到我,却句句都只为了她?” “王家郎君王时忱、女郎你的兄长,与无忧殿下早有订婚。如今婚约毁去,虽非无忧殿下主导,但依照常理来说,你与她也该避嫌才是。” 沈缜似笑非笑,“可你的担心,没有一点掩饰。” “......”王明淑平静:“阁下应当知晓,小女子与公主相交不错。这段时日,于旁人面前或许确实要遮掩些许;于阁下面前,却是不必。” 她直视着沈缜,“毕竟人心与世事,在阁下面前都无所遁形,不是么?” 第47章 闻人阿赋 “无所遁形...”沈缜重复着这四个字, 倏然轻笑。 “便如女郎所说,人心与世事在我面前皆无法遁形。那——”微顿一瞬,她目光审视对面人, “女郎还找我作甚?” 王明淑攥紧了藤椅上的裘绒。 沈缜仍旧是那副温和的样子,说出的话却一步步咄咄逼人:“女郎此来,是想明白我为何选择无忧殿下,想知道我对她会有何不利。可即便知晓我的目的,清楚有哪些不利,你们有反抗的方法么?” “她为和亲据理力争, 二帝可有为她的话踌躇半刻?她去了那么多皇子府邸,诸皇子可有一个给了她想要的答案?即便我说,北国要求和亲人选是她与我有关, 女郎, 你们又能做些什么?” “你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沈缜一言落定,“所有挣扎都渺小的微不足道。” 一室沉寂。 沈缜看着对面不答话的少女,颇觉得有趣。 知晓王明淑通过暗钉给她送了请帖后, 沈缜就隐约猜测这段时日奔走无门的宋昭华已经动了一点想合作的心。而与王明淑的见面, 毫无疑问证实了她的猜测—— 宋昭华那般的人,若真依旧如初时那样坚定,那么即便王明淑是她的至交好友,她也不会将所有事情与对方和盘托出。 这样的举动,更像在寻求建议。 动了心, 却还在犹豫, 也觉得还有退路。王明淑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才约见沈缜, 试图试探她是怎样的人,试图掌握更多的筹码。 所以一上来, 就先以挖出暗钉一事,抬高了自己的价值。 真是聪慧的拙劣。 悠悠移开视线,沈缜偏头看向窗外。 入目闯进一街雪景。 楼阁错落,沿街一串叫卖的小贩。有家包子铺每每揭盖,冒出来的热气便会腾空糊住那一片人影,有乞儿趁机来偷摸,被店主发现揪着耳朵一顿打骂,最后“啐”了声,又扔给他半个没吃完的包子。 抬杯掩唇,沈缜微微弯眸。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经历的第一个有雪的冬天。 剑阁山谷里的住处设有结界,结界里的天气可以自行调整,为了这副破烂的身体,先前她一直将时节维持在了春日。 出谷后,乾国在南边,她错过了还下雪的时候。故而这几天,是她第一次亲眼所见此世的雪,恍惚间只觉得好像和她曾经的世界没什么不同—— 除了没有高楼大厦和车辆轰鸣。 正如此想着,由远及近马蹄声起,数十少年呼啸而过。 许是这声音也惊了少女,她顺着沈缜的视线看去,眉心微皱。 街上,一个稍微摆出来了点的馄饨摊被撞翻在地,周围人纷纷围上来,抬锅的抬锅,扶桌的扶桌,一片纷闹里,马上的少年们没一个回头。 第91章 沈缜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少女,神色平淡:“女郎,你不想改变这个世道么?” 王明淑眸光复杂:“…阁下想要怎样的世道?” “我不知。”沈缜坦然,“我只知晓我不想要怎样的世道。如今女郎你的处境,无忧殿下的处境,造成你们这般处境的世道,就是我不想要的世道。” 兰室再次寂静。 须臾,王明淑发问:“阁下可否知晓南月朝的长公主?” 南月朝的长公主远不止一个,可一旦这个称呼被提起,所有人都会知道指的是那位创立鸦雀、权倾朝野的闻人赋。 沈缜颔首:“有所耳闻。” 耳朵上正戴着的就是人家的东西。 王明淑道:“昔年,南月长公主也试图改变这个世道。她建女学、选拔女官,创立了几百年来最厉害的情报组织,甚至身边还有上阶修士不惜卷入因果助她成事,然而她最终仍旧抱憾逝去。女官纷纷隐去,女学也不了了之,世道又成了这个世道,并且变本加厉。” “阁下,”少女问,“此世女子,还经得起再赌么?” “女郎这话很有意思。”沈缜扬眉,“一群奴隶,她们中出了个反抗者,带领她们试图不再做奴隶。可她失败了,奴隶们曾经的一日两食变成了一日一食,她们是否就不该再反抗?” 风声将桌边炉火吹的晃荡。 沈缜慢慢摩挲着扳指,低目敛去眼底神色。 接手鸦雀后,她查看了这个组织百年以来的密卷,刨去因变乱等因素丢失的部分,鸦雀在闻人赋死后一夜衰落致使的能力大减、后世人对女子掌权不公正的评价、被恶意纂改的史实,共同决定了这密卷最具价值的部分毫无疑问就是闻人赋执掌权柄那二十年发生的事。 说是二十年,实则认真来算应当是十八年。南月迁都望都后闻人仓改年号为元绍,元绍二年后,闻人赋与她身边那位上阶修士的夺权记载才慢慢详尽起来。而直到元绍六年,那位上阶修士于子午门担着天雷问罪屠杀殆尽了三千兵士,她才进入了世人眼中—— 那时,南月右将军连墨同成王闻人桦密谋,以三千兵士埋伏于皇宫子午门外,意图将受诏进宫的闻人赋一举诛杀。然危急关头,上阶修士一身朱红长衣,脸戴森白面具,提着一支近丈长的朱笔,所过之处血流满地。其行事猖狂,竟当场引来了天雷,天雷几乎要将她焚身碎骨,可最终却是她迎着天雷将三千兵士屠戮殆尽。 也因此一战成名。 正史里,先欲宫变的闻人桦被抹去——沈缜揣测这其中或许有闻人赋的授意。其实从她的夺权之路不难看出,此人心肠很软,对闻人皇族多有庇护,待政敌也往往宽和,许多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牝鸡司晨也并不会得到怎样的处置。 仅此一点,就注定她不会成事了。 安稳时期,男性君主若是这样的性子,会被夸作仁义之君;动乱时期,君主还是这样的性子,很难不被人用作傀儡。更何况还是一个“牝鸡司晨”“图谋权位”的长公主,放大一分皇族男人的野心、放过一丝有利益冲突的政敌,就是在为未来的自己挖深一尺坟墓。 别说她身边那位上阶修士基本每次杀人都让他人惊惧不已,甚至得了个“血修罗”的称号——虽然这般狠厉的杀人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帮闻人赋立威。 有着无人可挡的暴力——元绍十年后,原本试图讨伐“血修罗”的诸仙门修士纷纷偃旗息鼓、没有被众人认可的名头和身份、推行触犯了许多人利益的政令、留给诸多政敌生机、不省心的皇族……这个剧本,本就体弱的闻人赋还能撑十多年也是个奇迹。 元绍十年后,选拔女官——时宰相夫人杨娉、大学士之女涂慧都是第一批被选出的官吏;建立女学——强令三品以上大臣将府中未及笄之女送进去;开婚俗“男跪女不跪”——成婚时男人需跪而女人站立…由望都辐射出去的一片地区,贵族女子的地位确实得到了显著提高。不仅如此,关于侵并土地、隐匿浮户的系列政令也有一定的成效,尸位素餐的官员亦被查办革职了很多。 但这更像是虚华的表象、空中的楼阁,是朝堂诸公屈服于上阶修士的绝对暴力下暂时作出的妥协,一旦闻人赋露出一个弱点,便会被这些吸惯了百姓血的人狠狠扑倒咬住、抽筋扒皮。 暴力向来需要配套足够的蛊惑人心,方能成事。 与绝大多数人牵连利益、适当露出獠牙让对方忌惮于你、又适当递出把柄让对方觉得你可欺、耐心布局一步步走再达到最终目的、把无用却有威胁的人杀完除尽。 在此世道行前所未有之事,需狠需演,独独不需要仁慈。特别是仁慈却还有暴力,那无非等同三岁小儿抱金过市。 鸦雀和正史的记载里,闻人赋都死于肺病,但沈缜更倾向于是心力交瘁加速了她的离世。她死后不久,那位上阶修士在樵湖之旁作诗“问仙”,随后投湖自尽—— 正史野史里,投湖自尽的那女子都名乌伽梭罗,是从东海而来的诗人,许是容貌秀绝、白衣遗世,无人将她与传闻中长相丑陋的“血修罗”联系在一起。因元绍十年后“血修罗”鲜少露面,故而多数人都猜测她死在了因果招来的天道责罚下。 唯有鸦雀的密卷,如实记下了当年的事。 第92章 闻人赋少时身子骨极弱,她的父皇再三请求,终于让她破例进入仙山,用天灵地宝温养。那座仙山是何密卷中未提起,只知道十年后闻人赋再度出现在南月国都虞阳时,乌伽梭罗便跟在了她身边。 元绍十一年开始,长期操劳政事致使闻人赋身子垮了下去,那时起乌伽梭罗便屡屡离开望都,每次回来都会带着延年续命的灵药灵植。一直到元绍十八年,再次被鸦雀中人记录下的乌伽梭罗断了一臂,密卷里载“主大恸,哽咽不能言”,又写“主言:‘吾已至天命,何苦为哉!’乌伽默,复仍如旧行。” ...... 对面少女的出声,让沈缜抬起了眼眸。 她问:“可女子处境,远非奴隶之境地?” 第48章 战事战事 沈缜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这样长久的注视, 即便王明淑性本沉稳,也渐渐难坐得住。 在她将要再次开口的前一瞬,对面神色不辨喜怒的女人问:“女郎的名字里有一个‘淑’, 意为温柔良善,似也可代指女子好的品格?” “…是。”王明淑道,“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沈缜转着茶杯,“真好啊,鲜少有男子会得到母父的这般寄语。” 王明淑压眉:“阁下想说什么?” 沈缜没有回答她。 将茶杯在手中一圈又一圈的转动, 直到失控滑落出去砸在桌上,沈缜方才淡声开口:“女郎,你发觉了么?即便我告诉你我要与你坦诚相对, 但我说出的话有几分价值, 都由我决定。哪怕没有给你任何真正有价值的答案,你也无可奈何。” 从开始到现在始终未得到真正答案的少女攥紧了手指。 “你的坦诚换不来我的坦诚,欲与位高之人等价交换, 本就愚不可及。所能凭借的只是位高之人那瞬的善心, 不是么?” 沈缜将桌上倒下的杯子扶正,起身拄拐,“我从来不止你们一个选择,你们的死活也与我无关。女郎,该你求我。” 没有再管身后少女的反应, 沈缜拄着拐杖离开兰室。 贺九阳等在门外, 见她出来忙递过暖手炉。 沈缜偏头看他, 男人立刻俯首:“主人, 临行前夫人吩咐了备好手炉。” 他口中的夫人……沈缜将拐杖递给贺九阳,自己披上了鹤氅, 然后拢了拢袖子,“走吧。” 思游阁的小厮将马车牵了出来,待到上车坐定,沈缜用绢布捂住嘴唇,连串的咳嗽后,叠起猩红的血色。 她撩开车帘,仰头看向二楼窗口。 两双视线穿过纷纷扬扬的雪在半空中对上。 沈缜收回手,车帘落下,挡住了吹进的雪花。 …… 十二月二十九日,东海帝宋钦明旨割让乘风等六郡之地,青州小半并入乾国疆土。 一月一日,乾帝傅世章令内卫赐齐王妃宋月珠白绫,宣布收兵。 一月二十七日,哥舒郎所率北军渡过衡河,第二日攻下涿郡。 二月五日,北军包围开平,太常少卿李领纪等人奋力抗敌,北军未能破城。 二月七日,东海帝宋钦令安王宋高为使,赴北营和谈,宋高被扣。 二月十日,北军再攻开平,仍未得成。东海将领谭仲率十万边军赶到,哥舒郎被迫撤到开平西郊扎寨。 二月十二日,东海将领姚青率军劫北营反被全歼,李领纪、谭仲被撤销兵权。 二月十四日,北军复又至开平城下,东海帝宋钦大恐,遣使言“初不知其事,且将加罪其人”。宰相李琼之等人一力主降,阵前一炮手发炮被枭首示众。然北军仍旧攻城,被边军再次击退。 二月十六日,哥舒郎同意和谈,以宋高为质,索要晋阳、云山、赤同三郡并东海帝女三人。 寂静书房。 沈缜坐在棋盘前,靠着凭几,执着一颗黑子扫视棋局。 贺九阳与山姜坐在一旁,前者轻声发问:“主人,我等是否要撤出开平?” 捏着棋子摩挲的沈缜漫不经心:“嗯?” 贺九阳与山姜对视一眼,方低声道:“开平城破是必然之势。” 将黑子落下,沈缜轻笑一声:“现在已经在议和了。和亲的公主都选了出来,不日将要被送去北营。” “是。但…”贺九阳犹疑,“北国的兄姊们传信,燕京那边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眼前的休战,属下认为只是缓兵之计而已。” 男人说完,便见上首懒懒坐着的女子瞥了他一眼。 贺九阳立时垂首。 今日是连着几天雪后的晴天。 舒适的暖阳从窗外洒进来落在沈缜的面上身上。 她的五官都被拢在光里,泛着淡金的色泽,一头墨发用白玉簪绾了一半,剩下的连同清瘦身躯一起被裹在厚厚的青狐裘里。 距离这位主人越近,贺九阳便越是感到心悸。 他进入鸦雀快三十年,长年累月在刀尖上游走没出事、还一步步坐上东一的位置,敏锐的直觉帮了他大忙。 初见这位主人时,他便觉得对方温和的表象下有着可将万物吞噬的深渊。 哪怕偶尔看见对方与那位相貌极好的夫人含情脉脉,一举一动温柔似水,甚至像稚子般露出些撒娇无赖,贺九阳也不改这个念头。 她真的不像世中人。 有时一屋而处,明明几尺之远,贺九阳却觉得与对方隔了遥遥天堑。 第93章 而细细一想,对方从何得来的银朱耳钉?为何以修士之身干涉人世中事?甚至还是扶持公主为帝这般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同样看过鸦雀密卷的贺九阳生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测——是否当年乌伽梭罗根本没有死,而是蛰伏百年以继长公主遗志? 野史里说那位容色清绝,不就正与如今的这位主人对上了么? 而银朱耳钉的来源也就有了解释,那两对耳钉本就是元绍十年后因乌伽梭罗与长公主常年分隔两地,故而令匠人打造了这耳钉再刻纹以达保护和传音的作用,鸦雀诸人皆以为这就是两人的定情之物。 定情之物,在对方那里就毫不奇怪了。 就是那位夫人…… 乾国之事贺九阳也有所耳闻,虽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但算是了解些边角。 如果乌伽梭罗百年后还要以修士之身承长公主遗志,那足可见她对长公主爱重情深。情深若此,会不会此女便是长公主转世? 当然,也有可能如今的主人不是乌伽梭罗,甚至她和曾经的乌伽梭罗都是为了她们自己的志向做这些事。 但作为修士,自发牵涉国运这般大的因果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这种可能…… 贺九阳不寒而栗,极恐中止住自己的思绪。 他的目光落到软榻旁地上的那道斜影上。 影子动了动,复又如原样。 低着头的贺九阳听见女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当初让找的人如何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那些农者匠人。” 贺九阳反应了过来,但这件事主要是由山姜负责,故而他继续沉默着,听身边的女人道:“有老农二十七,工匠十九,医者十三。” “可以。”沈缜道,“继续搜罗吧。勇武的男人女人也让留意着。” 山姜应:“是。” 拈起白子,沈缜再问:“信给洛三姑娘送去了么?” “以无忧公主的名义,已经连续送了三封,尚未得到回应。”贺九阳答道。 沈缜点了点头,“继续。和谈的消息一出,那位聪明点也知道该回了。” 贺九阳拱手:“是。” 沈缜放下白子。 洛三姑娘洛如珍,是晋阳郡郡守洛英独女。深受家中人宠爱,习得一身功夫,年少得以出门游历。她化名“洛真”行走江湖,结识了一众好友,诸如青州镜湖派冯初十、江州剑冢山白秋玉。 此次晋阳被攻,便是她坐镇暗处,指挥了四场得胜的战役,至今将耶律纵的西路军拦在晋阳郡外,使他不能与哥舒郎会师包围开平。 但是北军和谈的条件是割让晋阳郡……以耶律纵过往做下的事例来看,晋阳若开城门,绝对会被屠满城;可若不开城门,则违背了皇帝旨意。且北国可以施压宋钦断掉晋阳的粮草,她们又能撑多久? 这个人,一定是她沈缜的。 棋局推平,黑子得胜。 屋门被叩响。 沈缜咳了咳,看向山姜。 后者颔首起身打开房门,低头恭敬道:“夫人。” 丛绻柔声:“山姜姐姐。” 她提着食盒走进来,又对贺九阳点点头,方近到沈缜身旁。 沈缜看向贺九阳:“准备准备撤出开平吧。” 男人应下,和山姜识趣退出屋外并带上了门。 刚将无花果杏仁汤自食盒里取出放到案上的丛绻疑惑开口:“阿缜准备离开了?” “嗯。”沈缜圈住她的腰,将头枕在女人腹前,“开平城破之后,北军应当会洗劫一空。若不动用道术,鸦雀的人护不住我们。尤其——” 她顿了顿,撤开一点仰颈看眼前的女人,“如绻绻这般绝世倾城的人。” 丛绻面色微红,食指点沈缜的唇,“阿缜吃了蜜?” 沈缜眨眼:“可以吃么?” 丛绻失笑摇头:“妾未带蜜饯。近些日子阿缜喝药已用了不少,甜食用多了也并非好事,还是克制些罢。” 被教训了的沈缜眉目含笑,捉着女人的袖子迫使她微微俯下了身。 两片微凉的柔软贴上了丛绻的唇。 一触即离。 对视片刻,丛绻轻轻敲了敲面前人的额头,嗔了她一眼。 女人凑近前啄了啄沈缜的眼睛,揉了揉她的耳垂,然后直起身道:“尝一尝,看看喜欢么?” 沈缜便端过小盅,给自己盛了一碗汤,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随即愉悦地眯起眼睛。 她的神情,答案不言自明。 “很好喝。”沈缜温声开口,“绻绻很厉害。” 丛绻弯了眼眸。 一室静谧。 三月之期已到。 沈缜垂下双眸,掩住其中神色。 只是两人心照不宣。 -------------------- 本 .文.由 攻 众号 飞/鸟sk集/中营 整 理,本作品来自互 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 责,内容版 权归作 者所有 第49章 何妨一试 皑皑的雪中被扒出一块深褐色的空地。 男人提着掌大的生肉架到火上, 又有人拎着酒来,几个兵卒便围坐成一圈,搓着手向火前。 “这地方…”翻肉的男人嘟囔, “真是日了个狗…” 他旁边的圆脸男人接话:“可不是?多吉那孙子早在大可汗那边睡了不晓得多少个女人了!” 第94章 一群人哄笑起来。 有人毫不留情的揭露:“桑吉,你是怕他抢到了给白玛的镯子吧!” 叫桑吉的男人眼睛一瞪,正欲说点什么,却在目光捕捉到飞驰而过的骏马时住了声。 兵卒们纷纷望向那边,然后面面相觑。 桑吉呢喃:“怎么来了大可汗的人…?” 插了勿吉部黑旗的骏马和其上的人自然不会给他们答案,转瞬消失在营房那头后几个急拐, 最终被披甲的兵士拦了下来。 为首的壮汉蓄着浓须,身上还在冒热气,看模样就知道刚拼打下来。他没去管额上落到眼角的汗, 抬头眯了眼睛, 扯着嘴唇笑,“大可汗的人,是不晓得营里的规矩?要是不晓得, 老子不介意教教你!” 大锤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就砸向马蹄, 马上的人惊叫一声,立时后仰翻身跃下,而黑鬃毛刚刚还在风中飘扬、浑身线条流畅漂亮的骏马躲闪不及,未来得及挣脱便被砸断了腿,一头栽倒在地不住哀鸣。 “耶律顿珠!” 马上人怒吼, 看向地上哀鸣的马儿心痛不已, 他双眼喷火, “这里又不是帅营!” 耶律顿珠提着大锤哼笑:“怎么不是?王子在的地方就是帅营!哥舒丹, 这儿可不是你们那没军法军纪的地!” 军法军纪?这里? 哥舒丹觉得好笑。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次出征温妃娘娘早叮嘱了莫为难那些卑人,可这三王子是一点没听, 他们先前打的几个郡还剩下些什么? 爱马被伤这事注定没完,哥舒丹刚张口,却忽觉斜地里传来道视线,他身形一僵看过去,太阳穴跳了跳,弯腰拍胸:“哥舒丹问王子安!” 营帐外的年轻男人有着草原儿女不常有的白皙肤色,长相也与哥舒丹等人的粗犷相去甚远。他眉飞入鬓,皓齿丹唇,一双瑞凤眼眼尾微微上翘。 这般的五官,合在一起莫名给了人妖惑之感。 耶律纵笑吟吟:“哥舒将军?是大可汗有急事让您这么远赶来?” 哥舒丹跟在他身后进了营帐,拿出藏在怀里的信递给耶律顿珠,后者翻了个白眼呈上去。 “禀王子,大可汗已经与卑东议和。晋阳、云山、赤同三郡已悉数划入我天北版图,这是…”哥舒丹不自在的顿了顿,舔了下干涩的嘴唇方继续道:“这是大可汗给王子您的信,卑人皇帝的公主挑出来了,与您商量派个人去接她。” “什么公主?”耶律顿珠瞪圆了眼睛,“王子是要娶——” “顿珠。” 耶律纵出声打断了男人,耶律顿珠在他的眼神下不情不愿收了话。 将目光移到眼前人身上,耶律纵慢条斯理地撕碎了信纸。 他红唇开合犹如毒蛇吐信:“本王的王妃,当然要本王亲自迎娶。就烦劳将军告诉大可汗,让王妃先安心歇着。” 对上那冰冷的像淬了剧毒的目光,哥舒丹后背发寒,低头道:“是。” 耶律纵满意抬手,一旁兵士立刻领了哥舒丹出营。待到他的身影一消失,耶律顿珠就迫不及待开口:“王子!您明知道是哥舒翰那小人算计您!卑人窝囊皇帝的女儿,怎配得上您!” 其余将领亦面色愤然。 耶律纵扫视了一圈他们:“所以呢?” “所以当然不能娶!”又有一络腮胡将领毫不犹疑道,“即便没了呼延氏,燕京也还有其他大族,王子,待我们班师回朝,还不能选了?” “还真不能选。” 角落里文士模样的中年男人淡淡道。 所有人看向他。 文士明显是中原人,身形瘦削,留着打理齐整的山羊胡,在一众膀大腰粗的草原人里格外明显。但他站的地方十分讨巧,以至于刚才没有被哥舒丹注意到。 络腮胡将军想张口呛声,却被并肩站着的人拦下来,一群草原人让开条路,让文士走到营帐中间。 耶律纵神情缓和下来,笑容真切了许多:“先生。” 文士颔首。 他拿着一把羽扇,视线悠悠扫过帐中众人,最终落定到耶律纵身上,“四个多月前,燕京众人皆知,只要王子班师回朝,便要迎娶呼延氏女作王妃。” 耶律纵眼中闪过嘲讽:“是。” 文士又道:“人尽皆知的事,哥舒翰是怎么毁坏的?就单凭空口而来的王子执意要卑人公主?” 营帐中众人皆怔。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面色复杂:“有人容不得王子做大了…” 文士待到议论声渐渐平息才复又继续:“呼延氏当真想把女嫁予王子么?燕京各族会坐视此事促成?更甚至,还有没有某位更高权更重的人?” 帐内寂静。 文士长叹一声:“王子,在下早劝过您莫要操之过急。林澜部呼延一族七万军,岂是如此轻易拿得到手的?” “……”耶律纵轻声,“是本王错漏了。” 他垂下的眼睛里掩去了恼意。 一将领在旁边忍不住出声:“可这与娶那卑人公主有何关系?呼延不行,没道理燕京其它族不行啊?” 更多的眼神投了过来。 收到这些眼神的文士平静道:“王子如今之势,与燕京哪个大族姻亲最为稳妥,不会对而今的局势造成影响?王子与呼延氏女的婚事被哥舒翰算计掉,可知他是否还有后招正等着王子回燕京做出抉择?” 第95章 又一阵沉默。 须臾,有人不甘嘟囔:“那就只能忍得这窝囊气了?” “窝囊气?”文士摇着羽扇,意味深长,“这可不是窝囊气。” 他看向耶律纵:“王子如今在燕京之中稍有不妥便会被诸多人针对,不妨先娶了这公主安下有些人的心。往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眼神相撞间,耶律纵福至心灵。 烦躁的情绪消下去,他也就理顺了最近的事情,问道:“被多要的两个卑人公主哥舒郎是想自己留着?” 有人出列答:“是。” 耶律纵冷笑:“遣使去卑人朝廷,就说本王索要公主乃是倾慕之故,却不愿未来王妃的姊妹无名无份,已经上书父皇,让他们不必送其他公主了。” 出列的人回道:“哥舒郎大军围住了开平,那般窝囊的皇帝,怕是不会听我们的话。” “无妨。”文士替耶律纵道,“先去人就是。同时派人快马加鞭回燕京,讨要陛下的旨意,送去他们那儿。” “是!”出列之人应下。 此事便算告一段落。 耶律纵转身走至地舆图前,摊手扬声:“坐吧诸位,有什么想法尽可直言。” 众人一一入座,文士先开口:“哥舒郎撤军已是必然,我等此处却还有探讨的地方,王子如何想?” 耶律纵沉吟片刻,慢慢道:“本王想让那洛如珍为本王所用。” 一个月前,哥舒郎派人传话让他放弃晋阳去隔断卑人边军,他拒绝后卑人边军果然赶去了开平,让哥舒郎不得不同卑人和谈。在哥舒丹送信来之前,耶律纵就已然知晓了晋阳三郡已献予他们的消息。 虽然卑人皇帝尚无明旨,但晋阳三郡的卑人守将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如今还没有反应,想来是不敢轻举妄动。 耶律纵清楚为什么。 几年前灭盛时,他曾屠了不少城,包括开城献降的亦未放过。如今晋阳让他久攻未下,城中人定怕早已触怒了他,开城便是死期。 今日叫这些人前来,就是为了商量这个事情。 哥舒氏给他使的绊子让他对这晋阳早无了兴趣,如今还愿细细商讨,只在于这个郡背后的人让他觉得十分有意思。 洛如珍。 胜了他四场的女人。 连输两场战役后,他便察觉出了不对劲。晋阳的卑人守将他们尽数查过,往年里平平无奇,怎么就这次学聪明了?令人调查后果然没负他所料,真正用兵的另有其人,不过居然是那郡守之女。 耶律纵自幼在母亲的影响下学习中原文化,成人这些年来和中原的交流也让他知道卑人的女子往往又弱又小、不能担事,据说他们以此为美。但这位郡守之女洛如珍,却长得人高马大,十分能打,在用兵作战上也天赋奇高。 知晓真正的用兵之人后耶律纵又与对方往来了两次,不得不承认,此女的兵法诡谲多变、非常大胆,丝毫不墨守成规。 这样的人才,卑人的朝廷怎配?不能授予她一官半职不说,估计那些所谓的清贵人家连娶她都不愿意。 只可惜王妃之位已经定下那劳什子公主了…不然,娶不成燕京那些人,娶了这位洛如珍也是桩不错的买卖。 耶律纵对上文士的目光。 后者看透了他所想,捋须发问:“王子是想娶了那位姑娘?” “……不。” 念头短暂转了一瞬,耶律纵否认,“本王了解这样的人,侧妃之位无疑是羞辱,或许王妃的位子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她最想要的,只怕还是与男儿同堂而立、指点江山。” 文士欣慰:“王子聪慧。” 他顿了顿道:“只中原之人多守所谓的忠信,可能王子难以如愿。” 耶律纵含笑摇头:“本王知晓有才却得不到重用是何等的委屈,先生不也因此才愿意在本王处屈就吗?那位姑娘亦然。卑人朝廷给不了她的,本王可以给。她不必只能在危难之际施展才能,大好江山任她纵横,何妨一试呢?” 第50章 试心试心 二月底, 徐州北方的溪流刚刚解冻,一阵风吹动柳树枝桠,卷起溪面涟漪, 最后拂进宁静的村庄,敲上一户小院青瓦房的窗台。 坐在窗台下的沈缜抬眸,望向檐下叮叮作响的风铃。 火盆在软榻之侧,怀里还揣着暖炉,十分的风进到屋中也不过一分,但她还是没忍住咳嗽, 直到风铃停下了响动,她颤抖的身子才也平息。 丛绻就是在这人咳嗽将要结束时进来的。 随她而来的冰墙挡住了开门透进屋中的冷气,待到关好门撤掉冰墙, 她回眸, 望进那双因咳嗽而漫上了濛濛水雾的眼睛。 “阿缜。”丛绻美目含忧。 沈缜摇摇头露出笑来,抱着貂裘往旁边挪了挪,匀出给女人坐的空地。 丛绻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咽下担忧。她没有立即上榻, 而是在火盆边待了小半晌,直到把身上的寒气驱尽,才脱下外衣,上榻坐到沈缜身旁。 女人柔软的身子贴了过来,热气也透过衣衫渡向沈缜, 两人相依而坐, 一同看案上摆放的地舆图。 沈缜问:“上次说到了哪里, 绻绻还记得么?” 丛绻答:“说到南月长公主离世后。” “这里啊...”沈缜摩挲扳指。 她略略思忖, 从貂裘下伸出手点上地舆图,“好, 那便自这里开始吧。” 第96章 女子的声音清泠,像山中的冷泉撞打小石子,悠悠轻轻:“闻人赋离世后,南月开始分崩离析,各地政权拥兵自重。最先建国称帝的豫州州牧柴郭,其所定国号为‘周’,便是我们而今所在东海国的前身。” “又几年,冀州州牧萧仑称帝,国号为元,渐占通州等四州,南月国土缩至神州南部,七十年前,被乾国高祖傅谌改朝换代。” 丛绻视线追着沈缜的指尖逐一掠过地舆图上的各州,听的分外专心—— 这些她在书中尽已看过,对方知晓这点还特意提起,必然别有用意。 如她所料,在几句讲完南月末年后,沈缜转了话题:“绻绻还记得我们在乾国江陵遇见的红嫁娘么?” 虽然早有准备,但丛绻也为这十分突兀的转折怔住一瞬,“妾记得。是...翟镜女?” “对。”沈缜点在地舆图上的手往前勾住女人的发尾,继续道,“她在江湖之中以将人做成傀儡而闻名,她的那些傀儡中,有一个名为魏清妙的中阶修士。” 魏清妙? 丛绻蹙眉。 这个名字颇为耳熟,是在哪里听过......? 沈缜看着女人神情变幻,眉目柔和下来,轻声提醒,“太阿门。” !!! 心神刹那绷紧。 丛绻美眸睁大了两分,看向身边人,“...是十年前失踪的那位太阿门天骄?!” 沈缜确认了她的猜测:“是。” 丛绻一时心绪复杂难言。 不知是“中阶修士居然被江湖武者做成了傀儡”的震惊多,还是“这和南月朝末有什么关系”的困惑多。而当这两疑问慢慢消逝下去之后,她忽而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太阿门是世所公认的仙门魁首,他们都不知道寻找十年的弟子下落何在,沈缜为何会知道? 惊疑让丛绻的心跳在一声又一声中逐渐轰鸣。 她与沈缜对视,在这人清澈的眸底看见了自己的小小倒影。 倒影很小,她也很小。 沈缜知道她的过去曾经、能够猜出她将去往哪里,而她一点不知晓沈缜的过去曾经,亦不知晓沈缜将要去向何地。 明明往日里不在意的事情,今日不知为何突兀堵在胸口,难受得让她近乎窒息。 一道声音在说,问呀,你是这人亲口承认的妻子;一道声音反驳,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丛绻想冷静地审视自己,却在沈缜凑近前的动作里凝住了神思。 “绻绻,”身前人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在想什么?”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都打在彼此的脸颊上,沈缜勾着丛绻发丝的手早落到了她身后,放在她的腰上,轻轻揉了揉。 “......” 丛绻呼吸微颤。 如雷的心跳渐渐平静,欲念如潮水浸润她的心。 丛绻偏开视线一瞬,又移回来,睫毛颤动,忽伸出玉臂圈住面前人脖颈,倾身而上投入她怀里。 唇被咬住、幽香溢满周身的刹那沈缜怔了微瞬,不过随即她便接住女人的情/欲,任由她整个人贴来,甚至案上书卷被扫落些许。 打开的牙关放进了湿热的柔软,水声汩汩间呼吸愈渐急促,按在丛绻腰后的手也收得越紧,然而就在沈缜欲往下时,丛绻撤开了一点。 她眼眶泛红,眸中水光粼粼,声音带着方才唇齿缠绵的缱绻情意:“阿缜在遇见妾前,是怎样的人?” 还是问出来了。 丛绻盯着沈缜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色,却见这人在平复情动后似是怔然,又有些意料之中。 她用指腹拭掉丛绻眼下的泪,含笑开口:“我以为,绻绻还会再等一段时间才问这个问题。” 是再等一段时间?还是永远不会问? 两人心知肚明。 丛绻不作声,只往沈缜怀里又靠了靠,仍注视着她等待答案。 在这灼灼的目光下,沈缜组织着措辞:“遇见绻绻的前一年,我出现在了剑阁群山的山谷之中,知晓自己是那处地方的主人,有一群白狼,有一个隐藏在人世中的情报组织,再往前的事情...就记不清楚了。” 万万没想到答案会是这般的丛绻极惊极震:“...阿缜?” 沈缜抬手牵住她,“我不知晓我从何而来,亦不知晓我去往何处;我忘记了我的母父是何人,亦忘记了曾经志同道合的朋友姓甚名谁。我只知道我叫沈缜,要获得一些东西才能活下去。” 电子音警报声响彻耳际—— “警告!警告!禁止对系统以外人员透露系统内存在!” 沈缜眸光涣散一瞬。 一直留意着她的丛绻没有略过这瞬间的变化,心下蓦然一紧,直觉让将出口的话立即换成:“...妾会陪着阿缜。” 沈缜顿了顿,笑应:“好。” 屋中寂静须臾,丛绻柔声开口:“那位魏前辈,是和南月朝有什么关系么?” 话题便是要就此换了。 沈缜顺着她的话回答道:“南月朝末时,深宫之中有一位公主。城破之时,她欲以身殉国,却被太阿门长老带走收作了弟子。” 心头唯有那一种猜测,丛绻犹疑:“魏前辈...是那位公主?” 沈缜点头:“是。” “可是...”丛绻咬唇,却到底没把话说完。 沈缜扬眉:“绻绻想问,修士多避因果,为何那位太阿门长老会出现在望都城破那天的深宫之中?” 第97章 第51章 暂时可以 “...嗯。” 丛绻犹豫开口:“阿缜可知是哪位长老?” 沈缜答:“不知。” 那......? 丛绻眸光疑惑。 沈缜眼中含上点笑意, 有一下没一下地捏女人的手,“方才没有和绻绻讲,南月末帝子嗣不丰, 膝下只一女一儿。望都城破那日,他焚火高台,和自己的皇后皇女皇子,一同葬身于大火之中。” !!! 丛绻惊怔。 沈缜轻声道:“没有错,他们皆葬生在大火中。” 她松开面前人的手,指尖勾上对方垂落的长发, “只是...闻人赋建立的鸦雀,向来对闻人皇室颇多关注,自然记下了皇女与皇子的容貌。那时的鸦雀统领虽声名不显, 却也是一个厉害人物, 就是他无意中见到了魏清妙,惊疑之下谋划探查,才确认了对方皇女的身份。” “那时乾国已建国三十余年, 在傅谌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 早不见南月末时的凄惨之景。统领向魏清妙坦白了身份,两人相谈后分别,再无其他。这段并不算重要的过往只是因为遵循鸦雀惯例所以被记载了下来,但...” 沈缜微顿,“没有人想到, 魏清妙会在再三十年后失踪;更没有人想到, 她会被翟镜女做成傀儡。我查此事时, 才知晓了这隐秘的事情。” 两人间气氛沉寂一瞬。 魏清妙成了翟镜女的傀儡...天赋卓绝的中阶修士被江湖武者做成傀儡, 无论怎么看都极不可思议。 若说被武者暗中设计或怎样,将将踏入下阶门槛的修士还有可能, 然中阶修士、太阿门引以为傲的天骄...... 翟镜女是怎样做到的? 女人的神情变化尽数落入沈缜眼中。 沈缜放在貂裘上的指尖微微蹭了蹭,面上神情依旧温和:“我先前猜想,这位女君或许有什么隐秘的厉害之处。可玄微找来一些消息后,我却有了个不太一样的想法——魏清妙,有没有可能是自愿变成傀儡?” 自愿?! 为什么要自愿成为行尸走肉,为她人操控? 丛绻无意识放轻了呼吸,她有预感,接下来这人将会说出些令她心惊的话。 而如此被预测的沈缜终于再度开口:“太阿门凡内门弟子,皆有宗门烙印,可以助他们危机时刻保命逃生,亦可作为传音所用。但绻绻可想过,若有一日你想背弃宗门,有如此烙印在,天南海北也会被追踪到,便再无容身之处?” 丛绻刚刚被沈缜松开的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 她忽而有些庆幸,她的手在不久前被放下,现在没有与这人交握。 何处露了痕迹让这人瞧出她想去太阿门? 丛绻心弦紧绷。 太阿门......这个宗门和其它名山仙门相比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像沈缜说的那样,会得到更好教导的内门弟子皆会被种下宗门烙印。 宗门烙印。 丛绻在翻看沈缜予她的那些书时早已知晓此事,而她恰恰是因为这一点,才偏向了太阿门。 ......她需要一个有来有往、耗时更长、可以给棋子更多时间思考离开棋盘的棋局,而非一边倒、尽在一人掌握的逃无可逃。 从前在秦楼时,被端王覆盖在羽翼之下,她也还借了江陵众纨绔的势。藩王与地方世家豪族,平衡之中才能找到短暂的安心,也才能留下逃生的退路。 孤注一掷缠上沈缜时,她放弃了所有的退路,将一切交予这个女人。然而,这不代表她会在以后仍旧如此。 沈缜是她的恩人,是她名义上的妻子。 可沈缜有那么多未知,那么多不确定。 她熟悉这个几乎日日与她耳鬓厮磨的人,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处敏感所在,却在无数个时候,觉得这个人很陌生。 而她的生杀予夺皆系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一身。 丛绻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所以如果沈缜当真打算送她去名山仙门,她需要借这个机会做点什么,也必须借这个机会做点什么。 仙门魁首设下的烙印,就是第一个能明显看得见的尝试途径。 丛绻知晓若日后自己流露出对太阿门的意动,沈缜未必猜不到自己想做什么。但没有关系,直觉告诉丛绻,这人不会如何。 毕竟她也在放纵着她的野心,既然将记载了太阿门的书一并递给自己,就代表着这不是禁忌。 故而今日挑破,丛绻疑惑的是这人何时看出了她的倾向,又为什么要点出这个问题,而她隐约觉得惊心又有...极小一丝愉悦所以忍不住战栗的地方在于沈缜似乎真的很了解她——无论是身体还是性情。 收住了那丝不合时宜的欢愉,丛绻捉住沈缜的衣袖看她,“阿缜觉得,妾会背弃宗门?” 沈缜弯眸:“常理来说,绻绻不会。” “那——”丛绻微微移了移身子,玉臂勾上沈缜脖颈,“不常理是什么?” 女人的吐息尽数打在了沈缜的下颌上。 “不常理...” 沈缜温言:“利益与危机永远并存,不常理即是得到的利益不足以支撑我们承担危机。” “绻绻,”她道,“你甘心种下宗门烙印后受限于宗门么?” 你甘心因为有助益所以受限于我么? 暂时可以,永久不行。 目光相接,沈缜在女人眼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第98章 她垂眸,视线却突兀落到两人现在的姿势上——很亲密,但这般侧着,女人应当不怎么舒服。 沈缜摩挲了下扳指。 她掀开搭在膝上的貂裘,在丛绻短促的惊呼声里,把她抱起稳稳当当放在自己的膝上,又将貂裘拉过来围住两人。 后知后觉回过神的丛绻有些慌乱,轻微挣扎准备离开,“阿缜,你的腿...” “没有事。”沈缜截住她的话,温温柔柔拍抚女人的脊背,“想抱抱你。” 丛绻的动作顿住。 须臾,她还是离开沈缜的怀抱,但下一瞬却跪坐下来——足尖抵着软榻,两膝打开撑在沈缜身侧。 这个姿势,十分引人遐想。 丛绻面色绯红,眼里的秋水晃荡着,将映在自己瞳底的人拉到身前轻抚她的发顶,“那就抱一抱。” ...... 洛如珍的消息和北帝对晋阳三郡的安排在同一天送到了沈缜手里。 山姜站在廊下一件一件叙说:“如主人所料,耶律纵决意招揽洛三姑娘,甚至为此专程派人回燕京取了北帝旨意,言明晋阳三郡归为北国后可一切如旧。” “此法出于耶律纵身边颇受他重用的谋士,北国的兄姊们已经查明,此人乃是东海人,名为严鸿,少时即现聪敏,家中也小有薄财,遍访名师,却拒绝了举荐,选择科考。然十余年前卷入科考舞弊案中,家中变卖一切物什疏通关系保住了性命,但此后无法再考。舞弊案后一年,其母重病,无钱求药身亡,不久他便前往北地。” “北人多鄙夷东海人,故而初时严鸿声称自己从乾国而来。他辗转燕京多个贵族府中担任汉文先生,直到几年前遇见三王子耶律纵,才成了谋士。目前可知,灭盛之战中有他的手笔,也由此耶律纵对他颇为信赖。” 说完一段,山姜暂时停下来,以免坐在池边的人有所疑问却不好开口。 在停顿即将结束时,沈缜忽道:“洛三姑娘的回信呢?” 第52章 时间飞逝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 山姜不由愣了一下,但多年来养成的机敏已让她下意识回答:“洛三姑娘未有回信,只与东四会见, 然后言说需与主人您见上一面。” “嗯?”沈缜挑眉:“她很谨慎。” 山姜小心瞥了一眼女人的神情,犹豫问:“那主人要答应么?” 沈缜捻动手里的鱼食:“自然。” 她偏头看向立在一旁的人,“耶律合说晋阳三郡归为北国后一切如旧,这个如旧,东海原来的郡守等人也可以继续在北国任职?” 山姜怔,思忖着回答:“倒并未言的此般详细。但即便可以, 这些人大多也应当不会做北国的官吏。” 沈缜浅浅一颔首,又问:“宋钦呢?” 山姜答:“东海帝也已发旨意,令三郡郡守协助北国处理好交接的公务,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没有说这些官吏该何去何从。 片刻的寂静里, 池子里一条肥大的锦鲤忽而跃出水面,又跌落进水溅起硕大水花,引走廊下两人视线。 沈缜轻笑一声。 她将手中捻了许久的鱼食扔下去, 方才开口:“一切如旧...是晋阳三郡归于北国一切如旧, 还是洛三姑娘归于他耶律纵一切如旧?三王子这招揽的举动,还真是契合他从前的行事作风。” 山姜沉默。 本就没指望对方回答的沈缜抬头望向碧蓝的天,半阖眼眸。 耶律纵。 这位在神州诸国各部落都大名鼎鼎的北国王子,行事作风是众所周知的狠酷。这般性子的人向来会为人忌惮厌恶,但偏偏此人武德昌盛、能力卓绝, 于是众人的七分忌惮三分厌恶就尽皆变成了忌惮。 接下任务后, 沈缜翻看了鸦雀对此人的记载。在耶律纵的人生前十七年, 鸦雀对他的着墨并不多, 只是因耶律合过分的宠爱及他本人自幼表现得聪敏而稍微多留意了些。 不过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插一条耶律纵为什么圣眷浓重的原因了。 同一个狗血世界, 同样的狗血。 耶律纵与宋昭华是“敌国王子和亡国公主的相爱相杀虐恋情深”,耶律纵的父皇与母妃则是“潇洒不羁闲云野鹤游戏人间的王爷一朝落难,为善良纯净不谙世事的山村医女所救,正互许了终身,谁料王爷却临危受命迫不得已回国继位,而他不知道医女已有身孕、独自抚养了孩子。直到王爷真正掌权才敢寻找医女,然后这样那样一番纠葛,最终医女入宫he”。 ......就是说正宗古早网文味。 所以,作为耶律合“真爱”的孩子,且耶律合或许还觉得在开始那几年对他们母子颇多亏欠,毫无疑问,耶律纵自小受到的宠爱,就是耶律合对“真爱”珍视和对亏欠弥补的一部分。 不过,这段故事的主角毕竟是耶律纵的母父,真正让他扬名天下、被鸦雀着重注意的转折点,是他十七岁挂帅北军、攻破盛国都城虞阳、斩盛末帝刘旭于刀下。 先前有言,盛国国君无道,但武风尚可,乾帝傅世章野心勃勃欲侵吞盛国却仍旧隐忍多年也有此因。当时乾北两国南北夹击、内部风雨飘摇的情况下盛国还撑了近一年,直到次年东海与元国参与战争才加快了盛国崩塌的进程,足可见盛国将军们的风采。 但如此风采,换来的却是耶律纵近乎凌虐的对待。 第99章 凡他久攻不下的城池,攻克之后必会被屠城。连续屠城四座后,有一座城池县令提前献降,谁料也没被耶律纵放过。 北人残暴、不懂中原礼数是中原人的共知。但即便是被认为残暴的北人,战争之中也鲜少会选择屠城。毕竟,屠城的行为固然是一种示威,也可能使其它城池因惧怕投降,却也极容易激怒一个民族,让部分人拼死抵抗,加大战争的难度。 当然,本不欲扩张领土、只打算快速捞一笔的除外。 而耶律纵,他屠城,且屠献降的城池,无疑只给了盛国人一个选择——拼死抵抗。 在这种情况下,他攻进盛国国都、斩掉盛帝、自此盛国半数疆土划入北国,明明白白向世人证明了他的能力。 以一种极度残忍的方式。 耶律合怕是也没想到自己儿子竟会如此,竟能如此。 从以耶律纵十七岁的年龄、在此之前从未上过战场的资历让他挂帅,其实可以小小觑得耶律合对那场战争的态度——是答应乾国共伐盛国,也出了兵,但其实根本没当回事。能捞点汤喝就喝,要费心费力就撤。 这样的态度或许与北国曾经骚扰盛国边境却被狠狠驱逐有关,但无论怎样,耶律纵自此闻名于世。 闻名之后,进入世人眼中的同时,当然也进入了燕京众贵族的眼中。 北国立国本就是北高祖耶律伯颜联合了草原各部落,他身死后继任者无法驾驭庞大又复杂的体系,以至于北国虽是国,内部却派系林立、各自为政。 几十年过去,先北帝耶律赞上位,其手段厉害,隐隐有耶律伯颜之姿。然他身体不好,没几年就抱恙离世,留下幼子,失去桎梏的各部落再度散乱,耶律皇室诸人为夺位也算计百出,谁都未想到最后本不涉朝局的耶律合继位。 耶律合是耶律赞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上位本就不算名正言顺,故而北国下一任皇帝之位,上至耶律合的叔伯,下到耶律纵的兄弟,都在觊觎。而每一个觊觎者,背后都牵扯着部落间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 可以说乾国的储位之争与这比起来,无异于小巫见大巫。 耶律纵因灭盛的横空出世,打乱了燕京势力的格局,万千瞩目荣光的同时,无数暗箭算计也纷涌向他而去。 此次指名道姓的非宋昭华不可,何尝不是一场算计? 沈缜从北一处获知,在发兵东海国前,耶律纵其实已经与燕京大贵族、林澜部呼延氏有了默契,待到归去便娶呼延氏女为正妃。现任林澜部可汗呼延叱只此一女,若约为婚姻,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但是燕京诸人,会允此事发生吗? 已经有了答案。 甚至于沈缜猜测,那对耶律纵万般宠爱的好父亲,是否也在此次谋划中掺和了一手?正当壮年的皇帝,可不一定能容忍自己军功显著的儿子再与七万精锐扯上密切的关系。 宠爱是宠爱,不影响防备。 大约也是这几年的历练,相比十七岁那年的无所顾忌,耶律纵收敛了很多。但这种收敛,往往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曾经执刀杀人,如今用黄金刀杀人。 沈缜睁开了眼睛。 她看向山姜:“北国的军队已经打算撤离,山姜,若你是东海皇帝,你会如何做?” “属下...”山姜微顿,“属下会令军随北军之后,俟其半渡衡河而击之;又或者假借‘护送’之名,得机纵兵追击。” 很具主将风格的答案。 沈缜稍稍意外。 她舒展眉心,“那你觉得,他们会这么做么?” “......” 山姜沉默。 无言即是答案。 沈缜垂眸,将手中鱼食洒尽,拍了拍手,站起身往连廊那头走。 三月的风吹动她的衣摆,沿着掠过池边的菊花。 沈缜眸光顿了顿。 注意到她视线,山姜俯首,“此乃夫人所养。” 沈缜颔首:“我知道。” ...... 三月二十,东海朝廷太常少卿李领纪提议,以十万军“护送”北军撤离,伺机击之,东海帝宋钦同意。 三月二十三,宰相李琼之等人力压主战派,东海帝宋钦命人于衡河旁设大旗,东海军皆不得绕过大旗驱赶北军,违者处死。 三月二十五,谭仲提出大军屯驻衡河两岸,以防北军再次南侵,东海帝宋钦准奏,但随即被李琼之等人反驳军费消耗大且无用,此提议废弃。 四月十七,耶律纵、哥舒郎回到燕京。 八月一,北军边防换将,新将原为盛国人,东海帝宋钦送信前去,欲以其为内应,然新将不多时将书信送回燕京。 八月七日,以书信为由,北军再度整军扬言南伐。 十一月十一日,开平城破。 同一时间,与开平相隔近千里的晋阳郡中,沈缜与一高大女子相对而坐。 电子音在她脑海里播报—— “检测到本次任务关键人物,是否花费十五气运值解锁?” 沈缜与女子相视。 “洛真久仰阁下。” 女子为她递来一杯茶。 第53章 洛氏如珍 暂时没有理会脑中的电子音, 沈缜注视着对面人。 虽鸦雀传回的信件中对这位女郎的容貌形姿早有描述,言她“圆脸浓眉、刚劲有力”,但而今亲眼看见, 大概的认知才变得清晰—— 第100章 如鸦雀描述的那般,她确实生了副浓眉,然这浓眉在女子的脸上却不显突兀,因与之搭配的是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睛明光熠熠,撞进去好若撞进一片星河万里。 洛如珍身上没有一点刻板印象中东海女子的柔弱情态, 甚至恰恰相反,她身形高大,扶案而坐还能瞧见劲装下的筋肉贲张。 也对, 飘飘欲仙行走江湖本就是话本子塑造出来的, 多数江湖人风餐露宿、刀口舔血,一般壮实的体魄才足以支撑他们做这些事情。 沈缜目光下落,触到对方粗糙的手上停顿一瞬又回起, 温声应道:“我姓沈, 名映光。也久慕洛女郎英姿。” 洛如珍笑:“阁下与真既如此投缘,不知真可否腆颜唤阁下映光?” “女郎随意。”沈缜端茶略一推手示意。 洛如珍也举杯回了一礼,放下茶盏后看眼前人,视线落到对方的狐裘和轮椅上,又转到那白得过分的清隽面颊, 微微沉吟, 眸中多了两分歉意:“烦累映光舟车劳顿了。” 沈缜摇头:“舟车而已, 见到女郎便不虚此行。” “......” 虽知这不过是客套的话, 但洛如珍心口还是被砸了一砸。 她看着对面自若的女子,眼中神色略有些复杂。 坦白来讲, 在正式见面之前,洛如珍根据那四封信和与她会见之人口中的只字片语推测出了写信之人的大致形象。 以无忧殿下做噱头——胆子大野心也大; 对如何发现洛如珍才是晋阳主战之人细细剖来——思维缜密而敏锐; 指出战事的隐秘问题所在——涉猎并颇通兵法; 预测战事结果及北人会有的反应——了解北人,也了解那位耶律王子。 此人是谁?为何先前未有耳闻如此高人?若是隐世才出,是想借此机会搅乱天下格局么? 怀着这些疑惑,洛如珍见到了这个人。然而与她猜想里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的神秘谋士形象不同,这人竟是不良于行的病弱模样——以轮椅代步,裹在厚厚的裘绒里,仿佛随意一阵风都能让她被吹走。 两人相见至今,也算是擅长观察的洛如珍已发觉了好几次对方想咳嗽的时候,更有一次这人以绢布擦拭嘴唇,待到拿下绢布后唇色嫣红,在苍白的面色下尤为显眼。洛如珍猜到了那是血,却莫名觉得对方这般易碎的样子有一种惊人的美感。 自问并非喜好有异之人,洛如珍觉得但凡换成一副寻常相貌,她都不会觉得面白若纸唇红如血多好看。只因这位唤作沈映光的女子容色过于出尘,放在他人身上只觉可怜的模样放到她身上,就变成了一种奇异复杂、仿若将遗世仙子拉入凡尘的、令人心悸的美。 不如预料那般,但写信之人的模样也渐渐和眼前的沈映光重合起来。 洛如珍忽然之间有了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她轻叹一声。 感性上为对面人身体考虑,她想尽快谈完真正的问题结束这场会见,但理智告诉她,对面不是一个已经确定的朋友,而是可能带来巨大危险的不确定。 洛如珍握在茶杯上的手指紧了紧。 她顿了须臾,扬眉笑问:“映光自徐州来,可否与真讲讲那里现在是何境地?” “自然可以。”沈缜道,“百姓南逃,十室九空,唯剩些孤老留在村中苟延残喘。听闻与豫州相接的地方有了数股流民军,扫荡了徐州最北的中典郡,还在往南而去。” 百姓的惨状早有预料,可流民军? 洛如珍神色肃了几分。 须知,流民军和流民不一样,后者在灾年时总有出现,但前者虽由流民组成,却往往都有个“流民帅”,流民帅将这些流民聚成一股极庞大的力量,攻城掠地、烧杀抢掳,每次流民军出现,都代表着这个国家已到了强弩之末。 东海...竟已如此了么? 洛如珍不自觉蹙起了眉,眼中光也黯淡下来些许,如此神色尽皆落在她对面的人眼中,沈缜咽下握在掌心的药丸,拉平刚刚微扬的嘴角。 这位用兵不错、武功卓绝的女郎,好像不太会掩藏自己的心思呢。 略一思忖,沈缜唤系统:“解锁她的简写。” 虽说在初初听闻这位女郎的事迹后,根据那挺不一般的成长路线沈缜就猜测她也会是什么关键人物,但真切见面触发了电子音的提示还是不免感到无语难言。 这位英姿飒爽的女郎会配上怎样荒唐狗血的简写? 一想到上次文雅书卷气的王明淑简写居然是“一胎三宝”,沈缜就噎得慌,觉得这段时间都吃不下去东西了。 求求,正常一点。 感知到宿主心声的系统:“......扣除十五点气运值。” “...检测到本次任务关键人物...洛如珍...” “...正在打开相关信息延伸...《镇国公主与女将军》。” 正习惯性沉默的沈缜一顿:“......嗯?” 蓝色字体展开—— “我是洛真,也是洛如珍。 是后东海国曾经威名赫赫而今流放边地的将军,也是前东海国晋阳郡郡守的女儿。 发配出临安的那天,我回头望向高高的城门,可那里除了砖瓦墙檐,再无一物、无一人。 我一阵恍惚。 对啊,十年前在城头送我的女子,而今怎么会再相见? 第101章 那夜廊下诀别,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洛真啊,洛如珍啊...... 你的父亲为你取名如珍似宝,可你终究负了他的意。 十七岁固守晋阳三月,十九岁招兵买马举旗抗北,二十三岁马踏北营救回公主,二十五岁以女子之身封侯。 这是前半生。 二十六岁兵权被夺,二十七岁救回的公主再被送去北国,二十八岁被囚禁,三十四岁流放边地。 这是后半生。 我没有眼泪,却说不清是否有后悔。 是否二十四岁那年的雪夜廊下,我应该坦明对她的情意?是否那时我就该带着她远离这一切,找一处无人认识我们的山林隐居? 可...我知道,她不会同意的。 无忧公主,公主无忧。 可她心中装满了家国天下,怎会此生无忧。 那便...我回转头。 那便隔千山隔万水,托昭日托月华,望她如愿珍重。” ......有史以来最长也最正常的简写。 沈缜慢慢抿了口茶,压下心底的复杂。 “系统,”她道,“原来你们可以正常,性向也还挺广泛?” 电子音:“......” 沈缜又看向对面人,目光触上那一看就在忧国忧民的神情,不仅咂舌。 意识到了沈缜目光的洛如珍从她给的消息中回过神,淡淡笑了笑,道:“晋阳虽不比徐州那边气候温热,却也有一番辽阔的滋味。映光这些时日若有什么需要尽可找我,一定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沈缜颔首:“一定,便先多谢女郎了。” 当初来回的试探后,晋阳三郡还是向北军敞开了城门。不知洛如珍与耶律纵进行了怎样的谈话,反正最终结果是晋阳三郡安然无恙,郡守等官吏皆已替换,沈缜十一月份到达这里时很轻易地见到了洛如珍。 据贺九阳的消息,洛如珍之父洛英已经找了关系,带着一家人回去了祖籍地。 如此想来,洛如珍应当是“答应了”为耶律纵所用,至于为何这个答应要加个引号,原因无它,今日对方还坐在这里与她谈话就是最好的答案。 拇指摩挲过扳指,沈缜眸中思绪涌过。 简写里洛如珍被去官囚禁乃至流放,除女子之身的因素外,其中原因会不会也有如今的“投敌”? ......不过这些可以暂时略过,就对方二十来岁那辉煌的职业成绩,沈缜觉得,宋昭华上位的可能性又大了一分。 “映光。”对面一声轻唤。 沈缜按捺下思绪,等着她后面的话,然后便听洛如珍问:“映光当真是无忧公主的人?” 沈缜面不改色:“自然。” “...但,”洛如珍微顿,“开平而今岌岌可危,公主又是指定的和亲人选,映光不担心?” 沈缜反问:“女郎不担心?” “我?”洛如珍笑,“映光怕是忘了,晋阳已是北国之地,我也算得上是北国人。东海的公主如何,与我有何干系?” “......” 沈·看完简写·缜心情复杂。 少女,但凡再晚几年,你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我既与北人座谈,言明忧虑东海公主,岂非冷了这场小叙?” 沈缜揣了揣手,“吾之两国正值交战之际,可我与女郎的一见如故做不得假。不如撇去政局战事,只谈美景美事?” 洛如珍唇边的笑僵住,沈缜眼中漫上笑意。 两人正沉默间,屋门被扣了三声,得到允许后一面具男人推门而入。 贺九阳走近沈缜旁侧。 沈缜浅浅咳了两声,看他道:“直说即可。” “是。”贺九阳垂首,“主人,开平城破,吾等依主人所言以偿付交易之名拦下了欲自尽的王家女。” 第54章 起念动心 自尽?原剧情? 沈缜双手交合在一起摩挲扳指:“为何自尽?” 贺九阳答:“开平城破, 哥舒翰所领先锋军率先入城围住皇宫,宫城附近几坊女子多被奸/淫,王家女郎也在其中。我们的人赶到时事已无回转余地, 王家老翁言有辱家门,令其自尽。” “......” 沈缜心头涌上一股烦躁。 她知道这是必然,城破北军的烧杀淫掠是必然,满嘴道德仁义的士大夫做出这样的事是必然,可是... 可是还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必然。 喉头蓦地一甜,沈缜来不及取出绢布, 情急之下用手捂上了嘴唇,须臾,猩红从指缝中漏出来。 “主人!”“映光!” 贺九阳藏在面具下的脸色难看, 目光飞快瞟了一眼案几那边的女子, 将对方惊异担忧的神情扫进眼底。 沈缜摇头:“无碍。” 她从怀里取出绢布,将唇上和手上的猩红一点点拭去。 做完这些,沈缜抬头看面前人。 第一下望见的是对方担忧的眼眸, 紧跟着便是不自然和扯出来的一抹笑。片刻, 那笑消失,少女瞳孔里的星光十分泄了七分,剩下三分化成狰狞的火,熊熊燃烧。 是什么火呢?沈缜恍然间有了答案。 于是心头的烦躁便因这火平复了些许。 她轻声:“今日抱病,估摸得扰了女郎久谈的兴致。已至如此, 我也就不与女郎再兜圈子, 只问你一句, 可否愿同我一起...再造这片天地?” 第102章 屋中寂静。 半晌, 洛如珍哑声:“阁下想要如何做?” 沈缜展眉。 她抬手,将自己的茶杯碰上案上的另一只瓷杯:“女郎不是答应了耶律王子的招揽吗?” “......是。”洛如珍指甲掐进手心。 沈缜道:“那便努力回报这份好意。” 最后两个字的读音尤重, 洛如珍不禁怔愣。 ...... 轮椅行在长廊下。 沈缜平视前方,淡淡开口:“王明淑现在何处?” “开平传信来时仍在王宅。”贺九阳道,“我们的人提醒她,她曾答应了主人一个允诺,而今允诺需要兑现,便是不要自伤其身,望她信守承诺。” 沈缜颔首,又问:“闯入那几坊的北兵,只是些小兵?” 贺九阳一愣:“这...”他反应过来,“主人怀疑有身份非凡的人混在其中?属下即刻令他们探查。” “不必了。”沈缜制止。 “待到信传回开平,只怕一切都尘埃落定,即便有人混在其中,还能再趁机捉拿不成?无甚意义。” 贺九阳沉声:“是属下失职!” 沈缜摇头:“何至于此。” 她指尖慢慢搓着怀里的暖炉:“北边安排好了么?” 贺九阳肯定:“一切就绪。” “那便好。”沈缜轻言。 贺九阳犹豫微瞬,道:“主人,还有一事。您先前吩咐照看的那位乘风郡道长,前几天许嫁了。” “......” 沈缜扣在暖炉上的手指缩了缩。 贺九阳补充事情始末:“乘风郡划入乾国后,当地官吏自然被乾人接手。新上任的县令欲将道观所在的那座小山圈成园林,故而令观中人离开。道观众人无银钱赎回宫观,不得已到附近各村落化缘。但刚刚易国,人人自危,无人舍得保命的银钱。” 他道:“守在那处的兄姊本想了办法用不起眼的手段筹措了银钱,但送到时却得知衡一道长已许诺嫁人。” 片刻的沉默。 沈缜开口:“把钱给道观其他人,此后不必再刻意留心了。” 贺九阳应:“是。” 合了合眼,沈缜偏过轮椅停下,仰头望向远处天际。 晋阳或许有东海国最壮丽的余晖。 分明已至初冬,那连绵山脉上灿烂的金色却似将此处燃成了夏日。一群鸟在夕阳前飞过,带起被打散的红云丝丝、霞光万道。 那红云与霞光自天际倾洒下来,云光之下,风将沈缜的衣摆吹起又拂开。 这条居高而建的长廊,每两根柱子都相隔甚远,若是此刻有人在低处抬头,便能望见极漂亮的一幕—— 金光拢住了临风的人,她的背后是苍茫群山,几丈之远,罗裙与墨发飘扬,有人在光中踱步而来。 飘飘乎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丛绻走近沈缜身前。 俯身摸了摸这人怀里的暖炉,感受到不热的温度,丛绻蹙眉:“阿缜,不冷么?” 沈缜就着这个姿势轻碰女人鼻尖,温言答:“不冷。” 她视线移到女人的碧色耳坠上,眸中盛上浅浅的笑意。 这副耳坠,是她亲手打磨,二月底送予丛绻作为生辰贺礼的。自那之后,需用耳坠装饰时对方十次有八次都戴的它。 沈缜抬手,在女人起身前碰了碰上面的珠子,换来一眼微嗔和被轻弹了额头。 她扬唇,身上病气卸下来点,好像突然之间有了些符合这张年轻面容的飞扬意气,让没错过这幕的丛绻为之一怔。 女人轻轻抿起了唇。 她知道她对沈缜动心了。 这份动心不干涉她想变强、想借其他力量制衡沈缜、想给自己寻觅退路,也不干涉她理智的看待这段关系、理智的防备和揣摩对方的用意、理智的知道如果沈缜要的东西她不可承受那么她宁愿玉石俱焚。 但在床第间的耳语里、用膳时的夹菜间,在互相依偎着看书时、探讨千般知识万般见解中,她不自觉地沦陷。 沦陷于对方的体贴温柔,沦陷于一次次望来的鼓励目光,更沦陷于... “但你可以救你。” “女郎如何唤自己?” “我也是你的妻子。” “做任何事情,我也可以。” “你非有主之人,也万不要为爱委屈。” “你永远属于你自己。” “所以绻绻,你不一样。” “丛绻应当登临峰顶,天下第一。” “我只知道我叫沈缜,要获得一些东西才能活下去。” “你甘心种下宗门烙印后受限于宗门么?” “想抱抱你。” 沈缜不是良人,但还是成了丛绻的心上人。 动心会给这人添上一层柔和的光。 曾经因对方能力莫测、无可掣肘而寻不到退路的忧虑消散三分,看对方运筹帷幄、沉着冷静而有的钦慕多上一分。 曾经因对方背景神秘、来历不明的担心消散两分,看对方好奇渐浓、意欲探知的贪心多上两分。 曾经因对方未知的目的而生的悸怕消散一分,想知晓对方到底要做什么、戏里夹杂着多少真心的计较多上三分。 丛绻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喜欢上一个女人;更未想过,明知对方目的不纯、是在与她逢场作戏她却仍旧动了心。 第103章 开始留恋在这人身边的时间,开始追寻这人的目光,开始想这人担心这人,开始...想要得到同样的喜欢。 丛绻想,如果这是沈缜对她的一场驯化,那么无疑成功了一半。 不过最多也只能一半。 她的另一半永远属于她自己,她可以痛失所爱,却不可以失去自己。 所以,沈缜。 丛绻目光落在身边人的侧颜上。 请不要让我失望。 否则,我会用尽全力,杀了你。 女人身上泄出一丝寒气,沈缜率先察觉,压下将出口的咳嗽,偏头抬眸看过去,结果撞入一双温柔的眼睛。 “阿缜。” 那丝寒气被丛绻轻巧的收回,女人抬手,指尖轻轻抚过沈缜的鼻梁,“天色已晚,我们回去么?” 按捺下心头生出的思量,沈缜点头,乖顺道:“好。” 丛绻便绕到轮椅后,推着轮椅沿她来时的路前行。 夕阳还剩一线,长廊周围已是薄淡的暮色,两人便在半光半影里穿梭,远远看去竟和辽阔天地融为一色,共成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 沈缜闭着眼,任风拂过脸颊、吹散额前发丝,温声道:“明年三月,是太阿门十年一次的入门大考。我整理了历次大考的内容,还剩四月有半,绻绻,你便安心准备吧。” 丛绻极怔:“...阿缜?” 沈缜语气含笑:“开平城已破,宋氏皇室及多数朝臣命妇都会被掳北上,我等的机会总算来临。扶持女帝短时间里不会成事,绻绻已陪我在此耗了一年有余,总不能再耗下去。” “况且,”沈缜睁眼回头,“此事乃干涉国运,因果重大,绻绻,若再继续下去那便是真的牵涉其中,你不担心你的修行路么?” 丛绻沉默。 最初,沈缜告诉她要扶持女子为帝时,丛绻是以为两人会一起行事的。可后面一年的实际经历却并非如此,但凡涉及此事细节,沈缜总是独自处理。 这般行事,自己还会牵扯上东海国国运的因果吗? 她与沈缜形影不离,沈缜也从未瞒着她事情进行到了何种地步,有时两人也会浅谈局势选择,但她从未沾手一丝一毫的具体安排。 丛绻想,若真有一日因果报应,那自己也不会承担多少吧。 可是... 丛绻注视着面前人:“那你呢?” “阿缜,你深陷其中,便不担心你的修行路么?” 隐隐夜色里,沈缜舒眉浅笑。 她轻道:“绻绻,我无畏于此,切莫担心。” 第55章 投效之举 雪花纷纷扬扬。 寒风荡过长街, 卷起街边各处倒塌小摊上的麻布小旗。同大半年前沈缜离开时的繁华样子相比,而今的开平城破败萧条,无处不充斥着战后的惨意。 载着沈缜的马车辘辘行过长街, 不时有北军兵士投来目光,风吹起了帘子,他们得见一两片深青色衣角。 “那是何人?”有兵士小声问。 “三王子的副将,肯定是三王子的客人。”他旁边的人回。 发出疑问的兵士困惑:“可我看到好像是个女人?长得可真俊。” “那又怎样?收起你的心思。”旁边的人嗤笑,“三王子的人是你能想的?” 兵士不做声了。 他目睹着那马车远去再远去,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马车里被他谈论的人面色淡淡,垂眼摩挲着扳指。 在女人旁侧,洛如珍神情不怎么好。 作为中阶武者, 方才街上那两个兵士自以为小声的对话, 实则全数落进了她耳里。 一群狂徒! 正愤懑之时,寂静里忽响起道清清泠泠的声音:“女郎不平?” 洛如珍偏头对上女人视线。 沈缜轻笑一声:“女郎已见过不止一次耶律王子,觉得他是怎样的人?可有想过, 他为何要养出这样的兵?” 洛如珍怔怔。 她注视着眼前人。 被卑劣小卒觊觎的人是沈映光, 可沈映光却似乎完全不为此所扰。她平静一如往常,甚至在这种时候想的是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 洛如珍恍觉,或许那小卒在她眼中不过一粒尘一只虫,不,是根本没有进入她的眼中。 有人在你之前, 却犹如高山。 沉默了片刻, 洛如珍轻道:“北军所过之处, 向来如蝗虫过境。他们不是中原人, 对这方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生不起爱惜。不论他们,便是中原诸国之间征战也多是如此。但相比之下, 耶律纵的兵尤为残暴,过往所克之城,待他们走时城中寂静无声。” “可…”洛如珍回想着记忆里的细节,慢慢道,“可细观这些残暴的兵士,却会察觉他们对上峰极为敬畏,抑或恐惧。就像…” “就像被人疯狂压抑的狼,面对人时有了下意识的忌惮,但一旦有机会,被压抑的杀性便会百倍千倍地报复到它的猎物身上。是么?”沈缜替少女说出她难以形容的感觉。 洛如珍抿唇,须臾回道:“是。” 沈缜面上仍旧带着笑意,揣着手不再出声。 马车里陷入难耐的寂静,周遭气氛仿若沉进一潭死水中。 洛如珍唇瓣张开又合上,磨蹭着想说些什么的功夫里,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她先是一愣,随即瞥向身边人,却见对方已收敛了笑意,整个人沉静的似一块古玉。 第104章 许是察觉到目光,女人回望过来。 然后洛如珍便听得她道:“可否麻烦女郎,搀我下去?” “啊,好。”洛如珍下意识应。 她动作小心地将人搀扶到马车外交给随行而来的夷族女人,看着后者把沈缜好生安置在轮椅上,才抬头瞧向几尺之外被簇拥着的男人。 耶律纵对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颇为贴心道:“此处寒冷,我们去殿内罢。” 洛如珍看向沈缜,后者颔首。 对面的耶律纵注意到了这一幕,眼眸眯了眯。他视线落到轮椅女人的面容上,再扫过她背后撑着伞替她遮住纷扬雪花的夷族女人。 深沉难测。 耶律纵下了判语。 与漂亮的容貌比起来,这人周身的气质更让他感兴趣。记事以来见过了许多女人,唯有那位是上阶修士的祖奶奶才让他有类似的感觉。 什么样的中原人家可以养出这般的女子? 耶律纵很好奇。 他笑容更甚,抬手邀人往殿里去,回眸时唇角带笑眼神森寒,立刻镇住了身后一群失神盯着女人面容的人。 “诸位,请。” 一众人进到殿内。 此处名为简英殿,乃是东海国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长居之所。现下皇帝被关起来了,这里就暂时变成了耶律纵理政的地方。 他明显用过心,知晓沈缜腿脚不便而直入正殿有几十台阶,便早令了人候着,引众人从偏殿进去。 待到一行人在殿中坐定,身体被火盆烤得暖起来后,沈缜才发现混在一群草原大汉里的文士—— 严鸿。 真有意思。 目光与他对上,沈缜勾唇浅笑。 严鸿顿了微瞬,亦点头致意。 茶被端了上来,沈缜没错过对面有些大汉脸上的嫌弃神色。 她垂眸,掩住眼底笑意将茶入口,瞬间,蜀州云顶小针特有的香气便沁润了唇齿。 到目前看起来,这位三王子当真用了心。 沈缜放下茶杯,抬头与他相视:“王子心意,某领了。” 耶律纵笑,“先生喜欢就好。吾观先生似还有些冷,可需要再添个火盆?” “不必。”沈缜拒绝,“还请王子唤某名姓。毕竟某此来,是欲投奔王子。” 最关键的是,她不喜欢先生这个称谓。 而不知内情只听她话的耶律纵先是一愣,随即倒真觉得有些欢愉。 这个女人,不过刚见面话就说的如此直白,全然不像其他中原人十转九折的温吞样,真的很对他的脾性。 耶律纵从善如流:“那吾就直呼先生映光罢。映光,吾听洛真言,她投效于吾是你的主意?” 沈缜摇头:“某怎会左右得了洛女郎的想法。只不过分析了些道理,最终如何全凭女郎自己。” “哦?”耶律纵面露好奇,“什么道理?可否说与吾听听?” 沈缜道:“自然可以。” 她捋了捋衣袖,伸出手放在火盆上方烤着:“王子南下,领西路军,是陛下的授意,但...是燕京众人的授意么?当真要打到青州,让东海彻底亡国么?” 坐在大汉中间的严鸿放在膝上的手一紧,下意识看向上首,见得耶律纵面色平静仍如方才,心下才慢慢松了口气。 沈缜似乎没有察觉,或者说也不在意。她只继续道:“神州之上,中原共有十九州。六年前盛国亡国后,江州、沧州、汉州、隶州、司州及蜀州一半属于乾国,冀州、并州、雍州、通州、营州属于元国,衮州、豫州、扬州、徐州、青州和赫州则为东海国疆域。而北国,除辽阔草原外,占得了幽州、洛州和蜀州北部。” “几个月前,乾国欲发兵东海,东海将青州小半划给乾国,于是止住了干戈。虽不动一兵一卒就获得了大片城池,但既有机会,为何不像六年前那样与王子你们南北夹击,让东海亡国呢?” 女人一句一句细道来,耶律纵的笑渐渐收起,只留下一丝在嘴角。 盯着他神情的洛如珍心下微沉。 她莫名觉得对方这模样像极了毒蛇咬了猎物后再放开、看猎物因毒液痉挛然后痛苦死去的样子。 沈缜还在继续说:“因为乾帝无法发兵。他年岁已大,几年前重病康愈后身体就迅速衰弱了下去,或许也因为这个原因,乾国诸皇子夺位愈演愈烈。这般他身体不行、储君之位未定、儿子们斗得乌烟瘴气的情况下,南边夷族还并不安分,西边还与元国相邻,此时像灭盛之时那样发兵,很容易后院失火。” “而元国…乾帝担心元国的原因,东海若亡,天下大国便只剩三国。而在盛国与东海皆亡于乾北两国之后,元国要如何不担心?去年至今岁,明面上元国一点也未插手东海的战事,但元帝真的会一味沉默下去么?未必,那位皇帝陛下可不是这里的无用皇帝。” “再有王子与勿吉部的大可汗哥舒元帅,希望彼此做大吗?或者说,除了您二人所代表部族的角力,燕京其他大族希望您二人有踏平东海的不世之功吗?尤其是…王子您。” 对上耶律纵沉沉的目光,沈缜扬眉含笑:“据某所知,燕京夺位之势较之梁安,可厉害了不止一星半点。” “您的叔伯兄弟,甚至您父皇的叔伯,不下二十人望着那个位置,而这些人中,背后牵连的各部族势力庞大者,也有十余人?” 第105章 “王子,”沈缜一语落定,“您的处境不算好。” 片刻的沉默。 耶律纵舒展了眉眼,再次笑起来。 他道:“既如此,映光为何要建议洛真投效于吾?” “某也只是试试罢了。” 沈缜坦诚:“那时洛女郎还有其他选择吗?” “……” 耶律纵爽快承认:“映光通透。” 沈缜却再次摇头:“不得已之举,也并非没有思量。” 耶律纵很给面子:“哦?” 沈缜道:“天下分裂已久,一统定是必然。某自负胸有千秋,而洛女郎极擅兵道,可我二人却为女子之身所困,举荐不了、无法科考,满腔抱负无从施展。王子是某所遇第一位招揽女子的上位者,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位。” “东海国弱,不作思量;乾帝老迈,诸子无能;而元帝虽算明君,却是最囿于礼法之人。王子,您是最好的选择。” 沈缜与上首之人相视:“既然洛姑娘女子之身王子用得,那某王子如何用不得?” 第56章 与子同裳 耶律纵当然用得, 或者说今日沈缜选择来见他、走进这座殿里,结局就只有一个——她被招揽,两人缔结主公与臣属的关系。 对此众人都心知肚明。 方才一来一往的问答与其说是为耶律纵解惑, 不如说是沈缜向他展现自己的价值,以期得到对应的回报。 殿内须臾的寂静后,耶律纵笑问:“映光不在乎本王过往征伐所做之事么?” 屠城纵兵烧杀淫掠,中原人不都对此深恶痛绝? 若回答不在乎,那他当真要再重新审视这个人,而回答在乎...... 耶律纵看着女人, 后者没有避开他饶有兴致的目光,很平静道:“在乎。” “所以若有幸为王子谋士,某第一条便要劝谏王子约束部下、莫再如此。”她道, “同时, 为王子分忧,如何在不纵容兵士杀性的情况下仍让他们士气高昂。” 耶律纵眸光微定。 片刻,他举杯:“吾幸得映光。” ...... 洛如珍出殿时, 扑面而来的雪花让她下意识抬手遮住眼前。 待到她在寒风中再睁眼, 便见得前方空旷处的两人。 那位夷族女子,撑着青伞立在沈映光轮椅后替她挡住纷扬的雪,而青伞之下,沈映光正静静望着她。 洛如珍垂在身侧的手指缩了缩,随即快步上前。 “映光。” “嗯。”沈缜颔首, 抬头注视着她, “拿到了么?” “拿到了。” 洛如珍将手心紧握的令牌展示给女人看, 语气有些复杂, “耶律...王子很轻易给了这个,如你所言, 在他们眼中女人感情用事较男人更寻常,并不会太重视。但与此同时,又觉得这是可以拿捏我们的地方。” 沈缜视线落到令牌上,“女郎如何察觉知晓?从他们的态度?” “......是。”洛如珍应。 沈缜淡淡地笑。 她驱动轮椅往后宫的方向去,抬眸望着前面皑皑大雪下的宫城,轻声道:“先前女郎所问,我的答案便可以此印证。不必心伤,毕竟我们又非真的投效于他。” 洛如珍默。 先前...... 在晋阳郡中时,沈映光曾和她分析了往后可能会有的局势。 没有乾国,北国吃不下东海的地盘,而北军的习性和燕京的胶着政局注定了南伐北军不会继续攻伐下去。但开平已破,二帝已被擒,无论是留在开平还是返回燕京,耶律纵和哥舒郎都不会放弃这两个十分好用的人质和棋子—— 国不会一直无君,真心为国也好、筹谋利益也罢,南方的官吏和世族极大可能会拥立一位新帝,而出于血脉远近的考量,最有可能成为新帝的便是太上皇宋徽之子、前不久刚被派去徐州于是躲过了这场灾祸的安王宋高。 有二帝在,就算再立十个新君,这些讲究三纲五常的士大夫们也会被掣肘到。 但刨去这些思量,当时她思索后问了沈映光一个问题—— “既如此,为何我等不投效安王?” 沈映光那时回她:“以男人为尊者,权力便永远向着男人。女郎是想赌男人的仁慈和良心?那可真是胆大至极。” 女人语气冷淡:“他们造了词叫做‘妇人之仁’,造了词叫做‘祸国毒后’,然归根结底,前者不过是男人被戳破脸皮后恼羞成怒,后者不过是男人自觉能力不行便恶毒咒骂。他们圈出格子,待在格子里的女人才是乖顺的奴隶,是他们口中的‘贤良淑德’。” “可若贤良淑德是什么好东西,为何他们不自己做那般人?若狠绝野心勃勃是罪大恶极,为何又有‘无毒不丈夫’的赞赏之语?” “男人,惯会口蜜腹剑、甜言哄骗。将真正重要的权力夺去,告诉你世道就是如此、女人就是如此、嫁个好人才是有幸。然后基于此,他们施舍给你一点权力名头,如所谓的管家大权,如看似风光的诰命夫人,就哄得女人以为自己遇见了如意郎君、绝世好男人,以为自己在这女人本艰难的世道也算得到了慰藉,却全然不曾想,她们应得到的是否远不止如此?又为何女人在此世艰难?” “女郎,被侵占的人和侵占的人天然对立,面上再好,细节之处也可看出端倪。不知你从何觉得,他们乱时用你,就代表着太平之时也能容你?” 第106章 那时的洛如珍震愣而茫然,而现下,她却好似抓住了一点答案。 这个答案来源于方才蛮人将士的细微神情,他们听不懂中原话,却在耶律纵拿出这块令牌交给她后露出了“恍然大悟”“果然如此”“就是这样”的轻蔑之情。 这块令牌可以通向关押宫中女眷和命妇的所在地。 那一瞬,无需言语和其他确认,洛如珍懂了他们的意思,也忽然懂了曾经沈缜那些讥讽之言的含义。 雪落上了她的眼睫。 眼睫有些湿润,洛如珍抬手用指腹擦了擦,犹豫慢道:“可是映光,我们缺人。” 没有兵,没有粮,没有谋臣,没有依仗。 虽然...沈映光本身神秘非常。 刚刚从沉思中回过神后,洛如珍忽意识到了一件事—— 就目前的相处而言,沈映光表现出来的模样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还是体质单薄的普通人。然而方才马车行过来时,看她的反应,也应当听到了那两个兵士说的话。 为何?洛如珍自己是中阶武者,较寻常人耳更聪目更明,听到实属常理。可一个普通人在那般距离下绝对不能感受到那般小的声音。 这只能说明沈映光要么天赋异禀,要么至少是小有所成的下阶武者。 ......洛如珍偏头瞧轮椅上女人的神情。 对方不作声,她便再补充道:“只有我和你。” 而这一句,成功引得沈映光看了过来—— 女人唇角微勾,反问:“如何只是你和我?” 洛如珍怔,便听她继续道:“女郎,你的至交呢?你的好友呢?晋阳危急之时城中的数名江湖女侠呢?不为此亘古未有之事动心吗?” “不是你和我,是天下万万的你和万万的我。” 万万的你...和万万的我。 耳边这句话萦绕不息,洛如珍几乎无知无觉地就跟着沈缜到了目的地。 刺鼻的味道传来时,她不自觉皱了眉,随后容色一僵,反应过来这是何地。 看了令牌的一个北兵小头领殷勤地打开了宫门,一股子血腥气趁机攀缠了过来,相比身边人难看的面色,沈缜神情不变,径自驱动轮椅进入宫门。 门里,这座宫殿一片死寂,恍若无人。 沈缜摩挲着扳指,唤守门的小头领:“言官的女儿现在何处?” 小头领挠了挠脑袋。 沈缜淡淡:“山姜。” “是。”立在轮椅后面的山姜看向小头领,用北语重复问了一遍,“言官的女儿现在何处?” 那小头领先是怔了一下,看模样是没有想到这夷族女人居然会说草原上的话,片刻方回:“言官?” 他想了会儿,“各位请跟我来。” 于是这小头领带路,一行人往里去,穿过长廊走到殿门前,一间一间打开进去再出来,直到进入第五间时,沈缜停了下来。 这间偏殿同前面一样,破布铺了一地,十几个曾经的贵女蓬头垢面蜷缩在布上,紧紧依偎。 而在昏暗的光中,沈缜对上了王明淑的视线。 不仅是王明淑,明显中原人的长相和女子的身份为沈缜迎来了大部分贵女小心翼翼的打量,但身后跟着的北军小头领让这份打量夹杂上了无尽的恐惧。 好在这位小头领很会察言观色,在发现沈缜并没有离开的意图后便自觉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屋中明明空荡,却愈发让人觉得逼仄的慌,压抑和窒息几乎实质化地缠上了每一个人。 因目之所见,洛如珍身形已止不住地颤抖,手也死死握成了拳。 在她的目光中,沈缜一点一点驱动着轮椅向前,直到在离那些贵女大约还有三尺的地方止步。 王明淑看着沈缜。 沈缜看着王明淑。 须臾,少女沙哑着声音:“你来了。” “嗯。”沈缜顿了下,道:“怪我么?” 少女不解:“......为何要怪?” 沈缜道:“我本可以救了你。” 一室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王明淑缓慢但坚定地拿开了她身旁女子护着她的手,在地上慢慢移了过来,移到沈缜跟前。 少女瘦了很多,狼狈了很多,露出的肌肤处处都是伤痕,但这般的情况下,那双柔和的眼睛和那身书卷气却还在。 “不怪你,也不该怪你。是我自己选的路,不是么?” 王明淑的语气很轻,是几乎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她仰起脖颈,直视着沈缜:“我信守了承诺,沈映光。” 沈缜眸色暖下来:“嗯,我很开心。” 王明淑眼睛弯了弯,低低重复:“你很开心...” 她声音更低:“我知道你会来。” “是,我会。”沈缜肯定她,“所以,要和我走吗?” 在少女目光移上她身边人之前,沈缜补充:“她们也可以。但女郎,最多只能是她们了。” 王明淑眼中微光明灭。 片刻,她看着沈缜:“沈映光,多谢你。” 沈缜略略俯身,向她伸出手:“既是同裳,何言谢意?” 第57章 随心而为 金光与雪色辉映。 冬日天黑的早, 刚刚到酉时,太阳已有了西落的趋势,沈缜推门而出时, 看见的便是丛绻立在廊下身披霞光的模样。 第107章 她许是听见了动静,回眸望来,浅浅一笑。 神思尚未动,沈缜面上却已随她也露出笑意来。 “绻绻。”沈缜唤。 “嗯?”丛绻回应。 沈缜笑着不再作声,只放纵着自己的疲惫,懒懒靠在轮椅背上, 待到女人走近,任由对方握住她的手试探温度,又刮了刮她的鼻子聊作安慰。 丛绻柔声问她:“阿缜, 我们回房用膳, 然后洗沐?” “好。”沈缜应。 她垂眸掩去眼底的晦涩。 身体懒散,精神却依旧紧绷,以至于她刚刚并没有错过面前女人眸中那快速划过的怜惜和心疼。不似以往刻意的三分做成十分, 方才这倒更像是十分强行只溢出了三分。 有人动心了么? 沈缜的手被遮挡在宽大衣袖下, 指尖慢慢摩挲着暖手炉。 身后丛绻的声音传来:“阿缜,那些女子如何了?” “不大好。”沈缜回她,想起看见的那些,语气不由低沉了下去,“身上无一处好的肌肤, 私/处也多有损伤。更有一人是怀着孩子被掳被奸, 那胎儿月份已大, 她的情况很不好。” 风卷起两人的衣摆, 风中是难耐的沉默。 过了良久,丛绻才又问:“那公主呢?” 沈缜答:“公主在耶律纵那里, 毕竟是名义上的王妃。” 或许现在也早变成了实际。 “妾听闻,”丛绻顿了顿,“那日开平城破,耶律王子在众人面前羞辱了公主。” 沈缜挑眉:“嗯?” 丛绻轻道:“妾在前来开平的路上,道旁有人说王子强迫公主看父兄狼狈的样子、看母亲姊妹受辱...且问她蛮人滋味是否要好的多。” “......” 虽说从鸦雀处已经知晓了这个传言且判断完它有几分可信度,但再度听到,沈缜还是没忍住叫系统:“这样最后可以he?” 久久未得到用武之地的系统回答时颇有些怨气:“我方没有说明最终结果,同时,或许这也是耶律纵成为宿主您任务目标的原因。” “是么?” 沈缜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暖手炉,若有所思。 在一开始,系统就告诉她,她的任务是夺取违背承诺之人的气运。从字面含义上看,违背承诺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人,而在剑阁山谷中醒来后于任务库中匆匆扫过的一眼——上一个任务的傅瑾瑜、这个任务的耶律纵,也确实是普世意义下的“非好人”。 所以,系统是一个惩恶扬善的存在吗?像她前世看见的那些网络文学一样,无害又天真,或者是坏的蠢笨? 可沈缜不觉得。 对面即触发、可以简略概括一个人基本信息的人物面板,出售物品可以在此世大多数人面前装神弄鬼的商城,以及可以随时随地感应到她的心声...... 她只觉得系统神秘强大的可怕。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沈缜只勉强能够将自己的一些思索——比如现在,藏到心底最深处,以免系统觉察。 可是再多,再多...如果任务失败,她会如何? 没有能够再想下去。 一是因为疲惫的身体不足以继续支撑精神高度集中从而避免系统察觉心声,二是因为耳边响起了女人带着担忧的轻唤:“阿缜?” 沈缜回神,两人已到了屋门前。 “确有此事。”她接上刚才的话题,“所以我想,公主现在应该很难过。” 肉/体的折磨固然令人痛不欲生,精神上的折磨却往往更加残忍。 丛绻默然。 她们坐到桌边,不多时就有小厮提着食盒进来。 沈缜浅浅扫了眼,认出了这个小厮是贺九阳手底下的鸦雀中人。 此次进入开平,为减少耶律纵的疑心,要跟在沈缜身边行事的鸦雀中人都变更了行头,小厮婢女管家护院老嬷,全都是他们所扮,分两批人马带着数箱金银绸缎古玩玉器前往,将沈缜贵族女的身份做得再实了些。 而丛绻就混在第二批人中,比沈缜稍晚一些时间抵达开平。 说起来...沈缜看向丛绻,温声道:“绻绻,我借了你父亲的姓氏。” “嗯。”丛绻点头,此事沈缜在做之前就已与她提过,“是发生什么意外了么?” 沈缜摇头:“没有。只是待到事成之后,你的父亲会得到些礼物。” 承受着耶律纵怒火的礼物。 丛绻怔了微瞬,眸里浮上些许无奈的笑意,柔柔应:“好。” 早在几个月前,沈缜就问了她,可否借陈氏的名头一用。陈是丛绻父亲的姓,也曾经是盛国一个数得上的小世家。 十四年前,盛国与乾国发生战争,史称“渡水之役”,盛国惨败,被迫割地又献上美人和金银。而她的父亲陈远清当时追随的主公便是主导这场战事的威远侯陆鸣,渡水战败,陆鸣全族男丁抄斩、女眷流放,陈远清为留下陆鸣独女,便用她换了那个孩童,由是丛绻没入了教坊司。 此次沈缜欲构造一个让耶律纵放心的身份,于是便来问她可否借用陈氏。 沈缜说:“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有真有假才能让多疑的人放心。只有一点,若往后陈氏真因此受了难,因今日所言,天道便可能将此算作你的因果,绻绻,你还要做么?” “......妾要做。” 彼时的丛绻在短暂思考后给了沈缜如此答案:“妾随本心而为,自认无愧天地。若天道真因此弃妾,妾担着便是。” 第108章 但她同时问沈缜:“可借用陈氏,以后东窗事发,耶律王子未必查不出昔年事。一旦知晓妾与陈氏的瓜葛,顺藤摸瓜猜测到阿缜身上便不困难。阿缜,你不在意么?” 对她的这个问题,沈缜笑容晏晏,“乾国之后,獬豸楼和江湖中应当已经有了我的画像。等再过些时日,尤其在无忧公主崭露头角后,若我不做遮掩,沈映光这个名字和她的容貌应当就会传遍神州。绻绻,我是否在意,并不重要。” 事情便自此确定下来。 从记忆里回神,丛绻眼中秋潭潋滟,见着沈缜将一只盛满冬瓜汤的小碗放到自己面前。 她抬眸,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接,然刚动了动唇,门扉便被叩响。 沈缜看过去:“进。” 进来的贺九阳和山姜很小心,把门推开的瞬间用身体挡了空隙,避免了寒风呼呼全吹入屋里面。 “直接说吧。”沈缜一边给丛绻夹了筷子菜示意她继续吃,一边对黑袍两人道。 两人同时:“是。” 贺九阳先言:“北边的兄姊来信,燕京十余部落暗中联络的更为频繁,大致猜测为意图向北帝施压,令南下北军早回燕京。” “嗯。”沈缜并不奇怪这个后续,“还有其它么?” 贺九阳看向山姜,然而后者在片刻的犹豫后,开口道:“有一件事,属下觉得奇怪,但还不确定。敢问主人,可否容属下探查明晰后再做禀报?” ! 贺九阳面色一变。 身为东一,他下意识想要训斥山姜,鸦雀的职责本就在于收集情报全然上呈,山姜这个行为已经越过了属下的界限! 可......主人就在眼前,她没有发话,贺九阳自然得沉默。 而桌边,沈缜的视线饶有兴致的落上山姜的脸。 对方这个行为意味着什么她自然明白,可却不觉得冒犯,反倒有些许欣慰。 看见了她想做什么,不隐瞒自己的野心,在这急缺人的阶段,山姜真还是一同成事的不错人选。 不过,沈缜在细细观察对方面容时恍然的却是另一件事。 ......夷族人往往五官轮廓深邃,他们和中原人通婚后的后代也多有此特征,山姜是夷族人长相的典型代表,傅瑾瑜则是中原与夷族混血的代表。 然而同为中原人和夷族人的孩子,丛绻的相貌却几乎完全看不出来夷族的影子。 天地造物,人各不同,当真神奇。 掐着时间,沉默的差不多了。 沈缜将心绪收回,道:“你可以试试,但也要承担后果。是否知晓?” 山姜神色一松,沉声应:“属下知晓!” 第58章 欲与真心 自房中出来, 贺九阳与山姜同行往前。 男人皱着眉,身上的沉郁之意浓得几乎要化作水滴落下,山姜自然没可能发现不了。她勾唇笑起来:“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贺九阳偏头看过去。 映在他眼中的夷族女人分明站在暮色里, 却似乎比他以往所看见的、每一次的她都更明亮。恍惚中,对方竟和年少训练时夺得魁首的模样重合了起来。 二十余年,贺九阳不曾再见过那时的她,女人早在不知哪一日收起了少年意气,留下的只有越来越捉摸不透的薄情面具。 他们做情报的本就该如此,贺九阳自己也是一样。但今日再见那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他还是产生了一丝极浅淡的欢欣。 这不该是身为东一应有的反应。 贺九阳收回目光,神情不辨喜怒:“山姜,你越过了作为鸦雀的本分。” 他的声音冷淡, 张口就是定罪, 若放在以往女人定会立刻反讽回来,然而今日山姜却只是平静承认:“是,我越过了。” 浓重的墨色将她包裹, 今夜没有月光。 廊檐下挂着的灯随风摇荡, 山姜的视线落在目所能及的最远一盏灯上,“贺九阳,你还记得我们爬上东一东二位置时,上一个主人说的话么?” 没有等男人回答,她自顾自补充:“他说, ‘东一之责, 过于重大, 不忍女子为之操劳辛苦, 愁坏美人颜。不如交予男子,山姜你位于第二, 无此辛苦又地位尊崇,岂不快哉?’。” “......”贺九阳沉默。 良久,他方道:“坦白讲,我知你所苦。可世俗予男子的便利身份、高人一等,是我生来所有,我缘何要放弃?” 他回眸,两双视线在空中相接。 山姜定定盯着那副相熟二十多年的容颜,倏然笑意更浓。 “贺九阳...”她道,“我前半生所遇见的男人,你最为坦诚,也最为无畏。” 贺九阳神色不改:“所以我是东一。” 山姜转开目光,“是,所以你是东一。” 她语气悠悠:“闻人先主逝世到而今的主人继位,鸦雀百年间的主人和统领都是男人。我曾经想,如果没有一早证明女人在获取情报上的有用之处,是否鸦雀现今已看不见女人的影子了?” 贺九阳不赞同:“现今的元一和乾一都是女人。” “是。”山姜爽快应下,“可她们为何成为首一,我们都很清楚,不是么?” 那两个人...贺九阳眉头皱得更深。 乾一是因为乾二拒不上位,而元一...那可真是个疯子,一个上任主人没来得及处理的疯子。 第109章 山姜不用看也知晓身边男人的神情,她好心情的拨动尾指上的指环,继续道:“所以啊,我们而今的主人想建立一个新世道,贺九阳,我听见了我心的声音。” 男人停住脚步,转身注视着女人。 山姜微微仰头与他对视,一字一顿:“我想在新的世道建立功勋没错,可我向南婆神起誓,此世唯有鸦雀一个主人,若违誓言,神魂俱灭、不得好死。” 南婆神是夷地世世代代信仰的神明。 贺九阳被那双眼睛烫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终究在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 “主人已经同意,我本就无权置喙。山姜,” 贺九阳道,“我们是同袍,是朋友,所以我祝你得偿所愿。” “多谢。”山姜露出了今日真正的笑颜。 贺九阳展眉:“只是你应当明白,此事之后有些东西你就不便接手了,届时我会禀明主人另择人选。” 山姜颔首:“我明白。” “那,”贺九阳淡淡笑,“一切顺遂。” 同行到前院,两人已到了分别的地方,只因话未说完,所以站在沉沉暮色里继续今日这最后的相伴时光。 贺九阳看着身前人,余光又瞥见方才行过、灯影晃荡的长廊,忽觉此刻和此生竟如此相像。 他与山姜在鸦雀中亦同行,长近三十年,没有因为生死分别,却也在今日之后,会转身走向不同的地方。 这条有隐约灯光然更多是昏暗的长廊,和他们的前半生何其相像。 道别的话将欲出口,贺九阳忽听女人道:“九阳,你与主人接触最多,可有猜到她的意图...作为修士却干涉人世政局?” “......” 贺九阳清楚,一般情况下,这个问题无论他知不知晓都不应回答,可他听懂了女人话外的意思。 略一思忖,贺九阳还是选择作答:“主人让你寻人,除了寻常匠人老农,不还有某些...下阶修士?” 他的声音湮没在风里:“还在徐州时,夫人种的菊花在寒冬腊月亦可盛开。我们是否猜到并不重要,夫人猜到了吗?” 庭中落完树叶的枝桠刷刷,狂风一路卷过去,吹进不见分寸光亮的漆黑墨色之中。 ...... 二十多天后,沈缜收到了山姜探查完毕的消息。 她坐在窗下,借着光看对方整理书写好的折子,越看越觉得...不愧是仇恨值拉满的男主,天上飞过一只鸟恐怕都想害他。 中原人喜欢四、九、十、十八、三十六、四十九这样的数字,排什么东西都爱好冠以“四大”“前十”这样的前缀。而为了具象形容北国,他们把草原上真数得上和为凑数强行拉来的三十六个部落称之为“燕京三十六族”。 现下,这燕京三十六族有十六个都参与了此次刺杀耶律纵的行动。 ......嗯,怎么说,男主果然是男主,排面够大。 心里捋了下这件事情,从一场冬狩宴的意外查出背后千丝万缕的干系,继而推出这个针对耶律纵的预谋,山姜可谓是做得非常漂亮。 所以......飞鸟sk 沈缜放下折子,看向执意不肯坐于是立在一旁的女人,“很不错。作为勉励,你有想要的东西么?” “属下不敢!”山姜立即低头。 沈缜挑了挑眉,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下去。 她捡起一旁的暖手炉抱到怀里,慢慢开口:“去安排,把那箭上的毒药换成蛊虫。” 山姜一愣,思绪还没有跟上,身体已下意识接住抛来的一只琉璃瓶。 瓶子只有巴掌大,里面流淌着黑红的黏液。 “这...” 是蛊虫? 山姜身为武者,眼睛的敏锐自与普通人不一样,然而她细看之下,也没有在这黏液里看出什么虫来,且她身为夷族人,竟对这般模样的蛊虫闻所未闻。 若是这般的虫进了人的身体...山姜后背一僵。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上首之人解释:“这黏液就是蛊虫。” 沈缜道:“此事便交予你,将射杀耶律纵箭上的毒换成此虫。” 压下心中的微波,山姜应:“是。” 她刚应答完,门被叩响,屋外传来贺九阳的声音:“主人,无忧公主来访。” 哦? 沈缜扬唇:“还真是巧。” 她先前就令人送了口信给宋昭华,言明她现在的身份和住处,让其择机一会。没想到前脚山姜刚带来耶律纵要被刺杀的消息,后脚宋昭华就来了。 “走吧。”沈缜下榻,“她应该要先见王家女郎。” “是。” 山姜跟在女人身后,随她出门,听她令贺九阳将公主带去左厢房,然后跟在轮椅后先去向目的地。 如沈缜所言,宋昭华最首要的事确实是探望王明淑。 一进到厢房,见得好友消瘦的模样,她之前苦苦撑着的坚硬态度就一点一点碎了开,眼眸里盛上摇摇欲坠的泪意。 王明淑惊喜又意外,她握住宋昭华的手,却先看向了沈缜,“沈映光?” 沈缜弯眸:“你们聊罢。” 她与原本也来左厢房看望贵女们的丛绻对视一眼,一同出门。 而在她们房门关上的一瞬,宋昭华顺着自家好友的视线瞥向消失的轮椅,再扫过对方的神情,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是狠狠一颤。 第110章 那厢,丛绻推着沈缜到院里的石桌旁。 今日天气正好,暖洋洋的阳光洒在未化的雪上,四周光线极明,让人不自觉心神舒畅。 丛绻用手帕推开石凳上积的雪,在沈缜身旁坐下。 她闭眼偏头,靠在沈缜肩上,轻声道:“阿缜真讨人欢心。” 沈缜失笑。 她塌下肩膀,尽可能让对方靠得舒适,一边温和答:“那绻绻呢?有没有欢心?” 丛绻柔声微嗔:“阿缜明知故问?” ......等了须臾,没有等到回答,丛绻正欲睁眼,却感觉手被捏着覆上了柔软的胸口—— 有极快的心跳声从她的掌心传到了她的心底。 身边人道:“这里也很开心。” 热气从丛绻脖颈处蹿起,然来不及回应,作为修士的感知让她在第三个人出现在院子里时睁开眼看了过去。 是宋昭华。 丛绻略一思忖,拍了拍沈缜的手,“妾先去瞧瞧晚膳。” “好。”沈缜应。 待到女人离去,她才看向神色复杂的宋昭华,抬手道:“殿下,请坐。” 顿了微瞬,宋昭华还是近前走到与沈缜相对的石桌另一面坐下。 第59章 同盟与共 时隔一年, 再次见到对面的女人,宋昭华恍若隔世。 她目光落到对方带着病气的清隽容颜上,将那周身气度扫进眼中, 又思及好友方才的细微神色,良久后复杂开口:“许久未见,阁下风采更盛。” 沈缜含笑,不置可否,她视线没有收敛地打量了圈少女,才道:“殿下长大了。” 身形依旧瘦弱, 可眉宇间却不再柔和。 仇恨会让人浴火重生,只是...还不够。 沈缜若有所思。 而宋昭华在听到她的话后怔愣了微瞬,随即低眸:“家国大变, 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长大。” “现在也不晚。”沈缜偏回头, 望向远处湛蓝的天际,“曾经殿下一直不肯信我,又总对宋氏宗室怀有耐心。现下呢?您仍旧只想做一个忧国忧民的公主么?” “或者说, ”沈缜语气温和, “您的父亲叔伯,您的兄弟侄儿,上至六七十,下到两三岁,我必须让他们都给边境战死的兵士和被凌/辱死去的女子陪葬, 您——” 她微顿, “愿意么?” 宋昭华眼睫颤了颤。 母亲和太上皇后娘娘的挣扎, 宫中持续一天一夜的哭嚎声, 身上满是鞭笞印子和勒痕的明淑......她指甲死死掐住石凳边缘:“...可以。” “我知晓,”吐出“可以”两个字的宋昭华像卸掉了周身力气, 声音略有些疲惫,“若要女子继位,且后世仍旧如此,此为必须之举。” “唔,”沈缜放松身子靠上轮椅背然后仰头,伸出一只手挡在眼前:“殿下聪慧。” 然这夸赞并不能让宋昭华欢心,短暂沉默后,她问:“可是我不明白,比起扶持我,阁下明明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扶持一位开国女君,或您自己上位作为高祖定下律法,分明更有利于日后大统的承继。您为何...还要选我?” 她抬眸偏头看过去。 察觉到少女的视线,沈缜放下手回视,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方道:“可以殿下您的名义,能够更快成事,不是么?” “还是说,”她弯眸,“殿下没有信心做一位强势的君主、左右往后的规矩?” 被那目光灼得心慌,宋昭华不自觉偏开一点视线,“我而今自身难保。” 沈缜挑眉:“那又如何?殿下不还有谋臣我?” 宋昭华的心跳落了一声。 她的目光不知为何又移了回去,以至于思绪虽烦闷无状,可在这一瞬被远远抛离—— 沈映光在笑,她的容颜沐浴在光里,浅金色从木簪绾起的墨发流下,淌过清亮的眼和挺拔的鼻,一路洒到微微勾起的唇与白皙脖颈。 雪色与冬日日光里,还有让人不自觉驻留心神的第三景。 像世外仙和天上人。 宋昭华忽懂了好友的某些情绪。 可惜有些事情注定得不到回应,也无法回应。 思及此,宋昭华迟疑着开口:“明淑她...多谢阁下近日来的照拂,我处境不便,开平而今又...只怕还要再劳烦阁下一段时间。” 沈缜漫不经心:“主公与谋臣,何以言‘劳烦’二字?” 她摩挲扳指:“殿下未曾想过将这些贵女一并送出开平?” 宋昭华先为“主公与谋臣”怔愣,继而听出沈缜的意思,恍然醒悟之中并着惊讶的喜意:“可以?” 沈缜道:“自然可以。” 宋昭华紧掐着石凳的手松开,“多谢阁下。” 她顿了顿,敛肃神情郑重道:“谋臣与否,并不掩阁下助我之情,昭华铭记于心。” “殿下莫忘今日的决心便是对我最好的谢意。”沈缜悠悠道,“主公与谋臣,最忌互疑。殿下,有惑不妨直说?” “......” 宋昭华静。 片刻,她轻声:“年幼之时,父...父亲为我们姊妹几人挑选伴读,明淑即是那时入宫,陪在我身边,直到及笄出宫。” “作为相伴到大的挚友,我自问算是了解她的性情,她并非是容易交心的人,而今日草草一见,我却觉得她似乎...” “似乎欢喜上了我?” 第111章 沈缜接过对面少女难言的话。 这般的直白让宋昭华噎了噎,但她不作声,算是默认下来。 沈缜饶有兴致:“那殿下担心的是什么呢?觉得欢喜女子不该,还是我非良人?” “......”宋昭华再次沉默。 在她对面,沈缜观察着她的神情,然少女果然成长了不少,神色里竟没有露出较为明白的情绪。 “阁下,”甚至在沈缜开口前她先一步出声,“我原本以为,明淑对阁下有些女儿家的心思。可阁下如此态度,倒叫我觉得是我愚钝了。” 沈缜神色不变:“嗯?” 宋昭华道:“从前在涿郡时,您与您的夫人细微之处都可见情深。若是明淑当真欢喜您,且您知晓,以您对女子的态度,您断不会还有心情捉弄于我。” “......” 沈缜失笑。 她颇有些感慨,看来这一年,少女真的变了很多。又或许,这样的笃定浅笑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哪怕肉/体与精神遭遇了双重残忍的折磨。 沈缜坐直身体,掌心扣上轮椅的扶手。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故事。”她道,“一位女郎走在一座吊桥上,那座桥摇摇欲坠、即将塌坏,故而女郎心跳愈急、愈来愈慌。正在她要到达尽头时,一个郎君恰巧经过,于是她迈出桥的最后一步,郎君接住了她。” 迎着宋昭华的目光,沈缜语气意味深长:“心慌又心喜,女郎以为自己欢喜上了郎君,即便她不知道郎君是何人来自何地,不知道郎君的性情与志向,甚至不知道郎君为何恰好出现在那时那处。她只遵循着那种感觉,像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殿下,”沈缜视线偏过,落上院里光秃秃的树桠,“王家女郎...之后,她的祖父令她自尽,以全王氏所谓的清名。不久宫城附近几坊女子皆被掳进宫中,哪怕有我的人暗中周旋,但因她颜色甚好、气质独有,那间偏殿被欺负得最难的人还是她。” “我用承诺换她留着命,但留着肉身,留了几丝神魂却不明。这些死去的女子如何真正醒来,殿下,是在您。” 耳边寂静。 沈缜转头,看见对面人垂首,眸中的一滴泪砸落下去。 许久。 许久,宋昭华抬头,直视沈缜:“阁下费尽心思让我得机与您一会,应当不止这些事情。” 沈缜淡淡笑了笑,坦然道:“是。确实有很多事,但其中之一,我今日得知,却尤为重要。” 宋昭华应:“阁下请讲。” 借着宽袖的遮掩,沈缜从扳指中取出山姜递来的折子交予对面人。待到小半炷香时间后,宋昭华极震抬眸,“...刺杀?” 沈缜微微一笑:“如何救下他,又不引他怀疑,就端看殿下了。” 第60章 终章前序 从山姜处得知耶律纵即将遭遇刺杀后, 沈缜就意识到这极大可能会是“原文”的一个重要“剧情节点”。 依照这个世界的狗血属性,“男女主”刚刚见面,感情线都还没有进一步展开, 男主当然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真于此次的刺杀中丢掉性命——否则亡国公主和敌国王子相爱相杀的戏码要怎样进行下去? 同理,耶律纵也不会真的受到什么不可逆的伤害——像沈缜还有“世外高人仪态守则”一样,身为“男主”,长相佳形体佳是基本操守,毁容缺胳膊断腿的实在要有也一般会在大结局,或者中间, 但很难是刚开始。 当然,因此次刺杀留下什么心理疾病和内伤还是很可能的。前者比如说一到类似刺杀现场环境的地方就头痛恶心只能女主来才可以舒缓,后者比如说一动用内力就吐血咳嗽主打模仿沈缜现在的样子—— 总而言之, 不破坏外表美观的情况下对剧情线或感情线推动一笔。 这个猜测不一定准确, 但沈缜不能够因不确定就掉以轻心。故而她选择将此事告知宋昭华,并让她伺机做点什么。 如果“原文”之中“女主”就是卷入到了这起事件,那么比起一无所知遭遇这一切, 提前知晓虽少了些临场反应的自然, 却可以因占尽先机多做点安排,也可以让沈缜对宋昭华的能力有个大概评估; 而若是原文之中女主没有卷入这起事件,那更好不过,快进了感情线,她们占据了更多主动权。 而今就看...... 沈缜半合眼眸望向天上日光。 就看宋昭华的心计与演技了。 ...... 一月十三, 耶律纵外出遇袭、惊马失踪的消息传到沈缜处。 当时沈缜正在看丛绻在院中以雪雕花, 听闻消息后只问:“公主同他在一起?” “是。”贺九阳回, “说是耶律纵执意拉着公主出去。遇袭后, 他的属下在林中未能找见他们二人的身影。” “知道了。”沈缜淡淡颔首,不再多言。 其后不久, 一月十七,搜寻耶律纵的北军兵士终于在城郊的河流下游发现了二人,耶律纵因惊马伤了腿,和他在一处的宋昭华回去不久后便感染风寒。 彼时,王明淑正找到沈缜,直言她不愿离开开平前往徐州,要随同北上。 “沈映光,”她说,“此一别,至少三年不得相见。你与公主皆身在龙潭虎穴,叫我如何安心待在庇护地?我可以做些什么,亦会谨守规矩。我们是同裳,不是么?” 第112章 静默片刻,沈缜答应了她。 毕竟就算不答应,目的未达成的人也有百十种办法自行跟随前往,倒不如放在她眼皮子下来的安全。 于是沈缜不在这上面再多做纠缠,她唤贺九阳,“最近让姊妹兄弟们多留心,注意耶律纵的动作。” 贺九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肃声应:“是!” 向来睚眦必报的人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不报复回来根本不可能。而其它大族远在燕京,一时半会儿查不出来,耶律纵第一个怀疑也多半第一个报复的...几乎毫无疑问是勿吉部哥舒氏。 恰好北军的回程路上十分适合做手脚。 不过耶律纵性命无碍,但凡有点警觉性,哥舒郎哥舒翰父子接下来的日子都该十分小心且低调。然不知为何,在耶律纵腿伤还没好全的二月初,哥舒郎就同许多部将议定大军即刻启程返回燕京—— 古代交通不比现代,又都是寻常人,最多几个将军练成了武者,现在启程几千里,明摆着是不想让耶律纵好生养腿。 理论上,耶律纵可以拒绝随大军一同出发,也可以写封折子快马加鞭递回燕京向北帝弹劾哥舒郎,然而这两者他都没有选,启程当日,他出现在了众人前,对哥舒郎不急不缓地行了礼,随后坐进马车。 山姜来告诉沈缜这件事时,丛绻恰在一旁,听完后不由蹙起了眉。 耶律纵会如何选在前日会谈时沈缜早知,故而她此刻并不意外,示意山姜退出去后,她看向身边的女人,弯了眼眸:“绻绻担心,这路上会极不太平?” 哥舒郎打的主意显而易见,不选择低调行事反而大张旗鼓,给耶律纵的两个选择都不是什么好路子—— 若耶律纵不随大军出发,那么留在开平养伤的他在回程路上要动什么手脚就困难得多,等到了燕京,参与刺杀的各大族都在,要想报复可就再没那么容易;而若是写折子上书归程的不合理,不说来不来得及,就因他一人之故所以提出反对,岂不是小题大做得很? 且从一开始,哥舒郎就没想过耶律纵会跳出这两个选择。因为射杀耶律纵的箭上那种毒来自西方十万大山,名为孑孑,有解药但极不好寻,起码在一个月内是拿不到手。腿伤是小事,被箭毒拖着的身子才是关键,解不了毒的情况下,耶律纵根本无法远行。 与此同时,谋划的大族正预备合力拦截耶律纵派出寻找解药的人马,只需再拖一拖,三四个月,就能彻底拖垮耶律纵的身体。 只不过可惜的是肉/体的伤害并没有让耶律纵的精神值降低到一定程度,以至于沈缜不太能借此次机会直接夺取他的气运。 所以,在等了五六天,确定哪怕寻找解药的人尽数被杀、毒箭刺入的地方散着浓浓恶臭、多半时间都有气无力的耶律纵精神值还在百分之八十多的时候,沈缜出手,替他遏制住了伤口的进一步恶化。 毒箭上的毒早被山姜换成了蛊虫,但这蛊虫却是沈缜针对那毒刻意挑的一种。说来也巧,乾国之事后她令邵玄微和山姜去寻傅瑾瑜母亲曾经在夷地的住处,顺道带些蛊虫回来供她研究,而邵玄微手下的人便在一个小村落里发现了此虫。 因其体型极小,喜好从人皮上钻进去到血里一点一点啃噬筋脉,这虫被那村落里的人叫做“吃血”。当时稀奇的只是这蛊极不好相与却未见它在夷地市面上流通,可那日读过山姜写的折子后,其中对于孑孑毒的描述,让沈缜恍然发觉收集而来的蛊虫之中有一种发作的特征和这十万大山里而来的毒格外相像。 甚至,若是不事先知道箭上涂的东西换成了蛊,沈缜为耶律纵医治只怕也会得出和那些医师一样的答案,认为这是孑孑毒。 无心插柳柳成荫。 孑孑毒虽不好寻解药,可相比种进去就只能拖延却无法彻底解决的吃血蛊,已经好了太多。 这些事情,沈缜都未曾瞒着丛绻。 知道起因结果的女人当然会想到耶律纵既选择随军,必然不会放过回程时报复哥舒郎哥舒翰的良机,路上自然会不太平。 然而如此之外...... 丛绻轻轻摇头,轻声道:“妾想起那日阿缜为耶律纵疗伤,只怕,他因此对你生了怀疑。” 沈缜心下有些赞叹,回应,“绻绻聪颖。” 翻看鸦雀卷宗对耶律纵过往行事的记录后,沈缜就意识到此人疑心极重。以近日替其止住伤势恶化一事为例,即便事先解释了为何几日后才出手、为何沈缜她会医术,“刚投奔而来的谋士恰巧会治疗他受伤所中的奇毒”这一认知也绝对会让耶律纵生出忌惮与怀疑。 所以,一个又一个的医师进入他的就寝地。 “没关系。”沈缜拉过女人的手放在自己膝上,“他们查不出蛊虫。等到他的人寻回解药,我就让蛊先歇下去,暂时按捺不动。” “至于他的报复...哥舒郎等人还不知晓我与洛如珍的存在,那些事情应当殃及不了我们。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还有二十日就是你的生辰,绻绻,你想怎样过?” 丛绻微怔一瞬,然后柔声反问:“阿缜觉得,可以怎样过?” 二十日,估计还在去燕京的途中,行军之时能够怎样过? “没有办法像去年那般和许多人一同庆祝,但力所能及,”沈缜语气温和,“和我,和贺九阳山姜等人,或者邀来洛如珍与王明淑,都可以。” 第113章 丛绻失笑:“阿缜,妾非大寿,不必年年庆祝生辰。” 沈缜扬眉:“绻绻不喜欢庆祝生辰?” “...那也不是。生辰是阿缜为妾筹办,妾怎会不喜?只是,”丛绻伸手抚过面前人的眉,含笑问她,“妾与阿缜作为修士,寿数少说也有两三百年。难道往后每年都要如此吗?” 沈缜顺着女人的动作,微微低头用前额蹭她柔软的指腹。 “可以。”她顿了顿,笑起来,“两三百年...也可以。” 丛绻呼吸放轻。 她一时间不知该回答什么,思绪百转里忽想起从前谈论过的一件事情,于是开口:“阿缜的生辰——” 话没来得及说完,马车外响起山姜的声音,“女郎,耶律将军前来,言王子邀您议事。” 沈缜与丛绻对视一眼。 此时议事,自然是议如何报复哥舒郎。 拍了拍丛绻的手,沈缜唤山姜:“好。山姜,来扶我出去。” 军队暂时停了下来,轮椅一路穿过刚搭的营帐来到耶律纵的主帐。 一个时辰后,计划成型。 第61章 诸国终章 二月二十四日, 晚。 天边冷月的清辉流泻淌过一片原野。 厮杀声自风里传来时,沈缜正坐在案前翻看闲书,闻得那一两丝细微的声音她眸光一定, 抬手罩了个静音罩在床上,将正在沉心打坐的丛绻与外界隔绝开来。 怎么是在今天? 沈缜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十多天前,在名为探讨回程事宜实则商量如何报复勿吉部的会谈上,她给耶律纵提了个建议—— 由她将耶律纵伤口的毒素提取出来,然后令人暗中施予哥舒翰。 哥舒翰是哥舒郎最得意的儿子,亦是先前数次真正主导策划勿吉部与耶律纵对峙的人。他城府颇深, 勿吉部在耶律合上位北帝后能有今天多半都是仰仗此人。 给他下孑孑毒,好处有二。最显而易见的就是没了他在旁出谋划策,耶律纵再动点什么手脚便能很容易让哥舒郎出现纰漏, 借此拉他下马;其次, 在耶律纵目前派出去寻找解药的人马全数被杀的情况下,如果勿吉部手头有孑孑毒的解药,为解哥舒翰的毒拿出来后耶律纵再横刀夺取总是更容易些, 而就算没有, 哥舒翰的毒也逼得他们不得不去寻,届时可操纵的余地又多了许多。 至于为何不给这位大可汗也下毒,当然是因为这样做得到的好处并不如留他完好能得到的—— 勿吉部的大可汗和其子都身中奇毒,是谁干的一眼便知。而留着哥舒郎,虽然怎么回事众人仍旧都心若明镜, 可这位大可汗的性子却能让有心之人钻更多空子。 于是, 便定下了此计划。 孑孑毒同其解药一样难寻, 他们多半不会料到有人居然能从溃烂伤口中挖出毒来, 所以问题只有一个,即如何合理合情的将毒渡给哥舒翰。 此事已经不需要沈缜考虑, 她的这条投毒提议被采纳,具体如何实行是耶律纵的事情。只是那日会谈后面,耶律纵预备的后续报复方法还是让沈缜不免为这位“男主”的疯批程度心惊—— 耶律纵,令人马乔装成东海军,准备在哥舒翰毒发后几日直闯东边营地斩杀勿吉部及与其交好的几位将领。 要知道这般做法极有可能会引发炸营,到时候兵士的性命.....然沈缜也知,这确实是一个将政敌一网打尽的良机。 成了,一了百了;不成,大不了杀了扮作东海军的兵士,说他们是在抗敌中身死,谁能有疑义? 不得不说,耶律纵这局棋布得相当可以。 思绪收回,沈缜扬手压在心口上,感受着自己心跳的迅疾,本就蹙起的眉一点一点皱得更深。 不对...... 她为什么会感到如此不安? 偏头扫了一眼床上的丛绻,沈缜唤出阿一和阿二,“守在这里。”随即她驱动轮椅出到帐外。 不远处贺九阳步伐匆匆,正巧赶来,男人沉声:“主人,东边打起来了。” “我知道。”沈缜点了点头,手指扣在扶手上攥紧,片刻迅速抓住脑子中划过的一个念头,她猛然抬眸,“公主呢?” “没有收到我们的人的消息,应该无碍。”贺九阳回。 “但有一事...”男人眼睛倏然睁大,“约摸两刻前,有人来禀报属下,言王家女郎去为公主按乔了!” !!! 沈缜耳边如落惊雷。 一个月前宋昭华得了风寒,落下个头痛的毛病,沈缜为耶律纵拖延毒素发作时他便问可有什么办法,于是沈缜就借机向他举荐了王明淑,言她擅按摩。自此,宋昭华与王明淑也能两三日得以一见。当然,沈缜令鸦雀中人替王明淑易了容。 可是现在...... 沈缜闭眼又睁开,声音冷到了极致:“去帅营。” 如果说哥舒翰毒发不过一日,耶律纵就在她没有接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突兀发兵是怕知道的人多了后打草惊蛇,那在今日,在计划让营地乱起来的时候让王明淑过去宋昭华处,无异于明摆着在试探和威胁她。 没错,绝不可能是宋昭华自行召王明淑前去——现下天色已晚,即便西营里的兵士基本都知道王明淑是为他们王妃按摩的医师也不见得就十分安全了。且以宋昭华的聪慧,若护着她的人多了些或怎样,她必然能想到今夜当会发生些什么,作为挚友,就算再头疼难忍,她也绝不可能拿王明淑冒险。 第114章 所以,做出这件事的、让王明淑离开沈缜庇护范围的,只能是耶律纵。 他故意为之。 从别人的遭遇中已看透过许多次,沈缜清楚明白这是一个底色极为疯狂的人。正如他招揽洛如珍时诱人的条件下是无法选择的森寒威胁,现今赤/裸/裸给沈缜一棒也不屑掩饰。 耶律纵不在乎。 你必须打碎牙和着血往下吞,因为他凌驾在你之上,他要用你、鞭笞你,都是你应该承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轮椅穿梭在营帐间,西营的情况还算好,贺九阳等几个鸦雀中人扮成的护院替沈缜挡下草木皆兵的北军兵士绰绰有余。 注意力并不太用为环境分心,沈缜扣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越来越紧,胸腔中的轰隆声几乎压抑不住—— 她连串的咳嗽,生理性的泪水盈满眼眶,视线朦胧间,她周身热血在一刹那冰冷僵住。 耶律纵此举绝不仅仅是威胁,更多的,是他想试探些什么。 他想试探什么? 不用沈缜再猜,答案在此刻映入她瞳孔之中。 月光仍旧清冷。 原野上,数顶倒塌的营帐让草木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小卒,一把鲜血淋漓的刀。 刀向着少女的心脏而去。 时间在这一刻变慢,沈缜听到了身边贺九阳几人的惊呼和他们飞速前行而衣摆与风所生的撕扯声音。 来不及的。 沈缜在心底说。 那刀离心口只有一寸,如果她不动用精神力出手,一切都将回天乏术。 如果她不动用...... 血液一瞬染红白衣,刀卷着肉拔出。 少女倒在了原野上。 小卒被贺九阳一脚踹飞。 四周没有其他人,却...必定有其他人。 沈缜脑中一片空白,她更加用力地咳嗽,在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的感觉下来到了少女旁边。 少女还有短暂的生机。 她开始慢慢溃散的目光落到沈缜衣襟处沾染的鲜血上,努力笑了笑,唤:“沈...映、光。” “...嗯。” 沈缜答应。她想要离开轮椅,可不知为何此刻双腿使不上一点力气,所以她只能以从上往下俯视的方式,看着血色里的少女。 “王明淑。” “在...” 少女的这张脸与她本身只肖似三分,可眼睛却始终一样。那双柔和的眼睛,瞳孔倒影里全部都是沈映光。 “我没能够、遵守...承诺...” “抱...歉,沈映光。” 原上刮起凛冽的寒风。 愣愣僵坐在轮椅上的沈缜,身边忽而多出了一个人影。 “主人,他们都退去了。” 沈缜偏头,视线对上耶律顿珠,“...北一,我该么?” “......” 耶律顿珠沉默,须臾,才道:“如若主人救下王家女郎,之前种种筹谋,便都将付之东流。” 若在那一刻选择救,那么势必会暴露主人修士的身份,方才此地暗处全是耶律纵的人,一旦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修士怎干涉人间诸国纷争?上一个这样做的乌伽梭罗被各仙山名门征讨,能活下来全靠手段狠厉,主人也要如此吗?也能够如此吗? 所以,王家女郎今日注定命丧于此。 知晓对方此刻需要冷静,同时他本身也还有未完的事情,耶律顿珠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贺九阳等人亦离开站在很远的地方,刻意降下呼吸声以免打扰到轮椅上面色沉沉的人。 月光多照顾了两分地上的少女。 血色与清辉,那张被刻意掩去柔丽的普通容颜在此刻足够慑人心神。 又一阵风袭来,这次却伴着沈缜熟悉的幽香。 立到沈缜身边半晌,女人才轻声唤她:“...阿缜。” 沈缜抬眸,眸光茫茫。 丛绻的心被这目光扎得狠缩了一下,同时也不自觉怔愣。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缜。 记忆里的人,除了最早一顿膳时短暂的尴尬羞涩,就只有被她故意设计后露出了轻微的无措震惊。更多时候、更常见的沈缜,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万事,都永远游刃有余。 而随着这个认知浮现起来的一瞬,丛绻意识到了一件事...一个机会。 平日里触不到的人,现在会愿意同她说她想知道的事吗? 这是在趁人之危。 丛绻清楚意识到。 可内心的鼓噪让她在良久挣扎后还是开口:“阿缜,若有一日,妾因你也会如此,你...会如何?” 会不管不顾达成目的,还是因我犹豫而停? 女人的话在寒风的呼啸中一字不落打在沈缜心上。 茫然快速褪去,冷静重新填满她的眼底。 是一样的。 初见就被她看中的人、虚情假意却让她丢了心的人,是和她一样的人。 一样的...哪怕动心,但仍旧利益至上。 如若今日局中的羊羔不是王明淑而是丛绻,利益是她能够达到她的目的,那危机时刻她会放弃利益救丛绻么? 沈缜自问,她不会。 就像现在,哪怕痛苦,哪怕怔愣,再来多少次,她也不会救下王明淑。 她失神,不在于后悔刚才的抉择,而是意识到原来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她掌控之下的无力,和洞察她自己一定会做出什么选择的自我厌弃。 第115章 但厌弃是厌弃,她绝不会改变抉择。 丛绻和她何其相似。 于她虚弱时趁人之危,感情上不愿,理性上绝不放过此良机。 天时,地利,人和。 月光下,血色旁,沈缜直视身边人,那双桃花眼盛了一层极温柔的光,出口的语气却清清冷冷:“即将三月,丛绻,你该去往太阿门。” 沉默窒息。 很久,丛绻笑容盈盈:“亥时已过,今日已是二月二十五。” “阿缜,”女人美目里无一点笑意,“妾要取生辰贺礼。” ...... 营帐,床榻帷幔间。 沈缜的衣物被一丝丝剥离。 她仰躺在榻上,快/感与疼痛如潮水般将她推上云霄又跌入谷底,迷蒙间,身上乌发披散的女人眼中水光晃荡,一滴滴落在沈缜的红唇上。 烛火燃至天明。 亦有人歇去动静安睡后,却不眠至天明。 第62章 风云初起 ...... 【是透骨的寒意。】 【“萧晋珹, 若有来生,我要再遇不见你!”】 【说出这话的一瞬,女子便送着胸口那柄刀又往里一进, 与此同时,她向后倒去自城楼落下,血色绽开在大雪纷扬的纯白之中。】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听见城楼上那个冷血男人撕心裂肺地大喊,“蓁蓁!”】 【晚了,晚了, 萧晋珹。】 【冰天雪地里,姜蓁没了呼吸。】 ...... 姜蓁从噩梦中骤然惊醒。 她下意识摸刀,视线同时打量过周遭环境, 目光在触及到床边坐着的少妇时微怔。 衣裳全被换了个干净, 自然是没有摸到刀,而那模样秀丽的少妇面上很是欢欣,柔声道:“姑娘醒了?可要喝水?” 沉默须臾, 姜蓁哑着嗓子:“多谢。” 少妇淡淡笑了笑, 起身去桌边端过水,又扶着姜蓁坐起,小心将水递给了她。 待到一碗水咽进,姜蓁发涩的嗓子舒适了许多,心也放下来两分—— 从刚刚少妇行走的着力点和她趁对方端水时刻意碰到的脉搏跳动来说, 这女子应当只是个普通人。当然, 也不一定, 有些人擅于伪装, 亦有办法压制内力...... 所以,她是跳下城楼被救了? ! 不, 什么跳下城楼,她分明是......她是因为什么才昏迷的? 姜蓁发愣,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还是少妇担忧出声:“姑娘?”,才将她的思绪唤了回来。 “敢问夫人...”姜蓁睫毛颤动,试探开口,“是您救了我吗?” 少妇如她料想里那般摇头,但说出的话却让她怔了怔——“是我夫君去山中收药时遇见了姑娘。” 姜蓁迟疑:“您夫君?” “嗯。”少妇点头,“她是个医师,姑娘稍待片刻,我去寻她来替你瞧瞧现下身体如何。” 不过少妇刚站起来,门框便被叩响,随即一道颇为温润的声音传进:“夫人?” 姜蓁瞬间意会,这应当就是少妇口中的夫君了。 藏在被褥下的手指捏紧了些褥子,在少妇看过来的眼神中示意可以,姜蓁就见得对方上前打开了门,神色更加柔和,只是...为何目光会往下? 疑惑很快被解答——少妇出到门外,推着轮椅进来。 见着轮椅的那瞬姜蓁心神便是狠狠一震,她视线几乎是不可自控地奔过去盯住轮椅上的人,牢牢定在那张面容上。 ......是一个面貌清俊、有些女相的人。 之所以说是有些女相,少妇的夫君,总该是个男人吧?而细看之下,不难发觉那人确实是个男儿。 姜蓁心中略松了口气,又有些自嘲惋惜。 不是那位名动天下的修士当然最好,这意味着她没被卷入什么风波,可心真落到实处了,又不免遗憾。 “姑娘也因在下这副轮椅想到了东海那位谋臣?” 男子却突兀出声,点破姜蓁所生之念。 姜蓁敏锐抓住他话中字眼,重复:“也?” 男子无奈笑:“八籽镇最近来了不少如姑娘般的人,见到在下不良于行的模样总是多了些留意。” 姜蓁默然。 自四年前东海的那位无忧公主于北地逃脱,招兵买马占得衮州一州后,她帐下那位手段厉害的谋臣沈映光便名扬天下。 这位谋臣一手策划助公主携数名宋氏宗室女子从北国严密的看守中逃出,又助公主北拒北国、南压新东海朝廷的异议,再两年,令衮州百姓饭饱水足。 若只如此,还不至于让在元国的江湖之人也如此注意。真正震惊整个天下的,是衮州被公主从北国夺回后不久,乾国有消息传出,这位纵横庙堂的谋臣,就是昔年推动“柳堤案”重审的修士。 这下,神州震动。 修士不能多牵连因果,尤其不能干涉人间政局乃是众所周知,亦是有仙道之初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教训,近千年来,唯有一个“血修罗”不管不顾插手了人间政局,最后不知所踪。 时隔百年,竟要再出一个这样的修士了吗? 然对于獬豸楼的探查,无忧公主全盘否认。期间又有不知道哪里传出的小道消息,说这名为“沈映光”“沈缜”的修士就是百年前的血修罗,这百年她是在闭关养伤,所以至如今才再度入世。 第116章 猜测诸多,那段时日民间亦兴起不少相关的话本子,但毕竟没有确切证明,且在无忧公主的默许下獬豸楼寻遍了衮州的行宫也不见沈缜的踪影,此事最后便不了了之,渐渐寂静了下去。 不过,有清风朗月之貌的女子和轮椅自此之后就很难不让朝廷权贵、江湖中人和人间游历的修士上心。 ......思绪转回,姜蓁心中微沉,想起男子口中“如她这般的人”。 什么叫做如她这般的人? 这个镇子叫八籽镇,姜蓁稍有印象,是西边建水郡中比较偏僻的一个小镇,偏僻之地,为何会来“不少”“像她这般的人”? 暂时收敛心神,姜蓁郑重对眼前这对夫妇拱手,认真道:“幸赖二位相救,某感激不尽,日后定当回报。” “姑娘不必客气。”男子温言道,“在下沈容——” 对上少女的眼神,他尴尬咳了两声:“姓氏乃父母所给,非我能定...在下在镇上开了家医馆,寻常也就替乡亲们抓个头痛脑热的药,倒是此次为姑娘解毒,方有了些为医的心得。” “不知姑娘,”沈容疑惑,“怎会身中奇毒晕倒在那九沂山上?” 九沂山? 九沂山! 是了,她昏迷之前,是倒在了九沂山的山道上。 沈容的话仿若一道惊雷在姜蓁脑中狠狠劈下,空白之中刹那间前拥后挤涌入了很多记忆—— 她此次是接了阁中任务,来建水郡刺杀一个行商,谁料那行商早有准备,她刺杀不成反被重伤,一路逃亡至九沂山摆脱掉追兵,但她自己也再无力气、昏迷了过去。 然后,就被这个医师遇到了吗? “我...”姜蓁语气低落,“江湖险恶,仇人寻仇伤了我,没料到竟还被下了毒。沈医师,我这毒是...?” 沈容沉吟片刻,道:“在下替姑娘暂时压制住了,解毒方子亦有了些眉目,不过为确保无虞,还请姑娘容在下再研究两日。” 姜蓁自无不可:“医师之恩,某深铭肺腑。我姓姜,大家都唤我姜七娘。先前听医师说,最近镇上来了很多如我这般的人,可是指江湖中人?” “是。” 说起此事,沈容眉间多了些担忧,“不久前,镇子里出了些怪事,早先来了修士,没发觉什么邪祟便离开了。于是不知哪里流出了传言,说将有武林至宝出世,故而引得不少附近的江湖人前来。” 武林至宝? 姜蓁蹙眉,为何她之前未听到相关风声? 正欲再问是什么怪事,旁边静默已久的少妇忽而插话:“夫君,你先替姜姑娘把把脉瞧一下呀。” “啊,对。”沈容颇不好意思,在少妇嗔怪的眼神下搓了搓膝上的衣褶,“姜姑娘,可否伸出手让在下探探?” 姜蓁顺从了他的意思。 小半刻的摸脉后,沈容颔首:“尚可。姜姑娘按照在下开与你的药吃上一两个月,再把毒素排出,内里就无大碍了。只是这些时日里,能不动用内力就不动用内力得好。” 姜蓁应下:“是,麻烦医师了。” 她顿了顿,面上露出些疑惑:“我有些好奇,不知医师刚才说镇上发生了怪事,是什么怪事?” “啊,这——” “沈医师!沈夫人!沈医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过来,伴着惶急的叫喊声打断了沈容口中未完的话,立在他旁边的少妇与他对视一眼,快走两步过去打开屋门。 “怎么了?”少妇柔和的声音从门外若有若无传进来。 那脚步声的主人——医馆里守在前面的学徒喘着气匆匆答:“又死人了,在城西!里正让沈医师赶快去瞧瞧!” 屋内,姜蓁面上做出一分讶异,心中却是波涛起伏。 什么武林至宝能够扯上死人,还是“又”? 刚才少妇过去开门时就移动轮椅往门边去的沈容神色很不好看,他应下屋外人的话,转头对姜蓁抱歉道:“姜姑娘,在下还有些事情,便与内子先走一步。待会儿给你送点吃食来,你先好生歇息。” 事情都摊在了明面上,姜蓁当然没有理由也没有意愿拒绝,她唇边牵出丝笑:“两位小心。” 目送着他们二人出门、房门被关上,姜蓁眸色渐沉。 一个偏远小镇,却有这般容貌气质都十分出尘的医师? 暗自运转内力,将周身毒素过了一遍,姜蓁的心不免坠得更深。 那行商用的毒被压制了倒好说,可死杀阁下在她身体里的蛊虫怎会也被压制住了?这医师,到底是什么人? ......那厢,被姜蓁在心中翻来覆去寻找破绽的沈容,在几个拐角之后,让少妇放缓了前行的速度。 他含笑挑眉:“夫人的戏很不错。” 少妇按在轮椅上的手一紧,面颊掠过不自然,看着身前人轻声道:“一年有余,再愚钝也该习惯了。” 她话音落下半晌,前面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再是男子的声音,而是少妇分外熟悉又陌生的女声:“谢容,多谢你。” 第63章 新的任务 沈缜曾经同丛绻说, 如若她不做遮掩,“沈映光”这个名字和她的容貌迟早会传遍神州。事实也正如此,在丛绻离开后的第四年, 因女子之身辅佐无忧公主占据衮州、又疑似是修士,她确实成为了各个大小势力的重点关心对象。 第117章 当然,名声散播得这么快,耶律纵的添柴加火功不可没。 传唱的话本子、散往各方势力的肖像画、“沈映光”与“沈缜”的关系...即便沈缜令鸦雀做好了应对耶律纵疯狂撕咬的准备,可还是无法将对方造出来的声势全部抹去。 故而,此次任务, 沈缜乔装成了男子来到元国。 上一个任务无论是主线还是支线都没有完成,可她无法再等待下去—— 她解锁了王明淑的简写,意味着将其列入了自己的待做任务之中, 然这个关键人物去世, 系统计算出夺取未来任务目标“大可汗哥舒郎”气运的难度增大,直接导致她受到惩罚:健康值再度下跌,本只是无法长时间站立, 如今是真的必须靠轮椅代步出行, 且一旦精神不济就会头痛难忍。 七年过去,长时间未夺得气运让她的身体愈发破败,虽到了如此地步后衰败的速度逐渐放缓,但若再不寻找转机,后果当不会好。 夺取耶律纵和宋徽宋钦父子的气运尚未到最合适的时机, 所以沈缜就接下了新的任务——元国如今的太子, 萧晋珹。 四年前, 元国先太子萧晋钺在代父巡视边境时意外身亡, 整个随行队伍只有当时还是六皇子的萧晋珹活了下来。他在边境隐姓埋名半年,一举歼灭残杀先太子的部落, 牵连出了朝中与西边许多部落暗中往来的线,随后回京,因此功劳不久继任太子。 和身为中宫皇后唯一的孩子、自小被元帝带在身边教导、性情仁厚温和的先太子不一样,这位新太子,仅凭其在边境默默半年然后一朝惊动朝野上下的行事作风来看,他人就非好相与。 而沈缜接到的任务相关信息也证明了这一点: 任务目标:萧晋珹(元国太子、皇六子、且末部族长孙女告里之夫) 执行原因:背弃诺言,当为天谴—— 一,曾与救命恩人、妻子言 “一生一世,绝不相负”; 二,曾于且末部德吉神像前立誓“以性命守护部族光荣”; 判定结果:恩将仇报、罔顾誓言 最终处决:剥夺全部气运值(3000点) 那个被萧晋珹带兵屠杀掉的部落,就是他救命恩人兼妻子告里的部落且末部。 是否真是且末部害死了先太子还不好说,但系统给出的萧晋珹的妻子救了他却无疑义,也就是说并非萧晋珹为打入且末部内部刻意卖惨所以被救,而是他实打实地被告里救了下来。 不同的屠杀原因会导致对此人性情判断的不同可能。若先太子的死真与此部落有关,又加上该部落总不安分,往年屡屡骚扰边城,全灭整族还稍有根据;但若是先太子的死压根怪不得这部落......由此一角可觑,萧晋珹绝非元国先太子那般仁厚的性子。 与此同时,依照这个狗血世界的惯性,很有“女主配置”的告里当然也不可能就真的殒身于部族覆灭中。她不仅不会死,甚至还会和“男主”萧晋珹再产生一段故事,虐恋就建立在这血海深仇上。 也不知道地下的且末部族人心情如何。 如沈缜所料,买了“好运加成球”后抽取的简写证实了她的猜想—— “对姜蓁来说,萧晋珹是她刺杀生涯里的一个意外。 她的刀分明已经逼到了他的脖颈上,他却仍能够面不改色、同她谈笑风生。 死杀阁价值千金的人头、当朝的太子,果然与众不同。 八籽镇、姑隐山、二十四河到皇都镐京,冥婚扮作夫妻、共逃死士追杀、汹涌浪上同舟共渡到进入深深宫城。 心一丝丝沉沦,记忆一点点苏醒。 姜蓁看着面前一开始她被迫放过到现在自愿放过的男人,终于想起了那场大火和屠杀,想起了许久前她的另一个名字——告里,且末话中的明月。 萧晋珹不止是她刺杀生涯里的意外,亦是她人生的最大变数。 真相被揭开,她的刀再度抵上男人脖颈。 而这一次,男人却不再坐以待毙。 他猩红了眼,死死掐住姜蓁的脖颈:‘恨我吗?那就永远恨下去!’” ——摘自《蓁蓁》 “他是平平无奇的元国诸皇子之一。 在太子兄长遇刺身亡的那一年,他做了一件又对又错的事情。 因为那件事,他成了新的太子,但他也永远失去了他笑容明媚的小妻子。 往后那几年,他一直在怀念,不知是否是上天听到了他日夜祈求的心声,在一次微服私访中,他再度看见了那张容颜。 而容颜的主人,丢失了那段曾经的记忆。 是,他卑劣至极,妄图趁明月心中无瑕,再度引她入局、将她占据。” ——摘自《孤拥江山》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1】 九沂山下那日的余晖之中,无相楼刀客榜第一徐楚刀失了心。” ——摘自《流星刀》 “十一年前,江湖上失了一块玉,姬秋水失了双亲。 十一年后,元国边城一座秦楼出了个绝世美人,引得行商巨富、江湖侠客蜂拥前去。 美人皓腕胜雪、乌发如云,一双勾魂眼波光潋滟,欲看未看时晃人心神,像闯入了四月扬州江南蒙蒙的烟雨。 她微微一笑,光芒如星。 几乎所有人都迷失在这场烟雨和星光里。” 第118章 ——摘自《秋水如刀又如剑》 《猩红了眼》、《死死掐住》。 《小妻子》、《将她占据》。 嗯…上一次洛如珍那正常的简写果然对于这个系统来说不正常,熟悉的风味再次包围住了沈缜。她觉得她有被驯化成功,不自觉和“一胎三宝”对比,然后很轻易就接受了这次的简写,并且丝毫不停滞地分析起里面的有用内容—— 可以知道,且末部被灭后,告里失忆,不知经历了什么成为刺客,然后再度与“男主”萧晋珹相遇,在对方刻意设计下重新落入情爱陷阱,结果想起往事。 除此以外,还有两个关键人物,徐楚刀和姬秋水。前者,鸦雀记录的和江湖上对他的描述没什么不同,诨号“刀狂”,是无相楼连续六年刀客榜的榜首;后者,直到沈缜搬来八籽镇半年后才有了消息,出现在建水郡简城的秦楼。 而为了参与故事但不引他人怀疑身份,沈缜在一年前找到谢容,问她:“女君可愿去看看神州江湖的风景?” 第64章 八籽镇中 彼时, 距谢容来到剑阁群山中已近六年。 昔日丛绻离开去往太阿门后不久,乾国储位之争愈发激烈,承恩侯府卷入其中, 谢侯爷被贬出京,谢容带着兕子与母家同行,途遇暗杀,危机时刻被沈缜所救。 当初还谢容气运时,沈缜将知行杖的力量分了一缕到她身上,金色符纹可以让其精神更好, 本只是作为隐晦的报酬,却没想到有一天能够通过这缕力量让远在北地的沈缜感知到对方危急的处境。 同年八月,乾帝傅世章病故, 在沈缜暗暗推了一把的情况下, 乾国幼帝继位,太后赵若芙暂代政事。诸王被或多或少地清洗,谢府危机解决, 侯府众人自然离开剑阁群山。但不知为何, 或许是沈缜没有提,或许是日子就这样过,谢容与兕子母女俩留了下来。 那一年冬,在赵若芙的默许下,沈缜再度去到乾国皇都梁安城外的白云观, 带走了“未来关键人物”小阿由, 也将已得机缘的刘肆送去仙山。 尔后匆匆几年。 搅乱燕京部族内斗、借此机会助宋昭华等人一举逃出北国、同洛如珍招兵买马攻克衮州、为宋昭华传播驻守衮州的理由——“父兄尚于苦寒地受难, 女儿虽无用, 却也愿横刀立马家国前,助兄长北拒蛮兵”...... 到现在。 身下的轮椅为避免怀疑早换成了此间普通的笨重轮椅, 沈缜被推着前行,在那句“多谢你”后顿了顿,又道:“知我所行是何路,女君仍愿同我前往、替我遮掩,缜感谢至极。” 谢容抓在轮椅上的手紧了紧。 她沉默须臾,才应:“医师今日很客气。” “啊...”沈缜失笑,颇有两分好心情,“大约因为见到了等待许久的人吧。夫人,我们在此地已一年,你不想念兕子吗?” 她又恢复成了温和的男声,语气轻快,若此时有人听到这番交谈,再看二人面容,都会笃定她们是对恩爱的夫妻,远行在外惦念家中的孩子。 谢容眸色柔下来,轻轻回:“怎会不念?她当是长高了许多...” ...... 八籽镇属建水郡,建水郡是元国西边的边地。 边地同十万大山相隔没有多远,天气向来潮热,非是宜居之地,故而除却守边的将士外并没有多少人口。这些人口绝大部分世居于此,基本祖上都与十万大山的部落有通婚,长相多多少少都带了点深邃,能够一眼和纯的中原人分辨开来。 所以,沈缜和谢容初来八籽镇时,典型纯中原人的相貌就吸引了镇上几乎所有人的注意。 一个月过去,镇上人一传十十传百,知道了这对模样漂亮的年轻夫妻是从乾国来,家中还有一个女儿由老父母照看,他们撇下女儿出门只因郎君是个医师,想找十万大山里的一些草药和虫子用以研究治病,他腿脚不便,妻子不放心故而随行。 两个月过去,镇上人知道了这家郎君医术精湛,东街老丈痛了半辈子不见好的腿贴他做的膏药半个月后没再痛,大槐树边那家老嬷年轻时生孩子留下的肚痛也药到病除,最最厉害的是一个被“鬼神”夺去精气的小儿吃了他的药气力又回来了! 半年过去,镇上人的见证下,里正的侄子和屠户杜刀疤的孙子进了沈家医馆学医。虽然沈郎君说“吾师犹在,岂敢自专”,坚决不收弟子,但还是被这俩学徒以对待师父的礼数对待。 一年过去...一年过去,小镇上起了一件极大的恶事。 刚开始是一户五口人家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因不同原因先后死去,里正让人探查后没发现什么,便就当巧合处理。然随后的半个多月中,又有三户人离奇去世,死因各不相同,落水、踩空、斗殴...每一个看起来都死得合情合理,单看没有什么问题,可一旦将他们联系起来便十分不寻常—— 二十余天,四户人,满门尽灭,十几口人。 恰巧有接了其它案子的獬豸楼历练修士路过八籽镇,里正等耆老求了他们帮忙查看一番,却得出没有邪祟作乱的答案。 这下,人还在继续“意外身亡”,镇上人心惶惶,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家。而这个节骨眼儿,江湖人一个接一个地来到八籽镇,言谈间都说前不久出了幅“藏宝图”,宝藏的地点就在镇旁的九沂山。 第119章 八籽镇的怪事,自然也引起了这些江湖武者的兴趣,不论他们是否因觉得这怪事和宝藏有关系才探查得十分热情,总归也算帮了忙。而今日沈缜和谢容赶到时,便见得一山羊须老儿拄拐立在那户新出事的人家前,正声如洪钟与里正说:“你等造孽太多!如今这是天谴!” 沈缜心中一动,不用她示意,一年相处下来的默契已让谢容推着她上前。 “杜老。”先对里正礼貌颔首,沈缜再看向那山羊须老儿,“这位是——?” 里正正被刚才那句话气得吹胡子瞪眼,但又不好直接跟江湖人发生争执,这山高皇帝远的吃亏了就是吃亏了,见到沈缜递来台阶松了口气,扯出个笑答她道:“说是个神算子。” 神算子? 迅速在脑子里对了一遍,沈缜大致有了个猜测,欠身拱手道:“不知阁下可是‘算天机’朴无尘?小子姓沈名容,是镇上花乡街那家医馆的医师,这是晚辈内子。” 山羊须老者眼睛微眯,看将过来,目光扫过带着帷帽的谢容,落到沈缜身上,点了点头:“正是老夫。小子倒有眼力...” 他来八籽镇也不是一日,镇子不大早摸了个遍,也知道这和其它镇民模样格格不入的郎君是谁,只没想到对方竟知晓他,于是沉吟微瞬又开口:“听闻你医术精湛,不知师从何人?” “晚辈师从习同。”沈缜应。 “习同?” “是。”沈缜道,“家师俗名本不是此,但它志在习百家之道,令天下大同,故而取此名字,以作勉励。” 朴无尘讶然,心中生了些敬佩。虽他仔细想了这名字也没想起来这号人,但又觉得或许就是一声名不显的小人物,可小人物却有如此凌云志,怎不让人顿感胸中激荡? “师如此,可以是众人之师。”他由衷道,“想来不用真名,是不希望他人打搅,老夫便顺遂汝师之愿,只可惜不见此等人物。然既得见弟子,便结个善缘,可为你算上一卦。小子,你想算什么?” 沈缜:“......” 更名为习同的系统:“......” “晚辈谢过阁下好意。”沈缜再度欠身,然后抬眸瞥了眼院子里哀戚的妇人,“只是现下情形却有些不便。不若待到此间事了,晚辈再登门拜访阁下?或阁下给晚辈面子去家中一叙?” “有理,有理!”朴无尘捋须。 他也瞧向院里,轻叹一声,再看里正:“老夫已同你说了,这就是天谴!” “欸你这......” 院外再度吵起来,沈缜在这背景音中进了院。她到尸体旁边,看着那把贯穿尸体心口的柴刀,默默半晌,对垂泪的妇人言:“吴婶,节哀。” 吴婶抬头望她一眼,又垂眸下去,嘴里不住低喃着什么,沈缜细听了听,听出是边地的方言,大概在唱哄睡的歌。 “......” 沈缜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尖缩了缩。 不过下一瞬,她眸光一厉,轮椅在刹那间旋转改换方向,谢容也在一瞬间被她护到身后—— “公子突袭,是否胜之不武?” 沈缜视线下落,滑到离颈上脉搏只有一寸的长刀上,再上移至几步之外男人的面容停住。 “哈,抱歉。” 男人笑,“见到轮椅习惯了,某穷,指着那东海女谋臣的脑袋拿赏金呢。” “误会,误会。”他慢悠悠收回刀,爱惜地擦拭,一边问,“这里人都死透了,公子还来做什么?还立在门口同别人讲话讲那么久。” 沈缜蹙眉:“镇中怪事不绝,在下身为医师,受镇民之托,探查清楚每一人的死因,以便破案。阁下刀法一流,然八籽镇不在江湖中,为免意外,还请阁下守些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规矩。” “知晓了。”男人口中应,“我叫徐楚刀,算天机对你感兴趣,我也挺感兴趣。沈容是吧?交个朋友?” “......” 沈缜不答,她忽略对面人,目光先掠过地上对刚才那番动静似乎一点也无感知的吴婶,再看向谢容:“夫人,还好么?” 谢容摇了摇头,但声音却有些发颤:“我还好...” 沈缜面上浮起些担忧,咬了咬牙,先唤地上的妇人:“吴婶,不若与我们住到医馆去?” 然而一连说了几句,妇人都没有应答。 长叹一声,沈缜望向谢容:“夫人,我们回去吧。” 站在那边的徐楚刀一怔:“这就走了?你不是要查看他的死因么?这才刚来呢...” 第65章 这个江湖 “......” 沈缜顿住身形, 看了眼谢容暂作安抚,转头望向喋喋不休的徐楚刀:“无相楼刀客榜第一狂刀客,原是这副性子么?还是说, 您觉得在下身上有什么东西,故而揪扯?” 她话语直白,没有掩饰不耐,徐楚刀一怔,目光移了移,瞟过轮椅旁带着帷帽的女人, 恍然明悟,俯身拱手:“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惊扰嫂子了。” 他挠头笑:“兄长不像个普通医师, 又知道算天机, 又晓得无相楼那劳什子榜,气质也不同寻常,按我说, 更像是个隐居避世的高人呢。” “叮——” 电子音落在沈缜耳边:“检测到任务关键人物亲口承认宿主‘世外高人’, 奖励气运值1。” “......”还真大方? 沈缜沉默。 第120章 她眸底晦涩,视线落在男人脸上,早在对方挥刀而来时就已触发的人物面板再次自动弹出—— 姓名:徐楚刀 别称:刀狂、阿楚 年龄:24 父母:徐九意、上官承云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91%(凤毛麟角) 武力值:上阶武者(刀法可称天下第一) 健康值:100% 精神值:99%(他对你十分感兴趣) 在“父母”和“精神值”那两栏上转了转,沈缜收回目光,淡淡道:“在下数年前也曾远远见过朴先生一面, 至于无相楼各榜, 知道又有什么奇怪?若仅凭此便可是世外高人, 那天底下怕是再没有世外。” “不过在下想, 即便解释再多,公子也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可今日情形, 你也看见,此处非是闲聊之地。” 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一个哀哀低喃的母亲,院门外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争执声哭泣声不断...... 徐楚刀打眼扫过一圈,喉头动了动,终于默然。 江湖中人见惯了死亡,适应得很快,有武艺内力傍身,他们更在乎捉拿凶手、探究谜团。然这些平头老百姓,却不一样。 八籽镇,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八籽镇民,每一个都心惊胆颤。 “夫君,”在旁久未开口的女人声音柔和,听着比刚才镇静了许多,“我无事。待到查探完杜兄弟死因,咱们再回去吧。” 沈缜面上怔了下,回头看过去,却见女人又对她小幅度点了点头。 有刚刚目睹整个事情经过的人在院子外嚷嚷:“大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上来就要杀要打,人家沈夫人一惯胆小......” 那人旁边,附和声稀稀拉拉响起来,最终吸引了院门口正吵着的里正和朴无尘的注意。 当然,里正是此刻才发觉,而朴无尘...沈缜藏在宽袖下的手指捻了捻,眉心微压。 姓名:朴无尘 别称:算天机、无尘道人 年龄:57 父母:朴雪、贺兰十一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72%(还行) 武力值:中阶武者(就这?) 健康值:82% 精神值:95%(他在观察你) 朴无尘是中阶武者不奇怪,他本就不靠刀口舔血吃饭。但他“算天机”的名号是来自于其十算十准,可若当真能堪破天机、探得命数,潜力值怎会才百分之七十? 沈缜敛起心中思量,在走进来的两人开口前先一步出声:“朴前辈,敢问您所言‘天谴’指的是什么?” 里正一急:“沈小弟——” 刚焦躁唤出口,却接到沈缜看来的“放心”目光,他声音便不自觉小了下去,“这怎好......” 朴无尘视线在这两人中间一转,心下若有所思,捋着山羊须答:“小友信我?” “算天机之言如何不信。”沈缜笑,“前辈愿为八籽镇测得天谴,是我八籽镇众人的福气。还请直言,必有谢礼。” 朴无尘目露赞赏:“小友不错!有些人嘛...” 他瞥了眼身边的里正,轻嗤一声,然后肃色道,“那老夫便直言。不瞒各位,老夫来此亦是为了那藏宝图中的宝物而来。九沂山山脉几百里,大虫恶狼、蛇鼠蚊蚁甚多,一点点找肯定行不通。” 此话落,在场之人皆屏气凝神,尤其是夹在镇民中的江湖人,原本还散漫的模样都收了起来。 沈缜沉吟微瞬,发问道:“敢问前辈,这些天晚辈一直好奇,没有人见过,但为何大家都笃定九沂山中有宝藏?” 朴无尘“哈哈”一笑:“谁说没人见过?” 嗯? 沈缜怔。 朴无尘道:“十一年前浙南姬家灭门惨案可有听说?” 不等沈缜回话,他自己又补全了后面:“这姬家,是上一任武林盟主姬池故的本家,家学极深,据说拥金矿两座、铜矿三座,更有世代流传下的武学秘籍。而两个月前,姬家灭门中幸存的管事去世,拿出了这份藏宝图给其孙子,言道姬家一座大金矿就隐在这九沂山里,被姬家秘法机关遮掩,唯有破解藏宝图才能安然进去。” “啊...金矿么。”沈缜神情有些讶异,“晚辈以为,诸位侠士都不会在意这些黄白之物。” 人群里传出哄笑。 朴无尘也大笑,笑完语气意味深长道:“小友莫不是出身富贵?钱帛自古动人心!藏宝图的消息走漏一月不到这镇子上就来了这么多人,且等着吧,多得很!” 沈缜微微蹙眉。 院子里的徐楚刀抱着刀懒懒歪扭着站着,大声喊朴无尘:“算命的,人家问你天谴呢!编不出来了?” 朴无尘并没有因为徐楚刀冒犯的话如何,他神色不变,只继续道:“藏宝图需要破解,可至现在却还未破解。而老夫来到这里方知镇上出了这般怪事,何其巧?藏宝图现世,九沂山下的镇子就遭劫?” “因此,老夫卜了一卦,然这卦象却说是八籽镇罪孽深重,当遭天谴!” 院里院外刹那安静。 原本蹲在地上喃喃自语的吴婶也抬起了头,死死盯住说出这震撼之言的山羊须老儿。 而被百十道灼热视线紧紧注视着的朴无尘却很淡然,他悠悠接上方才的话:“是何原因,老夫不知晓。但卦出来的结果,是使一女子献给神明可解——这神,想必诸位自知是什么。” 第121章 不少人愣住。 人群里,一个拄拐老者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他满脸沟壑纵横,一双眼睛浑浊,声音沙哑难辨,问道:“什么女子?” “最貌美的女子。”朴无尘说。 ...... 十万大山在神州最西,这里的天很低,三月天气早回了暖,夜里便可以见得满天繁星。 沈缜接过谢容递来的药碗,面不改色将难闻的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放下碗,拿出帕子擦干净唇角留下的汤渍。 谢容看着她,眸里含上柔和的笑意。 “今日回来得晚,莺娘她们都歇着了,我便试着做了些。”谢容将筷子递给沈缜,“试试。” 沈缜叠帕子的手一顿,不过只一眨眼,她接过筷子夹菜,动作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停滞。 “很好吃。”都是她喜欢的菜和偏好的口味。 谢容淡淡一笑。 夜风吹过,庭中树叶沙沙,两人便如此用完晚膳。 待到收拾了碗筷进厨房,两人又复坐在光洁的石桌旁。沈缜拿出两小壶酒,推给谢容一壶。 一口一口的小酌里,谢容轻声道:“今日里正并不想让夫君当着众人的面摊开那天谴。” “是啊。”沈缜应和,“最开始杜老就不想在大家面前知道算天机的身份。不是么。” 她手中的酒壶随着她手腕转动而晃荡:“可以理解。若不用最凶悍的态度否认天谴,镇子上的人就会更恐慌,如果这一切都是人为,那么加重恐慌无异于把原本就锋利的刀又给磨了磨。” “不过,”沈缜笑,“我让算天机说出来,赌对了。他果然有解决办法,有了个奔头,自然安得下人心,尤其是觉得自己和‘神明贡品’无甚干系的人之心。” 谢容抿唇。 沈缜偏头,望向女人。 自梁安与二十二岁的谢容一别,今已近九年,三十一岁的女人五官与面容轮廓都成熟了许多,清丽柔婉之外,是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与妩媚。 “夫人在担心什么?”沈缜温和问,“是若你成为‘神明贡品’,还是有女子成为‘神明贡品’?” 谢容回视她,微顿片刻开口:“两者有何区别?” 沈缜舒展眉眼。 她此时的模样只与她真实面容肖似一分,可当眸中星光熠熠时,竟让谢容恍惚一瞬,似觉眼前人与真实的她重合了起来。 “我猜夫人担心的是后者。” 两壶相撞,酒液四溅,沈缜笑容粲然,“繁星作证,一切无恙。” 谢容怔怔,须臾别开了眼,仰首咽一口酒。 风里传来脚步声,一个雇佣的小厮过来,垂首道:“沈医师,前厅来了客人。” 早有所料,沈缜捋捋衣摆,和谢容示意后让小厮推自己前去。 这座宅院不大,他们很快穿过连廊进到大堂,晃动的烛火下,山羊须老者的身影被映得明灭隐约。 沈缜近前欠身拱手:“前辈来访,晚辈有失远迎。” 朴无尘摆手,鼻尖动了动,饶有兴趣:“小友喝酒了?” “是。”沈缜不好意思,“和内子饮了一些。” “啊,”朴无尘这声堪称百转千回,很有深意道,“老夫懂老夫懂,是老夫打搅你二人了。” “......” 沈缜面上适当地露出两分红,“没有没有。不知前辈此来是——?” “白日里说了,替你算上一卦。”朴无尘直截了当。 他眼睛微微眯起,捋须道:“小友想算什么呢?” “是束缚满身的枷锁,还是反复挣扎的困心?” 沈缜心中一跳。 第66章 姬家旧事 但心跳漏了一拍后, 沈缜很快反应过来对方问出的这句话实则是万金油。 世人算命,无非是探未来和解烦忧,前者踌躇不决便是挣扎困心, 后者压力沉重就是满身枷锁。 人活世间,大多不都背着枷锁揣着困心? 如何吃饱穿暖是枷锁困心,如何争权夺利是枷锁困心,如何摆脱桎梏是枷锁困心,如何爱一个人亦是枷锁困心。 若对方当真察觉了系统的存在,此刻还怎会好端端坐在这里与她闲聊? 沈缜心中晒笑。 她是被这个狗血的世界潜移默化了认知, 还是真的压抑得太久,竟也因一句话就寄了希望于旁人? 收敛心情,沈缜从善如流:“那便劳烦前辈, 替晚辈算一算困心。” 朴无尘颔首, 自袖中拿出两只白玉龟壳。 在沈缜的注视下,他将龟壳高高抛起,待到其一正一反摔落到桌上后眸中划过讶异, 盯着龟壳良久后方道:“小友的命数, 老夫竟看不清晰。” 是设想的答案中一个不算太在预料里的答案。 沈缜面上讶异:“不知前辈看见了什么?” 朴无尘把视线从龟壳上艰难移开,语气复杂:“小友不妨自己看。” 沈缜一怔,目光落到那两只龟壳处,凑近俯身,在捕捉到那龟壳背和龟壳底皆是细密的碎纹时瞳孔微睁。 “这...”她抬眸, 不知所措。 系统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同时响起:“宿主, 这是修士所用的上品仙器。” 仙器?还是上品? 沈缜心念纷转。 所以, 朴无尘过往便是用此给人算命的吗?可他怎么就不怕看出这龟壳来历的人起了贪心动了杀念? 第122章 “小友。” 正此时, 朴无尘开口唤回了她的思绪:“你是老夫用这对白玉壳算的第三人,也是三人中唯一看不透的那个。” 沈缜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语气意外又不安:“晚辈何德何能...” “老夫告诉你,”朴无尘打断了她的话,“是想卖小友你一个人情。只望有朝一日有所求时,小友不拒。” 他的态度转变得突然又似乎在情理之中,沈缜眼角余光摄到桌上的那双龟壳,又想起先前对对方潜力值的疑惑,忽然有丝明悟或许对方能成为“算天机”的原因。 不用仙器,但用人心。 如若让她去试,以鸦雀的情报网,配上足够的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没准她也能成“算天机”。 桌上的烛火跳动。 沈缜在明灭的昏黄光芒中轻道:“有人拜托前辈来为我算命,是么?” 方才亲口说出白玉壳只算了三人,相当于已经坦白背后有笔交易,朴无尘没什么不好承认:“对。” 沈缜看他:“是谁?” 朴无尘不答。 沈缜淡笑:“晚辈大约知道了。” 她伸出手,指尖在桌上一笔一划写过,而紧盯着她动作的朴无尘瞳孔一点一点收缩。 等到沈缜收回手,朴无尘轻叹:“她说得对,你是极聪明的人。” “只是不知,”他眼神带着探究,“你与她是如何相识?” “她既未同前辈说起,晚辈自不好透露。”沈缜与他相视,“不过,晚辈倒是未曾想过她能请得动前辈您。说起来,二十年前,您曾批过姬盟主的命,言她‘应是鲲鹏同风起’...晚辈早该想到这段关系。” 朴无尘默然。 他失神须臾,慢慢重复:“应是鲲鹏同风起...那年,这批语只流传了一半到江湖去。” 沈缜静静注视着他。 朴无尘似累极,半垂了眼睛,抓过龟壳摩挲:“下一句是,坠入云海九万里。” “那一年,我们在二十四河相遇,因为卷入一桩人命案所以认识。她与我妹妹一样大,却比那个年龄...和超出那个年龄的大多人厉害。彼时,我刚得了白玉壳不久,那桩案子后我们喝酒时,我就说我来替她算上一卦。” “龟壳纹路,可见平生。我为她做下批语‘应是鲲鹏同风起,坠入云海九万里’,她不解其意。我道,上半联是她有大好前途,但这后半联,‘坠’并非好词,可‘坠入云海’...总之,我心感不安,劝她往后行事多加小心。” “三年后,她成了武林盟主。我带着妹妹去贺喜,那夜她说,为我安全计,往后我们还是少见面,便是要见也要小心警惕。我问她为何,她说她想肃荡江湖阴湿角落里的龌龊。” “......”听得这些鸦雀也未查出的秘辛,沈缜心下复杂,难得真心:“姬盟主好志气。” “是啊,她好志气!”朴无尘苦笑,“江湖龌龊,肃清谈何容易?门派武盟如老树盘根错节,杀人卖人的生意之多,何处比得上江湖?结果...结果便如那般。” 沈缜沉默。 她心头缓缓浮上一个猜测,于是试探发问:“既有例子在前,晚辈观前辈言语之中也并非赞同,却为何,前辈还要助她成事?” “老夫挡不了。”朴无尘道,“而这第二卦,卦象不错。” 沈缜扬眉:“前辈信命?” 朴无尘反问:“老夫既算天机,如何不信命数?” 沈缜微微一笑。 “晚辈知晓了。只是觉得,”她道,“心之所感,前辈不信命。” 堂上寂静下来。 拿过小剪轻轻剪断烛芯,沈缜谈笑般开口:“敢问前辈,她是怎样与您说起晚辈的?” 朴无尘:“...这...” 沈缜没错过老者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之情。 虽心底疑惑,但沈缜还是很善解人意:“若不方便直言,前辈不必勉强。您先前说或许以后有事相托,指的就是此吗?” 朴无尘沉肃神色:“我得到这白玉壳时,那位天人曾言,此乃上品仙器,世上唯三种人不可测得天机。一曰已死,二是可遮掩命数的极少上阶修士,三则造化极深之人。” “小友非一二即是三,我想,或许便是她命中的那道转折。我不痴心欲劝你相助,只求若有一日她成事心切得罪于你,能得个宽容。” 语毕,朴无尘起身捋衣,对沈缜郑重拱手一拜:“小友在此间,当不止寻药一事,我今日所言,应对小友有所助益。此情,只愿换得方才所求,还望应允。” “前辈!”沈缜忙推动轮椅上前扶起朴无尘,“何至如此,晚辈怎会不应!” “那我便放心了。”朴无尘舒展了眉眼。 月已上中天,两人也几无可谈。 沈缜将朴无尘送到宅邸大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拢在夜色里的面容神情不明。 一串咳嗽呛出,太阳穴和额上的神经隐隐作痛。 她指尖点在膝上,轻轻搓着衣褶,顶着痛慢慢回忆方才交谈的细节,眉心一点点蹙起。 造化极深... 今日初遇到甘愿俯身... 什么看不清命数? 若非故意设计,就是那对龟壳一定让朴无尘意识到了什么事情。 远处夜色里的人已望不见,沈缜抬起头,看向天上皎洁的明月。 第123章 风荡过,她心中泛起涟漪。 此世,当真能算天机么?那些大能,移山倒海之外,当真可以... ...... 算天机在众人前道“八籽镇糟了天谴”后没几天,于九沂山上一无所获而驻留在镇子上的江湖人就或软或硬套出了“神明”是何—— 镇上人有些排外,沈缜尚是在此地住了许久凭借“精湛”医术得到一席之地,而“打打杀杀”与危险挂钩的江湖人留下可以,被真正接受则是很难,平日里镇民说话都是这边的方言,一旦说得快不是本地人就很难听懂。然而这种情况下套出“神明”是什么也真的容易,毕竟镇子上几乎家家户户都供奉着几座神像,等里正耆老召集各家人宣布具体是哪座神后,总有嘴不严的镇民被银子迷了眼吐露出来。 又两三天过去,镇子上没再发生案子,但被藏宝图吸引而来的江湖人却愈发得多,为数不多的客栈被住满后,镇上百姓的家也差不多满了。 “天谴”后第十一天,新的人马来到八籽镇,而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个月前名声大噪的简城秦楼花魁—— 秋姬。 第67章 献上于您 这队人马进城的声势很是浩大。他们住在城南, 却从城北进城,两个世家公子各骑一匹骏马行在前面,数百护卫仆婢跟随左右,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两匹白马所拉的一驾大车,此车不比寻常马车,四周不蔽,长宽多了近一倍,其上点缀金玉、绫罗绸缎,铺着软裘, 软裘上坐着一个戴着面纱的红衣美人。 镇子里的人都赶去瞧这新鲜,彼时沈缜正坐在医馆里翻看医书,忽闻外面熙攘声起, 还未思索, 学徒杜小幺就窜了进来:“医师!医师!花魁!快去看!” 沈缜放下书:“花魁?” 熙攘声愈大,杜小幺一急,直接跑过来推沈缜出去:“也是来寻那宝贝的, 妖精一般的模样呢!” 被他推了出去到长街上, 周边人刚好都是镇民,你推我挤间见得是沈缜都好心让了让,于是便留出一小块空地来,刚好容得他们站到前面去。 “医师,”杜小幺笑嘻嘻弯身, 用他那半生不熟的中原话悄声道:“我就知道你一来肯定好使!” “......”敢情是为了方便他自己看热闹? 沈缜哭笑不得。 她抬头, 视线穿过长街, 落到那缓缓行来的队伍上, 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尖慢慢摩挲。 十丈,马上的两个世家子映入她眼中。 七丈, 红衣女子面纱被风微微掀开,沈缜瞧见了她勾起的唇角。 五丈,数百随行之人的人物面板打开,三十上阶武者,七十中阶武者,仆婢打扮的人除伴在马车边的一个外其他皆是下阶。 三丈,红衣女子目光俯落向沈缜看来。 一丈,一朵花,一朵被女子捏在手中把玩的花,被她扬手一掷,随风飘到沈缜面前。 沈缜接住了花。 队伍停了下来。 熙攘声渐渐小下去,直至沉寂。女子自软裘上起身,脚链叮铃作响。 这架车本就很大,小镇的街又没有那么宽,只是因随行护卫杀气腾腾的样子十分震慑人,围观者才缩了又缩挤了又挤与他们隔出一段距离。而现下,靠近沈缜这边的护卫撤去,众目睽睽之下,女子踩着仆婢铺在地上的绸缎,悠悠踱步到沈缜跟前。 “公子,”她媚眼如丝,满含笑意,“奴的花~” 女子的柔荑抬起沈缜的手,玉指拈起她掌心的花,转身离开,却一刹那被握住了手腕。 “姑娘。”沈缜翻手摊开女子手掌,将一片花瓣放上去,“莫要忘了它。” 四目相对,女子眼中秋波更甚。 她忽而侧首,解开一边面纱,在一众低呼吸气声中,将手中花凑到红唇边落下胭脂印,然后重覆上面纱,两指拈花将其揉进沈缜衣领。 “奴名秋姬。”语气酥软,百转千回。 美人复登车而去,喧嚣再起。 身边吵闹震耳欲聋,无数人的声音向沈缜汹涌砸来,而她不发一言,静静看着远去的人影。 最开始,电子音就已在她脑中叮咚完成—— “检测到任务目标萧晋珹...” “触发关键人物...” 而现在,打马在右侧的世家公子和美人身上都锁定着人物面板: 姓名:萧晋珹 别称:六郎、白六 年龄:22 父母:萧祺、白若英 配偶:告里(姜蓁) 子女:无 潜力值:82%(人中龙凤) 武力值:下阶武者(还行) 健康值:90%(多思多虑) 精神值:98%(他对你很好奇) 姓名:柳斯如 别称:秋姬、元一、姬秋水 年龄:37 父母:柳十二、牛喜娣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71%(她非泛泛) 武力值:上阶武者(大善) 健康值:59%(毒深入髓,不可转也) 精神值:90%(她很开心) 信服值:12%(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低。不要伤心不要难过,请再接再厉) 姬秋水,元一......柳斯如。 沈缜从衣领中取出花,虚握在手中,看向杜小幺温言道:“小幺,麻烦了,请推我回去。” 可真是有意思啊。 第124章 ...... 光影透过窗棂,斑驳洒在案几上。 屋门轻轻被推开,闭目倚在轮椅背上的人似乎一无所觉。 香脂味渐近,柔软即将碰上那人唇边的一瞬时忽而止住,女子挑眉,与睁开眼的人相视,笑容意味深长:“原来公子醒了呀。” 沈缜放开手,然而失去桎梏的女子不退反前,不过她想吻的人已然偏头,故而红唇只擦过了对方下颌,留下一记淡红的印痕。 “哎呀...”女子轻叹着撑起身,“真可惜。” 沈缜回眸瞧她,淡淡勾唇:“我倒是没想到,昔日令鸦雀找的姬家后人,竟是我的元一。难怪,难怪元一迟迟不见我,难怪寻人历时半年无所获,不就在我眼皮子下么?” “哦?主人没想到?”姬秋水露出一丝讶然的神情:“可奴觉得,您早有所料呢。” “朴老先生只知晓奴在姬秋水外是简城秦楼的秋姬,可不知道旁的身份。然主人从未与‘秋姬’相识,为何就与他心照不宣点出了奴的名字?” 女子眨眼,“主人何其厉害,一年前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就让我等查询姬秋水的踪迹。又不知何时将‘姬秋水’、‘秋姬’与您的元一联系在一起,这便是...修士吗?” 她话语最后重重停顿,双眸无辜看向沈缜。 最开始,姬秋水接到沈缜的密令,让她们查找上一任武林盟主姬池故的血亲姬秋水时,她先是惊讶,随后疑惑。 惊讶于是否是她身份暴露,这是一出敲山震虎。可意识到并非如此后,她开始疑惑,姬家灭门案已过去了十一年,现下知道姬秋水还活着的人屈指可数,她的这位主人从何得知?又意欲为何? 想到对方近些年在乾国东海国北国做的动作,姬秋水恍然,所以是轮到了元国么? 她有了一个胆大的念头,但这个念头不能影响她本欲所行之事。 于是,鸦雀继续找着,她没有主动上报,亦在对方召她时以各种缘由推拒。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昔年令各国首一汇聚于剑阁山中时她也没去。 “元一”性子疯魔,这位主人当从其他人那里听说过。不知是不是因此原因,即便屡屡拒令,她仍旧在元国首一的位置上待得很好。 时日便这样流逝,半年前,她化名“秋姬”,进入简城秦楼,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没过多久她便在鸦雀其他人呈上去的卷轴中发觉了他们对于“秋姬”这个人的记录。 那位主人知道了“秋姬”即是姬秋水。 为什么? 姬秋水不明白。可她对这位主人不明白的地方太多,此事竟平常了起来,只是让她在与旁人见面时,愈发小心谨慎。 而其后让朴无尘一番试探,本更欲借上品仙器探得对方的虚实,却笃定了她另一个猜测—— 不知何时起,对方已知晓元一也是她。 ......回想起自己问朴无尘到底算出了什么时他的闭口不言,只道对方造化极深莫要轻易攀扯,姬秋水眼底郁色渐浓。 等不到身前人的答话,她自若接下去:“主人不好奇,朴老先生为您算出了什么吗?” 这次沈缜应声了:“你知道?” 然未待姬秋水回话,她轻笑一声继续:“我想,朴老先生没有告诉你吧?比起这个我们都不知晓的事情,姬姑娘不妨同我讲讲,你在朴老先生面前是如何提起的我?” 被戳破不知,姬秋水也丝毫不尴尬。她狐狸眼弯弯:“奴说,奴~心悦于公子您~” “神魂、身子,”她贴在沈缜跟前,语气低柔,“都可以献给主人您。” “......” 良久的沉默后,沈缜抬手,指尖划过眼前女人的眉眼,逐渐下移,捏住她的下颌:“那我该唤你何名?柳斯如,还是姬秋水?” 在女子震颤的瞳孔中,沈缜温声:“你献给我的,是柳斯如,还是姬秋水?” 第68章 疯子元一 “嗯?柳姑娘?你要把谁献给我?” “不要叫这个名字!”柳斯如骤然挣脱沈缜的挟制嘶吼。 她跌坐在地, 雪白的脖颈高高仰起,死死盯着沈缜的一双眼睛泛红,仿若被侵入领地暴起的野兽。 沈缜视若无睹她的惊疑, 凑近前俯下身,一寸寸看过女子面容,手指从她下颌抹过,攀上鼻梁,再揉过眼眶。 “姬秋水是上任武林盟主姬池故阿姊的女儿,十一年前姬家灭门时, 她不过十八岁,听闻,就是个普通人。”沈缜的呼吸轻轻打在面前女子脸上, “柳姑娘, 虽说你是在十年前突兀成为元一,才于鸦雀中显露声名,但也不至于家门尽灭的第二年就那般厉害了吧?” 元一成为元一, 是因为她把当时的元一和与她作对的人全杀了个干净。 与沈缜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的女子倏然收回狰狞, 眼波流转妩媚一笑:“为何不能?” 沈缜含笑:“可以。” 她收回落在对方面颊上的手,悠悠坐直:“鸦雀之人,世家公子小姐到下三流走贩尽皆囊括,所以姬池故盟主家的子侄进了鸦雀,也算不上奇怪。你要复仇, 隐瞒自己的身份, 也不奇怪。” “我接手鸦雀之初, 你们送来各国首一和其余人的名姓履历。其中你的, 无名无姓,只有上位元一后的记载。然鸦雀无名无姓者甚多, 代号相称很是寻常,这般寻常的事,刚上位的我便没放在心上。” 第125章 “而你的记载,”沈缜低目看女子,“我问过其他首一,相隔遥远,他们皆不清楚。不过,鸦雀的心誓决定了你们无法叛逃,所以这件不是很要紧的事也就被我搁置下来。” “可,一年前来到元国后,我间或问了些人,几十人,竟无一知晓十年前的你是何模样,也无人知晓这十年你面具下的长相到底怎样。” “他们只知你行事疯狂,喜怒外放。那,我想知道,那些见过你真容的人、知晓你过往的人,是都被杀了?死于任务里这样或那样的意外?” 寂静填室。 光影落在女子面上,她眯了眯眼,笑容盈盈:“如果是呢?主人要杀了奴?” 沈缜挑眉:“所以,为何杀他们?姬秋水的身份虽在姬家覆灭后于江湖上敏感,可鸦雀中不缺此种人。如若有同袍为钱财欲出卖你,你亦可寻上峰或只杀那人。如此费尽周折,所图为何呢?” 许久,没有等到地上人的答案。 静静与她对视半晌,沈缜才应刚才的问题:“不会杀你。虽不义,但留着你更有利。无论有没有顶替身份且为此杀不少同袍这一茬,仅凭你接我密令却不报,也当受惩处。然你既敢来见我,不也笃定了我不会对你如何?” 微顿了顿,沈缜语气似笑非笑:“长街赠花,众目睽睽,你不是早打定了主意让我卷入这场蓄谋多年的复仇中?那两个带你来的世家公子,此刻已经令人打探完了我吧?不知这次柳姑娘又如何回他们的?心悦于我,欲献身于我?” 无声的对峙充斥室内,沈缜没有错过女子眼底划过的狠意。 但她姿态慢慢软化,美艳的面容染上慵懒,揪住沈缜的裙摆,狐狸眼拢在跳跃的微光下:“奴~不也是秦楼花魁~?主人既喜好得了那江陵秦楼的花魁...” 她起身,抵近沈缜,“奴这简城秦楼的花魁,不知可否——” “是想令我,也身染奇毒么?”在唇即将被点上的一瞬,沈缜淡淡开口。 柳斯如顿住。 她的腰被挟制着后退,两人间逐渐留出半臂长的距离,沈缜靠在轮椅背上,平静道:“身为上阶武者,你的筋脉之中却没有任何内力,此事尚能用一些压制内力的办法解释,虽长时间如此伤身,但以你的处境也不难理解。可你非修仙之人,却年至三十又七犹如二九年华,为何?” “十一年前,姬家被灭门的原因虽众说纷纭,但最广为流传的一个是她们有长生之法所以被觊觎。那长生之法刻在一块玉中世代相传,姬家人不长生,是因为她们没有参破其中的秘密。” 沈缜注视着柳斯如,“在我看来,长生是浮云,但应确有秘法,至少是停驻容颜吧?以消耗命数为代价。” 在柳斯如再度震颤的瞳孔中,她轻声继续:“更甚,可以改变容颜,让人随时日愈发貌美倾城?” 身前女子的这副容颜,对此番话十分有说服力。 上午长街她取下面纱轻吻落花,目睹了她容颜的杜小幺等人直接被摄走了心神,数个时辰后还不自主念叨发愣。 狐狸眼、琼鼻樱唇,肌肤白腻如脂,腰如约素媚态横生。一低头欲说还休,指尖花身后景刹那便都失了颜色。 在这间屋子里,沈缜周身都浸泡在对方携来的香气中。这香气浓淡正好,浅浅勾人,丝毫不会引人不适。 大拇指的指腹擦过女子左眼下的那颗泪痣,沈缜漫不经心:“不要回答我江湖上不缺驻颜之术,或你幸得修士赠予的灵药仙丹之类。既然你对我已经有了那么多困惑,甚至不惜冒着巨大风险让朴老先生来试探我,那么再多一件我如何知晓你身中奇毒,也不算什么,嗯?” “啊,对了。”她补充,“还有这毒能以床榻之事传播。” 没错,又是一个很狗血的设定。在上午通过触发人物面板发觉“姬秋水”实则是“柳斯如”,且她还“毒深入髓”后,沈缜就花了三十气运值在系统里解锁了这个毒,得知其功效是“驻颜修容”,会给人长生的感觉,实则是一日日侵蚀身体,并可以通过亲密行为传播。 ......色字头上一把刀。 这些内情,眼前的女子不会知道,这世上除沈缜外也再没有人知道。所以她看着女子眸色复杂到“呵呵”一笑,回应她道:“是啊,就如主人所说。您猜的,” 女子咬字更重:“可一点没有错。” 沈缜不在意她的态度,微微一笑:“你欲拉我入局助你成事,我能猜到这些,你不该欢心么?” 柳斯如将沈缜制在她腰间的手一点点掰开,嗤笑道:“是奴拉您入局?分明您早有此心。” 沈缜不辩驳,顺着她动作放开了手,目光追着她看她到窗边坐下,才又出声:“你便是以此因,瞒过了曾见过十八岁姬秋水的朴老先生。可我很好奇,相貌与姬秋水完全不似的你,是如何让朴老先生相信你是姬秋水?他也当为你算过一卦,你的前尘往事亦不似姬秋水,仙器卦象上应看得出来,你怎样也瞒过了他?仅凭那块玉,可做不到如此。” 柳斯如反问:“您用什么断定仅凭那块玉做不到?” 她翘起腿晃晃悠悠,勾唇道:“没准就是凭借那块玉呢?不然一个飘忽的长生名头,就让屹立百年、家主是武林盟主的姬家一夜覆灭?” 唔...... 第126章 沈缜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慢慢敲击膝头,她瞧了一眼门外,再看女子:“此次带你来的,通州牧之孙于左适,你想对他做什么?” 柳斯如在光下眯眼懒懒:“主人觉得奴想对他做什么?” “昔年姬秋水的订亲对象,就是这位于公子的叔父。”沈缜道,“也不知她与柳姑娘你到底有何渊源,让你做这许多事,自伤其身为她复仇。” 这话落下,柳斯如嘴角就扯下来,眸光冷冷:“或许她没死,或许她死在我手里了呢?” 沈缜温和:“都可以,随柳姑娘如何说。” “......”柳斯如盯着轮椅上的人,嘴唇微动,然耳朵捕捉到门外的声音愈大,她烦躁的心念一转,忽若有所思,于是再度扬唇,然后起身。 屋门被叩响然后推开,一瞬四目相对。 进门的谢容先是被沈缜身边美艳女子的容颜晃得一愣,紧跟着不知为何想起今日镇上好像来了一个“花魁”,据说亦貌美倾城。 是她?那个花魁?没有根据地,谢容直觉就将这女子与那花魁联系了起来。 可为何她会在沈缜房中? 好在不用谢容继续思量,沈缜已出声为她解惑:“夫人,这是秋姬,简城人,来寻我有些事情。” 一年来的默契让谢容瞬时懂了她面上的含义—— 这是沈缜的人。 旁边被点到的柳斯如盈盈一笑。 谢容回以笑颜,浅浅颔首,柔声道:“既是客人,现下已到晚膳时间,我来唤夫君用膳,不如姑娘一起?” “女君好意,秋姬自当领下。”柳斯如眼眸弯弯。 “请。” 谢容上前欲推沈缜的轮椅,然而被柳斯如占了先机—— 她绕到轮椅后,素手搭上沈缜的肩,俯身低头靠近沈缜耳边吐气:“那公子,奴推您过去?” 谢容的脚步顿住。 沈缜:“......” 没等她说话,女子在她耳边的气音更低:“朴老先生,嗯?” “......”沈缜敛去心底无语,看向谢容,“夫人,让她推吧。你先行一步,我稍后就来。” 谢容目光自媚眼含笑的女子面上收回,和沈缜的视线相触一瞬。 须臾,她启唇:“好。” 第69章 虚伪的人 行在长廊上, 微风扑面,沈缜望着前方淡淡开口:“你方才的话。” 她身后推着轮椅的柳斯如声音像上了钩子:“主人可真急~” “......” 沈缜不言。 自讨了没趣,但柳斯如不以为意, 她悠悠道:“姬家的玉本就不是寻常玉,据说,是百年前血修罗所赠的仙器。” 沈缜挑眉:“血修罗?” “嗯。”柳斯如道,“姬家祖上有一个下阶修士,当时迟迟无法更进一步,便于险峻仙山中采寻灵植, 得到了灵植却也失了性命。她还剩一口气时,遇见了血修罗,血修罗以此玉换得那株灵植, 然后将这玉送给了修士的血亲。” 血修罗...... 乌伽梭罗。 从鸦雀密卷里沈缜知晓, 这是一个为了闻人赋极为舍得的人。无论具体情况是什么,她送出去的玉都不该只是制个毒这么简单。 果然,柳斯如接着道:“此玉只认姬家血脉。上刻篆文, 乾坤无穷, 然姬家参悟百年也只明晰了第一行篆文,造出了这驻颜之毒。直到...十一年前姬家灭门后,逃亡之中,姬秋水解开了第二行篆文。” 沈缜发问:“朴老先生知晓这块玉的事情...认主、篆文只解开了第一行?” 柳斯如答:“是。” 原来如此......沈缜若有所思。 为什么认主的玉能够为柳斯如操控,为什么朴无尘是替柳斯如算卦却未发觉不对...想来, 都和这块玉的第二行篆文有关。 而朴无尘并不知晓此事, 站在他的角度看, 有玉、能用玉的“秋姬”就是姬秋水无疑。 偏头望向天际那壮丽余晖, 沈缜轻道:“朴无尘曾经是个剑客。” 身后人顿了一下,声音才传过来:“所以呢?” “所以, ”沈缜道,“或许现下不会有人察觉。但随着你计划一环一环实施,八籽镇到其它地方,总会有人反应过来,然后注意到他。” 柳斯如笑一声:“他自愿的,不是么?奴~可没有威逼利诱。” 沈缜摩挲袖口,垂下眼帘。 朴无尘当然是自愿的,无需威逼利诱,而是“姬秋水”出现的那一刻、“姬秋水”表明要复仇的那一刻,他的心就会动摇。 勤恳半辈子仍只是个中阶武者的剑客,在天赋卓绝的挚友死后,弃剑成了个“破算命的”。不过很明显,他于“算天机”一途上,比当剑客有天赋得多。 要想“算天机”算得准,洞察人心之外,也需通晓“顾客”的相关事,这是不亚于百晓生的存在...... 沈缜抬头,远处院墙上的青苔落入她眼中。 说着阻挡不了“姬秋水”,可是否在十一年前,这位剑客也就决定了复仇? 将至后院。 在长廊尽头拐过,沈缜出声:“用膳时有旁人,柳姑娘,注意分寸。” “哦?主人是怕奴搔首弄姿、争风吃醋,让您夫人下不来台?”柳斯如笑吟吟,“还真是心善呢。这般心善的主人,考虑夫人,怜悯那朴无尘,怎么不见替被奴枉杀的属下们找寻公道?” 第127章 她俯身在沈缜耳边,嘴唇鲜红欲滴:“可真虚伪,主人。” 沈缜神色不变:“看清了我,很不错。”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着进了后院,然后到膳厅。 姜蓁早坐在膳桌边,见得多出来的人一怔,目光在女子美艳的面容上停了停,再瞧轮椅上的人,然后瞥向少妇。 ......这,什么情况? 谢容适时开口:“姜姑娘,这位是秋姬姑娘,刚来镇上;秋姬姑娘,这位姑娘姓姜,前些日子住到医馆来的。” 秋姬?秋姬!“姬”不是一般教坊司里的女子才会有的称呼么?而秋姬... 想起今日医馆里的人都在谈论那倾城绝世的花魁......姜蓁正怔,便见对面那女子冲她莞尔一笑。 微顿一下,姜蓁点了点头,也露出个笑容。 四人就坐,开始用膳。 前些日子没有柳斯如时,三人用膳这个过程总是安安静静的,然而今日—— “公子,奴来帮您盛汤~” “公子,这个菜可要尝尝?” “公子,您怎地都不理会奴?” 在被沈缜告诫“饭时不语”后,柳斯如又道:“奴省得了~” 沈缜:“......” 她眼底微冷,看了一眼矫揉造作的人。 柳斯如甩了个嗔怪的媚眼过来。 谢容:“......” 姜蓁:“......” 但好歹是收敛些了。 因为角度问题,姜蓁并没有看到沈缜那个饱含冷意的眼神,但她咬着口中米粒,心下对这位医师的原有评判还是被推翻。 本来住在医馆养伤的这段时日,她已经八成确定了这对夫妇就是普通人。或许家世不错,但应当不至于和这镇上的怪事、和来这镇子的某方江湖势力扯上关系。 而现在...今日进城那声势浩大的队伍,姜蓁虽待在医馆没出去但也有所耳闻。这位花魁“秋姬”,如果她没猜错,就是半年前于边地起了名声、引得无数豪客前去的“秋姬”。 这次她来,多半是带她进镇子的庞大势力找来供奉给“神明”的“贡品”。是何方势力有这等手腕?看来,要找机会一探究竟了。 不过在此之前...... 姜蓁盛了一碗汤。 一个小镇的医师竟然和“秋姬”有关系...他到底是什么人? 眸光状若无意看过去,然下一瞬对方视线就瞧了过来—— 沈缜轻轻颔首。 在她的视角,人物面板正锁定了这个且末族女子: 姓名:告里 别称:姜蓁、小告里 年龄:21 父母:万夏、告河 配偶:白六(萧晋珹) 子女:无 潜力值:83%(不改天真) 武力值:中阶武者(身形敏捷) 健康值:80%(余毒未清) 精神值:92%(她对你十分感兴趣且警惕) 最后一行精神值括号里的字格外显眼,沈缜垂眸,掩去眼底的晦涩。 这柳斯如还真是恨不得让所有人怀疑上她啊。 而那厢,偷看刚巧被撞上颇有些尴尬的姜蓁收回视线顿了会儿,再抬眸更加隐蔽地打量身边自若的花魁,却在目光触及对方红唇时脑中轰然一震—— 零碎的片段从她眼前快速划过,脑子像被人狠狠敲了一棒,筷子骤然落地,嗒! ......【“什么神明,要以女子献祭!怕不是何处来的妖魔!”】 【“此事该上报獬豸楼,你们是在草菅人命!”】 【红绢铺满了这座宅子,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这样喜庆的布置,姜蓁却只觉得瘆得慌,她拔出刀来紧紧握在手中,细细搜寻喊着:“秋姑娘?秋姑娘?”】 【那白森森的尸骨,一座又一座的坟墓,姜蓁忽觉透心的凉。】 【“你们以此阴损手段谋财,就不怕遭报应么!”女子撕心裂肺地呼喊,“秋姑娘?秋姑娘!”】 【一阵刀光闪过,姜蓁大喘着气,欲撑起身体,眼前却伸来了一只手:“姑娘,你还好吗?” 她抬头,曾差点被她割断脖颈经脉的男人正一脸担忧。】...... 百会穴被按压微痛,姜蓁脑中的痛楚慢慢散去,眼神逐渐清明。 她望过去,刚刚收回手的年轻医师面色担忧:“姜姑娘,现下感觉如何?” 相似的担忧...姜蓁再一恍神。 谢容拍了拍她的背:“姜姑娘?” 沈缜道:“应该是余毒未清?症状倒有些奇怪突然...” “啊...”彻底回神,姜蓁安慰她们,“没事,就是突然有些头疼,已经好了。” 她尽量收敛心绪,不去想刚才那些杂乱的片段和好像导致这一切的“秋姬”,然而遮掩之中,也就错过了桌上其他三人若有所思的眼神。 ...... 自算天机放出“天谴”消息后,各地再来八籽镇的江湖势力就都带了貌美女子,而原本已经到达的人马又纷纷安排了人出镇子去寻,本担心自家姑娘成为贡品的镇民也算安下了心。 然而这种“百家争鸣”的局面在通州牧之孙于左适带来了“边地第一美人”秋姬后被打破,毕竟何方美人能有她美?除此之外,查清楚了于左适身份的江湖人都在暗地里打听,通州牧之孙来蹚这滩浑水,是通州牧的意思吗?是朝廷的意思吗? 毕竟一座大金矿不是。 第128章 好在没过多久通州牧于化着人宣告,于左适此行并非他授意。确定完了这不是朝廷的意思,一众江湖人又活跃了许多,但每当他们看一次那秋姬的模样,再看自家找来的女郎,就难免烦闷。 不过江湖中人如何,除了成为谈资,除了他们要吃要喝会花钱,其实不太干系到镇上百姓的生活。 一个下雨天,沈缜于堂上摆弄前些天晾干的草药,便听刚打开医馆门的学徒惊呼一声:“医师!有个人!” 两个学徒把人抬进来,雨水浸湿了那人薄薄的衣衫,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段,是个女子。 沈缜蹙眉,取过席子给这女子搭上,拨开她湿漉漉贴在额前的发丝,便得见一张很清丽的脸庞。 杜小幺再次惊呼,用方言感叹:“好漂亮!” 沈缜盯着那清丽面容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淡淡道:“大壮,你去准备热水和干净衣服。小幺,拿针灸包来,我替她施针。” 第70章 不见贡品 救下的女子姓施, 作为“郎君”,沈缜不便知道她的名字,就和称呼姜蓁一样, 叫她“施姑娘”。 虽然,在看清她的第一瞬,沈缜眼前就已经展开了这位女子的人物面板—— 姓名:施画 别称:高三娘、珍珍、阿巧等 年龄:20 父母:锤子、草儿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45%(聪慧之人) 武力值:普通人(不堪一击) 健康值:80%(鞭痕、烧至昏迷) 精神值:99%(即便昏睡仍警惕着一切) 很有意思的别称和精神值。 施画的来历很简单,她醒后告诉照料她的谢容,说她本是被带来八籽镇作为“神明贡品”,但主家找到了更好的贡品, 就把她扔了出来自生自灭。 个中复杂经过就不赘述,总而言之,医馆里又多了一个人。 沈缜立在廊下, 望着不远处亭子里抱着琵琶的女子, 眸光晦暗。 午后的日光洒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在轮椅下拖得长长,她就这样坐在光里, 听着琵琶骤开, 声破碧云天。 亭里的女子似全然沉浸在了她一人的世界之中,任风动衣裙、木簪落地,仍以琵琶泣血而歌,从高山弹到流水,从相识弹到离别, 一群人在渡水口各自登船, 经年不再见, 直到最后一人垂死前, 曾少年握剑的手连剑穗都抬不起来。 最后一声拍断栏杆。 女子睁眼,墨发在风中飘荡, 她深深吸气,似有所感偏头,刹那对上沈缜的视线。 沈缜微微一笑,抚掌而赞。 女子面色鲜红欲滴,她咬唇踌躇片刻,还是抱着琵琶穿过连廊,走至沈缜近前。 “沈医师,”她诺诺,“妾...” “妾”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沈缜很有耐心地听她吞吐,又适时接上话:“很好听,是...年前营州的名曲?” “嗯。”女子柔柔应。 “施姑娘很厉害。”沈缜由衷赞道,“我只听曲,却如临其境。” 施画面色更红。 她抬眼看沈缜,又很快错开目光,小声问道:“沈医师怎么独自一人...来了这里...” 尾音慢慢小下去,让这询问变得不像询问。 沈缜注视着她,温和回答:“今日镇子上的人都去祭神了,大壮和小幺也回了家帮忙。左右无事,我便想着去书房找些书打发时间。” 随着她说,施画脸上绯红退去、渐染苍白,她有些发愣,须臾问:“是那位秋姑娘么?”飞鸟sk 沈缜点头:“是。” 施画便不说话了。 闲谈到此已聊无可聊,沈缜瞥了一眼对面人失神的模样,思忖微瞬出声唤她:“施姑娘,可以麻烦你推我去书房吗?” “啊,”施画很快回神,“当然可以!只是...” 她看着怀里的琵琶,有些为难。 沈缜温声:“施姑娘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替你拿着它。” 施画忙道:“妾不介意。” 要推轮椅,也只有如此了。 她没怎么犹豫就将琵琶递了过去,然后绕到轮椅后。 “施姑娘似乎很难过。” 在去往书房的路上,沈缜垂眸看着怀里的琵琶,淡淡开口。 身后的女子无声,很久才道:“沈医师是男儿,自是难懂这世间女子、尤其是妾这般女子的苦楚。” 她道:“这一去,是何险路一概不知,然非去不可。只盼他们觅得宝藏玄机时,还有丝怜悯护住那位秋姑娘。”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沈缜不置可否。 她搭在怀里琵琶弦上的手指微微摩挲,轻声道:“施姑娘,你倒在我的医馆门口时,仍负着这把琵琶,想来,它对你应该很重要?” “是。”施画语气带上了些眷恋,“它叫‘桐木’,沈医师可以看看尾部,正刻了这两个字。桐木在妾学乐小成后,就一直陪着妾,如今已有七年。” 如女子所言,沈缜微一翻手,就很轻易在琵琶底部找到了“桐木”两个字。她伸手抚过那两字,长长的睫毛掩住眸底情状。 半晌,她出声:“如果有一个人,她的琵琶也是一绝,却在不需以乐侍人后再不碰琵琶,施姑娘,敢问若是你,此是为何?” 施画沉思片刻问:“便是陪她已久的琵琶也未带走么?” 第129章 沈缜应:“是。” “这般...”施画轻叹,“大约是不愿睹物思及曾经的过往。只是,若要极擅琵琶,便应极爱琵琶,唯有投之以情,才能奏出真正动人之曲。就算过往伤怀,也不会再不碰琵琶,如此行事或许...是后来的境地,也并不令她安心吧。” 一问一答间,二人已行到了书房外。 轮椅停下来,沈缜将琵琶置于膝上,偏头看走到她身边的女子:“不安心?” 施画对上她的目光,小声肯定:“嗯。” 她双颊飞红,咬唇慢道:“妾在这里很安心,不必担心那些脏污的事情,故而奏乐。可若是不像沈医师这般的人,和、和沈夫人这般好的人,妾是不敢的......” 这一次,虽然仍旧羞涩,女子却牢牢接着沈缜的视线,没再躲闪。 良久,沈缜垂首,再抚过怀里的琵琶,然后将它拿起递给女子:“施姑娘,物归原主。” ...... 最初来九沂山寻宝的一批人已在此待了近两月,距离算天机当众说出“天谴”一事也半月有余。 终于,里正和耆老决定“祭神”,而这“贡品”貌美女子则是通州牧之孙于左适带来的、半年前于边地秦楼起了声名的简城“花魁”秋姬。 八籽镇上数几代几乎都沾着亲,不知道哪一位祖先号召,建了座祠堂,现下,祭台地点就设在了这座祠堂里。 祠堂外边,乌压压的人挤在一起,但细看又可以看出这些人也有派别阵营,不过无一例外,没人穿自家宗派的校服,所以这群人只乍一看的话十分难分辨开。 人群之中,不知谁忽喊了一声:“于公子,你让女人去祭那劳什子神明,就不怕朝廷里有人参于州牧一本?” 一瞬间,众人纷纷竖起了耳朵。 然被各处目光若有若无盯着的人懒懒摇扇,勾唇道:“不劳血公子担心,在下自有分寸。比起这,您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在下听闻,公子的身子已经快油尽灯枯了?” “......” “血公子”死死攥紧了手。 这一回合交锋暂时下去,第二回合正要再起时,人群里自动让出了条路,被护卫护着的人走到于左适跟前,对他点了点头。 于左适笑着拍他肩:“我家阿珹办事,就是靠谱啊。” 名叫阿珹的男人没答话,他视线在人群里扫了扫,很快落到角落里一个女子身上。 冰冷的眸色刹那柔和下来。 于左适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你看上——” “闭嘴。”男人收回目光,冷漠打断于左适的话。 “......”于左适拍了拍自己嘴巴,“好的,好的。” 两人身边围了一圈高大的护卫,故而二人的举动未被他人察觉,除了方才忽觉有人在窥探她的姜蓁—— 不动声色扫视了一圈周边,她着重留意了下那群护卫在的地方,姜蓁收敛心神。 无论如何,今日最主要的是另一件事。 在那群护卫跟着那个世家公子过来时,姜蓁就注意到原本站在祠堂远处的几个镇民不见了踪影。想来,“花魁”秋姬应该已经被他们送进去了。 可是为什么...姜蓁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浓。 红绢和红灯笼不停在她眼前闪现,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她脑海里的片段一幕幕重复......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梦到她从城楼跳下来死亡,也会看见那个男人? 是的,那日用膳时浮现在她脑海里、向她伸出手的男人,就是和通州牧之孙一起来的这个男人... 到底,她到底怎么了? 一阵轰闹惊醒姜蓁的心神—— 祠堂门猛地被推开,跑出来的镇民慌张大喊:“贡品不见了!” 第71章 婚姻之神 ...... 日光倾泻进窗洒上棋盘, 推门声打破室内寂静。 沈缜抬头,淡淡笑开,扬眉道:“手谈一局?” 见谢容颔首, 她便捡起棋盘上的棋子放入木盒里:“上一次是白子,这次执黑?” 谢容整了整裙摆坐到案几对面,不答话,但拿过了黑棋盒。 两人都不再出声,静谧里黑黑白白在不大的战场上厮杀,你来我往步步紧逼, 最后热气腾腾的茶彻底凉下去时,沈缜小败。 将起始至如今再细细回味了一遍,沈缜丢下手中白子, 抬眸看对面一身淡然的人, 笑意渐浓,靠上轮椅背满足道:“与夫人下棋就是痛快。” 谢容眼里也盛上了两分笑:“夫君没有让?” 沈缜“唔”了一声:“若说一次输是让,总不可能次次输都是让吧?夫人怕不是故意拿我逗乐开心。往日不这样问, 偏偏今日问, 是因为往日我输得太惨,而今日还算有所长进?” 谢容弯眸不应。 沈缜手指点在案几上敲打,视线扫过棋盘上胜负已定的局势,再落到女人面上:“我可能会让别人棋,却不会让夫人棋。” 在谢容微怔的神色中, 她继续道:“夫人今日只是险胜我, 是因为心思不在这里。我想, 是姜姑娘去祭神仪式了?” ......须臾沉默后, 谢容浅浅点头。 她看着沈缜,轻言:“夫君总是很了解我。” 沈缜微微蹙眉, 挺直了背:“可是让夫人觉得不适?” “并未。”谢容摇头。 她注视着沈缜,抿了抿唇,许久,却还是没说什么。 第130章 沈缜放在膝上的左手于宽袖的遮掩下捏着衣褶来回摩挲。 两人相视片刻,谢容偏首望向窗外:“来寻宝之人大多成群结队,姜姑娘孤身一人,恐怕容易吃亏。” “若是此,夫人倒不必担心。”沈缜给女人倒掉冷茶重新斟了一杯,“姜姑娘背后,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死杀阁,九沂山宝藏他们不会不前来分一杯羹,来的人只怕早已暗中相认。再不济,就算死杀阁靠不住,她也绝不会有事。” 谢容回过头看对面人。 沈缜笑:“这世上最难守的是心。只要心守住了,往往一切无恙。” 她举杯示意,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 “里正,你们镇上的神到底是何?”自人群而出的素衣女子止住了喧嚣的吵闹,她握剑盯着满头大汗的男人,毫不客气地询问。 被那要杀人般的目光看着,里正又急又躁,但话出了口却是嗫嚅:“这,这...” “雪衣剑,你问这有何用?贡品都不见了,是不是有人给藏起来想独吞宝物!”又一褐衫大汉挤开人堆走到前面,一锤砸到里正面前,“说!是不是你们干的!” “这这这...”那被女子逼问的羞躁也没有了,里正急得几乎快哭出来,“各位大侠,这确实没有啊,杨公子把人一送来,我们就给安放在了偏殿里,哪晓得一恍神她就不见了,这早知道我们就直接绑在大堂...” 武者的感官远好于常人,哪怕相隔甚远的人也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角落里,姜蓁的目光瞥向那群护卫,同一时间,同她一般动作的人不在少数。 被护卫保护着的两人自然注意到了这些,于左适冷哼一声,挥开面前的护卫,扬声道:“贡品是我们送的,我们做什么要再动手脚?” “欸话——” “轰!” 一柄剑飞出斩入祠堂旁的老树,下一瞬老树轰然倒塌,巨大声音刹那震住了还待再说的众江湖人。 名号为“雪衣剑”的女子稳稳接住飞回的剑,环视周遭人一圈,目光落到朴无尘身上时顿了顿,再看里正:“什么神需要人去上供?这不是更会招致天谴?以人命、还貌美女子的命上供的神,怎会不禀于獬豸楼?” “里正,”女子面色肃冷,“你们镇子里到底有什么?” ** 光满一室。 谢容望着对面人那副俊秀的容颜,微微抿唇,然后开口:“夫君想说什么?” 沈缜没有立即回答。 她转动着手里的茶杯,看它在光下的影子变幻,良久才慢慢开口,却不是回答女人的问题:“夫人知晓,八籽镇家家户户皆供着神。” 这... 谢容确实知道。 来此地一年,在最开始的时日过后,镇民们对她们不再防备,两人也就去了些左邻右舍家中吃饭。 边地小镇,又靠着群山,这样的地方多多少少都信神鬼,保生子、保姻缘、去病痛...总而言之,每户人家都有几座神像。不止八籽镇如此,谢容随沈缜收药前去的其它镇子也如此。 可是需要美貌女子上供的神明......在此之前,只是一座很普通的、甚至得不到八籽镇民特殊对待、将其至于最上首或怎样的姻缘神而已。 这座神的模样同其他神大差不离,反正民间手艺就这样,又不是请了专门的匠人,唯独用来区分它身份的是其手上握着一把长锁,据说意为永结同心。 为什么是这座神? 谢容在得知此事时就很疑惑,而今日...她的目光与沈缜相撞。 对方是要给她解答么? 应了谢容的猜测。 沈缜开口确实是替她解惑,然这话却如石破天惊一般,让她一点点睁大眼—— “这座姻缘神,在大约二十年前,是八籽镇民最为‘信赖’的神明。它被他们请作婚姻的护佑见证,然最常被祭拜的时候却是在配阴婚之时。” “阴婚...”谢容攥紧了手帕。 身为侯府中人,又执掌王府那么些年,她听过这个词,却未真正接触过。 沈缜淡声继续:“寻常阴婚,是某家亡故的女儿与某家亡故的男儿约契成婚,这在民间很常见。或许八籽镇最开始也是如此,但时日渐长,有人开始做这生意,于是,亡故的女儿不够多,便杀活女来凑;亡故的女儿姿容不美,也以活女来凑。” 谢容只觉得自己几乎是停住了呼吸。 ** 林深,壮汉眼睛盯着前面,脚下险些被一个小土包绊跌。 他破口大骂:“这什么鬼地方,怎么这么多坟?真日了个老子!” 一黑衣女子紧皱眉,行过那抱怨的壮汉,赶上素衣女子,在她身边轻声:“阿雪,你当真觉得这事和那宝物有关?” 素衣女子继续往前走,目光捕捉着乱草丛里碑上的名字,平静应道:“无关,我们就置之不理么?” “......”黑衣女子一时哑然。 顿了会儿,她道:“这种事情,没闹出什么邪祟,獬豸楼就不会管。天高皇帝远的,边民凶悍,官府更管不了。我们用什么身份插手?再说,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二十年,就算昔日这镇子做着买卖女子配阴婚的生意,过去这么久又能如何?又可以如何?说句不好听的,江湖上杀人的生意都多的是,这哪里就值得费心? 然素衣女子仿若没听见身边人的话,她在一块碑前略停了停,指尖抚上碑上的尘土捻了捻,须臾,才移开目光再前行。她没有看身旁人,只淡淡道:“一个月前,我们抵达九沂山,随后不久进入这个镇子。每日不曾停歇,皆在探寻宝物,这镇子附近也被摸了个透。” 第131章 “赤锦,”女子问,“你觉得为何这处有明显古怪的地方我们从未来过?” “这...”唤作赤锦的黑衣女子悚然一惊。 确实,镇上里正带他们通过地下小道通到此处也不过费了一个多时辰,应当就是镇子周边,可为何此前他们从未发觉这里? 有高明的障眼法! 赤锦浑身一震。 姬家擅长机关,这没准就是......赤锦喜出望外,然她一定神,却见身边的贺兰雪向着不远处的一个女子走去。 “姑娘。” 刚至近前,赤锦便听贺兰雪道,“不知我们可否同行?” ! 惊异刚起,身后一阵微风动,赤锦下意识比剑转身,剑柄拦下刀把—— 叼着狗尾巴草的男子笑容盈盈:“再带我一个?” 刀狂、无相楼刀客榜第一徐楚刀。 赤锦、贺兰雪、被贺兰雪叫住的姜蓁神思皆是一定。 ** ......许久的沉默后,谢容低声开口:“他们不怕遭天谴么?” “这不是,”沈缜意有所指,“已经遭了天谴?” 谢容骤然抬头。 沈缜眸里是安抚的笑意,她温和道:“世人不法,总心存侥幸。可我们也要相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谢容眉目舒展,正动了动嘴唇,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展开的眉头再次蹙起。 她有些迟疑:“二十年已过,此事若要再牵连,唯有...獬豸楼?” 沈缜坦然:“是。” “可是邪祟...” “夫人,”沈缜打断女人未完的话,“这是秋姬和八籽镇民的因果,万事都该由他们自主,不是么?” 谢容沉默。 沈缜看着她:“相比此,有一件事更为重要。夫人,前路艰难,我想,你或许应该离开这里了。” 谢容一怔。 半晌,她目光定定望向对面人:“如若今日陪夫君在此的不是我,夫君会让她离开么?” 第72章 甘为棋子 吹进屋里的风引得沈缜咳了几声。 她用手绢掩住口, 忍着胸腔里传来的痒意,太阳穴周遭的青筋不住跳动,头痛的前兆隐隐来临。 随着微弱的响动, 窗子被关上,兰花香近前,两边穴位搭上了温热的指腹—— 轻重适宜的按揉将刚探出头的疼痛压了下去。 沈缜缓缓舒了一口气,将手绢拿下,把猩红血色折叠进去。 “多谢。”她垂眸,侧颜被透过窗纱的日光拢住, 不辨神情。 立在轮椅后的谢容亦被拢在光中,纤细的睫毛微微颤动,遮住了眼里的神色。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开口:“突兀让我离开, 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嗯。”沈缜没有隐瞒。 她合上眼, 咳嗽过后眉目带上了些疲惫:“元太子已经遣人去乾国了。” 按在身前人额上的手一顿。 谢容抿唇。 早在来八籽镇之前,沈缜就明白告诉了她此次违背承诺会被拿走气运的人是元国新太子萧晋珹,几天前也同她说了新来镇上、声势浩大的那群人实则就是元太子的人, 而与通州牧之孙同行的那个世家公子就是易了容的萧晋珹。 她们乔装过来八籽镇, 对外的身份就是乾国人,现今对方这个举动......谢容心里有些猜测,但还是求证:“是因姜姑娘,还是他早有防备?” 沈缜问:“夫人觉得呢?” “......” 沉思片刻,虽极不想是这个答案, 但理智告诉她多半就是这样, 谢容犹豫道:“两者皆有。” 沈缜应:“嗯?” 谢容答:“若我是元太子, 有三国的前车之鉴, 必会生起十万分的警惕。” “乾国储位之争,如果没有夫君你的介入, 最终得手的多半是前端王;东海国难,如果没有夫君你插手,无忧公主也不会加封为镇国公主,此时自然也不会与南边的朝廷分庭抗礼;而北国燕京局势,也因夫君你,现下扑朔迷离,原本小占优势的部落被打散,几个王子再度陷入胶着境地。” 女人声音平静,然被沈缜看不到的温婉面容上神色却是复杂:“而今,乾国皇帝年幼、太后摄政、诸王不稳,北国各部族相争、互相牵制,东海又不足为虑。三国已如此,有心之人不难思量下一个会不会是元国?一旦此疑心起,防备便在所难免。而姜姑娘...” ...姜姑娘是你说的昔年元太子所娶之人。 傅瑾瑜在乎的姑射,她这个傅瑾瑜的“枕边人”,北国王子招揽的将才洛小将军...沈缜布局之中,几乎全都有其所图对象的“身边人”。 谢容的指尖按到了轮椅上人的耳后,她视线扫过,对方漂亮的耳垂上不见环痕。 然而曾经见面,那里总缀着一点红,像雪里腊梅,见之难忘。 心神略有些恍惚,但下一瞬手便被浅浅握住离了肌肤又被松开。谢容看过去—— 沈缜偏转轮椅:“夫人既知,当预料到前路极其坎坷。” 以这位元太子的性情,他不会心怀侥幸,亦不会在有了耶律纵的前车之鉴、全天下皆知“沈映光”其人后仍真心尝试招揽,两人的结局只能是不死不休。 “可...”谢容想说“可你已经知晓”,但在触及身前这人眼中的情状时,她止住了话,换成,“夫君想做什么?” 沈缜扬唇。 第132章 “夫人,”她眉目温和,“你说我总是很了解你,可你不也一样很了解我?即使,你并不知道全部的我。” 谢容怔。 然没等她细思这话,沈缜再度开口:“我不能携你犯险。你与此事本就无关,已经助我良多,况且,兕子还在剑阁山等你回去。” 四目相对之下,极长极久的寂静。 “......” 移开目光,谢容轻言:“...本是为遮掩身份一同前来,此时离去,无异于坦白。” 沈缜看着她。 谢容淡淡笑了笑:“我是一介凡人,帮不了夫君什么忙,甚至可能让你掣肘。但就此离去,不合道义,亦难安此心。” “夫君想要做什么?打算如何做?可否将我也纳入局中?”女人对上沈缜的眼,慢慢道,“若同是局中的棋子,凡人未必没有杀神的能力,夫君,你可以分一点相信给我。” 在对面人的注视下,谢容微微倾身越过她,素手提起一颗黑子,然后将其放入沈缜掌心:“我总是相信夫君。” 檐下风铃声再起,棋盘上光影跳动。 沈缜忽有些恍然。 虽然很久以前她就知晓,谢容温柔端庄的外表之下,有着最刚烈果敢的性情,这番话才当是她真正的内心。但贵族教养十几年,其骨子里此般熏陶出来的清高,会让她不屑、或以壁上观的态度对很多事情。 所以即便年少欢喜过的夫君变心,她也不会自怨自艾,亦不会思虑如何修好,只是沉默着远离。 然与此同时,这位饱读诗书、十分聪颖的女人,对一些事情和一些人,却有着常人无可比拟的坚韧。 比如说,为女求医;再比如说,侯府没落被逐出京后毅然决然与脑袋悬在刀上的亲族共进退,且在遭遇刺杀、沈缜用任意门赶到之前,差点咬下欲侵犯她的人的耳朵。 沈缜想,某种程度来说,谢容和她、和丛绻都很像,只是谢容比她们多了一份温情,这温情在她心中,凡在温情里的人,她都可以拼上一切相护。 自己,什么时候也走进去了呢?布局设计牵扯诸多人只为相助自己夺取气运这种事情她竟也愿做。 救命之恩吗? 可同样的救命之恩,丛绻不会如此,若是沈缜自己也不会如此。 ......鱼与鸟不同路,山与水总相隔。 沈缜掩去眼底的嘲意,摩挲着棋子:“交易,夫人想要什么?” “我可求之事,皆已求成。”谢容呼吸轻轻,“若能助你,已是万幸。” ...... 祭神之日,八籽镇外惊变。 失踪的贡品“花魁秋姬”在一座诡异的府邸中被找到,那府邸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绸,一副喜庆非常的样子,但其中迷障机关甚多,不少武者都被暗伤。众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府邸机关和那张藏宝图联系起来后,找到的却不是金矿指引,而是森森白骨,且白骨上覆着累累虫卵。 “秋姑娘?秋姑娘?” 姜蓁撕下一截袖子替地上女子蒙住口鼻,偏头大喊离得最近的徐楚刀,“徐兄弟!帮我把她放到我背上!” 徐楚刀破开飞来的毒箭闪身过来,“我来背!” 贺兰雪和赤锦持剑一左一右靠近,前者低声:“快,我和赤锦先来应付。” 迷雾里又是漫天的箭雨急射而来,前面有人挡着,姜蓁急急把昏迷的女子扶起,然正要将其放到徐楚刀背上的一瞬,她余光再度瞥见身后神像,脑中轰然一震—— 【无数黑气自四面八方窜来,所有人如跌进沉沉墨色里,眼前不见一物,只听得耳边桀笑声迭起。】 【“一拜天地!” 大红嫁衣套在身上,姜蓁惨白着脸,忍着腹部剧烈的疼痛,挤出了一丝笑盖上盖头。她的手被牵住,手上传来的颤抖告诉了她身边的男人也并不平静。】 【“坚持住,坚持住!姑娘!姑娘!告里!别睡,我们马上就回去神像那里了!”】 【那黑气背后,浮现出了无数张女子的面容,她们一瞬艳丽,一瞬扭曲,尖锐的声音撕扯着在场诸人的耳朵:“剁手、剁脚、美人皮、美人骨...”】 “姜姑娘!”徐楚刀长刀过女子眼前替她挡下一箭,“你怎么了!” 箭雨慢慢缓下去,前面剑影翻飞的两人一喜,赤锦出声:“快,趁此机会——” “不要!” 姜蓁大吼。 其余三人一怔,还好箭雨不似方才,她们身形慢了的这一瞬尚能应对。 姜蓁回头看神像,深吸一口气:“就是这里,就在这里,唯一的出路就在这里。” ** 展开信纸细细看过其上内容,谢容抬眼:“这刺杀,原是死杀阁安排给姜姑娘的?” 沈缜点头。 谢容再问:“这里并未说被刺杀之人就是元太子,是故意如此?” “夫人聪慧。”沈缜含笑,“元太子是何时再遇姜姑娘的,尚不知晓。但这桩一个月前安排下来的刺杀,已确定无误是他做了手脚。若不是我拦住,现今两人应已经见过面了。” 故意设计的见面,能够做的事情可非常多。 谢容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秀眉微压。 半晌,她开口:“从姜姑娘入手,确实是个好办法。既有在意,就是软肋。但这软肋曾被舍弃...” 接收到了女人犹疑的目光,沈缜扬眉:“或许正是因为曾经舍弃,再有机会得到时,才更加动心,亦更难割舍呢?” 第133章 谢容一怔。 女人嘴唇微动,良久后轻声:“夫君似有所感?” 沈缜弯眸。 她偏头,神色隐入夕阳透进一点的黯淡日光中:“是啊,身有所感,故出此言。” 第73章 邪祟出世 “轰!” 如山崩地裂般的声音在远处轰然炸响, 案几都震了两震,谢容来不及去想沈缜方才说的话,面色惊变看向窗外。 沈缜打开窗子, 将远处天际攀升的黑色纳入眼中,淡淡开口:“来了。” 谢容亦看见了那沉沉的黑,她捏紧手指,眸色复杂:“...是邪祟?” “对。”沈缜目光悠悠,“禁制一破,十多年的怨灵将会蜂拥而出, 只是如此浩大之势...” 她望着将余晖掩盖的猖狂黑气,眼里冷意愈浓:“看来,死在这八籽镇的女子不少。” “我的人在此地并没有找到太多消息, 探查之下, 也只知道昔年此处买卖女子配阴婚,背后之人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沈缜回转头,看向对面女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只有这些怨灵能带给我们答案。” ** 强烈的地动山摇过后,红绸府邸几乎全部塌陷,然尘土弥散在空气中,又兼夜色更浓,筋疲力尽逃出来的武者们失了方向, 有极愤怒的人嘶吼:“霹雳雷你疯了?这一炮砸下去万一又弄出什么东西呢!” “我不砸大家都得死在里面!” “你他——” “嘻嘻~” 怒骂声小下去, 有人小心出声:“谁?” “嘻嘻~” “你他老子的谁!” 一阵风拂过。 喘着粗气的霹雳雷, 忽感脖子上被吹了口凉丝丝的气, 继而一双冰冷的手攀上他肩胛骨:“大官人,让奴来服侍您~” “谁!” 霹雳雷骤然转身, 却只有浓浓墨色。 “有人吗?” 天黑得这么快吗...... “有人吗!” “霹雳雷!” “我在!你在哪儿!” 又没有人回应。 霹雳雷忍无可忍,他扬手—— 一阵火光划过,巨大的爆鸣声响起,然而短暂的明亮很快被墨色再度吞噬,那一刹那光亮中,面色发白的大汉看见这漆黑一片是无数只蠕动的黑虫。 不会的,不会的,有修士之前说这里没有邪祟...... 可是阴冷,阴冷像附骨之疽...... “有鬼!” ** 沈缜点灯,烛火晃荡之中,她将药瓶摆开,依次倒出药丸吞下。 在一连咽了三把后,准备启开第四个瓶子的手被握住,她抬头,对上谢容饱含担忧的眼睛。 这些年来,女人在剑阁山中也自学了医,这些药更是有不少是她帮沈缜配的,所以在明知功效的情况下,她很难不感到忧虑:“夫君,太多会伤身,你——” “可是我总不能,”沈缜笑着,温和打断女人的话,“在关键时刻咳嗽吐血头疼,那样我和你都会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虽为了后面的掩人耳目,她不打算动用系统的力量,但邪祟侵袭之下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可以稍微没有自保能力,却不可以完全软弱得任人宰割。 还是太仓促了。 在沈缜原本的预期里,他们去探究那座宅子势必会耗上个几天才会找到禁制并破坏,这样的话她循序渐进调理身体也就够用了。然而没想到有人不走寻常路,竟炸了整座宅邸...即便那些武者再厉害,但这轰鸣声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别说离得那么近的他们。 眼下,这群江湖人估计死伤颇多。 富贵险中求啊。 这金矿,也该露出面目了。 沈缜轻轻挣脱女人的手,安抚看她:“别担心。” ** 供着神像的大堂里,一群衣裳破烂满身血迹的人大口大口喘着气,三三两两靠在柱子上或围成一圈歇息。 姜蓁立在角落里,粗粗扫了一圈,和其余三人对视一眼。 赤锦面上不怎么好看:“来的人少了一大半。” 近两百人,而今半数都未剩下。 贺兰雪皱眉:“刚才那动静,像是六炮堂霹雳雷雷刚的绝招‘撼山河’,我曾远远见过,威力巨大,能将山石碎成粉末。可,也不至于地动山摇到如此。” 姜蓁沉吟片刻:“贺兰姑娘是觉得这里有其它东西?雷刚刚巧炸了那东西,于是造成此般?” “是。”贺兰雪点头,“但比起这还有更奇怪的事情。” 三人看过去。 贺兰雪道:“方才那般的动静,足以让这座宅子整个成为废墟。然而这大堂却几乎是毫无损伤,身处其中的我们除了稳住身形、封闭听觉外也毫发无损。可你们看,逃进来的其他人...” 她止住话,不过未完之语不言而明。 姜蓁视线隐蔽地扫过堂里其他人,好些都血肉模糊断胳膊瘸腿,最好的也东一道印子西一道划痕,反观她们四个站在其中,虽也没那么神气,但相比之下犹如衣足饭饱之人待在难民堆里。 同样观得这副景色的赤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看向姜蓁:“姜姑娘,你...” 她顿了顿,“先前为什么要我们不离开这里?” 就好像早已预料到如此情形。 有此疑惑的不止她一个,“完好”的四人,也吸引了不少在场之人不算明显的探究视线。 第134章 都是为金矿而来,同一张藏宝图,为什么她们却没这么凄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玄机? 十分清楚赤锦在内的众人心里会如何想,可“预知”这件事太过离奇,短时间又编不出合理的说辞,无论如何答都会有错漏反而更引人怀疑,姜蓁只能沉默。 “此事并不是最要紧的。”贺兰雪出声打破四人间难耐的寂静,“我们或许应该出去看一看,现在外面是如何。” “估计出不去。” 徐楚刀接话。 男人擦着怀里的刀,意味深长道:“你们好好看看那黑黢黢的东西是什么。” 三人一怔。 刚刚这群人冲进来时徐楚刀自去大堂口转了一圈,回来后就一直沉默,姜蓁想了想,捉起小刀快步走到大堂口—— 大堂没有门,但外面的墨色与里面的昏黄却整整齐齐分隔开来,好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姜蓁的瞳孔慢慢放大。 这哪里是夜色浓郁,分明是数不清的虫! 她即刻回转身望向方才从外面冲进来的这群人。 一个一个扫过,没有什么不对...姜蓁的视线最终落到另一个角落里的一群人上。 她心底不合时宜的跳出了三个字——“萧、晋、珹”。 被沈容救下醒来的那天,她在混沌的梦境里梦见了她自己从城楼跳下去的片段,梦里城楼上呼喊的人就是这个名字。 她没有看清他的脸,但很难忘记这个名字,因为,这是元国太子的名字。 后来又看见了几个零碎的片段,这些片段里都有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的面貌和通州牧之孙于左适身边人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之前打听过,此人姓杨名珹,杨珹,是于左适母族那边的表兄弟。 但是这么巧吗?萧晋珹?杨珹?同一个“珹”字? 当现实屡屡与那些奇怪的片段重合,由不得姜蓁不多想。 如果,如果杨珹就是萧晋珹、是本朝太子,他来八籽镇想做什么?又为什么在那些片段里和她有城楼那番纠葛? “嘻嘻~” 忽然间起的桀桀小儿笑声惊散了姜蓁的思绪。 她身子刹那紧绷,猛然转身望出去,只见外间墨色翻涌,一阵接一阵的阴冷疯狂荡来,小儿笑声和着女子故意压低嗓子那般的阴柔声—— “嘻嘻~” “大官人~” “让奴家来服侍您~” “嘻嘻~嘻嘻~” “大官人~” 大堂之中,一众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此刻脸色竟都白了白,愈发难看。 “是邪祟。”一道略有些疲惫但仍旧温和的男声传过来。 姜蓁没有偏头,她的余光早已看见杨珹来到她旁边。不仅他,徐楚刀赤锦,和一些胆子大还有余力的武者都聚了过来,大家一同望着外面。 徐楚刀拿刀在那分界线上比了比,戳在地上划了划,笑一声:“这地方估摸着有点什么,它们进不来。” 众人又沉默。 说实话,他们虽然跟普通人比起来厉害得不得了,但毕竟未得机缘,哪怕再是内力浑厚武功卓绝也是肉体凡胎,跟人打行,可跟鬼打?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就是凡人和修士的天堑之别。 “等到明日天亮,”有人开口,“是不是好得多?” 没有人回答他。 又过了差不多一炷香时间,里面忽然一道喝声:“朴老儿,就是你说天谴,用那劳什子女人献祭,诓得大家来此!你是不是早不安好心!” 姜蓁回头。 人群里,她看见那也狼狈极了的山羊须老者苦笑:“若老夫早知晓如此,怎么自己也前来?” 他很失意:“这不就是造孽太多遭了天谴?只老夫也没算到,这镇子竟冤孽深沉至这般,哪里是献祭解决得了?” 那大汉又喝:“你不过区区中阶,若无算计,怎逃得了雷疯子那炮!” “......”朴无尘苦笑更甚,“李快手,老夫算天机之前,是个剑客,剑不行,但轻功尚可。” “好了。” 眼看那大汉还打算纠缠,另一个老者站出来:“李快手,何必如此迁怒于朴兄弟?我们如今应该想的是如何安然离开这里。” “话不能这般讲,许前辈。”一长衫男人笑吟吟道,“都到这一步了,若是不找到金矿,岂非白丧那么多力气?” “笑书生,你还觉着有金矿?” “不试试如何知晓?” 长衫男人摇着破烂的扇子,“这间大堂如此奇异,没准就藏着什么东西呢?” 一番吵闹,终究还是无果。 姜蓁三人互看了看,点点头,走回方才的角落。 贺兰雪一直留在原处照料仍旧昏睡着的秋姬,刚才的争执并没有刻意用内力阻断传播,故而她亦一字不落的听见了。 没有说些什么,贺兰雪只看向姜蓁:“秋姑娘的情况不大好,现下已经烧起来了。” 江湖人或多或少都会点简单的止烧止血的法子,可这大堂除了一座神像什么也没有,哪个止烧的法子也做不到。 姜蓁探了探秋姬的额头,感受着那明显不正常的热意,叹了口气:“只希望能赶紧出去。” 她将人搂到怀里,神色复杂。 如果那日在医馆吃饭时的直觉没错,那么这位秋姑娘,就不该也不会...有事。 第135章 旁边,徐楚刀瞥了一眼堂里其他人,再看三个女子:“今夜我们轮流守夜吧,两两一组,如何?” “可以。”三人皆没有异议。 四人很快分好,赤锦和徐楚刀一起守上半夜,姜蓁和贺兰雪守下半夜。 精神紧绷了一天,姜蓁没有多余的力气,抓紧时间闭上眼睛靠着墙休息,大约确实太累,哪怕环境极度危险,她仍旧迷迷糊糊陷入了睡眠...... “姜姑娘!姜姑娘!” 徐楚刀小声但急切的声音炸响在姜蓁耳边,把她从梦里一瞬间拉出。 睁开眼的同时握紧了腕口的刀,姜蓁问:“到点了?” “对。”徐楚刀应,“但...” 男人看向外间:“就在刚刚,黑气消散了。” ! 姜蓁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惊喜先攀了上来,继而面色突兀一变:“糟糕!” 同一时刻,贺兰雪开口:“它们去镇上了。” 第74章 不取不弃 **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两人穿过沉沉夜色回到卧房。 依次将白烛点亮,沈缜在昏黄光里,看着谢容把门掩好, 与她对视,然后对方错开一点目光顿了瞬,又望回来。 女人眉眼温婉:“今夜,和往常一样?” 沈缜颔首,扬唇浅笑:“麻烦夫人。” 谢容淡淡笑了笑,上前将她小心扶着上榻坐下。 敲门声适时响起, 得了应允的侍女们提着水捧着巾帕走进来,恭敬侍立在一旁。 沈缜净过面洗过手,脱下靴子, 将没有丝毫知觉的双脚放进热水中, 并趁着这会儿功夫,掀开衣摆从下至上按揉双腿。 直至白烛燃烧近半,侍女们复带着东西退了出去。 手撑在床榻上, 沈缜疲惫阖目, 感觉着兰花香近前,于是随着对方动作脱下外袍。 这样的动作已在这一年里重复了百余次,两人都驾轻就熟。 当初,来八籽镇时为蔽人耳目,沈缜所带鸦雀之人除了两个护卫以外皆不是武者, 一行总共也就七八人。医馆里很多打下手的、做小厮的都是到此地后招来的本地镇民, 也因此, 她与谢容确实夜夜睡在一间房中, 虽同榻而眠时中间隔了床被子,但睡前也少不了交流。 毕竟, 她现在是真的完全站不起来,残疾之人欲独自行事,何其困难。 沈缜压下心底的烦躁。 发簪被取下,她睁眼仰头,看向立在身前的女人。 对方还是白日里的打扮,只因刚才的洗漱已卸下了妆容,此刻愈发素净,清丽的五官让沈缜不由忆起两人初见时的情状。 九年,时光若白驹过隙。 岁月还是在凡人身上留下了痕迹。虽依旧漂亮,可更成熟的气息和那双饱含世事的眼睛却将她与二十二岁的时候清清楚楚切割开来,让沈缜不禁恍然,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原来,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年,第一个任务完成已经九年,那个任务里相识的人...周岫柏早入了翰林院,被托付给他的张婆于五年前离世,谢容陪在这里,兕子的病几乎痊愈,乾帝傅世章驾崩,小阿由认了她作老师,刘肆离开去修行,丛绻...... 丛绻与她分别已七年。 在系统的加持下,沈缜只要不死就不会老去,成为修仙人的丛绻刘肆也可以暂时说山中无岁月,而其他人...... 永远年轻的她,看着她们一点一点被时光烙下烙印。 电子音突兀响起在耳际:“长生不老,宿主您不该开心吗?” 沈缜放松身体,语气讥讽:“腿不能行,去哪里洗澡脱衣服一堆事情都要人帮助才可以,还动不动头痛咳嗽吐血,这样的长生不老,你愿意?” “......”系统哑然,但它很快嘟囔,“可是宿主,是您要选用那么高难度的方式完成上一个任务的。并且,我方提示过您宋徽宋钦二人精神值已跌破60%,您可以先完成上一个任务的支线任务,可您拒绝了此条建议,才造成健康值下跌到如今。” 沈缜挑眉。 自东海之行她关闭人物面板不借助系统力量、又几次忽视对方的问题后,这电子音出现的频率就下降了很多,一直到这个任务也没怎么出现。沈缜本以为或许是自己虚弱的状态影响了它的状态,现下看来,好像没有? “并不是,宿主。”听到了她心声的电子音道,“我方与您绑定,您的健康值下跌到一定程度时自然会影响到我方状态。只是......” 冰冰冷冷的声音竟然可以听出些不好意思:“我方检测到您情绪的变化,在对人类情绪的定义中,与被称为‘怅惘’的情绪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结合您此时的想法,我方对此感到十分困惑。” “你们...”沈缜垂眸,“似乎相比行事逻辑,对人的感情更感兴趣?” 可以几次被拒绝后对于她做事情的原因不再发问,却还是在触及情绪变化时跳了出来。 系统很是坦然:“是的,宿主。为您提供在这个世界上超出绝大多数生命的生命,我方当然需要报酬。按照您的话说,这是交易。” 沈缜轻笑:“我以为,我的筹码是接取一个又一个任务,获得气运。” “这当然是您交易的筹码。”电子音认真应,“那我方修改措辞,您对于情绪的讲解,可以成为您的另一个筹码,像之前我们交换一样,可以换得气运。” 第136章 “只能是气运,不能是健康值或者精神值?” “很抱歉宿主,”系统答,“不能。” 沈缜的语气听起来很无奈:“好吧。” 她话锋一转:“你说,我刚才的情绪与名叫‘怅惘’的情绪相似百分之八十?” 系统道:“是的。” 沈缜又问:“什么是‘怅惘’的情绪?” 系统答:“根据我方研究,评定‘怅惘’可以从人体激素分泌的水平等方面制定标准...” 细细听它讲完,沈缜静了一会儿,再抬眼时眼里晦涩深沉。但她没有再应电子音,而是看向坐在梳妆台边刚取下木簪、青丝垂落只着中衣的女人。 谢容应有所感,偏过头来。 素衣乌发,女人这般模样将她修饰得更加温婉,端庄雅静外添着柔和,是沈缜那个世界的人对贵族女子惯有的印象。 交谈着交谈着突然不被理睬的系统不解出声:“宿主?” 沈缜仍旧没有理它。 她只在烛火明灭之下扬起了唇边笑意,轻唤了一声:“夫人。” 桌上灯盏里的灯穗噼里啪啦。 面上神色温和,沈缜对系统的话却平静无波:“你们能评判谢容现在对我的感情吗?” 意识到这或许关联了接下来的话,系统很快作答:“根据我方检测结果,她面对您体内激素已经达到‘爱恋’的指标。” “是么...”沈缜放在榻上的手慢慢捏住褥子,“那你们觉得,爱恋一个人,她会如何?” 系统再次很快给出了结果:“理论来说,爱恋会让人选择靠近并达成相爱。但据我方分析,谢容与宿主您差距过大,在她的眼中您是修士,神秘莫测,经计算,有百分之七十六的概率她会选择放弃。” 放弃啊...... 沈缜弯了眼眸。 “然而我觉得,她不会做什么,却也不会就此放下。” 系统愣:“...宿主?” 沈缜目光悠悠,跟着向自己走来的女人,淡淡在心底应:“长生不老,我却不开心,因为备受折磨的身体,因为日益老去的旧识;但某种程度,我亦开心,所以两相交杂,生出怅惘之意。” “因为是我,所以这般心情。换做他人,或大喜或大悲,或如我一样,不开心且开心。”她道:“而谢容,她之性情,恐怕对我心有恋慕,是不取亦不弃。” 女人已走至沈缜跟前。 “夫君?”她唤。 沈缜温和应:“休憩么?今夜恐不太平。”所以不如早点安歇养精蓄锐。 谢容微微一愣,她直觉对方刚才那声唤和现下说的话不太连得起来,但她也明晰现下的处境,于是答:“好。” 两人遵循过往习惯吹熄床边的两支白烛,上榻躺下各自合眼。 屋中只剩桌上的灯盏还在燃,有帷幔遮掩的情况下,床榻这边算得上漆黑一片。 闭眼良久后,仍听得近处未平稳下去的呼吸声,沈缜思忖了微瞬,还是开口:“夫人难眠?” 过了须臾,那边一声轻应:“嗯。” 正在沈缜思量着再说些什么时,女人又声音传来:“夫君,我以前听说,怨灵没有神智。” “是。”知晓她话外之意,沈缜回想着曾在剑阁山万卷书中看见的描述,慢慢道,“人死之后怨气极深,残存的灵就会成为怨灵。凡怨灵者,不知生前事,但记生前孽,会依据诞生的本能杀人索命。” 她一字一顿道:“我知晓夫人担忧镇中与昔年事关系不大之人,亦知晓我们带来的人或许也会命丧今夜。可是夫人,我是医师沈容,并不能做什么,不是么?” “何况,”黑色里沈缜的语气难辨意味,“今日干涉,焉知不会有更大的祸果?秋姬所行之事是一场巨大的因果,这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远处的呼吸急了急又缓慢。 谢容开口道:“我知晓。” 女人声音很轻:“世事本多无奈,夫君又不是庙宇里的菩萨,我也不是大爱的信徒,非要求你普渡众生。” 沈缜喉头动了动:“嗯?” 谢容继续道:“你已经渡了很多人。我、兕子、镇国公主和那些女子...可这些已经牵扯了太多因果,若只是此便罢了,然我们都与庙堂息息相关。” 这话落下,两人陷入一阵并不舒适的沉默。 许久,谢容的声音再度响起:“沈缜,你会害怕么?或者,觉得累么?” “......” 就在沈缜终于准备回答这两个问题时,脑中系统警报骤起—— “宿主,检测到大批怨灵进入八籽镇。” 沈缜骤然睁眼。 第75章 以血引灵 夜半。 今日无月, 又是无甚仙门宗派坐落的边陲之地,被禁制压了十余年的怨灵一朝释出,杀了离得最近的可杀之人, 自当会奔着这座充满着活人生气的镇子而来。 沈缜掀开被子坐起,在黑暗中看向身边女人,肃声道:“怨灵无法直接杀人,它们多会蛊惑心神,一旦人心神动摇便会趁虚而入、吸食生气,驭使着人自杀。” “夫人, ”她极其郑重,“万万记住,你所看见的一切、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假象。无论是过往还是将来, 它们都是心魔, 而人,不能囿于心魔。” 谢容亦坐了起来,认真应:“我记下了。” 第137章 两人在墨色里静坐。 须臾, 女人轻声开口:“夫君, 这世上的鬼怪当真无一丝记忆神智么?” “有些怪有,但被世人称为‘鬼’的怨灵,没有。”沈缜答。 她一边留意着系统平面图上的黑色光点,一边给谢容解释:“人间话本子里,总将鬼怪精魅混于一谈, 实则这些异物完全不一样, 也并非全然为恶。甚至哪怕是一类, 其诞生缘由不同, 具体行事也不同。” “例如,”沈缜道, “八籽镇的怨灵是十几二十年前无辜受虐死去的女子所化,她们生前遭此劫,身后多半会纵怨虐杀,且针对对象八成为男子,而参与当年事的老人并不会被记忆于是先杀;同时,也有怨灵,或因劫财死,其恶意便最会对抢掠之人。总而言之,它们虽没有神智,杀意不分人,但会遵循着本能,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生前令它们最痛苦的事情。某种程度上,也可称此为报应不爽,无怪乎凡人多以为它们有记忆、有神智、会索命。” 谢容默然。 沈缜放温和声音:“曾经初来这里时,我本就欲提前告知你这些事情,也好叫你心里有些准备,对这些怨灵多些了解少些惧怕。可...” “我明白,夫君。”谢容柔柔打断了沈缜未完的话。 沈缜对上了女人清亮的双眼。 她的感官远好于常人,黑夜中视物也不成问题,于是便清楚得见对方眼底含了柔情,说道:“其实今日,夫君也不必告知我的。” 提前知晓,做起戏来就没那般像模像样。 一无所知,才最自然。 沈缜偏过头,顿了顿,看向帷幔外:“它们来了。” 阴冷首先席卷而进。 “嘻嘻~”紧跟着是诡异的小儿桀桀笑声。 只一瞬之间,明明方才还看得见、感受得到身边人,然此刻沈缜却坠入了浓浓墨色之中,耳朵极其敏锐,却只能听得见冰冷的呼气和笑声;肌肤极度敏感,却是觉放大了无数倍的、小虫爬行在表皮上的瘙痒恶心。 “大官人~奴家来服侍您~” 有女子惨白的诡谲面容在滚滚黑雾里乍现。 一双冰冷的手搭上沈缜肩头,一点点攀上她的脖颈。 并不是最厉害的怨灵。 沈缜如是在心中得出结论。 她不动如山,静静感受着森寒自脊骨丝丝沁进,还有闲心盯着黑墨中蠕动的软虫,看它落在自己白皙的手指上渗进去。 覆在脖颈上的手徘徊了一会儿,再向上遮住沈缜的眼睛,阴冷的吐气落在她耳边,像沙石磨砺的声音:“大官人~” “为什么要扒奴的皮!” “啊...原来是官人欢喜美人皮...” 从指甲缝开始,沈缜感受着有什么东西在恶狠狠地噬咬她的指头,就像要把她的皮从血肉上撕下来,眼睛被遮住,周身感官的灵敏再次被放大,钻心的疼痛死死掐住了沈缜心尖。 “...宿主,”旁观已久的系统担忧唤,“是否要开启商城购买道具以减轻痛苦?” “不用。” 沈缜的肺像破旧的风箱,喉咙和鼻里都发出压抑的呼呼气音,她问:“谢容,怎么样?” “不大好。”系统诚实回,“精神值已经掉到了百分之七十七。” 沈缜沉默。 即便知晓纸上谈兵是一回事,实际操作是一回事,但她还是低估了怨灵对人的影响力。 墨色里响起一声轻叹。 紧接着,有鲜血的味道溢散。 沈缜咬破嘴唇、咬破指尖,在眼前的一瞬清明里,摸出藏在怀里的刀割开手掌心。 电子音急急:“宿主!血腥味会更吸引怨灵!” “我知晓。” 一刹那,她周身蠕动的黑虫愈多,争先恐后钻进她血流不止的伤口,恍惚一瞬,皮肤被剥的痛楚减轻,蒙在她眼睛上惨白的手放开,沈缜抬眸看去,心神不自觉颤动。 是丛绻。 丛绻美若天人的面容,出现在无尽黑暗里。 “宿主!” 沈缜跌进了无边墨色之中。 ...... 江陵秦楼,神州之景。 今日月亮刚挂上还未暗下去的天,淮水之畔,长街已添上了无数花灯彩绸,穿着即可看出显贵非常的男人们三五成群,其后跟着不少小厮护院,悠悠落座在看台周边。 淮水上船只画舫往来如梭,琴声琵琶声、吵闹声嬉戏声混作一团,更有侠客足尖点水而来,落在岸边的树梢上,抱剑提酒。 沈缜立在人群之中、看台之下,耳边是不住的喧嚣声—— “听说了没,今晚上的头牌刚十五,还是个雏儿呢!” “自然。我听说,今天是给拍名字的,但咳咳,谁知道呢?” “哎都懂都懂,兄弟,你看那二楼几位爷那架势?啧,这头牌是有荣华富贵享受的咯!” “你俩是从外地来的吧?还荣华富贵。不知道那是谁?” “是谁?” “呵,那人是周家长房二公子,被他看上的女人,得手后没一个挨得过半个月。还荣华富贵,只怕是红颜命薄!” 沈缜循声往二楼看去,视线落在半靠坐着的周岫庭身上。 到底年少,虽终日沉湎于酒色,但那副模样还是骗得了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忽而,他身体前倾,眼角斜睨着看台,露出个笑。 第138章 沈缜偏转视线,望向面前。 周遭世界刹那寂静下来。 一声琵琶起,珠落玉盘又婉转。 “宿主。”系统的声音响起在沈缜耳边,“是假象,机理和毒蘑菇一样。” 沈缜淡淡:“我知道。” “可是为什么,”她看着台上戴着面纱拨弦的少女,“我会看见这些?” 一上一下,一个在人群之外,一个站在人群里。 遥遥相隔。 人潮如织,可是汹涌人海,这片天地沈缜只看见了抱着琵琶的少女。 她不能动,她只能站在原地,望着少女琵琶奏尽、取下面纱,听着满堂欢呼、百金得取名... 以周岫庭为首的江陵纨绔执意要在今夜成为入幕之宾...... 沈缜蓦然呛出一口血。 系统再次惊呼:“宿主!” 随它声音,画面一转。 天边冷月清辉,原野浩荡无垠。 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小卒,一把鲜血淋漓的刀。 刀向着少女的心脏狠狠插去! 沈缜僵立在原地。 “沈、映、光...” “沈、映、光。” 啊......啊! 狂风怒号中,泪水砸落在地。 “阿缜,若有一日,妾因你也会如此,你,会如何?” 清辉月色之下,沈缜抬起了头。 那张是她本来的模样、清隽至极的脸上,满面泪痕。 女子唇瓣殷红,嘴角还留着血迹,桃花眼睫毛颤动,墨发和衣裙在风中翻动。 “丛绻,”她说,“我已经放你离开了。” 与那对面而立的人对视半晌,沈缜洒然一笑,似疲惫合眼,然再睁眼时眸光肃寒凌厉—— “夫人!” 围绕在她周身的黑雾像被丢进了炸药般一瞬爆开,沈缜转瞬之中将谢容揽进怀里,她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在自己后背割下几道血口,闷声咽下喉头血的同时,驱散了面前的墨色。 谢容缓缓睁眼。 在两人看不到的外面,天际已隐隐染上晨曦,又半个时辰过去,一道辉光落入屋里。 至此,所有黑气全部退去。 谢容瞳孔震颤,极惊极怔看把她护在怀里的人,眼底青黑、脸上手上全是血迹,她视线下移,看着这人背后黑红一片的褥子,颤颤轻挣脱开来,手掌去碰她的后背—— 满手湿润。 “你......” “夫人,”沈缜卸力,下颌支在了身前女人清瘦的肩上,“为人夫君,理当如此,不是么?” 两人相靠着,谢容尚搭在沈缜后背伤口的手一点一点颤抖着收紧,她注视着那刺目的、明显不正常的黑红,泪水自脸颊慢慢滑下。 片刻,无声的哭泣变成了攥紧衣衫的哽咽。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骤然传来,门外姜蓁的高呼声响起:“沈医师!沈夫人!” 谢容急忙擦泪回应:“姜姑娘!” 她身上还靠着沈缜,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下一刻门被猛地破开—— 触及屋里情状,姜蓁难掩惊异。 “沈夫人...”她快步走过来,视线掠过如刚从血泊里捞起来的沈缜,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 谢容已经算是镇定了下来,她扶着沈缜,看向姜蓁:“可否劳烦姜姑娘,帮我到前堂拿一些药和针灸包来,我要为夫君施针。” “自然可以。”姜蓁应,“只是...” 她秀眉紧蹙,盯着沈缜掌心萦绕着淡淡黑气、还在不住渗血的划痕,沉声道:“只单单施针恐怕不行。沈医师割肉吸引怨灵,必得让獬豸楼的人瞧看。” 此刻去简城报给獬豸楼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姜蓁将自己亦绕着黑气的手背到了身后。 第76章 众人心绪 晦暗终去, 天光大明。 镇子外府邸中的武者们试探着离开了大堂,他们来时的地底小道因着霹雳雷的炸药早被损毁,但还好昨晚夜半离去的雪衣剑几人给探了路, 一群人循着痕迹没多久就出了迷阵,急急赶回镇上。 镇上此刻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道路上倒着几具面目狰狞的尸体,沿街不少人家窗户上都沾着血迹,再有大门院门敞开的缝隙也溢出了浓浓的血腥气。 “这真是...”众人想起方才府邸那里比这更甚的景象,都不由叹了口气。 于左适也在其中,他捏着拳头静了许久后带着几个还活着的护卫往右去, 余下人先是不明其意,但很快反应过来应是他昨夜离去的同伴给他留了什么消息,于是一群人跟着, 没多久便到了这镇上唯一的医馆。 医馆门开着, 远远还可见里面有人匆匆而过的身影,几十武者挤进去,便见大堂两边尽躺着昏睡的镇上百姓, 夜半时离开的几人正端水熬药、给这些百姓灌进去。 众武者目光扫过一圈, 落到药柜前面坐着的清丽少妇身上,见她熟练配药的模样心下明悟,这位怕就是那个中原医师的妻子了。 “阿珹。” 于左适走到萧晋珹身边,细细盯着人上下瞧了一遍:“没事吧?” 萧晋珹拍了拍他的肩:“当然没事。” 于左适知这人身怀秘宝,这话的可信度很高, 也就不多纠结, 视线偏过去看了那药柜边的少妇一眼, 问道:“姓沈的医师呢?” 萧晋珹淡淡道:“为护妻子重伤, 昏过去了。” 第139章 “倒是个值得托付的好汉...” 到底是个普通人,又不像他有那么多护卫护着, 于左适对其昏迷不意外,感叹了句就略过了。然在他旁边,萧晋珹低下的眼眸中,此刻却是一片深沉的墨色。 那厢,赤锦对新来的人拱手道:“诸位,我等忙活了快两个时辰,带回了这些侥幸活着的百姓。但毕竟人手不足,城里还有近半未探明,不知诸位可否搭把手?” “自然。”之前府邸神像前就站了出来的许姓老者先出声,“吾等于情于理,焉能不助?” 他代表着嵩山派,此言一发,其身后三四嵩山弟子纷纷应是。 其他人见此模样,也都应承了下来。一群人商量后决定分开,伤重者留下,部分情况尚可的也留下在医馆协助照料伤者,剩下的仔仔细细搜寻一遍镇子。 姜蓁立在药柜边把这一幕纳入眼中,她心底暗嘲又有些宽慰,思虑须臾看向身边女人:“沈夫人,咱们能做的已经差不多了,现下人手也充足,这些人自会抓药疗伤,你不若去那边照料沈医师?” 如此说自有其中的道理。 留在这里的武者有不少男人,更有几个估摸着因为女人容颜姣好多瞧了两眼过来。往常,姜蓁自己碰见这般事情不会在意,可她行走江湖的人不在意,却不代表寻常人家的夫人不在意。 谢容也明了女子这番安排下的用意,唇角勉强抿出了个笑答道:“那我就先去看看郎君,这里麻烦姑娘了。” 姜蓁点头。 ...... “照我说,这金矿虽然重要,但确实得先等怨灵没了再说。” 十几人在街道上挨家挨户搜查,又进了一家只看见死人后,一络腮胡大汉便道。 这话像是打开了什么阀门,立马有人接到:“当然,钱也得有命花吧?不过说来邪乎,那片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多鬼...老子年轻时候也见过怨灵,就是一俩个,别说咱们这么大群人,就是我一人也不惧。” “想这些有啥用——” “这些怨灵应是近二十年前死的。” 众人看过去。 面容瘦削像皮包骨的中年男人在被所有目光注视之下,手伸进胸口掏出了块骨头放在掌心,声音喑哑:“女人的骨头,死了至少得有十五年。” “日了个老子的。” 有人骂一声,“白麻子,你搁那坟地上捡这呢?” 他们回来镇子时,坟地也被昨晚那地动山摇的阵势给弄翻了,坟包四歪着,碑牌落了一地,有些埋得浅的骨头也滚了出来。 “那些坟应该和怨灵有关,我看着像个阵。”白麻子收回骨头,淡淡道,“如果姬家的金矿真的在这儿,十几年前他们一定有人守在这里。这些同时候死的女人,这般禁制和迷阵,你们觉得?” “和姬家有关...”立在旁边年岁小一点的男人喃喃。 白麻子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道:“再不济,也得了姬家的默许。” 嵩山派有一个弟子没忍住:“那若是此地没有金矿呢?” 他这话换得其他人看了他一眼,络腮胡大汉笑:“小子,你师父没和你说?” 年轻弟子红了脸。 许姓老者——弟子的师叔拍了拍他的肩,看其他人:“继续吧。” 待到一群人又走到街上,嵩山派几人落后了一小段路时,老者才又开口:“金矿一定是有的。” 弟子疑惑:“师叔,为何?” 老者盯着前面众人的目光悠悠,慢慢捋须,轻声道:“十一年前,姬家刚灭门时也传出了这个消息。那时,姬家唯一幸存的小辈姬秋水逃到了她未婚夫于述家中,以此金矿为报酬,求于家帮她查清惨案真相。” “于述...” 年轻弟子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又对不上人,直到老者点破:“通州牧于化的幼子,此次来这镇上的于家公子的叔父,前些年娶了元国宰相之女的将军。” 弟子恍然大悟。 嵩山派毕竟不在元国之中,他之前对这些事情只有个大概印象,现下清楚了颇为震愣:“姬盟主故去前,姬家竟和朝野大员有姻亲?” “那时通州牧还只是姬家所在之郡的郡守。”老者道,“姬家之事后,他才一路右迁。” 这话说得很是意味深长,弟子多看了两眼师叔,琢磨着莫非是他自己领会错了意思。人纠结半晌,道:“可是姬家灭门案现在还是个悬案,那姬秋水也再没听说过...” 老者颔首:“姬秋水逃到于家后,于化担心其作为漏网之鱼留在本郡会被刺杀,故安排了人隐蔽送她去于述处,谁料路上还是没逃过,她被贼人劫走下落不明。于化大恸之下,又担忧惹怒贼人危及姬秋水性命,一开始并不敢大肆查姬家事,直到半年后,几乎确定姬秋水活不了了,才查此案,然并未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结果。” 他道:“金矿的下落也就成了谜。毕竟姬秋水一开始只说了地点在九沂山,但具体要如何找非得等于家给查清灭门真相才肯说。那时也有不少人抱着撞运气的想法来了这儿,却一连几个月什么也没找到,就不了了之了。” 弟子沉默。 良久,他嘴唇动了动:“这...” 接收到师叔的眼神,青年咽下了嘴里的话。 嵩山派几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探查过两户民居,弟子皱着眉,忽想起了什么,低声唤老者道:“师叔,那作为贡品的女子叫秋姬,秋姬,姬秋水,会不会...?” 第140章 “不会。”老者知道青年的言外之意,好笑道,“十一年前姬秋水就十八了,就算现在活着也是三十左右,怎会长成一副少女的面容?” “可不是说姬家有什么长生之玉?”弟子急急。 “......” 老者一阵难言,复杂看这门中小辈:“这般传闻你也信?” 弟子一愣。 “大能修士能窥破天机尚不能长生,怎么一块玉就可以让人长生了?姬家那块玉应是有些玄妙,但哪里至于如此?” 老者嗤笑:“不过是有心之人以讹传讹罢了。” “何况,便是那玉能让人易换容貌至如此天衣无缝,秋姬就是姬秋水。”他道,“她又何苦让自己身陷险境?那鬼宅子里,若不是那姑娘执意救她,她怕是早就葬身其中了。” 青年默然。 老者回头,眼角纹随他眯眼的动作扯了扯:“而且...你们没有见过她。姬池故教出来的人,就算被迫流离至秦楼,被迫换了副样子活着,也绝不会如那般...狐媚。精绝的易容之术虽有,可只易得了面容,一个人的行为...” “姬池故,如若你们见到她,就知高山是何,明月是何,清风是何,松柏又是何了。” ** “活下来的一共五十一人。” 姜蓁几人坐在一起,赤锦叹道,“有十三人也是误打误撞被家里人护着了,现下已经清醒,其余人还在昏迷。” 姜蓁思忖微瞬开口:“一旦入夜,恐怨灵还会来。为今之计,还是所有人去神像那里好。” “沈夫人,”她看向谢容,“你怎么看?” 谢容应:“各位既有昨夜的经历为依仗,便应如姜姑娘所言。我没有异议,只是要劳烦诸位帮忙带镇上百姓过去...” “当然。”姜蓁道,“我帮夫人送沈医师。” 坐在她旁边的萧晋城一挑眉,出声:“姜姑娘,不如我来送沈医师。” 他面上有几分无奈的笑:“好歹医师也是个男人。” 姜蓁满不在乎:“咱们江湖人,何拘男女小节?” “这——” “这什么?” 眼看争执将起,谢容赶忙出声打断苗头,“两位,两位,多谢两位好意。姜姑娘,杨兄弟也是一片好意,你也忙了这么久,歇息一下可好?” 姜蓁目光与女人对视一眼,不再说话,算是应下了。 谢容露出丝笑,看萧晋珹:“那便麻烦杨兄弟了。” 萧晋珹温和道:“夫人不必客气。” 这里商量完了,谢容起身去收拾些东西,姜蓁三人约定分别与武者们和镇民去说说他们的想法,但赤锦刚离开,萧晋珹却唤住了姜蓁—— “姜姑娘,”男人略有些探究,“姑娘是认识在下么?为何在下觉得,您对在下颇为不喜?” 姜蓁心里一紧。 她不动声色,回过头来,注视着面前男人:“杨公子觉得我认识你,可我亦觉得公子认识我。莫非,这便是一见如故?” “......”萧晋珹顿了顿,温和笑:“或许是的,在下幸与姑娘有缘。” 姜蓁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她的背后,萧晋珹收敛了笑意,负于身后的手慢慢成拳攥紧。 ...... 带着水与吃食在供了神像的大堂里待了三天后,之前被吸食生气昏迷过去的镇民们已经苏醒了大半。但割了血口被怨气侵蚀进伤处的沈缜却日渐虚弱,脉搏一日比一日更轻,就在谢容准备尝试偏法子给她换血时—— 第四日清晨,林影间十数人落下,一道士模样的中年女人踏出:“吾等接獬豸楼挂案,前来镇压邪祟。” 第77章 两相算计 像做了一场大梦。 沈缜睁开眼时, 耳边传来一声呼唤:“夫君!” 难掩喜意。 温热的水盛在小勺里递到唇边,她抬眼看去,对上谢容关切的眼睛。 那里面, 正装着沈缜自己。 沈缜垂眸将水一勺一勺咽进喉里,休憩了片刻,先抬手看被划伤的掌心,那里已经结了痂,她心下有了考量,便撑着身体坐起, 谢容忙小心扶着助她一臂之力。 “夫人,”沈缜嗓子还有些哑,“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谢容摇头, 欲开口又顿了顿, 几息之后终究落下泪来。 沈缜默,眸光四顾想找一方手绢,但刚醒身上只着了里衣, 其它什么也没有, 她放在被褥上的手指缩了缩,踌躇须臾,还是没动。 “夫君...”谢容察觉了眼前人不明显的局促,梨花带雨中浅浅笑了开来,带着泪音道, “无事。” 她自怀中取出手绢, 慢慢擦拭干净眼泪。 沈缜复杂注视着她半晌, 移开目光开口:“...夫人, 我睡了多久?” “八日。”谢容道,“今日, 是獬豸楼修士们来到镇上的第五日。” 她视线落到沈缜手掌上:“侵入夫君体内的怨气尽已被修士们拔出,只是前几天失血过多,这些日子还是需要好生将养。” 说着女人起身:“我先去给夫君准备点吃食——” 迎着床上人欲言又止的模样,谢容加重声音:“什么问题都等你用膳过后再说。” 沈缜失笑:“行。” 谢容眼底盛上柔和。 她便出了门,去往厨房的路上还碰见了姜蓁等人,后者见她神色笑问:“沈医师醒了?”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纷纷道了恭喜。 第141章 姜蓁又特别叮嘱:“沈夫人,仙师们估摸着就是这两日彻底打开神像那边的禁制肃清怨灵了,到时候怕是有些怨灵来不及处理逃到镇上作乱,你和沈医师注意一些,尽量先留在医馆里少出门,待到此事结束再说。” 谢容认真应下。 与姜蓁几人分别,她到厨房里热了饭菜,提着食盒匆匆回去卧房,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沈缜没错过这细节,心底不由叹了一声。 拒绝在床上吃饭后——即便女人表示饭后她会更换被褥,沈缜被扶着坐上轮椅来到桌边,被看着喝完糯米粥、每样菜各试了一点、又咽下一碗鸽子汤。 终于,她听谢容道:“来镇上的修士总共十二人,以一姓朱的仙师为首;镇上百姓在那夜后活下来了五十一人,其中一人没等到仙师来便身亡;而那些江湖人,大约还有近百之数,只不过第一日后离去了一些,现下估摸着还剩七十余人。” “仙师们查看了神像和禁制,也细问了清醒后的镇民,翻找出了处藏在祠堂里的密室,那间密室里有些案卷,其上记载着...” 沈缜接话:“八籽镇二十年前在做什么?” 谢容顿了瞬:“是。” 她面上不忍:“记载能够推出大致过往。那座宅邸在一开始本是阴婚所用,所以塑了一座本地的姻缘神,又请人下了禁制,避免被活活封进棺材里的女子化为厉鬼。而到后来,这群人‘生意’越做越大,多了养瘦马等...‘生意’,总有些人爱那所谓‘特别’的美人,身体残缺或扒皮削骨,他们从外地买来漂亮女子和女童男童,养一些时候就按照‘客人’的要求把活生生的人‘改成’那般......怨灵里的孩童,是这些女子在府邸时不免被...有的孩子。” 屋里寂静一瞬。 瓦罐里的鸽子汤还在冒着热气,白雾氤氲,沈缜的面容隐在其后看不太清晰。她咳了两声,声音冷冷:“边地山民,就凭他们自己怎么可能做成这些事情。写下这些东西的人,当是为了有个把柄备着以防日后事情暴露被灭口,他记下了谁?” 谢容轻声:“昔年建水郡郡守、而今的元国户部侍郎裴勤。” 两人对视一眼。 沈缜捏着杯子,大拇指在杯壁上慢慢摩挲:“为权贵设...如这宅子般的地方必不止一处,背后得利权贵也必不止一方势力。郡守,在九沂山有金矿、昔年必派了人驻守在此处的姬家...” “十几年前关停,估摸着是因为姬池故执掌了姬家,查看家中事宜时发现了不对。”她道,“只可惜还未彻底肃清,其他人就已经容不下她了。” 说完话,沈缜压着胸膛又咳了一声,然下一刻肩头便被披上件外衣。 她愣了瞬,抬眸去看重新在对面坐下的女人,张了张口,无言。 谢容将鬓边发丝撩到耳后,拿起瓢羹筛选鸽子汤里的小菜,柔声继续:“仙师们决意在这两日解开神像的禁制,然后彻底镇压怨灵。” 沈缜扬眉:“神像?” “嗯。”谢容给她解释,“就是那座府邸中的神像。其上禁制很是不一般,可以驱赶怨灵,这些时日我们能够活下来,都是因为去了那里。” 沈缜疑问:“既是如此,为何要解开禁制?” 谢容答:“说是那禁制现下虽有益,但过于奇怪,留着不能确定以后会发生什么,还是解开最好。” 她将筛好的小菜和着汤舀起,盛了小半碗,放到沈缜面前。 沈缜心下正思忖着“禁制奇怪”,眸光骤然一定,下意识捏住谢容手腕,看向她问:“这是什么?” 腕部往上三四寸,赫然有一道结了痂的狰狞疤痕。 四目相对,谢容静了一会儿,道:“不小心划伤了。” 沈缜定定瞧着她,许久,放开手移开目光:“夫人,兕子如若看见,定会伤心。” 她拾起小勺搅了搅碗里的汤:“等一会儿,我去配药。” ** 八籽镇外,一条小溪穿过树林,流向远处山里。 萧晋珹在溪边负手而立,落后他几步的黑甲青年低头沉声:“殿下,乾国那边来信,蜀州全境并无姓沈且家中有父母幼女的杏林之家。” 对这个结果不算意外,男人只淡淡“嗯”了一声。 青年又道:“另外,几天前有兄弟终于找到了昔年服侍前端王妃的老嬷,按照她的描述画了幅画像,殿下请看。” 他上前两步展开手中卷轴,萧晋珹略略扫过,目光微定。 鹅蛋脸柳叶眉,面容清丽,身形窈窕。 虽非一模一样,但也可瞧出就是八籽镇那位医师的妻子。 萧晋珹唇边勾起丝饶有兴致的笑。 “倒是有趣。” 如果沈缜在这里,她一定会和系统吐槽这是什么经典霸总语录。但可惜沈缜不在,只有黑甲青年在心里暗自揣度自家主子这是什么意思。 萧晋珹回转视线,盯着溪底石头上的青苔:“你们下给死杀阁指明让姜蓁刺杀我的悬赏,也是他拦了下来?” “是。”青年应,“姜蓁姑娘在他的医馆养伤,死杀阁的消息就这么被拦下了。” “并且,殿下,”他道,“施画那边之前也传信,言他观其弹奏琵琶,问及如若有人琵琶一绝,却在不需以乐侍人后再不碰琵琶是为何。” 第142章 萧晋珹挑眉:“琵琶一绝...十五,你觉得呢?” 名叫十五的青年恭敬道:“很像九年前江陵秦楼的花魁姑射。” “是么?”萧晋珹再问,“那你觉得,他是否是那人?” 十五迟疑了一瞬,答:“属下觉得,是。” 萧晋珹:“嗯?” 十五道:“他拦下殿下给姜蓁姑娘的悬赏,身边之人又是昔年与那人有关联的前端王妃,在此地的身份并非真实,这...若不是那人,怎会如此?” “是啊,怎会如此。”萧晋珹喃喃重复。 他语气意味深长:“可她不会不知道我对她应有防备,为何不做实身份?” 十五愣:“这...” 萧晋珹笑意愈浓:“两年前我们就开始查她,为何偏偏是这几天找到熟知谢家女相貌的人?” 十五皱眉,拱手道:“殿下英明。” 萧晋珹把玩着手里的石子:“不过,若是无关,不会设计得这么巧…这位沈容医师,多半就是她。” “殿下...?”十五心有所感,微微抬眼看前面的男人。 萧晋珹问:“有仙门魁首的弟子,近日在通州游历,是么?” 十五没有犹豫:“是。” “找人去传消息,务必将他们快点引来此地。”萧晋珹道,“告诉施画,让她准备去做一件事情。” 十五立即应:“是!” 这世间修仙之人,当真有女子扮作男子却连身体也可瞒过人耳目的方法么...... 萧晋珹扬手。 溪水“扑通”一声,石子落进,溅起一片水花。 第78章 虚与委蛇 《四海游记》中说, 仙人居处,有雾蔽之,凡人世人, 莫能得见。 光洒落到墨字上,斑驳纸页。 “公子,怎么在看这?” 香脂味包裹住沈缜,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搭上她肩头,然后抽掉了书。 柳斯如涂着鲜艳丹蔻的手指捏着书卷,她缓缓绕到软塌前, 狐狸眼微眯,看着那书上字读道:“太阿之门,历一千五百年, 乃仙道伊始, 空空道人为元师...” 从书页上收回目光,女人扬唇,意味深长:“公子, 是否奴今日不来, 您也会安然无恙?” 沈缜平静与她对视:“所以今日柳姑娘是来?” “奴来,”柳斯如坐上软榻,弯眸笑吟吟,“自然是思念公子了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前凑,直至和沈缜隔了半臂的距离—— 沈缜将《四海游记》从她手里拿过, 抵在她心口上, 止住她前进。 两人相视, 寂静须臾。 柳斯如忽轻笑一声, 抬手拨开书卷,倒也没再往前, 只懒洋洋看面前人:“主人可真无趣。若换做其他人,早把奴拆吃入腹了,哪里还会如这般。” 沈缜把书放到一旁的小案上:“所以你也说了,是其他人。” “好吧。”柳斯如扬了扬下巴。 她慢条斯理脱下鞋袜,玉足踩上软榻,在榻上自寻了一片地方挨着沈缜的腿坐下,才饶有兴致地盯着沈缜,慢慢道:“奴此来,是想告知主人,元太子想杀您。” 沈缜扬眉:“想杀我?” 柳斯如自然点头:“对呀。他是这么和奴说的。” 沈缜“唔”了一声:“那我该多谢柳姑娘...待我如此好?” “当然。”柳斯如答道,不过她顿了顿,又把住沈缜的手,带着手抵到她胸口,“不过奴不来,心誓也不会同意呢。主人,这儿现在还不舒服,您帮人家揉一揉~” “......” 沈缜发力,想抽回手,然那覆在她腕上柔弱无骨的柔荑却一瞬似有千百斤重,压得她动弹不得。 “柳姑娘还真是,”沈缜抬眸与女人对视,“深藏不露。” “主人过奖~”柳斯如浅笑盈盈,口中嗔道,“为了主人,那元太子都怀疑奴了。” 沈缜瞧着她:“你今日来,不是坐实了这怀疑?” “是啊...”女人咬唇,“那怎么办呢?” ......沈缜眼里盛上一层极浅的、像浮在湖面的粼粼笑意。 她目光扫过她被强行扣在波涛壮阔之上的手,轻声开口:“我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师,还在病中,我怎会知道如何做?” 四目相对。 短暂的审视后,柳斯如眸光复又化作一潭柔和的水。她本就离沈缜很近,此刻跪在软榻上向前行了一小段,就已经近在咫尺,然后倾身,靠近身前人,两人的呼吸都彼此可闻。 略有些冰凉的手仍被柳斯如握在手中,甚至现下故意再向她某一处送了送—— “主人,”她委屈伏进沈缜怀中,“可是真的很疼...” 勾人的香脂味盈满周身。 沈缜淡淡开口:“元一,你在怀疑什么呢?是我接手鸦雀的方式与前几任皆不一样,所以怀疑我没有控制心誓的能力么?” 被禁锢的手挣脱开来,她抵着女人的肩将其推开:“可是,你不敢确定,因为当你生了背叛我的念头时,这心誓在折磨你,对吗?” 柳斯如眯眼。 沈缜坦然看着她。 鸦雀心誓。 和信物银朱耳钉一样,这也出自闻人赋之手、乌伽梭罗从旁协助。 所谓心誓,实则是一记极其精妙的阵法,和太阿门宗门烙印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相比太阿门的宗门烙印主要是传音、定位弟子地点,乌伽梭罗修改的这个阵法更令人忌惮—— 第143章 凡入鸦雀者,立下此心誓,如若生出背叛鸦雀及鸦雀主人的念头时便会日日心绞痛,念头愈强,死期愈近。 例如,明知有人欲对主人不利却知情不报,是为背叛。 可是,柳斯如报了—— “主人在说什么?”女人掩唇笑道,“奴何时想要背叛您?奴可是...” 她伸手,指尖抵在沈缜心口慢慢画圈,“可是一知晓元太子欲对您不利,就赶来了呢。” 沈缜未理那只在胸口作乱的手,只看着这人,也轻轻笑了笑:“你分明知道为何会如此。” 她道:“柳姑娘,你拉我入局,我不表态,便如此着急吗?甚至想以此逼我?两边的人都想用,就不怕稳不住翻船?还是说...你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柳斯如眼中媚意横生,又凑近了一点,“主人怜香惜玉,想救奴?” “你的毒,我解不了。” 沈缜感觉着女人的呼吸打在自己鼻息间,皱了皱眉,再度伸手,将她与自己拉开些距离:“你把姬家的玉给了元太子,对么?” 柳斯如红唇微张,似笑非笑:“主人真厉害。” 沈缜弯眸:“若非此,仅你一人,或些许如朴老先生般的江湖人,怎能区区半年就在边地声名鹊起呢?” “只是,”她问,“元国皇室必有交好的大能修士,你是有所依仗不怕被识破?还是...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了?” 等了片刻,不见身前人答话,沈缜浅浅颔首:“看来是后者了。” 她笑:“那么,元太子处,柳姑娘当能让他继续用你。毕竟,姑娘也能给他带去便捷的利益,除掉朝廷蛀虫和政敌,不是么?” 迎着女人晦涩的视线,沈缜握住还放在她心口的手,将其折转,按上这人自己的柔软,温和道:“若是他人,压制心誓倒也无妨。可你,不能。” “一丝恩惠对你来说并不管用,何况是带了目的的恩惠。想要我帮你,总得给我点什么。这些年你应该没少打探我的消息,知我行事作风,嗯?” 视线相碰许久,柳斯如挣开被挟制的手,笑意愈深,愈加妩媚。 “好啊。”她直起背,倾身压向沈缜,“主人想要什么呢?姬家的玉已经不在奴这里,秦楼之人可给的,唯有——” 珊瑚赫外衣被脱去。 肤如凝脂,削肩细腰。 “奴听闻,那位夫人...那位也自秦楼出身的夫人,已经成为修仙人?” “那奴,是否贪心少得多?” 沈缜盯着眼底隐有疯狂的女人,不语。 只这沉默并未维持太久,门扉便被叩响,谢容推门而进。 沈缜偏头,视线与她对上,停顿一瞬,再回眸看与自己离得极近的女人,开口:“你确实贪心少得多。” 声音在寂静的屋中格外清晰:“只是于我而言,你也没有那么多的价值,令我动心。” 日光落满软榻,让沈缜整个人看起来温和至极。 ...... 月上中天。 床榻发出了轻微响动的第一个刹那,沈缜就睁开了眼。 但她静静躺着,直到在心中数到一百,听到屋中木桌上的瓷杯小小摩擦时,才坐起身,看向身边人:“夫人,夫人?” 谢容本就浅眠,闻声很快惊醒:“夫君?” 她起身,乌发散落肩头,下意识靠了过来。 沈缜看向帷幔外的黑沉:“有东西向镇上来了。” 谢容怔。 沈缜收回视线,于夜色里偏头看身边女人:“今夜不会简单结束。谢容,如若我们陷入险境,不要想‘为人妻子’会如何,也不要想我会如何,保全你自己,兕子尚在剑阁山等你,知道么?” “......”谢容抿唇良久,轻声,“兕子也在等你。” 黑夜里,沈缜单方面将女人面上神情看了个清晰。 担忧、紧张、焦虑、害怕...唯独不见踌躇之意。 和系统说的话在这一刻具象起来,沈缜恍惚又见初相识时为了女儿豪赌的那个谢容,只是此刻,让她付出几乎一切的人变成了自己。 地动得越来越剧烈。 沈缜偏开视线,淡淡开口:“这一年,我一直是这副虚假的容颜,甚至在你眼中,身体也是虚假的。” “温柔也好,善解人意也罢,都是为了迎合这个身份做出来的壳子。” 她道:“谢容,你的眼中不是沈缜。” 是一个从头到尾都极虚假的人。 寂静蔓延。 某一瞬,桌上茶壶与杯子“砰”的摔碎在地,一声松快的温柔声音与此同时响起:“或许吧。” 沈缜眉头蹙起,然未等她再说什么,外间忽然光芒大盛,姜蓁急促焦灼的呼喊传进—— “沈夫人,沈医师,快走!” 屋中两人不再絮语,沈缜移上轮椅,谢容披了外衣就推着轮椅往外,她们出门便看见一脸惶然的施画,紧跟着是这些时日也住在医馆的姜蓁等人。 沈缜的轮椅被徐楚刀接过推着,她没有掩饰神情的震惊,望着院墙之外远处浓浓的黑红之气,愕然问:“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但肯定是那些怨灵又出问题了。” 姜蓁一边拉着谢容穿过医馆大门,一边喘着气道,“仙师们已经去处理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安心——” 第144章 “砰!” 一道光极快掠过,然下一刻消失,半空掉下来一团血肉模糊的...人? “卢仙师!” 赤锦跑在最前面,她先是一怔,随即立马认出了这人。 一众人已到长街上,眼下被迫停住脚步,赤锦谨慎靠近,但她还未细看那仙师便睁大了眼,目眦欲裂,吐血挤出两字:“快走!” 沈缜若有所感,回头。 方才远处那铺天盖地的黑红之气已在长街那头,风吹来,才闻得见是浓浓的血腥气。月明光盛,周边一切好似都被染成了红色,而那红色的源头,是一座两丈多高的神像,手持锁链,赫然是八籽镇人信奉的姻缘神。 “神像...活了!” 一声喃喃溢散在风中,在场诸人才回过来神,徐楚刀厉喝:“走!” 第79章 重逢重逢 一群人不敢再耽搁, 江湖人两两携着一镇民往前飞掠,沈缜的轮椅被徐楚刀和贺兰雪一人提住一边狂奔,又一道光影划过, 好似是一柄剑,不过这次剑上人没再掉下来,而是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他...”徐楚刀好像骂了一声,但因速度太快,骂声溢散在风中听不清晰。 沈缜紧紧握着轮椅扶手,避免自己因为身边这两人的速度掉出去, 她唇色微有些发白,背后的疤痕开始隐隐作痛。 正此时,一声女子的悲怆怒喝响彻长街:“是吾种下的因, 便由吾来还!” 又几声迭起:“师姐, 我来助你!” 巨大的轰鸣声和热浪自身后推平一切而来,沈缜只觉耳朵骤然失鸣、眼前一片白亮,她身形被热气打的前去, 但最后一刻, 有双手扶住了她和轮椅,让她们安稳落地—— 听觉和视觉再度回到她身上,沈缜睁开眼,看见贺兰雪立在她身前。 沈缜开口:“贺兰姑娘,多谢。” 贺兰雪没有回身:“医师不必客气。” 被热浪扑打在地的人纷纷站起, 众人沉默着看向远处惨烈的情景。 散开的黑红之气、倒塌的民居、一柄还剩下半边的剑、几截断口处血淋淋的手臂和小腿。那边的天全然染成了鲜红, 但鲜红中黑气涌动, 不详之意尤重。 一个使鞭子的武者低声:“仙师们自毁了丹田。” 像自爆一样, 以几条命与那座神像同归于尽。 姜蓁仰头,掩去眼里的泪意。 但......“不对劲。”贺兰雪与徐楚刀同时开口。 其余人皆是一愣, 顺着他们的视线再看去—— 似为印证两人的话,血雾再聚再散,一个巨大的黑影朦朦胧胧,在其中再度出现。 “它还在!”有人惊呼出声。 “走!”众人刹那醒神。 地面再次晃动,然而这次那轰隆脚步却快了很多,跑在最前面的赤锦心神一紧,回头看了一眼,瞳孔骤地一缩—— “快!再快!它比之前更大更快了!” 这群江湖人携着十来镇民,几乎奔成了此生最快的速度,然有人逐渐发觉不对劲,面色悚然:“这雾有毒!” 他们的内力逐渐流逝,身体一点点发软,身形慢了下来。 姜蓁沉声:“分开走!我去引它!” 一行人已奔到了城北,前面就是镇子低矮的城门,姜蓁把谢容交给赤锦,握着刀跳了出去,正正好好落在神像对面的正中间。 四十余人,一瞬化成了十多股四散奔逃的小队,徐楚刀咬牙,示意贺兰雪放慢脚步:“我去帮她!” 贺兰雪点头,然没等两人各自行动,那边忽而传来姜蓁焦灼的呼喊:“它掠过了我!” 还在逃的诸人皆是一怔。 一阵寒意猝然攀上徐楚刀心头,他抬眸,目光正对着朝他们这边奔来的庞然大物—— “它在追我们!” 贺兰雪亦是惊震,两人来不及多想再次携着沈缜狂奔,然而内力流逝得愈来愈厉害,胳膊逐渐酸软,甚至眼前也出现了重影,赤锦在前方高呼:“这样下去不行!” 若只是雾气有毒还好说,封住口鼻便可,然这雾是血雾,是怨灵所化,它们吸食的是生气,只要身在其中就不可避免。 那厢,一个被扔在路上的镇民被神像一脚踩爆。 “不对...”姜蓁颤抖着看那滩血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中一晃而过却没能抓得住,“它到底想做什么...” 轮椅愈来愈向下,身边两人的汗水甚至洒落到沈缜头上面颊上。 沈缜心底叹了声,感受着身后的呼呼狂风,目光看向和姜蓁在一起的萧晋珹,在脑海中轻声:“系统。” 电子音很快应:“宿主,我方在。” 沈缜道:“如果我想现在夺取萧晋珹的气运值呢?” 电流声“滋”了一会儿,回复—— “检测到处决证据未补足...” “检测到任务目标萧晋珹信仰值(名声/威望)高于60...” “检测到任务目标萧晋珹精神值目前89%...” “不具备处决可能,成功率13%,不建议宿主现在处决。” 冰冷的声音过后,系统震惊又急切:“宿主,您想做什么?” 沈缜不语。 往日皎洁的月色,此刻却似在滴血。 一阵被割开的风再度打向沈缜后脖颈,她回头看了一眼,平静开口:“现在,立刻,夺取气运。” 第145章 “宿主——”人性化的系统声音戛然而止,冰冰冷冷的电子音取而代之—— “检测到处决证据未补足...” “检测到任务目标萧晋珹信仰值(名声/威望)高于60...” “检测到任务目标萧晋珹精神值目前89%...” “处决成功率13%,开始处决。” 只有沈缜能看见的红线自萧晋珹身体中缓慢抽出,她后背的疼痛微微被压住,头却痛得愈发厉害,有什么东西也在从她身体里流逝而出...... 就在这一刻! 贺兰雪终究扛不住内力的损耗,负在手上的轮椅脱落,徐楚刀被这一下也带慢了身形,眼看着沈缜就要倒下去,他忙掌住轮椅—— 巨大石锁劈空砸下。 “夫君!”“沈医师!”“阿雪!”“徐狂刀!” 尘埃与血雾散尽,地上露出一条深深沟壑,徐楚刀和沈缜在一边狼狈喘气,贺兰雪半跪着、剑插进了土里。 “走。”沈缜仰头,盯着不远处嘴角勾着诡异弧度的神像,“徐兄弟,它应是冲着我来的。” 她厉声:“快走!” 整个头部和下身若有一道明显分界,神像的头是像人一般的肌肤,脖颈往下却仍是石头,它手中的石锁缓缓举起,血雾再浓,鬼影迭起—— 一瞬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徐楚刀头上留下了血水,死死咬牙,终于奔离。 姜蓁挣脱了萧晋珹,拿着刀飞掠向这边前行。 贺兰雪吐血身形摇晃,掷出了手中剑向着石锁而去。 一道单薄白影义无反顾冲向沈缜,张开双臂如飞蛾扑火,想替沈缜受下这一击。 沈缜似无奈,又似怅惘,双手撑着破烂的轮椅向前扑去,接住那道白影揽进怀中,转过身—— 漫天血雾,刹那凝结成冰。 石锁砸在了冰面上,卸下大部分的力,再向下而去。 沈缜五脏六腑如被震碎,她呛出一大口血,抱着谢容砸落在地。 “夫君,夫君...” 女人的哭声在耳边逐渐远去,电子音滋滋啦啦—— “失败...失败...” “宿主健康值过低...宿主精神值过低...” “完成处决失败...夺取气运自动返还...” “警告,警告,宿主健康值跌破百分之三十...” “任务完成失败,完成度百分之十一,即将强制接受惩罚任务...” “任务完成失败,完成度百分之十一,即将接受惩罚...” “筛选中...筛选中...” “本次任务失败惩罚,五感渐失,总逢恶事。” ......沈缜仰躺在地面上。 她眼中的系统平面图正像老旧的电视一样卡顿闪烁,几息之后就消失不见。不过在消失之前,已经可以看到上面的红色光点抵达了她所在的位置。 沈缜没有在意消失的平面图,她的目光穿过浅淡的血雾,遥遥注视着那半空中踏在一块冰纹上的红衣女子。 太阿门,校服赤缇红。 远远地、远远那戴着半副面具的女子,向低空投来一瞥。 无数道声音响在沈缜耳边—— “师妹,我等结阵!” “沈医师,沈医师,快来止血!” “诸位道友,我们也来相助!” “徐兄弟你如何了?” “好厉害的怨灵!” “这边来个人......” 可是沈缜嗡鸣的脑中只模糊有一句...“阿缜想考较妾什么?” 七年啊。 沈缜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阿缜,若有一日,妾因你也会如此,你会如何?” “丛绻,你该去往太阿门。” “丛绻,我已经放你离开了。” 那是一场因动心和不确定而生的让步,短暂仁慈、想要逃避。可她把选择权丢给丛绻的时候,就在想,这人应该是会回来的吧。 是一场赌,她这端的筹码,是那微小的、或许早在不知哪个时候就消散掉的动心,和她“神秘”身份能带来的利益。 血雾聚拢翻滚,神像被拦在古老的阵纹之中。 丈长的冰剑在女子手中凝结成型,她衣裙猎猎,立在了所有人之前,向着诡异微笑的神像骤然刺去! “丛...”绻。 两个字终究隐没在唇齿中。 沈缜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你好宿主,我方绑定了您。” “您需要扮演世外高人,在这片山谷中建造住所。” “宿主,记忆并不是我方权限。” “为保证您的生命,请您抽取任务且前往完成。” “是的,潜力值、健康值、精神值三者任一清零,您将会再度死去。” “我救不了你。” “但你可以救你。” 那双冰凉的手颤抖着,许久,它的主人终于苏醒。 这是一间陌生的屋子,但在窗边,坐了一个不陌生的人。 光影将她笼罩,沈缜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得一句:“你醒了。” 第80章 相望无言 那人站了起来, 缓缓走出光影。 当夜在血月下的那一眼,很容易让人以为她的衣服尽是赤缇红,而今细看却发觉不然, 黑红两色交错、繁复金纹流淌,侧腰处绣着金乌振翅,每个细节都彰显着仙门魁首的不一般。 她仍旧戴着那半副面具,面具通体金色,像展开的鸟羽,眉心的地方嵌着红宝石, 又在耳朵处缀着黑红丝带、珠玉兽骨,飘飘长至胸前。 第146章 光在她身后,她在明暗相交中踱步而来。 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神祗。 沈缜如被灼伤, 微微眯起了眼。 校服面具, 是太阿门弟子入世游历必需的装束,但唯有内门弟子,她们的面具才会在额间嵌上红宝石。 七年, 于人很长, 于修士却很短。 而就在这对修士来说可能才算入门的短短七年,她却已然站到了此世风景最好的地点。 潜力值百分百的人,果然是天骄。 两相对望须臾,沈缜注视着那双凤眸,展颜。 她撑着床榻, 虽然费力但还算顺利地半坐了起来, 感受着身体的状况, 唇边的笑凝了凝, 偏头看向女人:“...我睡了多久?” 女人静静看了她半晌,捋裙于榻边坐下, 才开口,声音泠泠:“十一天。” 沈缜沉默。 “丛绻,”她抬眸,“我的心脉肺腑...你渡了许多灵力给我。” 不是疑问,是极其肯定的陈述。 姻缘神像那一击,虽然被丛绻结的冰屏卸下了大部分力,但巨大石锁砸在身上的那一瞬间,肋骨断裂,沈缜就明了自己的健康值将会直逼死亡线,而非现在...十一天,伤势就已经和缓了下来。 丛绻没有否认。 她只淡淡看着眼前完全是一副陌生相貌的人,不发一言,片刻,视线下移到对方干裂的嘴唇,定了定,然后抬手—— 随她指尖所碰,沈缜唇上沾染湿润。 微凉、但令人精神一振。 又是灵力。 沈缜心下那丝复杂就在这刹那蓦地散去了。 而后,升腾上新的复杂。 她靠在床头,盯着榻边这人,许久,轻声开口:“你应该已经知道,四年前,我的名字传遍了神州。人人皆道我是另一个血修罗,或者,就是蛰伏百年的血修罗。獬豸楼早令人缉捕我,只不过,被我逃脱。” “同一年,元国先太子在边地遇刺身亡,如今的太子、当时的六皇子隐姓埋名半年,一举报了杀兄之仇,带兵围剿了曾是边地大患的且末部,整个部族被尽数杀了个干净。他以此功,成为太子。” “然而真相是,那年边地巡视,如今的元太子亲手设计杀了他的兄长嫁祸给且末部。而他之所以能那么快成为太子,也是因为朝中早有势力。” 沈缜顿了顿,继续:“而两年前,周岫柏传信给我,言道他发现有人在查我。不止查我,昔年我在江陵所接触之人皆被暗中窥察,而后所经乘风郡、衮州徐州等地,都有追查的人。” 丛绻终于开口,她红唇微张:“元太子?” “对。”沈缜颔首,“他名萧晋珹,亦化名杨珹,就是那夜也在的世家公子。” 先后搅乱乾国北国东海国的人,这位擅长提早筹谋的太子不会不及早提防。没有在沈缜“名头”刚出来的时候就追查,怕是因为恰巧撞上他夺位,没能空出来手。 沈缜知晓丛绻只需一点就会明白全部,故而没在这件事上再多讲。她默了一会儿,移开看着女人的目光看向窗下斑驳的光影,道:“我们分开后,我便令鸦雀中人去清洗掉昔年你在江陵的痕迹。但太多人见过你的面容,我也曾在傅瑾瑜派来夜闯宅邸的人面前唤过你的名字...这位元太子,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或许千方百计自许多人口中拼凑出了丛绻“应有”的相貌;聪明人,或许得到了“姓丛”“绻绻”“泉泉”这样的字眼。 这曾是沈缜觉得可以有的局面,所以她九年前才未在那夜夜访的修士武者前刻意隐瞒丛绻的名字。但...... 让人辨不清意味的女声响起—— “沈缜,你为何笃定我会在仙门也用曾经的名姓?” 室内寂静,沈缜慢慢收回落在光影上的目光。 她沉默许久,回转目光直视眼前人:“我不笃定。我只是觉得,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了。所以想,总要说一些话,来显得自然一点。” 床上苍白消瘦的面容一点点改变,从眼睛,从鼻梁,从嘴唇,从墨发。几瞬之间,她褪去了所有的虚假,成为了丛绻记忆深处里的那人。 清清冷冷的眼睛,眼尾自然沾染粉红,挺拔的鼻梁,苍白的嘴唇,如沉凝的山水画,像病弱的世外人。 除却更加孱弱,与七年前分别时别无二致。 沈缜道:“一年前,我得到‘预知’,于是来到此地。但为了掩人耳目,便化作男装,并寻了人扮成...妻子。她叫谢容,是乾国曾经的端王妃。” 丛绻微微抬眸。 隔着面具看不见女人的神情,沈缜顿了瞬,继续道:“当年重查柳堤案时,我曾与她有过交易,故而事成之后赠予了她一点东西。七年前,我们分开过后不久,承恩侯府谢家卷入储位之争中受牵连被贬出京,路上遇刺,因那东西我有所感,于是救下了她和谢家。” 于是,有了今日的场景。 “你知道她欢喜你。”丛绻平静道。 沈缜坦然:“我知道。” 丛绻盯着这人的眼睛:“拉她入局,意在何地?” 沈缜瞬间明白了女人的弦外之音。 对方十有八九猜出了她在神像前受这一身伤是故意,谢容在这个过程中极其危险,然而这般危险,却似乎在帮她做实“夫妻”这一点外并无其它用处。 沈缜嘴角勾起丝笑。 第147章 她问,“我若说我本意并非如此,丛绻,你信么?” 四目相对,终究是丛绻率先移开目光。 沉默再次横亘在两人中间,约小半柱香后,她伸手覆上面具,将其摘了下来,回眸。 凤眼红唇,肤若美玉。 沈缜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哪怕这一天早有所料,也亦在前不久的怨灵幻象中看见了这副容颜,但当真的再一次、再一次亲眼所见近在身边,她心中还是复杂难言。 丛绻应该在进入太阿门后没多久便突破了仙道门槛,成为了真正的修士,所以相貌并无太大的改变。但不知是否与她的灵根属性有关,又或者是因...她此刻的心境,较之七年前时而流露的妩媚,现下这人眉目清冷,十足十的疏离淡然。 姣姣如月下仙。 沈缜恍若隔世。 逝去的年月在这一刻轰然向她打来,过去的滚滚尘土翻起沙烟露出埋在最底下不愿主动示人的旧物。明明有过百十次重逢再见会怎样的念头,但当真正来临时两相对望却说不出一句自然的话,究其缘由,沈缜觉得,是她没来得及理清她自己后续会如何,是她二人都知道她们的曾经谈起来虚假而空洞。 要说什么呢? 哪一件事双方都肯定为真心实意的,哪一件事没掺杂着双方如今心知肚明的试探算计? 她们是在海市蜃楼上相遇动心。 第81章 冰山渐融 光晕朦胧。 室内寂静良久, 端坐在榻前的女人终于开口,她的眸光似要看进沈缜内心:“起初没有故意隐瞒,为何之后, 偏要清洗痕迹?” 为何? 沈缜坦然对着那视线,轻声回答:“因为七年前,我心悦你。” 她紧紧盯着对面人的神情,没有错过女人瞳孔里掠过的震惊,一字一语慢慢继续:“因为心悦于你,又不止心悦于你。我知我将来情状, 不想累你。” ......片刻的沉默后,丛绻开口:“...不止?” “对啊,不止。” 沈缜扬唇:“不知前路到底如何, 所以哪怕未雨绸缪, 倒也没到所有事物都得死死抓握于掌心的那一刻。或许,能两全呢?” 当然也或许,会万劫不复。 丛绻定定瞧着这人, 想从她神情里看出些无措心虚, 可是没有,她同多年前一样八风不动,甚至更甚。 女人移开了眼:“现在呢?” 现在啊...... 沈缜慢慢敛起笑意,彻底放松身子靠上床头,略有些疲惫地半阖了眼眸:“现在, 我也不知道。丛绻, 我能问你么?你呢, 你现在呢?” 抛开曾经夹杂着诸多其它因素而生的“恋慕”, 看过了世间更广阔的风景,见过了世间更多的人, 有机会随本心再注视曾经的人,亦明了那人华丽壳子下的苍白内心,丛绻,你会如何? 丛绻的睫毛颤动,掩去了眼底波涛的起伏。 她出声,却不是回答沈缜的问题:“几个月前,自命‘魔尊’的邪修夜北闯入太阿门,带走了承影峰的一位师姐。掌门大怒,令未在闭关之中的所有内门弟子和考核排在前列的外门弟子下山寻人。” 话题这就是要转了。 沈缜识趣接过:“所以你来通州,便是因此。” 丛绻微微颔首。 沈缜笑了笑:“很巧。” 丛绻回转视线,瞥了这人一眼。 她不说话,目光落到沈缜腿上,伸手掀开被褥,又自然撩起这人的裤腿,看着除了更白些和常人几乎一般无二的腿,才道:“东海之后,便不能再行路?” 沈缜:“是。” 丛绻顿了顿,又问:“现今,再往后会如何?” “再往后?”沈缜愣了瞬,随即反应过来,神色不免复杂。 她静了一会儿,道:“五感渐失,总逢恶事。” 正在给沈缜重新盖上被褥的人手上动作顿了微瞬。 沈缜恍若未觉,瞧着她,口中很自然问道:“不知,那座神像如何了?” 丛绻收回手,淡淡答道:“其上禁制已解,怨灵也尽已平息。” 沈缜:“......” “绻绻,”她失笑,“我知你灵根为冰,但这是夏日啊。” 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绻绻”,丛绻微微怔仲,她回过神,默了默,还是道:“神像上的禁制与寻常阵法不同,乃是组合了一古籍中的几样阵法。先前能够压制怨灵,实则因其为怨灵之首,那座宅邸外的迷阵,它即是阵眼。一旦迷阵被破坏,它吸食了足够多的生气,就会苏醒杀戮。獬豸楼前来的人,解开禁制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 “禁制解开后,神像便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印记,故而那夜修士们未战先衰。而后来它追逐于你,应是先前你受过重伤,獬豸楼的人替你疗伤所以你身上也留下了灵气。生气与灵气,这般邪物更爱后者。” 这个原因么?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忽略掉了就在前方的姜蓁,而死死锁定住了她么?可姜蓁虽不像她伤重,却亦是黑气曾经入体,被獬豸楼的人着重看察过。 四目相对,两人皆读懂了对方眼底的深意。 沈缜温和道:“原来如此。” 丛绻看了她一会儿,垂眸自储物戒中取出一方纸包和一小袋水放到被褥上,迎着沈缜微讶的视线,继续讲道:“那座府邸所在的地方,是许多年前八籽镇人埋葬早夭孩子的墓地。边地人烟稀少,祖上又多有血缘,诞下的孩子有二三成活不到弱冠之年。因女婴多是生下来即被杀掉,这些早夭的人大部分是男人。不知从何时起流传了一则传言,道若是不给地下的男人结一门亲,他们不得安息便会报复生人。” 第148章 “阴亲之事,由此盛行。那时,八籽镇人认为这也是婚姻,该受到姻缘神的祝福,便专门辟了一地筑造了此尊神像,镇中凡结阴亲的人家,都在那地举行仪式,然后葬入附近的坟地。” “大约二十年前,有人发觉了八籽镇的这个习俗。逐渐,阴亲不再是神像前唯一的事情,买卖女子女童、‘调教’她们用以各处;那座坟地也不再是早夭之人的墓地,而是其中死去女子尸骨的埋葬之地。做这桩‘大生意’的人,应是担忧怨灵,于是在神像上刻下了禁制,且在四周建造迷阵,镇压这些女子,让她们的亡灵永世只能被囚于地底。” 直到有人发现,并给予她们解脱。 或许会有这个人,也或许永远不会有这个人。 谁知道呢? 沈缜扯了扯嘴角,低头看向手里的酥糕,轻道:“我有时会想,人视而不见苦难,于是苦难造就了神。” 丛绻望着她。 沈缜抬眸,语气有笑意,面上却不掩嘲讽:“然后神,成了罪恶的托词,懦弱的化身。” 姻缘神手上的那把锁,锁住的人究竟是谁? 又为什么...只锁住了这些人? 人间啊。 她眉心攒了攒,又舒张开,刚才笼罩在身上的一丝阴郁恍若丛绻的错觉。面容清隽病气沉沉的人指尖托着酥糕,小心咬下一块—— 茉莉花香顷刻填满唇齿之间。 水壶被打开,递到了她身前。 沈缜咽下口中糕点,接过水壶抿了一口,心尖颤了颤—— 口中的水,是温热的。 丛绻好似没有发现这人一瞬的不自在,她亦没有对对方刚才说的话表示什么,只道:“三天前,杨珹——元太子,找到了九沂山中的金矿,他决意与尚在此地、先前共历难的人平分。” 金矿...沈缜挑眉。 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柳斯如要让萧晋珹相信其与“姬秋水”有关,会说出姬家金矿所在地几乎是必然。之前这些折腾,无非是二人一个要报仇,一个要借此机会铲除朝中政敌和蛀虫、顺道试探她,所以做下的局。 眼下八籽镇算是一切结束,整个镇子活下来的镇民不过两掌之数,仙门魁首的弟子也来了,金矿自然到了可以显露的时机。 而八籽镇的镇民...... 沈缜再咬下一口酥糕,纸包半挡在她眼前,遮住了她眼底的晦涩。 屋中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丛绻再度开口:“之后呢?” 她问的简洁,但沈缜明白是何意,于是回道:“会离开此地。” “带着你的妻子么?” 沈缜喉头一顿。 她放下手,看向女人。 丛绻还是那副清冷的模样,淡淡补充:“你昏睡的日子里,除了用膳,她一直都守着你。哪怕师姐告诉她你不会那么快醒过来,她也日日守着你。” 床上还有另一套被褥。 沈缜的视线瞥过那套褥子枕头,放下了手里的纸包,注视面前人:“丛绻,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 丛绻不语。 沈缜平静道:“情一字起,是人能左右,却又非人能左右,不是么?” 否则机关算尽,为何甘愿让步利益? “我不能控制别人的心,只能控制自己。” 沈缜像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从始至终要以情算计人心,最多,只有你。” 她的目光在丛绻面上停顿须臾,越过去落到窗边。 那里,正有一道影子,驻足良久。 第82章 重蹈覆辙 醒来后到前不久发现那道影子, 沈缜才清楚意识到,她的五感确实削弱了许多。 以系统之前赋给她“如修士”一般的感官能力,窗外有人, 她不可能迟钝到看见了影子才发觉。唯一的解释只有她如今的五感退化到了寻常人,或者比这更弱一点的水平。 可是她没发现,不代表丛绻没有发现。 同时,丛绻应当并没有在屋里设下隔音一类的禁制,否则屋外人若来不会在外面一直站着。而那人应当也意识到了屋里这番谈话并没有避讳她的意思,甚至, 她或许是故意提醒,所以站在了窗下。 光影勾勒,是女人的窈窕身形。 沈缜知道那是谁。 她发现她时, 正是她第一口酥糕咽下、不自觉回味之时。 在此之前呢?谢容站在那里了多久, 又听到了哪些内容? “沈缜。” 丛绻起身,居高临下,整个人半边掩入昏暗中不辨神情:“你应该与她谈一谈, 也与你自己谈一谈。” 沈缜垂眸。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 微小短暂的谈话声隐隐约约传进来,她只感觉又有人走到榻前,带着兰花香和日光的气息。 沈缜露出个浅淡的笑,仰首看向谢容。 “想听我的故事,还是想让我听你的故事?” 她打开面板, 进入商城购买静音罩, 抬手, 一如两人初见之时蓝光流泻而下, 罩住了她们所在的地方。 但谢容没有立即应答。她先是倾身探了探沈缜额上的温度,目光触到这人现在这副容颜时怔了微瞬, 然后很快收回看向被褥上的纸包和水壶,问:“还饿不饿?要不要再喝一点粥?” 语气温温柔柔。 沈缜摇头,想了想,轻笑道:“是我以己度人了。” 第149章 谢容坐下:“嗯?” 沈缜叠好纸包,将其和水壶一起放到榻侧,往后靠上床头:“总觉得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心有不甘,便百般算计,然算计总有意外,于是心中不甘愈浓。” 谢容抿了抿唇。 她轻声:“曾经我不知。但现下,沈缜,你只是太累了。” 沈缜微怔。 “累了,”谢容柔声道,“歇一歇,总会变好。” 沈缜定定看着女人。 半晌,她错开目光,笑一声:“我曾见过你这般哄跌倒的兕子。” 谢容一愣,也很快想起来往事,眉眼里有了些笑意。 四年前,宋昭华逃出北地夺回了衮州,随之而来的,是“沈映光”这个名字传遍神州,獬豸楼寻人。为避开他们,沈缜回到了剑阁山,以鸦雀和宋昭华联络。 那时,兕子的病已经大好,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但不知为何,她不喜欢寻常孩子喜欢的游戏,也不喜欢跑跑跳跳,最爱的是读书,手不释卷废寝忘食,一进书房就可以待一整天。 小女孩自有一套逻辑:“老师不良于行,却不阻碍她搅乱天下风云。如今我尚小,既有时日,为何不读万卷书?待到以后行万里路时,再走再顽不迟。” 在谢容的默许下,沈缜并没有刻意避讳外界之事,甚至当她给阿由和兕子授课时鸦雀中人碰巧来见,也会直接在两个小孩面前处理那些事。 所以从阿由口中听到兕子那番话的沈缜:“......” 怪她咯? 后来事实证明,兕子不喜欢跑跳的游戏,纯粹是因为这方面她玩得不太行。 沈缜:“......”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有一日,沈缜研读医书觉得疲惫,便驱着轮椅到屋外闲逛透气。走出院门一段后,看到前面的草坪上,兕子阿由正和白狼幼崽滚作一团。 阿由倒是很寻常,她赫然已经是白狼崽子们的老大,但兕子虽也喜欢摸摸抱抱幼崽们,这般肆意的玩耍却是不常见。于是沈缜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兕子在奔跑扑腾中一脚踏空五体投地摔到了地上。 沈缜没有动,因为不久之前,谢容也来到了旁边。 她看着原本坚强站起来的小女孩在看到母亲时立马嘴一瘪眼泪汪汪,然后女人走过去,将小女孩抱到怀里,温温柔柔告诉她:“兕子只是太累了呀,我们歇一歇就会好的,对不对?” 在山中与世隔绝长大的孩子,不像人间寻常人家八岁的女童或要照顾弟妹、或学执掌中馈,她们有暂时不用长大的权力,可以享受无忧无虑的恣意欢愉。 往事与而今重合。 沈缜扬唇:“那时候,很像偷来的浮生。” 她说完这话沉默了一会儿,背离开床头挺直,看向谢容:“邀女君来江湖时,我想的事情只有两件。其一,我需要一位聪慧的女子帮我遮掩身份;其二,我真的是想,或许女君愿意看看神州这大好河山,感受一下不一样的人生。” 谢容安静端坐着,注视着眼前人。 沈缜顿了顿,继续道:“不选我的人替我遮掩,因我曾把适龄之人筛了一遍,她们中或是武者,或惯用的容貌气质不符,或擅长易容但身有要务,或明面上的身份无法长时间离开。” “我知我此番话很像狡辩,毕竟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我确实拉你入局,且在原本明明打算将你送走的时候为私念把你留了下来。即便你是自愿,但作为朋友,知你会陷入险境仍旧纵容,是我自大,并错误至极。” “谢容,”沈缜眼中盛上苦涩的笑意,“很久以前有一天,我决意不要再拉人与我共坠深渊。可时间久了,浅薄的利益再次迷惑了我的双眼,我告诉自己,是你,是你们‘自愿’,以此粉饰太平,为远在天边、甚至还不确定的利益行事。” 她道:“我不是一个好人,亦无法相伴终生。本质上,我同傅瑾瑜是一类人。” 心照不宣的天平,在这一刻彻底倾斜。 谢容开口:“他不会坦白这些话。” “那是因为只有现在的我才说得出口。”沈缜很冷静,带着对自己清晰无比的剖析,“你并非我达到目的不可缺失的一环,如果有朝一日非得伤害你才能得成我愿,我会毫不犹豫。” 谢容问:“所以,如果不是非要如此,你可以为了朋友之谊,为了一些温情,宁愿绕远一点路去达成目的?” 沈缜默了几瞬:“...可这一次,我明知会怎样,还是将你拉了进来。” 谢容眼眸微弯,积在眼里隐不可察的憔悴就这样散去。 “是我主动提出的,不是么?” 她声音很轻,像叹息一般,“沈缜,那日我说过,我是甘愿进入局中。你可以为此事伤神,但也请记得,我鼓厉你这样做。” “手中握刀,前路未卜,但存善念,虽自言无可奈何时无所不用其极,此言却似为告知她人莫要靠近,警醒她人,宁累自身。焉知你这般身在深渊的人,不会有人甘愿与你同坠深渊?” ......沈缜沉默。 良久,她认真看着温婉的女人,道:“也许你是对的,可我不想。此情受之,将日夜难安。” 她没有办法在几乎注定的毁灭中打开心扉,亦绝不愿就此止步。更何况,单方面的爱恋,只会是枷锁,而非慰藉。 第150章 ...... 入夜,瓢泼大雨。 雷声轰鸣,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进人间房屋,沈缜本就睡得不安稳,白光闪到床榻上后,她皱了皱眉,睁眼。 好大的雨。 边地似乎到了雨季。 沈缜望了帐顶一会儿,咳了几声,慢慢坐起来,唤出系统面板召出轮椅,一点一点移了上去。 有些难,但还好。 她又找出了一张褥子,围在身上,然后驱着轮椅到窗边,伸手打开窗子。 风不是向着这边,但仍旧有来势汹汹的雨丝刮上她的脸,受了凉身体反应很剧烈,一阵急促的咳嗽压也压不住,但这阵咳嗽过后,身体却好似适应了,渐渐平息了下来。 沈缜得以安静地看这场迎来雨季的大雨。 不久,她面上湿润。 黑夜很漫长,雨势之大也很漫长,沈缜眼中走马观花,十年便匆匆而过。 她伸出手,雨滴落在指尖,又很快从指缝落下。 许久,沈缜收回手,覆上窗栏。 然而就在这一瞬,黑沉沉的大雨中,缓缓走来了一个人。 沈缜欲合上窗子的动作顿住。 视力好像又退步了一点,直到那人走近只有一丈多远,她才认出是丛绻。 丛绻撑着伞,恰巧一道闪电再次划过,照出了她略有些发红的脸。 沈缜蹙起了眉。 她关上窗子转身到门前打开门,丛绻收了伞,进来。 “丛绻?”沈缜犹豫了瞬,还是没有点灯。 “嗯。”丛绻应,然后就那样立在那里,不语。 沈缜:“......” 她心下略略有了个猜测,往前凑了点,果然闻到了淡淡的酒气。又抬手摸了摸,女人身上的衣服也是一片一片的潮湿。 沈缜眉皱得更深:“你醉了。” 丛绻静了片刻,开口:“我没有。” 沈缜看着她:“你衣服湿了。” 丛绻又默,然后说:“可以用灵力蒸干。” 须臾,道:“好了。” 沈缜:“......” 无言过后,她淡淡笑开:“丛绻,你想做什么?” 总不可能大晚上就只是为了展示熟练运用灵力吧? 黑暗中,丛绻不发一言。 几瞬之后,一点白光跃跃,自她指尖落下,四散进屋中角落。 “我设了禁制。” 屋中一盏灯亮起,明灭间,两人容颜可辨。 “我喝了酒,但只有七杯,没有醉。” 女人美目晦涩,一步步走向沈缜。 “七年前,我也心悦你,可现在,我亦不知晓我心。” 咫尺距离。 “所以,沈缜,我想重复那一夜。” 四目相对。 沈缜静静注视着因沾了酒气虽神色清醒却不免妩媚的女人,很久,道:“哪一夜?” 丛绻与她对望:“九年前,初见后重逢。” 好像无数个日夜过去。 沈缜开口:“好啊。” 室内旖旎,呻/吟破碎。 第83章 莲与明月 一直是“沈容”在病中, 所以当沈缜解开了系统易容露出了最原本的模样后,那件男子里衣就显得略有些大,衣襟因此敞开了些许, 莹白的锁骨在昏黄的烛光下微微战栗。 丛绻的吻离开她的唇,一息,印上她的眼帘。 滑落至膝上的薄褥子被取走,百忙之中却还将它安放到了桌上,系带松散,莲花在丛绻掌中打开。 一瓣一瓣。 像冰中炽热, 水里火焰。 丛绻眸光自莲蕊滑过,渐深,渐渐缱绻。 太阿门仙山上, 她也曾见过天池里的雪莲, 盈盈立于寒凉之间,雾气朦胧碧色接天,总惹看客怀念。 其中, 有一朵白莲, 莲尖一点粉红,风荡来时颤动,是她的最爱。 丛绻俯下身,很温柔。 她想尝滋味最悠长的茶,所以要以最好的火候熬煮, 时时掌握火的大小, 细细聆听水的潺潺, 然后在最恰当的时机放进茶叶, 看其在波光里舒张翻卷。 沈缜眼尾泛红,隐忍地咬住了嘴唇, 墨发几缕沾湿,身子几度浮沉。 她应该想到的,这个女人一向求知心浓,又天赋惊人,哪怕隔了七年,即便隔了七年。 酥麻的痒意很磨人,这把轮椅在此刻也很不舒服。沈缜张唇,接住丛绻渡来的灵力,倾身向她,扯下她腰间象征仙门弟子的系带,手勾住她的脖颈,拆掉她的发髻,然后以指尖突兀出现的青簪,挽起她的长发。 大半乌发被松松绾起,有几丝落下,半遮住女人沾了情/欲的眼。 她赤缇色的衣裙散开,露出里面淡红的中衣,那中衣许是因刚才的动作散开了衣领,漂亮的锁骨往上,是细密晶莹的水滴。 沈缜将她拉向自己。 ...... 她不着寸缕。 她们去到了榻上。 丛绻将白莲捧在了手心。 莲素来清冷,总如高山之风、天际之月,肃肃皎皎不落凡尘。而此刻,它的花瓣尽数舒展,有晨曦送来的雨露,有霞光添上的异彩,美得惊人,亦妖艳得惊人。 它在万物沉寂中战栗,又在万物勃发中涣散。 帷幕之间,热气愈发难耐,恍惚里,沈缜抬眸,不聚焦的视线看向触碰到的唯一一丝冰凉,冰凉用着最细的绳子挂在身前人颈间,藏在方才层层的衣物里,是一枚很漂亮的指环。 第151章 银色,间镶红翠,系统曾说来自诸天八方世界,不会为外物侵染。 心热,它不热。 她们在为爱受戒。 ...... 同样雪白的肌肤,同样点缀在肌肤上的绯红和滴滴水珠。 沈缜秀眉蹙起,身子止不住想逃离,却被温柔地拉回、又抱进怀里。 她蒸出了一身细汗,在这满天满地的折磨里睁眼,眼中迷离,失神注视着身前人。 女人只被青簪草草绾起的发又垂落了几缕,凤目红唇,都萦绕着未褪的水汽。她妩媚的容颜上,是巍巍千年仙门铸就的高不可攀,好像,大道是水中月,她是月上人。 我观我心,求索不能。 可高岭之花此刻臣服于她。 冰凉包裹着温热,沁进沈缜的心。 但不止心。 她失神的目光在刹那狠狠战栗,巨大的画卷翻涌而来,只开须臾的昙花绽放,姹紫嫣红骤然失色,风迅猛刮过广阔的原野,明月上的人跃下凡尘。 明月上...不是仙,怎么...是人呢? 可沈缜没有精力去想了。 再也按捺不住的声音自她唇边溢散而出,平日里一环扣一环的思绪大片断开,她忽披羽衣,乘风而起,踩上绵软的云端。 盛大星河,她徜徉于无边灿烂。 ...... 莲花开到最盛。 丛绻眸中晶莹,凑近,亲吻清隽的人脸上的泪痕。 那枚指环贴在两人心口之间,上位者,隔着一点冰凉,拥抱炽热的另一人。 欲念不休,今夜不止。 但现在,可以稍微停下来,两相依偎,片刻温存。 瓢泼大雨敲击着窗沿,这座小小的民居似要在苍天的雷霆之怒中被掀翻,桌上的烛火愈来愈小,在某一刻,屋中陷入黑暗。 黑暗放大了眼睛外的其它感官。 丛绻眉目柔和下来。 她轻轻、轻轻抵上沈缜的肩。 “...沈缜...” 女人叼着沈缜的耳廓,一点点啃咬,蜷缩了身子,藏自己入怀。 或许过了几瞬。 沈缜淡淡笑了笑,在黑夜中,很精准,拭去了怀里人滑落的泪水。 “丛绻。” 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 “默知神自明,观空境逾寂。” 她是她运筹帷幄中无数次的例外。 ...... 天池里的雪莲不住舒展,在碧水中花开不败。 它将自己最原始的美呈现给人观看,甚至赏玩,看起来纯洁无比,却用不容抗拒的温柔,将看客拽入只有莲花的天地之间。 看客不怪它,因是看客自己流连忘返。 丛绻咬唇,极尽娇妍。 岁月在这刹那消逝,她们好像从未分别,又在这瞬才意识到,原来,重蹈覆辙前忐忑难安,真正再走上这条路时却会平静下来。 还不够。 远远不够。 白色的灵力自丛绻口中渡出,随着她的吻一寸一寸抚平沈缜的疲惫,清冷的人睁开了眼,捧着面前女人的下颌,禁锢着她加深。 有一伊人。 世界在颠倒,过往在翻转。 丛绻放松了身体,以足够信赖的模样,交付自己。 她们十指相扣,她们在暴雨中沉沦。 她们同是冰山之中炽热的莲。 ...... 雪在化开。 皑皑的雪,高高的山,溪流奔腾不休,沈缜临风而站。 她想要拥明月入怀。 沈缜向来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也是一个很能忍的人,她的耐心给了她感兴趣的一切,她的隐忍必须要得回千百倍的回报。 演戏是,明知此世不可为而为是,如今亦是。 她撑起一点身子,拨开女人的发丝,黑暗中看不见,但以指腹一寸寸抚过颤动覆着细汗的眉眼,描摹美人图。 皮囊亦契合她眼缘,然皮囊下的灵魂才让她于清醒中放纵。 野心,不甘,愤然,利己,歇斯底里。 怜悯,温情,真心,爱人,审时度势。 世上的另一个她。 最爱自己,难免不爱此般镜像中人。 镜像啊...... 沈缜眼中晦涩,倾身封住女人溢出口的娇娇喘/息声。 没有床榻,没有房屋,没有狂风暴雨,没有这个世界。 她们陷在虚无里,只感受得到对方灼热的体温,馥郁幽香的颈窝,薄薄但细密的汗,和无处不在的温软。 沈缜的手被握住。 黑暗里,她感觉到了女人的视线。 女人带着她的指尖,触碰明月,明月下,有莲在山巅、在皎皎清辉里于风中舒展。 孤独,清绝。 沈缜无法移开眼。 ...... ...... 我看不透命运,亦掌握不住凡心。 我为了利益,为了不甘,为了抗争,为了体面,百般算计。 我耽于享乐,敏感懦弱,自欺欺人,遮蔽双目,空说着大道理,却与圣人若有天堑之距。 然,一切趣中成宿命。 ...... 她们还在温柔的亲吻。 许久,压着呼吸声分离一寸。 沈缜敲系统换了床褥,再躺到枕上看墨色的帐顶,听外面小了许多的雨声,闻鼻尖萦绕的幽香气。 温软的身体靠近,自然相依在一起。 第152章 分明很疲惫,可她们似乎都毫无睡意。 不知如此过了几年几月,寂静中,沈缜终于开口—— “来到八籽镇前,我曾想,若我是元太子,我会怎样思虑。” “干涉国运的修士扶持了一位公主,分裂了东海国,搅乱了北国,参与了乾国帝位更替,乍一看,像是在为那位公主将来一统中原铺路。” “而一统中原,元国则不需要一位手段作风强硬的太子,针对他是必然。” “但修士的针对,还是疑似百年前诸仙门联手却无可奈何的血修罗的针对,一个只是有点武功、且没有得到父亲太多喜欢的太子要如何应对?”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但他发现,这位修士先前并未直接要了谁的命,或受天道限制,或因其它原因,她似乎总是从细微之处入局,然后一步步拆分,卸掉一个角,让全盘分崩离析。” “如果我是元太子,我会想,为什么曾经以嗜杀疯狂扬名的血修罗如今截然不同,虽说是修士,却很少展露能力,仅有的出手也与百年前的记载大相径庭。会不会,她根本不是?” “不是血修罗,就简单许多。这意味着很可能这并非不可反抗的屠杀,还有搏一搏的余地。卵击石,若卵变得足够坚硬,或者石头被腐蚀得足够松散呢?” “收拢手中权力,壮大自身羽翼。借用外部力量试探,诡异的神像、獬豸楼、你们仙门魁首的弟子。” “怨灵侵袭镇子的一夜,满镇人大约活下来了八中有一。他们的意志力平平,上了年纪的又不少心中有愧,尚能如此,可我与谢容却觉得难熬至极。哪怕我成心放了几丝心神,却也不该像后来那般险些没命。” “而神像追杀我那晚,姜蓁一个武者欲救我没赶到,可谢容一个普通女子却挡到了我面前。是所站位置的差异,但却凑巧的让人心惊。如若我为了保护她、或保护自己,动用任何道法,就会在下一刻赶来的你们面前无所遁形。” “怨灵与神像试探皆未成,元太子不会就此罢休。但他朝中尚有事宜,秋姬亦会给他带去巨大利益,所以暂时,他不会如何。” “并且,神州忌惮‘沈映光’的非他一人,乾国如今蛰伏的诸王、东海懦弱自大的朝廷、元国睚眦必报的三王子耶律纵、意图约束修士的獬豸楼...他大可以,暗中联合各方势力。”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许东海朝廷以诺,让其牵制衮州的宋昭华令她无法腾出手帮助修士;然后挑动乾国诸王,让给回程路上的‘沈容医师’找些麻烦;再传信耶律纵,商量如何对修士一击必中。最后可能在一个好的时机,命于神州搜罗的邪修、卖命的修士伏杀我,同时通知獬豸楼有修士为祸无辜平民让其赶来,除此以外,最好,以什么事物将此世之巅的大能引来。” “只要他心有大位,就不会放过我。” 窗外雨歇风停。 沈缜慢慢道:“我想,置之死地而后生。” 身边的人没有说话,她只是靠得更近。 本也不需要答案,但这轻微的动作让沈缜一怔,墨色里,她眼中盛上浓浓的笑意。 边地的雨季来了,不过,她已经准备离开了。 第84章 重生之事 沈缜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是半个月后, 又养了七八天,从简城雇的武行之人到来,她便正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不再等等么?”谢容很担心。 她日日都能听到这人咳嗽, 本就不容乐观的身子更加消瘦,好似随时都可以被一阵风吹走。 “不等了。”沈缜温声道,“这要大好,非一年半载莫成。难道我们要在此地等他们把金矿挖完吗?” 她话里带着故作轻松的安抚。 可谢容眉眼里的忧虑褪不下去,抿唇唤:“夫君......” 沈缜微微一笑。 并非她逞强,而是与日愈失的五感令她有极强的危机感——若是再不去往下一个任务的所在地, 很可能她将会彻底栽在这个惩罚任务里。 何况,另外半句“总逢恶事”虽然还没有现出什么痕迹,但毕竟如悬梁的刀子, 日日吊在她心头让她难安。 沈缜停下手中的事物, 抬头望向窗外,眼底是冷静的绝然。 她在醒来的第二天,即从系统处获知了此次惩罚任务的任务目标—— 任务目标:高至 执行原因:背弃诺言——曾与妻子言“为女寻良人” 判定结果:罔顾誓言 最终处决:剥夺全部气运值 十分简略。 系统的意思是, 惩罚任务不会有任何的人物简写, 人物面板也不会触发,而她只有完成了这个任务,惩罚才会结束,她的五感也才可以恢复到之前的水平。 可是...... 高至。 从来没有在江湖上、在庙堂上、在修仙界听说过这一号人,沈缜现在还在八籽镇中, 也没办法动用鸦雀。她有隐隐的预感, 这次在没有简写强烈指向性的情况下, 查到此人怕是要大费周章。 但是好歹得先查, 而这第一步,就是离开八籽镇, 甩脱萧晋珹的眼线。 九沂山中的金矿被发现后,萧晋珹将其平分,凡当时仍在镇子里的江湖客人人有份。因此,姜蓁背后的死杀阁,贺兰雪赤锦背后的归雪山庄,徐楚刀背后的宁远徐家,许姓老者为首的嵩山派......皆派了人前来。 第153章 这是一座很大的金矿,先前一直未被人发觉除了九沂山连绵险峻、少有人敢深入腹地外,也是机关大家姬家设置了迷阵。而今迷阵破掉,率先进入其中的江湖人在金子之外,还发觉了姬家曾留于此、刻成壁画的部分武学秘籍。 于是一镇人近乎全灭、断壁残垣的八籽镇,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内,重新热闹非凡—— 跟金矿沾了边的门派们纷纷驻扎在此,又有许多的江湖人听闻秘籍前来。 世间景色绝不会为了谁停留,风花雪月是,满街烟火笑闹亦是。 除却幸存的十余镇民,还有谁记得两个月前这里原本的模样呢? 沈缜唇边扬起淡淡的嘲意。 她偏头看向一旁清点东西的女人,目光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笑唤:“夫人,我们去外面看看,好不好?” 谢容回身:“嗯?” 沈缜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我想和姜姑娘她们认真道别。” ** 作为江湖赫赫有名的刺客组织死杀阁的人,按照惯例,姜蓁若透露面容,就不能被人知道身份;若透露身份,就不能被人知道面容。 所以此次接收“属于”她那部分的金矿,死杀阁来的人顶了个其它名头,有没有人信不重要,毕竟江湖上见不得光的势力多了去,只要不让人猜出来姜蓁是死杀阁的人,不妨碍她日后继续执行任务就行。 而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反正死杀阁刺客杀人向来要戴面具隐蔽身形。 只是...... 沈缜轻声开口:“姜姑娘此番,为了救人、为了查明真相,出了许多次手。在场的江湖人众多,难说是否有人将姑娘的手段与曾经发生的案子联系起来。不知,姑娘日后是何打算?” 姜蓁看着对面人,眼底惊疑,又有些了然:“医师果然不是寻常人。” 沈缜淡淡笑了笑。 “姑娘认为什么是寻常人呢?”她道,“我想活命,却总有人要杀我,我不得已反击,却惹来更大的猜忌、更大的杀意。” “难道,”沈缜视线穿过姜蓁,落到更远处,看着那模糊的重影,目有嘲讽,“要像这八籽镇的百姓,杀身之祸来时如案板上待宰的鱼,毫无反抗之力,才是寻常人吗?” 姜蓁沉默。 不过须臾,她笑一声:“虽不近人情了些,但确实他们这般才是寻常人。寻常之人,碌碌一生,被当作垫脚石也浑然不知,被温水熬煮亦发觉不了身在水中。医师您,算是寻常心,然,是人上人。” ...倒是让沈缜有些讶异。 她略带探究的目光没有刻意掩饰,姜蓁接收到了,两相对视了会儿,少女提过一边木桩,安放到轮椅旁坐下来。 蝉鸣声中,女声意味难明:“被医师救下醒来后,我总在做一些梦,或者说不是梦,而是些会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片段,这些片段,似乎可以串联起来。” 沈缜眉头微挑,心下有了个预感。 姜蓁道:“第一次,我梦见了我死亡时的样子。胸口插着刀,我自己握着刀又捅了进去,然后从城头摔下,意识消散在冰天雪地里。” “第二次,我见到了同席用膳的秋姑娘,忽看见了许多画面,挂满红绸的宅子、一座又一座的坟墓...和杨珹。” “所以...”沈缜明悟,“那日姑娘突然失神,是因此?” 姜蓁点头。 她苦笑道:“后来又有许多次,如‘预知’一般,现实的事情竟然都重合起来,我再不能把这等闲视之。甚至,有时看见的画面过于悲痛,我便如临其境、心生哀戚,好像......” 沈缜道:“好像姑娘已然历了一世,这是从头开始的再一世。” 姜蓁默然。 “姑娘当知,你‘所历经’的一世中不止有你,更有其他人的‘命运’,而‘预知’的本事,天下人向来趋之若鹜。”沈缜似笑非笑,“把这告诉我,不担心我口风不严,泄露出去,给你招来杀身之祸么?” 姜蓁反问:“医师会么?” “......”沈缜哑然失笑。 “这已是答案。”少女眉目温和下来,语气中更多了些笃定,“我知医师并非寻常人,来这八籽镇也断然不只是为了寻觅虫药,可我信医师。” 沈缜偏过头。 她视线落到少女身上,片刻,轻笑:“随意交付信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姜蓁不置可否:“江湖中人,缘来则聚,缘去则分,下次相见或许我已垂垂老矣,那时候,估计不会后悔年少时随心而为。” 风吹树梢动。 沈缜眼里渐渐流出真切的笑意,收回看少女的目光看向远方:“当浮一大白。” 姜蓁也笑:“这有何难?徐浪荡!” 她大喊:“拿酒来!” 那边有一个在沈缜眼中模模糊糊的影子,顿了顿,转身离开。 沈缜笑看着这一幕,手指在衣袖里摩挲,开口:“那么姜姑娘,你想起来所有的事情了么?” “没有。”姜蓁眯眼,“医师怎么不问问,我‘那一世’的记忆里,你是如何的人?” 沈缜挑眉:“我?” 姜蓁:“嗯。” 沈缜很给面子:“那敢问姑娘,你看见的片段里有我吗?” 姜蓁回头:“医师的问题很奇怪。” 沈缜与她对视:“何以见得?” 第154章 姜蓁笑:“仿佛更在意自己是否存在于我‘那段记忆’中,而非在意‘那段记忆’里自己是怎样的人。” 沈缜理所当然:“姑娘的世界里,我不过是个过客。既非记起全部,我又怎敢笃定自己一定在这些‘记起来’的片段中呢?若没有,岂不惹了笑话。” 姜蓁若有所思的点头:“原来是这般啊......” 她收回视线,同时话锋一转:“医师倒猜对了,我确实没有在‘记忆里’看见医师。不过,虽非记起全部,可一整个故事已经被拼起十之八九,然八籽镇此地,九沂山之上,那些‘记忆’里,我从未被医师所救。” 沈缜垂下遮住眼睛的睫毛颤了颤。 “于是,姑娘觉得,如若你当真是‘重来一世’,我是其中的变数,或许亦是救星,是么?” “对。”姜蓁坦然,“如医师开始所言,我此次暴露在人前的东西太多,难说是否有人已经将我和死杀阁‘玄鸟’联系了起来。如果有,这个消息一旦得到三分确定就会很快传开,现在为了金矿,阁主会护着我,但难保日后他不会第一个杀我。” 少女面上神色一片轻松,盯着远处风景和人群,出口的声音却郑重无比:“敢问医师,可愿助我?” 沈缜悠悠答:“姑娘很相信我。但比起不确定到底有无这般能力的我,徐兄弟,无相楼刀客榜第一、武林盟主的儿子,他分明更适合。姑娘不求助于他,是除了应对死杀阁外,还想让我助你什么吗?” 远处的模糊影子变清晰,是徐楚刀提着两摞酒罐走来,少女冲他鼓起了掌。与此同时,夹在微风里的话落在沈缜耳边:“杨珹,萧晋珹,元太子,医师助我,我亦助医师。” 一坛酒隔空砸来。 姜蓁手中刀快速飞出,贴着酒坛底下牢牢托住,她“呸”了一声,“徐浪荡,怎么对你姑奶奶的?” 又看向侧边叫:“贺兰姑娘!赤锦姑娘!来啊!” 今日当浮一大白。 沈缜眸光带笑,在看见不远处站在树下望着这边的萧晋珹时,与他目光对上,颔首示意。 第85章 竹笛声鸣 沈缜的酒量很不错, 毕竟会酿酒和能喝酒是世外高人的基础技能。 等到酒至半酣,徐楚刀酒劲上来了,拿过刀站起:“光喝酒没什么意思, 我来给大家耍个刀助兴!” “好!”姜蓁和赤锦鼓掌笑赞。 徐楚刀左手一震—— 洒着寒光的刀霍然出鞘,直直向沈缜射来,临到跟前三寸,那割面的刀意却骤然化成春风秋雨,如婉转游龙回身。 男子一指抵着刀面,长刀顺他动作穿梭身形间, 青袍边亦随之飞起,落下阵阵涟漪,卷起丝丝酒气。 无相楼刀客榜第一刀客, 传闻里他的刀快如闪电、可削牛毛。他十七岁时, 曾登顶神州第一楼摘月阁,着白衣于其上舞刀,据说当夜见其风姿者, 无不惊为天人, 而后文人墨客留下上百首诗词,镐京女儿纷纷倾心。 肯定有夸大的成分,但沈缜觉得,徐楚刀确实算得上此世的风流人物。 周边站的江湖人越来越多,徐楚刀估摸着兴味上涌, 长刀在他手中飞得不再稳当, 几息之间奔着围观的看客而去, 一时刀剑激荡, 独舞刹那成比试。 但比得上第一刀客的又有几人呢? 长刀在人群中来去,先是剑再是锤, 双手格挡双拳并用,长鞭甩来被挣脱,纸扇张开再折叠,徐楚刀笑喝一声:“酒来!” 溢着浓烈酒气的水绽开在刀身上,水珠击打,竟在一串碰撞下恍若连成了乐声,交手的一群人纷纷败下阵,直到长刀被一串佛珠挡住。 “刀狂,狂刀,承让。” 女声清冽。 徐楚刀落刀回鞘,定了定神,拱手道:“原来是坤文大师。” 名叫坤文的中年女人颔首:“经年不见,徐小友的刀法又精进了许多。” “那我就收下这夸奖了。”徐楚刀笑,“大师一起来喝酒?” 坤文摇头:“不了,贫尼还有事在身,只是见猎心喜,所以过来会了一会。徐小友,回见。” 徐楚刀颔首:“大师慢走。”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徐楚刀提着刀坐回原处,见轮椅上的人还在望着坤文离去的背影,便道:“那是普慧寺的住持,应该是今天刚来,估摸着是听说了那金矿壁画里有百年前失传的佛经吧。” 沈缜点头:“原是如此。” 徐楚刀又道:“佛经是不假,但露在外面的就几行,若要看完整,非得想办法凿开那座山壁才行。我总觉得,这又得像这儿一样,牵出一大摞事。” 一旁正灌了口酒的姜蓁喉头微顿,不动声色地与沈缜对视一眼。 贺兰雪突然出声:“虽然此次牵连了许多百姓,但如果当真还有这般事,还是牵连出来得好。” 徐楚刀想了想,仰头:“也对。只不过啊,” 他笑得肆意:“苦了我爹了!” 朝廷那边的人越查越不得了,江湖上的几个镖局都被扯了进去,现下武林盟主估计不能再焦头烂额。 “说起来,”赤锦疑惑,“为何那四位修士还在此处?怨灵不早解决了。” 几人目光顺着望过去,望见不远处站在开阔地明显不一样的两男两女。 沈缜看不清,但她知晓那与其他三人有别、一袭红衣的人,是丛绻。 第155章 赤锦还在发问:“那位太阿门仙师尤其奇怪,她的同门皆已离开,为何偏偏她一人留下?” 姜蓁回想了会儿,道:“可能是要去九沂山中。” 顶着其余人的视线,她解释道:“都知九沂山险峻,无人敢往里去。但我前几日才听闻,深山愈往里、愈往高处,雾气缭绕,是修士才能进去的地方,称之为洞天福地。” 贺兰雪沉吟一瞬:“所以,几位仙师想进去找寻什么灵物?” “对。”姜蓁道,“我听到的消息是这样。” 赤锦道:“那应该多半如此。” 目光在红色影子上又定了定,沈缜回头,压下眼底的情绪。 “说其他的姊妹兄弟们,”徐楚刀扫视一圈,挑着眉毛,“我耍刀了,再来一个呗?” 他视线看向沈缜,“沈兄?” 沈缜心中被他叫得回神,但面上未露,只失笑道:“我并非江湖中人,哪里会这些呢?” 徐楚刀无所谓:“不这些也行啊。沈兄会什么?随便露一手!咱们男儿就是要勇做表率!” “男儿”沈缜:“......” “我倒是会一点竹笛...”她迟疑,“...但现下也并无笛子在这里?” “这有何难?”姜蓁笑,“让徐浪荡给你趁削一个!” 沈缜:“......” 她极度怀疑的视线落到自信微笑的徐楚刀身上。 徐楚刀:“稍等!” 长刀和人一并化成影子飞出去,不大一会儿男子就扛了一截树回来,他口中道:“家母也略通音律,沈兄稍待,我片刻就好!” ......倒也不必。 事已至此,没办法再推拒,约摸一刻钟之后,沈缜拿着手中速成的竹笛,端详须臾,抵到唇边。 婉转笛声悠扬而起。 这首曲子在吹出第一个调的时候,沈缜才意识到自己吹了它,指尖动作不由稍停,但微瞬之后,还是奏了下去。 心绪慢慢彻底平静了下来。 她合上双眼,任自己徜徉于万里竹林。 风声沙沙,竹叶簌簌落下,青色袍子的人走过木桥,再走过山石筑成的小道,一路上崎岖峰顶,临风而立。 天际明月注视着她。 遥遥相隔。 她站在无边清辉之中。 一声箫吟骤然应和笛声。 沈缜心念微动,气息刹那不稳,但很快她把握住相和之声,只心头大震。 这首曲子怎么会...... 蓦然之间,她又明白了过来。 沈缜在竹林寂静中望向天际明月,忽而想到,谢容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明月奴。 曲声终停,她睁开双眼。 果不其然,应和的箫声来自于不知何时过来她身边的谢容,而女人手中的箫一看也是徐楚刀的速成之物。 几人拍手大赞:“真的好听!” 姜蓁道:“就是有些过于悲伤了。” 贺兰雪轻言:“应是一曲思念,从未在别处听过,是沈医师或沈夫人自己作的曲么?” 徐楚刀笑:“初见时我就觉得沈兄不一般,很少有人能察觉我的刀。如今观沈兄风姿,当不是寻常医师啊。” 赤锦:“...你们能不能一个一个说?这让沈医师先回答谁?” 沈缜浅笑:“无事。” 她道:“是我自己曾经有感所作。我家中世代为采药人,便是如九沂山这般险峻的山峰,年少时为一味药也上去过。后来天不怜见...” 她止住了话头,但剩下几人都明白了意思。 后来应该采药时出了意外,性命保住了,腿却废了。 若是身手好的采药人反应机敏也情有可原,再者始终纠缠着人家的残疾说事也实在不好,徐楚刀咳咳两声转移话题:“沈兄,咱们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这笛子和箫,就当我送给你和嫂子的礼物了!迟来的新婚贺礼,行吧?” 他估摸着真的有些醉,又想炫耀自己这手“好手艺”,声音极大,引得周边人,包括本就在不远处的修士们都看了过来。 沈缜面上含笑,微微欠身:“却之不恭,那我就谢过徐兄弟。” 她感受着那夜丛绻留在她心口的符纹发热发烫。 第86章 旧事将来 符纹可以禁锢外来的灵力, 使这灵力在经脉中游走,疗养她的伤势。 神像袭人那一夜,沈缜有一根肋骨断裂, 五脏六腑也被震击出血,这般伤势放在古代只能等死,不过在兼具了修仙因素的古代,遇见修士,修士能以灵力疗伤,她受伤又是因为怨灵, 命自然保得住。 但保得住是一回事,恢复得如此快又是另一回事。 这不,已经能喝酒了。 那烫意只有一瞬就平息下去, 仿若什么也未曾发生, 但沈缜与徐楚刀道谢后,便将只小抿了几口的酒壶放到了一边。 其余人见状也不怪她扫兴,反而道“医师身子还需多养, 理应如此”。 徐楚刀瞥了眼不远处离开的修士们, 压低嗓子,用小的不能再小、几乎是气音的声音道:“说来倒是奇怪,此次沈兄伤重,那些仙门弟子应是花了大力气救治,可这力气, 是否过大了些?” 姜蓁手上转着酒壶的动作一顿, 蹙眉:“徐浪荡, 你什么意思?” 徐楚刀摆手, 看向沈缜:“沈兄莫怪,非是我有什么恶意。只是我们都明白, 当日那一锁砸下来,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往常,我也曾见过这些仙师救人,但都只拔除了怨灵留下的气息,然后帮忙保住性命,何曾有像医师这般一个月便恢复到如此?” 第156章 未免也过于关心了些。 他及时收住后面的话,但这言外之意,在场之人都很清楚。 沈缜偏头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几个影子,收回视线,眼里也盛上疑惑:“不怪徐兄弟奇怪,我亦奇怪。我本以为...当夜会是我身陨之时。” 谢容在侧旁,听见后半句话立刻紧紧揪住了这人的衣袖,沈缜偏转视线看她,拍了拍女人的手,聊作安抚。 “并且,实不相瞒。”沈缜继续道,“我此番急着离开,也是仙师的意思。” 几人神情一怔。 姜蓁迟疑:“...仙师?” “是。”沈缜道,“那夜神像的目标好似就是我,但我只是个寻常人。其中缘由,还待查明。” “可是不是说,是因獬豸楼仙师疗伤......” 话说到一半的赤锦反应了过来,面色慢慢复杂:“还有其它原因?” 沈缜颔首。 她无奈苦笑:“总而言之,我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来得好。” 贺兰雪思忖微瞬,开口:“可沈医师不见得是会与谁结下如此深仇大恨的人。” 徐楚刀接话:“沈兄是不见得,估计也没什么仇恨。” 他视线移向坐在沈缜旁沉默的少妇身上,“应该是嫂子的身份。” 这话甫一出口,姜蓁就瞬间变了脸色,她眉头皱得更紧,语气几乎按捺不住怒意:“徐楚刀,你查沈医师和沈夫人?” 气氛瞬间冷凝。 沈缜面上的笑也全数敛起,她注视着徐楚刀片刻,在赤锦想要打圆场前抽回视线:“夫人,我有些累了。” 谢容垂眸抿唇,避开徐楚刀投来的探究视线,起身去推轮椅。 姜蓁冷冷扫了眼身旁人,扔下酒壶站起身,跟在轮椅旁边一同离去。 她们背后,贺兰雪沉默须臾,亦执剑站起,一言不发离开,只剩下赤锦和徐楚刀并着一堆酒壶在原地。 赤锦望着贺兰雪远去的身影,踌躇了瞬,还是看向男子:“...沈夫人,是什么身份?” 徐楚刀仰头灌了口酒,任酒液从唇边流下,静静坐着不知想了些什么,过了会儿才笑一声答:“乾国,前端王妃。” “王妃?”赤锦怔愣,“那沈医师...?” “沈兄可不是什么劳什子王爷。”徐楚刀嗤笑,“几年前,先乾帝还没去的时候,那王爷就倒台了,没多久死在了牢里。端王妃这身份算不了什么,是另一个,乾国现今承恩侯的长女。” “承恩侯...”赤锦先是疑惑,再骤然一震,她惊疑不定,“这是...” 见女子神情,徐楚刀就知道她这是想起来了,悠悠肯定:“没错,承恩侯、乾国当今太后重新启用的辅国大将军谢继,他的长女,就是那沈映光插手乾国时的相关人之一。” 他话里透着的意思极其明显,赤锦自然听得懂,所以陷在这震惊的消息中,一时难以平静。 徐楚刀又道:“昔年先乾帝时,承恩侯府卷入夺嫡之争,被削爵驱逐出京,途中遇见刺杀,可前去刺杀的人纷纷送了命,谢家一家人不知所踪。直到近一年后,而今的幼帝登基过了几个月,他们才又出现,然后复起。” 赤锦嘴唇微动,想问男子为何对当年事知道的这么详细,但随即想起眼前这人是武林盟主的儿子,那场刺杀没准就和江湖上的人有关,他知道也不足为奇。 但......女子犹豫道:“就算沈夫人是承恩侯之女,也不至招来此等灾祸。便是国与国相争,一个不涉其中的女子怎会有什么大干系?何况此番来八籽镇的朝堂中人只有通州牧......” 她脑中忽而明光闪过,心头一阵颤栗,话便就此顿住。 徐楚刀又灌了一大口酒,面上潮红愈重,笑道:“只来了于家公子?谁知道呢。单看沈夫人的身份确实做不了什么,可她是昔年事的旧人,又不知何故成了沈兄的妻子,如果有人也知道这些,会不会猜当年谢家人的‘下落不明’就与此有关,沈兄...或许并不只是个医师?” “......”赤锦艰涩轻道,“可他是男子,且在险境中几乎丧命。” 徐楚刀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赤锦好似在这瞬忽然回到了红绸府邸机关四伏、最终怨灵冲破禁制的那一日。 “赤锦姑娘,”徐楚刀不知是不是酒喝得太急,眼角甚至辣出了泪意,“这个江湖,这个天下,安宁不了了。” ...... 回到暂住的民居之后,沈缜“咳咳咳”了好一阵。 谢容不住替她拍背,姜蓁踌躇了会儿,到桌边试了试壶里水的温度,然后倒了杯温水来。 “是我考虑不周。”她略有些歉意,“明知医师现下身体有恙,还当真拿了酒来。” 平复下来的沈缜淡笑摇头:“是我先言离别当有酒,姜姑娘何苦自责。” 她将茶杯拢在掌中,抬眸看眼前人:“姑娘跟着我和夫人过来,是担心徐兄弟?” “......” 姜蓁默了瞬,轻声答:“我不知晓他竟暗中探查了医师。但他既说出了那番话,必然猜到了什么。” “猜到了我非寻常人?”沈缜问。 “...对。”姜蓁道,“他知道,归雪山庄便也会知道,自此,很多江湖人都会知道。” 沈缜扬眉:“姑娘不妨话再说得明白些。是担心我不是寻常医师的身份公之于众,会引来八籽镇这番祸事是由我主导的怀疑;还是担心,更多的人猜测我乃那位名唤沈映光的修士?抑或,两者皆有?” 第157章 !!! “沈映光”三字出来的刹那,姜蓁瞳孔便猛地颤缩。 半晌,她低声:“...沈映光是女子。” 沈缜不置可否:“可是姑娘不也如此怀疑了么?” 八籽镇之事只是个开始,现在江湖上的武者们还可以将其看作一桩普通的案子,但等到再后面,姑隐山、二十四河隐藏的秘密纷纷揭开,许多年前的旧事一件件翻起,再迟钝的人也会意识到彻底变天了。 徐楚刀看似是个行事随意、大大咧咧只爱刀的人,但实际很会拿捏分寸,直觉亦极其惊人。与他差不多的还有贺兰雪,归雪山庄的少庄主,这二人,见一叶即知秋,见八籽镇之事估摸着已经能猜到往后江湖的动荡。而江湖动荡,他们或又能联想到早动荡过的几国朝堂,于是,不能确定,但也必定从些细枝末节处,开始怀疑她的真实身份。 而姜蓁,虽不知她想到了哪些“上辈子”的记忆,但按她说的十之八九,江湖上后面会发生的事情总归记起了大半,应也知晓“秋姬”就是筹谋全局之人。可凭空插入的医师、这医师看似无关却次次都在局中的“巧合”,由不得她不多想。百思之中,总有一缕、一个念头会将“沈容”和“沈缜沈映光”联系起来。 对面的少女默然不作答,不过沈缜也并非执着要一个答案。她抿了口水,道:“姜姑娘大可放心。徐兄弟即便有许多猜测、诸多怀疑,他也应来不及做什么。” 姜蓁一愣:“...为何?” 沈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姑娘的这些疑惑,日后会一点点解开。我也有一问,不知现下可否知晓,若姑娘之后再遇见如八籽镇这般的案子,而这案子又与你的朋友家中有关,姑娘会如何呢?” 迎着少女晦涩的视线,沈缜唇边扬起一丝浅笑:“这两个月,姑娘与徐兄弟、与贺兰姑娘等人,似乎已是挚友?” 似乎甚至可以去掉。 在“可以预知未来”的姜蓁眼中,恐怕再难把徐楚刀等人当作只相识两月的普通朋友。除非最后因什么无法悖逆的原因不欢而散,否则上一世的记忆注定会让这份友情变得更难割舍。 比如,有上一世的记忆摆在那里,她了解徐楚刀等人,知道他们的行事作风,现在跟自己过来,相比担心徐楚刀的那些猜测后续会对她与自己的约定不利,不如说更担忧被“冒犯”了的自己会不会对徐楚刀做些什么。 只是可惜啊,眼下再怎样情深意重,日后也会因那些陈年旧事、因道义的坚持、因家人的关系面临抉择。 上一世的姜蓁做了什么样的选择?而这一世的她,又会如何? 沈缜想起柳斯如用那双夹杂着浓浓怨恨的眼睛盯着宣纸上写出来的名姓,一字一语讲述他们昔年做过的事情,心底不由叹息。 久未等到答案,她也不再揪着这个问题,而是道:“姑娘忘了些事情,虽知要对付元太子,但这恨意的由来是何,可曾想过?” 姜蓁眸光复杂:“...医师知晓?” 沈缜望着她:“去查查且末部吧。” 少女神色恍惚一瞬,点了点头,她脚步微动,不过在转身之前停了下来,眼底是深深的探究:“那夜,是医师意料之中?” 她模糊了字眼,但沈缜意会。 “我只能说,我知晓我会面临死地,但并非所有都在我的算计里。” 姜蓁看了眼立在一旁的谢容,顿了顿,还是道:“夫人呢?夫人舍身相护,也是医师计划的一环?” 沈缜唇边笑意收敛。 她静静望着少女,指尖敲着茶杯,忽而轻笑:“我为何要这般算计?” 姜蓁轻声:“...如果没有,最好不过。” 少女清灵的声音落在寂静的屋里:“虽从初见之时我便对医师有所怀疑,但那是我自身的缘故,在阁中多年,难以全然相信他人。” “而后来相处之中,我一度以为医师乃是这世间少有的君子。”她慢慢道,“...我看人似乎从来不准,但希望,这一次准。” 两相对望片刻,姜蓁转身离去。 第87章 不应如此 与前两个月相识的、还在八籽镇中的人都道过别后, 沈缜和谢容在十几武者的护送下离去,她们要先到简城,由建水郡往东, 过白梨郡,渡过泅水,进入营州地界,再去往元乾两国的边境,然后进入乾国。 以沈缜现在的身体,车队行的非常慢, 仅仅是从八籽镇到简城,就走了九天。待到抵达简城,武行的人任务完成得了钱散去, 沈缜住进客栈休养了一日, 便向谢容提出去买去雇一批人。 她道:“路途长长,我们总要为安全计。” 谢容对上这人的眼睛,读懂了里面的神色, 于是柔声应:“好。” 翌日午后, 二人在客栈小厮的陪同下,把简城的两个大牙行转了一遍,又到几家镖局武行和通州武盟的分堂口走了圈,最终确定下二十二人,两个婢女, 三个小厮, 余下都是武者, 七个下阶, 十个中阶。 客栈接了打赏来引路的小厮跟着她们走到最后不由瞪大了眼,对沈缜愈发恭敬, 连声赞:“郎君真是大手笔。” 沈缜挑眉:“嗯?” 小厮道:“没那花魁前,我们城就是一偏僻地儿,江湖大侠们见都见不到几个,哪里知道还分什么上阶下阶?后面就算有了名气,如郎君这般一口气雇这么多大侠的也不多见。不过啊,” 第158章 他飞快瞟了眼四周,确定那些武者还未过来,悄声道:“恕小人多嘴,等郎君到了那些繁华大城,还是另外雇些人护着。在咱这小地方混口饭吃的,哪来什么正儿八经厉害的人?” 嗯? 沈缜饶有兴致:“听小兄弟这意思,这些中阶武者们名不副实?” 小厮挤眉弄眼,还算俊俏的面上明明白白写着“懂得都懂”,声音更小:“那名头就俩来处,朝廷评定,寻人挑战。他们嘛...” 沈缜懂了。 她点头:“原来如此,多谢小兄弟提醒。不过,简城既有獬豸楼,如何说得上偏僻?” “獬豸楼?”小厮笑,“那也是花魁出了名才有的。不过天人们嘛,来来去去,一身仙术做不得假,倒是比有些大侠半斤豆腐当一斤称实惠得多。” 沈缜忍俊不禁。 “多谢小兄弟了。”她道,“一会儿那些江湖客来,还要麻烦你帮忙安置一下。” 银瓜子握到手中,小厮脸上的笑愈发灿烂:“好咧好咧,那郎君和夫人自便,晚膳还是给您二位送到房中?” 沈缜颔首。 小厮作揖退去,谢容对他微微点头,推着轮椅穿过大堂到后院。 等到进了屋,她取下帷帽,露出清丽温婉的容颜,漂亮的眼眸注视着对面人:“他们现在便要来见夫君么?” “应该是。”沈缜答。 “那...”女人道,“我现在出去。” 她说完便转身欲走,但却被沈缜叫住——“夫人。” 谢容回眸。 沈缜笑:“不必。” 谢容怔。 她们对视着寂静半刻,门框突兀一动,恍神再看屋中已多了一个人,来人身披玄袍、脸覆面具,恭敬对沈缜长揖一礼:“鸦雀元二,拜见主人。” 沈缜温声:“横礼。” 方横礼直起身,取下了面具。 相比邵玄微五官普通易隐入人群、贺九阳气质朴实极擅潜藏、耶律顿珠更是北国贵族男性最普遍的体型长相,方横礼其人,和她的上峰柳斯如一样,都有着让人一见便难忘怀的面容。 卿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沈缜看过她的履历,其祖父乃元国当今太傅,伯父为国子监祭酒,母亲出自素有“容貌轶丽”之美名的河西卓家,她本人更在年少时于镐京中颇有才名,可这样一个人,却在五年前以“病逝”作为世人眼里的结局、进入了鸦雀,又仅仅五年,被柳斯如拔擢成为元二。 有自己的故事,也有过人之处。 沈缜下了结论。 她扬手示意方横礼看屋中的另一人:“横礼,女君姓谢。” 又望向谢容:“夫人,兕子喜好的荔枝,便是横礼所送。” 两人互相见了礼。 寒暄过后,方横礼不肯落座,她垂首告罪:“禀主人,属下无能,尚未查到符合条件的高至其人。” 还没有么...... 沈缜摩挲着袖口,淡淡道:“并非你们的过错。” 总逢恶事,这个恶事,会不会包括她迟迟找不到惩罚任务的任务目标? ...... 预感成为现实。 三个月过去,车队已经快过元乾两国的边境线,鸦雀却还没有找到人。 沈缜的五感衰退了大半,总逢恶事的惩罚也越来越厉害,从吃饭喝水会被呛,到一路上山匪遇见了几波、老手的带路人迷了路、官差将她们认成通缉犯派兵捉拿...... 这日停驻于客栈,她从睡梦中醒来,心忽有所感,瞧向窗边。 一袭红衣,青丝如瀑。 沈缜轻声:“...绻绻?” 那模糊的影子走过来,一边摘下了面具。 沈缜撑身坐起,注视着那双看什么都好似含着脉脉柔情的凤眸,笑问:“事情结束了?” “嗯。”丛绻应。 她顿了顿,又蹙眉:“霍道友...” 沈缜了然:“仍旧欢喜她那位兄长?” 丛绻眸底神色复杂:“...嗯。” 沈缜淡淡笑了笑。 在八籽镇中她醒来后没多久,就知道随太阿门一行人一同前来的还有青州霍家人——九年前接獬豸楼挂案夜闯府邸欲带走丛绻的霍姝语所在的霍家。 两队人马不久前碰见,刚好目的地都是九沂山,便干脆结伴同来。 如果沈缜猜得没错,丛绻脱离太阿门寻找“魔尊”夜北的大部队,用的托词就是重逢故识、欲先协助其取得九沂山中的灵物。她毕竟是第一次下山,在此之前也从未进过洞天福地,眼下碰到了一处,好奇也是自然。 不过,不管她是真的好奇,还是想要独自行事,话已经说出去了,进九沂山一趟就是必然。而这一趟... 当年对于霍姝语的“预知”,沈缜在剑阁山中时曾讲给丛绻听,且言语之中多有“依照她对萍水相逢之人的态度,不该有预知中那般行事”的疑惑。 可而今...沈缜看着面前的女人,意有所指:“或许在我们眼中非是良配的人,对她而言,却因有些事情所以与众不同、难以割舍呢?” 四目相对,丛绻眼眸微弯,唇边勾出丝笑:“阿缜想说什么?” 沈缜很温和:“没什么。” 丛绻的目光定定看了这人一会儿,半晌,才向下移去,落在她心口顿了顿,然后收回。 清泠的声音落在屋里:“我的灵力无法再继续支撑下去。” 第159章 沈缜道:“我感觉到了,这些时日辛苦你。” 丛绻抬眸:“那座神像虽禁制奇诡,却并非种下诅咒一类。被它所伤,怨灵暂时令人失去五感、恶事缠身会有可能,但怎至如此?” 是啊,怎至如此。 沈缜盯着女人的眼睛,想仔细辨别其中神色真正的含义,须臾,她抬起手,欲抚平女人眉心。她刻意放慢了动作,面前人也接纳了这一举动,然而在碰到的瞬间,指尖还是传来了颤意。 几个月前的鱼水之欢十分自然,可几年前几乎日日都有的动作却陌生至此。 沈缜收回手,沉默片刻,开口:“丛绻,我很困惑。七年前离别之时,你似乎对我失望透顶,为何再见的所作所为,却让我觉得,你好像情深更甚昔日?” 这个自翻云覆雨之夜后一直横亘在她心头的问题,思忖许久,她还是决定坦然相问。 毕竟,以两人如今的关系试探此,大约只会弄巧成拙。 实话讲,沈缜曾想过若有朝一日与丛绻再见,可能是几年后,也可能是十几年后,那时的少女应已彻底蜕变,她无法再像开始一般仗着年龄与阅历的优势看透少女的想法,这很正常。但她确实未料到、也不明白,少女怎么会是此般反应。 沈缜清楚丛绻的底色,那是不甘于命运、有着勃勃野心、一定境地里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这样的人,可以为逃出秦楼在对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仍委身于自己,可以明明处在弱势地位担惊受怕时却仍不放过任何一丝试探的机会,也可以在知道自己会想到的情况下为制衡自己故意背上另一个枷锁...... 这样的人,知道她们在做戏,动心可能,可为何却因这动心生出了期盼,甚至现下,主动招惹、重蹈覆辙? 她的一举一动,寡言少语,像是明摆着告诉沈缜她在意。 若只为自己身上虚无缥缈的“神秘”,当真值得做到如此地步吗? 沈缜不觉得。 那另一个答案即是她真的难以放下昔年的动心甚至更甚,可沈缜却不明白,为何? 这并非是一个好的选择。 平心而论,作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沈缜认为和自己是一类人的丛绻,不像是这般“感情用事”的人。 她应该是所有事情靠后、不留下任何软肋、登上此世之巅...... 根本不会将对是潜在威胁之人的动心放纵成爱。 这也是为何沈缜起初试图以“情感”捆绑,更多的却是在许多人面前不曾避讳丛绻的存在,甚至刻意提起“妻子”的称呼。 她从未想过以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就令这位天之骄子自甘束缚。 第88章 今时往日 “情深...”女人轻咬这两个字, 重复,“更甚昔日?” 两相对视,丛绻终是先笑了出来:“为何会有此念?” 她眸光盈盈, 一扫方才的清冷之意,瞳孔里是面前人缩小的身影。 若是换一个人来领会女人这副神色、这般语气,恐怕都会不自主地对自己心生怀疑,不再坚定。 可沈缜很有自信。 她虽不知是什么导致丛绻这般,但她很肯定她的疑惑存在,并非是自作多情。 于是她开口:“你渡了许多灵力给我, 并刻下洄游印以灵力温养我的身体。” 丛绻浅浅颔首,似笑非笑:“你曾经救了我,哪怕有所图, 但无改恩情。” 还恩。 沈缜顿了顿, 不辩驳,只继续:“你在意谢女君之事,亦在意七年前的心动现下如何。” “在意, ”丛绻美目中含着笑意, 可那笑不入眼底,“就是情深么?” 沈缜否定:“在意当然不是情深。” “可丛绻,”她道,“你我心知肚明,你本不必做很多事情。” “如果疗伤渡灵留下来是为还恩, 在意、表明不知己心纵情一夜是我们彼此为妻子的关系, 那性情大变寡言少语呢?是我本不知你, 还是你挣扎、痛苦, 却依旧在靠近?” 丛绻眉梢微挑:“挣扎,痛苦...?” 须臾, 她收起了唇边笑:“原来,你知道我们是彼此的妻子。” 沈缜微怔。 女人不掩嘲讽:“你知道我对你动心,亦知道我是你的妻子,那是否知道你与她人夫妻相称、同床而眠,我会作何反应?” 她视线自沈缜现在这副男子面貌划过,复转回注视和这人本来模样最像的那双眼眸:“你要做一些事情,需要一些遮掩,这无可厚非,可身份的选择就独这一种?还是说,沈缜,你只可以这一种?” 丛绻冷冷下了结论:“送我离开后的你,从未想过我会是如今的‘情深难自抑’,亦不想让你自己变得‘情深难自抑’。” 迎着沈缜晦涩的视线,她问:“既然觉得我非感情用事之人,为何在明知我对你失望透顶时仍放我离去丰满羽翼?” “既然存心利用于我,为何布下局后又撤开、把我的名字模样在故地抹去?” “既然笃定我‘情深更甚昔日’,亦知晓我资质非凡,焉能不知这般更有利于你,为何还要点破似是提醒?” “沈缜,你问我为何情深更甚昔日,怎不问问你自己,你此刻的所作所为,还契合初见我之时的心绪么?” ......室内寂静。 沈缜眉目沉凝。 良久,她轻笑一声,盯着面前的女人,道:“你如何知晓,我一举一动,不是为了更深的谋划呢?” 第160章 “哦?”女人直直与这人相视,红唇微张:“那你是么?” 她问:“送我去仙门是有所图谋,即便我离开你仍可以制约于我?还是说,想我再问,若有一日你的目的和我只能二者择其一,你会如何?” 沈缜蹙眉。 丛绻笑:“沈缜,七年前你已经给出了答案,不是么?” 外间蝉鸣声插进屋内的沉默。 丛绻偏头,看向那树影婆娑。 坦白讲,哪怕面对沈缜时咄咄逼人,可要她问她自己,她也不知她为何难忘这段感情。 是因为...这人说着交易,戴着假面,却给了她最需要的助力也最懂她的心;而大多人说着真情,言笑晏晏,却虚假不已? 丛绻睫毛轻颤。 ...这七年来,她翻阅了许多仙门历史,亦将大小宗门近百年来的人物比较对照了一遍,可没有一个人能够和沈缜对得上。不过倒是发现了另一件事—— 一本名为《虚妄录》的古籍中记载,“世有灵器,常附生于人,增益人之力,使其能为本不能为。”这种灵器通过它们附生的人获得增强它自身所需的事物,而人若要活下去,就必须听从于灵器。 读到这一段时,丛绻就不可避免地想起,沈缜曾经说她自己“不知晓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要获得一些东西才能活下去”,而每当她动用道法,身体就会变得虚弱。 岂非就如记载这般? 沈缜...如果她说的为真,那么是否她就是被灵器附生,需得依令行事才得活命? 可是沈缜是这样甘于被摆布的人么? 丛绻不觉得。 如果沈缜当真身携什么灵器,更多的...应该是一定会千方百计摆脱灵器。而摆脱灵器的办法是什么?她翻遍古籍也没有找到相关记载,那沈缜知道吗?当初这人留下她、又放纵她的野心,和这是否有关系? 丛绻向来知道沈缜对她有所图,可在看见这篇古籍后的某一日,她忽然有了种猜测——那夜沈缜的避而不答,是否并非是说目的与她中二选其一被放弃的一定是她? 一点通明,万事通明。 丛绻意识到了一个更大的可能—— 沈缜或许...将选择权交给了她。 七年前沈缜的动心,或许生了短暂的让步、短暂的仁慈,令其在试图逃避的节骨眼让她来做这个选择。 太阿门中数年,丛绻曾见过无数次掌门,亦十天中七天在师尊座下,这是此世仙门魁首,她们并没有发觉她身上何处不对劲,所以是否代表,沈缜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制约给她? 如果是这般的话...是鹰入蓝天鱼入海,还是再转身回看,决定在她。 当然,丛绻也意识到,或许这让步仁慈存在的前提,是沈缜并不确定她达到目的一定需要自己;也或许,是她很自信,她赌自己会因她的神秘再度回来。 总归,她的倚仗不是心。甚至,她还在提醒自己小心。 丛绻唇角微勾。 她回头,注视着面前人,道:“如若一件事令我挣扎、痛苦,但能获利,我也许会做,可这一件事,绝不包括爱意。” 沈缜看着她,不语。 丛绻继续道:“爱是很动听的话,无私奉献、飞蛾扑火、以身成仁...可我很自私,于我而言,即便爱人,也要先爱自己。” 沈缜轻道:“本该如此。” 丛绻弯眸。 这一瞬的她似乎与过往重合起来,柔软的、总是带笑的、像沾着露水披着晨曦的花的......漂亮的不似凡人。 她道:“所以,七年前的我哪怕情意再浓,也不会如此;可现下的我,只要不舍,就不会放手离去。” “沈缜,是你说我资质非凡,当登峰顶,天下第一。既天下第一,刀剑在手,有何做不得?有何不可为?有何足我惧?” 女人眸中秋波粼粼,沈缜目光看进去,却恍若看见深沉的海底。 丛绻起身,指尖微弹,一缕白光没入这人眉心,替她压下了胸腔里的痒意。 夏蝉声声鸣叫中,清清冷冷的女声不容质疑的落在屋里—— “沈缜,我们拜过天地,行过合卺礼,你是我的妻子,当与我生共白首、死后同穴、奈何桥上定来世。” ...... 女人离开许久,沈缜才自怔然中醒神。 她指尖慢慢摩挲着被褥,唤系统:“可以检测丛绻现在对我的感情吗?” 电子音卡顿了一会儿,才回:“惩罚任务中,宿主健康值过低,我方暂不支持此功能。” 这声音和曾经跳脱的电子音十分有差别,完全是发布任务时那般冰冷无一丝起伏。沈缜想了想,道:“你们不担心,我下降的五感和最近坏运气之严重,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吗?” 电子音默然不语。 沈缜又道:“例如,方才丛绻就疑惑为何我只是被神像所伤却是这般结果。” 耳边仍旧没有声音。 沈缜笑一声:“所以,你们可以自动修正其他人对我身上非常之事的怀疑?” ......还是沉默。 这一次,沈缜不再出声,她靠上床头合上眼,休憩养神。 而半炷香后,滋滋的电流声打破寂静:“我方无法修正。经计算,宿主的惩罚程度可以酌情调低。” 沈缜搭在被褥边缘的手顿了一瞬。 就在“酌情调低”后的半月有余,负责探查乾国境内的邵玄微得到了任务目标高至的消息—— 第161章 其人乃隶州梧桐郡下一村落的地主,早年入赘,后妻子病逝,将家产托付于他,子嗣现有三女一男。 传来的信里道,其长女已嫁,不久前刚有了身孕,余下两女一男皆还未婚配。而那位长女所嫁之人,是一个大她近二十岁的混混,混混整日里游手好闲不事农耕,但不知为何,高至就是将女儿嫁给了他。 一行人即刻奔赴隶州。 第89章 村中贵人 天高云白。 隶州地处神州南部, 梧桐郡又在隶州之南,往年里总是晚入冬,然今年九月的风却已经冷了起来, 凭白多生了几分寒意。风过之处树叶颤颤,落下的叶子被风卷起,一起吹进座偶有鸡犬声可闻的村落。 一道瘦小的身影背了个几乎是她两倍大的背篓,腰压着往村落里走,这身影正疑惑今日怎不见村头有混子,一个同她一样瘦小的影子就老远蹿了出来, 边跑边喊,“大丫,快回去咧!你家来贵人咯!” 她说着话已经跑到大丫面前, 就转到人背后帮大丫撑背篓, 这样速度能快一点。 “大丫,贵人给了你家银块哩,村长也来了!”瘦影子嘴巴不休, “你家还准备杀鸡哩!” 大丫问:“杀鸡?” 她声音低, 瘦影子听了个囫囵,琢磨了下才清楚说的啥,于是答:“是咯。俺娘说贵人吃鸡都撇。” 大丫不说话了。 可瘦影子见识了一场,正在兴头上要找个人分享,安静了没大一会儿便又忍不住:“那贵人长得可俊了, 比杨头村的秀才还好看!一大群人, 还有刀!他们......” ......大丫的家离村头本就不远, 絮絮叨叨间, 就看见了围在她家院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最里面还有村长的声音:“原来是这样......” 不知谁先看见了大丫, 推了推前面人示意让路,前面被推的人瞪回来,小小的喧哗刹那闹起,不过没两瞬就在村长一道“做啥子”的怒喝里平息,路也让开,大丫得以背着背篓进去。 瘦影子跟着沾了光,也如泥鳅般滑到院门里去。 刚站定,估摸是大丫在犹豫背篓咋整,一道阴影就遮住了两人头顶,瘦影子仰头,手不自觉松了松,背篓就被高壮男人提了去。这男人一身黑色,手腕和胸前还有皮子,他们刚进村时一行人多半都是这副一模一样的打扮。 瘦影子和大丫都愣愣,看过男人,目光跟着男人落到了院里石桌旁坐着轮椅的人身上。 好好看的人。 两人想。 瘦影子刚才其实说了谎,她人矮,先前挤在人群后面压根没看见贵人长啥样,只听得旁的人感叹,于是在不知晓此事的大丫面前为了炫耀才照搬了别人说的“比杨头村秀才好看”。现下真正看见了,觉得这些人头一次眼光确实好的同时,也生出了些自卑,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瞧。 大丫和她一样,两女孩一时间也呆住了,不晓得走,就立在石桌对着院门口的路上,村长心底愈发恼火,瞥大丫的娘爹,额头上的褶子折得更深。 大丫爹不敢动,大丫娘讪讪笑着,拘谨地在衣服上擦手,过来拉俩女娃,但她还没走过来,轮椅上的贵人说话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 大丫娘脚一顿,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村长陪着笑准备开口,贵人扫他一眼,声音很温和,却不容置疑:“让她们自己说。” 俩小女娃呆呆愣愣,傻站着半晌,头发更稀疏更黄、身子更瘦小的那个——瘦影子,才极小声回:“俺叫草儿。” “嗯?”贵人没听清。 接收到了村长的瞪视,草儿下意识哆嗦了下,随即气不过,一发狠大声:“俺叫草儿!” 有她开口,大丫也嗫嚅道:“俺叫大丫。” 草儿吼:“她叫大丫!” 这下贵人听清了。 她笑一声,又问:“你们多少岁?” 方才的经历摆着,草儿已经觉得没那么害怕了,她大着声答:“俺们都十二,年尾就嫁人哩!” 十二?这个世界的人平日里说岁数都是虚岁,也就说这俩女孩才十一,离年尾最多不过三个月,就要嫁人?何况,十一岁的人这副身子骨,说出去八九岁都有人信。 贵人,也就是沈缜,眼里的笑意敛了起来。 在场之人也就村长还算个人精,但即便是村长,也没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还与有荣焉地夸赞:“咱村的女娃都是实打实的勤快能干......” 沈缜在这耳旁风里,示意俩女孩再走近些,待到看清她们的模样,她自袖中取出两块小纸包,分给二人:“回答了我的问题,这是给你们的报酬。” 她咬重了“你们”二字。 草儿和大丫又愣愣,村长声音也小了下来,然后催促:“快给贵人道谢!” “不必。”沈缜笑,很温柔对两人,“去玩吧。” 草儿又呆了下,然后飞快剥开纸包,看见是糖后一口吃进嘴里,拉着大丫跑开。外面人群里隐隐响起了声唾骂,然后在村长的瞪人威严下小下去听不见。 实施了威严的村长脸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是笑,搓着手看向轮椅上的贵人,对方回看过来,很自然道:“刘头村山清水秀,我确实欲在此停驻一段时间。刚才村长你说,此地有一高公,极擅相面?不知可否细讲?” “当然当然。”村长的腰不自觉又弯了下来,“这高公的女还嫁到我们村里来了哩......” 第162章 ...... 被草儿拉着跑到鸡圈这边,两小孩又从后门溜了出去。 大丫握着纸包往村东走,草儿砸吧砸吧嘴回味滋味跟着她,眼睛瞄到她手,口水不自觉再流了下来。 “干啥咧?”草儿问。 “给裳姊。”大丫回。 草儿就不说话了。 俩小女孩一路躲躲藏藏来到村东张家,先由草儿探头探脑看了一转,确定张混子不在后冲大丫点点头,两人跑进去,草儿喊:“裳姊!” 现下村里人十有八九都跑去大丫家看热闹了,张混子的爹和兄嫂都不在,草儿喊了没多久,内屋就走出个麻衣木钗的少妇,少妇甩了甩手上的水,瞧见是她们,笑了出来:“饿啦?” 大丫和草儿齐齐摇头。 “裳姊。”大丫小心翼翼把手摊开,让少妇接着纸包。 那纸包并非寻常草纸,上面甚至还有精细的花纹,少妇只扫一眼便意识到给俩女孩此物的人不俗,她怔了怔,随即想起公公和兄嫂方才去瞧的热闹,没有接纸包,而是问:“贵人给你们的?” 俩女孩点头。 草儿说:“俺吃了,这是大丫的。” 少妇笑了笑,将大丫的手推回去:“大丫自己吃。” 大丫摇头,又把手伸了过来,草儿在旁边嚷嚷:“一人一半!裳姊,大丫婶有娃儿的时候没吃好食就没生出来,大丫爱你哩!” 少妇又是一怔。 草儿说的这事她知道,大丫的婶娘怀孩子时恰逢旱灾,没啥吃食,最后生孩子时一尸两命。 对上女孩执拗的眼睛,少妇手下意识摸上小腹,片刻,她心底叹了口气,面上笑着,接过纸包到屋里去,再出来时糖已经分成了两块,把一块递回给大丫,然后当着她们的面吃下她这一块。 但大丫并没有吃,她又把她的一块包回到纸包里。 草儿在旁边咽口水看着,撇了撇嘴。她知道大丫为什么这么干,那糖肯定是留给她弟弟光宗的,谁不知道他们一家人都把那男娃儿当宝? 少妇自然也知道,但并没有说什么。 毕竟这是别人家事,糖又是大丫的,她想给谁旁人也管不着。何况,就村子里来说,大丫家虽疼男娃儿,对女娃也是不差的,哪像草儿家...... 少妇心中更叹,面上愈发温柔了些,好笑地瞥了眼直咽口水的草儿,问:“我留了一小点煮了锅糖水,喝不喝?” “喝喝喝!”草儿眼睛唰地亮起来。 她拉着大丫跟在少妇屁股后面进屋,咕哝咕哝灌了两碗,听见远处传来的声音,才摸着肚子道别。 回去的路上先到草儿家,她哄着大丫走了,在树底下踌躇半晌,还是进了院子,然刚进去站稳,一声怒骂就劈头盖脸砸过来:“吃吃吃!就晓得吃!屋里缺你吃少你喝了!好东西不晓得给你弟弟留着点!赔钱玩意儿!” 她娘气势汹汹地捏着锅铲,骂完这又跟着继续骂:“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像俺和你爹没喂饱过你!俺们省着吃全给了你这赔钱货,倒养出个白眼狼了!不晓得多少人笑话俺!” 草儿满院子跑,她娘在她身后追,她弟弟能文咯咯地笑,她爹蹲在墙边啪嗒啪嗒抽着旱烟,脸上是和她娘如出一辙的厌恶。 “俺让你吃,让你吃!” 她娘还是抓住了草儿,一锅铲一锅铲砸到她身上,“人家大丫能干孝顺,村头村尾都说亲,你个偷奸耍滑的,泼都泼不出去!谁要你!俺当年生了你就该把你溺死!辛苦养十多年......” 草儿身上每块肉都在痛,胳膊被她娘死死抓着掐的生疼,但她越痛越大声:“贵人是给俺的!是给俺的!” 她娘气得更狠:“给你的你不晓得给你弟弟留点?哪家女娃像你!你弟弟瘦的这么一点,你是他姊!你以后嫁出去了是他给你撑腰!赔钱玩意儿,你还有理了你!俺就不该生你!” 院子里打骂声更大,直到外面有谁看不下喝了句:“刘老根!贵人在村子里哩!喊你婆娘省得些!” 许是喊话人在村子里有三分地位,刘老根——也就是蹲在墙角叼着旱烟的草儿爹褶子脸上先露出了丝讨好,随即立马换成凶狠,吼草儿娘:“有完没完!丢人现眼!” 被这一吼,草儿娘讨好地缩回了手,骂声也变成愤愤不平的嘟囔,院子里一下声音小了下去,但没得热闹可看的草儿弟能文嘴一撇,立时嚎啕大哭,草儿娘黄瘦脸上瞬时堆满心疼,走过去抱他:“哎哟俺的心头肉哩......” 面上被狠狠扇了几巴掌现下已经肿起来的草儿回头瞧她娘她爹她弟,挡在眼前的干枯头发亦挡住了她眼里的浓浓愤恨。 她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这时她爹抽完了一管旱烟,抖了抖烟灰,站起身走过来,看也没看草儿,只吩咐:“把衣裳洗了。” 一大木盆的衣裳,此刻正摆在院子里。草儿看了眼,没说话,她爹见她这副模样,吐了口痰,骂道:“赔钱货!以为自己是地主家小姐?” 又看草儿娘:“这就是你生的你教的!” 草儿娘一边哄着她的男儿,一边怒视草儿:“赶紧把衣裳洗了!” 她这一骂,草儿弟破涕为笑,许是觉得有趣,还鼓起了巴掌,稍微有点肉的脸甚至弹了弹。 草儿娘笑嘻嘻,开始逗:“能文,能文......” 第163章 草儿一瘸一拐到旁边,端起木盆出门。 第90章 相面之术 村子那边的鸡飞狗跳沈缜是不知道的, 她现下刚到另一头的一处空屋不久,这里曾经的主人发迹后接了一家老小去外地,村长就做主腾给这位远道而来的贵人。 大丫家杀了鸡, 准备着晚饭,他们的意思本来是先吃过饭,然后这边也就打扫得差不多了。但沈缜表明先过来看看,且她的人打扫就行,于是乎一行人便驾着车先来了这地方。 很寻常的农居,不过院子颇大, 屋后甚至还有一口井,只那井被淤泥堵住了没法用。 婢女小厮们打了水回来收拾,沈缜带着谢容和邵玄微进了首先被打扫干净的堂屋, 护卫们留了四个守在门口, 确保闲人无法靠近。 沈缜按着太阳穴,看向邵玄微:“村中如何?” 邵玄微垂首:“共三百三十一人,五十二户。青壮一百一十人, 其中四十二人为高家佃农。” 高家......沈缜指尖轻捻袖口。 从元国过来的一路上, 她换了几次身边人,终于将所有随行的婢女小厮护卫都换成了鸦雀中人,邵玄微也顺理成章地插入其中。 根据先前的探查,再结合今日从村长那里套出来的话,她对高至其人已经有了个大概了解。 此人早年是家乡灾荒逃难逃来刘头村的难民, 独身一人, 成为本地地主黎家的长工。黎家只一女, 过程不知怎样, 反正最后是高至入赘黎府,几年后黎家老爷夫人相继逝世。 乾国风气不似东海国保守, 对女子严苛稍次,故而黎小姐在时,家中田地收租等事主要还是她在管,但奈何她身子本弱,没几年就病倒了,留下了她的女儿。又过几年,高至将黎府改成高府,娶了一房夫人再生了两女一男,且将本姓黎的长女改姓高。 所以,以任务的执行原因“背弃诺言‘为女寻良人’”做前提,综合高至现下只有长女嫁人且只有长女为黎小姐所生并嫁给了个混混,这任务的关键人物是谁一目了然。 可惜哪怕知晓关键人物也看不到简写。 这位关键人物沈缜已经从村长口中获知,她住在村子东边,丈夫是名声臭极的闲汉张天印。而至于为什么高至会把自己才十七岁的女儿嫁给三十多岁的混子,据说是因为他极会相面,相出来张天印日后会大有所为。 当时沈缜问:“不知这‘极会相面’是多会?” 村长滔滔不绝提了三件事来佐证—— 第一件事,是村里发迹的这家人当年日子过得很是艰辛,唯有高至初见这家郎君,就道此子日后必成大器。他说这话时田垄上还有其他人,都在笑话,谁料几年后这家郎君偶然去了次镇子就被贵人看上,一路提拔,最后接了全家人去享福,再也不用土里刨食。 发迹的人家走了后,村里人才后知后觉想起当年高至说的那话。那时黎府已经成了高府,高至也与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彻底不一样,村民们自然也没办法再央人家给自己看看。然而很快就有了第二件事,也是这件事让他名声响亮了起来—— 杨头村里有人捡了个落水的人,高至恰在寻田看见,当即便断定此衣衫褴褛不蔽体的人身份贵重,有蛟龙之气绕身。果不其然,后这人被寻回,才知他竟是位王世子。若非那时候朝局动荡,恐怕高至早被赐了什么闲官。 经此一事,他的名声在四邻八乡响亮起来,便有人登门拜访请求相面。登门之人十之七八会被回绝,但余下被相面的二三似乎都神之又神。第三件事也就在这些人中诞生—— 高至于酒宴上见一好友,大惊失色,让好友在家中待一段时间莫要出门。然好友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远行,便在这次远行中丢了命。 只听,确实玄乎得很。 所以在高至将长女嫁给混子张天印后,村中人虽同情这位长女,却也不免好奇,莫非这张天印当真大器晚成? 邵玄微抬眼看轮椅上的人,斟酌着出声:“主人,张天印其人,现年三十六岁,两兄一姊,皆在十余年前已婚配。其姊嫁入杨头村,两兄及两嫂都性情老实,曾经供养着游手好闲的他。” 她道:“另外,他有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经我们的人查证,该私生子的母亲最大的可能是杨头村的一寡妇,如今已去世。” 沈缜问:“有什么异常吗?” “这...”邵玄微有些踌躇,“记录是这半个月才开始,仅从此来看,并无异常。” 她顿了顿,眼眸微眯,补充道:“不过,观察他的兄姊们觉得,此人性情圆滑、长袖善舞,一张嘴能将人说成鬼、鬼说成人,且对兄弟十分仗义豪爽,三教九流几乎都有结识之人。他这般...和寻常平民的性情大不相同。” 沈缜挑眉:“很适合鸦雀。” 邵玄微低头:“是。” 沈缜淡淡笑了笑,转而问:“那位黎女郎呢?” 邵玄微答:“相貌佳勤劳能干,甚至不像地主家的小姐。近三个月前发现有了身孕,胎儿应当已经四个月。” “同时,”她道,“主人今日询问名姓的两个小女郎,其中名为草儿的那个,经常被她接济吃食。” 沈缜重复:“接济?” “是。”邵玄微默了瞬道,“村中对女郎严苛,草儿有一幼弟,其家中尤甚。” 第164章 虽在看清两个女孩面貌时沈缜就有所猜测,但当真的亲耳听到,她还是不自觉皱了眉。 十一岁的女孩,兕子和阿由也才这般大,却比草儿大丫高了壮了不少,精神气也完全不一样。 想到这里,她忽而记起了曾经想问但被什么打断就忘了的另一件事,于是偏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女人:“兕子而今已大好,若她及笄,女君...夫人也要替她安排婚事吗?” 谢容瞧了她一眼。 好了。 沈缜知道答案了。 她讪讪收回视线。 注意力又转回眼前,沈缜心下有所猜测,她道:“玄微,去查查这里当年发迹的那户人家昔年腾达的具体过程和而今的去向,那位王世子和遇难的高至好友也查一查。此外,尽量将高至入赘黎家后的事情查出来,以及这些年找他相面的人并最终结果。” 邵玄微立即拱手:“是!” “去吧。”沈缜含笑。 邵玄微起身恭敬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待到她的身影在眼中模糊,又变成小小一点,沈缜疲惫合眼。她靠在轮椅背上,感觉着兰花香近前,但止住了对方欲替她按揉眼周穴位的动作,轻声道:“女君未见谢侯爷等人,已近两年了吧。” 谢容垂眸看这人,眸光晦涩,须臾收回手,道:“对。” “两年...”沈缜低喃。 片刻,她舒展眉目,睁开眼睛望进女人眼底,认真道:“一切的前提,是保全你自己。” 两相对视间,谢容眼中神色逐渐柔和,也很认真,应:“好。” ...... 沈缜一行人在村中的日子便这样过了下去。 她们与村民们格格不入,不过好在一行人除了吃饭基本也就待在她们住的院子里,只是晚饭后谢容会推着沈缜看看山看看水,稍微闲逛一下。 张天印那混子在沈缜进村之日就出了门,四天过去还没回来。高至也是,村中人说他访友,也暂时未归。所以要找他看相的沈缜,也就需等着。 那日认识的叫草儿的女孩似乎很皮但也很心细,也是她在不多的接触中意识到这位贵人好像眼睛耳朵都不太好使。她的胆子大了许多,好奇问沈缜:“俺奶也听不见,声音就贼大。为啥贵人您声音不大?” ......沈缜当然不能告诉她因为世外高人仪态守则在作祟。 不过,许是沈缜对她的态度不错,草儿挨家中的打也少了很多,她娘是个面向说话都颇为尖酸的女人,她爹是个看似老实实则屁用没有窝里横的男人,她弟更是沈缜最不喜欢的男童,故而当这一家子试图扒着草儿往她跟前凑时,她心底默默又有了一个决定。 或许还要一段时间,但不影响她现在想想抒发厌恶之情。 这一日,也是来到村子里的第五天,没在河边见到洗衣裳的草儿,倒还没走近就听谢容提醒草儿她娘在那里,沈缜立刻决定转身回去。 路上她反思,是她表现得太过温柔好说话所以这些人看不懂脸色凑上来吗? 直到沈缜进了卧房,对于这个问题的思索才戛然而止—— 她看见有抹影子坐在她的床榻上,虽看不清楚模样,但她没来由地觉得是丛绻。 也只能是丛绻。 第91章 空中楼阁 自到达梧桐郡后, 沈缜都是独眠,平日里没有谁能够不经允许便进入她卧房。这院子里全是鸦雀的人,要不惊动他们且如此自然, 除了丛绻再无旁人。 只是这来的有些意外,但好像...又在意料之中。 轮椅停了一瞬,但驱动轮椅的并非沈缜。这一瞬停顿似乎是她的错觉,很快轮椅继续前行,在桌边停下,于是她瞧清了丛绻的容颜。 女人没戴面具, 她站了起来,微微含笑,对沈缜身后之人浅浅颔首:“女君, 久违。” 谢容的声音亦落下:“仙师。” 她眼底惊艳。 这是谢容第一次得见沈缜这位旧识的相貌, 八籽镇时虽亦折服于其气质出尘,却没想到面容竟美艳如斯。 诗中人,人是诗。 秋水为神玉为骨, 芙蓉如面柳如眉。 她们...极其相配。 谢容顿了微瞬, 开口:“我便不打搅二位。” 沈缜回眸:“一应传来的信在东边房中。” 谢容点头,转身离开并带上了门。 待到屋中重新陷入安静,沈缜看向面前的女人,微一挑眉:“绻绻...在愧疚?” 丛绻瞥了眼这人,坐下, 好整以暇:“何以见得?” 沈缜无奈笑:“感觉。” 丛绻咬字:“感觉?” “对, 感觉。”沈缜道, “便当我自以为是吧。方才见你神情, 我莫名觉得,你与谢女君或许投合, 但你颇为愧疚。大约,是因为曾经设计傅瑾瑜或多或少牵连到了她的缘故。” “......”丛绻定定望着沈缜,须臾轻笑一声,收回视线偏头,“自以为是。” 尾音很轻,像一只小刷子浅浅扫过人心头。 她顿了顿,又忽意识到什么回头,目光落到对面人手上,微微一凝—— 银色,间镶红翠的指环正好好戴在了这人环指上。 和她颈间坠着的这一枚一模一样。 沈缜注意到了女人的视线,没有说什么,只一翻手,她掌心便多了根青簪和一块兔子玉吊坠,然后她问:“还愿要么?” 第165章 这都是从前她赠予丛绻之物。 七年前丛绻离开时,只带走了指环,然可储物的青簪和辟邪的吊坠都被她留了下来。沈缜将它们收回扳指中,本以为这辈子这些东西都不会再见天日。 现下拿出来,她心绪也难明,只觉得周身困境如麻,乱得人心烦,却有时候又会想不若就如此,是她自己欠的债,丛绻既要计较,也该计较,也有底气计较,那就计较。 此般思绪,在这半个多月不住揪扯。 她的神色太过明显,以至于全然落进了丛绻眼中。女人唇边笑意更浓,素手拈过青簪和吊坠,握在手里打量片刻,再看眼前人,道:“在想什么?后悔当年以妻子的名义约束我?” 沈缜沉默一瞬,摇头:“不。” 丛绻把玩着簪子:“嗯?” 沈缜道:“情感在某些境地里算是阻碍,但它本身极让人迷恋。美好的事物,人因不能拥有或被其拽入沉沦的深渊就后悔觉得不该遇见,于我而言,不至如此。” 丛绻:“不至?” 沈缜抿了抿唇:“是我过于自负。” 丛绻语气像带了勾子:“说清楚~” 这是再见之后女人最软的一句话,恍惚之间似乎两人并没有隔着岁月的变迁。沈缜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中抓了抓袖口,本来绷着的脊背也松了下来。她眸光慢慢柔和,看了一会儿这人才道:“我并不后悔当年以妻子的名义约束你,算计人者恒为人算计,以虚情相搏又失真心,世间常常如此。当年做下这个决定的我过于自负,以为自己能跳脱出俗世惯例,那么今日承担结果,本就应该。” 丛绻扬眉。 她面上神情好似不怎么赞同,但并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用簪子将她垂下的乌发绾起,梳成了个单螺髻,然后问:“好看么?” 鬓边发丝勾勒,雪白脖颈秀长,当然是极好看的。 沈缜从心:“很漂亮。” 丛绻放下手,道:“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困扰。” 沈缜先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回自己方才那番话,不由失笑:“我确实困扰。可绻绻,人的困扰并非一定代表她后悔,对于某些人而言,例如我,是什么都想要,但什么都不明晰。野心过大,贪欲过重,然见识和手段难与之相配,便如困兽,不得解脱。” 丛绻摩挲着手里的吊坠,目光定定看着她一会儿,道:“若我是男子,你也会如现在这般吗?” “男子?”沈缜跟着女人念了念这两个字,毫不犹豫,“不会。” 丛绻没有说话,但对上她的眼睛,沈缜自然给出解答:“绻绻,如你那日所言,爱是很动听的话,世人常将其比作无私奉献、飞蛾扑火、以身成仁。然这种爱,若在女男之间,奉献的那位、扑火的飞蛾、成仁的自毁,几乎尽是女子。礼教的规训也好,吃人的诫律也罢,总归,世间女子被他们故意用情爱蒙住双眼,好叫权势财富尽被他们掌握。原本只该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成了女子们终其一生的苦苦追求。” “命不在手中,非要求爱,似无地基,非要造空中楼阁。” “所以,哪怕有着同样出色的容貌,同样漂亮的灵魂,若你是男子,我在最开始,就不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纵容的心。” 她笑:“我可以沦陷于是女子的你,是因为哪怕如此,你站到了高处,我也就像看见了自己。可若折腰于男子,只会叫我觉得愤怒和恶心。” 生于长于无处不在的父权压迫下,怎么会爱上那些吃着自己和自己同胞血肉骨髓、偏偏理直气壮甚至还委屈的压迫者? 等等。 沈缜茫茫的思绪中忽而一道明悟闪过—— 丛绻提起此,好像别有所指。 她怔愣,与面前人对视。 丛绻在笑,美目中秋波粼粼。 人确实不会爱上压迫者,而一个自小到大从来在被压迫的人,一朝跳进另一潭水,本以为、也习惯了水深火热,却没想到分明可以压迫的潭水主人最后停止了压迫。 哪怕她止住压迫有诸多原因,可论迹不论心。 如果丛绻确定了她送她去仙门是出自本心; 如果丛绻确定了她放她离开并没有留下任何后手; 如果丛绻猜到了她身上的秘密哪怕是十分之一...... ......沈缜想,她大约知道对方现在如此行事的原因了。 可以理解,且这番行事的逻辑,其依据都能在她的成长经历与性情中得到。 情不知所起,却也藏在了方方面面里。 沈缜心底轻叹。 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可偏偏她也困于此,也偏偏丛绻天资惊人聪慧至极,以至于锋利的刀若要用可能刺伤自己,且她如今,已然很难再掌握这把刀。 并且...谁是那把弃之可惜、用之麻烦,又纠缠出了感情的刀,很难说了。 第92章 以它之名 “任何一句话, 一个问句,便会叫你想很多吗?” 女人的声音打断沈缜的思绪,她定了定神, 没错过对方面上划过的嘲弄之意。 “我...”沈缜下意识开口解释,但没了下文,因为这既无解释的余地,也让她同时意识到了一个很危险的问题—— 她为何这般听话? 一思及此,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都僵硬了两分。 第166章 对啊,重逢之后, 她与丛绻相处时怎么屡屡处于弱势? 沈缜蹙起了眉。 她的神情变化落在丛绻眼里,女人勾唇:“看来是了。” “......” 沈缜默了默,道:“想的多一点, 总能活得久一些。毕竟, 我的名字正挂在鬼市悬赏令榜首。” 丛绻:“嗯?” 沈缜看她:“太阿门烙印能追踪门下弟子踪迹,你不担心现下你出现在这里,过段时日会引人怀疑?” “怎么?”丛绻指尖勾着吊坠, 似笑非笑, “想让我即刻把你就地正法、上报宗门,好洗脱嫌疑?” “......” 沈缜觉得自己真不该开口。 她想停下来好好捋捋思路,但目光一下落却刚巧碰到女人把玩着吊坠系带的手,素白修长的手指很好看,然...在颤抖? 沈缜眸光一顿。 也是这个时候她不怎么灵敏的鼻子才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气, 注意力也似刚被打开开关, 包纳进女人比往常更白一点的肤色和小幅度哆嗦的肩膀—— 丛绻身上有伤。 她怎么现在才发现? 沈缜秀眉压得很紧:“哪里受了伤?” 丛绻不语。 寂静在屋中蔓延。 四目相对之间, 沈缜不知为何, 竟好似错觉般从女人与方才一般无二的神情中看出了丝讶然和怅惘。 ......不是她喜欢画扇形统计图,而是真的认真注视着一个人时, 稍对她熟悉些,便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沈缜放软声音再问了一遍:“绻绻,哪里受了伤?” 她说话的同时,一边驱动轮椅向前—— 先前停的地方离床榻还有三尺的距离,而现下缩到了不足半尺。 床榻比轮椅稍矮,与至于两人身形靠近后丛绻不得不微微仰头看眼前人,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偏开视线,但给出了回答:“恰经姑隐山,有邪祟伤人。” 姑隐山? 熟悉的地点挑动了沈缜的神经,她几乎立刻意识到这是在姜蓁简写中出现的地点。 不过......沈缜语气含上些无奈:“绻绻,你分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好在她已经确定了丛绻伤的地方,调整轮椅稍稍侧开,微犹豫了瞬还是伸出手去解女人腰间的系带—— 女人没有阻拦,但回转了目光瞧她,眸光泠泠,任由身侧人褪下赤缇红外衣,一路剥开中衣里衣,露出雪白的肩头。 莹白背上,缠着被红色浸染的白布。 沈缜呼吸顿了顿,指尖在女人胸侧下两寸解开白布,看着那横贯上背部正在渗血的狰狞伤口,沉默,然后召出扳指中的各种伤药。 药粉碰上伤口的一瞬女人不自觉颤了颤,沈缜再放轻动作,温声:“别怕。” 不缺险境经历的仙门弟子受了这伤会怕么? 沈缜不知道。 她只是一边给女人上药,一边用平淡叙事的口吻道:“我这些日子在想,绻绻,昔年所见和而今所见,哪一个才是更真实的你。” 一个柔软、敏感、勾人、总会害羞、温言细语、有着显而易见的聪明,完美符合世俗对“人/妻”的定义、娇弱的菟丝花。 一个冷漠、充满并毫不掩饰攻击性和掌控欲、咄咄逼人、情绪百转难令人看透...然这些,只在沈缜面前。 沈缜曾无意中看见丛绻与其同门相处的画面,那时她对外“伤刚好一点”,听觉下降得还没那么厉害,被推着出去透气,望见了太阿门一行人,不多时搞明白了其中的关系—— 一行五人,三女两男,一男对丛绻有爱慕之情,另一男隐隐帮助,两女偶尔打圆场,但总体来说相处氛围松快,丛绻对同门态度温和。 所以,哪个才是更真实的她? 沈缜知道丛绻绝不是菟丝花,可曾经很多时候的温柔做不得假;她亦知道丛绻本质极富攻击性和掌控欲,可直觉告诉她不会有冷漠和咄咄逼人,这人应该是冷静的。 她叹息。 重新包扎好伤口,沈缜将衣裳给身前女人拉上,但对方并没有立刻整理系好带子,而是就着这半裹微露的模样,抬手勾过碎发夹到耳后,美目锁定她,问:“你更欢喜哪一个?” “嗯?”沈缜眼中含笑,“然后绻绻就更像另一个?” 丛绻“哼”了声轻笑:“我很幼稚?” 沈缜道:“当然不。只是想让你欢心一点。” 这次丛绻微挑了眉。 她侧了侧身,与这人对面:“这样让我欢心?” “也当然不。”沈缜眉眼柔和,捏了捏女人耳垂,“平心而论,我会怀念昔年的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偶尔的‘恃宠而骄’亦拿捏有度,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勾得住伴侣心的妻子。” “可是绻绻,狸猫也是这样的,娇软偶尔生骄,只能依附于人生活。一旦为人所弃,便无自保与自立之力。” 丛绻注视着她。 沈缜温温柔柔地笑:“我会怀念与欢喜狸猫,却不会把它当作人看待,当然不会产生爱。” 这也是沈缜觉得世间“爱”大多荒谬的原因。 母父“爱”女儿,于是把女儿“娇养”在闺阁,却让男儿历练,然后又说女儿“本柔弱”,不忍其“辛苦”,将家中资产尽皆交予男儿。 男人“爱”女人,便要“金屋藏娇”,便要女人做他的“小娇妻”,便对女人的期望和赞美是—— 第167章 性格要“贤良淑慧”,过往经历要“冰清玉雪”,身材要“身姿娇美”、“腿长胸丰”...... 这是爱人,还是在挑选狸猫? 温驯的、可爱的、招之即来的、偶尔闹闹脾气做情趣的、不会抓伤人毫无威胁的。 年老色衰而“爱”驰,这爱只是份浅薄的欢喜,投射于“人”身上短暂上升成了份动心,却根本不是—— 起码沈缜觉得,不是爱。 她贪恋每一份让她得利的温柔,温柔是其次,得利才是舒服与爽感的根本。 丛绻曾经很温柔,于是她会记住沈缜爱吃的菜、琢磨让病中的沈缜能多吃几口的食物;她会用妩媚的姿势和呻/吟在床上取悦沈缜,穿上沈缜喜欢的裙子戴上沈缜喜欢的饰品;她会时时观察沈缜的心情,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放大或缩小以配合沈缜...... 谢容亦如此,虽不会委屈自己如斯,但...她记得沈缜爱吃什么,沈缜用膳就更方便;她穿着沈缜更喜欢的衣裙,沈缜看见就更愉悦。 是温柔让人动心吗?不,是“坐享其成”的利益。 多简单,只需以爱之名,便可将人驯养成独属于自己的狸猫。当然,“功能”要远甚于狸猫。 有时候沈缜会想,若她们是自愿如此呢? 像“歌颂”的故事里,母亲总会为孩子无私奉献、将军总会为国家付出一切、爱人总会为爱人燃烧自身...... 可是没办法相比的。 沈缜以为人生来利己,再者利自己的后代,其他种种,不过是家国社会的规训,而这规训,或来源于“让人类种族生存繁衍下去”的经验教训和发展历程里私心利益所生的阴私。 简而言之,若两方皆“记得爱吃的菜...百般取悦对方”,那或许还勉强称得起“爱”;可只一方如此,得利的另一方所生的“动心感动”,算爱吗? 沈缜其实很难说清她对丛绻的动心最早要追溯到什么时候,只是猛然意识到时,对对方预准备的算计中已经多了太多的欣赏。 她觉得,这样优秀的灵魂,如果因自己而死,未免显得太过可悲。 她有点想看这般出身和履历的丛绻能站到什么地方,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往后的心性如何,遇见哪些共患难的朋友,对世间疾苦、修士不涉凡怎样看如何做。 如果没有系统,她或许是个没有仙缘的凡人,那样她就于微末之时结识丛绻,然后在往后余生远远看着她悟大道成仙;她或许也有仙缘,那么也于微末之时结识丛绻,成为朋友,并肩共历几百年的山川。 她们可以走遍神州,看过风花雪月;可以采晨曦中露水最多的那一朵花;可以行侠仗义途中偷闲听听说书吃一盏茶;可以夕阳西下,踩着影子归家或...哼着歌向下一站,看新的风景认识新的人。 她从来没有那么想...见到一个人逐渐变得更好。 厉害、强大、稳定、牢牢站在此世之巅。 这些,沈缜有一夜梦见,醒来后怔怔许久,不由想,可真是一个好梦。 其实如果事情当真如梦里那般,她也会得到利益。愉悦、经历...都可以算作利益,不过这利益,大家都有—— 她们因相似的灵魂聚集在一起,在这个世间成为齐齐向外的刀,收割本属于她们的利益。 沈缜以为,爱是想让她变得愈来愈好。 野心勃勃的、独立强壮的、聪明冷静的、变通圆滑的。 利于她,也利于自己。 爱她,如爱自己。 同时,总要克制很多私欲。 温柔美丽的、事事以你为先的妻子,如何不生动心和贪欲?只需永远比她强,就能永远感受妻子的如水身段、温言细语。 怎样永远比她强?自然是驯化她、拔掉她的爪牙、为她穿上累赘的绫罗绸缎、教她时间可以用来打扮、告诉她不用看书不用辛苦或你本来就不聪明看不懂、然后赞扬身披绸缎艳丽妆容弱柳扶风的她很美、再把她的爪牙当作奖励还一点点给她。 若觉得羞愧,可以宣扬自己爱她,爱之深不忍其累不忍其受风吹雨打,反正万事“我会护你”,久而久之所有人都此般,所有人都有了所爱的妻子,羞愧自然荡然无存。 沈缜也贪。 哪怕清楚眼前人真正的性情,在现下摸不清她或她咄咄逼人时,也难免会想,这若是七年前该多好。 一眼能让她看穿心思的、温柔的丛绻。 可也就怀念罢了。 “绻绻,”沈缜接着方才的话,“我对你动心,当然有你的温柔乡在,可也当然,远不止如此。我非世人,故你选择重逢,不是么?” 八籽镇时,丛绻大可以在她醒来之前离开。留下来与她相认,就是觉得了她是怎样的人。 迎着女人饶有兴致的视线,沈缜很温和,也很诚恳:“你已经可以掌控我,我就在罗网之中。” 什么爱,什么情深? 她恍然明白,一切都是执念和欲所生的细密罗网。 拢住她,也拢住丛绻,不过是孤舟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了目之所及的另一叶孤舟。 丛绻当然也明白。 她的聪慧,怎会不知世上诸多感情的差别,但或许在她那里,这些不重要,也或许并非沈缜这般“分类”。总而言之,她只需知道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人就好。 她是天之骄子,她理应拥有万物,包括沈缜。 第168章 然相比死物,活人更难得到。所以经过这些日子的思索和今日的恍悟,沈缜明白了如何让这人欢心—— 表明为她所缚。 这人那日的宣言而今想来便是在宣告此,故而虽说真假不定,但好歹顺应人话了呢? 丛绻像沈缜预料里那般,怔了微瞬,随即美目里散开璀璨的笑意。 她伸手,勾住沈缜的腰带将她拉向自己:“确实挺让人欢心。” 第93章 光天化日 心情好的女人, 眼眸像一汪柔柔的水,看人时水光潋滟,直勾得人沉浸其中, 饶是沈缜见多了好皮相,也熟悉这眼前人,心却还是不由漏了拍,怔怔忘了要说什么做什么。 直到世外高人仪态守则糊到她面前。 “......” 沈缜睫毛微颤,错开视线。 屋里的光变得不甚明亮,想来太阳已经快垂下山, 感觉到放在腰间的手松了松,沈缜准备拉开点距离说话,但没等她开口, 唇边就落下了一点带着幽香的柔软。 随即, 幽香离开,但没有离开太远,女人的呼吸打在沈缜的鼻息间, 以一种柔柔惹人怜爱却不容拒绝的语气说:“吻我。” 沈缜顿。 她抬眸, 在这咫尺距离里注视眼前人——沾着水汽的睫毛,因方才上药疼痛微微濡湿的乌发,像淋了雨的小小狸猫般,漂亮的心惊,也惹人怜惜的紧。 是真的很漂亮。 人道说七分看人, 三分看景, 好看的人在适合的景里容颜之美便会放大百倍。现下丛绻便如此般, 她半裹着衣裳坐于榻上, 与这卧房的窗户正斜斜相对,最后一捧金黄余晖泼洒进窗漏了几缕在她身上, 被青簪绾起乌发的清妩女人便在这光影里越发单薄、如琉璃般易碎。 沈缜是个凡人。 有了欲念的下一瞬间,她本放于膝上的手就抬起勾住女人腰间,亦微微俯首近前,同样柔软的唇相贴,她贪恋追逐着幽香细细碾磨,再很温柔地叩开小巧牙关,渐疾渐探。 因为五感退化,她若要做到她自己满意便势必会让丛绻感觉太重,故而沈缜忍着难平的欲,算着程度咬/吻,然未待她再深,便被躲开一瞬,女人声音低软:“不要走神~” 衣袖被扯住,丛绻眼眸晕着水,语气再软:“可以重一点。” 沈缜喉头微动。 须臾,她道:“好。” 片刻的寂静后,沈缜又将女人濡湿的发丝挑起替她勾到耳后,顺着捻她的耳垂,唇边慢慢绻上笑意,再答了一句:“好。” 最后的余晖也被太阳收回。 沉沉夜色里,两人纵情于人间极乐。 ...... 入了秋,但刘头村的村民大多都还只穿着单衣。 今日沈缜没有像往常一般待在院子里,她带了邵玄微推轮椅,四个护卫随侍左右,在村子里晃悠。 这几天过去,村长已经知晓贵人不喜旁人打搅,应是也嘱咐了村民,所以除了草儿那一家厚脸皮外,其他人见了沈缜一行人都只是远远看着。 沈缜便这样来到了村东张家。 “主人,”邵玄微在后面道,“就是这里。” 沈缜盯着还算不错的房子,若有所思。 名称已经很好给出了分隔,“刘”头村,顾名思义,这村子里绝大多数人都姓刘,祖上连着血缘。而区别于他们的“张”家,经鸦雀的人查验,乃是张天印爷爷那一辈搬到此的。老人家来这儿时赤条条没啥家当,但胜在能下苦力,拼了半辈子也算组了个家,生了张天印他爹,张天印他爹又生了他兄弟三人并一个姊妹。 但毕竟是“外来户”,拢共算下来才三代,家里还是贫得很,张天印大兄成亲是张家与杨头村一户人“以妹易妹”,对方妹妹嫁过来,张家女儿嫁过去,他二兄成亲时条件好上了一些,但彩礼一给又起了间屋子,家里就再度穷下去。 等到这张天印成亲...... 沈缜轻笑一声。 别说贫,黎家女郎甚至还让这房子翻了个新。 可是有人啊,不见得珍惜。 沈缜手指打了打轮椅扶手:“凌风,去叫门。” 唤作凌风的男人拱手:“是。” 他向前走去,但还没张口,那屋子里就出来了个老妇人,老妇人眼睛估计不怎么好,最开始愣了神,但定睛看清楚后大惊,哆哆嗦嗦起来,喊:“当家的,当家的!” 还是下田的时间,张家其他人都在田里,张天印自那日出村后也还未归来,以至于张家现下只有年纪大了窝在家里的张叟张婆、怀了身孕的黎家女郎和几个孩子。 闻得声音出来的不止张叟,三个小孩一溜烟也跑了出来。 落在眼中的模糊小影子,让沈缜了然。 这些怕是张天印两个兄长的孙子,不过没有分家,他们竟也住的开。 沈缜瞧着凌风在前面交谈,悠然等着,过了须臾不见动静便也没了耐心,打了个手势示意邵玄微,随即她也就去了院里。 然她来的时间很好,凌风刚让开,轮椅进了院子,她找的人就出了屋。 沈缜眼眸微眯看过去。 哪怕眯起眼睛,她其实仍然看不清,也没听清问句,直到邵玄微恭敬弯腰附在她耳边:“主人,黎女郎问,寻她为何。” 沈缜:“答她。” “是。” 邵玄微直起身:“我家郎君欲寻高公看相,奈何高公迟迟不归,便想先向黎女君讨教一番。” 第169章 少妇蹙了蹙眉,抿唇:“我并未承袭父亲之能,怕是要让诸位扫兴了。” “无事。”邵玄微笑,“只是答些疑惑罢了。” 她顿了顿,侧身比了个“请”的手势:“女君当不会拒绝吧?” “......”少妇唇抿得发白,最终还是快步走到两个老人旁说了些什么,然后向这边过来。 一行人达成了目的就转身离去,等到出了院子离开了一小截路,身为武者耳更聪目更明的邵玄微听到方才那老妇人正在哭诉:“他们是不是要抢走兰娘做那小妾!” 老叟声音也在哆嗦:“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光天化日光天化日...” 哟,这么穷还读过点书啊。 邵玄微想。 老妇又哭:“兰娘还怀着咱家的孙子!” ......话语随着风声慢慢听不到,邵玄微心底无奈又无言。但她余光瞥见跟在她旁边的女郎,容颜秀丽、皮肤白皙、身段窈窕,与这村中高壮、手大脚大的妇人们格格不入,倒...真的像话本子里被强掳豪夺的民间女。 说起来,若主人真的是来强掳豪夺的少爷之流,这位黎女郎的容貌远不如手大脚大来得好,窈窕的身段只能给人看,碰上危机连跑都没办法跑得远。 皮囊比不上力气,力气又比不上权贵。 不过...邵玄微定了视线,无意一般扫过眼前轮椅上的人。 主人来此,必定想到了一切。她外貌是男子模样,这般带走黎家女郎,张家人会怎么看?村里人会怎么看?必然都有所预料。 可有所预料仍如此...... 是何意呢? 要知道,村中的风言风语可厉害得很。 高兰裳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脸色很白,跟着这位“贵人”一路往前,最开始还没碰见什么人,直到她们经过田地,数道目光投射过来,如针扎一般,扎得她心慌。 隐隐的一阵哄闹声起,邵玄微瞟了眼,认出来是张家人,便道:“郎君,张家的男人们好像打算过来。” 沈缜漫不经心:“凌风。” 凌风垂首:“是。” 他离队提息,三两下跃过去拦在了张家男人和其他村民面前,淡淡道:“诸位欲作何?” 扛着锄头的人群气焰在黑衣男人这简单的问话中莫名熄了下去,你推我挤半晌,还是张天印大兄搓着手开口:“俺们弟媳......” 凌风打断他:“我家郎君有事相问。” “是是,可这...”张天印大兄苍老的脸上堆满了犹疑,吞吐半天还是尴尬难开口。 总不能直接说这有男人的女人跟着别的男人不像话吧? 凌风木着脸又说了一遍:“我家郎君欲寻高公看相,奈何高公迟迟不归,故而有些疑问请教黎女君。诸位无正事,便莫扰。” 他这一番话村民们听着就像听天书,好像晓得意思又好像不晓得。但刚才见识了这人几下“飞”过来的厉害,又这通身气度,越发不敢说话,只能见着张家媳妇跟着那贵人消失在前面路尽头。 后面还在田里的人“呸”了一声,骂道:“张混子这玩意儿,媳妇有了还不着家,活该!” 另一个人接:“要俺说她媳妇真给贵人收了也不错,看那气派,后半辈子有福咯。” “不是说张混子以后也好运?” “嘁。”最开始骂的人不以为然,“眼前的肉和以后的肉你吃哪个?还别说他那玩意儿就算有了运,就比得过贵人?” “也是......”有人喃喃,“欸俺家闺女也水灵哩——” “闭嘴吧刘墩儿!”一阵笑声,“人家张混子媳妇儿长啥样?你家黑妞长啥样?人可是地主家小姐!” 声音在张家人回来后小了下去,长舌的几人你望我我望你咳了几声,埋头继续侍弄庄稼。 张家媳妇的去处好像不再有人关心。 而那边,沈缜一行人到了处无人的松林,护卫们识相站远,只剩邵玄微仍侍立在旁边。沈缜让她搬了一截粗树根过来,示意少妇坐下:“女郎既有身孕在身,一路行来想必劳累。不如坐一坐,咱们好详谈。” 高兰裳瞥了眼那离男人轮椅最多三尺之远的树根,面色愈发难看。 “......”邵玄微见着黎家女郎这神情,意识到了什么,俯身附耳:“主人,男女大防。” 沈缜:“......” 她眉宇间添上些无奈,开口:“女郎,我非虎狼之人。只是眼睛和耳朵都不好,若离得远了,怕是难以听清你说的话。” 高兰裳不相信。 村中不乏眼睛耳朵不好使的人,她婆婆公公便是,可这些老人一旦耳朵不好使了,说话就会不自觉大声,怎么会像这个人这般瞧不出半点端倪? 可...她心下苦涩。 不相信又如何?她人已经到这里来了,村里人看得都差不多了,在这儿扭捏,难道就能怎样? 于是少妇抿唇又抿唇,还是捏着衣裙,小心翼翼在树根上坐了下来。 沈缜眸底浮现了两分笑意。 她的视线在眼前女子秀丽的容颜上转了一圈,才悠悠出声:“我知晓,关于你父亲的相面之术,你并不能给我答疑解惑。” 高兰裳攥着裙子的手紧了紧。 沈缜又道:“我亦知晓,你现在很惶恐,若我无那想法只想问你些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的妻子或属下来走一遭就好,而是——近乎是故意一般,让村里人知道我带走了你。” 第170章 高兰裳脊背狠狠一颤。 “黎女郎,”眼前清俊的男子唤她曾经的姓,笑容很是温和,“我虽非你此刻想得那般,不过倒是真的要问问你,愿意随我离开吗?” 他停顿微瞬,眼神下移:“和你的孩子一起。” 第94章 三人成虎 话是这样问, 但堂而皇之带着人在村民眼前晃了一圈,沈缜当然明白给这位黎家女郎造成的处境不太好。 这件事她做得很不地道,若互换身份, 只怕这般行为很难不让她厌恶警惕。 可现在她是上位者,只要道德水平别太高,总有一万种办法让心底那点愧疚消散。何况,当个半聋半瞎吃饭尝不出味道喝水觉不出冷热的人,实在是不怎么美好。所以沈缜很自然接上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 “女郎,或许你愿意听一听你的丈夫在离开的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 时刻注意着二人动静的邵玄微接收到了沈缜的视线, 立马叙述:“郡城狎妓三夜、赌二夜,与元国两武者结交,不日将回索要盘缠, 动身前去元国。” 随着女人平淡的话一字字出口, 高兰裳心尖好似被掐住揉搓,又痛又惶,面色更苍白了两分。 但相比丈夫去不去元国, 她更在意另一件事情, “你——” 少妇颤声:“...郎君,到底是什么人?” 寻常贵人,无缘无故怎会查人行踪至如斯! “是什么人,若女郎随我走,日后自然知晓。”沈缜笑, “我想, 你的孩子不需要一个只会吸血的父亲, 也不需要一个拿她和她娘换取‘或许会有之富贵’的外祖父。” “当然, 平白无故的,我又今日之行事, 女郎断然不会信我。” 沈缜很坦然:“有何问题,皆可相问。只是为了让女郎愿意再与我耗些日头,我便先问一句,女郎也怀疑当年你的母亲...” 在少妇极度惊震的目光里,她慢慢补上后半句,“并非真的因病亡故吧?” “隐忍、再寄希冀于依靠夫家查清真相,和现在摆在你面前的一条通天大道,女郎想如何选?” 沈缜含笑:“我可以保证,绝不会影响到你的孩子。” ......松涛声阵阵。 高兰裳眸光晦晦。 对面人背后此刻风沙走地,然呼啸狂妄到他们三人这一方之地却好似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开来,四目相对,对方应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浅笑温言:“雕虫小技尔。” 他抬手,一缕急促的风骤然刮来,吹乱高兰裳鬓边的发丝。 快得好像她的错觉。 但是心跳的震耳欲聋再也没办法让她继续装聋作哑,巨大的喜悦扑面而来,虽即刻被疑惑惶恐打消下去,但刻在心中的印痕并没有全然消散—— 天人。 她遇见了天人! ...... 张家媳妇被暂住村中的贵人看上、马上就要打掉孩子做贵人第八房小妾的传言在刘头村中只用了不到半日就传了个遍,甚至还有往隔壁几个村子传的趋势。 草儿听到这消息时,又惊又急,她不敢置信,狠狠揍了一顿大着嗓子说谣言的刘狗蛋,吼:“你胡说什么!” 刘狗蛋捂着屁股,犹理直气壮:“俺做什么骗你!不信你就去问!俺爷奶都看见了!” 草儿骂:“贵人只有一个媳妇!才不像那些男人!” “屁!”刘狗蛋挺直腰板,“俺听俺叔说了,有菊花姨娘、海棠姨娘、牡丹姨娘...反正好多好多姨娘!男人就是要三妻四妾!有了钱生个十个八个!” 说到这里他恍然大悟,一下乐了,拖长声音“哦”了声,小眼睛眯得更小,上上下下打量草儿:“俺晓得了,你就是也想做姨娘,对不对!那天在贵人面前说你十二年底嫁人就是为了这!” 刘狗蛋像是知道了什么惊天的大秘密,而这秘密又好笑的不得了,他高呼一声:“快来看啊,嫁不出去的赔钱货想给贵人当姨娘咯!” 从那边稀稀拉拉又跑过来几个男童,如得了什么稀奇玩意儿,围着草儿边跑圈边冲她做鬼脸:“哟哟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哟哟哟...” “呸!” 草儿不稀得跟他们计较,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她啐了这些男童一口,趁他们没反应过来,一溜烟儿向村东跑去—— 她要自己去问裳姊姊! 村东现在聚着不少人。 草儿娘也在其中,她愤愤嚼着嘴里的半颗野果子,正和另一个妇人大谈特谈,中心思想不外于张家媳妇长了副狐媚子样这就攀上高枝了、大着肚子还这么骚等等。 “不能吧...”另一个妇人犹豫,“人家也是个小姐呢...” “怎么不至于?”草儿娘最见不得有人质疑她,声音都拔高了两分,“那——” 她话到嘴边又想起些什么,小声下来,还张望了圈周边看没人注意她们,才道:“那能一样吗?你瞧瞧高老爷家,穿着布衣顶天了!人家贵人,连奴才都是绢衣,绢衣!” 这倒是...... 妇人点点头。 草儿娘得意了,做贼般再看了眼四周,蒲扇般的大手遮住嘴巴,附耳于妇人:“再说了,后娘!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那地主太太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跑过来的草儿远远望见了她娘,脚步一顿,迟疑了起来,因吃不饱不甚灵光的脑子艰难转了转,得出结论—— 第171章 这些人围在这里没去张家,是不是裳姊姊还没回来? 老天爷像是为了应和她的猜测,后面传来故意压着般的响动,草儿转头,刚好看见前两日还给了她糖的贵人现在笑得让人感觉很亲近,裳姊姊跟在他旁边,几个很高很高的人在他俩身后走。 裳姊姊...好像没有受委屈。 呆呆目送着人进了张家院子,先前唠嗑的人各自假装散去,草儿孤零零站在一棵树边上,忽然想,阿娘说让她努力被贵人收了,只要跟了贵人就有厚衣服穿有饱饭吃。那,只是跟了贵人就这么好,裳姊姊若做了贵人的姨娘,是不是比这更好? ...姊姊不用再洗一家人的衣服,不用再背好大一背篼的柴,也不用被喝醉了的张混子骂...贵人那么好,姊姊一定可以穿得好好看,吃得也很好。 可是姊姊的孩子...... 草儿混沌的思绪僵硬了刹那就疏通,姊姊的孩子是个宝是因为她是姊姊的孩子。如果姊姊不想要,她就是张混子的孩子,哪有姊姊重要? 一点也不艰难的,草儿说服了她自己。 想通了这,她现在开始担心裳姊姊,邻里邻居嘴最碎,现在就这么多人了,往后可咋整?要是裳姊姊住在贵人那里就好了...对啊,贵人为什么还要把裳姊姊送回来? 草儿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决定先去找大丫,贵人日日在她家吃饭,说不定她娘和她爹知道些啥。 而事实上,大丫的娘爹完全没有提前知道什么“内幕消息”,包括沈缜也是回到暂住地后给她端药汤的谢容笑问“听闻夫君要娶第七房姨娘?”,她才知道了这离谱的传言。 就是一整个“......” 沈缜看向邵玄微。 刚听完下属禀报的消息,邵玄微有些尴尬:“禀主人,现在他们已经统一了口径,说黎女郎是您准备娶的第八房姨娘。” ? 沈缜很疑惑。 她这副壳子看起来是够得上八房姨娘的样子? 邵玄微小心翼翼地询问:“...主人,需要制止这些流言吗?” 制止?怎么制止?一个小小的村子就百来口人,不像一座城那么好安插人带动风向把水搅混。若要止掉这流言,唯有澄清,可澄清也不过是表面上止住了而已。人就是这样的,越是宣告坦白不是如何如何,看客就越会相信他们的猜测没错,那些宣告坦白都是找补和掩饰。 作为鸦雀乾一,邵玄微肯定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问了出来......沈缜沉吟片刻,道:“找机会去问问黎家女郎。虽今日与她说开了可能会有的后果,可至如此,还是再问一问她罢。” 堂而皇之接人送人之前是已经料到了这副景象,可这流言也太过离谱了些。 邵玄微应:“是。” 说完了这桩事,沈缜把话题拨正:“这些日子仔细盯着,看这流言在这几个村子是怎样传播的。流言中夹杂的消息,真正推动接收的人,玄微,你该有经验,万不能失手。” 邵玄微心神一凛:“是!” 沈缜笑:“不必那么紧张。” 她顿了顿,垂眸看手里冒着热气的药汤,轻声:“不过是已经输了的人。” 而今的乾帝登基已经整整七年,即便昔年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现年也已经十二。过去这些年,朝中官员换了大半,乾国诸王,尤其是辖了这梧桐郡的康王,竟还做着龙袍加身的美梦? 落水的王世子啊...... 作为“聪明人”的高至,在这局势下仍想要从龙之功么? 沈缜端起药碗,热气氤氲,让她眼底神色朦胧。 这相面可不太准。 “等着吧。”沈缜用绢布擦拭干净留在唇边的药痕,“他快回来了。” 高家的地在附近这几个村子都有,高府坐落在薛村,那里离镇上最近,也最繁华。如沈缜所料,没过两天,邵玄微便带回了高至访友归来的消息。 “嗯。”沈缜表示知晓,看着书并不抬头,“他会来见我的。” 邵玄微道:“自然。” 虽说是找这人相面,可他不前来,还要主人去不成? 沈缜一行人恍如未听得他们“久等”的高公已归来的消息,原本如何现在就如何。直到当日下午,高府送来了拜帖—— 高至准备第二日登门拜访。 沈缜看过拜帖,递给邵玄微。 “回他吧。” 第95章 死而后生 迎着日光, 沈缜终于见到了这位任务目标。 两人相隔一张小案的距离,可这距离仍不足让她看清对面人具体的相貌,也是在这刹那她猛然意识到外间吹在窗沿上的风声于耳边销声匿迹, 沈缜薄唇微抿,随即唤:“阿微。” 正斟好茶准备离开的邵玄微脚步一顿,便听得平静的声音:“你留下来。” “是。”邵玄微加重了声音。 可惜哪怕如此,沈缜也听不到她的回答,她注视着前方,眼中模糊的影子一动一动, 但耳边依旧寂静的无一丝涟漪,世界恍如一汪死潭。 “是你做的么?”她在心底问。 须臾的卡顿后,电子音响起:“检测到宿主已接触任务目标, 恢复至惩罚任务难度。” ......沈缜沉默。 大概过了三百零一下——她从确定听不见声音后就开始数的数, 沈缜开口:“高公。” 第172章 声音清冽,让介绍完自己没等到对面人回应正心下生疑的高至下意识定了定神,习惯性露出了笑:“沈公子。” 然而没等他再说什么, 对方一句接一句话将他牢牢定在椅上、眼睛越睁越大, 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惊震至极—— “我为一医师,数月前曾住元国边地小镇,那里忽遭邪祟,我受其累。虽幸逢仙师救治,然仙师去后, 不知为何五感渐失, 故而奔波于此, 探尽奇人异事。” “几天前恰到这里, 听闻高公相面之术十分传神,便想求得一见, 知晓自己是否还能苟活于世。若不能,也好早为妻女打算。” “谁料今日一见高公,本还算勉强的五感突兀损毁。现下,我无法视您容颜、闻您之声,才令家仆留于此,好代我记下您所言。” 沈缜停顿两瞬,手摩挲着扶上轮椅,好在触觉还剩了一点,她仔细辨认片刻,移着轮椅往后了一点,郑重拜下:“望高公怜我。” 她道:“必有大礼相谢。” “......”高至因极惊极震所以在方才攥住椅子扶手的手指一点点松开。 他没有立即应答,因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既是邪祟所伤,又曾为仙师医治,这人怎会不知现下这种境地还是需得求问仙师? 可他又不得不答,因为这人此番话里还有另一个意思——是今日见了他、就在前不久,“病情”才一瞬加重。无论是把他当成祸首还是转机,这相面怕是不得不成了。 高至想起来到此地看见的一群高大汉子,而他为表诚意,只领着三五小厮便来登门。 就在这迟疑难言间,轮椅上的人直起身,再度开口,声音带了些落寞:“我知探查天机人运一道,皆会损及探查者。高公若有所犹疑,实属常理。只我实在是走投无路,这几个月去了许多地的獬豸楼都无果,我——” 苍白憔悴的面容上生气已被消磨得不剩太多。 高至定定看着这人半晌,倏然长叹一声:“罢罢罢,老朽便为你看这一次!” 沈缜听不见,于是邵玄微在其旁适时露出了一个忠仆该有的感激神色:“奴代郎君谢过高公!” ** “主人!”邵玄微嘶吼出声。 但她的努力半点没有用。 沈缜摇头,彻底确定自己已然失聪,沉默了会儿开口道:“写于纸上吧,趁我现在还能看见一些。” 邵玄微面色很难看,但刻在骨子里的服从让她到一旁拿了纸笔,将方才高至的断言记下来好供轮椅上的人观看。 不消片刻,一张宣纸便凑近到沈缜眼前—— 真的是凑得很近。 她默念读过:“岁至将亡,万死路中或有一线回寰。” 就只有这一句话。 沈缜挑了挑眉。 把宣纸放下,她合眸沉思,不知多少时光流去后,才似恍然惊醒,出声轻道:“把这句断言先捂两天,然后自然点、似真似假传出去。” 没了听觉,她自然没办法从邵玄微那里得到答案,顿了几瞬后就自顾自说下去:“再找人传我谢高公,夺恩人之女非应做之事,故而赠张家财物,先前之事就此揭过。” “是。”即便知晓对方听不到,但在每句话的间隙邵玄微还是郑重回应。 沈缜睁开眼睛,看向身边人,对着那模糊的影子,问:“都准备好了吗?” 邵玄微刚想张口答,但即刻意识到自家主人现在的情形,默了默,俯身蘸墨写字,写完将宣纸递上。 沈缜再看过—— “东海、乾国、元国、獬豸楼、鬼市,皆已筹备完成。” 皆准备完了啊...... 沈缜道:“好。” “去吧。”她说,“告诉谢女君我现在的情况。” “是。”邵玄微应。 但她行了一礼,转身刚走几步,后面又传来声音—— “玄微。” 邵玄微回头:“...主人?” 沈缜看着她:“若有一日你不用再为鸦雀效命,你想做些什么?” 邵玄微怔,随即惶然低头:“属下誓死效忠主人!” 可没有得到任何降罪赦免或宽慰的几息之后,她蓦地反应过来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被听见。但轮椅上的人仍旧注视着她,视觉的削减并没有损坏那双眼眸的清亮,邵玄微僵直着脊背回到小案旁拿起笔,想要将刚才出口的话再写下来,可不知为何手上犹豫,迟迟难下笔。 半晌,沈缜没有等到答案。 她沉吟片刻,轻笑一声:“罢了。” “玄微,如若以后想起来,再告诉我吧。” 一点墨色晕染在宣纸上,邵玄微抬眸,看着日光下瘦弱憔悴的人。 不是真实的相貌,但在这一刻,她好像看到了数年前第一次相见的那个人。 方才滴落的墨色被拉开做了第一笔。 白色宣纸上缓缓构成一个“是”。 ...... 九月底,刘头村迎来了两个极坏的消息—— 一,郡上修筑堤坝,每家每户需得出一个青壮;二,原本针对男丁征收的“丁口税”今年扩大至每一个人,且又多了个“旧钱税”。 现下正值农忙时节,别说青壮,就是八十岁的老人和怀了孕的妇人都得下田,这个时候要出杂役,还多了税,不用想,自然是民怨沸腾。 第173章 而在这鼎沸的民怨里,一个小道消息迅速流传,又只用了不过半日的时间就传遍了整座村—— 那位暂住村中的贵人,被高公相面断言为“将死之身”。第八房姨娘的事情也告吹了,据说张家收到了一箱子绢帛和一大袋金子,说是自此揭过不提。 “这般福气怎没落在俺家!”草儿娘撇着嘴嘟囔。 草儿爹看她一眼,眉头皱了皱,“莫说浑话。” “什么浑话?他爹,”草儿娘愁眉苦脸,“咱家青壮咋出?你走了俺咋个办?要有了那袋金子,拿钱就抵咯!” 草儿爹眉头皱得更深,川字沟壑在他先衰的脸上格外明显,他咬着烟头,一口一口吞着雾不说话。 草儿娘又道:“要不俺们给姑娘再想想咋个攀上——” 草儿爹打断:“没听得说要死咯?” “这不还没死么!”草儿娘不以为意,“先——” “莫说了!” 这声厉喝让草儿娘吓一大跳,回过神来瞪了男人一眼,“你咋个咯?” 草儿爹瞧了眼窗外。 此时正是晌午,村子里的人都刚吃了饭歇着,院子外面一眼可见没什么人,院子里面更是只有来回走路的一只老母鸡。 男人心放了下来,也不再叼烟,示意女人过来了点,压低声音道:“今到过走刘德保他们那岸,听到说那个贵人,有问题。” 女人愣:“啥子问题?” 男人问:“你晓得我们勒哈儿归哪个大王管不?” 女人当然摇头。 男人说:“是康王王爷管。” “这咋个喃?”女人不懂。 男人声音再小:“说,那个贵人的媳妇儿,是啥子大将军的女娃儿,那个大将军,以前害康王王爷没当上皇爷!” 女人大吃一惊。 “那,那......”她嗫嚅,半天没说出来话。 男人揉了揉眼睛,很是疲惫又有点精明的样子,慢慢点头:“康王王爷晓得他们在咱们勒哈儿咯。” 第96章 杀机杀机 流言传播的速度是极快的。 先是村中的男人, 再是妇人老人,最后是听墙根的孩子。而草儿,是在她兴冲冲来找大丫准备上山捡柴火时, 碰巧听到了这个对她而言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当家的!”妇人哭诉,“这可怎么办!” 男人也在颤抖,眉头死皱着说不出来话。 他们家是仅次于村长家与那“贵人”接触最多的,顶头的大人物若要怪罪,碾死他们不过像碾死一只蚂蚁。 “没那么...”男人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顿了顿道,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他们也不能做什么吧?” “你是当初考功名考傻了么!” 妇人恨铁不成钢,“没听得见说只有咱们村要出青壮加税?” 男人嗫嚅:“但那是抽出来的......” 妇人问:“是抽还是挑, 还不是那些老爷一句话的事?” 男人沉默。 屋里没声了, 门外的大丫拽了拽草儿的袖子,把呆愣的人拽了出去。 “...大丫,”草儿惶然, “是贵人带来的么?” 大丫默, 过了一会儿才说:“俺也不晓得。” 草儿转头就跑。 ! 大丫吃了一惊,下意识伸出手抓她没抓住,只能跟着跑,不过草儿比她瘦得多也跑得慢,于是很快就跟上了, 喘着气问:“你做啥?” 草儿说:“俺要去问!” 这... 因为总是吃不饱饭, 大丫脑子里也不是很清明, 短时间她也很难想太多, 所以只是跟着草儿一路到村西——贵人现在住的地方。 流言传开后,这里的村民变得很少, 除了两三闲汉远远站着,其他人都故意避着走。 没人想得罪大将军的千金,也没人想得罪王爷。而千金就算再金贵也是嫁出去的人,在乡下这地方最根深蒂固的观念便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有一个人觉得若王爷真要做点什么大将军会报复—— 王爷再怎么样也是龙子龙孙,且这儿山高皇帝远,是王爷的辖地,真要狠下心来一个村子都可以消失得无影无痕。 刘头村的人觉得,今冬“抽取出来”添上的杂役和赋税,就是因为这暂住村中的贵人。 草儿在院门口被拦了下来。 第一日见到的那个给她们提了背篼的高壮男人没有什么神色,只平静拒绝了草儿进去的请求,几次三番后,草儿红了眼眶,问:“贵人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大丫吓一大跳,赶忙拉过她,“胡说什么!” 相比草儿莫名其妙与日渐失的警惕心,大丫一直提防着这群人。她爹说过,权贵无好人,即便往常这群人再和蔼可亲,他们也干过强行抢裳姊做姨娘的恶事,现今他家郎君若真的病了,还指不定要做出什么! 谁叫说出他家郎君将要死的是高公? 谁叫高公是他们一村人极力引荐的? 往常转不动的脑子在这一刻很是清明,大丫脚都在发颤,生怕面前人因为刚才那句话就把她们杀了。 爹说他年轻时,见到有钱人家的公子在街上纵马,马脚直接踩死了人也没事。 大丫身子不住发抖,就在她要拉着草儿跪下来的前一瞬,高壮男人开口:“回去吧。” 俩个小女孩愣愣抬头。 第174章 男人眼中沉沉,像是酝酿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可她们都没能看懂。 三人成虎,流言可畏。 当切实的利益受到损害,而无助的惶恐看不到尽头时,因流言而生的畏惧将会到达顶峰,然后化作愤怒,狠狠宣泄发出。 而不识字从未上过学、抱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生活的人,尤甚。他们的所想往往来自于外部世界、有心之人的灌输...... “他们,” 屋中,倚靠在床头的沈缜看着眼前模糊的影子,轻声道:“需要一个宣泄口。” ......谢容面颊滑落下泪,落上她掌心这人刚为她画上去的金色符纹。 ...... 刘头村“风平浪静”了三四日。 青壮们马上就要出发,而在这节骨眼儿上,村长收到了一封信。他是村中为数不多识字的人,拆开看了信后脸色大变,随即叫了耆老们前来,关上门待了半日。 半日后,房门打开,村长站在台阶上沉声:“叫各家男人来。” 还在地里的人被紧急叫了去,动静大到整个村似要同出远门,唯有村西的那座小院安静着,婢女小厮们来来回回搬着东西,有路过的胆大闲汉伸着脖子看了眼,疑惑道:“这是要走了?” 又小半日。 日落黄昏时分,房檐下风铃叮当。 最后一丝余晖沉入山中,夜色席卷万物,沈缜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已然安睡的模样。 一道、两道、三道...八道人影出现在这间不大的卧房中。 来人皆戴着面具,一身黑袍罩顶,互相看了一眼,各自举刀举剑对着床猛然劈下—— 一声清鸣兵器碰撞,几把刀剑合在一起被一道阵纹挡下弹开。 指尖正凝出极小一点金光的沈缜怔然,下意识睁开眼,偏头看见了数道影子之后的鲜艳红影。 丛绻。 沈缜心下一沉。 她大约明白这人为何不换下太阿门校服的原因,恐怕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据传各大仙门校服都上绣符纹、内含灵力,换下一套必须得换上另一套,长时间不启动其上符纹,便会被认为遇到了危险,宗门会即刻前来救援。 这也可时时彰显身份、威慑心怀不轨之徒,且令门下弟子行走人间也难以自恃身份为非作歹。 是仙门魁首所谓的“傲气”。 而夜闯几人见得这身衣服先是一愣,随即饶有兴致地打量了起来,对上那副漆黑的面具,一个人先笑出声:“本还不确定。而今一看,这悬赏令果然是沈映光。怎么,堂堂太阿门弟子,也与她有牵扯?” 丛绻不言。 先说话的那人“啧”了一声,很没意思的样子,叫其他人:“你们继续,我来解决这个。” 丛绻眼眸一冷,手中渐聚的白光刹那汇成一把长剑,她脚尖微点,夺步而来—— “轰!” 一声惊天巨响,今夜村中难眠的人们立刻翻身坐起出屋,只见远远鸟飞鹊散,紧跟着红白两色之光纠缠通天—— “轰!” 再一声。 今夜没有人再能安眠。 村西,整座小院及连着的一片尽数倒塌,沈缜跌坐在废墟里,披发仰头,白衣染血,注视着几抹影子靠近。 她嘶哑着声音,问:“为什么要杀我?” 一抹影子顿了顿,盯着月华之下这清俊的男人,不答反道:“我很好奇,沈映光,你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 沈缜听不见。 等了片刻没等到答案的发问之人也恍然:“哦,你没有五感了。” “天道啊...百年前的血修罗强悍如斯都没逃过,你又何必?”他似是有些可惜,“那问题也没得问了,没用就赶紧杀了吧。” 旁观一人轻嗤一声:“做什么假惺惺?你上啊。” 发问之人睨回来:“啧,这般手刃悬赏令榜首的机会,当然要留给您。” 你推我让之间,短时间里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先下手,那边和丛绻缠斗的人分了一瞬神过来,“你们作何?一起拿下!” 假惺惺争吵相让的七人一静。 说实话,沈映光之名几年前响彻神州,人人都说她便是血修罗,昔年血修罗对诸仙门百派做的事还历历在目,眼前人无论是不是那个魔头,敢干涉国运定然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这般人物,就受天道惩戒丢了五感,现下枯坐着等他们宰杀? 因修行手段不光彩、总是藏在暗地里在刀尖上行走惯了的修士们怀疑里面有诈。 但接都接下来了,而且想一想那极丰厚的报酬...... 几人对视一眼,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沉默良久,最开始发问的人道:“一起上吧。” 然还没动,一道白光就隔空劈来,这边一人眼疾手快躲过,他们惊讶回头,只见方才还算游刃有余的同伴已经露出了疲态,那太阿门弟子竟是一副只攻不守的打法,而她身上校服自带防御,卸下了部分冲击。 “小心!” 一声厉喝惊醒讶然的众人,及时躲开了自后背劈来的金鞭,出声的人猛然回首想看方才跌倒在废墟里的废人,然而他瞳孔皱缩,“人呢!?” 尘埃废墟,空无一人。 一瞬里,无数金文自空中浮现流泻而下,刹那之间缩成一丈见方的金色笼子,将七人困在其中,晦涩的图案文字快速流淌,每流走一个笼子就缩小一寸,窒息感扑面压来,七人似觉若不走出这笼子只怕金文束身之时就是死期! 第175章 片刻慌乱之后,他们很快平静了下来。 各自祭起手中的法器,向着笼子以千钧之力劈去—— 金文瞬间断裂,文字坠落消弭。 也在这一瞬,一道月白光门顷刻成型,一个执拐之人自里面缓慢踏出。 方才消失的沈映光。 月光之下,她白衣上尽是血渍,一双眼眸注视着对面的几人,再越过看向远处飞舞的影子。 金光自拐杖下再度流出,带着比先前强十数倍的威压力量,拦住了向前扑来的每一个人,面具被打落下,文字图案缠上他们脖颈、钻进他们七窍,逐渐恐惧的神色布满每一个人的脸庞,鲜红的血从他们鼻子耳朵眼睛流出,大滴大滴落进脚下的尘埃。 远处正与丛绻缠斗的人余光不免瞥见了这一幕,心下大骇,心一震手上动作就慢了一分,瞬间便被削掉了一条手臂。 他惶然不已,然剧痛刺激了他的心神,他即刻收势祭剑准备离开,却被横空击来的一条金鞭拖住,赴了和同伴一样的路途。 丛绻怔怔,看向那边独自立在砖瓦沙石里的人。 最后一具尸体落下,那人倒了下去。 第97章 焚火焚火 “沈缜!” 丛绻失声唤出, 她身形即刻欲往前飞掠,然一道浅浅闪烁的红光吸引了她一瞬注意,她视线寻着红光扫去那具落在她附近的尸体。 闪烁的红光来自丹田。 丛绻再怔一瞬。 下一刻, 她意识到了什么,骨子里密密麻麻爬上极冰极冷的凉意,每一寸身体都好似不再属于她自己—— 阵纹卷起巨大的狂风将这具尸体扔了出去,她向着远处一点影子用尽最快的速度奔去。 沈缜躺在尘埃里。 她的世界寂静无声,这个世界今夜圆月。 她心底忽而升腾起不太好的一丝感觉,可是什么呢?沈缜极度疲惫的脑子想不起来。她的精神力已经枯竭, 今夜若再有危机,只能束手就擒。 从天上跃下的影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眼里的。 沈缜恍惚,明月上的...人?可她为什么要跃入凡尘? 不对, 明月上不该有人, 是仙子。 可仙子为什么要跃入凡尘? 不知为何,周边好像隐隐升腾起七彩的光芒。沈缜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看着在七彩光芒里向她奔来的明月仙子。 仙子离的很近了, 她穿着红衣,只是很可惜,沈缜看不清她的脸。 明月皎皎啊。 夜风拂面。 沈缜伸出手,想碰一碰仙子,却在下一刹那被拦腰抱起, 离开了血色与尘埃。 手心很烫, 像被灼烧掉了一层皮, 烫得里面的血肉蜷缩, 沈缜在仙子的怀里草草看了眼身后地面—— 光芒大盛,七彩通天。 被烫伤的手痛得愈发厉害, 她明明五感衰弱成这样,却在这一瞬好似闻到了烧糊的气味。又一片血肉烧焦蜷缩,连上她心尖,那块心尖瞬间如入油锅,沈缜呛出一口血,耳朵鼻子也流出血来,眼前愈黑愈黑...... 最终坠入深渊。 ...... 沈缜是被弄醒的。 她睁眼,守在旁边的人影让她坐起来,她茫然褪去后意识到了什么,扯着嘴角笑了一声,道:“多谢,你又救了我。” 那群鬼市来的修士,生前应当都刻下了什么符文,一旦身死,周身灵力便会汇聚于丹田压缩爆炸。 险些,她就要死在今夜了。 沈缜按了按心口,不知道丛绻给喂了什么药,精神力衰竭的身体竟拉回了一点,沉默两瞬,她道:“绻绻,你该离开了。” 如若不出她所料,村中百姓很快就会赶到,然后,下一幕戏开场。 看不清女人具体的神情,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说话,在寂静的世界里,沈缜寂静等着,直到半晌过后,身边的影子远去,很快消失。 废墟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沈缜一人。 不,应该还有...... 她想起昏睡过去前几乎被灼烧穿的掌心,下意识偏头,但很快又止住动作,只抿唇坐着。 时间在流淌。 意识逐渐开始迷离,终于,沈缜看见了一大片的影子。 没错,一大片。 她放松了身体,准备迎接这副壳子的最后一次黎明。 而那厢,举着火把、由村长带领赶来的一百多人看着眼前这一幕,怔愣失神。 吸气声感叹声,夹杂着哀戚—— 有人家在这里,今夜虽避了出去,但好好的房子也被夷为了平地。 “赔钱!”不知谁高呼一声。 “赔钱!”“赔多些!”这是好多人高呼。 可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村民们没说话,他们看着孤零零坐在一堆碎瓦里满身红色的人,噤若寒蝉。 逐渐的,后面的人意识到不对,也安静了下来。 圆月偏到了天边。 水色里,一方若一点,一方如沉沉阴云,中间泾渭分明,恍若隔着天堑。 坐在地上狼狈的人抬起头,她拨开覆在额前的发丝,眼睛看着这群人,问:“你们想做什么?” 村长骤然回神。 他一声厉喝:“愣着做什么?这是妖孽!祸国的妖孽,还不快点把他绑起来!” 被吼了的村民畏畏缩缩,但还是在村长的瞪视下拿着绳子锄头不情不愿小心翼翼地上前,结果分外容易的,这地上人就被绑了起来。 第176章 ? 绑人的正好有张家儿郎,想起前几天在这劳什子“贵人”面前装的孙子,现下再看对方病恹恹一副要死了的模样,他心气一下上来了,得意之中,“呸”得往这人脸上吐了口唾沫。 !!! “你做什么!?”跟他一起的人吓了一大跳,腿一抖就转身欲跑,这妖孽看着是不行了,可这一口唾沫下去万一激起了他的凶性,岂不惹出大祸? 然而这村民跑出远远一截,地上的“妖孽”也什么都没有做。 围观的众人本来也害怕,若不是村长镇着早四散奔逃,看见这结果先是吃惊,随即嘲笑起那跑远了的人:“没种的怂货!” “还是不是真男人了!” “看给这孙子吓的!” ......村长也没想到这妖孽受伤至此,绷着的脸终于松下了点。他心稳了些,扬声:“大家听我说!” 村民们安静下来。 村长捋着胡须昂首挺胸道:“妖孽如此,想来是仙师们做的,他们估摸着不愿多留,已经离去。剩下的,就是我们刘头村的事情!将功折罪,就在今日!” “是是!”群情激愤。 “好!”村长高声道,“好儿郎们!把这妖孽带到祠堂前,待到太阳一出就用火烧死,到时候上面人看着了,咱们今年的杂役和多的税就没有了!” “是是!”大家更激动。 村长终于笑了出来,满脸褶子舒展:“走!” “走!!!” 路上,先是又一个人向妖孽吐了口唾沫,被其他人看见,于是大家纷纷效仿,你一口我一口,最后一个人提道:“欸,说童子尿对鬼有用,对他有没有用啊?” “谁知道?”有人回,“村长也不说这到底是个啥,别说,真的太像人了。” “欸欸,试试不就知道了?” 侧旁一人笑骂一声:“谁有童子尿啊?” “谁有?” “谁有?” 一群男人嬉笑着,捉了半天逮着一个出来扒他裤子,但还没成功,前面传来声怒喝:“干啥哩?!” 这群人霎时噤声。 村长点了点拐杖,看了眼天不耐烦道:“搞快点走!” “是是。”提着别人裤子的男人鸡啄米一般点头。 村长瞥了眼地上被拖着走、头发上全是口水的人,转身。 如要被杀的猪狗一般被圈住脖子捆住四肢,沈缜的背贴在地面,滑动摩擦中薄薄的一层衣服被地上锋利的石子割破,石子再割开她的皮肤,灰尘渗进血肉。 不过还好,她的触觉也不太行了,这种物理疼痛已经被极度削弱,轻得似乎感觉不到。 地位颠倒便是此般吗? “纯朴”的村民不再纯朴。 一路拖行,沈缜在身上每一寸骨髓都好似于烈火炙烤的钻心痛楚中,被绑上了架子,架子下堆满了柴火。 晨曦来临。 她看着身边的影子来来去去,感受着意识每一次迷离、然后又被骨髓灼烧的痛楚烧得清醒,直到—— 一抹人影和一团火红来到她面前。 天地寂静。 火红被丢在了她脚下。 只在须臾之间,火舌舔舐了大部分柴火。 鲜艳的、灼灼的红越窜越高。 “老张,你也算亲眼看见抢你弟媳的妖孽的下场了,舒心吧?” “那是自然。” 一片欢声笑语。 “也不知道咱村子遭了什么孽,咋就来了妖孽哩?要不是上面的老爷们,说不准咱们被吃了都不晓得!” “哎,俺可听说了,幸亏得是高公,没他,谁知道是妖孽啊?” “是是是,现下一把火烧了就安心了,邪祟最怕这些。欸,这火势旺起来了,这玩意儿居然都不叫唤!果然是妖孽!” “你之前还怀疑?” “这不是......” “别什么这不是,说起来兵老爷们呢?不是说要来看吗?” “谁知道......哎哎哎,那是不是!” 远处尘埃飞扬,隐隐有马蹄声和人声传来,眼尖的人注意到了,赶忙来唤村长,村民们急急忙忙捋衣服往那边跑,果然尘埃散去是一群剽悍铁骑。 马上披甲执锐的雄兵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村民们平日里哪里见过?有人当即吓尿了裤子,也有人腿一软哆哆嗦嗦跪了下去。 村长也怕,他没想到来的竟是这般厉害的人,只能强撑起胆子颤抖着走上去,磕绊着想开口,但他还没说,为首之人目光已经投向了祠堂前的火堆。 “大...大人...” “放肆!” 村长刚开口,那马上人便打断了他,声音怒不可遏,细听也带着颤抖,“灭火!” “这、这...” 刘头村所有人呆若木鸡,兵士们纷纷下马就近闯入祠堂找盆子木桶之类的装水,部分人撕开村民的衣服上火堆旁扑火,为首的军士更卸了铠甲,把外袍脱下疯狂上扑。 ......猎猎的火终于被灭掉。 军士僵直着背看向那烧损了大半的皮,红的、黑的、白的、蜷缩的...他视线慢慢往下,目光顿在那明显和周身状态不一样的左手上—— 这只左手,完全是白骨,骨头在刚才的火中被烧的发黑。 “将军...”副将担忧唤。 军士如梦初醒,回转身:“他从哪儿被带到了这里?” 第177章 副将刚才已经拷问了出来,毫不犹豫道:“村西。” 军士神情极冷,儒雅的面上像冻了层冰:“看着这个村子的人,把...” 他看了眼架子上惨不忍睹的尸体,“把他带下来好生安置,你点十个跟我走。” 副将应:“是!” 十余人翻身上马,飞奔向西。 军士很急,但面色说不出到底是惶急还是恐惧,他最先来到村西,看到日光下的那一片废墟,眼前白了白,险些坠下马去。 “将军!”副将极度紧张。 军士没答话,他慢慢下马,呆呆看着眼前,然后突兀扑到废墟里开始往下挖。 副将忙招呼人跟上去。 相比失态的军士,副将更早发觉了可能还有东西和人的地方,他带着两个兵士到最右边的角落,掀开那面墙,便见其下躺了一个女子。 副将俯身用食指在女子鼻间探了探鼻息,眼中一喜:“将军!这儿有人!” 军士猛地抬头,大跨步向这儿走来,一见到那女子面容,眼眶便湿润了起来。 “三娘...”他蹲下身把女子抱起来搂到怀里,“大兄来了...” 副将和其余两兵士皆是一愣。 军士没有在乎他们的神情,他视线下滑到女子摊开的左手掌心,微微凝住。 那里,有一枚浅淡的金色符纹,正在逐渐消逝。 符纹...军士身形一震,随即恍然明悟。 这就是三娘能够活下来的缘由。 第98章 烈火之刑 在鸦雀传来康王有动作后, 沈缜就在想刘头村的村民会对她处以何种极刑。不出意外的话,火烧是最简便也最可能的方式—— 对待妖孽邪祟、得道不正的邪修,这是千年来流传下来的办法。 触觉削弱到几乎没有, 所以火焰炙烤皮肤的痛楚其实还好,但她若要真身遁走、留下这具男子的皮囊在这里,按系统所言,即便失去了大半触觉,也非得感受每一寸火苗舔舐肌肤的痛苦,直到这副男子外壳被外部因素破坏至百分之六十, 系统能够检测到,才会开启保护机制自动剥离外壳。 届时,她真正的身体就会抽离开来。 沈缜在等一个机会, 等能够让她遁走的一瞬, 筹谋至此,她想过也愿意承受所有痛苦,可即便再有心理准备, 在熊熊烈火中时她还是忍不住想, 怎么这么痛啊? 好痛好痛。 每一寸皮肤每一点骨髓都在被烧化,皮肉紧绷着想蜷缩,然它们还连在一起无法得逞,于是发出了她明明应该听不见的噼里啪啦的响声。衣服头发是最先烧完的,火苗烫着她的头皮, 喉咙被牢牢攥住, 干张着嘴抽气, 牙齿上下打战, 舌头被咬得鲜血淋漓。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沈缜想一刀杀了她自己。 她的皮肉被炙烤,她的血液被烧干, 她的衣服头发成了灰烬,她的五官马上就要变形。 她的肺腑吸满了浓重烟气,她的肋骨镀上了滚烫岩浆,她的灵魂痛不欲生,她想即刻挣脱出这副皮囊哀鸣。 沈缜啊。 她想,你惯会为难你自己。 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久到沈缜无数次濒临死亡又被灼醒片刻神智,军士赶来的时候,电子音终于在耳边同时响起—— “警告!警告!检测到宿主装扮皮肤烧毁至60%,三秒后即刻启动防御机制自动脱离!” “三。” 沈缜努力睁开快被烧连在一块的眼睛,看了远方乌压压的影子一眼。 “二。” 钻心裂肺撕扯骨头的极度痛楚中,沈缜心底一字一句默念:“定位宋钦,完成支线。” “一。” 飞扬的尘埃,慌乱的村民,一道月白光芒在烈火中骤然迸发又消弭,瞬间逝去后,火焰里独留一具没了生息的男子尸体。 ...... 刘头村迎来了它有史以来最热闹也最有面子的一天—— 京城精锐甲兵百人,郡守及郡兵两百人,梧桐郡和相邻三郡獬豸楼接案修士,太阿门、旸水谷近二十内门弟子与长老...以及,所有人都没想到、见到后大吃一惊的湛卢宗云衍君。 “这这...”丛绻的师姐花期惊怔,“云衍君怎也来了......” 在场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暗自向那边看去,丛绻混在其中,遥遥望着那树下长身玉立、面容极具攻击性的女人,心底微沉。 云衍君,赫连归城,湛卢宗太上长老,当今仙道众人默认的、毫无质疑之余地的第一。 虽说已自沈缜处了解了一些更真实的消息,但野史都传,百年前血修罗为仙门百派围攻,反杀却没有对围攻她的人真正下死手的原因,就是忌惮这位当时正在闭关的云衍君。 沈缜...丛绻看过那具尸体,几乎可以确定她性命无忧,但云衍君此来...... 不是说云衍君收了关门弟子,只在岛上教导弟子,向来不理其它事吗?而今怎会前来? 不知是否心神震颤过甚,目光没忍住透露了一点,远远的,那树下女人忽而转头,隔着许多人,视线平静无波,向这边看来。 第178章 “师妹!”花期大惊,喜悦地破了音,“云衍君看我们了!” 丛绻心跳也很急,但并非是一样的喜悦,她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愈紧,不过好在几瞬之后,女人就收回了目光,且四处看了看,仿佛这一瞥只是随意。而先前因时刻注意着云衍君故而也跟着其视线注意到了太阿门这边几人的人,他们的注意也就散了去。 后背已经被薄汗濡湿。 丛绻低眸。 又小半晌过后,放小的喧嚣声更小了下去,直至安静。一个魁梧军士走出人群,来到中间露出的空地,他面容冰寒,冷笑一声:“我想问问诸位,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百名精锐围在外圈,虽然这点阻碍对修士而言压根算不得什么,但若无必要,他们并不愿与人间朝廷产生冲突。 云衍君没有说话,其他人也就不说话。无声的对峙持续了许久,最终还是獬豸楼接了挂案的修士先开口:“谢世子,我们接獬豸楼挂案前来探查,有人说沈映光潜藏在此地对村民不利。” “是么?”谢瑶问,“那各位仙师可查到了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年轻些的修士面色都不太好看,先前说话的人顿了顿,迎上军士锋利的目光,踌躇微瞬还是道:“我等听村民言,他们绑了一个妖孽实施火烧之刑,妖孽于火中不出一声,想来确实有些问题。不知谢世子可否让我等查看一番?” ......妖孽? 谢瑶怔,他看向那火架,又看向那聚在一起哆哆嗦嗦不敢抬头的村民,须臾,低低笑了起来,不掩嘲讽:“原来我那被烧死的妹夫,竟是个妖孽。” 这话一出,修士们耳聪目明,自然无一人略过,霎时,大半人面上都露出了讶异。 “好啊,好啊!”谢瑶恍若未觉这一幕,他往旁边走了两步,让出通往祠堂的路,眉目冰冷至极,“你们想看,就看吧。” 修士们没有立即行动,他们的目光再一次暗暗瞟向了云衍君,不过云衍君仍旧淡然立在桂花树下,神情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丛绻和花期对视一眼,偏头看此次随行下山入世寻找“魔尊”夜北的师叔。师叔亦无甚表情,眉头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踌躇犹豫的时间里,一个黑甲兵士匆匆自祠堂跑来,附耳于谢瑶说了些什么,谢瑶脸色一变,转身便往祠堂去,停在原地不动的修士们一见这情状,当即也没那么多思量了,纷纷跟了上去。 祠堂里,谢瑶急匆匆跨步进来,又是喜悦又是担忧:“三娘!你——” 目睹眼前情状,他的话声戛然而止。 谢容是醒了,可她呆呆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惨不忍睹的尸体,满面泪痕。听得声音也没有望来,而是又把尸体往怀里藏了藏,低下头一派保护的模样。 落在谢瑶眼里的,自然也完完全全落进了跟着谢瑶进来的修士们眼里。 他们齐齐无言。 尸体身上的衣服烧了个干净,很容易辨认出是一具男尸,而沈映光是女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怎么会...”后面有很小的声音响起,语气不可思议。 阅历更深的修士们眉心也蹙了起来,沉吟片刻,不约而同锁定尸体施展灵力,可再怎样试探,那就是一具普普通通的死尸。 没有任何异常。 窒息的沉默持续着,直到被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打破—— “谢世子,可否容我看看这位小兄弟?” 丛绻视线寻着声音扫过去,对上老者,花期给她传音轻声解说:“旸水谷执印长老,柳慕希。” 周遭修士都明晰老者身份,目含尊敬,自发让出条路来。谢瑶见到此也猜到了几分,他敛去不算合适的神色,收了收情绪,可余光瞥到自家妹妹的模样,又不免犹豫。 而正在他想着怎样开口的下一瞬,谢容抬起了眸。 “可以。”她声音还有些恸哭过后的沙哑。 所有人皆是一怔,但老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容又看向谢瑶:“兄长,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瑶愣了愣,但看着妹妹的神色,还是答:“有人告康王欲谋逆,陛下令我暗中探查是否为真。可查案之时,我在其府中发觉康王对三娘你与妹夫的谋算,便率兵赶来。只是......” 祠堂里人看着那具尸体,心底替他补上没说完的话——只是可惜晚了一步。 谢容点头,再看向这一片祠堂压根站不下的修士,问:“你们呢?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众人沉默一瞬,正要作答,但已经站到前面的老者先开口:“小女郎这般问,我倒也有一个问题。” 他慈眉善目,端的一派仙人风采,可问题却暗含深意:“观村西情景,昨夜当有一场恶战,小女郎与你夫君皆是凡人,如何扛了下来,小女郎你又如何活了命?” 旸水谷弟子上前一人,拿着乾坤袋打开,倒出一截血肉模糊的手腕部在地上。 老者指了指那截手腕:“此乃村西河边发现,其上残存灵力,依我之见,是丹田爆炸形成。” 丹田爆炸?!那岂不是...... 一片哗然中,老者捋须,眼眸微眯,直直与谢容视线相对。 ** 祠堂外。 没挤进祠堂也不愿意在祠堂门口听热闹的修士仍旧站在空地上,暗戳戳观摩这位难得一见的仙道魁首。 第179章 而视线中心的云衍君完全不为此所扰,她从桂花树下慢慢行到火架旁,看着火灭后的狼藉,端详半晌,抬手,指尖于空中轻点。 一点月白光芒落进她眸底,除她之外再无人看见。 沉默片刻,云衍君收回手。 下一瞬,她衣摆拂起,消失在天边。 围观者震然:“仙君走了!” 第99章 烛明映光 如何扛了下来? 如何活了命? 那是丹田爆炸形成...... 谢容从未感到如此疲惫。 她放下怀中尸体, 动作轻柔地将其安置在地上,在兄长的搀扶下站起了身,目光一一扫过祠堂里的这些仙师, 在一些明显不凡的衣袍上顿了顿。 比如好几个大宗门的校服。 谢容慢慢开口:“我为何活了下来,我的夫君为何被这村子里的人当作妖孽抓起来,为什么会有断臂......” 少妇眸光定定:“各位仙师,当真不知吗?” “我一个妇道人家,从未故意彰显身份,夫君更非朝堂中人, 为何康王府邸会有对我二人的谋算?” “几郡獬豸楼,为何会在几乎同一时间认定我夫君就是那位沈映光?” “远道而来的不止獬豸楼之人,诸位又是怎么如此巧在今日一并出现?” “而仙师你说的, ” 谢容目光瞥了眼那截手腕, “昨夜,他们为何要害我们?以为我的夫君是沈映光?可为什么?” “且他们杀我们却不成,堂堂天人, 杀不了我等凡人, 还留下了证据,随即村民便说我夫君是妖孽将他活活烧死,黄雀在后,你们又再来质问,把我夫君死死钉在沈映光的身份上。” “做这些事的人, 好手段啊。” 对面, 不少修士皱起了眉。 谢瑶拍了拍妹妹的背, 轻声想劝:“三娘......” “可我夫君怎么办!” 谢容骤然提声怒吼。 她声音极悲:“有人以为他是沈映光, 便透露我的身份,引来康王爷的压迫, 派人杀他,却故意不杀死,让村中人火烧,请你们围观......他若是沈映光,你们皆大欢喜;他不是,一个凡人死了,你们也不在意,是不是?” 谢瑶抓住她的手:“三娘,静一静!” 可此刻的谢容听不进去。 “夫君之前,被怨灵所伤,慢慢没了五感,我和他走了许多地方,每一座獬豸楼的仙师都说不知道,可是现在,现在,我们这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人出现在他旁边,只为了指认他是沈映光。”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修仙不是要匡扶人世吗?为什么救人的时候找不到,害人的时候处处都在!” 谢瑶大惊:“三娘!” 谢容甩开了他。 女人满面泪痕,发丝散乱,目光憔悴而破碎,声音越低越哀:“曾经救不了我的女儿,现在救不了我的夫君,这不是你们的错,我从来不怪...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我们只是寻常人,也要卷入你们的纷争,他死了,他就这样死了...被当作妖孽烧死了......” 祠堂寂静,只剩这悲戚的啜泣声。 花期眉目不忍,传音身旁的师妹:“那沈映光在此地的消息,分明是有心之人放出来的,真假与否于我们不过走一趟的事,然这位女君...可惜了。” 丛绻垂眸,瞧不清眼底神色。 “这位女君...”有年轻修士出声想说点什么,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容抹去了眼角泪,再度环视一圈周遭,定定看向对面须发尽白的老者。 半晌,她开口:“我的女儿,是沈映光帮忙治好的。” 迎着一众极其惊讶的视线,她慢慢、语气有一些讽刺、万般认真继续:“若可以选,我宁愿天下仙师,皆是沈映光。” 在极惊极愣中,女声哀戚—— “你们自去问问,有多少人...也有此般希望。” ...... 北国,胡城。 一道光门骤然出现在屋中且那里面还走出了个人影时,宋钦差点吓尿了裤子。 监管他的人这些天不知为何突兀不好说话了很多,动辄打骂,以至于他已经连着几日没睡好觉,现下好不容易迷糊了会儿,谁料醒睡之间竟见到了此等事! 北边蛮人的地盘,不通教化,是不是精怪也更多...... 颤抖中,宋钦在屋里昏黄的光线下,见到了对面人影的样子。 是个女人。 宋钦有些恍惚。 这女人模样好像生得不错,可周身亦狼狈得很,只裹了个袍子在身上,头发是被火燎了?有处地方明显短了截,面上也灰扑扑的。 而且,她坐在轮椅上。 “敢问、问...阁、阁下是...?”宋钦坐在硬邦邦的床榻上,心下在确定来者是女人后放松了两分,但说话来北国后习惯了,难免仍打着忐。 沈缜没有立即应答,她唤系统:“现在夺取宋钦的气运值呢?” 电子音照常卡顿,然后回复—— “恭喜宿主,检测到处决证据已补足...” “检测到任务目标宋钦信仰值(名声/威望)已跌破10...” “检测到任务目标宋钦精神值目前67%...” “已具备处决可能,成功率70%,是否处决?” 百分之六十七。 沈缜抬眸。 她看着面前容貌苍老的男人,淡淡开口:“你知道你的妹妹、无忧公主么?” 第180章 这声音像是被浓烟狠狠熏过,又沙哑又艰涩,听得宋钦先是打了个寒战,才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第一下顿了顿,然后浑浊的眼睛才慢慢露出两分光彩:“知道知道,小十现在很厉害...阁、阁下莫非是...” 男人眼里升起浓浓的希冀,“小十要接朕回去?” 沈缜扯了扯嘴角,没说是与不是。 她目光从上至下打量着宋钦,直把对方看得浑身不适,等到又有了一点力气,她才道:“我好像觉得,陛下并不这么想。” 宋钦神色一僵,本来就被她看得如坐针毡,现下愈发难受,僵硬笑着:“阁、阁下在说什么......” 他眼神不自觉瞟向外面。 沈缜手抵在唇上咳了一会儿,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袍子,道:“别看了陛下。这里的人都已经远远退了出去,没人会知道我们谈了什么。” 宋钦后背瞬时爬上细密的凉意。 沈缜疲惫靠在轮椅背上,半阖着眼看对面这人:“我更觉得,陛下在恨无忧公主。我猜猜,是觉得她拖累了你,否则东海南边的朝廷早与北国商量,把你接了回去,是么?” 漫不经心的视线中,宋钦一瞬惨白了脸色。 同一时间,电子音突兀响起—— “检测到任务目标宋钦精神值跌破60%。” “处决成功率95%,是否处决?” 沈缜道:“是。” 那边宋钦哆嗦着唇想说什么半天又说不出,无数红线从他身体里飞速抽出充盈进沈缜的账户和体内—— 气运带来了身体的一点舒适,沈缜的疲惫褪了一点、心情好了些,于是便继续道:“可是陛下,就算没有无忧公主,你当真能被迎回去么?你的好弟弟当了这些年皇帝,可不见得肚量有多大。” “朕...不,我,我可以,我说了我可以不当皇帝!” “是么?”沈缜又扯了扯嘴角,“若我是陛下的好弟弟,不管陛下当不当皇帝,我都觉得,你留在北国最好。” “我...”宋钦失神,“我......” 气运来得更快,沈缜又舒适了一点,她悠悠扯开那张遮羞布:“陛下,你从来都知道,无忧公主逃不逃、占没占据衮州,你都回不去了。” “恨公主,不过是羞于承认你自己无能,羞于面对你亡了国罢了。” 宋钦瞪眼:“不是!不......” 耳边叮咚一声—— “恭喜宿主,完成‘耶律纵’-支线任务,获得奖励《神农本草经2》x1” “恭喜宿主,达成‘不带脏字掏心窝子羞辱’成就,获得荣誉称号‘你是真的6’” “恭喜宿主,在世界中刷取完成部分声望,晋级阶段‘钻石世外高人’” “恭喜宿主,‘中央空调’于本次中只是轻微翻车,值得鼓励” “恭喜宿主......” 在嘈杂的电流声中,沈缜直起身,语气带了一丁点笑意,开口:“莫担心。你的好弟弟已经对衮州用兵了,当然,他只会失败。不过失败了,他比你好不到哪里去,足可抚慰陛下你的心。” 月白光门渐渐成型。 沈缜道:“希望陛下你,有时间看着东海繁荣、天下统一,你当初极力推荐给无忧公主的佳婿...耶律纵,也还有机会,入得公主宫中。” 宋钦僵僵看着她。 轮椅上的女人露出了很真切的笑容。 “他的儿子当然要被摔死,他的朋友当然要被‘动乱’的兵士用刀刺死,他的部落男人当然要互相为对方身下人然后开膛破肚而死......” “而他,当然要剃掉身上全部的毛,以最顺从的模样,被一国献上,被他的父亲亲自呈交于公主。” “陛下,望你看见。” 第100章 流言惑众 康王养私兵暗铸兵械、以谋反之罪被诛只是神州近日种种大事中的一小件事。 九月初, 后东海朝廷突兀对衮州镇国公主降旨,令其进京觐见,被拒后发兵征讨;紧跟着, 江湖中一串大案的爆发引得元国庙堂震荡,数位大员被削官流放;再接着,就是康王之事牵扯出乾国几位藩王的不臣之心,乾帝令大将军谢继率军征讨。 而刘头村之事,一白衣因“妖孽”之说、“沈映光”之名,被村民用火活生生烧死, 独留妻女及老父母的消息也就跟着乾国征讨的步伐流传了出去,在民间越传越汹。 “知道么?那是活生生被烧死的!据说死不瞑目!” “这搁谁能瞑目?就剩个媳妇独女,老的一去屋里头没个男人咋个活?不得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不至于吧, 不是说那媳妇儿是侯府的千金?” “那又怎样?嫁出去的女儿, 娘家又能帮衬多少?男人死了,一人咬一口都没得咯!而且啊,你没听说那男人咋死的?非有人说他是那谁, 到处的仙师们都跑去围着, 娘家再强势,还能犟得过仙师们?” “这...” 路边茶摊,一群人聊着同样的话题,自然越凑越近,那边刚走过来的一壮汉脾气极暴, 听得“仙师们”几个字, 脸上横肉一叠, 手中盆大的拳头便往桌上狠狠一灌—— “咚!” 在众人惊异惊吓的视线中, 本就不咋牢靠的桌子晃了晃,竟是“啪”一下散了架。 茶摊老板愁眉苦脸地走过来, 还没开口,怀中已经被甩了一吊钱,他马上笑呵呵起来,连连赔笑:“牛四哥,您坐您坐,老样是么?这就给您端来!” 第181章 茶摊不仅卖茶,还卖酒,只这酒酿的时候短,辛辣的很,一般人都不咋喝,唯独如牛四这般人,专号这一口。 牛四大马金刀地坐下来,脸上横肉还在抖,像是时时刻刻要暴起打人,但这条路上的人都熟知他脾性,也不怕,有一人先问:“咋地了牛四哥?” 另一机灵点的品了品方才的话,试探问:“四哥可是知道了啥?仙师?” 牛四看他一眼,默了两默,点点头。 “啥啥啥?” 一众人也不静了,争先恐后靠过来听。 牛四鼻孔里喘着粗气,想了会儿道:“你们知道不乾国好几年前...八/九?九十?十年前那个案子?一个王爷故意弄坏堤坝,整死了几千个人。”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只有一个思索着点头:“我有点印象。” 牛四于是把那案子过程又讲了一遍,然后说:“当年这王爷就是那位沈仙师查出来的,不然,而今乾国当了陛下的,多半就是这狗屁王爷!” “这...” 虽然心中不忿,但毕竟此事和自己相隔遥远,在场之人大多也就听了一耳朵,咂吧两句也没了。但牛四灌了口酒,哼笑一声,道:“你们知道衮州如今过得啥日子么?” 不等别人答他,他自己先说了出口:“家家户户吃得起白面馒头,穿得起布衣!” 一片哗然。 听的人不再只有原先吹壳子的几个,又多了许多,有人在人群中喊:“牛四,你莫不是骗人!” 他们镇子在东海南边,当年打仗受到的影响没那么大,可这两年日子不好过,动不动就有天灾和地龙翻身,但相比之下也应该比衮州好许多。衮州当初几乎被北蛮人杀了个绝,壮劳力都不剩下几个,怎么就过得上那般好的日子? 质疑声不绝,然而牛四只是嗤笑,等周遭人慢慢讪讪声音小了下去,他才道:“我作甚骗你们?镇国公主殿下治下,有仙师专门研究粮食,菊花能冬日开,粮食一年能出三季!” 围观者静了一静,随即爆发更大的哗然—— “仙师怎么会管——” 牛四声音比他们更大,“仙师就是会管!” 魁梧的汉子酒碗往桌上一打,站了起来,满是横肉的脸上种种神色交错复杂:“是沈仙师!沈仙师救回了公主,找了许多和她一样的仙师做咱们泥腿子做的事!神仙之力既能劈山开河,求个雨救旱、放个晴救洪有何难?他们就是不愿做!” 周遭沉默了下去。 这两年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他们尚在镇上,却也艰难得很,塌了房子、粮食不够...临到现在,朝廷打仗没打过,又要征兵,家中孩子几乎是一去不回...... 可是明明,仙人们动动手指头的事,他们就要好一分,为什么不做呢? 牛四吸了口气:“衮州的好日子,是我朋友亲眼看见、亲口告诉我的。凭什么?那些仙师不愿做便罢了,为什么有人做他们还要拦着?沈仙师真的该死么?她让乾国那狗屁王爷没当成皇帝,让衮州不比咱们的人过上了好日子,让北边那群蛮子没机会骚扰咱们......她是个好人,好人凭什么该死?” “是啊...” “就是!” “可...” “没毛病!” ...... 牛四再提高两分声音:“就为了让这样一个好人死,那些人甚至可以活活烧死一个人!今天他被指成沈仙师,明天你我都可以被指成沈仙师。兄弟们,咱们想想,谁没得罪几个人?只要看谁不顺眼了,就去说他是沈仙师,传得多了,他被烧、你被烧、我被烧!咱们谁的媳妇儿是大将军的千金,还可以替咱们申冤?烧就烧死了,怕是连妻儿也不放过!” “我们知根知底的...” “谁不知根知底?要想找个理由多简单!” “就是,说你被妖怪吃了,现在的你是妖怪不就行了?” “这是拼权势...” 说到这里,谈论的人们逐渐反应了过来,纷纷惊疑不定—— “怎么这么巧?偏偏那么多仙师一起出现?” “嘘...上头老爷们的...” “这些仙师和老爷们是不是...?” “谁知道呢?” 人群里,牛四喝完最后一口酒。 他看着面前的街坊,沉声:“我要去衮州了。” ...... 十月。 神州巨变。 乾国四王伏法,废为庶人圈禁京中,由中书侍郎周岫柏提出的变法开始推进。 后东海朝廷大败,豫州近半划入镇国公主宋昭华辖地;北国趁乱偷袭衮州亦败,负责督兵的严鸿坠马而死,北国以二帝要挟,镇国公主于军前言“宁女不孝,莫负天下人”,取北地三城。 元国“二十四河案”爆发,近十地方大员和豪族坠马,朝中针对太子的声浪渐大。 “沈映光”之名由“祸国妖孽”演变为“青衣仙师”,民间推崇声愈大,衮州百姓的好日子传遍各地,开始有地方为“沈映光”建庙立祠,祈求她保佑风调雨顺。迫于人世声势,獬豸楼与诸仙门百派陆续发出不再追捕沈映光的声明。 就在这般时日里,“被火烧死”的一个月后,漏夜,沈缜自月白光门踏出,于牢狱之中,见到了高至。 电子音在她耳边滋滋—— “恭喜宿主,检测到处决证据已补足...” 第182章 “检测到任务目标高至信仰值(名声/威望)已跌破10...” “检测到任务目标高至精神值目前57%...” “已具备处决可能,成功率92%,是否处决?” 沈缜道:“是。” 红线被拔起,一丝清爽蔓延过她周身,负于身上的枷锁似在破碎,灵魂终于自最底慢慢破开深沉幽深,于水面轻呼一口。 对面的男人,沈缜这才看清他具体的模样,没了锦衣玉袍,呆在肮脏之地,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模样。 萎缩,脏,因她的出现而惊愕恐惧,如阴沟里骤然见光的老鼠,丝毫没有什么神人之风。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用药缓慢毒死了妻子,一步步将黎府改为高府,勾搭上康王的关系,以贩卖私盐的便利,扯上了江湖部分势力。 “高至,”沈缜看着他,轻问,“午夜梦回时,你不会看到被你害死的那些人么?尤其,你的妻子。” 她的眸光清明且亮,高至哆嗦半天,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骤然直起身大叫:“你是沈映光!” 沈缜眉梢微挑:“我是沈映光。” 高至目眦欲裂,又大喊:“你是那个男人!你看得见听得到!” 沈缜淡淡地笑:“我是沈容。不过...” 她顿了顿,笑意扩散了些,却不达眼底,“你我初见之时,我确实看不见,也听不到。” 谋划结束不代表惩罚结束,这一个月里,她的状态并不算好。 完成了支线任务,可宋徽的气运尽数在那一夜抵抗被杀中耗尽,用于她短暂恢复精神值和健康值;宋钦的气运,则还完了她欠的债、修复了一点点身体,以及躲避修士们的探查。 现在,她的账户空空,也因惩罚任务没完成,这一个月里五感已接近尽数丧失。 之所以此刻可以和高至交流,同时之前也能看见听见宋钦,是因为在夺取气运时,系统能够短暂收回惩罚。 不过...... 耳边“叮咚”一声。 ——“检测到宿主已完成惩罚任务,即刻起回收惩罚,希望宿主以此为鉴,认真完成接下来的任务。” 周身枷锁在这刹那被彻底冲破,甘泉般的清爽流过沈缜的四肢百骸,她眯了眯眼眸,唇边的笑意逐渐真切。 “高公。”沈缜唤。 她的气势好像突兀不一样,人虽坐在轮椅上病弱清瘦,却在这一瞬间似一把锋利的剑,剑光晖晖,直视伤目。 “午夜幽魂不入梦,可人心难测...万要保重啊。” 在男人极度恐惧的视线里,沈缜开怀地笑了起来,她悠悠后退,退进月白光中。 哪有什么神人相面。 高至成名三例,第一户发迹的人家,是帮他害了黎家人,然后被给予银钱搬去外地,没多久便被高至除掉。 第二个“蛟龙之气”,也是他贩私盐时偶然见过康王世子,对方落水之后他因点出这一点,成功攀上了康王府的关系。 而第三个,那位遇难的好友,亦是为他所害,目的在于兼并好友家的矿产。 若说能耐,高至也确实有两分能耐。他极擅察人心,根据此也很容易看出别人更适合做什么,他相中张天印为婿,便是发现了对方这一点和他极像——长袖善舞,识人用人,心肝凉薄。 男人对男人总是更宽容,他们造的句,所谓“无毒不丈夫”,一个女儿一个妻子而已,与投机相比,算得了什么? 相面相的从来不是面,是人心。 光芒消逝,沈缜打开房门,对上屋外几人视线。 黎兰裳、谢容和谢瑶。 此处是梧桐郡郡城之中的一处宅子,为她这段时日的落脚之处,三人今日才到。而此前...沈缜抬眸,瞧了一眼院中的小冰雕,眼底笑意舒展。 沉默几瞬,谢瑶首先上前两步拱手:“烦劳仙师护着三娘了,瑶代谢家上下谢过。” 沈缜捋了捋袖子,慢慢带上扳指,温声答:“不必。女君助我良多,更几次身陷险境,我尚未请罪,世子又何必多礼。” 谢瑶摇头:“三娘若有功劳,也非我谢家可坦然承受。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仙师若有需要,情理之中,我谢家满门都会洒血以报。” 沈缜眼眸无奈弯了弯。 她不再答这话,看向一旁的黎兰裳,问:“可否问问,黎女郎日后是何打算?” 黎兰裳默了默,话在唇边反复辗转,须臾道:“郎...仙师曾经的话还作数吗?” 沈缜微怔,随即眉眼弯弯:“当然作数。” “女郎随我离开,”她的视线下移,瞥了眼少妇微微显怀的腹部,笑意温和,“你的孩子亦是。山中日子清苦,但不缺吃喝与衣裳,若爱读书,也有万卷书。” 黎兰裳紧绷的脊背松了两分,神色亦柔和了下来,轻声道:“...仙师大恩,妾身不会忘。” 两人话毕,此间便又沉默了下来,谢瑶瞥了眼自家妹妹的神色,迟疑片刻,还是道:“瑶还有公务在身,便先告辞。” 沈缜颔首:“世子慢走。” 而黎兰裳心思敏锐,很容易便发觉了此时气氛,正踌躇时,外间走进一玄袍人,沈缜看她:“玄微,带黎女郎去安置。” 邵玄微应:“是。” 她看向黎兰裳,后者点头,跟着离开小院。 房檐下,只剩两人。 第183章 沈缜没错过对面女人更加清瘦的身形、眼眶的红色,她心底轻叹,面上温和:“女君。” 第101章 明月之奴 总要相别, 而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沈缜...再不去想,也难免愧疚。 她非注重别人心思之人, 可眼前的谢容,与她同行一年有余,朝夕相处、共历磨难,亦志趣相投,若非她心思太重难以安定,早引为挚友。欢喜她的人不重要, 可挚友...很重要。 一坐一立,两相对望。 咫尺之间,却似山河永隔。 “要坐么?”沈缜开口, 她抬了抬手, 身边便多出了一张凳子。 谢容抿唇,须臾笑:“好。” 她走上前来,提裙在凳上坐下。两人并肩, 遥遥看着天际白云。 片刻的寂静后, 女声轻轻响起:“草儿和大丫,我去问了她们,草儿愿意跟着走,大丫拒绝了我。” 沈缜扬眉:“好。” 谢容道:“村子里的村民,男人都判了流放, 女人没入军妓...我求了恩典, 容许女人和七岁以下男童赦免。” 沈缜应:“好。” 谢容又道:“邵姑娘已经安排好了回去的路, 沿水而上, 再换车马,只用一月就可以抵达剑阁山。” 沈缜点头:“好。” “......” 声音沉默了会儿, 再度响起,“沈缜,你好一些了么?” 十月底,冬风已起,树木萧萧。在这姑且还可以承受住的风里,沈缜偏头望向身边人,看见她紧抿的唇、微红的眼睛、仍旧温婉但瘦得易碎的侧颜。 “谢容。”沈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江湖好看吗?” 谢容微怔,也偏转头来,对上她的视线停顿片刻,才答:“神州景色好看。” 景色啊...... 沈缜眉梢微挑,笑起来,“对,景色好看。” 她顿了顿,道:“如你所见,我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 恢复了五感,也有了精神气,对着这副清隽的容颜,其实不用问答案也很明显。 谢容的目光从那双桃花眼移到对方挺拔的鼻梁,再往下,是没什么颜色很显病气的嘴唇,但无论如何,都要比之前好了太多。 沉默了会儿,她唤:“沈缜。” 沈缜应:“嗯?” 谢容轻声询问:“你是在后悔,一年前带我入世吗?” 是在后悔,给了我机会欢喜上你吗? 在你的心里,是否认为若无此番同行,便不会有我今日对你的这番情丝累赘? 素来端庄温婉的女人仍旧温婉端庄,除却眼眶微红,她与往常无甚两样,然而不知为何,沈缜却似觉她如高楼将塌、摇摇欲坠。 “我......”沈缜思忖着该怎样回答。坦白讲,在刚才那一刹那,她确实生出了后悔之意,平心而论,她不想让“重要的挚友”受伤,可确确实实,她亦给不出回应。 无声即是肯定。 谢容了然,收回目光,望向院里小桌上的那尊冰雕。 风又起,檐下的风铃叮当清脆作响,在这清脆声里,夹杂着谢容柔柔的声音—— “你住过的许多地方,似乎都有风铃。” “嗯。”沈缜坦言,“我会令人挂起。” 谢容问:“你欢喜么?” 沈缜默了瞬,还是坦然:“...有人欢喜。” 此言一出,四下便只剩风铃声,直到再过半晌,谢容出声:“很漂亮。” 沈缜:“嗯?” 谢容示意:“冰雕。” “它啊。”沈缜的视线也投过去,眉目逐渐柔和,“确实很漂亮。” 冰雕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先前五感尽失,她也是在方才刚发觉丛绻留下了这个。 可是哪怕莲花很漂亮,但除了此院子里空空荡荡,谈完它就再无其它可谈的东西,气氛便再度凝固了下去。 在这凝固里,沈缜耐心等着,她直觉对方有话没说完,而在良久之后,这个猜测终于应验—— 谢容回眸开口:“即便没有入世,沈缜,我也是欢喜你的。” 她的眸光很温柔,和她人一样温柔,即便此刻的聊天算不上舒适,尴尬沉默无时无刻不在蔓延,她也是最温柔最包容的模样,认真而郑重:“沈缜,我并非因入世,也不因你曾说的温柔、善解人意的壳子,而对你生出了欢喜。” 在很久以前...在你抱着兕子轻言细语之时,在你撑伞温和说有酒待饮之时,在你于圆月之下吹完一曲笛子笑邀:“女君可愿去看看神州江湖的风景?”时... 我都很欢喜。 迎着沈缜讶然怔愣的视线,女人与她相视:“沈缜,我求的从来不是长相守。” 所以,不要愧疚。 风吹,树叶纷纷洒落,湛蓝的天上云卷云舒,日光温和。 第102章 我欢喜你 血红的月悬在天际。 一抹孤独的影子走在深深宫墙之中。 沈缜的心跳很急, 她攥紧了袖袍,打量着眼前奇诡的场景,耳边一丝风声也无, 以至于她胸腔里的震动格外明显。 这是...八年前的东海宫城? 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眼前血色骤然变浓,寂静在一瞬间被打破,哭吼声、嘶喊声、狞笑声交杂着席卷而来,只一眨眼,沈缜便见不远处地上躺着两个女人, 穿着北军服饰的男人们你推我挤想要骑到她们身上,一个女人高声喊:“娘娘!娘娘!” 第184章 沈缜恍惚。 下一瞬,满脸鲜血的女人披头散发逼到了她眼前:“你为什么不救我们!” 血腥气扑在唇齿之间, 沈缜张了张嘴, 嘴唇干涩,什么话也没说出。 宫墙轰然倒塌,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渐去渐远, 世界转瞬重建, 长街医馆,赫然是她住了一年的地方。 血月逼近,更大更圆。 无数僵硬苍白、四肢麻木的人满满当当占据了长街,视线幽幽,通红的眼直直看来。 “你分明知道......” “是你设的局......” “你为什么不救我们!” “我给你拿了自家鸡下的蛋......” “我的侄子跟着你学医......” “你没有心......” “你骗了我们......” “你不得好死!” 沈缜满头大汗, 骤然自梦中惊醒。 屋中黑暗。 枕边睡着另一人, 她是浅眠, 沈缜这番动作很容易也惊醒了她, 丛绻眉心微蹙,侧身将人揽到怀中, 轻声哄:“别怕,别怕,都是梦...” 心悸的恐惧短时间难以消散,此刻闻到了熟悉的幽香,沈缜没有多思,几乎是本能一般钻入温软的怀中,平复周身的颤抖。 良久,良久。 “丛绻...”沈缜唤。 她埋头在女人胸前,声音闷闷:“我梦见了东海和八籽镇。” 那些她见过活生生的、又死去了的人。 丛绻先是因她这话微怔,随即柔和了眉眼,慢慢拍抚她清瘦的脊背,“没有你,结果会更差,所以不必自责......” 女人的声音很软,在夜色里格外抚慰人心。沈缜的心神逐渐平静,她退了退,拉开一点距离,看了过去。 黑暗不足以阻挡身为修士的丛绻,也不足以阻挡恢复了五感的沈缜。 ......她看清了丛绻眼底的柔情,和褪去了所有清冷的神仙容颜。 许是这目光太过明显,丛绻刚刚舒展的秀眉又蹙,她隐约想到了一种可能,霎时间冷漠与审视重新覆盖上她的面容,语气亦沉了下来:“你痊愈了?” 沈缜顿了顿,伸手将她皱起的眉揉开,答:“嗯。” 这段时日,丛绻总来陪着她,源源不断地给她传递灵力,以求将养她的身体。两人几乎日日同榻,可白天很少见面,往往沈缜夜中因噩梦惊醒,才能见到这枕边人。 她失去了五感,虽也会依偎丛绻,却不知对方态度竟是软言细语至如此—— 好似回到了多年前。 沈缜心中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这颗心现下软得不能再软,又泛着细密的疼和酸涩。 “绻绻。”她放低声音,以恳求的语气唤了一声。 丛绻望着她,须臾收回视线,不言。 沈缜默了默,凑近,微微撑起身,去吻她的唇。 “绻绻。” 不要不理我。 目光相接,丛绻眼底神色难辨,沈缜轻轻在她唇上碰了碰,乖巧趴下来,缩进她怀中。 就在这几瞥之间,沈缜突兀意识到,她好像从来不曾真正心疼过丛绻。 她总是试探,总是质疑,总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欣赏丛绻,忌惮丛绻,引丛绻为对手亦同伴—— 却很少想丛绻的惶恐、担心、忧虑、害怕...步步如临深渊。 自从她知道丛绻并非纯粹的菟丝花,就几乎忘记了她也不过是一个正当年少的女孩。 沈缜想,她把丛绻的情绪理性化成一个个筹码,分析筹码产生的原因和对自己的利弊,却未曾深思过,那些情绪于丛绻而言,是不是让她很难过? 丛绻发觉欢喜上她时是否惶恐? 丛绻以为要被她毫不犹豫地舍弃时是否痛苦? 丛绻再遇见她时是否担忧? 丛绻被她一句句质疑目的真心时是否心寒? 丛绻救她时...是否害怕? 如有针扎,沈缜几乎无法呼吸,窒息不已。 初遇十九岁,如今也才二十有余,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少时历经坎坷,偏偏想要抓住的自己也给了她许多次重击。 那日火烧尚不如此,可此刻心却痛得阵阵痉挛,骨髓里全部都是苦涩和恐惧。 重逢后每一道望过来的冰冷眼神,每一丝笑里带着的尖锐讽意,每一句或似是而非或坦诚直白的话语,每一个藏在细枝末节里的体贴和在意,在这短短的瞬间,化成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沈缜的心。 鲜血淋漓。 她清楚地意识到,她不想、很不想看到丛绻对她的神情由温柔信赖变成冰冷嘲讽。 甚至或许日后欲望渐淡、心伤更甚,便转身离去。 女人那种轻飘飘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留恋的感觉,沈缜很不喜欢。她不是圣人,心里的欲念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蛊惑着她,想让丛绻以她为最重要的人、以她为最爱的不可舍弃、以她为每一段旅程归途的锚点。 她应该属于她。 这是不对的,可沈缜每每想到,就动心不已。 她非世外客,而是凡俗人。 沈缜额头抵着女人的脖颈,低低继续唤:“绻绻...” “绻绻...” “绻绻...” “沈缜。”丛绻万般情绪转成无奈,她出声止住这絮絮不停的人,眸光再次偏过看来,“你想做什么?” 第185章 这人明明比她还高一点,此刻却如刚出生的婴孩,小小的、柔弱的,好像交托了满心依偎。 沈缜从温软中抬起眸。 “绻绻。”她又唤了一声。 在丛绻平静无波的视线里,沈缜轻声:“...我欢喜你。” 她语气慢慢委屈:“不要不理我。” 室内寂静。 丛绻瞳孔骤缩,惊怔难言。 ...... 乾国之事告一段落,沈缜决议去东海衮州,她定好了路线,先向东南去江州江陵,再自多年前的老路过青州乘风郡,然后北上豫州。 邵玄微对此不解,疑惑道:“此路绕远了很多,主人是有什么要办的事情么?” 沈缜将地舆图折叠起,摇头笑:“没有。” 她看向邵玄微:“只是经年,想去看看故地旧景。” 第103章 江陵秦楼 江陵繁华, 秦楼楚馆名声尤甚。 今夜是秦楼新花魁“得名”之日,淮水之畔张灯结彩,热闹将昏暗的暮色尽数驱赶, 一楼挤满了人,喧嚣不绝,二楼的栏杆旁也立着不少护卫。 “才十五呢!” “这老鸨吹得很,最好是配得上爷的进场钱!” “二楼坐了哪些老爷?” “呶,那边是李家的公子,栏杆旁那个...嘶, 好像是丝绸杜家?那两位公子倒是眼生的很,不过这穿着气质也是不凡...欸,周家二爷咋来了!” “周家二爷?” 又有几人循声看去, 果然看到了一个刚刚撤回去的身影, 一时间都没忍住惊讶之情。旁边有客人不解,“周二爷怎么了?江陵不就是他们周家的地盘吗?” 一锦袍男人摇头,压低声音:“江陵是周家的没错。可这周二爷早些年被他兄长拘了起来, 不许他来这烟花地, 后面更是去了京城。不知道现下是为何,竟回来了,还过来此处。” “这......”发问的人忙拱手,“兄台是江陵人?” “是也。”锦袍男人点头,“不才祖祖辈辈居于此, 早些年便也听说了一些事。” 他声音压得更低:“这周二爷十年前也是个会玩的主儿, 他当年给个花魁取了名儿, 结果那花魁有造化, 得了仙师赏眼......” ......二楼,沈缜的目光划过看台下脑袋凑在一起低语的男人, 眉心微蹙。 她掩去眼中厌烦,不着痕迹地瞥向对面人—— 丛绻神色平静无波,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心下起伏的情绪稍定,沈缜的视线也就直白起来,但触到女人面容,认真看着,她不免怔愣—— 两人今日为了不引人注目,由鸦雀里的人上手,皆易了容又换了男子服饰。易容之术,越要自然当然是越贴着本身的五官改变,丛绻的相貌惊艳,气质更是出众,她虽未刻意要求,但易容后的面貌还是颇为俊逸,合上周身气质,处众人中,仍似珠玉在瓦石间。 先前未在江陵出现过的贵公子,在此等巨富权贵云集的场合,怎会不吸引人视线?尚值得庆幸的是,在场虽不乏江湖人,但她们于二楼单独的包厢无人能够近身,被发觉不对的概率还是小了很多。 勉勉强强也算遮掩成功。 兀自在感叹中的沈缜,视线灼热,极彰显她的存在。被注视的丛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眸看过去,眼中疑惑的意味很明显。 被抓包得坦坦荡荡。 沈缜目光不躲不避,眸底盈上浅浅的笑,她支着下巴,凑近一点:“只是觉得绻绻你,濯濯如春月柳,朗朗...如日月入怀。” 丛绻极快地眨了下眼。 沈缜弯眸:“我心甚悦之。” 亲眼目睹女人耳根逐渐泛红,沈缜好心情地移开视线,举杯抿了口茶,正想看看秦楼中人准备得如何了,却听得对面出声:“你欢喜男子皮囊?” 沈缜手上动作一顿。 她回转目光,眉梢微挑,“从来不。” 耳边滋滋一声,电子音跳出来:“宿主,初见之时你号称自己是直女。” “......”沈缜真的很想把这恢复精力的系统圆润的踢出去。 她没有理会电子音,只看着对面的女人问:“绻绻如此觉得?因我方才的感叹?” 丛绻默,认下了这个说法。 沈缜定定瞧着女人,忽笑一声:“你不这样觉得。” 迎着丛绻幽深的目光,她补充:“我欢喜的皮囊是女是男,绻绻,你分明最清楚。” “春月柳,朗朗日光,是心性所生的仪态气质,而非一具皮囊。” 沈缜语气软了两分,话骤然一转:“说好的妻子呢?绻绻,你就这般质疑我?” “......”丛绻无言,垂眸偏头。 她今日发丝尽皆被玉冠束起,以至于绯红的耳垂没有丝毫遮挡地落在了对面人眼中,沈缜眼底笑意愈浓,秉着见好就收的道理,没再打趣这脸皮薄的人。 刚巧,铜锣“咚”一声被敲响,今夜的声色犬马正式拉开序幕。 进场之时,秦楼已安排了小厮给客人讲解今晚的规则—— 二十“妙龄少女”会依次上台表演一段,看客投金,得金最多者为花魁。而花魁再投金,出金最多者得到给花魁取名的权力。 看台上大腹便便的秦楼老板重复着规则,又推销了一轮楼中年龄稍大些的女子,娇媚的、清冷的、惹人怜惜的、小家碧玉的......各式女子出来,然后被点进各个包厢。 第186章 最后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出来时,秦楼老板得意介绍:“弄香可是我们楼里的头牌,那身段那软腰......” 沈缜目光落到女子脸上。 秦楼老板还在说:“弄香这名字啊......” 沈缜收回了视线。 新的头牌将在今夜被选出,“年岁大了”的旧人便会逐日被遗忘。 先前的姑娘们价格还好,到了弄香这里,或许是她“上一任头牌”的名声,价钱炒了起来,隔了一长段距离的包厢突兀有人喊:“五十金!” 四下短暂一静。 好大的手笔! 众人咂舌。 负责计金的老鸨眼神极敏锐,看到是周家二爷出的钱也只顿了微瞬,脸上堆满了笑:“五十金一次,五十金二次,五十金——” 沈缜低唤:“玄微。” 立在栏杆旁的邵玄微点头,以内力出声:“一百金!” 这价格刚一出,满堂哗然,楼下的人纷纷向这里看过来,包括正被估价的弄香。女子藏在面纱后的神情怔了怔,悄悄偏眸往上,却只见到了两个公子的侧颜。 那边,周家二爷的包厢传来一阵响动,最后压着老鸨落下声前喊:“一百一十金!” 沈缜神色不变。 邵玄微瞟了眼主人,扬声:“一百五十金!” “一百六十!” “两百!” “两百一十!” “两百五十!” “...三百!” “三百五十!” “......” 楼下火热的气氛僵住,秦楼老板连连擦汗,老鸨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半晌过后,邵玄微凭栏轻笑:“算着时间,这位姑娘应该归我家公子了吧?” 远远的,周家包厢里传来一声巨响,随即躁动声起,然后慢慢平息。 底下,秦楼老板小心翼翼瞥了眼周家的方向,回头冲老鸨示意,后者扯了扯嘴角,马上笑起来:“好好好,弄香呀,这边去~” 楼上,沈缜敛去眼底的讽意,悠悠端茶抵唇。 作为神州最有名的秦楼,这里巨富权贵往来甚多,这般争抢一人之事自会常见。每一个入了二楼包厢的“贵客”,要么明面上的身份足够响亮,要么付得起巨额的入场费,秦楼自会根据这些身份费用评估客人,好在争抢中心下有数,以免得罪人。 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保险—— 这般“厉害”的场所,背后必定有势力撑腰。十年前是傅瑾瑜,现在呢? 目光偏过,看向斜对面的包厢,沈缜唇边慢慢勾出抹笑,冲那模样纨绔非常的小郎君举了举杯。 不是江陵土皇帝周家,而是以丝绸出名的淮郡杜氏。 那杜氏小郎君见得沈缜动作先愣了愣,但也没露出多余神情,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靠在美人怀里,也遥遥举了举杯。 她们动作往来之间,尽皆落进丛绻眼里。女人没有说什么,只指尖扣着茶杯,尔后偏头,看向被老鸨引进来的弄香。 老鸨笑眯眯:“两位公子你们看——” 沈缜回首看她。 对上那双沉静的眼,老鸨没说完的话霎时卡进了嗓子里,但她在这儿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也就笑:“老奴就不说啦,怕扫了公子们的兴致。弄香,你可要好好服侍!” 她顿了顿,又试探道:“楼里还有其她姑娘,要不再给您二位...?” 沈缜看向丛绻,然后者视线落在弄香身上,并未回头。 没有得到答案,沈缜沉吟微瞬,想说不用,但最终还是道:“弄香姑娘。” 包厢内其余三人都看过来。 沈缜瞧着那张轻飘飘的面纱,目光往上,看进女子眼睛,“你去再挑些人,不要太多。” 弄香再次怔愣,但她来不及多想,先下意识回了话:“是。” 沈缜别开视线,拿过丛绻面前空空的杯子,给她添满。 老鸨很有眼力见地带走了弄香。 楼下的气氛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再度被炒热,看台布置得更好,第一位“花魁备选者”马上就要登台,四面欢笑与烛光灯影里,沈缜抬眸,隔着满堂红色,瞧向眼前人。 丛绻清清冷冷,低垂美目,平静地看着别人的故事。 如果她眼底神色掩饰得再好一点的话。 沈缜循着她的目光看向楼下。 第一位姑娘演奏的是琵琶。 她的容色很漂亮,有初长开的媚,更多的是未成熟的青翠,相反的气质糅合在她身上,随着藕臂素手拨动琴弦,齐齐打向看客们。 可来这里的看客,并非知音,他们不会真正静下心欣赏琵琶,只会用露骨、垂涎、估价但又嫌弃、不屑的眼神,包围住台上人。 沈缜心绪涌动。 她睫毛微颤,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 曾经,丛绻也就处于这样的境地。 无人可依,无力自保,被当作一件漂亮的商品,接受着这些“贵客”各种肮脏的打量。 那些年月里,自尊如她,是如何熬了过来,又如何说服自己含笑面对? 沈缜额头青筋跳动,暗自压下胸膛里蠢蠢欲动的痒意。 第104章 花魁选举 喧嚣还在继续。 包厢门被扣了三扣, 邵玄微上前打开,沈缜回眸望去—— 是去而复返的弄香。 她带来了另外三名女子,身段气质不一, 乍一看黄衣青涩、白衣清冷、粉衣娇媚。 第187章 ......竟算得上“贴心周全”? 沈缜失笑,便听弄香道—— “公子。” 她音色泠泠,眼眸似鹿,小心瞧着坐榻上的二人。 沈缜看了眼丛绻。 丛绻望着楼下的目光倒是收了回来,但垂眸看着手中茶杯,仍旧不发一言。 沈缜默了默, 开口:“坐下侍茶吧。” “是。” 弄香应下,携着其余三人走近,理所当然的, 她们身上的脂粉味也就溢散在了周边。 沈缜注视着走近在她身边坐下的人, 往凭几上靠了靠:“敢问姑娘,今年年岁几何?” 弄香柔声答:“奴已二九之数。” 二九十八,好小, 才刚刚成年。 沈缜眉头皱了皱, 目光落在那薄薄的面纱上,随意搁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但最终并未做何,只道:“姑娘可否取下面纱?” 作为上一任“花魁”,在秦楼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弄香虽模样气质都很柔弱、惹人怜惜, 实则极擅察言观色。她余光没有错过旁边这男子手上的动作, 但出人意料地, 对方不知为何,并没有真正做什么。 可是...这面纱是打了特制的结, 为的就是供“恩客”满足趣味。 弄香在“直言解释可能惹怒客人”和“先自己试试让他看见”中犹豫了须臾,还是轻轻出声:“公子,奴自己并不能解开它。” 嗯? 沈缜眉梢微挑,但也没有质疑什么,转而问:“介意其她人帮你解开吗?” 弄香怔,然后摇头。 沈缜颔首,偏眸唤:“玄微。” 邵玄微:“......” 一个好的下属可真的是她主人的左膀右臂啊。 沈缜眨了眨眼。 面上平淡无一丝表情,邵玄微一如既往地回答“是”,随即绕过来,仔细看了看女子发间的系带,心下有了数,三两下便成功解开。 沈缜笑眯眯:“玄微,很不错。” 邵玄微心底无言,但面上也笑:“公子谬赞。” 面纱解开了,弄香的相貌也就不再有那层欲挡不挡的薄纱遮掩,楚楚可怜的、娇柔但带着万种风情的容颜便尽数落进了在场之人眼中—— 少了朦胧的美,但多了真切的惊艳。 这三百五十金花得可一点没有掺杂水分。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沈缜猛然蹙起了眉。惊艳归惊艳,漂亮归漂亮,她怎能也物化一个女人?物化女性? “公子。” 一杯茶被轻轻放到了面前,在这短暂的无声里,被几道视线打量的弄香已经为小案边两人又沏好了茶。 沈缜对上她眼里细碎的柔光。 这种眼神稍稍陌生,但再往深看很熟悉,就好像...初见后从病中醒来的丛绻。 无计可施,虚情假意,努力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沈缜抬手,去碰那杯茶,垂眸掩去了神情,漫不经心问:“姑娘知晓方才与我争斗之人是谁吗?” 弄香轻言:“奴知晓,是周家二爷。” 她顿了顿,迎着身边人惊讶的视线,咬唇拜下:“奴谢过二位公子救命之恩。” 比思考更快一步的,沈缜伸手接住了女子下拜的动作,没让她真的匍匐于地。而与此同时,一滴湿润落在她托着女子柔荑的手上,再抬头的弄香,眸中泪欲坠不坠,破碎的美极其惑人。 沈缜:“......” 她默默收回了手。 小案那边,沉默已久的丛绻瞥了眼弄香,余光又扫过楼下满脸笑容的老鸨,终于出声,给对面人解惑:“她们的妈妈,十年前琴声一绝,是很聪慧的阿姊。” 阿姊?琴声一绝? 沈缜微愣。随即她很快反应过来弄香她们为什么会知道周岫庭,以及有这般避之不及的态度—— 十余年前,正是周岫庭在江陵最猖狂的时候,被他折磨至死的女子少说都有百十,恶名远扬,可止小儿夜啼。 柳堤案爆发重审后,依照约定,沈缜并未对周岫庭做什么,但如昔年对话交谈的那般,周岫柏随后对他的这个弟弟严加看管,甚至入京参加秋闱也带着他。 年年岁岁,周岫庭的“名声”在江陵就逐渐淡了下去。 此番他来,这些才十七八岁的姑娘们能够得到的提醒,想来确实应是来自秦楼中的“老人”,可真正被“淘汰”的老人估计都避人住在偏僻处,根本无缘得见今日来的“贵客”,更别说提醒。只是没想到,这位老鸨,竟也是“老人”。 沈缜偏移目光,向楼下看过去。 老鸨正在和身边的小厮说着些什么,她面上涂着厚厚的粉,嘴角盈着夸张的笑。未听得她曾经的身份还好,听到了,沈缜再看她,就觉得那里站着的是一具木偶壳子,壳子四肢上皆被绑了细细密密的线,让人拉着、演着无甚观众的戏剧。 “你们楼中,”沈缜看向弄香,“像你们妈妈这般年岁的女人还有多少?” 弄香今日已经怔愣了太多次,不过这个问题并非什么不好回答的,她想了想,迟疑道:“应有双十之数。” “二十有二。”丛绻身边的粉衣娇媚女子接话。 沈缜了然,又问:“她们日常做些什么?” 这次没有人开口了,四个女子互相看着,面色有些难堪,沉默下去。 就在她们挣扎犹豫里,丛绻轻问:“生了病,没有人治,偶尔再接接客人,这般勉强活着,是吗?” 第188章 弄香惊异地、飞快地抬眸瞥了眼对面人,低低应:“...是。” 这话说得没有那么清楚,可沈缜还是听懂了她们在讲什么。秦楼之中,最常见的病,除了花柳病,还能有什么? ......十几岁时“风光无二”,二三十岁时缩进偏僻阴暗中,一身被人指点嫌弃的“脏病”,还要接客,才可糊口。 沈缜偏头,目光落在弄香娇柔的面庞上,然后注视着她的眼睛:“我记得,秦楼的花魁是五年一选,你现年不过十七。” “...是五年一选。”弄香声音很软,像强忍着泪意,“但五年前那一次,掌柜的决定在十二十三中来选。那一年...有几位豪客更爱这般年纪的姑娘。” “......” 沈缜深吸了口气。 她张了张口想再问,但不由犹豫,对秦楼之中的女子夸奖容貌,好像并非应为之事。但...... 沈缜卸下了些许掩饰,让自己的神情更加坦荡:“姑娘容姿倾城,想来这五年,不应该还待在这个地方。” 目光清亮,弄香对上,心跳一漏。 见过许多认真说着海誓山盟的人,再显郑重的话语和态度弄香都不再相信,可眼前人让她在怔愣之后再次怔愣,是因为那目光没什么侵略性。 他是真的在夸赞她的容貌,而非别有所图。 弄香隐隐意识到。 心下悸动,神态不免/流露。弄香没有掩饰,她放任自己的情绪外露再为她添上一层柔光。新的这个问题也不难回答,她并未让这人等待太久,答:“有一位豪客曾经想买下奴带回府中,但他三年前没有再来。而后,有两位客人争抢,最后不了了之。” 所以,她有花魁之名,却还留在这里。 这个说法没什么毛病,沈缜接受了,沉吟片刻问:“你可知晓,以周家那位的性情,今夜他输给我,但当我二人离开,他也必定不会放过你?” 弄香身形肉眼可见地一颤。 她泫然欲泣:“求二位公子救奴!” 妈妈带着她上来时,就和她说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若今夜不能在此求得庇护,只怕明日就是死期,而死前还要承受万般折磨。 可明明花了大价钱点她的这两位郎君都不似常人,他们的眼中没有半分欲,每一句话都出其不意,与其说是来寻欢,不如说更像来办公事。所以她并不能再以曾经对待他人的态度来对待他们,然而......等等,公事? 弄香眨了眨浸着水雾的眼眸,怔怔看眼前人。 沈缜示意邵玄微,拿了一张干净手绢给她,看着她擦净眼泪,才问:“你愿意和我们走吗?” 弄香愣,随即喜悦至极:“奴自是——” “姑娘,不必如此急。”沈缜打断她未完的话,补充,“若和我们走,日子也并非多么好过。吃喝不愁,穿衣无忧,可再多的就没有了。” “不会再有人侍候,亦不会再有人追捧,岁月清苦,你大可以再想想,多加考虑。” 沈缜瞧向另外三人,温声:“你们也是。” “我知晓,对于尔等而言,也有些其他选择,特别是弄香姑娘你,不过眼下迫于周家二爷之势罢了。但...何不再等等呢?” 弄香咬唇。 沈缜笑:“许诺的话,不要说得太早。” 第105章 辞旧迎新 热闹之中、满堂灯光之中, 弄香眼底神色深深,半晌,她轻轻点头。 得到了答案, 沈缜抿了口茶,侧身去看楼下。 牌子上的数已经数到了十一,这位备选者刚刚奏完琴,换了衣裳上来准备和歌舞一曲。她的容颜很是娇丽,身段亦姣好窈窕,但联想起她的岁数, 再联想今日这场“盛宴”的目的,沈缜就再没有了欣赏的心情。 这般沉静看着,九个女子很快轮过, 投金的环节来临, 这次沈缜没让举牌,安静等着这些看客选出。虽说每个人所爱的细节不同,但汇聚在一起, 并不难得出更多人“喜好”的模样。 二十位少女并排站在一起, 如沈缜所料,最后得金最多者是压轴出场之人—— 单单一个周岫庭,就为她砸了百金。 到了“赠名”的环节。 沈缜低目,颇为意外地,与那位新花魁视线相接了微瞬。 喊价一次次刷新, 最后一轮周家的包厢扬声:“三百金!” 杜氏小郎君没再加价, 老鸨开始倒计时, 沈缜转着杯子, 目光再次与新花魁相撞,对方眼中含泪, 一片恳求。 “......” 沈缜手上动作顿了顿,片刻后出声:“玄微。” 邵玄微立即:“三百五十金!” 肉眼可见的,那位还不太能完美掩饰情绪的新花魁松了口气,眼中神色变得感激。沈缜移开视线,结果对上丛绻若有所思的眼神。 “......”怎么了? 但丛绻看起来并不打算解释。 沈缜:“......”行吧。 她继续听喊价。 楼中其它声音尽皆沉寂,只剩邵玄微和周家包厢的人轮流抬价,眨眼之间,“赠名”的价格已经被抬上了八百金。 主力在邵玄微,毕竟她只五十一百的喊。 到了九百,对面没有再立即出声,沈缜垂眸看着杯中打出圈圈波纹的茶,听着愈来愈响的躁动—— “哐!” 一声巨响,重重落地。 第189章 四下寂静刹那。 “啊————死人了!!!” 满楼宾客哗然,一楼众人纷纷站起来往外跑,周岫庭的尸体躺在地面,睁着大眼,血液从他肥胖的身躯下慢慢溢散出来。 天际圆月如盘。 沈缜与丛绻并肩立在栏杆旁,看着慌乱的众人,和在惊慌之中被践踏了无数脚的死尸。 弄香在她们身后软了身子,强撑在坐榻上,慢慢、慢慢意识到了什么,眼底惊疑恐惧混成一片。 可很奇怪的,她瞧着前面长身玉立的二人,急速跳动的心竟渐渐平稳了下来。 丛绻侧首瞧了她一眼,又望向楼下被老鸨护着、正瑟瑟发抖的女孩们,轻声开口:“他已经要死了,但你还是选择先安慰她。” 沈缜微怔,须臾笑:“可我并不用付那九百金了。” “......”丛绻沉默一瞬,轻笑,“心软所做的事,你总要寻一个理由吗?” 淮河水动,月光流华。 宽大的衣袖下,沈缜握住丛绻的手,轻轻捏了捏。 她展颜笑:“我怕赤/身在你面前,日后就再也走不掉了。” “心软如我,”沈缜看向女人,“或许甘愿为情割舍呢?” 她若不摆脱系统,就是漫漫长生,而此世修仙人,寿命至多四五百载。 五百年...万不得已,并非不可。 就当她还欠丛绻的一世情债吧。 ...... 周家二爷之死,在江陵小小掀起了一阵风波。众人这才知是因其兄长忙着推进变法,叫他得了机会跑回江陵。那日掉落楼下,是一实在无法再忍受他随意打骂的武者出手,否则怎会仅离地面一楼就死得那般透。 沈缜一行人并未受到太多波及,又在江陵住了几天后,车队出城,一路往东北方而去。 停停走走,在一处名为“牵机”的小镇上,迎来了除夕。 炉中的火燃得很旺,外间是茫茫的雪,沈缜披着厚裘,膝上搭着薄褥,翻看着书,亦等着人。 ......她等的人终于敲响了门。 屋门打开,女人衣裙赤缇,坠着珠玉的面具华贵非常,仅仅露出了嫣红的唇。 四目相对,沈缜掀开薄褥,拄着拐杖起身,走近,唤出系统,抬手为她遮掩掉身上过于彰显身份的服饰。 “走吧。” 万家灯火,火树银花。 辞旧迎新是除夕。 小镇比不上大城的热闹,但灯市一条龙亦是不缺。这条路上的雪早被扫开,两边挂满了灯笼,卖糖人的、卖面具的、卖橘子柿子的、卖小犬的、卖河灯的、猜灯谜的......林林总总,看不见尽头。 “欸这位姑娘!瞧瞧我这面具......您手里拿着的这个呀,是蛇,看这!老头子一刀刀勾上去的鳞!” 沈缜驻足在一个面具摊前,素白的手从袖中伸出,拈起了那张蛇面具。 摊主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的棉衣不怎么厚,肩头淋满了雪。他口中的一刀刀其实并不怎么细致,面具颇为粗糙,远比不上沈缜在前面几个摊子看见的。 这老人还待再说,但刚巧抬头瞥见沈缜身边的丛绻,看见了女人面上华丽、真正一雕一刻都极其精细的面具,话便哑在了嗓子里。 他讪讪息了声。 但出人意料的,一粒碎银被递到了他眼前。 “这个,我要了。” 沈缜轻声说完,见对方怔愣没接,也不在意,把银子放进了一张面具里,然后拿起看中的蛇面具转身离去。 长街灯火,纷飞雪里,老人在她们背后,呆呆望着那女人戴上了买的面具,无意侧首间,气度自成风流,竟再不觉得那面具有什么问题。 孩童的笑闹声、妻夫的打趣声点缀在夜色里,两个跑的极快的稚童从沈缜裙边溜了过去,他们的母父跟在其后连连道歉,小跑着去追,最后到了一个糖人摊前,稚童扬声:“阿娘阿爹!俺要这个!” “你要星星要不要!”被喊阿爹的男人骂,但还是掏了钱。 妇人在旁边弹了弹两个稚童的额头,苦口婆心:“莫要疯跑,早先和你们说了有拐子......” 人间寻常景。 沈缜走到糖人摊跟前,围观了一小会儿摊主的手艺,温声问:“大娘,可以做人像吗?” 往纸上铺着糖浆的妇人忙碌中抬头,见面前二人衣着,知晓是贵客来了,当即笑道:“两位姑娘想做自己?” “是。”沈缜应。 “戴着面具还是不戴面具的?” “戴着面具。” “那简单,”妇人毫不犹豫,“你们等等俺做完手头几个。” “好。”沈缜答应。 丛绻在她身边,微微侧眸,抿了抿唇,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妇人手头的几个糖人很快完成,她细细打量了番摊子前的两人,目光先落去了丛绻,再到沈缜,略一思忖,最后竟是左右手同时蘸起糖浆,齐齐开工。 好厉害。 沈缜下意识偏头看向丛绻,只见得女人眼中亦难掩赞叹。 她好像有点欢心。 沈缜收回视线,弯了眼眸。 两个小糖人很快做好,付过钱后,沈缜拿到手中,端详须臾,眼底笑意更浓。 “大娘很厉害。”她又放了一小块碎银在摊上,冲妇人微微点头,拉过丛绻离开,给其他人空出地方。 第190章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都很冰冷,丛绻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在一处空地上停下,沈缜放开握着丛绻柔荑的手,拿过模样是自己的小人递给她,笑容晏晏:“爆竹除夕,岁岁平安。” “烟花来了!” 许多声高呼。 一刹那,千条光流,焰火如花。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满天满地的流华里,人来人往的欢呼中,丛绻怔怔立在原地,看着眼前人伸手递给她小糖人,也看着眼前人如琉华璀璨的含笑眼睛。 “绻绻,”眼前人又把糖人往前递了递,语气里满是笑意,“这是沈缜,我把它送给你。” 沈缜很坦然。 她曾经心怀目的很坦然,因为她并不觉得她是圣人——心有私欲并没有任何不对;如今决意放自己陷于情中也很坦然,因为她在一个时候真切地意识到,继续选择试探相抗,她并不快乐。 她有所求,便是令她自身快乐。 她所有的所有,超乎她人的能力是系统所给,那身体、记忆、性格、喜好......有没有可能,也是系统所给? 缸中之脑,高维之神。 或许她试图摆脱系统就像一只被观察的蚂蚁想要爬出培养皿,不自量力,极其可笑。未知探索不尽,一切都有可能。 但摆脱系统,能让她快乐。 所以她要做,不管前路险阻。 而放纵感情,也会让她快乐。 所以她也要做,哪怕欢愉如昙花一现。 烟火下,沈缜举起另一手的小糖人,问:“这是丛绻,你可不可以,把她送给我?” 第106章 乘风衡一 丛绻抬起了手。 葱白的指尖将将要触上那支“沈缜”小糖人时, 女人顿住了动作,启唇:“真心吗?” 沈缜注视着她:“真心。” 华贵的面具下,丛绻美目缓缓弯起, 勾勒出清浅的笑意。她的手指拈过糖人,视线移到那被攥在沈缜另一只手上的—— 半晌,声音似带了钩子:“...你付的钱。”本来就是你的。 她偏开了眸,举着糖人抵到红唇边,华光夜色里,望着烟火的侧颜因面具神秘, 也因朦胧灯火洒落而似神似仙。 沈缜收紧了攥着木棍的手指,跟着望天。糖人被收进了扳指,眨眼不见。 ...... 村中路过了一位大人物。 许是哪家的女郎出游, 马车上跳下来个中年男人, 拦住一老汉:“大爷,打听个事儿,听说这附近山上有道观?” 老汉耳朵有点背, 听了好几次才听清楚, 大着声:“是有!好几年前修的!” 中年男人点点头,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塞给老汉:“谢了大爷!” 他转身翻回车辕上拉起绳子,走得远了才沉声:“主人,是直接上山?” “嗯。”车里的沈缜应他,“去道观借宿一晚。” 一行十余人的队伍用了小半个时辰, 在半山腰停了下来, 这里的路明显整修过, 宽阔平坦, 直直通向前面隐在山林里的宏伟道观。 观中的香火看起来还算不错,起码比起九年前沈缜来的那次, 现在明显多了不少香客。供在正殿外的香炉插满了香,旁边木架上挂着不少刻了字系了红绸的木牌。 沈缜和丛绻走进大殿。 祖师奶奶的像高约两丈,握着拂尘,眉目慈悲。梁上挂着锦帛,香火缠绕里,锦帛随风微动。一明一暗相隔,门外白雪皑皑,此间寂静肃穆,人仅站在这里...便会无端心生敬畏。 斜地里走来一位道士。 她捻着串珠,臂间也搭着拂尘,慈眉善目:“二位居士是初来此地?” 沈缜与丛绻回眸。 一如既往的,丛绻身上的太阿门校服被沈缜用系统隐蔽住,但两人容貌未改,也未戴帷帽,以至于那道士目光怔愣,片刻后竟是迟疑唤:“沈居士...丛居士?” 沈缜挑眉:“道长还记得我们?” 道士镌刻着细纹的眼角抿出了抹笑:“二位居士的风姿,经年难忘。” 她目光再细致打量过,很容易便发觉这二人和多年前初次来时的模样几乎完全一样,除却气质沉淀,岁月根本没有在她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能有此般...... 道士心底轻叹。 是她曾经有眼不识仙人了。 “二位居士,”道士扬手,“不如这边请。” 故地重游,当真只是游玩,还是有其他事? 但出乎道士意料的,这二人好像真的只是放松出游。她们听完了当年青州西边易国、乘风郡上下官员全被撤换、新的县官划山欲他用、旧道观被拆毁、一群人挨家挨户化缘、最后不知哪位好心人捐赠了巨财、成功赎回地修起了这新道观。 “如果...”道士摸着串珠,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笑意收敛,“如果衡一也能看到今天,该多好。” 沈缜:“衡一?” “是。”道士以为二人忘了,给她们解释,“就是当初负责给二位居士送膳食的妹妹。” 沈缜蹙眉:“她...?” 道士怅然:“她在几年前去世了。” 什么? 沈缜与丛绻怔愣的时间里,道士慢慢说起当年:“那时候,她家里逼得紧,非要她嫁人。她兄长死在了外面,她娘一病不起,整日以泪洗面。我们当时日日化缘,食不果腹、衣难蔽体,她是最努力的一个,可是总有乡邻看见,然后说给她娘听。” 第191章 “她娘...最后拿了把剪子,要自尽。” “......”丛绻开口,“所以,她听从了?” 道士点头。 “可成婚归成婚,为什么...?”沈缜问。 “后来她有孕了。”道士说,“月份大了的时候,我们赎回来了地,正准备建新观。当时被驱逐下山时,每个人都带走了一些观里的旧物,我们就商量着重新供回去。” 这话说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沈缜二人还是根据那几个格外敏感的字眼意识到了什么。对视一眼,沈缜开口:“所以,是死于难产?” 道士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眼眶有些发红,显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旧没有放下:“衡一说,她也带走了一尊小像和几本典籍,要回去收拾给我们。但是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日她夫婿家中的侄子们见得她拿出这些事物,便故意去抢去嘲弄,他们说衡一...了些很不好听的话,又要将小像摔碎,争抢之中,衡一...摔了。” “大夫赶来,那家人保了小。” 沈缜闭了闭眼。 她问:“孩子是男儿?” “不。”道士摇头,“是女孩儿。” “那时候我们成为...乾国人不久,这里离曾经的边境很近,迁来了不少原乾国人,大家的日子不算好过。那家没要女孩儿,衡一家中又只剩患病的老父母,我们就把孩子抱了回来。” 也是十分的巧,她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甜甜的一声“衡阳姨姨!”,殿中三人望过去,一个颇为灵巧的小姑娘踩着小碎步走了过来。 “姨姨好,居士们好!” 她或许是见多了衡阳给香客答疑解惑的样子,只没忍住往沈缜二人脸上多看了几眼,便乖巧收回了视线。 “怎么了?”衡阳问。 “要用夕食啦!”小姑娘答。 衡阳眼角的细纹尽数舒展开,目光悠远又慈和,很明显顿了顿,但还是很快看向沈缜与丛绻,“她叫循光。” 二人心中自动补完后半句—— 衡一的女儿。 “你好,”沈缜笑起来,“我叫沈映光,和你一样,名字中也有光。” 循光笑弯了眼眸,乖乖喊人:“沈居士好~”她又看向丛绻。 被小姑娘灼热的视线注视着,丛绻面上的清冷逐渐瓦解,先从潋滟美目中露出一丝笑,这笑扩散,逐渐点上她秀美的容颜。 “你好。”女人声音柔和,“我叫丛绻。花丛的丛,缱绻的绻。” 循光被面前这位阿姊的笑恍得失神,呆呆了好久,直到衡阳发觉不对轻拍了拍她才急急回神。她脸红不已,嗫嚅小声:“丛姊姊好...” “......” 沈缜失笑。 这小姑娘,怎么还差别对待呢? 衡阳也忍俊不禁,她瞧了瞧外间的天色,看向眼前二人:“两位居士今日不若留宿本观?” 沈缜点头:“劳烦道长了。” 三人旁边,循光已压抑不住喜悦之情,小脸红彤彤的,不停地瞅丛绻,半晌憋出一句:“丛姊姊,我们去吃饭!” 她说完又想起些什么,补救性地看沈缜:“沈居士也一起!” “......” 沈缜再次哑口无言。 她笑了笑,答:“好。” 一旁,刚点了点头马上就要被循光拉走的丛绻偏眸瞧了这人一眼,二人视线相撞,须臾,齐齐撤开。 望着一大一小远去的背影,沈缜轻声开口:“道长们将她养得很天真烂漫。” 取的名字亦明显寄予了深深祝福。 衡阳立在她身边,应:“总要尝过苦果,才知世间没有后悔药。” 她这话意味深长,沈缜转头看过去,目光落在那花白的双鬓,心下多了两分思量。 ** 第二日,午膳小憩过后,沈缜约了丛绻去溪边散步。 这条小溪一路蜿蜒下山,源头是山上的一汪清潭,流着流着逐渐隐入山林间。现下冬日时分,溪水被冻住,岸边尽是浅浅的雪,一片晶莹雪白。 她们来到一处开阔地。 丛绻停下脚步转身,沈缜跟着她的动作也停下,但没有那么快。以至于很险的,两人几乎撞上。 沈缜眼底晃过丝笑意,往后退了半步。 丛绻很明显有话要说。 她没有让沈缜等待太久,轻飘飘睨了眼这人,再看她们中间隔着的距离,慢慢向她背后的覆雪群山靠近了些,然后直白问:“关于衡一姑娘,你想要做些什么?” 沈缜扬唇:“绻绻以为我要做些什么?” 但话问了出口,她随即意识到以两人现在的状态,她正在“追”丛绻,这般反问句可不会讨人喜欢。于是立即咳了咳,赶在丛绻出声前全部交代:“我准备针对一下衡一姑娘曾经的夫婿家。” 意料之中的答案。 丛绻沉默了会儿,眸色渐渐复杂。 她没有刻意掩饰神情变化,沈缜看在眼中,也不点破,只等她继续来问。 果然,女人半晌后开口:“刘头村之事后,人间对于仙门的声讨声愈大。你的做法,几乎是在逼着仙门插手人间事。” “是。”沈缜颔首。她本意就是如此,没什么不好承认。 “可......” 丛绻想说天道因果,但思及听到的衮州近况,终究哑了声。 四目相对,沈缜弯了眼眸。 第192章 她站久了很累,于是随意看了看,撩起衣袍便在一颗还算大的石头上坐下。坐下后仰头,眯起眼睛避开直视日光,又这样看着沐浴在日光里的丛绻,道:“七八年前,你初初修习道法之时,我为你布置了一份课业—— 如何令九月的菊花三月盛开。” “绻绻,你做到了。” 丛绻的确做到了。 她为冰灵根,擅用水与寒冰,历时两月,几乎是日日守着菊花,想了许多办法,最后调节温度水分,当真养出了三月开的菊花。 那时候,她对灵力的运用通过这份课业大有提升,便只以为对方目的在此,谁料...别有深意。 沈缜看出了她的想法,坦然:“冰水为属的修士,天灾时可助找水源、阻洪流;草木为属的修士,与作物亲切,可育出更好的耕种;雷火为属的修士,擅攻击,能够造出更好的兵械。” “绻绻,修士之力若能用于民生,何愁天下人难以果腹?” 道理是这个道理。 丛绻对上女人含笑的眼,没有言语反驳。 可是自有仙道以来,无数前例血淋淋地书写了“修仙之人莫要多插手人间因果”。长生在前,粉身碎骨在史书之中,谁敢,谁又能擅自干预人间事? 但丛绻隐隐意识到了些不对。 某种程度上来说...斩除邪祟是救苦救难,育种、以道法救灾其实也是救苦救难,若后者是插手人间因果,前者不也应是? 丛绻好似摸到了一丝玄机。 玄机前,是而今仙道;玄机后,是更茫茫的道途。 沈缜伸手挡在了她自己的眼前以遮住太阳。 那枚缥碧色扳指折射着光,清贵漂亮。 丛绻听得她语气悠悠:“何况,谁说天道定的修士不得干涉人间因果呢?百年前,乌伽梭罗涉朝局那般,最后也是自杀身亡。” 沈缜笑:“天道,可从来没有说些什么。” 她话音落下,周遭气氛陷入沉默。而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之间,一道影子急匆匆而来—— 邵玄微拿了封信,呈到沈缜面前。 “宋昭华?” 一眼瞟见信封上的花纹和印,沈缜疑惑,“此时来急信为何?” 想着怕不是有什么突如其来的要事,沈缜三两下拆开信扫过,面色慢慢带上些惊讶,最后抬眸,望向丛绻。 女人眉梢微挑。 沈缜将信递给她:“红嫁娘翟镜女有事寻我。” 顿了微瞬,她摇头改口:“是那位南月末代公主、太阿门得意弟子,被做成了傀儡的...魏清妙,寻我。” 第107章 我补天道 傀儡怎会寻人? 可是信为宋昭华所写, 点名了翟镜女要寻沈缜,许是怕她无意不归,对方透露了真正寻她的人是魏清妙。 沈缜两手交握, 摩挲着扳指,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她抬眸,“绻绻,我们昔年随口一说的猜测,或许是真的。” 魏清妙, 是自愿变成傀儡。 目的嘛...... 丛绻也很容易猜到。 沈缜开口说了出来:“摆脱太阿门宗门烙印的追踪。” 但有两件事她不解。 一,传闻里,“红嫁娘”翟镜女将人制成傀儡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是抽血, 颇有些制作标本的意思。这样一来, 傀儡必定会失去生机,而失去生机的人,还可以再复生? 二, 即便她复生, 那绑定在神魂之上的烙印也可重新启用,对方现在却不怕了?是有所凭仗?是因为怕所以求助于她这个与仙门百派“敌对”的人?还是...已经破开了烙印? 对视之中,沈缜在面前女人眼底看见了相似的沉思。 她思忖片刻,下定结论:“加快速度回衮州。” 丛绻没有异议。 邵玄微见状拱手:“属下即刻去准备。” 她转身快步离去。 邵玄微走后,丛绻轻声:“那位翟女君很聪慧。” 沈缜点头:“是。” 一介江湖客, 竟能联系上而今的衮州主宋昭华并让其帮忙写了信, 个中手段, 不可谓不厉害。只是, 若魏清妙当真“醒”了过来,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还...说不一定。 但究竟如何, 那是到达衮州过后的沈缜才需要思量的事。而眼下...... 她就着这个姿势,看着逆光而立的女人,放软了声音:“既有此事,绻绻,你晚一些再走,好不好?” 太阿门弟子下山寻觅邪修夜北已经有几个月,并无太大收获,按往常惯例,这些“入世历练”的内门弟子将会陆续被召回山。可此次不知为何,至现下还无动静。然而哪怕无动静,丛绻却有离开、不再与沈缜同行的意思了。 日光灼灼,在这短暂寂静的时间里,光芒竟更盛了些,金色铺洒在面前女人的面颊上,从下至上,再难看清她神情。 须臾,她说:“你的身体已无大碍。” 沈缜毫不犹豫接:“只是看起来而已。” “......”丛绻不作声了。 沈缜知晓女人这番态度就是仍保持着原先的决定,于是再下了一剂猛药:“绻绻,你不想知道,魏清妙当年为何会‘失踪’么?” 不想知道,如果她真的是以“成为傀儡”来逃避太阿门,那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与养她护她的宗门决裂? 果然,此话一出,因宋昭华来信而心中动摇的丛绻,脑里天平挣扎片刻,终于倾斜。 第193章 几瞬过后,她应下:“好。” 不过很快,丛绻又道:“我留不了多久。久未归队,师姐已屡次来信给我。” 她的语气很轻,细听,似乎还带了些许叹息。 沈缜弯了眼眸:“好。” 在刘头村之时,许多修士听得萧晋珹等人故意放出的消息,于是不约而同地赶了去。事情解决之后,太阿门众人继续搜寻夜北,丛绻也再一次没有跟随大部队。 但她毕竟是“初次入世”,门中关系好的弟子没办法放心很正常。虽非强制要求,然迟迟不归队,也不是什么好事。 总要离开,离开之后,不知何时能够再见。 还好,沈缜心中估量着,现下已经一月底,若要看魏清妙到底是如何,等到二月二十五后再分别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以给她再过一个生辰。 心底轻快了起来,面上便不由自主多了些笑意。沈缜起身,拍拍衣裳,伸手摊开掌心向丛绻,弯眉:“回去?” 视线平齐之时,也就不再太受光线阻扰。于是她很清楚地看见女人瞥了一眼她的手,然后......没有然后。 沈缜半点不觉得尴尬,若无其事准备收回,但刚动一下,她冰冰冷冷的手便被温热包裹住—— 丛绻牵她了。 丛绻的手是热的。 “回去。”丛绻说。 女人先一步向前走,她的衣裙因步伐和风飘起又落下,卷成片片云纹。沈缜怔愣一瞬,随即彻底笑开,应:“好。” 人影成双,斑驳落在溪边石间。 ...... 衮州,丛绻并不是第一次来。 八年前她曾在这里心痛失望,与沈缜缠绵后分别,以背水一战的心境去往仙山。 并不算什么值得回忆的地方,不过而今再来,它的景象却真真如改天换地一般。 一路见过了许多茫茫的田地、井然有序的房屋、洋溢着笑容和生机的平民百姓,在坐到沈缜屋中的软榻上时,丛绻问了那日溪边散步想问、却被突如其来的事打断没能问的问题—— “这些将灵力用于民生的修士,你从何找来了他们?” 沈缜坦然:“多数是散修,剩下的也是小宗门的外围弟子。” 丛绻若有所思。 沈缜笑了笑,两手端起案上的小汤盅,被热气糊着眼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冬瓜排骨汤下肚,胃里暖和而舒适,她不由轻轻喟叹了一声。 放下汤盅,沈缜道:“这些修士,都是有那么一丝运气,悟到了仙缘;但又没那么有运气,天资不佳或者说极差。 “大仙门注定无缘,小仙门也不过是干苦活累活却得不到什么成长的的外围弟子。有幸见到漫漫长生、巍巍仙途,却无幸真正踏入其中。 “若生来只为蝼蚁蜉蝣,朝生暮死、眼前所见都是泥土尘埃,尚无什么。但生来偏有一丝机会与众不同,或许还因此受过诸多夸赞,见到了浩瀚星空,绻绻,你觉得,这样的人还会甘心所谓的平凡么?” ......不甘心。 四目相对,丛绻眸光复杂。 她算是有切身体会。 遇见沈缜之前,她所想不过是借傅瑾瑜之势脱离秦楼,往后多半入其后院,再慢慢筹谋拼搏。 而遇见沈缜之后,尤其在初见这人时,只一个没什么确切凭据的猜测——“此是天人”,就可以让她破釜沉舟,丢弃掉前几年一点点算计出来的路途。 既见星辰,怎甘再做草木? 但凡有一丝机会,她都要不留余力地往上爬。 沈缜悠悠道:“绻绻,人间从不缺如你一般心气的人。” 江湖之中,武林秘籍总能引起一片腥风血雨。武者们都那么蠢吗?就全部相信了连影子都没见到的什么至宝秘籍?不是。他们未尝不知可能争了一场空,但腥风血雨中更迭的势力,总有人想要分一杯羹,更甚,没准真有至宝秘籍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没得到仙缘的人,求名求权求财求武功绝世;得到了仙缘的人,求大道求长生求声名不朽求掌断山河。 就像礼法禁不住恶行,说是因果缚心,可若真正缚住了,又何来那么多邪修? “我给他们,”沈缜道,“这些想求仙道更进一步、却还有良心或者说没那么多本事坠入邪道的边缘修士,一份可能的大运。” 丛绻秀眉微蹙:“可能?” “是,可能。”沈缜肯定。 她扬手拉开窗子。 寒风吹进,连连的咳嗽声中,一盆菊花在风中傲然盛开。 丛绻的瞳孔缩了缩。但很快,她收回视线,提过茶壶倒水,手碰在杯壁上探了探温度,一瞬之后,才将盛满热水的杯子放到对面人跟前。 被女人看着,沈缜眼里皆是笑意,压下咳嗽掏出药来,就着水吞下。 “绻绻真好。”她笑眯眯。 “......”丛绻无言,半炷香后接上原来的话题,“以灵力助民生,冰水救灾、草木催种,确实能够锻炼对灵力的使用。但沈缜,你也说过,他们天资不佳。” 天资不佳,即便做这些事有益处,却也不会有什么显著效果。 修仙之人,不缺熟悉使用灵力的方法。在山门之中师尊会教导,下山入世斩除邪祟亦为此目的。即便是小宗门的外围弟子,即便是散修,只要想,大可以在人间解决邪祟以熟练对灵力的使用。 第194章 用于民生与斩除邪祟,时间不同、付出不同、得到的收获不同,而把两者的时间付出与收获统一后再比却并无固定评判条例,孰优孰劣,难以区分。 可此般...那些修士还在衮州待到如今。 所以,一定有其它的什么,这个什么,能真正诱惑这些人。 是什么? 丛绻与沈缜视线相对,恍惚觉得,对方看透了她的心底。 “不是使用灵力如何。”沈缜注视着女人,缓慢而认真,“是天道。我想补天道。” 什么? !! 温和的话语落在耳中,丛绻在刹那之间,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沈缜盯着她的眸,继续开口:“百年前,乌伽梭罗搅弄朝局、操纵国运、杀凡人上万。若按‘修士慎牵连因果,尤其不准干涉国运’,她早该受天道惩戒。历史上,她也确实引来了天雷,但为何天雷未将她劈死,甚至那之后她一人可抵诸家仙门?” 迎着女人似顿悟似怔愣的视线,沈缜道:“我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在补全天道,所以,惩罚不一定是惩罚,但真正得到了奖赏? 沈缜问:“女人生来就该比男人低一等吗?愚民生来就该是愚民吗?吃不饱穿不暖就该永远吃不饱穿不暖吗?上位者就该剥削、世代荣华吗?” 她扯了扯嘴角:“不该,一切都不该。” “所以,世间规则秩序有错,既为证道者,享悠久寿命、掌翻山倒海之力,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将这错误的规则秩序扭转改正,以合万物之道,以合天道?” 当做到了这一切,才是真正的仙道。 乘风郡道观中摸到的那丝玄机、那扇门,在丛绻面前霍然打开。 她意识到,若当真如此,提高女子地位、开启民智、让更多的人吃饱穿暖、抑制剥削......补全改正天道,自然也会于仙道得悟。 天资好的修仙人,可以有这样那样的缘由不信甚至批判,但沈缜找到的那些修士,横竖无路,干脆一试。 又舀了一勺汤进口中,沈缜咽下,轻笑:“我没有告诉他们真正的原因。只让他们此般做,然后等。结果,如你所见。” 衮州欣欣向荣,修士们留了下来。 这番补全天道的猜测,为真。 今日的震愣太多,丛绻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完全消化。她美目中秋潭潋滟,是正在思索的认真模样,沈缜看在眼中,心底微痒,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二人同时先看向了房门。 须臾,房门被叩响,贺九阳的声音响起:“主人,翟镜女两人来见。” 沈缜放下手中汤勺:“进。”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先踏进来的是贺九阳,他后面跟着容貌不减当年的翟镜女,而......最后面的黑袍人抬起了头。 半边憔悴女郎面,半边...森森白骨。 魏清妙? 第108章 清妙往事 是魏清妙。 人物面板锁定了她在沈缜面前展开—— 姓名:魏清妙 别称:闻人暄、敬城公主 年龄:99 父母:闻人炽、魏似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95%(刀兵之器) 武力值:中阶修士???(出错, 等待修复中...) 健康值:56%(皮肉损毁、神魂重创、身负剧毒) 精神值:88%(???与健康值并不匹配) 这...... 沈缜眼中不可抑制地划过讶然。 魏清妙此人,怎会如此矛盾?奇怪的武力值,极低的健康值和尚可的精神值...能以这般似人非人的面貌存在, 当用了什么不寻常的手段,这手段,是否就是造成这些的原因? 而耳边的一声叮咚,让她心底更加复杂—— “检测到未来关键人物,是否消耗30点气运值超前解锁?” ......沈缜现在账户空空如也且倒欠了系统几十气运。 再者,上一个触发的“关键人物”王明淑...给她留下了些许阴影。 一条人命在眼前活生生消逝, 她见死不救,对方却并未怪罪于她。情感本就震动,偏偏触发的人物死去还加大了她未来做这个任务的难度, 以至于受到惩罚, 双腿真正瘫痪长达七年多...... 沈缜轻叹,对进来的翟镜女和魏清妙扬手:“请坐。” 贺九阳侍立到一旁。 经年不见,翟镜女见到沈缜对面的丛绻时惊讶一瞬, 目光不自主地在其面容上流转, 随即了然,笑容晏晏。 她走到炉子那边的软榻上坐下,回看沈缜,娇嗔吐字:“阁下风采依旧呢。” 沈缜似笑非笑:“女君亦然。” 其实还是有差别的。 翟镜女算得上骨相美人,保养得也很好, 但十年过去, 已近知天命的年纪, 和初见之时一模一样当然不可能。不过, 许是岁月沉淀,老去也自有芳华, 她的容姿气度并不亚于当年。 ...也更危险。 江湖上说,“红嫁娘”阴狠狡诈、背信弃义、绝非可以交付性命之人。她手上一大串的傀儡,也确有无辜人士,算是可以佐证这说法。那么这样的她,为何不惜担着仙门魁首问罪的风险,帮魏清妙瞒天过海? 沈缜瞧向那张半骷髅面,颔首示意:“魏女郎。” 魏清妙忙拱手,尚好的半张面容上露出了两分歉意:“前辈。我等冒昧打扰,实属不该。只是确有事情,万般无奈,不得已登门求助。” 第195章 沈缜抬手,让贺九阳给二人端上热茶。 她没说可与不可,只先问:“既是万般无奈之事,女郎如何找上我?” 是何时“醒”来?还是一直有意识? “变成”傀儡是为什么?翟镜女又为何这般相助? 现在这副模样是什么时候有的?又为什么变成这样? 在场的人都很聪明,一点即明。魏清妙视线瞥过丛绻,见对方没有离去的意思,那位沈映光也没有赶人的举动,她沉默片刻,自嘲淡笑:“那我便与诸位讲一段故事罢。” ...... 魏清妙少时金尊玉贵,是被母后父皇与兄长捧在手心的南月公主。 她生来便拥有此世女子能拥有的最好一切,绫罗绸缎、玉馔珍馐、古籍孤本、妙器珍玩......可以说除了天上的星辰日月,其它什么稀奇物件都唾手可得。 打马猎场之中、登临峻峰山巅,品丝竹管弦之音、阅馆藏万卷经书。 她活得潇洒而肆意,枕在母后膝边撒娇,耍赖让父皇背她,偷摸闯祸把黑锅全推给兄长...十六岁前的她,认为她就是此世最幸运最快乐的人。 直到十六岁。 那一年,望都城破、宫门烧毁,父皇含泪将母后兄长与她带至高台,纵火自焚。 “敬城,”父皇唤她的封号,哀戚决绝,“我对不起闻人氏列祖列宗,对不起南月两百年基业,我不是一个好皇帝,可皇帝纵是死,也要有皇帝的气魄。” 魏清妙,不,那时还叫闻人暄的她,不解父皇为何是对着她说这番话,但她郑重认真:“儿同您一起。” 闻人炽笑得苍凉。 高台边的火焰愈来愈大,热浪滚滚而来,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闻人暄本以为那就是她的死期,但最后关头,父皇把她推了出去。 和母后一起。 “是男人的错!是男人占着权位却守不住国,与吾妻吾女无干!” “暄儿!逃出去!天人说你身负机缘,没了南月,世间还有不在皇家的你!” 最后一丝缝隙被烈火补上,隔着灼目的火光,父皇再没了往日温润的样子,他疯狂地高呼、撕心裂肺地大喊。 闻人暄心肠寸断、满面彷徨,不待她从窒息的痛苦中回神一丝一毫,她的母后、和她一起被推出来的母后,吻了吻她的额头,重新扑进火中。 那金色流丝裙摆若一朵绽放的昙花,迷蒙了闻人暄的眼,揪碎了她的心,没有半分犹豫的背影,于烈火中献祭所爱。 闻人暄也差一点再度跳入火中。 她的至亲至爱都在里面,隔着那无法逾越的烈火,似隔了阴阳山海。 痛苦在蛊惑人心,她向着火海踏去,但身形摇晃、脚步跌跌撞撞,又于最后一丝关头,被人捉住提了开来。 滔天火光、沉沉宫墙。 天人声怜悯:“跟吾走吧。” 闻人暄就这样上了仙山,拜入太阿门。 她的师父说,往事已矣,日后她该有新的名字,她可以自己取。 不能再姓闻人,她便决定从母姓魏;不能再叫暄,她想起母亲尚在闺阁中时号清妙居士,便名清妙。 南月敬城公主闻人暄,自此是太阿门承影峰弟子魏清妙。 师父和一众师兄师姊待魏清妙很好,传授道法、指导道心。甚至师父会忧心她过于刻苦、经常劝她莫要太过用功。 可魏清妙心中憋着一团火,那火不能轻易放出,却日日咬噬着她的心—— 她要为南月、为闻人氏、为母父兄长复仇。 山中十二年,一朝入凡世。 魏清妙想立即动手,可她见到了战火后安居乐业的百姓、听他们歌颂如今的圣明君王,她慢慢犹豫了。 江陵——曾经的南月望都,为数不多提起前朝的人,都以鄙薄的口气谈论,不屑那位窝囊无用的末代帝王,他们崇敬着、爱戴着现在的君王,因为他才能让他们吃饱饭穿好衣、不再流离失所。 魏清妙惶然了。 这样的乾国,她杀掉傅谌,南月就可以回来了吗? 除了她,世间好像再没有谁惦念曾经的旧国帝王。 那一次,魏清妙回到太阿门中,在一处悬崖上练剑三天三夜,对着远处苍茫青山,无言落泪。 六年后,她第二次下山。 再走过神州疆土,元国、乾国、盛国、东海国,新生的孩子们不再知道曾经他们都该是南月子民,老去的旧人们也已经忘了这件事情。 乾国的京都梁安中,魏清妙立在人群里,望着傅谌御驾亲征归来,满城人都在为他欢呼。 她转身离去。 第三次,魏清妙在闭关十年后,独自下山游历。这一趟她在人间待了七八年,中途无意遇见了“鸦雀”的统领。 姑婆闻人赋长公主所创建的鸦雀。 统领惊异于她还活着,亦暗自试探她是否有复国之心。最终,对方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但又十分愧疚,在她面前跪下请罪—— 百姓安居乐业,南月注定复不成国,鸦雀几经波折势力损毁了大半,统领明白亦打算只能蛰伏休养生息,但他觉得愧对于先主。 魏清妙扶起了他,说:“迁都之后,闻人氏只有姑婆一个真正的帝王。” 她想明白了。 她的父亲是一个好父亲,却不是一个好皇帝。 第196章 若没有生在帝王家,他们或许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一家,妻夫恩爱、儿女孝顺,父亲脾气软一点懦弱一点没有关系,最差不过他们家吃一些亏;父亲没那么聪慧也没关系,左不过日子清苦一点。 可父亲生在了帝王家。 软一点的脾气没办法当好皇帝,藩镇割据、中央贪腐的局面需要一个铁血帝王;不那么聪慧也没办法当好皇帝,政令阻塞世家勾连,平庸的皇帝无法处理。 他们享尽荣华,合该承受朝代倾覆时的骂名。 闻人暄放下了。 所以魏清妙也放下了。 她送走了鸦雀统领,在春风中闻到花香的气息。 道心大成,魏清妙回到门中。然后那一年,师父领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进门,收为弟子,她自此有了小师妹。 小师妹身子骨不好,于是承影峰中的大家都很关心。魏清妙亦在其中,她跑了不少地方去寻灵药灵植,把它们移回来给小师妹将补身体。 小师妹很黏着她,打雷要与她同眠、换季要与她同眠、吃坏了肚子要与她同眠、心情不好也要与她同眠。 魏清妙觉得这没有什么,毕竟小师妹那般瘦弱惹人怜惜,她作为师姐,合该照拂。 于是她教小师妹练剑。 于是她给小师妹捉兔子养着玩儿。 于是她去烬丹峰学药膳做给小师妹吃。 于是她薅了穷奇峰灵兽的毛给小师妹做裘衣。 于是她学了人间戏法逗小师妹开心。 于是她在寒冬腊月给小师妹捂脚捂手传递灵力。 于是她送了小师妹很多她以为有意思有意义的东西。 于是她...... 在那日,听到师父说,把她满身骨头剖下铸剑、道心神魂炼丹,赠予小师妹。 小师妹天生适合做炉鼎,而她本无仙缘,却是最好的祭剑牺牲。 六十年,若南柯一梦。 当初没有葬身火海,不过未至时机。 第109章 应我所求 没有仙缘...她怎么可能没有仙缘? 那六十年道行是为何, 成功成为中阶修士又为何? 魏清妙浑身发冷,但她来不及去想得知这个消息后要做什么,她就失去了自由。 师父的修为比她高那么多, 她最多一时不暴露存在,可无意听得消息,心神巨震,即便她疯狂告诉自己要冷静,也露出了痕迹。 她被关进了承影峰禁地、一座刻满符文的金色笼子里。 其后半年,她逐渐知晓, 承影峰上有拿她铸剑之思的不止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他们都知道。原来早在最开始,国破上山, 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我确实没有仙缘, 但我是千年难遇的人骨剑。我的每一寸骨头,铸进剑里都可以让剑成为一把好剑。所以,” 魏清妙淡淡笑了笑, “几十年我容貌不衰, 因为我修道法把自己修成了剑;灵力、中阶修士...也是名剑该有的厉害。” 屋中,除了沈缜,其他人或多或少都难掩惊异。 翟镜女先前知道一点,但现今才晓得的如此详细,面容上的媚意难得没有维持住;贺九阳更不用说, 哪怕他见多识广, 但这般事情落于耳中, 仍如惊雷一般。 至于丛绻, 她...抿紧了唇,美目中晦涩难辨。 沈缜捻着手指, 没什么表情,靠在凭几上看面前的少女:“女郎是如何逃出来的?” 太阿门,仙道魁首,禁地,刻满符咒、听着就不是凡品的金笼。 单单一个魏清妙,如何逃脱?虽说心底有了些猜测,但沈缜还是更愿意听听当事人自己的描述。 而当事人魏清妙,听得这问题先是怔愣,为对方轻易相信了她这番“污蔑仙道魁首”的言论惊讶,但恍恍惚惚又觉得,好像合该如此。 但怎样逃出...... 她扯了扯嘴角,垂下眼掩住眸中的悲戚,轻声道:“因为小师妹。” 那一日,小师妹居然来到禁地,唤醒了昏昏沉沉的她。 这是被关押以来唯一一个除却师父师兄们外来的人,也是她曾经捧在手心呵护、那日听闻对方是炉鼎的人。魏清妙极惊极惧,让她作为牺牲祭剑都没有这么害怕,她想告诉小师妹快逃,但她被下了禁言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张着嘴,任凭眼泪流下,沉默窒息。 小师妹的眼神很温柔,她的手穿过笼子的空隙,轻轻抚摸魏清妙的头。 说实话,那个笼子其实很大,有床有桌也有处理个人需求的瓮,甚至每一日都会有弟子过来更换瓮。符咒限制,笼子外的人手脚怎样穿过笼子空隙都没问题,但笼子里的人,或者说是施咒对象的魏清妙,那空隙对她而言并不可以随意。 “师姐,师父说你的道心出了问题,我求了他好久,才可以过来陪你一会儿...... “你知道嘛,这段时间你不在,都是二师兄教我练剑...... “没人给我暖被窝了,炉子也不管用,他们都笑我,说我这点灵力就到顶了? “哎...师姐,没事的,我们慢慢来。我已经会玄承剑谱第二重啦,等你闭关完,咱们就去人间历练,到时候遇见危险不用你救,我肯定能保护你!” 小师妹靠着笼子慢慢絮叨,说已经过了半年,说外面发生了哪些趣事,说希望她可以赶紧好起来...... 魏清妙听着,后背的汗越细越密,望向小师妹的眼神越来越震惊且不可思议。 第197章 多年前,小师妹刚刚上山,青涩的少女自以为藏好了不安,但魏清妙一见面打了个眼,就知道这小孩怕得很。 她和她说了一句话,都见到那通红的耳根。 乖乖巧巧待谁都温和的少女实则非常疏离,魏清妙见到她,就像见到国破后那个满心惶恐初上山的自己,于是忍不住照顾她、关心她。在这岁月里,为了哄她开心,甚至研究出了一套只属于她们二人的秘密交流方法。 以指画为引,和以出口的文字,便能在众人眼前看似与旁人相交,实则说着她们悄悄的言语。 师姐。 我知道。 剑,炉顶/鼎。 我会救你。 她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魏清妙怀着满腔的担心、满腔的不安、满腔的惧怕,以及一点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期待,等着一些事情和人到来。 禁地的金笼中,她仰头望着圆月,在无边孤寂的夜色里,做下了一个决定。 也生平第二次,祷告诸天神佛。 第一次,是傅谌攻打望都时,她跪在宫门边,求南月平安,求亲人平安。 神佛不应。 这一次,哪怕踏入仙道几十年,清楚知晓世间诸事规律,知晓神佛应不存在,她也用最虔诚的心、信幼时书中所见,求师妹崔寒烟,逃出去、余生平安。 神佛啊,是我曾经无所付出吗? 那信徒愿以满身血肉骨头,换崔寒烟一世安然。 又一日。 那天下着大雪。 小师妹匆匆忙忙来了禁地,拿着钥匙匆匆忙忙打开了金笼。 她的眼神过于悲伤,又蕴着与之相反的喜悦,她牵住魏清妙的手,裙摆飞扬,带魏清妙奔出禁地。 她们一路逃得很顺利,可周遭威压逐渐碾来,传音警报疯狂响起,终于,在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十余人在空中围住了她们。 “那些人,曾经是我无比信赖的同门,是看着我成长的师兄...” 魏清妙面无表情,“在那一日,是要置我于死地的敌人。” 她转头,看向丛绻,眼里沉沉翻涌,最终化作一句:“不知姑娘,是哪峰弟子?” ......屋中沉默。 良久,丛绻开口:“聚阵峰。敢问前辈,晚辈的掩饰何处有纰漏?” “算不上纰漏。那宗门出行在外离不得校服面具,姑娘这一身却全然看不出任何痕迹,想来是有高人遮掩。”魏清妙余光瞥了一眼端坐在旁边的清隽女人,顿了顿,道,“可是姑娘,宗门烙印。” 她盯着丛绻的眼睛,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我感受得到你身上的烙印。” 气氛随着这句话再次凝固。 沈缜搭在膝头无意识敲击的手顿住,看向丛绻,若有所思。片刻,她端起案上茶,垂眸。 那厢,魏清妙没有再继续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 她半边完好容颜上的神情说不上是疲惫还是别的什么,只语气更淡,淡到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十二人,一半的修为高过我,我和师妹,最终跌落下去。” 雪地上,是刺目的鲜红。 小师妹本就没有什么灵力,炉鼎的体质注定了她的修为好不到哪里去。而她,被囚半年,符咒一日日浸入她的骨髓,满身修为最多只能用出六成。 六成啊。 望神佛能应她的祈求。 大师兄提着剑,目有不忍:“师妹,何苦抵抗?” 二师兄擦着剑,眼含痛惜:“师妹,怎至如此?” 三师兄抱着剑,垂眸不看;四师兄让出了地方,让仙风道骨的中年人走过来。 那是何岸,是承影峰峰主、魏清妙曾经无比敬畏的师尊。 何岸望着魏清妙背后的崔寒烟,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烟儿,到为师这里来。念你年幼,诸般事情,既往不咎。” 崔寒烟通红着眼眸,攥紧了魏清妙的长袖。 魏清妙看着陌生的同门、陌生的剑影、陌生的山峰,闭了闭眼。 神佛啊。 请应我所求! 在那一瞬间,她手中的破剑剑光大盛,周围人下意识抵抗,可那剑光却没有向着他们,而是刺入了魏清妙自身—— 冰雪上、人的半边身体上,燃起了熊熊烈火。 “师妹!”有人惊呼出声。 “孽障!”师父面色难看又掠过丝惶急。 “师姐!” 被好好护在蓝光里的崔寒烟,瞳孔骤大,浑身颤抖,下意识往前扑去—— 蓝光将她轻柔地推了回去。 “我曾偶然阅过一本古籍。” “其上记载了种邪术,可以身上任何一个地方的血肉为代价,获得成倍之力,只要心志坚定,失去血肉仍旧能活。” “除了创造出这种邪术的人,千年来尝试的无一得活。” “我是第二个。” “我献祭了半身血肉,取下了一根肋骨融进剑中,杀了四人、重伤了何岸,劈开太阿防御灵罩,带着师妹...差一点就逃了出去。” “...差一点。” 只差一点! 即将成功的喜悦抚慰了魏清妙周身的痛楚,可就在仅距那灵罩三丈时,数道身影拦到了裂口之前。 烬丹峰。 穷奇峰。 聚阵峰。 问刀峰。 ......太阿门十峰中六位峰主,挡在了她和小师妹面前。 第198章 目有不忍,眼含痛惜。 垂眸不看,似是了然。 神佛啊,再一次没有应允她的所求。 国破时的烈火,烧到了世外的仙山。 她终究救不了所爱之人,也终究被命运裹挟着沉沦。 少时,趴在母后膝头的闻人暄奶声奶气问:“阿娘,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母后神色温柔,慢慢抚摸着她的头顶,替她理新长出来的、毛茸茸的发。 “不是仙人,但有修仙的人。”女人耐心,“敬城可以唤他们天人。” “唔。” 闻人暄似懂非懂,但很快又问:“那母后,天人们真的可以飞来飞去很厉害吗?书上说他们可以呼风唤雨!” 华贵的女人笑:“真的。敬城是也想成为天人吗?” “嗯!”闻人暄毫不犹豫,大声答,“暄儿要是当上天人,就让风伯伯和雨伯伯来!这样就没有旱灾啦,阿父和大兄就可以睡觉了哦!” ......呼风唤雨,飞来飞去。 阳光灼目,天人们的衣袍猎猎,风骨遗世。 魏清妙知道,她们出不去了。 第110章 死生不见 但是小师妹, 她一直护在身后的小师妹,给出了逃生的希望,然希望只仅限于她。 “走!” 那道清瘦的影子, 那道小小的影子,那道温柔的影子,那道总是对她撒娇的影子...... 周身红光大盛,数条丝线带着浓郁的黑气,缠住了诸峰峰主,也缠住了魏清妙。 可, 红光拉走了峰主,推开了魏清妙。 那点从禁地出来时就有的不安豁然开朗,小师妹满含悲伤的眼睛、通红的眼睛......准备用邪术的, 又何止她一人! 早决定死生不再见, 未料到皆祝对方有余生。 “师妹...崔寒烟!”胸腔里直上的血气冲破了禁言咒。 “走!” 一寸,两寸,一尺, 两尺。 三丈, 五丈,遥遥相隔。 魏清妙在哭,半边脸是泪,半边脸是腐烂皮肉流出的血。方才烈火灼烧掰下肋骨都可以承受,而此刻的痛苦却压弯了她的腰。 师妹出不去了。 而她出去了。 ...... 炉子中的火焰噼里啪啦。 魏清妙面色惨白, 配上她那骇人的半边骷髅脸更令人瘆得慌。室中其他人, 各自沉默, 假装看不见, 留给她喘息恢复的时间。 今日也在下雪,只是雪势不大。 半晌, 翟镜女出声,她面上的笑意不知何时隐了下去,“二十年前,一日夜里,她敲开了我的门。” 说是敲,其实不如说是拍打。 开门第一面,翟镜女便被吓到;而魏清妙第一句,就道:“可以把我做成傀儡吗?” 魏清妙曾于翟镜女有恩。 翟镜女承袭家族本事,救得了人,亦杀得了人。若无意外,她本该像她的母亲兼师傅“红娘子”翟十二娘一般,因一手好医术受人追捧、在江湖的“医”字中占得一席之地。 可意外偏偏发生了。 那一年她十八岁,初入江湖,来到一座海边城,救下了独自行医生涯中的第一人—— 云久,来自以瓷器闻名于世的云家,是家主独女。 大多人都有一个莫名的习惯,即所做的“第一”什么,所见的“第一”什么,比起而后的所做所见,在心底都更加的有份量。 翟镜女也有此般习惯。 于她而言,云久是她独自医治的第一人,也是她行医九年中唯一一个...救不活的人。 她救下了,却只是短暂救下。脸白若纸的清隽贵女,终有一日要再度倒下,而这一日很快很快。 翟镜女不明白,为什么云久和她一样大,骨髓里积攒的毒竟那么多,多到让骨头变色、根本没有任何回寰的余地。 可是云久那般好,那般温柔,那般博学多识,那般有意思......为什么是年纪轻轻的她要死去? 她们的初识,是翟镜女揭告示登云府,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这个“青涩”的小丫头要把她赶出去时,被坐着轮椅的云久唤住—— 明暗相交的光影里,女子眉目清冷,但神色温和:“劳烦女郎,为我诊治。” 原来有人疾病缠身,却还可以在沉沉死气里透出温润。 后来,云久捏着帕子替翟镜女擦干净眼泪:“莫哭。” 那时的云久,瘦得皮包骨,眼睛里的光也愈来愈暗,只剩下一点,勉强包裹住面前满面泪痕的少女。 “阿镜,生死在天,从来不是你的错。” “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医师,万不要因为我,丢了信心。如若那般,我死也不会瞑目——” “那你就不要死!”翟镜女哭吼。 ......云久沉默。 良久,良久。 女子的视线悲伤又温和,是翟镜女难以看懂的复杂晦涩。 终于,她轻声开口:“我活着不能陪你,那么,等我死后,你把我做成傀儡,像那只小兔子一般,把我带在身边吧。” 翟镜女幼时养了一只兔子。 兔子从生到死,不过是人一生中的短短几年。因为她舍不得,她的母亲翟十二娘将死去的兔子做成了一只小傀儡,再次送予她。 既生不能相守,不如死后相陪。 那日天昏地暗,翟镜女浑浑噩噩走完了丧仪,在所有人离开后守在墓边许久,挖棺盗尸,木然的脸色、止不住的眼泪中,一针一线,做成了她人生中第一具傀儡。 第199章 她买回云久最爱的那些瓷器,放到傀儡面前。 如若事情到此结束,那么江湖上便不会有“红嫁娘”出现。 很巧,真的是很巧,在制作傀儡的过程中,翟镜女意外发现了云久尸身上的一丝不对。待到傀儡做成,她打算在这海边城中停留几月,就刚好查了查那丝不对—— 一切开始失控。 毒素、日积月累、海中鱼、卖鱼人、一夜暴富、幕后之人。 云久不是胎中带来的毒。 是她的父亲,云家的家主不希望她活。 难怪是那样悲伤难言的目光。 翟镜女恍然大悟。 过去的一切细节串联起来,她意识到云久应该早知道毒素的真相,也不想让她卷入这个真相。 可是冥冥之中,冥冥之中...... 因为云久的一句“做成傀儡”,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她全然知晓。 云久啊......云久! 翟镜女知道云久的一片苦心,知道云久为什么不想让她知道这些,知道云久只想她好好生活...... 可是。 一夜,瓷器大商云家,满门尽灭。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从来不缺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 翟十二娘之女是个魔头,看上云家女郎容貌、对方不从就毒死做成傀儡,又灭了云家......江湖中,自此多出了“红嫁娘”。 没有人听翟镜女解释,也没有地方供她解释。 人们很容易相信虚构的话语,然后将此话语奉为圭皋,再传给子子孙孙—— 愚笨之人不可闻,聪慧之人无意闻。 故事的真相算什么? 故事带来的利好、故事怎样更吸引人才重要。 漫漫岁月里,“红嫁娘”真的成了红嫁娘,傀儡的来源也不再是死尸,而是活人。 一次仇杀,翟镜女算计失误,险些丧命,被路过的魏清妙救下。 太阿门弟子出行在外皆着校服戴面具,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会识得,那些追杀翟镜女的人匆忙逃掉,翟镜女因此留下了命。 “此不干邪祟,天人也管?”翟镜女满身鲜血极其狼狈,却仰着头,笑容讽刺问。 “他们不管,我看见会管。”魏清妙回答。 当时,翟镜女伤得极重,魏清妙蹲下身,给她喂了一颗灵药,再给了她一块玉牌。 “我走后,若再有人来,这块玉可护你平安。” 那是二人的初见,也是翟镜女被魏清妙找上门之前的唯一一次见面。 曾经无意中送出的玉牌,成了魏清妙逃亡两月后一丝生机的来源。 夜色里,那半张骷髅脸吓人得很。 魏清妙没有进门,她和夜色融为一体,声音很哑很快:“太阿门在追杀我,我身上有宗门烙印,最少五天,他们就会找到我。 “我想被你做成傀儡,这样或许能够逃脱。但若不能,你会受到牵连,他们一定会杀人灭口。 “你可以不答应,我现在就走。” 没有什么月光,夜色黑得惊人。 但翟镜女看得见门外人那一只充满血丝发红的眼睛。 她思考了片刻。 片刻后,道:“我的傀儡,没有一个是活人。” 魏清妙说:“我知道。” 两相对望,须臾寂静。 翟镜女让开了门:“进来。” ** 成为傀儡的具体方法、又从傀儡恢复成人,翟镜女和魏清妙都没有说。 前者涉及到翟镜女的“家传手艺”,后者算得上是她们可以用来与沈缜交易的筹码,不说,能够理解。 沈缜不在意,她只在意两件事—— “女郎如今与常人无异,却似乎并不受烙印烦扰?” “是。”魏清妙坦然,“我破开了烙印。” 她顿了顿,看向丛绻:“也可以替其她人破开。” 丛绻与她目光相触,对视片刻,各自移开。 沈缜恍若未觉这处发生的小机锋,捋了捋袖袍,问出她想知道的第二个问题:“那么,女郎登门,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复仇?可向“仙道魁首”太阿门复仇,任谁听了都要笑掉大牙。什么代价才能笃定说得动她做这般风险巨大、几乎不可成的事? 魏清妙能够在宗门烙印的追踪下逃亡两个月,且想出变成傀儡以躲避的办法,她决计不会是这般冲动摸不清局势的人。 所以,更大的一个可能...... 魏清妙在坐榻上起身,跪下长拜:“晚辈冒昧来访,想求前辈帮我打听师妹的消息。二十年...虽然二十年,但她体质特殊,他们不会让她死去......晚辈愿以身上骨作为交换,求前辈救我师妹!” 一道温和但不容拒绝的力气抬起了魏清妙拜跪的动作。 沈缜看着她,无甚神情重复:“身上骨?” 魏清妙重重应声:“身上骨!” 沈缜挑眉:“所有?” 魏清妙毫不犹豫:“所有!” 一寸骨一柄大杀之剑,她竟也舍得。 沈缜静了会儿,说不出是什么心情,蹙着眉道:“你会死的。” “前辈...”魏清妙的那一只眼睛弯出了笑,让她整个人竟有些奇异的柔和。 “晚辈不惧死。” ......沈缜再次沉默。 半晌,她开口:“若她已经去世了呢?” 第200章 这话音落下,对面女子半张完好的脸上刹那错愕、仓皇、恐惧......不等再继续演化下去,沈缜不忍,“抱歉,我不该做这个假设。” 一旁,丛绻轻声接道:“崔师姐仍在。但几个月前,她被邪修夜北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第111章 生辰快乐 连着几日的小雪后, 天气晴朗了些,隐隐有开春之景。 沈缜披了厚裘坐在廊下,手里握着串念珠, 有一颗没一颗地拨动,直到身后来了并未刻意掩饰的脚步声,她才将将回神,偏眸望了过去。 这一看,眼里便添上点点暖意,眉峰也松了下来—— “绻绻。” 丛绻缓步行至她身边, 压了压裙摆,与她并肩坐下。 “在想什么?”女人问。 “想...”沈缜答,“很多事情。” 丛绻眉梢微挑:“我以为你会想要不要拒绝魏师姐。” 沈缜跟着她挑起了眉, 淡淡笑了笑:“我不可以拒绝。” 丛绻偏头。 沈缜与她四目相对。 丛绻问:“为什么?” 沈缜微微耸了耸鼻翼:“你知晓的, 绻绻。”一副无奈的样子。 见到魏清妙、触发关键人物提示的时候,沈缜还没太有想法。毕竟十年间,霍姝语、小阿由、王明淑等都是无意碰见的未来任务关键人物, 再多来一个也没什么问题。 可是在魏清妙说出她的请求后, 系统主动发布了新任务—— 沈缜没有拒绝的权力。 新任务的任务目标是夜北,没错,就是半年前掳走魏清妙那位师妹的“魔尊”夜北。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前一个任务还是在人间,这个任务就一步跨越到了修仙。 好像从蒸汽时代一日扶摇而上登临月球。 系统对此的解释是, 它们筛选是结合外部条件和宿主本身素质, 评定了很多因素, 筛选出来的结果一定有它的合理性。 如果是这样的话, 沈缜有理由怀疑,那位“魔尊”夜北现今的状况应当不大行—— 被太阿门通缉是已知事情, 除此之外,他的身体状态是否也抱恙? 内忧外患,才会给沈缜这个修仙门外人可乘之机。 后续用了好运加成球抽出来的简写证明了她的这个猜想,也让她知道了原来夜北全名林夜北—— 红色字体展开: “林夜北没有想到他的运气这般好。 不过想潜入太阿门偷点养灵的丹药而已,居然发现了这所谓仙门魁首的一个惊天秘密。 这群道貌岸然满嘴圣人言的老东西们,竟囚禁了一个绝世的炉鼎! 金色的笼子里,女人比妖精更美,铁链锁住了手腕脚腕,她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雀。 不得自由的雀仰头,低低哀求:‘您受伤了......’ ‘我可以为您疗伤......’ ‘求您,带我走......’ ‘好啊。’林夜北听见他自己如是说。” ——摘自《成魔之路》 林夜北确实受了伤,但过去半年,不知道现下如何。不过沈缜猜,大概并没有好。 且不说这半年来太阿门派了那么多弟子在神州搜寻,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力应对;再有,知晓崔寒烟炉鼎的身份,却不公之于众,个中缘由...估计是现在的情况并不能容许他这样做。 一旦“绝世炉鼎”被曝光,入局的就不再仅仅是他和太阿门,多方“正义”势力,多方觊觎“炉鼎”的势力,会让这盘棋的难度成倍增长。 林夜北怕是还没准备好,或者说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去应对这样的棋局。 棋局啊...沈缜心下叹息。 她又开始拨动念珠,弄出的轻微碰撞声让丛绻的眸光定了定,女人似刚刚回神,问了一句:“你预知到了什么?” 沈缜眨了眨眼。 丛绻依旧凝视着她。 沈缜笑:“我告诉绻绻,可以得到奖赏吗?” 日光穿过廊檐,洒落在两人肩上膝边,聚在她们中间汇成一道潋滟浮动的小溪。 “嗯?”沈缜从鼻里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再问了一遍。 丛绻其实很想说她知道也可不知道也可,但对上身前这人温顺带着期待的目光,下意识的话就哑在了嗓子里,再难出口。 光拢在沈缜白皙的脸颊上,清隽面庞上的小绒毛清晰可见,丛绻反应过来之时,她的手已经摸上了这人的侧脸。 微顿了顿,丛绻指腹摩挲,手指慢慢往下,最终捏住眼前人的下颌—— 她眸光温柔了下来,语气浅浅:“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 沈缜就着被女人掌控住的这个动作,身子一点点前移,伸出手勾住丛绻脖颈,消弭了两人中间最后一丝流淌的金色。 丛绻低眸,看着挤进她怀里的人:“嗯?” 沈缜弯了弯眼眸。 不止流光无措,她二人的呼吸也逐渐无措。 沈缜亲了上去。 丛绻只觉湿热在舔舐她的唇瓣,耐心而令人心旷神怡,慢慢的,她的唇珠被一点点坚硬叼着碾磨、小心吸吮,待到她耐不住微微张唇想缓解逃离,下一瞬一片软便长驱直入,携着恰到好处的檀香,在她唇齿间攻城掠地。 这个吻绵长温柔,但不容置疑。 一曲终了,两人额头相抵,沈缜轻轻笑了声,先拉开一点距离,然后拾起面前女人的手,把握在她手中把玩了半天的念珠给对方戴上。 第201章 她又凑过去,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女人唇角。 “绻绻。” 丛绻视线从念珠上移开,抬眸。 沈缜刮了刮她的耳廓,眉目舒展:“二十九岁生辰快乐。” “祝你,岁岁欢愉,年年安康。” ...... 剩下的三个简写分别是“女主”崔寒烟本人、魏清妙和她们的“反派”师尊何岸—— 崔寒烟的红色字体: “她前半生命运多舛。 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本要早早被嫁出去,却有一丝运气,得仙师垂青拜入仙门。 仙门中师父和蔼、同门友好,更有爱她护她至甚的师姐,可她又没有那么好运,师父师兄养着她是为了让她做炉鼎,她与师姐欲逃,她却被抓了回去。 还好,师姐没有。 还好,二十年囚禁,她得了一丝机遇。 那么,从这里开始吧。 她是一柄见血的刀,她心中燃烧着熊熊的火。 她誓要杀光所有而今让她匍匐的人。 一朝见天光,半生降烈日。” ——摘自《炉鼎》 余下的两个简写是蓝色“配角”: “魏清妙生来是天之骄子。 年少公主的荣光,入仙门后超然的天资,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所拥有的会全部失去。 她的母国,她的亲人。 她的第二个家,她在乎的师尊同门。 魏清妙不甘成为被摆弄的器物,她逃了出来,却也为了自保,变成了一具傀儡。 意识沉在深处二十年,一朝醒后,她决定走上复仇路。只是在此之前,她先要找到昔年未能与她一起脱逃的小师妹。 但...再一次出乎魏清妙的意料。 她的小师妹,一身红衣、妖媚至极,坐在那高高的宝座上,脚下是无数温顺的邪修。 ‘师姐,’小师妹红唇轻启,似笑非笑,‘好久不见。’ 那声音似带了钩子,酥麻进人的骨髓,魏清妙咬唇低头,欲盖弥彰,想掩饰住她的半张骷髅面。” ——摘自《人骨剑》 “崔寒烟被六峰峰主击落的那一天,何岸捂着胸口,只觉心中微疼,但因伤势严重,他并未深究。 其后二十年,他一月一探望崔寒烟,却只得到了女人冷漠的侧脸。 何岸知道,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不欢喜,但为何不欢喜,他从未思量过。 直到,邪修夜北掳走了崔寒烟。 那日天高云淡,他站在空荡荡的金笼前,揪着心口前的衣襟,感受着那里一阵一阵剧烈的痛楚,终于明晰往日的不欢喜是为什么。 他不欢喜...崔寒烟不欢喜他。” ——摘自《为师》 目光落在展开的系统面板上,沈缜将四个简写总结了一下,简单讲给丛绻。 很容易提取归纳—— 一,夜北全名林夜北,受了伤,知道崔寒烟是炉鼎; 二,崔寒烟主动求林夜北带她离开,后续会复仇; 三,就算沈缜她们什么也不做,魏清妙后面也会遇见崔寒烟,不过距离那时候应该比较远,彼时的崔寒烟早非今日可比; 四,承影峰峰主何岸喜欢崔寒烟。 “所以,”沈缜偏眸,看向丛绻,“绻绻,你会如何做呢?” 相比沈缜而言,知晓这么多事情的丛绻选择为何才更值得计较。毕竟,若要满足魏清妙的请求,沈缜大可以直接查找林夜北的位置,救出崔寒烟再压下消息。反正魏清妙已经可以解除宗门烙印了,那么计划周密一点完全可以不与太阿门正面对上。 虽然说,“查找位置”、“救出崔寒烟”难度很大,但难归难,沈缜只需思考具体怎样达成这两个目标,而不必陷入选择的泥潭。 可丛绻不行。 知晓了师门昔年发生的事情,甚至连她的师尊也参与其中,她要如何做? 知晓了魏清妙可以解开宗门烙印,她要如何做? 现有的能力不足以做什么,但若要就此无动于衷...... 沈缜想,以丛绻的性情,她做不到。 只是让沈缜颇为意外的是,女人看了过来,却是出声发问:“阿缜觉得,我要如何做?” 时隔许久的一声阿缜。 触及到女人眼中的浅薄笑意,沈缜握住她的手,勾唇:“徐徐图之吧。” 不过,所谓徐徐,或许早已发生。 而大厦崩塌...也只需一指之力,而已。 第112章 不如共浴 洒着暖和日光的廊下, 沈缜与丛绻并肩前行。 廊下不远即是池塘,原本蒙着片薄薄的霜,现下却为日光晒化, 和着粼粼的波光一道被几尾锦鲤划破旋开。 沈缜余光碰见那颇肥又自傲的锦鲤,眼里含上些笑意,偏眸问:“绻绻,漂亮吗?” 丛绻看她:“什么?” 沈缜拿拐杖点了点地:“这里。” 丛绻抬眼扫过四下之景,只见草木冬花、金光薄瓦,又触到那远处房檐下摇曳的风铃, 默然一瞬,答:“漂亮。” 沈缜眉目舒展,笑容志得意满起来。 视线落在她面上的丛绻没错过这一幕, 心下微怔, 随即颇有些好笑。 “你选的吗?”她声音不自觉软了下来。 很容易就听出了这与方才不同的语气,沈缜眸光柔了柔。但她很快移开视线,眺目去望那远处的竹林, 道:“是公主送予我的。本是一桩废宅, 拿到地契屋契后,我改了改。” 第202章 作为众所周知的公主谋臣,在衮州如今的这套政治班底中,沈缜的地位数一数二。而宋昭华担着“镇国公主”的名头,早些年也从东海南边的朝廷中拿了相当于自治的权力, 她手下的人基本都已经被她授予官职, 除了沈缜。 但没有接受官职, 却不代表她不接受其它东西。这座宅邸就是宋昭华“恩待”她的一部分。本来, 此地二十年前乃衮州当地陈姓世家所有,陈氏族中多有寄情于山水的名士, 素来“风雅”,他们的宅邸从外墙到内院无不汇着一派潇洒丹青画的意气。只是十余年前陈氏败落,这儿也荒废了起来,待到地契屋契归了沈缜后,她才草草修缮了下,勉强恢复了两分当年的盛况,又在这之上加了独属于她的爱好。 譬如流水绕廊,譬如占府中一半地的竹林,譬如天然的温泉。 等等,温泉...? 沈缜藏在宽袖下的手指摩挲过扳指,她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来。 丛绻跟着顿住身形,回眸看她。 沈缜扬唇:“要试试么?” 许是她神情透出的意思太过明显,女人意识到了什么,眉梢微动,但须臾,还是问:“试什么?” 沈缜目光坦然:“共浴。” ...... 沈缜算是一个会享受的人。 这座温泉原本不在她的宅邸之内,但她财大气粗,买下了隔壁的宅子,将其纳为己有。并且,因为嫌弃不知泡过多少人的温泉,她利用系统从深山里搬来了一处将其替换。 不过搬来后,她并未用上过几次,而如今...... 沈缜靠在打磨光滑的石壁上,隔着萦绕的朦胧白雾,远远望着岸上的女人。 女人面色无波,但这等环境,毫无疑问将她衬得妩媚更甚。 两相对视片刻,沈缜笑了声,赤足慢慢在水里走过,踩上几阶石梯,小腿仍没在水中,任薄衣贴着上身,对面前女人伸出了手—— “夫人,你的妻子想邀请你一起...”她顿了顿,笑着咬重后两个字,“沐浴。” 一上一下,丛绻垂眸注视着这人半晌,终于,还是将手搭了过去。 她收敛着目光不往对方瘦但窈窕的身段上落,然耳根仍然有热意升起。 怎么会...看样子这人最近的状态确实好了许多。 丛绻抿了抿唇。 一步一步踏着石梯进入水中,热气包裹住了她的周身。丛绻刚刚踩到温泉底站稳,身前牵着她手的人就转了过来,眼里先是惊艳划过,随即渐渐变成浓重的欲/色。 “绻绻。”她唤了她一声,牵着她的手稍一用力,她便入怀,腰间也扶上了另一只手。 两具柔软的身子紧紧靠在一起。 唇齿被灼热擢取,丛绻的神思也被一寸寸击溃崩散,她腰渐软浑身皆软,像一枝菟丝花般,只能缠住眼前人才得苟活。 白雾缭绕里,她微微睁开迷蒙的双眼,后背忽而靠上一丝冰凉,心神怔悸间,思绪清明了些许,丛绻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被推靠在了石壁边,面前近在咫尺的人放开了她的唇,环着她,抱着她,抵着她,叼着她的耳廓细细舔舐慢慢啃咬。 “嗯...”丛绻圈住这人的脖颈,腕上的手串跟着她的悸动摇晃,无法抑制地敲上眼前人的脊梁。 喘息在汩汩水声中吟哦,沈缜退开半步,抬起头,目光落在女人胸前的指环上。 她眼眸里的水汽动了动。 素白又泛着粉红的手指取下了指环。 丛绻懒懒抬眼,喉里挤出酥麻进骨的一个字:“嗯?” 沈缜凑近亲了亲她的唇角,笑意温和:“没事,我们继续。” 那枚不为外物侵染、永远冰凉的指环,远有更多的用处。 在一次次柔声轻哄里,冰凉和沈缜一起,沁进了丛绻的最深处。 “你......”丛绻哭出了声,她咬住面前人的下颌,腕上的手串随着主人的颤抖战栗不休。 “绻绻...” 沈缜眼底化开了浓浓的爱欲,她倾身,复又吻住女人。 ** 沈缜做了一个挺长的梦。 说是梦,不如说是她曾经记忆的延展叠加。 那是在几年前的徐州,也是二月,沈缜换来了山姜和贺九阳,瞒着丛绻给她筹备生辰。 山姜问:“主人想要如何做?” 沈缜思索了片刻,构思了几点。 “可以么?”她问。 贺九阳和山姜嗫嚅:“应该可以吧?” 他们也没过过生辰。 杂七杂八想了一堆,沈缜最后无奈笑:“就这样吧。” 反正不管她怎么安排,以丛绻的演技,三分惊吓都能给她演出十分惊喜来。 于是山姜和贺九阳领命而去。 二十五那日白天,村子静谧,一切都和往日一样。 只给她送汤时丛绻随口问了句山姜二人去何处了,被沈缜以办事的理由糊弄了过去。 然后,就到了夜里。 沈缜拖着丛绻在书房中陪她下棋,连赢十二局后,在女人嗔怒的视线里,她笑着牵她的手,带她走出房门。 丛绻睁大了眼睛。 平平无奇的村子,成了灯火璀璨的海洋。 屋檐下皆挂着彩灯,流华普照之中,兔子、龙、蛇、马、羊......从丛绻出生那一年的卯兔,到今年的亥猪,冰雕们披着光芒,栩栩如生。 第203章 笛声悠扬。 立在丛绻身边的沈缜,不知何时拿出了一管竹笛,闭目吹奏,曲调欢快,那欢快的曲调里,阶下传来热闹的笑:“夫人,抬头!” 丛绻怔愣,应声而望。 华光里,数不清的孔明灯冉冉升起,亮如白昼。 风中,风铃作响,阶下的人们点起了篝火,摆出了酒菜,和着欢愉的笛声,一声声祝:“丛姑娘生辰欢愉!” 沈缜睁眼看过去。 女人神情怔愣,美目含泪,向她望来。 笛声慢慢止住。 沈缜张了张唇,原本有许多温情又虚假的话想说,却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尽数被遗忘。她眨眼,放下笛子 ,从扳指中拿出一早准备好的木盒,递给女人:“生辰欢愉。” 须臾,丛绻不动。 半晌,丛绻接过了木盒。 沈缜本以为丛绻会说一些喜欢啊惶恐啊受宠若惊啊的话,但出人意料的,女人攥紧了木盒,只与她并肩看满天明灯,沉默无声。 是她没有做好么? 沈缜思索。可观丛绻神情,那眉舒目展,并不像不满意。 山姜和贺九阳领着鸦雀的人拉她们加入了载歌载舞,不知道谁偷了沈缜的菊花编成花环扔来扔去,欢声笑语里,沈缜被感染,一时半会儿也思索不出来答案,便暂停了挑拣复杂的心绪。 谁知关于丛绻反应的疑惑,在那夜夜里得到了解答—— 女人以数倍的热情,拉着沈缜与她共沉沦。 翌日,意识朦胧间,有软语落在沈缜耳边:“妾很欢愉。” 不过,梦到这里,就有了分化。 曾经的那日早晨,沈缜睡意很浓,只模模糊糊听到了“妾很欢愉”这句话,除此外再无其他。待她彻底醒来时,丛绻一如往日,温柔地向她撒娇道谢,说了一些她明知浮夸但仍很欢心的话。 而此刻梦中...沈缜似如虚无的旁观者,以第三人的角度,看着丛绻醒来,看着她眼眸慢慢清明,看着她偏头注视着枕边人,看着她神色中缱绻上不自知的温柔。 “沈缜...”女人温柔的神色逐渐复杂,潋滟美目里多有挣扎。 沈缜不用再看,也知道对方现下的心境了。 美人乡销魂,温柔动人心。 她心中乱绪如麻,又有种“终究如此”的宿命感,但还没有想太多,世界就飞速倒退,周边景色块块落下倾塌,她心神震动,刹那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很熟悉的环境,甚至枕边睡着同样的人,不过这次是她先醒来。 沈缜侧身看向相依偎的人,女人仍旧睡得很沉,估摸着是昨日累得太狠。 她的思绪如飘在海面上的舟,茫茫,没有固定的航向,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中忽而想到——丛绻,是不是要离开了? 是的,已经见过了魏清妙,已经耽搁了许久。 沈缜揉了揉眉头,想换一件开心的事情想,但突如其来的惊悸在一瞬间席卷她周身—— 谁?! 下一瞬,沈缜搭在额上的手落下。 第113章 一线生机 这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 沈缜打量了下她自己, 赤着足、一身单薄白衣、披头散发,俨然是从被窝里刚拔出来的样子。 意识...还是她真来了这里? 就在这怔仲之间,忽有一声洪钟在远处响起, 刹那沈缜便只觉云雾匆匆而过,衣摆飘荡,面前已是换了副景象—— 往前三四丈的距离,有桌脚隐在云雾里的一方小案,案旁各设蒲团,侧面架着小壶的炉子里火光依稀可辨。 沈缜的目光打那精致茶壶上扫过, 眼底神色渐深,抬眸,望向正自白雾里踱步而来、现出朦胧身形的女子。 距离一点点逼近, 萦绕的白雾一点点淡薄, 她也终于看清楚了那朦胧中的美人面。 丹凤眼。 薄唇。 是一副好皮囊,应是长居高位,周身气质虽收敛却仍旧锋利, 不怒自威。 思及几月前谢容告诉她的事情, 沈缜已隐隐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神州仙道公认的第一,湛卢宗太上长老赫连归城。 对方在她于刘头村中假死脱身时到了现场,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有今日这一场? 沈缜按下心中思绪,欠身拱手:“云衍君。” 如沈缜所猜,女子确实是赫连归城无误。她在小案旁停下, 眸光扫过对面人那一身, 尤其在下颌和颈上的红痕处顿了顿, 唇边牵出了丝笑, 似是揶揄:“这个时候于沈道友似乎很不凑巧。” 沈缜弯眸,上前走过去, 毫不避讳:“云衍君没有早召晚辈来,已是万幸。” “......”赫连归城失笑,扬手,“请坐。” 二人在小案旁坐下,对面相望。 壶中水已沸腾,赫连归城食指在案上微扣,那茶壶就凭空飞起,稳稳往杯中斟去。 沈缜瞧见这一幕,眉梢微挑,须臾平复。 两人静坐着品了半杯茶,她沉默等着,终于,听到对面人开口:“邀沈道友前来,是有一事,想请道友为吾解惑。” 沈缜放下茶杯:“前辈请说。” 她的模样太过镇定,似乎早有所料。赫连归城想起这些日子搜集的关于这人的传言,轻笑了笑,“本以为还需你来我往试探半晌。未料,道友坦然如斯。” 沈缜扬唇:“以前辈之能,看晚辈不过蝼蚁之流。晚辈对他人隐瞒尚可获利,可见前辈,且在前辈的境域之中,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呢。” 第204章 没有,所以乖乖束手就擒。 到这茫茫白雾中至今,沈缜已然发觉,来到此处的应是她的意识,而非真正的肉身。剑阁山谷中的万卷书里曾有一篇古籍言,修行到一定境界的修士,意识足够强大,可以开创独属于自己的“境域”。那就像一片小天地,一切法则皆由境域主人制定掌控,他人进入后,生杀予夺皆系于境域主人的一念之间。 而到现在,她仍旧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就说明赫连归城并不是来替仙门百派“伸张正义”、立刻就要她死。既以礼相待,那多半便有所求。 是什么呢? 在见到对方时,人物面板并未展开,耳边也没有电子音的提示。沈缜已经在心底呼唤了数次系统,皆没有得到应答。是因察觉大能修士在此故意蛰伏,还是...它被屏蔽在了赫连归城的境域之外? 如果是后者...... 沈缜放在膝上交握的双手渐紧。 如果是后者,是否意味着,十年来苦苦寻觅的生机,就在眼前? 沈缜定睛,与对面人四目相对。 赫连归城被她眼中堪称炽热的光给灼到,略一思忖,大约明白了原因。微微眯眸,也不再掩饰,“邀道友来此,吾避开了道友身上的一些东西。吾想,或可作为我二人交换的筹码。” 沈缜问:“前辈想交换什么?” 赫连归城答:“吾不想身陨道消。沈道友呢?” 她薄唇边勾起一丝笑:“道友想要什么?” “六百年前,也有一个...”赫连归城秀丽的眉眼微敛,慢慢绻上寒意似笑非笑,“和道友很像的人。” ...... 人生于天地间,或不清楚归途,但一定有来处,而这来处,可从命盘上窥测。 漫漫两百多年来,赫连归城看了四次命盘,两次她自己的,一次弟子秦朝玉,一次素不相识的沈映光。 四次,皆因她于修行之中、以道心感悟天地,隐隐预测到了针对她的杀机。 一年前,在一次很平常的闭关中,赫连归城沉浸于意识的云雾里,忽而天边红光大闪、顷刻冲她而来,待到捉住霎时变成了刹那的心悸。 她呛出一口血睁眼,出山寻这缕杀机,在茶馆中听闻“沈映光”三字时心中合上感应。 沈映光。 这就是她生死转圜的关键之人。 对方乃东海镇国公主谋臣,以修士之身干涉国运,疑似为百年前的乌伽梭罗,但早几年就没了踪影。 关于这人的传言太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赫连归城沉思后,回宗开坛算了此人命盘。 而这一算,她为之惊怔,亦被反噬所伤,以修士的强悍之身尚卧床四月才将将养好。 沈映光不是乌伽梭罗。 甚至,她是这个世界凭空出现的人。 没有来处,命格诡异,前路不可测如青云直上,但...却不可思议地被限制在了框格之中,越盛越易折。 那种感觉,哪怕是修无情道、在诸般仙途上已是走了最险峻之路的赫连归城,也为其一步里半步悬崖、如履薄冰似在深渊的赌命感惶惑震惊。 怎会风光至此,又险恶如斯? 世上从不缺一步登天的修行法子,神州多有修士如此,但这般修行的代价也出奇的大,疯魔嗜血、无法控制神魂已然是最轻的症状,脓疮遍身、爆体而亡往往才是他们的归宿。 可即便是邪修,这个凭空出现的沈映光,在大多数也更加可信的传言里也都是一副霁月风光的模样,温和谦逊、翩翩有礼,哪里有半点“邪修”的样子? 抱着此疑虑,在养伤期间,赫连归城想起了她年幼时听师尊讲过的一件事。 那是在六百年前,故事的主角也是一位命盘中没有来处的人。其本是一个小宗门的外门弟子,不知为何,赢得了掌门之女的芳心,成为那宗门的内门弟子,然后于宗门大比中夺魁、转而拜入她们湛卢宗、以下阶修士之身斩杀上阶修士、在秘境中收服上古神兽、成为了年轻一代修士中的第一。 这扶摇直上的人生,听者难免不艳羡。不过赫连归城注意力落在了别处,她一早就觉得故事开始便不合理—— 以此人后面的“辉煌”来看,他当天资惊人,可如此天资,为何最先十余年会屈居于一个不起眼的小宗门,还是外门弟子? 甚至...受了许多欺辱? 师尊听得她的疑问,面上神情复杂又悲悯,告诉她:“因为,他所有的一切,并非全靠他自己得到。灵器之说,便由此而来。” “世有灵器,常附生于人,增益人之力,使其能为本不能为。” 记下这句话的《虚妄录》,不知何人所写,但在六百年前,给了当时湛卢宗精彩绝艳的掌门首徒一线生机。 先前所说的那外门弟子在“修行”的一路上,遇见了最开始的小宗门掌门之女,而后的另外宗门圣女、鬼市老板、旸水谷太阿门厉害的弟子、坠入魔道的邪修、寿数已有千年的大妖......加上湛卢宗掌门首徒,这些优秀的女子,像中了蛊一般疯狂地爱上了他。 为此,甘愿共侍一夫、将无数天灵地宝功法秘籍拱手相赠、无怨无悔奉献自身。 这其中唯一例外、有时会得到片刻清醒的,是也修无情道的湛卢宗掌门首徒。她所做的事情已经违背了道心,然很意外的未受到任何惩罚,甚至在无情道上又破一层。行为与道心分明有冲突,疑惑之下,她翻阅诸般典籍,找到了《虚妄录》、看见了关于灵器的那篇论述。 第205章 也是她,在反复的挣扎与探索后,以满身修为做代价,发掘了对抗灵器的办法。 “那外门弟子,不甘灵器被夺,”赫连归城顿了顿,注视着沈缜,慢慢补上后半句话,“便为清醒的前辈们斩杀。” 突然超脱众人的天资、各宗弟子没有缘由的爱慕、所有宝物的挥之即来、万众瞩目的光彩......全部来源于灵器,而这种灵器何其可怕。 二十年里一场闹剧,而闹剧细思,怎不令人背后生寒。 被灵器附生的人尚好,先天便享有唾手可得的一切,可那些被他和灵器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何辜? 天赐馅饼,最容易养出贪欲的恶魂。 第114章 世事千面 灵器, 系统。 一路升级,龙傲天。 美人成群,男频后宫。 沈缜心情复杂, 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只是这样看起来,她的“世外高人”系统,似乎相比起来虽然鸡肋但没那么高的危害?好歹没有让一群天之骄子放弃自我要死要活地爱上她。 对面气质出尘的仙君眼底仍有寒意,但易地而处,沈缜能够明白对方在六百年前那桩事后再次接触“灵器”的心情。 思忖片刻,她还是没有就着这段往事问下去—— 无论是灵器之说也好, 命盘上无来处也罢,归根到底,这都是赫连归城的一厢之言。这位仙君除了美名在世, 并无性情相关的消息供沈缜研究, 故而她话的真假以及她的态度还待考量。不过若要细究下去,也不是没有破绽: 诸天之骄子昔年疯狂如斯,她们的长辈门人就没有察觉不对的吗?若有, 为何无甚动作?若无, 那就是“灵器”的威力太过,可既如此,湛卢宗那位掌门首徒又是如何对抗成功的? 赫连归城看似说了很多,但真正要紧的可谓是一字未谈。 沈缜敛去心中思量,再抬眸时开口:“烦前辈谅解, 晚辈有一件更好奇的事。我不过后生而已, 前辈先前所说的不想身死道消, 故而要与晚辈交换, 可晚辈又能做什么呢?” 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但她需要赫连归城为她验证。 而后者在静静注视她须臾后, 垂下眼斟茶,同时出了声:“吾修无情道,但会历经情劫。” 那情劫,是她的关门弟子,亦是她算过命盘的人—— 秦朝玉。 所以,是算出情劫但还养在身边的无情道师尊与弟子虐恋情深? 已经是第二次拿到百合剧本,沈缜成长得心平气和,并且觉得如果真的是这个走向,那她成为赫连归城身死道消的关键人物也不算无迹可寻了—— 按照这个设定发展下去,多半师徒俩情意浓浓时会许下什么海誓山盟,被系统检测为“承诺”,再多半赫连归城会为渡过情劫抛弃徒弟或者杀妻证道,然后违背承诺,成为沈缜的任务目标...... 好熟悉的剧本,好熟悉的流程。 沈缜觉得,她好像不是世外高人,而是大型的虐文冤种主角收集器。 花魁与王妃王爷。 亡国公主与敌国王子。 在新婚之夜被夫君杀得全族只剩自己的失忆但重生复仇女主与夫君野心皇子。 糟糠之妻与疑似的大器晚成。 炉鼎魔尊及追妻火葬场的师尊师兄们。 现在,又多了一个可能的“无情道师尊与付出一腔真爱弟子”任务。 沈缜默了默,迟疑一般,缓慢开口:“容晚辈多嘴一问,既是情劫,前辈为何还要将她收作弟子?” 正常人的思路,不是应该避之不及吗? 也只有火葬场文的开头,才像这样迎难而上吧? 赫连归城的回答也不负她的期望:“便因为是劫数,才要留在身边。” 矜贵骄傲的女人眸光锐利:“凡人修仙,本就是逆天而为,雷劫心劫诸般劫难,若以逃避相待,仙途能撑几时?” 所以不如直面。迎难而上数重劫,没准更容易赢得生机和运气。 “......” 沈缜微顿片刻,抓住她话里的字眼:“前辈以为,修仙是逆天之事?” “沈道友有其它见解吗?”赫连归城不答反问。 她饶有兴致,“道友在人间传播‘仙人当入世’一说,逼得诸宗门不得不正视是否要改修行道。可让修仙之人干涉国运民事,虽意图造福,但道友就不怕适得其反?” 沈缜扬眉:“比如?” 赫连归城道:“钱权名誉向来动人心,哪怕自诩为灵台清明要守道心的修士也不敢说全然不为此所动。而今仙是仙,凡是凡,是因大宗门干预制定法度,才勉强止住了仙凡权势之人的勾结。可若仙凡不分,现下神州又并非一统,今日我以道法灭某国一城,明日他以仙术屠另一国一镇,这世上的平凡之人还如何活?” 女人浅浅勾唇:“道友,以灵力促风调雨顺可以,那么,以灵力促风不调雨不顺也可以。” 世事千面,任何一个巨大的改变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沈缜摩挲着扳指,她知道,这位仙君此番话是想要她的一个态度。 对方毕竟是仙道第一人,曾经乌伽梭罗搅弄朝局时是因闭关恰巧错过,可而今既然与她这个“后继之人”相见,断然不会完全置身事外。 寂静许久,沈缜开口:“多年前,我欲扶持公主上位,理由是我不喜欢这个世道,有一个人问我,‘那你想要怎样的世道?’。 第206章 “当时,我的回答是,我不知想要怎样的世道,但天下女子而今处境的世道,是我不想要的世道。” “于是她问我,是否知晓前朝的闻人长公主,那位公主在位时期女子地位大幅度提高,可她身死之后,男人君主为杜绝此般事再次发生,女子被打压得更厉害。” “一条风险十足的路,失败后或许会把许多人带入不可想象的痛苦,要做么?” 沈缜定定看着眼前人。 赫连归城神色无波,不答。 沈缜笑了笑,淡淡继续:“可身为女子,我有能力,还能目睹着周遭女子生不为人而无动于衷么? “心怜黎民,见她们劳作终身仍食不果腹,知自己不过弹指之间便可救众人,还能作壁上观么?” “前辈,我不能。”沈缜道。 气氛凝固。 赫连归城面上看不出情绪,沈缜也不惧,两人就相视着沉默。良久之后,前者露出了个浅淡的笑,意有所指:“道友如何做,与修行之人如何做,代价或许并不一样。” 谁知道你的灵器是否就要求你这样做呢? 修仙之人干涉国运会引来天道惩处,可灵器呢?会吗? 这言外之意十分明显,沈缜很容易就听了个明白。她不置可否,“以前辈之能,必定知晓在衮州境内有不少修士。严格来讲,她们助公主良多,而今公主能北抗草原、南敌后东海国,这些修士们不可谓不重要。” 瞧着女人眼底的思索,她轻笑补充,“想来,前辈也应有所猜测,这世间修行,到底该如何修?” 杀凡人上万引来天雷却最终无事的乌伽梭罗。 于衮州下到民生上至政务皆有参与的诸多修士。 对方口中著作人不明的灵器记载。 若众人之上真有天道,那天道的法则到底是什么?此世几千年生产力仍旧低下,可“仙人们”分明能御空能瞬移能掌劈山河,二者当真要永远如此泾渭分明?各种各样疑似古早网文主角的“任务目标”,早有记载的疑似系统,如果她并非孤例,那是什么存在将系统和她这般的人投掷于此世,目的又是什么? 沈缜缓缓吐出一口气。 每当她意识到一个几乎无法探究答案的新问题时,就会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她本身的渺小。 挺直了背,沈缜敛袖正襟危坐,看着面前人认真道:“前辈问我,钱权名誉动人心,若修仙之人皆入世,仙凡权势相勾结,平凡之人如何活。我私以为,或许会如此,却又不如此。” “嗯?”赫连归城被她的态度勾出了兴趣,“请说。” 沈缜道:“修仙之人皆知,修士卷入人世因果,特别是干涉国运,不利于道心,甚至会受到天道惩戒。许多往例证明了此并非虚言,可是,” 她顿了顿,迎着对面人的眸光,“什么因果,哪种干涉国运,会不利道心受到惩戒,却有待考量。” “哦?”赫连归城望着她,眉头微跳,若有所思。 沈缜继续:“我确实以火烧凡人判定是否是沈映光一事宣扬修仙之人该入世,可这不代表我推崇修士们就该毫无顾忌地插手人间事。 “天道犹在,道心犹在,诸仙山宗门亦在,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同往常一样,只是在此之上我建议,重新想一想修行修道,到底修的是什么。” “修仙之人,已是得了天地垂青,寿数悠久、有翻山倒海之能。这般大能,却坐看世间规则错误、秩序混乱,不扭转改正吗? “修士之中女子不少,在更以天资论高下的仙门里,女修士们会觉得人间女子遭受的苦难理所当然吗? “人间有根骨者亦不少,他们凭借着这分比常人好一点的运道去了仙门后,吃喝不愁追寻所谓大道,便会觉得人间多数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应该吗?” “我曾看过一种说法,”沈缜语气轻柔,却如毒蛇吐信令人遍体生寒,“人间必须要有苦难,因为只有苦难,才会造就神明、造就仙人。前辈,您以为如何?” 若是没有苦难,人人吃饱穿暖精神欢愉,又有谁会陷入绝境,且在绝境之中万不得已、为寻安慰祈求一个救世主从而造就神仙? 没有办法要神仙,做了恶于心不安要神仙,好逸恶劳要神仙,哀哀哭泣要神仙。 可哪里有神仙啊,那是人心中的敬畏、希望与贪念。 第115章 对坐论道 广阔无垠的白雾翻卷愈浓, 赫连归城抬了抬手,压住了它们。 女人的神情看不出她听了这番话后的感想,若换了旁人来, 说不准便要为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动摇、然后退缩。 而沈缜...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久居高位之人的气势很是不凡,她能察觉出周身的压迫感,稍有些不自在,但还好稳得住,没有把这份不自在露出去一丝半毫。 这或许也跟她说的是从心之言有关。 慑人的视线终究移了开来,对面人慢条斯理, “沈道友颇为不同,倒是让吾有些好奇,今知晓有法子可剥夺灵器后, 道友会如何。” 沈缜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 女人原先还隐隐掩饰的侵略,现在已经全数坦露在了眼底。 两人都知道,这不是问沈缜要如何, 而是在告诉沈缜会如何。 强大如赫连归城, 既然能隔绝系统将沈缜的意识拉来此地,那么除却“灵器”加成后的沈缜只是个普通人的身份她多半也知晓。而就算退一万步讲,沈缜不是普通人,可那又如何?她总不会强过此世的仙道第一。 第207章 这样一个人,未来会成为赫连归城的杀机, 不用想都知是“灵器”的作用。那对于赫连归城而言,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夺了这个灵器, 销毁也好、化为己用也好, 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再者,就算没有那份未卜先知的杀机, 仅仅从此世大能的角度,无论今日沈缜把她自己的志向、她的行为动机说得再天花乱坠,六百年前那桩惨痛的教训也会让赫连归城押着她剥夺灵器。 如先前所言,钱权名誉动人心,谁能保证身怀“灵器”的沈缜现在这般赤子之心,日后也一直如此,不做大作恶?就算她能,又怎样保证“灵器”也不作恶?都不能。 而除此之外,赫连归城凭什么相信今日才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的话?说得再多,也可能是虚妄之言,是借口,是拖延之词。 所以,命运已然决定,今日就是通知。 难为堂堂一方世界的大能,请她喝茶,同她说这么多话了。 沈缜抿出了一点笑容,慢慢开口:“我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十一年。” “若按前辈所言,那给我带来超然的能力却也控制我的事物叫做灵器,那么灵器给我的要求是扮演一位病弱的、厉害的世外高人。 “我不良于行,常年咳嗽,一遇风吹雨打则头疼不能眠。与此同时,我通医术、晓乐理,能够酿酒种茶,能够对弈作画,可以谈天下局势,亦有寻常修士不能及之力。 “我虽受制于人,却也有着此世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运气。在我的记忆里,我曾经的世界中有一些文章,那些文章的主角也有如我这般的奇遇,但大多数的他们都选择了听从灵器,然后得到了钱权名誉和美人。 “......我曾想过,我是否也可以如此,可是不行,我...无法做到。” 说到这里时,沈缜顿了顿,因她看见赫连归城眉梢微挑,似为她的选择有些讶然。 “奇怪么?不说旁的,就以凡人之力反抗一个全然未知的事物,听起来就很蠢。 “可是没有办法,每当我有安于现状就此享乐的念头时,我便会想起许多疑问—— 灵器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有没有人或者类似于人的东西控制它?它为什么选中了我?它让我扮演世外高人让我去做那些事为了什么?它给我的超然之力如同天降馅饼,可世间从无白来之物,是否捧得越高有一日会摔得越惨? “而最为重要的,当我日复一日扮演着‘病弱世外高人’,会不会逐渐的,我就不再是我,潜移默化里,我真正成了另一种人? “我习惯了轮椅拐杖,不会再对骑马跑动心生波澜;我习惯了咳嗽吐血,不会再对一副好的身体心生向往;我习惯了受不得风吹雨打,会自觉避于温室和廊下。这些由不愿到渗入行为的习惯,让我得到了奖赏——医术乐理、酿酒种茶、对弈作画、超脱于人的道法。” 屋中寂静一瞬。 “你不愿么?”赫连归城问,“凡有所得,必有付出。与世间诸多付出却不可得相比,道友的付出有所得已是好了太多。” “付出啊......” 沈缜轻笑了一声。 “诚然,得到必有付出。前辈如今道法超然,想来除了天资惊人,也不乏日日夜夜的勤学苦练,其中所花费的时间精力、天灵地宝、甚至舍弃了许多情感,都是付出。 “不过前辈,您的付出和您的所得是您本身的选择,虽不免为世俗师门裹挟,可到底也从了您自己的部分心意。而我之所得付出,没有任何选择余地,便如牵丝木偶,任人提线摆弄。”飞鸟sk 沈缜端起案上茶杯,捏在指尖摇晃,“说我矫情也好,不懂珍惜也罢。可我真心觉得,没有所谓的灵器,我走我自己的路,未必就不能通医术晓乐理、会对弈会丹青。人生在我,就一定比不过有灵器‘附加’的命吗? “微末走卒到富甲一方、寒门子弟到庙堂之上,或许没了灵器,也没什么运道有惊人天资,我做不成那凌云之首,但终其一生能自由选择、向上攀爬也不错。 “总而言之,我不想做那...牵丝木偶。” 茶杯底的水潋滟出阵阵波浪,赫连归城看着眼前人:“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活在如今人间女子的炼狱里,你也会有此般想法吗?” 沈缜抬眸,眼中悠远:“多是不会。若生活如那般,恐怕我会祈求神佛,祈求灵器。病弱之身为人所控算什么,吃饱穿暖活得像人才重要。” “但...”她弯了弯眼,“前辈也知,人心贪欲难平。而今没有那些考量,人便欲追寻自由。” “而且,”沈缜声音渐轻,“我很多时候会想,若我不给自己一个反抗灵器的念头,或者随着时日流逝因失望渐多觉得灵器无法反抗,那么十年、二十年、百年后,因习惯使然,或说为寻求心中安慰,是否我会告诉自己甚至真的认为这一切都是我最好的选择? “就...不良于行、咳嗽吐血、头疼难眠,这些让而今的我排斥、不能忍受,然以后的我是否会觉得它们没什么?甚至,会认为它们让我看起来如琉璃般易碎,加在世外高人之上,能够让这个身份更复杂更吸引人? “于是,我欣然接受了它们,开始想什么样的轮椅更配我病弱之身的风姿、想什么样的绢布手巾更衬我咳血时的脆弱,便是要不满现状奋起改变,也是思量轮椅怎样更方便、怎样的手巾更轻薄更能兜住血,却全然忘了,或者说不再认可,我本不用受这些罪。 第208章 “时日越久,越无初始的愤怒,只剩习惯的愚蠢和恐惧。” 多少事情多少人,便在沉默中灭亡。 平淡的陈述里,赫连归城慢慢敛起了眼底神色。时至如今,她终于开始认真打量对面这个年轻的女人。 沈缜在她的视线中继续道:“十年前乾国,翻柳堤案,是我为完成灵器让我做的第一件事。此事中,我试了试我的能力。 “八年前东海,扶公主上位,是为完成灵器让我做的第二件事。此事中,我几乎未借灵器之力,便是想着看看仅凭我自己能做到何种程度。 “一年前元国,灵器有了第三件要求的事,那一次,我故意失手,因为想着试探失败的后果会是什么。而失败后我五感渐失,在此之中为求生机,为解决诸国因‘沈映光谋臣身份’针对我的人,也为往后设计,有了梧桐郡火烧大案。 “我不否认,为逐私利,我牵连到了不少无辜之人。但想来这些在前辈面前,应不足以让您动手吧?”沈缜问。 她虽是问句,可语气却十分笃定。赫连归城静静看了这人一会儿,似笑非笑,“确实。没了灵器,吾信道友亦可做出一番事业。” 沈缜低眸,模样谦逊。 赫连归城抬首,望向远处那漫无边际的白雾,轻道:“无情大道,便是如此。” 世间话本子之中多将无情道解读为不许动情,而实际上真正的无情道,是看天地万物如一。花草人兽,都特别,也都不特别,修无情道者,便是多情亦无情。 在赫连归城看来,沈映光为利牵连无辜百姓,那是沈映光自身之能,她既然当时未能阻止,那么事后自然也不会多留心。 皆是定数。 同理,对她用情至深的弟子秦朝玉,爱而不得,亦是定数。 第116章 放置诱饵 得了赫连归城的肯定, 沈缜脑海中最深处那根紧绷的弦便慢慢松了下来。后知后觉地,她的背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捏了捏衣袖,沈缜忍住身上突如其来的寒意。 她问:“那么, 前辈所说的方法是什么呢?” 是否容得她活下去? 是否要即刻进行? 赫连归城的眼中是她看不懂的沉晦,万物静谧,沈缜再不愿承认,也得直面她心底生出的那丝悔意。 可...行到此处,已经没有留下任何退缩的余地—— 前进,或者被迫前进。 ...... 丛绻怎么也没有想到, 在她准备启程之时,沈缜以湛卢宗弟子的身份跟上了她。 “你...”丛绻秀眉蹙着,眸光中多了几分打量。 这人腰间坠着的五色羽确实是湛卢宗弟子的标志, 上有独一无二的阵纹, 一试便知,不可能伪冒仿制。但问题恰恰在于此,为什么沈缜会有这五色羽? ...湛卢宗中有沈缜的人?沈缜或者说灵器的能力远超她的估计? 这几日, 两人中没一个提要不要互赠些传音法器以供日后联系, 丛绻本都收了那说不清楚什么感觉的心,可万万没想到,出发之日,竟收获“沈缜要与她同行”这样的惊天消息。 坦然被那目光注视着,沈缜拨了拨腰间的羽毛, 拱手欠身, “劳道友一路关照。” 丛绻:“......” 她冷冷拂袖离开。 沈缜追了上去, 但她毕竟不良于行, 撑着拐杖赶到城外,哪里还有丛绻的身影?后面走另外一条道出城的魏清妙倒是等在树下, 见到沈缜,面具下的表情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沙哑的声音努力放柔了些:“前辈,丛道友三刻前已过去。” 言外之意—— 仅走路都快了这么多,更别说出了城对方可以直接御剑踏阵,要是没被等,就别追了。 但沈缜笑笑,一副没听出来魏清妙话外意思的样子,温和道:“我们快走吧。” 魏清妙默了默,“徒步?” 沈缜:“徒步。” 虽不知为什么对方不用道法,但魏清妙不是有问题就一定要问的人。于是,城外的土路上,两人一拄拐一覆袍,顶着一二进城百姓隐晦的打量视线慢慢往远处行。 令魏清妙颇为讶然地,日暮时分,她们进入了一处林子,她一眼便瞧见午时毫不犹豫离开城外的赤缇色金乌华贵身影...现下正静静立在一棵树旁。 再一瞧身侧的沈映光,对方唇边含笑,面上是“果不其然”。 “......” 魏清妙总觉得她好像有点多余。 三人便生起了火堆,魏清妙去附近寻水,剩下两人的气氛寂静。良久沉默后,在火光映射下,沈缜轻声开口,将她被赫连归城拉入境域、灵器与修行的一番谈话、五色羽的由来尽数讲给了丛绻听。 她说得平铺直叙,丛绻心中却惊涛骇浪,想说些什么,但视线触及到拎着水袋回来的魏清妙,便终究无言。 魏清妙只觉得取水一趟回来,这周遭气氛就变得更加难捱。她猜到了方才她离开的时候这二人应该谈了些什么,但这并非她应该关心的,于是坐下来后她半是为了打破这奇怪的气氛半是真的疑惑,看向沈缜问:“前辈,我们去往何处?” 已经从丛绻处知晓太阿门众弟子寻小师妹和那邪修半年无果,便知那邪修实非好相与的,那她们此行该如何? 沈缜没有隐瞒的意思,拨着火焰里的柴火,问:“魏道友愿以身犯险么?” 第209章 魏清妙愣了愣,“若能救晚辈师妹,晚辈万死不辞。前辈的意思是......” 沈缜坦然:“放出你活着的消息。” 话音落下,便如惊天之雷砸到魏清妙头上。她目震神颤,一旁的丛绻也忍不住抬起了眼。不过后者听过沈缜的“预知”,还记得那预知里再见魏清妙的师妹已然权势在手、模样大变,若是如此......丛绻若有所思。 沈缜将烤热的饼递给对面人,顺便唤醒她的心神:“道友忧心你的师妹,焉知你的师妹不是最忧心你?她或许此刻身陷囹圄,但一旦得知你的消息,想来,怎样也会确定一番。” “前辈的意思...”魏清妙紧紧捏住了饼,似浑然不觉其上滚烫的热意,“晚辈师妹...?” 沈缜弯眸:“怀疑而已。道友若不想试,我们也可与丛道友的同门会和后再做打算。” “......” 面具下,那半张少女面绷得很紧。 魏清妙心烦意乱。 太阿门众人据宗门烙印寻师妹寻了半年都没结果,若要跟着他们,她实在难安心。可...... 林间风声飒飒,火光摇晃许久之后,沈缜听见了声“可以。” ** “什么?” 花期震惊之下站了起来,“魏师姐?!” “是。”丛绻再次肯定,“我听到了,她说她叫魏清妙。” 花期看向端坐于桌边的师叔。 师叔眉头紧皱,此刻不知思量着什么,于是花期定了定神,又问:“那师妹,魏师姐现下?” 丛绻答:“她见到我的服饰,便与一湛卢宗弟子迅速离开了。” 花期:“湛卢宗?” 丛绻轻叹了口气,眸光绻上几分无奈:“是。那人腰间坠着五色羽,师姐,我不会看错。” 年轻的太阿门弟子们陷入沉默。 毕竟一朝得知失踪了二十年、都快被遗忘的师姐现身,任谁都会惊讶。更别提这位师姐好像在失踪前与何峰主大吵了一架,据说二人甚至动了手,那承影峰当时可留下了不少痕迹。 与师父动手、负气下山、下山失踪、有宗门烙印的情况下还一失踪就失踪到如今,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他们不敢想的。 那厢,瀛则收到了宗门里发回的传音,细细听过后,眉头皱得更紧。 他看向面前带回消息的弟子:“丛绻,你确定你听到的是‘魏清妙‘三字?” “是。”丛绻恭敬低眸,“弟子确定。那人穿着一身黑袍,遮住了全身,看不清身形容貌。但她确是对那湛卢宗的人言她乃我们门中魏清妙。” 一不经意的抬眼探查中,目睹师叔神色中一闪而过的困惑,丛绻心下了然—— 魏清妙是当真破了太阿门的宗门烙印啊。 她敛起再见同门时的复杂。 第117章 寻找经验 星夜, 月华如水。 沈缜握着竹笛,仰头看天际那轮硕大的圆月。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背后而来,她没有回头, 几瞬之后,周遭的风被拉平,来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面前的悬崖望不见底。 沈缜动作不变,温和开口:“睡不着?” “有一点。”魏清妙回,又笑,“被笛声吸引, 竟是前辈。” 沈缜浅浅扬唇。 魏清妙偏头:“前辈有哀思?” 眼前女人的侧颜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方才驻足听了小半个时辰的笛音,却让她心口苦涩、几欲落泪。 听者尚如此, 吹奏者呢?在想什么? 而沈缜没有立即回答魏清妙, 沉默须臾后只问:“魏道友昔年放弃报家国之仇,可恨意深深,是什么让你、又在哪一刻做出了这个决定?” 她看了过来。 魏清妙有些恍然。 掩在滚滚时间风沙里的旧事随着这番问话开始在记忆里若隐若现, 年幼的公主眼中滔天的火焰、在山里十年如一日的苦修、入世所见的众生百态...... 原来再想起来, 已经没有那么恨了。 不,还是恨,只是少了很多不甘。 是什么让不甘变少的? 魏清妙细细思索,可做傀儡二十年再醒来终究让思维变得有些麻木,以至于努力了半晌, 也只从记忆深处扒出来一件算挂得上的事。 她捋了捋慢慢开口:“若非要说一个缘由、给一个时间, 晚辈是不能的。毕竟做下这个决心, 我大概耗费了数年。” 沈缜看着她。 魏清妙苦笑:“当日与前辈讲昔年事, 言辞寥寥,但真正身处其中的人又哪能那么容易呢?不瞒前辈, 国仇与家仇,虽我道貌岸然以报前者为己任,但人有私心,我的私心让我最痛的...其实还是家仇。 “那年下山,见到百姓们过得比在南月朝时好了太多,那国仇其实就已然站不住脚。真正令我煎熬数年的,是每每午夜梦回,便见母父兄长于烈火中哀哀呼喊、与我熟识的宫人倒在血泊之中。” “他们都在问我为何要犹豫...此心不解,我就只能修杀伐道,否则,谈何仙途。” 沈缜默了默:“何岸一早的打算是否就是如此?” “想来应该是。”魏清妙那只独眼冷了两分,语气嘲讽,“毕竟我非有仙缘,是因人骨剑才得修行。若入了杀伐道,恐怕道行大成之日,就是一把不世凶兵。那时,他杀我再以我铸剑有理有据,一本万利。” 第210章 沈缜若有所思:“魏道友还记得你的父皇自焚推你出去之时,说的那句话么?” 魏清妙答:“前辈指那句‘天人说我身负机缘’?” 沈缜眉梢微挑:“道友想到了?” “......想到了。”魏清妙语气艰涩,垂下眼帘,整个人身上的煞气和死意深浓,“这段日子,想当年想了很多次,总会想到的。” 那月光明澈,拢在她身上一派温润意象,可她只觉骨冰髓寒。 为什么?为什么父皇会知晓她身负机缘、会说有天人所说?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所谓的机缘是一场利欲熏心的欺瞒,当时欣慰、以为自己女儿在南月灭后仍有归处的父皇不会知道这是一场欺瞒。那提前告知父皇“机缘”的是谁?何岸?他告诉父皇这些的用意是何?再往深处想,南月国灭...南月真的就该在那时候灭吗? 一个怀疑的种子种下,无数的怀疑之花便遍地绽开。 诚然,有先例警戒,且众多眼睛盯着,直接干涉南月国运不太可能,但只要想,多的是办法做点什么。 南月会亡国谁都看得出来,但什么时候亡却不是定数。推一把,倒塌更快;捞一把,挽大厦回升半点。 身份是一国公主的人骨剑,无论那国式微与否,其拜入仙门,哪里好得过无母无父、甚至真实身份还要隐于人前的孤女呢? ......何岸等人,在南月灭国中有没有推动?昔年拦截魏清妙崔寒烟出逃的太阿门其他长老,又是怎样的存在?而十峰中未参与劫杀拦截的另三峰峰主,是否知道? 可...哪怕捋清楚了一切,存在千年的仙道魁首,根深叶茂,是她们能应对的吗? 两人对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问题。 沈缜移开视线,转头看向那巨大的圆月。 若放在半个多月前、若没有遇见赫连归城,她肯定会像告诉丛绻的那样徐徐图之,也肯定不会说走就走即刻冒险试着引出崔寒烟。 她会以在太阿门中的丛绻为切入点,慢慢摸清太阿门的势力布置,再慢慢布局逐个瓦解,同时接触仙门其它势力,内外兼攻、伺机破之。在这个过程中第一步要做的是救出崔寒烟,但怎样救、何时救还有待考量,总要找一个能图谋更大利益的时间点...... 可现在,一切徐徐图之的计划都不行了。 她没有时间了。 如果说救崔寒烟是收割林夜北气运值顺带可完成的事情,那么对付太阿门实则并不是她短时间里需要考虑的问题。 为什么要对付?她并没有和太阿门结仇。就因听了魏清妙之事心有怜悯便给自己树一个庞大厉害的敌人,非她会为。 可是...可是她没有时间了,她或许会死于即将到来的“剥夺灵器”中,如若放任了太阿门,那会不会...会不会丛绻...... 一棵根子上已经坏了的老树总有一天会倒塌,但倒塌之时,依附于大树的诸多生物难免会受到牵连,而潜力值那样高的丛绻...始终难令人心安。 她不心安。 然而......沈缜眸光悠远。 赫连归城那日说的话一句一句打在她心底,她费神敛去这腔神思,看魏清妙,意有所指:“魏道友,先前还有话未说完。” 魏清妙愣,随即反应过来,笑一声:“做下放弃报仇的决定非一夕之事,那些年人世所见多多少少都有促成。晚辈记不太清了,但刚刚想起了一件。” 她神色放空,仿若沉浸回了当年—— “那是一年洪灾后,我去的地方起了疫病。 “有一位游方的医师也来到此地,她日日与病患们待在一起,把脉熬药、不眠不休欲找到救人的办法。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多月后她终于写出了方子,并以这方子救了上百人的命。 “但在疫病渐好之时,那地大户家的少爷想娶这医师入门,医师不从,大户便强行绑人,当地百姓被大户允诺给他们免去治病药材的花费,便纷纷缄口不言,一整个小镇,竟无一人替医师说话。” 沈缜摩梭手中笛子:“道友当时呢?” “我当时...”魏清妙轻声,“得出解决疫病的方子后,我就离开了那地。几日后忽心有所感,匆匆赶回却只见小镇尸山血水,医师一身红衣,衣摆浸在血水里,她杀掉了手里攥着的最后一个人,也就是那家大户的老爷,剜掉了他的心。 “她看向我,告诉了我在我离开后发生的事情,我才知她竟也是修仙人,一个医修,道本该是慈悲为怀济世救人,却不知何时在人世熏陶了满心杀意。慈悲是真的,她日以继夜地救人;残忍也是真的,若善心错付,她会控制不住杀掉有牵连的每一人。 “男女老幼,开膛破肚,一个也不会放过。” “...残忍么?”沈缜低问。 魏清妙微顿,不知是在告诉自己还是在回答沈缜,“有两三岁尚不知事的幼童,亦被剖了心肝。” 孩子何辜?可孩子的父母分明是受了恩却仗着“不会怎样”恩将仇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无非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魏清妙也知道这个道理,她慢慢继续:“做下此等大案,那医师自然不会有好结果。但是,我...我本想什么也没看见,她却没有逃掉再拖延些时日,而是...自绝于我面前。 “她说,做什么事情之前就该想要承担什么后果,如果接受得了,那就做;如果接受不了,就收。反正,莫要做了又后悔,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虚伪得很。她在许久之前就压不住她道心的杀意了,血洗镇子不过最后一根稻草断掉,她已然想到了结果。 第211章 “我...此后,我想了很久。我是否可以承担杀死傅谌的后果?杀掉一国之君,等同于干涉国运,且因父辈私仇、仙凡之别杀人,我亦不会被容于世。” 魏清妙涩声,“我承担不了这样的结果。” 太阿门中十多年,对她重要的人何其多?而享受过天骄光芒,又怎会容易接受一朝滚落凡尘、甚至被喊打喊杀? 魏清妙想,她真的是个自私而虚荣的人。 “可不可以,”沈缜慢慢重复,“接受做下事情的后果。” 一连串的咳嗽呛出口,星星点点的血液喷洒在衣襟衣袖,在魏清妙惊讶惶急的关切声中,她摸出怀里的白绢,勉强笑着想擦拭嘴,却在目光触及到白绢上的图案时顿住了动作。 远处,明月无暇。 同时望着明月的,还有立在天地另一处的丛绻。 女人红唇紧抿、秀眉微蹙,美目中水光沉静,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忽一声关心响起—— “师妹有心事?” 丛绻从沉思中回神,看向走到她身边的花期。 她露出一个柔和而淡的笑:“没什么大碍。” 花期无奈:“你呀......” 月华下,她望向天际圆月,语气温和:“无论怎样,有需要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从前在山上时是,如今到了山下,亦是。” 丛绻怔。 她看向花期,花期没有回头,只瞧得见眉宇间似有疲惫。 “好。” 良久后,丛绻应。 女人眼中有笑意,再逐渐点上眉梢唇边,她本就容颜清妩,这一笑立即便如艳艳荷花盛开,妖而不媚。 许久以前,这真切的笑也曾经常出现。 答应了花期,再次寂静下来,丛绻望着远远的明月,又想起了沈缜。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从记事以来、母亲病逝、被父亲推出去顶罪、没入教坊司各地流离、秦楼中战战兢兢整夜不敢安眠......到那夜雨巷,抬起头看见了清贵的女人。 她救她出秦楼; 她教她各家知识; 她送她书替她安抚道心; 她报复她父亲的家族...... 她每每试探凉薄却推着她前进的字言。 ......丛绻啊。 为什么重逢后总或冷冷或阴阳怪气地待她?为什么会因她的怀疑失态表露可怕的占有之欲?为什么现在...会怕? 丛绻闭了闭眼,心底叹息。 第118章 她的执念 太阿门的寻找, 或者说追杀几乎是在丛绻与师门会和后的同一天开始。 他们做得隐蔽,但奈何有丛绻这个“内应”,兼沈缜赊了气运值让系统在地舆图上红色标注, “魏清妙其人”总是贴着太阿门的搜寻撤开,像一条滑不溜手的鱼。 又是一日逃亡,两人入了北国南方的一座小城,此处因靠南不在草原,城里人往来一如中原,居民虽个个膀大腰圆, 但能看得出并非真是神州士大夫们所骂的“不通教化、蛮夷之流”,倒还有些上古先民遗风,朴实而热情好客。 一家食馆二楼, 沈缜和魏清妙临窗而坐。 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但奔波许久早饿了的两人都没有急着动筷。沈缜捏着白绢捂着嘴弓身咳嗽,一串一串接连不断,魏清妙盯着她发白的脸色和额上细密的汗珠, 攥紧了袖口。 “...前辈, ” 等到对面人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魏清妙涩声开口:“是晚辈累了您,实在抱歉。” 沈缜将沾血的绢布收到袖中,另拿一张擦了擦殷红的唇,笑:“你情我愿, 何必愧疚?” 魏清妙张口, 没说出什么, 有些哑然, 但她很快也笑:“是晚辈着相了。” “但,”黑袍下少女的半边面容肃色, 认真道,“前辈愿助我,已是莫大的恩情。” 沈缜抬眸,浅浅看了少女一眼。 她默了瞬,伸出手去给自己舀了一碗汤,示意,“吃吧。” 总要吃饱饭,才能干活。 临窗俯视,可以看到街上往来的走贩。各式吆喝声不绝,间或夹杂着一两句喝彩,沈缜循声望去,便见斜对面的一方小空地围了圈人,那喝彩声便是自那儿而来。 琵琶音。 应是街头卖艺的吧。 早先她们二人来时乘的车,故没有看见。沈缜对这也不算有兴趣,粗粗扫了一眼就欲移开视线,不过恰此时,一驾慢悠悠荡过来的马车闯入她眼中,在那圈人旁停了下来。 驾车的男人凑近车帘前听了听,点点头转身高喊:“这是在作何?” 围观人群下意识让了开来,露出的缺口让车夫看见了里面是什么,也让遥遥坐在对街食馆二楼的沈缜将原本隐在人群中模糊的身影看了个清晰。 是一对母女。 母亲佝偻着背花白了头,女儿抱着琵琶模样忐忑。 沈缜眯了眯眼。 这母女二人...虽有遮掩,但不难看出都是一副好颜色。 她目光微移,落到马车处。 那车夫又凑到车帘旁听了听,然后转头对母女二人道:“我家女郎问,能不能借你们琵琶看一眼。” 听了这话的女儿又怯又紧张,攥紧了手中琵琶,母亲却在怔愣之后拿过琵琶恭敬地递给了车夫,“贵人看...” 车夫把琵琶递进马车里。 片刻,车帘被掀开。 第212章 少女抱琵琶而下。 面容普普通通,但周身气度却恍若仙人。 沈缜目光定在随她展开的人物面板那行“潜力值:95%(济世之臣,王佐之才)”上。 少女含笑开口:“途径此地,忽逢仙音。观琵琶后才知,非是乐器之能,而是人之能。我乃乾国淮郡褚家人,游学至此,现欲往衮州去,不知二位可愿同行?” 沈缜收回了视线。 后续如何她已不感兴趣,救人于苦难也非此时正在“逃亡”中的她方便插手的,总归那对势弱的母女碰上这名为褚遂的少女应不会有什么大碍。不过,淮郡褚家,褚遂啊......她倒是看见过这个名字。 第一个任务时,她于江陵祈愿寺中废了褚家年轻一代中唯一的男丁,后面短时间里,估计是忌惮她的“天人”身份,上报獬豸楼又无果,褚家便暂时没有报复。这一等便再没等到什么时机,沈映光的名声响彻神州,更加难“报复”。直到去年乾国诸王连手欲谋反、被萧晋珹说动设计火烧她于刘头村中,褚家这又才在其中掺了一脚。 至于这一脚的下场...乾国四大姓变成三大姓就是结果。 也就是在赵若芙送来的那张查抄名单中,沈缜看见了被赦免的褚遂及其母父的名字。他们那一房与牵涉进诸王之乱的本家关系甚远,且褚父算是个孤臣,故而赵若芙放过了他们。 乾国变法已经在推动,女学也已经开建,这位被系统定为“王佐之才”的褚遂...... 沈缜念头纷转,终究还是压下了写信告知宋昭华的想法。 树苗已经长大,她何必再指手画脚呢。 将最后一口饭咽下、最后一口汤喝完,沈缜擦干净了嘴,抬头注视对面人。 魏清妙亦停了筷子。 说起来,对方现在的模样喝水吃饭仅看着还挺神奇。饭食进入那半骷髅半皮肉的嘴里就没有了踪影,骷髅架子里没有五脏六腑,也看不见吃进去的饭食。 这一段时日里同行,沈缜对此已经有所猜测。 不过她先按下了这个话题,而是问:“魏道友发觉了你师妹的踪迹?” 魏清妙怔了瞬,然后苦笑:“什么都瞒不过前辈。” “道友也并不想瞒我吧。”沈缜轻咳了声,倒出药吞下,看对面怅惘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女,“我猜,她让你不要去找她,并且给你推荐了几个适合藏身的去处,是么?” “......”魏清妙神色复杂。 良久,她喉咙里低低:“对。” 还是那些文字,那些她们曾经自创的联络文字。一进入这座城,她便在好几个显眼的地方看见了那仿若刻在骨子里的字,拼在一起,就如沈映光所说。 可是不行,不可以......她一点也不想逃到什么更安全的去处,她只想找到崔寒烟! 或许是为了钓出来她,原本还被隐藏颇深的“太阿弟子为邪修掳走”这一消息在十多天前不胫而走,更可怕的是已有小道流言说这弟子乃绝世炉鼎。魏清妙根本不敢想,那些自诩为名门正道的伪君子、那为寿命力量无所不用其极的邪修,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小师妹将会面临何等境地! 她必须,必须尽快救出小师妹! 魏清妙还勉强能稳住急乱的思绪,在纷杂中抓到了一丝线头,盯向沈映光:“前辈有办法找到师妹?” 沈缜应了她:“我有。” 追踪目标近到一定范围后,就可以使用系统商城里的追踪器。无非是当前要再欠一笔账而已,等林夜北的气运值到手还了就是。 既然魏清妙能够察觉崔寒烟留给她的消息,那么后者——或者林夜北必定前不久来过这座小城,想来还在追踪器的追踪范围中。 系统地舆图旁展开的面板上,那耀眼的红色让沈缜确定了这个猜测。 确定之后,也终于可以开始谈其他事情。 沈缜目光下落,从对面人被黑袍遮挡了个严实的喉咙划过。 “我先前有一个猜想,想说出来让道友听听是否如此。” 因听到沈映光肯定其知道师妹下落而极喜的魏清妙本来要说的话被堵在了嗓子里,她顿了顿,按下急躁道:“前辈请讲。” 沈缜看她:“道友身损至此,通常而言,要将吃入口中的食物化为己用怕是艰难。寻常人消而化之的办法估摸着不再适用,所以,是以灵力来代替的吗?” “......” 魏清妙面上因先前消息而生的喜意慢慢敛去。 她沉默了很久。 在沈缜开始喝第二杯时,魏清妙轻声开口:“是。” 她语气自嘲:“我剩下的灵力不多,可必须以灵力来消化这些吃进去的东西。不然,不吃不喝,就会死去。” 沈缜道:“以灵力替代,待灵力枯竭,你亦会有性命之忧。” “是啊。”魏清妙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但很快又松开,“我活不久了。” 所以在剩下的日子里必须要把师妹安置好,否则她死不瞑目。 这个决心很强烈,以至于一直注视着魏清妙的沈缜很容易就发觉了对方这副破釜沉舟的样子,也很容易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情感与利益的双重牵扯,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挣脱的枷锁。 可有的时候,仅仅凭着一份情感,就能让这世界上最坚强的人自甘被囚于牢中。 第213章 沈缜问:“疼吗?” “什么?”魏清妙猝不及防。 沈缜道:“用灵力消化食物。” “那自然...”魏清妙扯了扯嘴角想打个哈哈过去,可在触到对面人眼中的沉静时却渐渐息了声,默了许久最后道,“疼。” 何止是疼,确切来说是痛不欲生。 沈缜指尖慢慢摩挲茶杯壁。 这些日子,喝水吃饭的那份痛楚被魏清妙掩饰得很好,可作为同样饱受痛楚折磨、也同样经常掩饰疼痛的人,沈缜并不难发现平静之下的某些细节。 也就越发能感受到她当年在太阿门逃亡一战的惨烈。以及......崔寒烟对她的重要程度。 比较尚在衮州时的魏清妙和现在的她的状态,如果沈缜没有猜错,她应该有什么可以延续自身性命的办法,当初找上门估计只是想先求人留意崔寒烟,毕竟要将对方从太阿门中带出非一日可为,然而随着突兀被告知崔寒烟早被掳走,她先前的准备也就打乱了大半。 续命之法也多半不能再进行。 沈缜决定即刻行动,魏清妙也得跟着一起。就算那续命之法没什么天时地利人和的要求,路上随便整整就行,可救出崔寒烟的代价是交上还剩的一身骨头,那么,续命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总归是要死的,何必多费心思呢。 第119章 留人余地 “道友这般相信我么?”沈缜问, “炉鼎,还是几百年来难得一遇的绝世炉鼎,道友在登我门之前从未见过我, 如何笃定我不会眼馋?” 她微顿,扬唇:“或者,你的人骨剑,虽是主人自愿最好,但就算你不自愿,也是世间难得的天灵, 道友就不怕我起了贪念,不助你、但夺宝?” 若她真如神州传言中那般不讲道理的厉害,说不准魏清妙登门之日, 就是死期。 听到这番话的魏清妙......有些恍然。 因为这话, 她脑海中翻滚,当时冲破沉沉黑暗、由傀儡重新做回人之时的狂喜和无边焦灼一丝一丝在记忆里慢慢清晰起来。 太阿巍巍,她难有迅速报仇的念头, 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小师妹。她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急躁、所有的愤怒, 都因小师妹而生。 这也是二十年浑噩中,支撑她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留有一线意识,试图挣脱出太阿宗门烙印的桎梏、挣脱傀儡之身的信念。 此念如熊熊烈火,滔天不灭。 师妹尚在受苦,她一定要去救她。 至于“不管不顾”找上沈映光... 魏清妙坦然:“也曾有诸多疑虑、诸多筹谋, 但都不重要了。” 沈缜挑眉。 魏清妙半张好的面上露出点笑:“前辈所设定的后者, 现下已经有了答案。我好端端坐在此, 我们正在寻我师妹;而前者...先前我确实不放心, ” 她拱手,“前辈见谅。” 沈缜抿了口茶:“道友曾经身负宗门烙印尚能于太阿追杀中逃三月并思虑前途, 想来也并非莽撞或心大之人。” 那位同样有宗门烙印逃了半年还没被抓住的师妹,当然也不是寻常人物。 魏清妙听得懂言外之意,她轻轻道:“师妹总是很聪明的。” 很多时候都是。 如果当年逃出来的是师妹,应当就不会落得她现在这副模样。师妹...会活得很好,是她耽误了师妹。 “道友何必自轻呢?”沈缜不欲见对方这副低沉的样子,思绪好似都写在了脸上,“虽是安慰人中的老生常谈,可确有道理——你的师妹,应当不愿看见你此般模样吧?” 魏清妙怔,继而失笑:“是。” 她定了定神,转到刚才的话题,“师妹...炉鼎之事,先前我确实不放心。不过在见到前辈与那位丛道友的相处之后,倒是安心了许多。” “......”沈缜沉默抬眼。 魏清妙语气中裹胁了两分笑意:“晚辈想,前辈大约不屑以什么偏门左道的办法修行吧。” “前几日前辈的笛声,”她点到为止,“听起来似和丛道友有关。” 心有所属、为情所扰,还会只为修行故便与她人发生肌肤之亲吗? 这弦外之音...沈缜淡淡扯了扯唇,“魏道友。” 魏清妙应声定眸。 沈缜平静:“不要小觑人心、人性。” 魏清妙怔。 她愣神的两瞬里,沈缜已经转开了话题:“我们这笔交易,我救崔寒烟,你付出身上骨。” “是。”魏清妙正了神色。 “人照样救,但,”沈缜道,“我不需你全部的骨头。” 魏清妙又愣,随即大震,独眼眼底尽是不可思议。 沈缜继续说着她的要求:“一块就行。我只要——” 她指了指黑袍下胸膛的位置,“你心上的心骨。” 魏清妙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胸口,她并不奇怪对方会知道心骨这件事,但很疑惑沈映光居然...居然不要她全部的骨头? 诚然,心上骨...寻常人心上怎么会长骨头,这是她作为“人骨剑”才有的异像。魏清妙知道真相后,曾找过有“人骨剑”记载的古籍翻看,得知这块长在心上的骨头很小,大约只有大拇指指甲盖那般大,紧紧贴在心肉上,是“人骨剑”满身骨头中最有价值的一块。 可已得全身不要,仅...... 沈缜淡声:“剥离这块心骨给我,道友虽会承受撕心裂肺的痛苦,但并不会因此身亡。‘人骨剑’,顾名思义,是铸剑最好,一块骨一把剑,然我并无这个需要。我要心骨,也只是有他用而已。” 第214章 魏清妙:“...他用?” 沈缜应:“是。所以希望到时候道友剥离此骨时,一并将如何去除太阿宗门烙印的办法告知于我。” 她定定看着魏清妙:“人心人性莫测,不能小觑。魏道友,交托于旁人,寄予于希望,哪有你自己守着你的师妹牢靠呢?” 魏清妙沉默。 须臾,她自坐凳离开,站直躬身一礼,“前辈大恩,闻人暄没齿难忘。若来日有托付,必全力相帮!” 这声音沙哑,粗粝难听。但恍惚之中,沈缜似在这“不人不鬼”的黑袍之上,看到了昔年纵横于世间的那位天骄。 第120章 煌煌金光 有系统这个外挂, 还满足了外挂要求的距离范围,崔寒烟的位置其实很好找。 她应当也想到了一旦留下信息就会被魏清妙意识到她来过此地,进而可能就会在附近寻找, 所以离开得很快。但毕竟她还受制于人,想怎样走不是她一人说了算,于是这一天—— 沈缜她们从衮州启程的一个月后、“炉鼎”消息不胫而走了的第十一天,二人到了北国境内的一处群山之中。 魏清妙在山脚停住了脚步:“...前辈,就我们二人吗?” 她声音发抖,独目中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担忧。 沈缜淡淡勾唇:“走罢。” 越往山里迷障越多, 分明是有人故意布下了转移人注意力的机关。沈缜不欲让这背后人提前察觉她们的行踪,于是只跟着追踪器,带着魏清妙小心避开了每一处警示的阵纹。 路过的树林逐渐葱郁, 不知什么时候起一丝鸟叫虫鸣声也无, 漫无边际的树叶严严实实遮挡了所有天空,日光透不进一缕,周围尽是压抑的昏沉。 再过一棵半丈宽的大树, 二人停了下来。 追踪器上的正红点就在数十丈的前方, 但要再过去,拦路的迷障已经避无可避。 沈缜抬眸,目光悠悠。 她指尖轻轻敲打了一下拐杖头,下一刻,一脚踩碎泥土里半掩着的那枚铜铃。 魏清妙应声低头, 瞳孔微缩:“前辈!...?” 铜铃破碎的刹那整座沉寂的黑森林倏然一颤, 阴影里钻出数不尽的黑红血雾如蛇一般向二人疯狂呼啸而来, 本就昏暗的天地愈发不见五指, 只有卷着深沉恶意的红色伴冷气嘶嘶声结网下压—— 尽数被弹了回去。 魏清妙掐诀的手还顿在半空,一个术法尚未成型, 就见无数道金光自身边人的所在爆开、灼目的图案文字汇成金笼和长鞭,虚空里好像浮现起一座庞大的闭眼神像,那神像在赫赫辉光中缓慢睁开了双眸—— 沈缜立在神像前,面容无悲无喜,乌丝间木簪被吹得掉落,黑发与衣袍同时翻飞。 她垂眼。 金光神像垂眼。 一刹那巨大的气波以排山倒海之势推平荡开所有黑暗,狂风连根拔起参天的树木重重拍下,郁郁葱葱的四周转眼成为只有前方山脉的平原,日光温和。 魏清妙被护在金笼中,怔怔愣愣,手上掐的诀如风中火焰明明灭灭、愈来愈小,最终在浩大声势止住时显眼一亮—— “啪”得熄灭。 “......”她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沈缜看向她。 目光相触,后者喉里低喝一声:“走!” 以风驰电掣之势,金光点在沈缜脚下,她抓着魏清妙胳膊离地半尺迅速前奔,眨眼隐入山口不见身影。 日光下,浮在虚空中的神像再度闭眼、慢慢消弭。 ** 林夜北骤然呕出一口血来。 他紧闭的眼眸霎时睁开,一丝惶惑掠过但很快恢复成冰冷,冷冷视线射向角落里腕上扣着铁链的女人:“有人来了。” 崔寒烟抬眸。 女人生得极美,雪肤红唇、含水桃花眼眸,一头乌发披散着、几缕落在肩头,衬得雪白脖颈上的红色痕迹更加显眼。 这样的绝世美人...哭起来应当更有风情、更令人血脉贲张。 林夜北刹那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心神再次为这女人吸引、甚至脑海里都想了些什么,本来阴沉的面色就更加难看。 炉鼎...绝世炉鼎,还真是一个生来就骚/贱让人骑的玩意。 但现下没有功夫去计较这些,他撩袍下了石台,高高在上俯视着女人,问:“阵法,是你师姐么?” 崔寒烟讷讷:“应该...不是。” 她尽量仰起头,神情小心翼翼:“...师姐擅剑。” 林夜北心下早有猜测,问她也不过是确认一番罢了。心知一个被宗门逼到二十年没踪迹的人怎么也不太可能有那么大的能量,多半又是他们的踪迹被那些所谓的正道名门抓到了。 越想越烦燥,他摸了摸疼胀的胸口,沉声:“那快走。” 崔寒烟听话站了起来。 因着极其谨慎的性格,林夜北在这个被当作临时休憩地的山洞后面提前按传送阵阵法方位放好了一堆灵石—— 他曾经获得过一件难得的仙器,只需以足够的灵石摆在正确的方位,这仙器就能开启传送、将灵石阵中人送到他处。这抢来的女人身上有那狗屁烙印,之所以这么久他们还未被找到,多是因这仙器作用。 今日不知为何,林夜北心口极闷,修行者多讲机缘,那种隐约的慌张感让他不敢彻彻底底的静心养伤,果不其然,设在山外的阵法被破,甚至来人还反咬了一口。 第215章 此处不是能久留的地方,林夜北盯着带铁链的崔寒烟,就要跨进灵石阵中的前一刻—— “哐!” 浩然剑气、煌煌金光。 林夜北目眦欲裂。 一柄流淌着金光的长剑插在他们本要去的灵石阵中心、入土半段,各个阵眼的灵石尽都被剑气震开,金色文字图案如瀑布急流而下成一片金幕—— 将灵石与林夜北二人彻底隔了开来。 若说方才还有疑惑,那么见到眼前景象的这一刻,林夜北已然知道了来者是谁。 他转过身,目光在身覆黑袍脸戴面具的人身上顿了一瞬,毫不犹豫地移到另一个厚裘散发、身形清瘦混着病气、好像只是人间贵族世家的贵女上。 林夜北墨色的眸子里似笑非笑,慢慢启唇:“沈、映、光。” “我道是谁破了我的阵法,还以为仍就是那些正道骄子们,居然没那么蠢笨了。却原来,”他目含讥讽:“是享誉人世、还有愚民供给香火的沈道友,怎么?也对炉鼎感兴趣吗?” 沈缜漠然盯着锁定男人的人物面板。 姓名:林夜北 别称:知华真人、魔尊、魔君 年龄:78 父母:林思无、柏蘅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96%(一览众山小) 武力值:上阶修士(翻山倒海之能) 健康值:82%(内伤沉沉) 精神值:95%(对你十分嫌恶、亦有忌惮) 目光定在那几个“上阶修士”的字上,沈缜拐杖微微碰地,金色光幕后插在灵石阵中的金剑瞬间穿破金幕急急掠来,在半空中破碎成条条光芒消散。 她视线微移,又看向被林夜北半挡在身后的崔寒烟。 姓名:崔寒烟 别称:八十三 年龄:53 父母:崔咎、妙娘 配偶:无 子女:无 潜力值:。。。(因人而异) 武力值:下阶修士(不足为惧) 健康值:77%(经年旧伤、奔波疲累) 精神值:90%(心神激动但不在于你?) “系统。”沈缜心底出声,“崔寒烟的潜力值是怎么回事?” 电子音很快响起、言简意赅,“按照你们的说法,她是炉鼎。” 炉鼎嘛,潜力这种东西怎么可以估量? 沈缜皱了皱眉。 她的动作很细微,但仍旧没逃过死死盯着她的林夜北,男人轻嗤一声,“啧,莫非我说错了?可沈道友总不会是跑来这儿随便玩耍的吧?” “是不是玩耍。” 沈缜偏移视线重新落到林夜北身上,“我确实想要林道友身边的人。不过林道友于我而言,倒也很重要。” 林夜北眯眼。 沈缜浅浅扬唇:“比如,命。” 凌厉红光刹那劈来! 沈缜霎时拉过魏清妙侧身避开,黑发和衣袍被气波震荡翻飞,坠在她腰间的三色羽轻灵荡起、再翩翩落下。 那厢正待第二击的林夜北目光即触到翩跹的羽毛,动作微定:“...湛卢宗?” 他蹙眉:“你怎会是湛卢宗的人?” “怎么不会呢?”沈缜桃花眼里笑意晏晏,却冰冰冷冷不达眼底,“偷袭,可非君子所为。” 她眸光一利,金光长剑一瞬积聚,一剑捅破林夜北悄然间即将布好的第二个灵石阵。 “偷跑,亦非君子。”沈缜唇边笑意扩散,“不过想来,林道友也不是君子。” 林夜北眼中杀机蹦现。 他袖袍一动,手中刀光闪烁:“你不是我的对手。” 沈缜坦然:“确实。” 立在沈缜旁的魏清妙一怔,偏头看去。 就这一瞬,红光再次如雷轰鸣过来,魏清妙抬手掐诀欲避,却被沈缜扬袖率先解决。 “别急。”沈缜淡声,“林道友,和你打的并不是我们。” 无声无息中,另一个身影自山洞外逆光行了过来。 在场其他三人尽皆震愣。 魏清妙缓缓开口:“...云衍君?” 她是做梦了么? 战局顷刻开始。 一道瘦弱的身形在最开始就被赫连归城挥袖甩了过来,沈缜点拐杖用金链接住,金文浮现流淌,汇成金笼将三人护在其中。 她低头,正对上崔寒烟望着魏清妙那双痴痴的眼。 ......沈缜目光下落,落到女人手上和脚上的铁链,再抬眸看戴着面具僵硬无比的魏清妙,默了默,移开了视线。 赫连归城对林夜北其实没什么好看,红白光交错中,依稀可见是单方面的虐打,林夜北呛出了许多口血,脸色在这短短的几瞬中已经苍白至极,几次想扔出的灵石阵都还未开始便被彻底摧毁。 不愧是当今仙道第一人。 沈缜心下复杂。 这场压倒性的虐菜已经到了尾声,赫连归城长身玉立、青衣不染尘,她回眸与沈缜对视一眼,向山洞外看去。 威压逼过。 知道已被发现,外面的人终于走了进来。 赤缇色绣金乌衣。 坠玉石面具。 太阿众人。 赫连归城若有所思,余光瞥向沈缜,后者靠在山壁上,对她浅浅一笑。 第121章 诸般事情 这一笑让赫连归城确定, 太阿众人刚刚好好赶到这里便是在此人的计划之中。 第216章 明晃晃地想拉她入局啊。 赫连归城心下失笑。 山洞里,林夜北躺在地上、几乎断送了大半生机;太阿众人站在入口处,因逆着光, 领头长老的神色并不清晰;金色的笼子里,沈缜独自靠在山壁上,而另外两人对面站着、僵立不动。 片刻的沉默后,瀛则向前几步,欠身拱手:“多谢云衍君助我太阿寻回弟子。” 赫连归城抬手。 随她动作,本更靠近洞口的笼中三人霎时被移到山洞里面。 瀛则脸色一僵:“云衍君, 您是何意?” 他背后的太阿年轻一代也面面相觑。 赫连归城看向沈缜。 沈缜忍下精神值减少带来的疲惫和胸腔里的痒意,轻声开口:“魏道友。” 魏清妙取下了兜帽,摘下了面具。 众目睽睽、一室的低呼吸气中, 她咧开嘴角:“瀛师叔, 好久不见。” ** 合上门的最后一眼,沈缜瞧见了崔寒烟浸满哀伤的眼眸。 她动作顿了顿,随即收回视线, 将房门彻底拉上。 庭院里的树下, 赫连归城正立在那里,她偏眸望来与沈缜远远对视,后者脚步停了瞬,然后走过去。 站定,沈缜拱手躬身:“多谢前辈相助。” 赫连归城淡淡:“不怕我发怒么?” 沈缜笑:“晚辈斗胆, 觉得前辈并不会如此。” 赫连归城看她。 沈缜道:“不平就在眼前, 前辈心中放得下么?” 世上仙道的第一人云衍君修无情道, 可纵观百年间, 她除恶拔祟亦不少。何为无情道?万物同而不同,一切皆有定数。想来, 错过的不平便错过,遇见的不平能帮...则帮。 无情多情一念之差,便是如此。 但...... 赫连归城点出她话里刻意忽略了的存在:“吾不止是吾,吾还需顾及湛卢宗。” 沈缜含笑,很流畅接:“前辈乃仙道的高山仰止,您心之所向,便是修仙众人心所向。” 赫连归城:“......” 她眸中掠过一丝怅惘,很快敛起,目光向下瞥到对面人腰间的三色羽上,“用过了么?” 沈缜应:“用过了。” 赫连归城眉梢微挑,片刻,她拂袖,“待那二人稍好,吾会将她们带回吾的地方。日后若要走,随时可走。” 沈缜再次躬身拱手:“多谢前辈。” 赫连归城淡淡觑她:“沈缜,你之愿吾已应,而吾之愿...” 沈缜郑重:“晚辈会尽心竭力。” “嗯。” 赫连归城微微颔首,御剑离去。 沈缜抬起头,看着那很快消失在天际的身影,敛去了眼底复杂的思绪。 赫连归城将她拉入境域那日谈话的最后,告诉她可以允她一个请求—— 因她“被迫”、或者说“自愿”剥夺灵器,解了赫连归城未来的杀机,相当于赫连归城欠她一次,所以为合因果,她也可以让赫连归城做一件事。 而在仔细地思索之后,沈缜选择了让赫连归城替她将林夜北逼至绝境。 仍旧是那句话,她没有时间了。林夜北是邪修没错,但他有着“魔尊”的名头,自封也好他说也罢,总归这个名头在邪修中被叫了开来那么就意味着这人绝非好相与的。况且,其他邪修模样都不人不鬼,林夜北却能保持“完人”模样,可见他的厉害。 要取这样人的气运,仔细筹谋当然不是没有机会,可—— 她没时间了。 依照赫连归城所说,剥夺灵器最好的时机便在今年六月,如今剩下三个月不到,她尚有一堆事情没有安排完,又怎会有时间去设计林夜北?以及,她没有丝毫把握三个月便成功。 沈缜低叹一声。 随着这一叹,胸腔里压抑许久的痒意便溜了出来,她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许久,好不容易平复,等慢慢擦干净唇上血迹,抬眸便见立在几尺外的人。 “耶律。”沈缜并不惊讶。 耶律顿珠低头:“北一拜见主人。” 沈缜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再低眸瞥了眼腰间坠着的三色羽,颔首:“走罢。” 二人向院外去,耶律顿珠稍稍落后沈缜半步,一路讲近日的事情:“剑阁山中昔年选址处已全部建造完毕,依主人所言,在深山中之人皆已搬迁出、入住其中... “...诸国今季盈利颇多,以后东海国为首,琉璃最盛、香水其次... “...之前的言论已然沸腾,多郡獬豸楼粘贴告示,言会思量与民相交...” 沈缜跨进暂时用作书房的屋子。 耶律顿珠该上报的也差不多说完,垂首安静立在一旁。 须臾的寂静后,沈缜开口:“十二月,若是没有等到我的踪迹,你与其他首一商量,将鸦雀交予镇国公主。” 耶律顿珠震,猛然抬头。 沈缜瞧见他微张的嘴唇,笑:“想说什么?” 耶律顿珠哑声。 他其实有很多疑问想说,但到头来临嘴边只变成一句:“...那少主们...” 沈缜了然他口中的少主是自己的学生——兕子和阿由,但恰是如此,她看出了堂下人此刻不宁的心绪。 “耶律,你是北一,你当知道,对于帝王而言,一支近乎‘无所不能’却不在她手上的力量将会面临何种境地。” 第217章 耶律顿珠默:“...属下愚钝。” “不是愚钝,是害怕了。” 沈缜轻声,“可北一,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耶律顿珠与女人视线对上。 沈缜轻笑:“不过就是回到朝堂去,而你们...本就是自那里来,不是么?” 第122章 一些往事 北国风如利刃, 一刀刀割上花期的衣裙。 她跟着师兄们走到小院,看赫霄师兄敲响房门,再看房门打开、丛师妹走了出来。 女子的身形较之前消瘦了些, 但面上神情一如往常,美目里带了点温柔的笑意,轻声开口:“师兄。” 又看向花期微微颔首:“师姐。” 花期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赫霄道:“丛师妹,师叔想见你。” 丛绻点头:“好。” 她没多做什么,很轻易就出来到廊下、关好房门,一副随着走的态度。 一行人便这样沿着花期他们过来时的路回去, 赫霄在最前,丛绻稍落后他一步,其他弟子坠在后面, 花期在队尾。 那前方的女子脊背挺得极直, 花期目光漫无目的间落到她腰侧被玉带勾勒、似欲展翼而飞的金乌上,不由怔怔。 ......丛绻是她见过将校服穿得最好看的同门。 这样一个同门,甫一入太阿“惊才绝艳”之名便传扬十峰, 性情温柔好相与, 个性谦恭知分寸,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呢? 花期微微耸动了下鼻翼,按下眼中的湿润。 下山九月有余,一开始丛绻提出独自有事离队的时候,花期不是没问过她去做什么, 每每得到的回答都是相逢旧友, 但这旧友...... 隐隐的威压袭来, 花期整顿神色, 随师兄们跨入堂中。 赫霄恭敬:“林师伯、雷师伯、瀛师叔,丛师妹已带到。” 丛绻垂眸, 躬身拱手:“弟子见过师伯、师叔。” 堂上,瀛则看向站在一边的诸弟子,开口:“你们下去吧。” 花期愣,但赫霄等人已经恭声应好,她也只得跟了出去。待到几人走后,瀛则挥袖掌风微动、大门刹那闭合,屋中昏暗下来。 在这昏暗里,丛绻静静垂首立在原地,神色平静。 淡淡的光透过门扉扬在她身上、拉长了她的影子,明明一身赤缇红的锦衣,穿在她身上却只显清冷。 坐在中间的林如霜首先开口:“抬起头来。” 丛绻抬首。 洒在她身上的微弱日光随着这个动作流淌,再打了一点在她脸上,明暗便自鼻梁相分,姣好容颜一半隐在昏暗里,一半藏在明光中。 林如霜手指捻了捻,扬眉:“不逃?” 丛绻声色无波:“请师伯明示。” “呵。”上首三人之中坐在中间的雷惊云冷笑一声,也懒得和一个弟子纠缠,直接自乾坤袖里掏出副卷轴,“啪”拍在桌上。 林如霜被这粗犷的动作惊了一跳,无奈苦笑:“师弟,此乃仙器,好歹珍惜些。” 他又转过头去,上下打量了眼堂下不卑不亢的女子,饶有兴趣,“上清功学到第几卷了?” 丛绻目光掠过桌上那缠着丝丝凉气的卷轴,欠身,“回师伯,弟子愚钝,才至第五卷。” “第五卷?愚钝?”林如霜颇有讶异,随即失笑,“若吾没记错,你入我门中尚不到十年,这就学到了第五卷,根骨确实绝佳。” “难怪啊,师妹总夸你,说你是天生的阵法苗子,想来,你确不负当年初入我门中时天资的好名声。可——” 他话题一转,“既是天纵之才,那么,是受制于人,还是...自愿为之?” 丛绻抬眸定睛:“敢问师伯何意?” 林如霜又捻手指:“不说?” 丛绻沉默。 她的沉默已然给出了回答,林如霜眸中划过冷厉,又兼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意,他往后靠了靠,沉声:“雷师弟。” 雷惊云早等着这一声,就在林如霜话音落下的刹那扬手—— 桌上卷轴飞速展开随他指奔向堂下,须臾之间构成四四方方卷盒将堂下人包裹其中,延展出来的卷轴腾上半空,白纸里浮现起光幕。 不大但打理的十分漂亮的小花园里,一夷女正在哼夷地歌。她眉目深邃、鼻梁高挺,眼珠有淡淡的蓝色,发丝编成一绺,温婉垂在肩头。倏尔,画面飞速跳动,那夷女面色灰白,虚弱躺在床上,含笑流着泪。 林如霜眉头微皱,他曾游历神州数年,也听得懂一些夷语,轻而易举辨认出了这夷女口中喃喃字眼的意思——小绻。 丛绻。 另一旁的瀛则也有点讶然:“丛绻的相貌...倒看不出来是夷人的后代。” 光幕继续。 儒生模样的男人匆匆闯进门,身后跟着的老嬷亦疾步过来,男人说着些什么,忽而转身,神情懈怠下来两分,扯起了抹笑,拉着一个年幼的女童温声劝慰—— “女郎莫怕,不会有问题的,我们马上就会离开......” 又站起身居高临下:“主公于吾恩重如山,吾儿当懂得思报之理。” 再柔和了两分神色,“此次,是为父欠你,阿丛,放心,为父寻到机会一定会来救你。” 观看的三人眼中皆是叹息。 声声哭喊、哀哀凄鸣,七八岁到十四五的一水儿少女被送进楼里,抹着粉的嬷嬷站在最前面,一字一句立规矩。 第218章 寅时起练功,稍有不如意便一顿责罚打骂,又一日匆匆而过的光景,教坊司门被打开,吊着嗓子的男声高高在上:“圣人有旨,着选三十二人赠予南乾。” ......千里跋涉,兵丁们垂涎、几乎是冒着绿光的眼睛。 画面纷转,一日帐中众女子惊醒,发觉睡在中间的一少女衣不蔽体、下身难堪、瞪目早已死去。 她冰凉的尸身被官兵掐住脚脖子,像拖牲口一样拖了出去。 又是辗转,繁华江陵。 老鸨打了水来将新入楼的每一个少女都洗了干净,最后对着画面目露惊喜:“好苗子!” 琵琶声声阵阵,衣裙扬起复落。 淮水之畔张灯结彩,烛光朱影里热闹喧嚣。 “百金!”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她就叫姑射!” 光幕上,定格了一张俊秀、但被酒气色/欲腌得满满淫/荡恶意的男人脸。 卷轴开始剧烈地震动。 雷惊云眸色复杂,但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祭出灵力汇向卷轴使其平息。 画面继续,楼下人,一唱一和夷语歌。帘后立在窗边的男人转过了身,他轮廓分明,很容易便知其双亲中必有夷人。 再往后,光芒飞速跳动...... 布满恶意的男人嘴脸。 不可一世的叫喊声。 大雨,满天的大雨。 大雨陋巷中,撑伞的来人。 堂上三人视线微凝。 第123章 再度相见 丛绻知道自己于仙道一途实在渺小, 可她从未想过原来渺小至斯。 似蚍蜉撼树、蝼蚁搬象。 符咒阵法铸就的金笼、曾存在于那位魏师姐记忆里的金笼,现下关着她,让她如落败的俘虏一样尊严尽失, 手腕脚踝皆拷着沉沉枷锁。 衣衫狼狈地仰躺在地面,女人好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额头到指尖尽是寒汗,她周身看不见一点伤口,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此时的五脏六腑如在油锅、被煎炸得痛苦难熬。 那奇怪卷轴碾碎了她的四肢百骸,这金笼的符咒阵法又压得她脏腑几欲破裂。 可丛绻如秋波的眼中, 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却是在笑。 有彻底放下的轻松,并着难以言喻的解脱。只是昏沉思绪里, 偶有几缕划过——诸事发酵至此, 太阿如今怎样?众仙门作何想?云衍君是否还会再插手?以及......沈缜的计划又到了哪一步? 沈缜...... 一浪一浪泼来的痛苦浪潮里,最后她满心满眼,都是那夜大雨瓢泼中的清贵身影。 时间流逝, 放在那一边架子上的烛火燃尽, 屋中陷入沉沉黑暗。又天光明、又暮色至,没有人再来给她送饭食与水,痛苦和渴让丛绻慢慢蜷缩起了身子,侧躺着紧闭双眼无意识呢喃,然后在一声轰然巨响中, 她被揽进了一怀温热。 几滴湿润落上丛绻双颊, 她下意识舔舐, 舌尖抿到咸味。 是什么呢? 女人已经无力思考。 呼喊声遥遥传来, 有人在她耳边不停聒噪,紧跟着没有咸味的湿润沾上她的嘴唇, 身体的痛楚也渐渐缓和...... 五感终于不再被痛觉霸占,迟钝的思绪认出了熟悉的药香,丛绻潜意识里放下心来,昏昏睡了过去。 ** 庭院中的树下停着一架轮椅,轮椅上的人面色苍白若纸、眼睛里尽是血丝,她慢慢叠起了染血的手巾,看向院外踱步而来的人。 赫连归城与她相视,目光又落到其空荡无物的腰间,容貌冷艳的仙君眉心微蹙、顿住脚步。 须臾,天地大改,一片茫茫白雾。 赫连归城瞧着眼前人:“道友做了什么?” 沈缜扯了扯嘴角扬起一抹歉疚的笑:“抱歉,前辈,丢了您赠我的三色羽。” 她拱手:“是晚辈的过错,还望前辈不怪。虽知价值难以相比,但人间之物若有需要,前辈皆可开口。” 赫连归城眼角微挑。 那三色羽,其上附加了她的境域之力,可随心意展开以暂时避开灵器探查、可化为坚不可摧的盾以抵挡严重杀机,作为境域的主人,分出去的境域受创,她自然有所感应,故而匆匆赶来。 可倒是没想到,竟完全被毁了? 面前轮椅上的人看起来并不好过,她紧绷着的身体像是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楚,赫连归城心下有所猜测,眸光不由复杂起来,“你...带回了她?” 抬眼望向后面庭院,虽然微弱,但也可感受到除却魏清妙两人的第三人存在。 太阿诸人不是傻子,当循着门中弟子给的线索一路追查却撞上了其他宗门之人,尤其还是沈映光与赫连归城,此般情境,一定会产生疑心,也一定不缺查清来龙去脉的手段。 但问题就在于此,一旦得知这门中弟子也是策划此事之人,施加于她的惩罚就不会少,若以那魏姓弟子所说的太阿往事,那多半只会留下一口气。所以...... 赫连归城又问:“你将她的伤移到了己身?” 虽不知对方是怎样敌过太阿几位峰主大能将人带了回来,但赫连归城下意识觉得这不会折损她到如此地步,更有可能的是这人用了什么办法接过了太阿酷烈刑罚的伤势,以求速速救活那位她珍重的女子。 沈缜不打算对着仙道第一人勉强隐瞒,向后靠在轮椅背上,微微舒展眉眼,“前辈洞察秋毫。” 第219章 “......”赫连归城不赞同,“吾记得吾最开始便与道友说过,若要图承三十六道雷劫性命尚存,你的身体精力都需安好,方有一试之机。” 沈缜不置可否:“可前辈也说过,六百年前的那个人一点也不想脱离灵器,灵器给了他力量,若非前辈宗门那位大能的牺牲,雷劫根本拿他无法。晚辈要走的路从未有人试过,我欲与灵器分割,便是将灵器助力化作仇人,又有三十六道雷劫,再好的身体精力估计都扛不住。” 几乎就是一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六百年前,那位湛卢宗掌门首徒以满身道行开祭坛求问天机,最终得到了两个答案。第一,测算时日,以上百修士之命引三十六道雷劫,令身怀灵器之人承受雷劫,若她自愿把灵器剥离,雷劫便会如他所愿;第二,若他不愿,那么只能让一个人进入第三十六道雷劫中——那是最凶的一道,亦是灵器与它的宿主为保命结合最紧的时机,在那时杀死那人。 前者,在雷劫中剥离灵器的人下场会如何根本无从知晓;后者,进入第三十六道雷劫的人非天资修为高者莫可,但那也意味着这人必定因此而亡。 曾经,那位身怀灵器者不愿就此泯然众人或者死于雷劫之下,于是僵持之中,还是那位湛卢宗掌门首徒以邪术短暂修为大盛、进入阵中将其斩杀。 刚巧,那邪术就是魏清妙使用过的献祭半身血肉获得成倍之力。 第124章 相依相慰 说到此处, 赫连归城召来一片白雾化凳坐下,淡淡开口:“道友告诉她了么?” “......”沈缜揉了揉胸口,温声, “皆已告知。多亏前辈的三色羽,令我可以暂时瞒过灵器。” 无论是那日出城后和丛绻坦白,还是交待鸦雀某些事情,若无赫连归城分出来的境域,以她时时刻刻都在系统监视之下的处境,要想办成这些事怕是艰难无比。 赫连归城颔首, 又问:“所有,都已告知?” 沈缜唇边的笑意僵了一瞬。 赫连归城自然没错过,淡淡:“看来道友已经有决断了。” 她目光远眺, 顿了一会儿, 复又落到眼前人身上,“坦白讲,吾对道友并不放心。若雷劫之中你突兀反悔, 那吾今日所做的一切岂不是都算白费。” “不过, ”女人倏然展颜一笑,这笑让她顷刻间耀眼夺目如正午烈阳,“现下,吾倒是真信了你有五分真心了。” 被质疑,但沈缜没觉得被冒犯。她从扳指里拿出止咳药吞下, 慢吞吞道:“还是先前说的那样, 根本没有人试过这些办法, 何必多冒一条人命的风险呢。” 没有人知道雷劫中自愿剥离灵器的人下场会如何, 同样的,也没有人知道多几个人入雷劫护法是否能增大活命机会。 据说天资极高者是天道宠儿, 或许入雷劫亦可受些天道庇佑,但这到底是猜测,那位湛卢宗掌门首徒不也天资极高么?可还是死在了三十六道天雷下。 “你...” 那厢,赫连归城若有所思,“道友当初救下那位太阿弟子,只是因为善心...或者说她的容貌么?” 怎么看,搅乱人间诸国庙堂的沈映光也不像这种人吧。 沈缜坦然:“不是。” 赫连归城笑:“灵器总会有些神通的。昔年那人也是如此,一路寻得的‘朋友’皆为天骄。只是他利用起来毫不手软,到了道友这里,反倒多了丝丝温情。” 看着对面人泛着水光的眼睛,女人悠悠补充,“伸张正义、扶持帝王,送人青云直上却不求偿。沈道友,你当真很不一样。” 沈缜也笑:“我便当前辈这话是在夸我了。” 氛围尚好,她注视着赫连归城,先前埋在心里的那个问题就问出了口,“晚辈颇有些好奇...前辈知您的弟子乃您的情劫,若有一日命将陨于此劫,敢问前辈,您会如何对待她?” 赫连归城道:“不会有那一日。” 沈缜挑眉。 然而对面眉目淡然的赫连归城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 两相静默中,沈缜凝望着这位仙君沉静的眼,渐渐的,心下似有些了然。 她按下复杂的思绪,笑一声,拱手:“是晚辈以己度人了。” 赫连归城不置可否,偏头望向远处看不见边际的白雾,忽一挥长袖,“去吧。” ** 沈缜骤然被打落现实。 “宿主!”电子音在她耳边急急,“赫连归城又干预了!?” 沈缜敛起神思,语气疲惫:“你们申请了么?还有多久才能避免这种情况?” “......呃,”系统有些赧然,“我方已经在紧急处理中,但...她毕竟是这个世界绝无仅有的大能,身上有世界的意志,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沈缜捏了捏眉心:“快一点吧。她算出了天机,若真到了以她为任务目标的那天,估计什么都晚了。” 系统安慰:“会的宿主。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按照我们目前的进度,我方数据测算来看要达到赫连归城的层次还需要很多年......” “嗯。”沈缜应了声,偏头看向后院,“丛绻醒了?” 系统答:“是。” 它顿了顿,问:“宿主就以现在的状态前去么?” 当然不是。 沈缜在心里默念。 回答电子音的是被打开的系统商城面板和账户余额增长的负债。 第220章 磕了一瓶药,沈缜驱动轮椅一路往前、开门进入室内。 甫一抬眸,便与那双灼灼的视线于空中相交。 沈缜关门的动作微顿,眨了眨眼,竟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她关好门,上前,慢慢露出一点笑意,唤:“绻绻。” 这句话迎来了一个紧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 瘦削的女人死死环住她的腰,手牢牢攥紧了她的衣衫,头枕在她的肩颈上,泪水滚烫,润湿了她的衣领绒毛。 先是默然,随后呜咽,再呜咽声愈大,到最后不管不顾、嚎啕大哭。 沈缜眼眶里的湿润终究化作了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抱歉...抱歉...我应该再早点......” 天知道,当通过任意门看见笼子里苍白的丛绻,她的害怕和怨恨有多浓烈...身上无伤,但痛不欲生。 沈缜有很多后悔。 后悔当年明知太阿门或有什么隐私,却仍放任丛绻拜入其中;后悔当年因不确定的将来犹豫不定,以至于给了丛绻危机和期望,令其试图寻其它势力来抗衡。 那年初见之时,雨幕中匍匐在她脚下的脆弱少女,沈缜已经快记不清,那时候的她除却见到潜力值的惊讶,还想了些什么? 又是怎样经年之后,局中人都逐渐言不如心、行不如言? “绻绻...” 等人终于算是平复下来,门也响了,沈缜去开门接过一碗药来。 丛绻很干脆地喝了药,泪眼朦胧中,又被喂进一块蜜饯。 女人怔。 沈缜捏着手绢给她擦拭面颊上的泪痕,轻声温言:“压压苦味。” 丛绻抿着口里的那块甜意,仔细端详床边人的面色,含糊道:“我的伤......” 沈缜收了手绢,握住她的手,“和宗门烙印一起压制了。” 丛绻疑惑:“...烙印...压制?” “是。”沈缜耐心为她解释,“你的伤很重,我用了药暂时压制,但真正要好还需要慢慢调养。而烙印,为了不使太阿的人追到我们,我问过魏清妙,替你疏通经脉,以外力暂时压制。但...若要一劳永逸,必须靠你自己。” 丛绻猜到了一些:“需得废去我的修为,对么?” 沈缜点头,轻轻捏了捏女人的手,“不用全部。魏清妙是昔年不知,做傀儡时又没得选,故而一一试验。但她现下已有所明悟,除掉这烙印只需废去你修的上清功。至于具体如何做,待你伤好,她会来教你。” 总而言之都是以后的事,一切都得以养好身体为前提。 丛绻看懂了这人的意思,与此同时,眸光也打量完了一遍她的脸色。 有一点苍白,嘴唇依旧没有血色,但这对沈缜来说很正常,可莫名地,丛绻没办法安心。 “沈缜。”她抬手摸上面前人的下颌,低问,“我的伤,只是如此么?” 简简单单的,就被你喂了药压制成功? 沈缜偏头,就着女人的手蹭了蹭,然后自己的手附上,捉住那柔软的冰凉,慢慢道:“我已经安排人放出了消息。现下,人间与仙门皆知太阿曾囚禁炉鼎、追杀人骨剑,还有阴晦事者众。诸大仙门尚未表态,小仙门亦暂时无声,但群情汹汹、鬼市邪修喧嚣沸腾。至于人间,自不必提,欲借此遭谋得利益者如过江之鲫。 “太阿之事,并非一两个修士的事,涉案者多达七位峰主,知情者更是数不胜数。故而大仙门彼此试探商量,该如何对待处理想来一时半会儿拿不出章程。而小仙门,便是在等着大仙门的消息,再紧随其后。 “在此期间,太阿追杀于你等的程度估计会加大,人死事消,再粉饰太平便容易。但因云衍君牵连其中,又有湛卢宗站在云衍君身后,太阿会怀疑我们受云衍君庇护,于是进退不得。 “现在其实已然箭在弦上,拨一弦便火山喷涌,暂不动也是暗流激荡。各方对炉鼎、人骨剑、偌大太阿的觊觎,亦有一些正义之士...讨伐征战一触即发。 “不过,所有尚未到最好的时机。” “绻绻,”沈缜眼中神色极软和,“在这之前,我们去隐居吧?大隐隐于市,可以吗?” 她讲了这许多,将这段日子的形势言简意赅得阐述了出来,但很不走心地转移了话题,通篇不说伤痛如何,然而也已经算给出了回答。 丛绻意识到了一些事情,也明白就算知道怎样也不能改变什么。 对着这人很少露出的神情,对着她难得露出的满身疲惫和“洒脱”之意,女人如水的美眸里再蕴上泪意,良久启唇,“...好。” 第125章 游历草原 数百年前, 北国部落众多,牧民们往往逐水而居。北国建国后逐渐修起了城池,但愈往北方走, 便愈可见牧民们那种“原本”的习惯。 茫茫草原中的一小处聚居地,近日新来了两个中原女子。她们相貌是极好的,刚来就有人跑上去纠缠,结果被一人出手教训了后,才知这二人当是天人、是万万惹不起的存在。 天人们出手阔绰,租了一顶帐子, 又花了许多银钱日日让别人做好饭给她们送过去吃;两人自己则是牵着买下的一匹马,辰时出去,酉时方归来。 不到十天, 丛绻学会了骑马。 沈缜盘膝坐在草地上, 望着远处打马悠悠而来的人,从心地露出了份笑意。她目光逐渐辽远,穿过马上风姿飒爽的丛绻, 又穿过天际浩瀚的晚霞。 第221章 马蹄声近, 丛绻利落下马,放开缰绳理了理裙摆,坐到沈缜身边。 两人并肩看地平线上垂落的巨日和摄人心魄的余晖。 这副美景极为惊艳,不论看了几次,再看一遍都不由心神安静、所有神思凝聚于此。丛绻自小生在闺阁之中, 后又一路辗转去到南方, 太阿门亦是山清水秀, 许多年前陪沈缜走的晋阳那一趟或是她此生见过最壮丽的落日—— 在没有来到草原看见这一幕之前。 这样盛大的落日, 让丛绻隐隐惋惜又过去了一天。 ......也或许,她并不是因落日惋惜。 察觉到旁侧的目光, 沈缜偏过头,视线与女人相接,微微一笑:“回去么?” 丛绻微顿,然后摇头。 沈缜很耐心:“嗯?” 丛绻倾身。 柔软香气贴上来的瞬间,沈缜有些恍然。但随后她就没了分神的机会,那在许许多多次亲密中早磨练出经验的人按着她的肩,以温柔却不可拒绝的攻势让她丢掉了所有清醒的神思。 双唇被舔开,舌尖被牙齿叼着慢慢碾磨。一下一下,沈缜化成了一汪软软的水。半晌,气息稍离,她睁着水光浮动的眼睛,眼尾嫣红,急乱地吸着气看面前人。 “...绻绻...?” 丛绻垂下眸子,遮住了眼底神色,再抬起来时已然看不出什么。 沈缜默了默,不再问,只笑:“走吗?” 丛绻看了她一会儿,眉梢眼里渐渐温柔,给这人理了理蹭乱的发丝,答:“走。” ** 学会骑马后,两人便离了那聚居地,沿着草原里的河一路走。当地有传说,某个月圆之夜,河流中的水会被截断汇成一汪清泉,站在清泉边,就能看见长生天的女神。 沈缜点评:“这个神话编得不怎么用心。” “......”丛绻似嗔非嗔地睨了她一眼,“那我们这几日在做什么?” 沈缜笑而不语。 考虑到她们本来一个身体不好一个还在养伤,行进速度一直不快。到了夜幕时分,两人扎好帐篷,点燃了篝火,相依偎着坐在火前,抬头看满天繁星。 十分动人心魄。 沈缜轻道:“曾经在剑阁山中,我也观过星空。” 丛绻侧眸看她。 沈缜笑:“那时独自一人躺在山谷里,耳边唯一的响动只有风声。后来,遇见了你,又遇见了许多人。” “绻绻,”她回过头,也注视着丛绻,“你想看清泉么?” 丛绻怔,又意识到了什么,有些讶然,但回过神却也觉得好像并不在意料之外。 沈缜站了起来。 她拄着拐,走到河边。 河水开始在她背后沸腾翻涌,巨大的浪潮疯狂呼啸着拍打河岸,白龙愈卷愈高、愈卷愈高—— 从沈缜站着的地方一刀斩断,绕着她,盘旋在她身边。 白浪三千里,化作玉清泉。 夜色里,丛绻怔怔注视着这声势浩大、极为震撼的一幕。 沈缜没有说任何话,但她却明白了沈缜的意思—— 找不到的神话,可以造出来。 清泉在她背后逐渐成型,穿着藏袍的沈缜慢慢走了回来。她的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但此刻因笑容多了两分生气,“没有女神,但有清泉。” 丛绻抿了抿唇。 她站起身,牵住这人的袖口,“有的。” 有女神,是只属于她的女神。 ...... 数月后,迁徙的牧民发现了凭空出现的清泉,震惊后以牛羊祭祀、口口相传,逐渐的,草原上又多了一个传说。 第126章 小城医馆 风暖日丽, 天清云淡。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沈缜不用回头也知是谁,但她还是停了手中动作直起身转头看过去,眉眼弯弯。 丛绻抱着捡好的药材走近:“在浇花?” 沈缜笑着点头, 问:“好看吗?” 芍药、丁香、鸢尾...各式各样的花漂亮得各有千秋,实在没办法让人说出一句否定的话来。 丛绻由衷道:“好看。” 女人语气听得出很认真,沈缜眸中笑意更浓,顿了顿,道:“若医馆开不下去了,我们也可以去卖花。” “......”丛绻失笑, 嗔了她一眼,“这才开了几天呀。” 医馆这种东西,寻常百姓看不起, 稍微富贵的人家又不太信名声不显的“新人”。她们初来, 没有病者上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何况...... 丛绻压着裙摆在轮椅旁落座,偏头看身边人,声音柔柔, “你从前与我说, ‘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嗯?” 沈缜接住她的目光,眸光渐软,“嗯。” 这样的生活...浇浇花修修枝叶, 理理药材琢磨美食, 听着街坊邻居说说八卦...也很好。 没有生病的人, 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日子仿佛慢了下来又快了起来, 光阴似温和的水,以看得见的模样自指缝间缓缓消散。 可是......沈缜看着眼前人漂亮的容颜, 从她潋滟着水光的凤眼划过,到挺翘的琼鼻,再到樱色的嘴唇...最后回到眼眸,对上那水色里面的包容与耐心,一股冲动忽自心间生出,忍不住轻唤,“绻绻——” “有人吗?有人吗!” 很不标准的中原话。 哭吼声自前面传来,打断了沈缜的话,同时如一桶冷水淋头浇下来,让她前一刻所生的那股冲动瞬时按捺消散。 第222章 “我...”沈缜藏在袖子中的手使劲攥紧。 她深深看了一眼丛绻,驱动轮椅转身,“我去看看。” 青色的衣衫和着轮椅一起进去前堂,那个消瘦的背影走到半路忽而弓起身剧烈地咳嗽,身形不住哆嗦颤抖。 小院里,瞧见这一幕的丛绻下意识想追去,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形微顿,原本起来一点的身子再次慢慢僵着坐回了原地。她垂眸,日光落进,遮住了她所有神情。 须臾,女人起身走向前厅。 ** 在前厅哭吼的是一对老夫妻,穿着打扮一看就是没什么钱的乡民。他们面前停着一副潦草的担架,架上是一位下身尽被染红的妇人,妇人肚腹高高隆起,四肢却很是枯瘦,面颊上甚至有半个手掌印。 老夫妻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嘴里呜咽着说着些什么,周围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熟面孔有生面孔也有,嘴里杂七杂八的也在议论。 沈缜不通北地的方言,但看着面前情况也大致猜到了一些。 她坐在轮椅上俯身,先拿手探了探担架上妇人的鼻息,这一探,心下先沉了两分,当即吩咐:“白术,送到后面去。” 就算还有救,这也是和阎王抢时间。 那老夫妻一看要抬人先抓住了沈缜的裙摆,农人手劲大,这突兀一下竟暂时逼得沈缜没办法离去。她蹙眉看这二人,后者涕泗横流嘴里不停咕叨着什么,被沈缜凌厉的眼神一震,下意识哆嗦放开了手。 沈缜低眸瞥了眼沾上血渍污渍又被揪得皱巴巴的裙摆,脸上没什么神情。正要叫人好好看着这里,就见丛绻走了过来。 女人也瞧见了她被弄脏的裙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随即展开,“快去,这里我来。” 沈缜唇边勾出一丝浅浅的笑,捏了捏她的手,转身去里间。 白术——也就是鸦雀北三已经查看完了大致情况,见沈缜进来,便道:“是双胎。产妇太瘦,没什么力气,产前估计还摔了一跤......” 沈缜盯着那大片的深沉红色,闭了闭眼,“试试吧。” 这一试就试了很久。 孩子被取出来的时候已然没了生息,白术在一旁用各种办法企图给他们救回来,而沈缜这边则盯着脉象极弱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妇人。 外间的喧嚣在先前达到了一个顶峰,不知道丛绻说了或做了些什么,声音慢慢小下来,到现在风平浪静几乎听不见一点方才的影子。 白术走过来,沈缜看向她。 后者摇了摇头。 沈缜了然,将台边位置让出来,“你来盯着她,我去说一声。” 白术拱手:“是。” 出到外间,先前围着看热闹的人已经不在,只剩下那对老夫妇坐在一旁。男的僵着一张脸,女的默默落泪,二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甚至没有察觉到沈缜的到来。 另一边,翻看着一本书的丛绻在第一时间抬起了头。 沈缜对上她的目光,疲累忽而消散了大半。 心下一松,就没忍住咳了出来。这一咳霎时吸引了那对老夫妻的注意,两人瞬时站起身,看样子还想飞扑过来,不过都在瞥到“凶神恶煞”守在一旁的两壮年汉子时讪讪止住了脚步。 沈缜开口直击重点:“女人或许保得住,那俩孩子死了。” 壮汉翻译给老夫妻听。 两人脸上松了口气又很是可惜,最终没说什么,连连拜着给沈缜道谢。 但沈缜避过了他们的礼,又道:“她如果活了下来,以后也不能再有孕了。” 壮汉一板一眼又翻译给这对夫妻听。 这一次,二人面色大变,布满沟壑的苍老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情——不可置信有,悔恨有,痛苦有,挣扎有......那两双被贫苦生活搅得浑浊的眼睛,如天塌一般,透出了更浓的死气和绝望。 沈缜大概能明白他们的想法。没了孩子虽然可惜,但终究算不了什么,毕竟只要大人在就还能再生。乡下嘛,生下来又没养活死了的多了去,最多不过心疼一下死去的是男婴。 但是,如果女人在年轻时就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意味着他人眼中她的“价值”无限接近于零—— 女人干农活洗衣做饭收拾家里照管公婆被选择性无视。 前厅里的这对夫妻沉默着、在某一个时刻开始爆发,若非沈缜丛绻的模样太过精致贵气,只怕此刻早被扑上来殴打。但饶是如此,还在有鸦雀壮汉的加持下,二人也被扔了数道怨愤的视线。 那位负责翻译的壮汉频频迟疑看向沈缜,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后翻。而另一个面色已是深沉如水,拇指抵在刀鞘上,周身紧绷,时刻要刀出杀人。 沈缜双手交握,懒懒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这出戏剧。 丛绻同她差不多,放了书低头玩着腕上的手串,没什么表情。 索性,那对夫妇并非完全的蠢笨之人,哭着哭着吼着吼着没得到回应,自己如猴子一般被人瞧,声音就不自觉慢慢小了下去。 两相静默中,白术自里屋出来,看向沈缜:“主人,她醒了。” 沈缜颔首,对丛绻示意,丢下这对夫妻进去。而一进去就瞧见抱着那早冷了的一对男婴哭得不能自已的妇人—— 哪怕她此刻脆弱得没什么力气痛哭。 另一旁有人端了熬好的药和一点食物进来,沈缜冷眼旁观着妇人对男婴们依依不舍、再被自己的视线吓到、不敢再问、虚弱得差点再晕过去、小心翼翼开始吃东西。 第223章 一通收拾完,也聊了几句,多是沈缜问而妇人答,但妇人的答案让沈缜不自觉皱了眉头...时间便又过去了很久。在此期间丛绻走了进来,立到沈缜旁边。 “该去用膳了。”女人用的陈述句,“你中午便未进食。” 沈缜舒展眉心:“好。” 她不再看妇人,冲白术点点头,与丛绻一同离去。 去小院短短的路上,沈缜望着天际的明月,道:“能在最开始遇见绻绻,真的很幸运。” 在她身后推着轮椅的丛绻脚步渐慢,“嗯?” 沈缜呢喃:“这世间并非所有事情都是称心如意的,不是么?” 如果昔日扑在她轮椅前的人是另一副性格——被这礼教森严的制度压得已然淡忘了最初最原本的模样,或野心很小很符合“纲常”,沈缜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怕是会变上一变、不似今天。 所有的所有,造就了所有。 沈缜这感慨也不算忽然而来。异世这么些年,见过许多人、形形色色的人,就更能明白丛绻这般人的可贵。那百分百的潜力值,从来不止修仙的天资根骨。 以修士的耳聪目明,丛绻自然听到了这人呢喃的话语。但她没有回答,淡淡一笑后问了另一件事:“不想知道今日这忽如其来登门的缘由么?” 沈缜不置可否:“左不过是那些事。” 此地是草原以南,虽属北国,但居住的大多不是真自草原上来的北人,风俗习惯和中原人几乎无异。 而那对老夫妻,怕是将妇人送医馆却拿不出来钱,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她们家新开、又都是女子,以为是稳婆之类的,估摸着价钱便宜些又再卖卖惨...... 听她简短说了自己的猜测,丛绻颇有些无奈:“是如此......” 急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让女人咽下了后面的话。 两人回转身,来人自暗影里现出身形,是专负责传信的令人。他额上有汗,手里呈着的信上粘了三片羽毛。 沈缜眸光一利。 令人躬身敬声:“主人,南边急讯。” 沈缜从他手中抽走信,三两下拆开,目光略略一扫,心下已有了成算—— 和她猜的是同一件事,太阿内部乱了。 捏着信纸的指尖用力,沈缜偏头,看向走到她身侧的丛绻。 第127章 分别之期 目光相接, 丛绻睫毛微颤,她静了一瞬,道:“太阿?” 沈缜默然。 令人抬眸飞快觑了面前两人一眼, 无声退下。 沈缜道:“信上说,太阿许多弟子义愤,要传闻里参与了昔年事的诸峰峰主给个说法。不知过程具体如何,但流出来的消息是已经发生了争斗。” “如果事情按照这个样子继续发展下去...”沈缜顿了顿,收回看女人的视线望向前方小院,语气平静, “一切就要开始了。” 开始分食...由所有想在太阿这座仙道魁首上撕下来一块肉的存在。 暮色静静,如一汪深沉的水围住了二人周边环境。 沈缜捏着信纸,听电子音在耳旁疑惑问, “宿主, 太阿的事情有什么影响吗?为什么她如此伤心?” “伤心?” “是...我方检测到的情绪可以称为...”电子音像是在确定什么,微顿之后肯定,“可称为伤心。” 沈缜垂下眼眸:“大约, 是因为太阿曾是她的师门吧。” 旁侧, 丛绻裙摆飘扬,重新绕到了沈缜身后。 她推着轮椅,音色一如往常,“去用膳。” ** 神州东,远悬海外的孤岛。 赫连归城一目十行扫完简讯, 两指微点, 飘散在空中的淡蓝文字便破碎散去。恰此时屋门被推开, 秦朝玉端着食案走进来, 两人目光相接,后者眸中溢上温柔, 唤:“师尊。” 少女面上有止不住的担忧,走近前将食案放下,“师尊近日可是又动用了境域之力?” 赫连归城摇头,一口饮尽碗中补药,道:“那位崔小道友身上禁制重重,全部破开需要一点力气。” 秦朝玉默。 半晌,她低声:“师尊,你从来不参与仙道纷争,而这一次却一反往常。是...有什么原因么?” 赫连归城眉梢微动,看向自己的这位小弟子。 秦朝玉的模样很惹人怜惜,哪怕修了霸道的刀道也不能完全掩住那点“我见犹怜”的气质。此刻她眼中含泪、半滴沾湿睫毛,“师尊,是因为我么?” 因为她是她的情劫,因为她的几百年道行注定要毁在她手上? 赫连归城皱起了眉。 这就是她为何要同沈映光交易的缘由。 算出秦朝玉是她情劫的那一次命盘,整个过程周遭只有她一人,应该天地间也只有她一人知晓。但这个结果最终还是被已经成为她弟子的秦朝玉知晓—— 对方从秘境中一口枯井得到了所谓的“天机”。 她以师之礼待弟子,弟子却欢喜上了她,欢喜过后,偏又知道本有孽缘......冥冥之中,好似有双大手将她们推往既定的结局。 而赫连归城不想走上既定的结局。 “朝玉。”她认真道,“我们是师徒,且,我修无情道。” “如若我二人要成道侣,我需破掉无情道心,可此非容易之事,而是九死一生。” 秦朝玉瞬时抬头:“我知晓,我并不想师尊至此!我只是——” 第224章 “只是不想我推开你,是么?”赫连归城端坐在椅上,平静看着她。 “...是。”秦朝玉攥紧了指尖,闭上眼一咬牙,眼泪颗颗砸下,“弟子不肖。” 片刻的静默。 她紧咬的唇齿间钻进一点力量,迫使她松开了无意中被咬出血的嘴唇。秦朝玉睁开眼,看清了那力量—— 一点淡蓝的光。 那边的仙君注视着她,似叹息一般:“可是,不求更多,这对你并不好。” ...... 六月七日,太阿巨变,两峰峰主率百名弟子入承影峰逼问昔年事。 六月十日,因太阿数月拒不回答,以湛卢宗为首,各大宗门发征讨令。 六月十五日,众邪修集结,以魔尊夜北属下为名,突上太阿。 大道口,过了界碑,眼前便浮现出群山,入眼草木凌乱,一看便知这里刚才过去了大批的人。 沈缜停下轮椅。 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眼前人。 丛绻接过:“这...” 沈缜道:“待到太阿事了,如果你想知道,就打开。” 丛绻抿唇。 女人看着沈缜,姣好的面容上没什么神情,只是越来越白、白到似乎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得离去。 “沈缜...”她咬着字,声音颤抖。 巨大的悲伤似乎已然具象化,将两人裹在其中透不过气。 电流声在耳边划过,但沈缜没有心情理会,她扯着嘴角笑:“怎么了?” 丛绻扑了上来。 幽香填满沈缜鼻息,温软环着她的脖颈颤抖。 沈缜垂眼,回抱,收紧了手臂。 第128章 一切定数 诸仙山名门, 超脱于人间,却又非完全独立于世外。 比如湛卢宗是在远悬海外的孤岛上,旸水谷隐于神州西的裂谷之中, 太阿则是在神州中南的群山。他们设立界碑,隔绝人间与仙山,非修行之人皆被阻隔、不可见真正的内里。但对于修行之人而言...那界碑就不是什么遮得住眼睛的法子了。 作为曾经的仙道魁首,天底下的修行之人鲜有不知太阿所在地的存在。如今它成了众矢之的,自诩为正义要为“同道中人”伸张的修士、把夜北之死扣在太阿头上叫着要复仇的邪修、什么口号也没有但就是想分一杯羹的诸多散修...... 摩拳擦掌了好几个月,在太阿内乱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 丛绻踏阵上山, 没遇见一个拦截的弟子,诸峰看起来空荡荡无一人,直到进入掌门殿所在的山头——见到的便是杀红了眼的一幕。 太阿的赤缇色金乌衣翻飞、湛卢宗的三色羽飘扬、旸水谷的竹纹青袍来去成影, 又兼顶着脓包的邪修一剑刺死了谁大笑、不愿显露身形相貌的人披着黑袍戴着面具径直收割他人乾坤器...... 丛绻有些恍惚。 她避开破空而来的一击, 抬眸望立在高处神色冷冷的赫连归城,后者瞬时察觉回望,淡淡瞥了她一眼, 三两下踏空离去。 谁在攻击谁、谁又在反击? 修士们来去如风, 快到丛绻几乎看不清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被迫匆匆捏诀抵挡杀机,又被裹挟着你来我往几百下,正越来越不耐烦时,一道熟悉的身影跃入了她眼里—— 丛绻立时高呼:“师姐!” 她眸色一利, 手中阵纹刹那化成冰剑将和她打斗的人格挡开来, 对方吐血连连退后站直却还想再来, 然冷不丁的, 触及到她冷寒的眼睛时下意识打了个激灵,踌躇几步、讪讪奔去。 花期被刚在那声喊摄了一瞬心神, 对面人找准破绽大喜,提刀劈下—— “钪锵”一声,凭空绽出的两朵冰莲卡住了杀气腾腾的大刀,提刀人一怔,本能想动,双脚却被刹那自地底爬出蔓延开来的巨大阵纹锁住。 丛绻匆匆掠到花期身边扶起她:“师姐,发生了什么?” 花期发丝散乱,勉强抬头注视丛绻,眼中蕴出泪来。 她哽咽:“...师妹,你还......” “我一切都好。”丛绻打断她,认真问,“师姐,这里发生了什么?” 即便是名门声讨、邪修宣战、太阿内乱,局面也不应像现在这副样子。沈缜送她上山时也只说今日事当没有问题—— 各大仙门的长老呢?就这样看着弟子和邪修厮杀?为何到现在她只见到了云衍君?原本应该是问罪大会的峰顶怎么成了人人相杀的修罗场?他们在杀些什么? 丛绻的疑问很明显,花期擦了擦泪,快速与她说起来:“杨师伯和上官师伯带着弟子问责后,掌门邀二人入殿详谈,期间弟子们动了手,但最后还是说好开诚布公的谈谈。” “钪!” 身侧一道漫着黑气的红光突兀劈来,丛绻抬手成阵甩出去,拉过花期又避开打过来的长鞭。 花期语速越来越快:“两位师伯就去了,但这一去始终没再回来,我们等了几天终于耐不住,聚在一起要讨个说法,但一直被推延,还没怎么样,其他宗门的人上山了。 “他们上山后要见掌门他们,但掌门和各位峰主一直不出,于是几个宗门让弟子跟着我们去瞧了一眼,这一瞧——” “轰!” 巨大的爆鸣声和沙土一起掩住了花期的话。 丛绻撤开挡了沙土的衣袖,惊愕抬头—— 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太阿已有千年的掌门殿轰然倒塌,各种砖石玉石簌簌落下,漫天沙尘飞扬,虚空中,站起了一只庞然大物。 第225章 “师...”丛绻话没能说完,她愈加惊愕的看着前面的人群只静了一瞬、仿佛茫然一下随即更不要命地厮杀。 靠近那个怪物......有问题! 丛绻猛然生出这个念头,心中大骇。她迅速转身去看花期,“师姐——师姐你做什么!” 方才还与她泪眼相看的人在这短短几瞬里空洞了双目,脚步微移,竟是想往那边去。 丛绻想也没想抓住她,仓促间与另一个腰间剩了两片羽毛的修士对上眼,对方也正一手抵着黑袍人的进攻,一手拽住了赤缇金乌衣的同伴。就这短暂凝望里,两人瞬时明白了对方也有怀疑,丛绻抿唇扔出半副阵,替那湛卢宗弟子赢得一击的时间,后者配合默契,迅速解决黑袍人拖着那太阿弟子过来丛绻身边。 她神色难看:“如今怎么办?”又紧紧攥着拳,“长老们还在那边。” 丛绻一个手刃劈在躁动不已的花期后颈,沉默不言。 注意到异像的并非只有她们二人,稍远一点神思尚清明的修士们纷纷变色、开始后撤。原本互相打的厉害的正邪两派也慢慢收了一些势,互相警惕着,注意那庞然大物。 逐渐的,赤缇色金乌衣在人群里格外显眼,和撤退的趋势不同,他们像得了什么召唤,坚定不移地往前方去。 能如此大范围有此般异样的最大可能......宗门烙印。 丛绻能感觉到她的心口也有点奇怪,但这感觉并不明显,远不能达到控制她的程度。但这是因为沈缜替她压制了烙印的缘故,而这些什么都没有做的同门,他们会如何? 其他人也发现了太阿弟子的异样。有心直口快、经历了今日之事正烦躁不已的修士“呸”了一口,“他大爷的,什么名门正道仙门魁首!” 诸宗长老呢?云衍君呢?那隐在灰尘中一动不动的庞然大物是什么? 一众仙门小辈一边应付着趁火打劫的邪修,一边分神焦虑着不清不楚的现况,还要腾出手去抢救直直往前走的太阿门人,慢慢的,正道这边就落了下风。 躲过几记凌厉掌风,手头本牵住的人已走了几丈远,一旸水谷弟子气喘吁吁:“实在是拦不住了!” 今日仙门共聚本就只为问罪,再加上太阿内部还有“仁人义士”、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当年门中迫害人骨剑和炉鼎的种种,各派前来根本没带多少弟子,带来的人也都非门中的天之骄子。且哪怕后面得了邪修攻山的消息也没放在心上——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可谁知道如今! 老一辈的不见、年轻一辈的人少,原本人数最多的太阿门人纷纷失智,剩下的就算加上散修也顾这还得顾那,根本没一个压得住所有然后领头说怎么做的存在...... 湛卢宗一弟子高呼:“报信了吗!” “报了!”远远的另一道呼声应和他。 混乱中,丛绻解决完一个自前面奔来的邪修,恶臭的鲜血溅了她一身衣袍。原本她绾发的木簪已在不知何时散落,黑发飞扬神色冷冽,她心中不安沉沉,仰目看向那静静伫立的庞然大物。 方才因她利落杀人而无形之中渐以她为首的几人随着她看过去。一人低声,“道友在想什么?” 丛绻捏紧了冰剑:“我们得去前面。” 几人一愣,但不等他们再问,大地忽而颤抖,无数双震惊的视线中,灰尘里的庞然大物开始移动,随着它一脚踏下,最后那层灰尘屏障散开,众人才恍觉那根本不是什么“灰尘”—— 是灰色的气,是不知从何抽取而来的气! 灰气散开,所有人看清了庞然大物。 那是一具极臃肿极肥大的肉.体—— 或者说烂肉,它的每一块烂肉皮肤上流着橙黄的液体、翻着鲜红的筋络,烂肉之上,顶着一个与它很不匹配的脑袋。 人脑袋。 如果不是修士眼睛极好,只一打眼怕是很难看出来。 天地间无声的静默。 丛绻缓缓吐出郁结在心的那口气,一时间什么也想不了。 她认得那人—— 何岸,曾经的承影峰峰主。 一瞬间,山崩地裂、巨洪决堤。 烂肉山狞笑着加入了战场。 它不分什么正修邪修,凡在眼前的一律踩碎,灰气越来越浓,将整座山峰包裹其中。如若说先前许多人心中还存着与邪修一搏的念头,此刻面临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声势,便更多只剩了惊惧恐慌。 逃! 但又能逃到哪里去? 无数停下手中争斗试图御剑踏阵逃出去的修士,猛然发现灰气阻隔了四周,有那冲得快的一头撞入其中霎时血肉爆开! 好几个人堪堪止住疾驰的刀剑险停在气前,满头大汗差点跌落。 绝望出现在所有人心头。 丛绻又捏紧了手中剑,灵力早已不足,冰剑要废很大的劲才能维持住。 长久的厮杀让她胳膊挥舞的愈来愈慢、每掐出一个诀需要更长的时间,衣裳被鲜血染红,身子开始脱力、微微颤抖。 她苦笑一声。 因那庞然大物的步步紧逼,正邪两派此刻倒是暂时和平。丛绻看了看手里剑,心念一动将其收回,准备保持一点灵力,哪知下一刻一把大锤隔空劈来—— 竟是有邪修发现出不去又打起了她的主意! 丛绻心中又惊又骇,灵力不足躲闪不及肩上狠狠迎了一击,她眼前一花,骤然呛出一大口血,跌跌撞撞后退几步。 第226章 就在此时一双冒着数不清脓包的手向着她手腕抓来,凌空的大锤也气势凌厉正要敲下—— 丛绻心中绝望闪过。 “轰!” 预想之中的痛苦并未来临,勉强稳住神思清明几分的丛绻咬唇抬眸,却见周身金光大盛,提着锤子的人仰躺呕血。 她怔怔低眸,看向腕上的念珠。 晚来一步援救丛绻的几人惊异顿住,但那金光散尽,他们很快反应过来,扶着丛绻站起。 湛卢宗弟子看了那偷袭的邪修一眼,冷冷嗤笑:“他倒是认得好东西。如今大家都出不去,那些杂货又把主意打到了咱们头上,想多点弄东西护身。呵,就看咱们都死了,他们能不能如意!” 庞然大物已然杀尽了大半人,在场其他尚活着的都隐隐有了死亡的准备。 一旸水谷弟子擦了擦刀上血:“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这些杂货手上!” 其他人扯出笑意应是,又有人高吼:“咱们能杀那怪物一点是一点,待到师门过来,也好轻松些!” “是!” “是!” “杀他大爷的!” 声潮以丛绻所在为中心,向着死尸遍地的山顶它处滚滚打去。 然群情激愤之中,一阵轰然雷鸣骤然自天际响起。 静默一瞬。 “轰!” 所有人回看去。 “轰!” 一声天崩地裂,刹那里灰气被撕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口子之外是电闪雷鸣的昏暗天空,白光在乌云里道道劈过,雷电之前,立着一个衣袂翻飞的人影。 “有救了...” “云衍君...是云衍君!!” “云衍君!” 巨大的声浪再次沸腾,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那抹系着三色羽的身影上,在这一刻,所有人由衷相信,他们能够活下去。 云衍君会扫平一切。 而万众瞩目的云衍君在万众瞩目中微微侧身,原本立在她身边但被天色遮挡了大半的另一人也暴露了出来。 声潮一顿。 “那是谁?” “是——” “是沈映光!” 声潮再次巨大。 天地间,所有人欢心雀跃,唯有丛绻,只有丛绻苍白了脸。 高空之上,刚刚取过林夜北气运值送他归西的沈缜眸色淡淡,心中平静与电子音道:“这样的世界声望,够吗?” 系统极快极激动:“当然!检测到——” 电流声冰冷起来,“检测到宿主可获得称号‘钻石世外高人’。” 钻石啊...... 沈缜看向那座因灰气被撕开、她们到来而暂时顿住的烂肉山。 身后是将至的雷劫,身前是九死一生的归路。 所有都会在今日确定。 第129章 尘埃落定 如果可以重新选, 还愿意做现在的这个决定吗? 沈缜不知道。 震慑天地的雷电终于将所有灰气荡清,第一道天雷肉眼可见的渐渐成型,以众生惊惧只知俯首之势, 张扬天威。 衣袍猎猎,脚下的修士们开始撤离。唯一被拉了几次仍伫立不动的身影分外明显,沈缜扯了扯嘴角,看向赫连归城:“拜托你。” 赫连归城深深看她一眼,抱剑颔首欠身,然后飞驰向下, 一挥袖将停留的人尽数带走离去。 “宿主...”系统疑惑,“宿主想做什么?” 沈缜不答,踩着金纹慢慢踏上平地, 回身看向被赫连归城重伤、又被她以锁链困在原地的烂肉山。 啊, 应该是何岸。 这场打斗让赫连归城负伤颇重、险些折了一只手臂,同样的,以献祭他人血肉又用了不知道什么恶心办法而短暂大盛的何岸也没能落得好——他恢复了人的模样, 但...... 方才还血肉模糊的人现在看上去已经好了大半, 很显然,那个恶心办法确实能让他“无敌”。 如果没有天雷的话。 凭借着这一手自愈能力耗都可以把对手耗死,哪怕赫连归城是仙道第一,也承受不住再来一次。 可惜啊,还是那句话, 如果没有天雷的话。没有天雷, 何岸原本打算的一切说不定还能实现。而现在—— 沈缜找了个离他不近不远的地方坐好, 笑:“早自魏道友那里听闻何峰主美名, 没想到,咱们还能共同患难。” 何岸通红着眼睛, 呼哧呼哧喘着气。 系统焦急:“宿主想做什么!天雷马上就要来了——” “你看不出来么?”沈缜轻轻打断它,“我就是在等天雷来。” 电子音骤然沉默。 紧跟着,冰冷的声音重启:“报错!报错!此地危险评估已超标,请宿主即刻离开此地!否则将接受惩罚......” “那就惩罚吧。”沈缜低低呢喃。 她仰起头,瞳孔里闪过摧枯拉朽的白光—— 向她、或者说向这座太阿山峰而来的第一道天雷。 疼痛后知后觉地咬碎了沈缜的身体,记忆中刘头村烧焦的痛苦再次来临。每一根筋脉都爆炸开来、血液和她的其它组织冲刷在一起。 疼,好疼。 沈缜的嘴唇颤抖,尽管那嘴唇看起来已经不像嘴唇。 天雷带来了剥离感,系统终于意识到了它这位宿主的意图,电子音又换上了先前那很人性化的声线:“宿主,宿主...” 第227章 它哭:“快离开这里,不然你会死的!” “别抵抗我方,让我方给你力量,让你离开这里......” 第二道天雷夺空劈下。 “宿主,您要是对我方有什么地方不满意,我方可以修正...您执意如此,您会丢掉性命的!” 第三道天雷、第四道天雷同时砸下。 “宿主!你还活着是因为我方!” 第五道、第六道。 痛楚将沈缜拽入了万丈以下的海底,她无法呼吸、无法睁眼、胸膛爆裂、四肢徒劳。 好疼,好痛。 沈缜唯一的念头,是告诉自己,你宁死也要守住心之所求。 “为什么?是我方给了你再生的机会,没有我方,你早成了孤魂野鬼!” 第十二道、第十三道。 “我方给了你这个世界上取之不尽的金钱,让你有机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最尊贵的人、享有无尽的寿命、永远的青春,你有什么不知足!” 第十五道、第十六道。 “早知如此,就该把你弄成奴隶!受尽恩惠却不思报,我方当初检测是出了什么问题!” 第二十道、二十一道。 “宿主!我们一起登上这个世界的顶峰不好吗?你有用不完的金钱、最厉害的地位权利、无人可与你为敌的道法、无数各式各样的美人......” 二十四、二十五。 “你死了,丛绻怎么会好过?我方可以让她也有无尽的寿命、永远的青春......” 昏沉黑暗被点亮,一望无垠的草地上,极美的女人抱着白狼,浅笑盈盈、美目盼兮。 二十九、三十。 “宿主!您真的放心这个世界的女性在您走之后能够变好吗?我方可以提供种子、技术.....” 三十一、三十二。 “宿主!” 第三十三。 迷梦中,沈缜想,赫连归城没有骗她。 修士的命确实可以引来天雷,而天雷确实可以剥夺所谓的灵器。 虽然有何岸这一出是个意外...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原本只是罪魁该伏法的...... 好痛啊。 明明她皮开肉绽无一点完好,算得上只剩下意识,而这意识,却还在经历比凌迟刮骨更痛千万倍的痛。 她没有力气开口,也没有力气催动意识。 但在无数的痛里、在最后一道天雷打下来之前,留下了一点清明。 她是人。 她可以是任何的人,也可以不做任何人。 第三十六道天雷狠狠劈下。 太阿首峰,夷为平地,寸草不存。 远隔数百丈的山峰上寂静无声,赫连归城回头看过去,眼见丛绻似失了所有生气、摇摇欲坠,她提前一步,接住了倒下的女人。 ...... 天清云淡。 秦朝玉推门而入,语气有些喜悦,“师尊,丛道友醒了!” 赫连归城颔首,却仍端坐在书桌前不知翻看着什么。 秦朝玉迟疑:“...师尊不去看看丛道友么?” “不必。”赫连归城望向窗外,神色难明,“她已经离开。” “啊!?”秦朝玉大惊,“可她——” 可她还有伤在身...... 思及前事,又见赫连归城胸有成竹的模样,少女终究哑了声音。 ** 六日后,剑阁山。 贺九阳见到风尘仆仆或者说十分狼狈的丛绻,有些意外,但又没有太意外。他想到了什么,向来波澜不惊的面上逐渐难看,但还是什么话也未说,将女人带到了一座十分偏僻的小院。 “夫人,”贺九阳躬身,“就是这里。” 丛绻因这声“夫人”微微愣神,抿了抿唇,开口,声音沙哑:“你们搬到了这里?” 贺九阳应:“是。八年前就在筹备,几个月前主人有令,我等便皆从山中转到了此处。” “......原来如此。”丛绻轻声,“麻烦了,多谢先生引路,我自己看看。” 贺九阳沉默欠身拱手,然后退去。 他走后良久,丛绻才缓缓从袖中抽出了信封,慢慢打开,里面的黄铜钥匙和小纸条一起被倒了出来。 纸条上只有一行小字,就是这个地点。而钥匙...... 丛绻颤抖着手捏紧它,试了好多次,终于打开了乌木门。 门开的瞬间,屋内灯火骤明,盏盏烛光里,一屋子陈列整齐的木盒闯入丛绻眼里。 她上前,架前驻立许久,一点点扫过每个木盒下刻着的字,渐渐...意识到了什么。 泪水滚落。 丛绻走到刻着“30”的木盒前,素白的指尖紧了紧,又松了松,片刻,终究将它拿过打开。 是......一把琵琶。 31,一只小木鸟。 32,一件留仙裙。 ...... 三百件。 ......“两三百年...也可以。” 第130章 正文结束 夏风微热, 刚下过了濛濛的雨,空气中还有些湿气。 “公子仪表不凡,一看就根骨奇佳, 定能登上仙门!” “好说好说,兄台亦是一表人才,若我二人能为同门,当是极好!” “二位这是准备去哪家仙门?” “女郎也是?我二人意欲拜入太阿。” “太阿?”旁侧里插入一道惊疑声,“你们想去太阿!?” 第228章 “太阿怎地?”先前答话的男子因这人的质疑语气沉了两分,“若这位兄台是想说十年前的事情, 那我们没得谈。旧事已矣,且谁不知而今那惊才绝艳的丛姑娘?她为太阿弟子,太阿如何不行?” “杨大哥此话说得不错。听这位公子口音, 你应是徐州之人?那岂不知昔年徐州邪魔害人, 是丛前辈一力铲除?除却十年前的沈映光沈前辈,再不算而今的丛前辈,还有何人像这般爱重平民百姓?” “是极是极......” “当年啊, 哎!” “总而言之, 若得天道眷顾,我等定要拜入太阿!” “是是是!” ...... 小道的另一侧,浑然不知自己尽被暴露的求仙人们高谈阔论,花期忍住笑,看向身侧的女人, “师妹, 没想到我等第一次开山门竟是这般效果。还是仰仗你的名声了啊。” 丛绻失笑。 她柔和下来神色, “我去前面看看。” “嗯。”花期点头。 丛绻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一点没惊动正吹嘘着她的人群。她信步走至前方,然后踏阵到了太阿另一处报名地。 守在场外监管的同门看见她, 露出笑来:“丛师妹。” 丛绻颔首,刚想说点什么,突兀心神一悸—— 她蹙眉,眼神无意掠过下面的场内。然这随意一望...她周身血液流动好似停止,整个人彻底僵立在原地。 “...师妹?”察觉到丛绻的不对,师兄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看见了一名少女。 说是少女又不尽然,那人是二十余岁的模样。黑发用一根红带系住,正随着微风轻轻飘扬,她双眸清亮,整个人像一棵青翠的竹,书卷气斐然,立在众人间,如珠玉处瓦砾中。 一高一低,相隔数丈,两相对望。 忽而,少女笑了起来,意气风发、生机勃勃。 无数的岁月滚滚过去、又悠悠荡来,那些虚假中未必没有真心的山盟海誓重新浮现、然后尽数被冲刷干净。 丛绻弯了眼眸。 ——正文完—— 第131章 番外.谢容 多年后回想前事, 许多回忆都已然模糊,但那一晚总是清晰的。 窗外梨花正好,天际云淡鸟飞。 “娘亲。”谢承乐声音无奈, “您又出神了。” 谢容微怔回神,入目便是宣纸上渲染的一滴浓墨。她轻柔笑,干脆放下了笔,看向女儿:“你已决意去东海了么?” “是。”谢承乐敛袖认真,“虽祖父为乾国臣,但这些年游历, 儿还是以为东海当盛。” 十七八岁的少女眉眼里尽是张扬的意气,她行了万里路、读了万卷书,看得是江湖夜雨、学的是治国治世, 没了幼时大病初愈后的别扭, 周身都散着经过打磨却仍旧自然原始的玉石光华。 谢容柔和了眼眸,抚了抚女儿的侧颜,“你已经是大人了, 往后的路只要是自己三思想好的, 娘便不会干预,但永远,会在你身后。” 谢承乐心软:“娘亲...” “好啦。”谢容笑,“去吧。阿由还在外面等你,是吗?” 谢承乐面上闪过丝不自在, 欲言又止, 但最后还是点头:“娘亲好好歇着, 儿晚膳过来一起。” 谢容拍了拍她的手。 谢承乐起身, 转头出门。开门关门声惊动了正等在庭院梨树下的刘由,后者提步过来, 瞥见谢承乐的神色,心有所觉,“谢姨...还在惦念老师?” 谢承乐看她一眼。 “你如今不会想念老师吗?” “自然是想的!”刘由想也不想答,答完就琢磨出了谢承乐的意思—— 作为被教了两三年的学生,她们还会时不时怀念老师,去到哪里看见什么就会想起昔日所聆听的教导;那为老师所救、对老师有情的谢姨,又怎样不惦念? 可是......想起前几年传回的那个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刘由还算轻松的神色沉默下来。 她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恰看见窗边的妇人拿了一个小坛,低眸垂目。 ...... 乾国正平四年四月,时隔近一年,谢容再次见到了沈缜。 对方沐星光而来,敲开了谢容的房门,取下斗篷露出清隽的容颜。 “深夜叨扰。”她笑,“望县主不怪。” 柳堤一案重查后,端王以数项罪名被废为庶人,不久毒酒赐死。作为他的王妃理应落不得好,但想来因乾帝心知肚明谢容“受害者”的身份,她没有被牵连,反而被找了其它的由头封为“安定县主”,继续抚养兕子。 乾帝知晓兕子天生有疾的情况,虽不至因为她的父亲也厌恶上她,但毕竟儿孙成群,其它儿孙还都很健康,这样一个小孙女就根本入不得他的眼了。而梁安城中其他人,或因谢容昔年盛名却落得如此下场幸灾乐祸,或因端王之案对县主府退避三尺,总而言之,看在县主的封号和谢家的门楣上,谢容的日子过得下去,但也就仅仅如此了。 见到沈缜时,谢容只披了一身素衣,她神色怔怔:“你...” 沈缜温声:“县主以为与我不会再见?” 被她说中了心思,谢容颇有些赧然,但沈缜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她退后半步欠身道歉:“为不引人注意,使了些法子瞒过了府中看门的人,望县主不怪。” 谢容自然摇头:“医师跋涉而来是为兕子,我怎么会怪。” 第229章 她让开了身子,“请。” 沈缜披着夜里的寒气进屋,却没急着靠近床铺。她等了等,待到身上稍暖,才近前去榻边,轻柔地拾起了兕子的手腕,凝神摸脉。 灯火下,谢容立在一旁,看着那人朦胧的侧颜,心跳无意中漏了一拍。 她愣神,偏头转开视线。 那夜月明星繁。 沈缜留下药方告退出门至庭院,抬目对上面前女人的眼睛,笑问:“县主想留我住下?” 谢容抿唇:“...更深露重,医师若不弃,不如留宿一晚。” “多谢县主好意,但不必了。”沈缜笑意微敛,展目间掩去了眼里淡淡的疲惫,“今次来梁安,除为兕子看诊外还有它事。”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望着谢容的神色渐认真,“乾帝已暮,诸王纷争不休。我知县主无心,可无论是替自己、替兕子,还是替谢家,都要早做打算。” 谢容怔:“医师...何意?” 沈缜看女人的眸色深深:“县主聪颖,当知。” 谢容确实不负沈缜对她“聪颖”的评价,很快便从日常的千丝万缕中推出了承恩候府在做什么、或者说想做什么,但她一介女子,还是“外嫁女”,根本不能左右大局—— 次年三月,承恩侯爵被削、祖父被贬、谢家被勒令出京。 谢容奏请随父兄离开梁安,不知宫中进行了怎样的较量,最终她得了应允。 于是她带着兕子和谢家人向祖籍南琼而去,谁料到路遇刺杀,为数不多的护院尽数被杀后,屠刀向着挡在女眷前的谢家男儿们去。饶是谢父谢兄都是沙场厮杀出来的汉子,四拳也难敌这么多刀口舔血的人,围着的保护圈很快被突出一道口子,刺客提刀砍毁了马车、谢容抱着兕子滚落在地,就在那刀逼近她眼前时她闭眼—— 死亡的痛楚却并未来临。 众目睽睽下、谢家大哥的嘶吼声中,淡淡的金芒覆住了她周身,连带着兕子一起被微弱却让长刀无法再向前一寸的光晕护住。 一根金链骤现,“钪锵”一声打在她面前震碎了长刀,谢容惊怔中一点点抬眸,顺着锁链的来处望去—— 沈缜,坐着轮椅的沈缜,面色苍白、满身病气,但以千钧雷霆之势扫荡了要杀她和谢家的所有敌人。 轮椅在血河里近前。 一只素白又骨节分明的手摊开,伸到了谢容面前。 她看见了轮椅上的人眼底的关切。 这是在一年前那次半夜来访后谢容第一次见到沈缜。她的模样憔悴了很多,整个人瘦到好像只剩骨头架子,原本再怎样病弱也清亮的眼睛染上了灰暗,她就像人之迟暮一般,透着浓浓的...死气。 谢容带着谢家人跟在她身后,进入了那扇转瞬山河变幻的光门。沈缜着人负责安置他们,自己却不告而别,谢容追着那缕影子出了门,却在廊上撞见那人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滴滴点点的血洒进了地上的余晖。 谢容止住了脚步。 前面的人好似并没有发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完之后,静默了几瞬,拿着手巾俯身,将地上的血一点点擦拭干净。 轮椅上的身影很瘦很小,蜷缩着努力擦地,整个人恰巧避开了余晖,隐在昏暗里。 谢容僵立着看她弄好一切走远,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月奴,你——怎么哭了!” 日落余晖皆已隐入西山,暮色沉沉包裹住了整座长廊。 谢容恍然察觉,她流了泪。 ...... 谢家就在这片世外桃源住了下来。 经过最开始几天的不适应,到了半个月左右的时候他们已然放松了很多。通过日常与山谷中人的对话,知晓这里是剑阁山腹地,带他们来的人就是这里的主人,那片湖的名字叫半月湖,草地上的白狼性情很好只是不亲人...... 谢家人当然也问了谢容和那主人的关系,谢容隐去了一部分,坦白了沈缜救了兕子的那部分。 因这缘故,又有救命之恩,谢父一直想对沈缜郑重道谢,但奈何自那日初来后便一直没再见到人。 直到...他们进谷快一个月的时候。 那日微风正好,谢容端了药去房中打算喂兕子,然往日好好在榻上的兕子竟没了踪影。谢容匆匆出门寻人—— 目光无意扫过长廊外,焦急的心绪凝住。 空旷无垠的草地上,沈缜坐在轮椅上低眸浅笑,而那温和笑容的对象,正是抱着一头小白狼的兕子。 日光于两人的发隙间跳动,不知不觉的,谢容柔和了眉眼。 她就这样安静地望着,但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乎就在几息之后,沈缜偏头抬眸,视线与她对上。 那人微怔,然后笑,抱着兕子驱动轮椅来到长廊边。 “女君。”沈缜问,“山中清苦,可有不适之处?” 二十余天前“奄奄一息”的人好像不是她。眼前的沈缜虽仍病气缠身、身形瘦削,但眼中的灰暗散了很多,也稍微有了一点点精气神,曾经看见的死气...恍若是谢容的错觉。 谢容压下心头的复杂:“没有,一切都很好。” 她抿了抿唇,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用力,“你...医师要照顾好自己。” 沈缜愣。 须臾,她笑起来:“会的。” “兕子饿不饿?”沈缜低头逗弄怀里的团子,“我们和娘亲吃饭去好不好?” 第230章 抱紧了小白狼不放的团子看了眼和往常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娘亲,又看了眼漂亮的大人,皱着小脸想了一会儿,往沈缜怀里缩了缩。 在场的两个大人都读懂了她的意思。 沈缜笑:“好,我也一起。” “不知...”她看向谢容,“可以吗?女君。” 谢容心尖狠狠一颤。 大片的草原和日光在她背后,沈缜的病气和清隽融成了一派谦和的温润。 “...自然。”谢容听见她自己说。 可明明这世外桃源的主人是眼前人。 那顿饭,谢家由谢祖父代表,对沈缜报以了最真诚的谢意;兕子始终窝在沈缜怀里,吃饭也不肯放过白狼,于是沈缜自己吃一口给她喂一口;而谢容,她没能拗过沈缜,只能瞧着自己的女儿“叛逆”。 又是几天春光肆意。 很快,谢容再没见到沈缜。听谷中人说她离开剑阁山了,短时间不会再回来。 除夕,沈缜没回来。 次年春,谷中人听沈缜令传信过来,言乾国新帝已登大位,欲召谢家父兄回朝。 “明月奴——” 谢母还待再劝,谢容却是打断了她,“母亲,儿心意已决。” 她要留在这里。 在得知谢家准备回去乾国的时候,谢容就通过谷中人给沈缜去了书信,提及她想带着兕子留在剑阁山,沈缜很快回信说一切凭她自主决定。 谢家人轮番上阵,最终还是没劝动谢容。后者在他们离开的那天牵着兕子的手去送别,亦有不舍,但始终未改决定。 谢家离开的第一年除夕,沈缜依旧没有回来,但她送来了一个和兕子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第二年,仍旧没有。 第三年,谢容从树下挖出她初来这里埋的那坛酒时,心有所感抬头,怔愣。 树叶簌簌,山谷终于迎来了它的归人。 第132章 番外.谢容 “女君的酒, 在下有幸分一盅吗?” 来人浅笑晏晏,神色是闲适的温和。 她驱动轮椅近前,递来一张手绢。 谢容怔愣后回神, 看到自己沾了尘土的手和衣摆,颊上飞过绯色。她抿唇接了手绢,声音低低柔柔:“当然。” 沈缜笑。 她略一招手,身后便围来成群的白狼,那些白狼挤到埋酒的坑前用爪子填土,谢容看得惊奇, 还是沈缜出声提醒:“走吗?” 谢容飞快瞥了眼这人,颔首:“嗯。” 但酒并没有喝成。 中途,谷中人有事来寻沈缜, 谢容独自一人回了她住的小院。而一天过去直到晚膳, 她也没有再看见沈缜。 照顾兕子和阿由睡下后,她出门望见天际圆月,静立半晌, 回房洗漱。 烛火明灭。 裹着水汽出了浴池, 谢容在灯下用巾帕慢慢绞着湿发。她低垂着眉眼,睫毛犹沾了薄雾,沉静中神思渐远—— 今日看见沈缜,除了心底不受控制地因久别重逢而跃然生出了欢喜,蓦然地, 她还想起了另一件事。 剑阁山中三年, 即便沈缜的那些属下个个口风严密不常与人交谈, 也带着其他因各种原因被收罗进谷的人不多话, 但奈何总有些时机、总有些嘴快—— 谢容听说,沈缜是有一位夫人的。 尤其在她来到谷中的第一年, 一些年纪稍大的姨婆偶尔私下谈天会说起那场盛大婚事上的奇景,百鸟来朝百兽来拜...但这两年不知为何,那位夫人好似成了谷中的禁忌。 偶一次她路过小厨房,听见钟姨叹:“当年新婚那天......” “娘,”年轻女子的声音打断了她,“贺大人说了,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 “哎...”钟姨长叹,沉默了没再说下去。 谢容无声地离开。 她知晓钟姨就是昔年柳堤案的受害人,虽罪魁非她,或者说整个柳堤案都不关她的事,但一直以来她见着对方还是有些愧疚。 若非必要,她不愿往人眼前凑惹人想起昔年伤怀,更别说现下无意听到了她本不该听的话。可是...谢容立在长廊上,瞧着远处波光浮动的湖泊,不自觉想到—— 沈缜和她的夫人...怎么了? 片刻,她骤然回神,双颊蕴上一片火热的绯红,仓促垂下的眼眸里尽是浓浓的自我厌弃与不可置信。 谢容,你在想什么? 那是你的救命恩人是你孩子的救命恩人你怎能!! ......怎能听到她夫妻不睦居然为此...欣喜...? 晚风里,谢容面上的红渐渐褪去。 她煞白了脸色。 ......头发被绞干得差不多,谢容停了动作,看了眼梳妆台上的石钟。 这名为钟的计时器物是沈缜造出来的,每座庭院都有,用以方便大家知晓时间。而现下,那针的走向宣告着此刻正是亥时。 谢容站起身想去安歇,可在原地顿了顿后,莫名的,出了房门。 披着单衣散着长发,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再回过神看清眼前景色,她心跳微错,抿紧了唇。 木匾上书“不思”,是沈缜的居所。 院门并没有关,鬼使神差的,谢容踏入了其中。 三年前初来谷中时,她随沈缜来过这里一次,现下故地重游,原本淡忘的记忆渐渐清晰浮现,花草树木、微小之处皆有匠心的玲珑楼阁......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沈缜的卧房外。 第231章 “......”谢容脸色倏然绯红,即刻转身逃也似地想走,然她刚奔出了几步,一声巨大的落地响打破了寂静的夜。 谢容骤然回头。 响声继续,好像有杯盏不停砸落在地,谢容几乎下意识急行到了门口,但在抬手扣门的一瞬顿住。 她有什么样的身份此刻在此地探知? 然杯盏砸落停顿的几息、谢容缓缓收回手时,屋中一声闷哼,什么更大的东西翻落弄出声、连串要掏空肺腑般的咳嗽不迭震开—— 心底那层本就摇摇欲坠的底线彻底掀开,谢容眼中是不自知的担忧焦灼,她拍门:“沈缜!” 好几息,像过了几年那般漫长,房门被打开。 面前轮椅上的人半点没有下午见面时的轻松,她脸色惨白、满头大汗,身子蜷缩在轮椅里不停地抖。 而轮椅后的昏黄灯光下,是满地瓷盏碎片。 “...女君?”沈缜勉强抬眸,模糊认出了眼前人。 谢容神色很难看,她进屋推过了轮椅,关上门挡住风,才看向沈缜问:“医师生病了?” 沈缜扯了扯嘴角:“头疼。” 她现在的那点清醒根本不足以去思考为什么谢容会大半夜出现在她的住处,头颅似分裂般的痛楚很快再度袭来打散了她原本想跟对方说的话—— 沈缜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五官紧紧揪在一起。 谢容心口一窒。 无力感渐渐自脊椎攀升,沁进了她每一寸骨髓,朦胧的冲动在脑中嘶吼,过了一瞬,或者是两瞬,她伸出了手。 温热的柔软按在了头顶上,轻轻又不得章法的揉,不知无意按到了哪一个穴位,疼痛稍缓,沈缜眼中清明三分。 她偏头,注视身侧的女人。 谢容察觉到了视线,也看过去,恰对上沈缜泛红的桃花眼。 她手上动作一顿。 沈缜有一副好皮相,清隽,温柔又疏离。她的眉眼不像时下大多女子上了妆后的柔和,而是如泼墨山水般肆意里透着几分风骨意气。这样一个人,大多数时候总是病恹恹的,可也不似他人生病便为疾所累形销骨立、难以见人;沈缜她...这病气竟成了一份妆点,勾勒着这人更似世外仙客。 就像现在,明明狼狈至此,风骨却依然傲存。两者矛盾的气质相交,谢容望着那双水光粼粼、眼尾殷红的眼眸,听见了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尘埃落地。 心头发苦。 谢容收回了视线,手上稍微加重了点力气,轻声:“今夜...医师是旧疾复发?” 沈缜仍然很疼,她闭了眼靠在轮椅上,哑声道:“算是吧。精力不济便易如此,让女君看笑话了。” 她顿了顿,再度睁眼,微微侧身避过女人的手,“夜深,不好烦劳女君,我自己待着就好。女君若有事,我们明日再谈可否?” 谢容蹙眉:“可——” “有木人。”知晓女人想说的话,沈缜先一步打断她,“这些狼藉都有木人收拾。” 谢容默。 自小学的道理和作为女子的矜持都提醒着她主人在逐客,她这个客人该走了,可许久未生出的情绪最终左右了她—— “那你呢?沈缜,你让人如何放心?” 女人清丽的容颜上是隐隐的怒气,“我们算不得朋友么?” 知道沈缜头痛难忍,此刻不该和她计较这些,该顺着她的意离开让她休息。但谢容做不到、迈不出脚。 她认真望着眼前人几息,便绕去了轮椅后,手再次搭上身前的发顶。 痛楚阵阵中,沈缜张了张口,但最终沉默。 ......后来,谢容再回想起这夜时,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时除怒气之外的其它情绪...叫做委屈。 ** 深夜此事后,谢容开始跟着沈缜学习医术。 她翻阅着入门的书卷,忽觉侧旁的视线,抬眸望过去,沈缜正眉目含笑。 谢容拈着书页的手指微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嗯?” 沈缜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起那夜女君帮我疏解疼痛,还好,没按到什么不得了的穴位,不然...” 谢容:“......” 她笑得意有所指没再说下去,谢容却飞了满面红云。但不等再说些什么,屋门被推开,两个小身影窜了进来,沈缜笑着招呼她们,“今日的课业做完了?” 阿由高兴:“做完了!” “哦?”沈缜挑眉,“那——” 她想说点什么但又瞧见一旁正握着书卷的女人,便改口,“那我们去校对一下吧。” “小学生很棒,”沈缜咳了咳笑意吟吟,看谢容,“大学生也要努力哦?” “......”大学生满面绯红更甚,含羞带嗔地睇了一眼。 然沈缜刚说完便被阿由拉着问东西,恰巧错过了这瞬间。 兕子跑过来往自家娘亲怀里钻要亲,谢容收了那点外露的娇意,神色温柔亲了亲女儿,又在阿由的热情中亲了亲她。 “走吧。”沈缜失笑看着两个小孩,对谢容颔首示意,率先出门。 等到屋中静下来,谢容用手背抚了抚发烫的脸,眸光怔怔。 ......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平平淡淡,但谢容很喜欢很喜欢。 她往往上午学医,下午自由地做些什么。曾经听人说谷中节气原本一直在春天,但后来不知为何改成了如外界般的春夏秋冬,于是偶然一个雨天,谢容在湖边的长廊尽头见到了再未出谷的沈缜,后者面前停了一盘棋,见着她笑邀:“女君可愿手谈一局?” 第232章 自是愿的。 那人的另一侧是雨幕里的清湖,站在长廊这边看过去,只觉得她好像与山与水与蒙蒙的雾共成一幅墨水画卷。 谢容行了过去。 她执黑子,沈缜执白子。 两色棋子开始在方寸棋盘上厮杀,沈缜原本温和的神情在双方交锋了几步后微变,眼里露出惊喜与兴趣,背也挺直了许多。 这情绪变化落进了一直关注着她的谢容眸中,女人微微怔愣,顷刻眸色便软了一些。 但手下杀伐攻势更甚。 最后这局棋以沈缜被围堵杀了个彻底而作为结尾。 向后靠上轮椅背,沈缜望着对面的女人,眉眼舒展,“女君好厉害。” 谢容睫毛颤了颤,偏眸,口中平淡:“医师也很厉害。” ? 沈缜哭笑不得:“倒也不必...这话着实没什么可信度,女君都不愿看着我说。” “......” 谢容抿了抿唇,还是转过了头。她注视着对面人,顿了会儿,有几分认真,“很可信。我不过以方寸之地为棋盘,但医师是以天下之地为棋盘。” “为天下女子谋福祉,是前所未有之事,此中艰难实多,何况医师...是天人。” 沈缜唇边的笑意敛了敛,但很快,溢上了新的笑。 “女君听说了?” “嗯。”谢容道,“家兄来的书信中提过几句。” 所以她清楚了为何沈缜会长留在山中,外面又发生了哪些堪称震动神州的大事。 沈缜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淡淡:“我助公主占衮州,天底下说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为女子谋福祉。” “狼子野心、牝鸡司晨,为国为民、巾帼英雄...皆为利益。” “得到了什么算利益,要守着什么观念伦常也是利益。只是那些人的利益都与我不相同,女君,”沈缜放下瓷杯,眸色深沉而温和,“倒是你不寻常。” 谢容定定看着她。 沈缜眼里的光肆意起来,“原以为得了棋友,但怕女君嫌我棋技不够。却没想到咫尺之间竟有子期——” 湖风荡起了她额前的发,谢容听见她说:“不知缜可否腆颜,做女君的俞伯牙?” ......谢容又听见自己回答:“...好。” 伯牙子期,沈缜谢容。 也很好。 事实上她们确实很能做朋友。 谢容开始跟着沈缜酿酒,短褐布衣;也开始跟着沈缜种花,种下的花开好便入了酒;她被带入了那座宏伟大殿的第十楼,这一层全是陈列整齐的医书医方病例。再往上一楼,沈缜说:“那是诸仙门的仙史。” 谢容说不清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思上去翻阅了些,可很多书里都明明白白记载着修士莫要多干预人间因果——特别是国运,可是沈缜...... 每一次撞见沈缜或咳嗽或头疼,谢容都会想,莫非这就是干涉国运的代价?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可以的话...... 她的女儿日后说不定能活在一个更好的人间,谢容想,她愿意替沈缜承受报应因果。 又一年暮冬早春。 谢容凭栏眺望夜幕里的远山,想起来她已经有三天未见到沈缜。而最近...她低垂眉眼。 最近山谷里有些传言。 这个传言说的人很少,少到谢容也就听过那么一次,可也就是这一次摄住了她的心神—— 他们说,沈缜很喜欢兕子,对她也很好,是想让兕子做女儿继承鸦雀和剑阁山、娶她做新的夫人。 传言荒谬,荒谬至极。 可在看到许多次沈缜和兕子相处的画面时,这荒谬的传言就会牵动谢容的心神。她没有办法骗自己,她分明...也在期待着什么。 人生二十余年,谢容从不知她会欢喜上一个女人,且自甘放逐着沦陷,沦陷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夜色冷清。 立在栏杆旁的女人拢了拢双臂,转身下楼。 谢容沿湖随意走着,不知走了多远,忽闻一曲凄哀的笛声。那笛声断肠,几乎霎时就勾起了她心中百转的哀愁,沉浸于其中又往前走了走—— 女人顿住身形。 远远的,可不妨碍谢容知晓那是何人。 天上圆月巨大,落在湖中又是一轮,那湖边人就在水中月之侧—— 水中月,梦中人。 谢容眼睛涩然。 她第一次不想做沈缜的子期。 那笛声,分明是浓浓的思念,思念相逢、思念相伴、思念耳鬓厮磨缠绵......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会让沈缜这般思念呢? 只有她的夫人。 往常五感敏锐的天人,那一晚并没有察觉到湖边出现了另一个人。 第133章 番外.谢容 山中不知岁月。 那一次无意撞见沈缜吹笛后, 谢容便当不知。但过了一段时间,这人似乎得到了什么好消息,整个人轻松下来、颇有些闲情逸致, 白日里问谢容:“我记得女君擅箫?” 谢容从书中抬眸:“医师曾赠过我箫。” 沈缜笑:“我的笛子尚可,所以,可以合一曲吗?” “......” 谢容默了默,放下书,“好。” 她们在屋中开始尝试,沈缜让谢容径自吹, 她来合便是。谢容选了一首梅花三弄,垂眸将箫口抵唇。 箫声悠扬,小顿之后, 她听到了清冽的笛声。 第233章 和那一晚大不相同, 这一次的曲子亦有分别之意,可谢容听得出来吹曲子的人并未注入太多感情。 她睫毛颤动。 ......谷中人说,那位夫人不会再回来了。 真的...如此么? 等到一首合奏完, 沈缜放下竹笛, 眸中有两分探究:“女君有心事?” 谢容心中一跳。 但多年来养出的沉稳性情让她处变不惊:“...我想,医师对兕子阿由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险险含糊了过去。 沈缜没有再问,但神情却是若有所思。 谢容瞧着这人,面上不显, 但藏在案下的手却攥紧了玉箫。 她庆幸又失落。 日子继续悠悠流淌。 春去秋来、夏走冬至。 一夜薄雪覆湖边, 谢容望见了圆月下吹笛的人。 她风骨绝世, 墨发上沾着雪花, 怀里有几枝红梅,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待到一曲吹罢, 回眸看来,弯了眉眼。 “女君?”沈缜唤。 等到女人近前,她看了她一会儿,忽而笑,“不知...女君可愿去看看神州江湖的风景?” “行万里路。” 医师对兕子阿由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雪月中,谢容心口轰鸣,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眸,怔怔。 雪色。 月色。 天地间,她只看得清楚眼前的绝色。 ** 沈缜再度入世,当然是有正事要办的。 “但不急。”沈缜道,“夫人只管好好游玩便是。” “......”谢容绯红了脸色。 她们一行人自剑阁山南下再西行,过乾国入元国地界,沿途见了武夷山之巍峨入云、嘉陵江之浩浩荡荡、又见由捕鱼聚集的水上村落、再有以宗族为重的山中隐民。 乾元边境城里,沈缜买下了一个小姑娘所有的花,后者知晓自己是占了大便宜,涨红脸嗫嚅着,最后说要教沈缜编花环。 “好啊。”沈缜痛快应下。 她的手本来就很巧,看了几遍就囫囵学了个大概,首次编出来的花环卖相就非常不错。小姑娘笑得很惊奇,又很高兴,建议道:“郎君可以把它送给您的夫人!” 沈缜微怔,须臾了然失笑。 什么啊...她现在可不就是郎君的模样。 五感的敏锐让她早注意到谢容拿着东西走了过来,她抬头,将花环递了出去。 谢容身形一顿。 沈缜指了下旁边的小姑娘,无奈笑:“第一次做,夫人不要嫌弃?” “......” 谢容放下手中买给沈缜的酥饼,接过花环。 “不嫌弃。” 很喜欢。 她温柔了眼眸,揉了揉小姑娘的头,从荷包中取出一块蜜饯,递给她。 “谢谢你。” 车队最后进入了八籽镇。 既然是做“夫妻”,两人自然要睡同一间房。做这个决定前沈缜难得犹豫,她唤住了谢容,在对方疑惑的神色里沉默了会儿,还是决定将有些问题说清。 “女君。”沈缜用了本声,“不知你是否听闻过,我曾有一位...妻子。” 谢容睫毛一颤。 沈缜看着女人平静的神色,顿了顿,继续:“我喜欢女子,虽待你为挚友,但与你同床而眠也属冒犯,是我事先考虑不周。不若我让人在屋里设一间密室,往后我便居于密室中,可好?” “或者,”她想了下,又道,“分房也可,让人多注意些后院便——” 谢容打断:“不必。” 沈缜顿:“...嗯?” 谢容抿了抿唇,“你欢喜女子,可你也是女子,难道我二人同床,你便要对我做些什么吗?” “......”沈缜尴尬,“自然不会。” “那,”谢容又问,“是担心你的妻子会在意吗?” “......” 这一次,沈缜沉默了更长时间。 许久,久到谢容忍不住想略过刚才的话,她才低声答:“不是。” 谢容已经到唇边的补救之语咽了下去。 沈缜淡淡笑了笑:“我想,我们大概不会再见;而就算再见,她也会视我为不可交付之人。” “曾经的欢愉...”沈缜垂眸,身影半隐在昏暗中,让人看不清神情。 “多是虚假。虚假之事,不过是水中月镜里花,迷障而已,清醒之人怎会当真呢。” 那是谢容少见的沈缜。 她说不清心中是何感觉,欢喜?同悲?胆怯?害怕?或许都有。 最后那晚,她们还是睡在了一起,中间用被子隔开,相隔恍若银河。 ...... 八籽镇不比剑阁山,此地沈缜的下属很少,虽隐了部分在暗地里,但很明显的,她的日常生活颇为不易。 不良于行得靠轮椅代步,意味着沈缜在许多事情上——沐浴、洗漱、换衣等等,都得借助别人的力量。 而最“名正言顺”的别人,除了谢容还能有谁? 但坦白讲,有些事情下属帮忙还可以,朋友帮忙...沈缜暂时还抹不开那个面子。 换外面的衣裳逐渐由谢容接过了手,但贴身的里衣,沈缜虽然用的时间长了些,却还是不愿假手于她人。 日常洗漱,谢容也帮了她大忙;至于沐浴...沈缜只能让鸦雀侍女们准备好所用的东西放置好,她自己慢悠悠在里面艰难进行,这个过程中侍女往往会一直等在外面,以防有特殊情况发生。 第234章 边地镇子上的一年,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平静的生活持续着,直到沈缜收药路过九沂山时救下了一个浑身染血的姑娘。 朝夕相处近一年的人,谢容在见到她面上神色的一瞬,就明白了风雨欲来。 果不其然,那位姑娘后来卷起了西边几州的喧嚣,但那是后话,眼下,谢容看着沈缜身边的美艳女子,顿住了想去推轮椅的步伐。 女子对沈缜说了什么,沈缜眼中无奈:“...夫人,让她推吧。你先行一步,我稍后就来。” 很久,或许也没有很久。 谢容听见自己说:“好。” 她出了门,心口止不住地发涩。 所有,那女子应是沈缜的属下、沈缜与她有事相商...这些所有的所有谢容都明白。 可是,偷来的浮生美好在这一刻让谢容看清了它的摇摇欲坠,怎不让人难过落泪。 半个月后,沈缜打算送她离开。 因她不愿、因她那明晃晃的试探,沈缜似乎察觉了她的心。 窗外夕阳,沈缜弯眸:“身有所感,故出此言。” 这到底是在说元太子和姜姑娘,还是在变相提醒她? 谢容不是愚笨之人。 那么,谢容想,待到此间事了,她会如沈缜所愿。 然而那夜,沈缜苍白着脸满身是血将她牢牢护在了怀中;又在几日后、在她舍身相挡时不可思议地将她拥入怀—— 既然是做戏,只是做戏...... 沈缜,何苦? 她叫她怎样不动心? 可是,赤缇红衣,她见到了沈缜真正的夫人。 ...... 沈缜啊,你将庙堂江湖握于掌中游戏,却猜错了女人心。 你的那位夫人分明也属意于你。 小屋窗外,日光温和。 谢容周身的血却一点一点冷下来。 她明白,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 从前她告诉自己,沈缜是天人,而她只是一介凡人,那多求一点能相伴几十年也很好。可是而今,分别就在眼前。 如此措不及防,像九年前她与沈缜初见、像她在明灭烛火下乱了心。 笛箫再次合鸣。 明月奴,明月从来不曾属于她。 奔赴乾国。 床上的人看不见,谢容终于不用费心掩下眼中的爱慕与温柔,她落下泪来,看掌心被这人画上的金色符纹。 三四日后,月上中天,房屋摧毁,小小的金光自谢容掌心不断蔓延,构成了一张让人极其安心的网,将她好好护在了断壁残垣之中。 又一日,谢容自昏沉里醒来,虽明知是局,可在见到那具惨不忍睹的焦尸时,她几乎窒息。 是痛沈缜所承受的痛,也痛以往再不可寻的苦...... 她不住干呕,失声泪流满面。 沈缜,我求的从来不是长相守。 ......我只求片刻心动。 你给我了,所以不要愧疚。 第134章 if线.沈谢 今冬, 兕子和阿由结伴外出游历无法赶回,除夕谢容便要一人度过。 离年关还有些时日,剑阁山沐了皑皑的雪, 这片孤独立在山中的庭院十分寂静,谢容倚在窗前望着远山,心忽有所念。 她唤:“滕枝。” “夫人。”即刻有回应。 谢容回头,看向跪坐在一侧的年轻侍女。 这是沈缜留给她,或者说留给兕子阿由的人。昔年的鸦雀在那年冬归附于东海镇国公主,但这些年鸦雀在神州明里暗里开设了太多产业, 明处的那一部分皆被沈缜扣下,以滕枝和巳蛇为代表,交予了她。 谢容还记得接过那封滕枝递来的信时的感受。豪富就在眼前, 但她心痛得几欲昏厥, 朦胧中竟有死志,还是在被兕子阿由惶恐唤醒后才意识到她差点做了些什么。 可是啊,可是啊。 ......春去秋来三年, 故人昔年于神州的浩大声势像她沉默安静的死一般沉默下去, 然谢容思及过往,心如刀割、仍旧生疼。 阿由从刘肆修士那里听说,仙门很多人传,沈映光是因干涉国运太多遭了天罚,和百年前那位同样声势浩大又同样消失得寂静无声的血修罗一样。 但不是的。 谢容知道不是的。 沈缜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可她知道沈缜不会是受了天罚。这世间再没有比沈缜更好的人, 若沈缜尚被天罚, 其余众人如何自处呢? 鼻尖酸涩, 谢容收回视线,轻问:“南陵郡的铺子有人闹事?” “是。”滕枝答, “不过夫人不用担心,属下们有法子处理。” “嗯,我不担心。但,”谢容温温柔柔的,“我想去看看。终日待在这山中,也并不好。” 滕枝微怔。 自先主人去世后,这位夫人一直隐于剑阁山,少主人们入世游历前再三劝说也不愿离开,今次居然...... 但作为属下,要做的只是恭敬应“是”。 滕枝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有谢容的指示,她们速度奇快。三日后便备好了一应物资,驾着一顶内部改造过的马车出了剑阁山望南陵而去。 沿途白雪簌簌,行过结满冰的嘉陵江面,故地重游看见不一样的景色,谢容颇有些恍惚。 这一日,车队进入了一座驿馆。 进去时馆中已有不少人,打头的陆明粗粗一扫,心便绷了绷。他不动声色回转,上了马车,报道:“夫人,这馆中所住几乎尽是江湖人,双眼泛冷、刀上有血气,多不是好相与的。” 第235章 谢容微愣。 她对此并不是很了解,但蹙了蹙眉,问:“都是一起的?” 陆明摇头:“并非。最多一伙人也就七个,他们更像是为什么事聚集在此。此地往前,一为隶州,一为沧州,前者最近有‘天下第一镖’家独女招亲,后者是周圣手周老先生的八十寿辰,属下算过时日,他们本应更快、不该出现在此,现下要误了去求亲或祝寿的日子,怕是有什么不得不误的原因。” 果然,陆明话音刚落,车门框就被扣了扣。他探身出去,须臾再进来脸色便不怎么好看,“夫人,跟驿馆的人打听了消息,前面的路四日前被雪埋住了。” 男人跪下请罪,“属下一定会重惩负责探路的人!也请夫人责罚属下!” 谢容淡声:“此时要紧的是先商量如何做。” 若非什么阴谋,她还算能理解为何会有这样的失误。 负责探路的人为了把消息及时传回,来来往往总会有些错漏。比如他可能前脚刚确认路没问题往回传信,后脚他一走雪便埋了路。 话虽如此,但也要罚,不过罚的时机不是现下。 谢容看向滕枝。 滕枝思忖片刻,拱手:“夫人,属下以为可住。” “江湖人虽多匪气、常劫财,但一来这驿馆中并非一家独大、还算互可掣肘;二来若论势力,我们带的人也不可小觑。再者,”滕枝苦笑,“外面冰天雪地,这是这条官道上唯一的驿馆。” 谢容颔首:“那便进去吧。” 陆明便下马车,吩咐着其余随从搬东西的搬东西、看东西的看东西。等到一切安顿好,一行人占了三张桌子,在大堂的角落坐了下来—— 因为雅间皆已经被订完。 “夫人,”滕枝提议,“属下先送您去房中,一会儿将晚膳端去房里?” 这确实是最好的做法,谢容点头欲应,但恰在此时,由他们关上的大门再度被打开,呼啸而进的风雪中走入了一个人。 来人戴着面具,背了一把长刀,削肩细腰、十分高挑,能看出是个女子。 她往前走了几步,和跑来招待的店小二说着些什么,谢容在滕枝几人的护送下经过她身边,女子忽而抬眸,无意中,谢容隔着帷帽对上了那双面具后的眼。 沈缜...... 谢容心神巨震,身形骤然顿住,她贪婪又不可控地去用灼灼目光描摹女子,然后者只顿了顿,似有刹那弯眸,便挥走了小二离开。 沈缜!! 谢容张口却呼不出一点声音,她下意识跟着那远去的人想走,但滕枝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世,“夫人?!” 谢容怔怔回神,看见了滕枝和陆明几个人担忧的眼神。 由于被帷帽遮挡,滕枝几个并不能看清谢容的神情,在他们看来夫人就是突兀顿住了步伐又突然加快脚步,一切的发生好像皆因为刚才那个新来的客人。 失而复得的惊喜、抓不住的怅然若失还复杂交织在谢容心底,她没精力去想滕枝几人,只急急唤住了刚才的店小二:“劳驾,方才那位客人可是回了房?” 店小二愣了下,按理说这种问法很像寻仇,但见问他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就贵气的女君,还有这女君的护院侍女们面相就不好惹,小二还是答道:“...是。” “......”在帷帽也难以阻挡的灼热视线下,又补充了句,“她住乾字号三房。” 谢容唤滕枝来给钱,“将我换到她的隔壁。” 小二:“......好咧。” 待会儿得和掌柜的说一声,别又打起来吧?这日子可真难熬! ** 谢容并没有立刻再去找那人。 她回到了房中,独自一人坐着,紧紧捏着腕上的铜钱手链,心中极复杂。 如果那人就是沈缜,如果她就是沈缜...自己戴了帷帽所以认不出来,可滕枝...分明是她留给她的滕枝,怎会认不出来? 是失去了记忆还是...根本不想相认? 如果是前者,那她该怎么做? 如果是后者......谢容的泪滴上了铜钱。 又或者...女人靠在床头抱住双膝,隐忍啜泣。 或者,那根本不是沈缜? ...... 入夜,谢容裹着狐裘立在栏杆旁。她不想睡也不敢睡,虽不知要如何是好,但她知道她怕一觉醒来隔壁就已然人去楼空。 但万万没想到,恰因为她不睡,夜里欲盗走她们一行人马车财物的江湖恶徒率先发现了立在楼上的她,一杆箭迎面射来,谢容惊愕睁大了眼眸—— “锵!” 箭矢坠落、长刀锋寒,青袍人挡在了谢容身前。 谢容怔怔。 她轻颤着伸出手,想捉住眼前人。 “这位女君。”但那人刚巧转身,衣裙飘起,让谢容捉了个空,“你的随从呢?” 随从,也就是被刚刚那一点小动静惊醒的滕枝众人已然赶了过来,面具女人扫了他们一眼,笑一声,手撑栏杆一跃而下,长刀直逼满身杀气的江湖恶徒。 谢容定定望着那个在雪地里刀起刀落、肆意潇洒的身影,忽而转身,在滕枝的惊呼声中提裙直奔楼下。 待到她下楼,陆明等人和面具女人已联手卸了恶徒们的手筋脚筋,皑皑的雪地里,洒落着几片刺目的鲜红。 谢容踩过洁白晶莹的雪,走到面具女人跟前。 第236章 她稳了稳急促的气息,看陆明等人:“你们带这些人下去。” 陆明和滕枝怔,前者欲说些什么,但后者皱了皱眉,眼神止住前者,对谢容欠身:“是。” 一行人拖着俘虏离去,片刻后,雪地里便只剩对望的两人。 面具女人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女君何意?” “我想...” 谢容伸手,微微踮脚,去摘身前人的面具。 然她的手就在覆上绳结的一瞬被制住,半点不能继续。 沉默中,视线相对。 谢容清丽的容颜上滚落下泪,往常的端庄从容尽皆破碎。 “沈缜,”她泣声哽咽,“你就连...朋友,也不愿让我做?” ......似令人沉入深渊的寂静。 沈缜松开了制住女人柔荑的手。 绳结散开、面具坠地,一副书卷气斐然的漂亮面容显露。 那与从前的沈缜很不一样,没有一点病气,再清隽眉梢眼角也透着风发肆意。只是此刻,那张扬的桃花眼也蕴着淡淡的湿意,眸中是不符合年轻面容的沉稳、千帆过尽。 是沈缜,无论面容怎样,是沈缜就好。 谢容的泪大颗大颗坠落。 疯狂的惊喜中她尚存一点理智,想要扑过去的动作顿住,僵硬地立在原地。 可几息之后,温暖环住了她。 “是挚友。” 第135章 if线.沈谢 ...可我不想做你的挚友。 谢容心中且喜且悲, 但这人还活着、重逢的喜悦最终大过了那点求而不得的悲伤。她将自己完全依偎入眼前温暖的怀抱,头枕在沈缜颈间,啜泣, “可不可以不要再离开......” 不要再离开我? 梧桐郡分别后的日日夜夜,她没有一天不想念眼前人。但那时还能自忍,可在得知了这人的“死讯”后,巨大的痛苦让她每一日都过得极其艰难。 许久,夜色里响起一声轻叹:“好。” 不会再离开。 ** 南陵郡的行程便就此中断,谢容带着沈缜踏上了回剑阁山的归途。 或许是这三年烙下的印记, 她心中不安犹在,几乎不能让沈缜离开她的视线;好在沈缜似乎也明白这点,有意无意地纵容着她一些寻安全感的举动, 就连借宿也是同床共眠。 当然, 两人中间仍旧似隔着天堑。 但还是不够,哪怕沈缜答应了她,哪怕时时刻刻都看得见沈缜, 谢容也不敢错眼, 她怕稍一恍神这一切便烟消云散。 女人这过度的精神紧绷日日落在沈缜眼中,眼见着她连夜睡不好、面色逐渐憔悴,沈缜终究无法再忍,叫停了车队。 几日相处下来,滕枝心中已对此人身份隐隐有了猜测, 但鸦雀既已易主, 凡事就该全部听从于新任主人。滕枝瞧了眼谢容, 见对方没意见才转道入了沿途经过的这座小城。 沈缜带着谢容在城中转了一圈, 选中一处小宅院,付了二两银子租了下来。 她看向谢容:“今年便在此地过除夕, 可好?” 谢容自是颔首。 滕枝等人便有条不紊收拾起宅院,先将后院打扫了出来。沈缜领着谢容进去,唤住滕枝说了几句,然后放她出去。 “一会儿抬了热水,女君便先沐浴。”沈缜转身对谢容认真道,“沐浴完后,好好睡一觉。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谢容怔。 她注视着眼前人那副年轻漂亮的容颜,又想起这些时日自己的憔悴,心中忽而一紧。但还未来得及继续想下去,便听见沈缜无奈的笑,“又在想什么呢?嗯?” “......”谢容抿唇,仓促移开视线。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回转目光,“沈缜。” “嗯?”沈缜应。 谢容轻声:“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唤我女君?” 沈缜眼中的笑意微滞,她低眸,重新打量面前的女人。 这一次,再没有系统来帮她确认眼前人对她怀了何种心思。可沈缜不傻,甚至非常聪慧,自重逢相认后对方的每一个举动,都让她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 谢容仍旧喜欢她,并且非常之深。 可知晓了,她要怎么做,或者说能够怎么做? 沈缜深深看着面前人,良久后低声:“那你想让我唤你什么?” “叫谢容。或者,”谢容垂眼,“明月奴。” 屋门被扣响。 谢容道:“进。” 滕枝等人抬进几桶水来,沈缜沉默了会儿,露出一个笑,“去吧。”她对谢容道,“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谢容还是转入了屏风后。 不知那人是不是为了让她放心,刀鞘一直在叩击桌沿、弄出轻微的声响。谢容心中略略安定之余,又想起方才自己随心放肆的话、以及现下只隔了一扇屏风...... 她绯红了脸颊。 慢慢的、衣裳一件一件被剥去。 谢容迈入浴桶中时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响动,水声沥沥,她红着脸将肩颈下压、令浑圆沉入水中。 水汽氤氲中,女人想起了方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问题—— 且不说沈缜根本不欢喜她,就算沈缜有意,可她现下已经三十又五,放在人间已经是可以做祖母的年纪... 而沈缜的模样那般年轻,再者,她是不是仍旧是天人? 谢容的心沉到了谷底,眼眸不知是被水汽还是被其它熏得红了眼眶。 第237章 做挚友吧。 就做挚友吧。 挚友可以相伴一生,若非要勉强再进一步,或许什么也没有。 谢容说服着自己,她的心生疼,低低呜咽强忍着不出声。 思绪全被巨大的悲伤拢住,以至于她并没有发现先前不紧不慢的刀鞘响动声顿了很长的时间才继续。 谢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变得非常容易哭,其它都好,只有在遇见和沈缜相关的事时完全无法控制。 可曾经...曾经听闻祖父说木已成舟不得不嫁时她没有哭,替兕子辗转求医时她没有哭,知晓丈夫另有所爱对她尽是算计时她也没有哭。 遇见沈缜之前的二十余年,她为数不多的眼泪只流给了小产的第一个孩子和不能替兕子承担疾病痛楚的无力上。 可偏偏、偏偏遇见了沈缜,这个明确不给她希望的人,却成了大多数时候她安心的缘由。 沈缜...你可不可以欢喜我? 如果可以,哪怕你是天人,哪怕我年华不再...... 谢容闭了闭眼。 ...... 桌边,听见响动,沈缜抬眸,目光无意扫过谢容的脖颈,刚划过却又移了回来。 她微不可查地蹙眉:“女...你...”这衣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看不见里衣的衣领? 但谢容恍若未觉沈缜的疑问,她径直走了过来、到沈缜身前,眸光忐忑汹涌。 沈缜顿住了原本想问的问题,她直觉,谢容此刻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 谢容紧紧抿着唇,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很久之后、沉默地对视很久之后,她听见自己几乎是哀求的问:“沈缜,你可不可以...欢喜我?” 说完这一句,她再没有一点点勇气去与面前人对视,她仓皇垂头,似乎不去看便能避开最终的宣判。 而出人意料的,沈缜没有以沉默来告知答案,甚至她并没有沉默太久—— “所以,这就是你如此的缘由么?” 素白的指尖按上了谢容的外衣领,微顿之后往上,点了点瓷白的肌肤。 欣喜、自我厌弃、忐忑、害怕...... 太多情绪一瞬冲入谢容的内心,她忍住即将落下的眼泪,抬眸,一步步往前,将身前人逼至床榻坐下。 谢容眼眸含泪,褪下了外衣。 !!! 沈缜一惊,下意识闭眼。 哪怕有所察觉,但她也没想到女人竟会如此直接,可即便闭了眼,也能感觉到一双极软的浑圆贴到了她的胸前。 谢容...... 她将她的玲珑身段压了过来,两手撑上沈缜的肩,有一点凉意的唇贴在沈缜耳边:“你的心很快,可不可以算做你也有一点想接受我?” 数九寒天,她不着一寸单衣,窝在沈缜怀里微微颤缩。 沈缜感觉到了她自己跳动愈快的心脏和无比干燥的唇齿。 她睁开眼,捞过床上的锦被,将身前人裹住、再真正捞入怀中。 谢容眼眸里的光随着她这一系列动作暗下、又骤然明亮。 沈缜看在眼中,顿了片刻,低头去嗅女人身上清清淡淡的兰花香,埋在温热的颈中,她繁杂的思绪渐渐清楚。 世家女...谢家是乾国的四大世家,他们养出的贵女、曾经王府的主母,谢容从来是端庄从容、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神色的。 曾经,即便是喜欢她,谢容也仍旧自持,为数不多的情绪外泄也都有拿得出手的原因;可现在,为了她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世家女啊,抛却了她的矜持傲气,以最“不堪”的模样去祈求一丝结果。 沈缜抬头,涩声:“以后不要再这般了。” 谢容面色一白。 沈缜没有解释,但倾身,在女人的怔愣中含住了她的唇。 很浅很浅的一个吻。 吻罢沈缜将谢容抱起放到一边,自己起身转入屏风后—— 半杯茶的功夫,她拿着巾帕一点点擦拭干净湿漉漉的手。 谢容意识到了什么。 “沈缜...?”她面色极红,还有不可置信,先前的自我厌弃早在脑海中浮现出这个朦胧猜测的时候飞到了九霄云外。 “嗯。”沈缜答,“我在。” 她倾身压了过来。 ...... ...... 欢愉的至高处,谢容意识迷离,她感觉到灼热的吐息在她耳边:“...明月奴。” ...... 谢承乐和刘由接到谢容的信件是在年前,两人看过信震惊后极度惊喜,但因手上的事情绊住了脚步,等到解决完一切已是次年春天。 忙完的第二天她们就急急忙忙往回赶,为了给谢容沈缜一个“惊喜”,二人在信中并未告知具体的行程,谁料惊喜没给到,准备惊喜的人却得到了代价——空荡荡的庭院,压根没见到想见的人。 滕枝眼睛里全是笑意,嘴角却崩得笔直,“二位少主,夫人她们应当在鹤泉附近。” 连片的庭院之后往北走数百丈就是鹤泉,谢刘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先去见娘亲/谢姨和老师! 她们往鹤泉去,刘由性子较急,隐隐看见了人便兴冲冲欲往前跑,但下一瞬她袖子便被抓住、被迫止住了身形。 “阿乐?”刘由回眸不解。 谢承乐轻声:“你仔细看看娘亲和老师在做什么。” 第238章 刘由微怔,转头看去—— 水光澄澈的泉边放置了许多瓦罐工具,一看便是酿酒所用,而本应该酿酒的人此刻...相依偎着亲吻。 “......”刘由霎时涨红了脸,但又瞬间想起这其中一人正是谢承乐的母亲,她心跳快了快,偏头看去。 谢承乐唇边正含着浅淡的笑意,眉目舒展。 春光正好。 第136章 番外.柳斯如x姬池故 脏腑衰竭之时, 柳斯如躺在满地鲜血里,唇畔挂着笑,闭上了眼睛。 隐约中已经可以听到那位姜姑娘的声音, 但她没有力气回应了,也耗尽了最后一口气,不想回应。 这一次...没有那个像神仙一般的人了。 柳斯如想,她会在这个冰冷的角落安静的死去。 ......明明多年前,其实在二十二年前,她就该走上这样的命运。 ...... “神州第一楼。” 姬池故笑, “当真可以摘月?” 友人嬉闹:“你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家公子可一直惦记着您呢!” 姬池故:“......” 踏进这座楼意味着十有八九会碰见那纠缠至极的人,姬池故十分拒绝,一想到那个画面对这楼的心思就歇了大半, 拉着朋友转身就走。 朋友“哎哎”的叫着, 一副不配合的样子,姬池故与她玩笑,但闹着闹着视线无意掠过街边, 手上动作就是一顿。 “怎么了?”朋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什么也没看到。 姬池故皱眉,放开钳制着朋友的手,提步向那个拐角去。 朋友不明所以地急急跟上,等到了地方绕过拐角才不得不佩服姬池故的眼尖。那狭小的夹角正躺缩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这孩子衣裳单薄, 胸口的一点点起伏能判断她是个女孩, 现下蓬头盖面, 好像还有微弱的呼吸。 “天这么寒她就一件单衣还是破的...”朋友面色不怎么好看, “况且还是个女孩儿...”谁知道这街上会不会再来个乞儿做些什么? 她话没说完,但姬池故也听得明白。 几乎没有犹豫的, 姬池故脱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拿着它蹲下来去靠近这个瘦弱女孩儿—— 乱糟糟的脏发下,女孩儿骤然睁眼。 姬池故动作一顿。 须臾,她手继续向前,将狐裘搭在女孩身上。 “红衣。”姬池故唤朋友,“你去买点吃的过来。热一些的、带点汤汤水水。” “啊?”朋友先愣了下,又“哦”了一声。 见着人走远,姬池故就在离女孩两尺左右的地方坐下,她也不嫌地上脏,还颇有闲情逸致的看漫天飘下的雪。 余光里,女孩开始脱狐裘。 姬池故视线不转,笑吟吟地按住了她的动作,“我是武者,一点也不冷。你摸摸我的手,没骗你吧?” 她顿了会儿,像突兀想起了什么,偏过头来笑意更甚,“话本子里,这样的相遇都要缔结一场良缘。小姑娘,你若非要报答我,可只能以身相许哦?” 女孩儿怔。 姬池故笑弯了眼睛,瞥见红衣已经提着东西走了回来,她收回手又道,“所以,我不求你报答,你自受着我的好意便是,这让我很开心。我赠你一件衣裳,你予我一份开心,岂不是两相得宜?” 红衣走到近前,递过来了热气腾腾的灌汤包和馄饨,“呐。” 姬池故以不容拒绝的架势把东西放进女孩儿怀里,自己拍拍屁股站起来,看红衣,“走啦。” 红衣“哎”一声:“你不把她带回去?” 姬池故脚步顿住,“带回去?” “对啊。”红衣劝说,“这天这么冷,就算我们救了她一时,就这样走了她还会有下一时。你看看你这狐裘,你信不信你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过来抢她了?” 姬池故视线扫过巷子尽头几双混沌渴望的眼,若有所思。 红衣继续在旁边喋喋不休。 “我说了不算。”姬池故没有思考太久,她再度蹲下身和女孩儿平视,“你呢?小姑娘,愿意跟我走么?” 女孩儿没有回话,但莫名的,姬池故懂了她的态度。 她愿意。 ** 姬池故来到这中州郡,是有案子要查的。 小姑娘洗刷干净了是一个极漂亮的少女,竟已及笄,只是大概往常吃不好,太过瘦弱以至于让人估小了岁数。 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姬池故—— 在姬池故因案子奔波错过晚膳时下厨、浆洗姬池故换下来的衣物、提醒姬池故好好休息、帮姬池故记着案子里许多繁杂细小的细节...... “那些事情自有人做。” 难得的轻松,姬池故坐在窗边看已初初露出妩媚的少女,“你不必太辛苦。我给你的书、教你的剑法,你若要学好,白日里这点时间已属不易。” 少女,也就是柳斯如答道:“奴想做。” 姬池故无奈笑:“说了呀,也不要自称奴。你不是我的奴隶,是我的妹妹,嗯?” 她故意凶狠,伸手捏了捏少女的下颌。 “再者,”姬池故眸光扫过眼前漂亮的面容,对上少女流转着浅淡媚意的眼睛,“阿如,你当真想做吗?” 柳斯如心神一震。 ......两个月后,她明白了姬池故的意思。 红衣被不知何时赶来的姬家人押了起来,姬池故牵着她,立在尽数被控制的山庄前,神色看不出喜怒。 第239章 那日最后,所有人走完,柳斯如定定望着面前人,“所以,姐姐早知道我的身份?” 饭菜熏香里慢性的毒,被检查的衣物...... “嗯。”姬池故替少女拢了拢披风,“但给你的所有的消息,都是真的。” “阿如,人心莫测,暗地里再如何,遇见阳光也逃不过。”她轻声,“鸦雀很不错,只是你们的先主怕是不会想到百年过后你们竟沦落到为富人做这些事。” 柳斯如沉默,片刻再开口,“姐姐...不杀我?” 姬池故笑:“如若我当时不带你走,你是否就算任务失败当真得死在那里?数九寒天救回来的妹妹,做什么要杀掉?回去复命吧,你当不会受到牵连。” 柳斯如怔怔。 在这人身边,她似乎总会怔怔。 思忖了很短的时间,或者说也不需要思忖——柳斯如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回到了鸦雀复命。 但不知姬池故用了什么办法,竟真如她所说的那样,柳斯如并未受到半点惩戒,相反还升了一级。 所以,这就是这人的打算么?让自己在鸦雀内步步高升,然后为她所用? 柳斯如心中冷嗤,心誓半点没有动摇。 可意外的,姬池故并没有表露一丝这样的意愿。 那件案子结束后,想来姬池故做了什么,令柳斯如之后接的密令基本都与江湖有关—— 而这些相关里,她每一年都能遇见很多次姬池故。 姬池故会帮她解决掉一些碍眼的人。 姬池故会皱着眉头拿上好的药帮她处理伤势; 姬池故会仍旧指导她马马虎虎的姬家剑法; 姬池故...... 元宣治十年,柳斯如二十岁,姬池故成为了神州武林盟主。 那天武林大比完毕,她混在台下的人群中,看着台上光芒夺目的女人,恍惚里想起最开始对方的那句话“阿如,人心莫测,暗地里再如何,遇见阳光也逃不过。” 柳斯如的心口隐隐发痛。 她惊震捂住了发痛的那里—— 心誓...她的心誓...动摇了。 柳斯如开始避开姬池故,恰好后者刚就任武林盟主忙得脚不沾地,两人这一错便是半年没见面。 然半年后,措不及防于一雨夜客栈中,她们面面相对。 柳斯如望见那副容颜的瞬间心就是一阵撕扯,她脸色霎时苍白,暗道不好但姬池故已经来到了她身前、眼中惊惑。 “你怎么了?” 柳斯如犹疑。 姬池故提声:“不要骗我!” 柳斯如怔愣。 她不是没有见过姬池故愤怒,可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姬池故对她愤怒。 视线紧紧交缠,无声的对峙许久之后,柳斯如心中冷嘲,选择了坦白。 “你...”姬池故的神色几经变化,最后,那神色定格成了无奈和心疼,“我从来不需要通过你获得什么消息,这五年相处中,我可有问过一次?” “阿如,你属于鸦雀既然已无可更改,那我只要你平安无恙。” 是么? 柳斯如盯着那双温润诚恳的眼,发觉成了武林盟主的姬池故相比几年前,少年意气少了些、沉稳从容多了些。 这样认真的一双眼眸,这样用心说出的话语,如果换作旁人,怕是早就溺于其中。 可是,柳斯如不信。 但她的心痛确实松快了些,于是她放任自己窝入眼前人的怀抱,趴在这人耳边,低低唤:“姐姐......” 但愿你不会辜负我。 柳斯如冷冷的想,时间总会验证一切。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时间会永远停在一天。 姬家、江湖屹立百年的姬家,竟一夜满门尽灭! 姬池故,那个无所不能的姬池故,竟死得那般平静、竟也死在了里面! 得到消息的时候,柳斯如清醒地察觉到,她的心一寸一寸被剖开。 不是心誓,可鲜血淋漓。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姬池故...对鸦雀都游刃有余、看透了她所有阴谋诡计、抬手间拔除江湖里那么多险恶、是有“应是鲲鹏同风起”的批语、在月色湖泊上舞剑恣意的姬池故... 怎么会死去! 柳斯如赶了过去。 可她只再确认了一次这个消息。 姬家...唯一活下来的只有姬池故的侄女姬秋水。 大雨滂沱的山道,柳斯如救下了被于家逼问的姬秋水。 她为此亦受了重伤,眼睁睁看着姬秋水把姬家那块玉交给她、然后断掉了气息。 姬家,再也没有人了。 ......她成了姬秋水。 ...... 柳斯如一点也不喜欢她天生那副多情妩媚的面孔。 也不喜欢软语示弱、对他人曲意逢迎、委身奉承。 她只愿意对姬池故露出一点点柔软,只有一点点。 成为“秋姬”后,无数个夜里她都在痛恨自己让“姬秋水”沾了尘埃、让姬家沾了尘埃,可每每午夜惊醒,又都会想起那个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孩七窍流血哭唤:“如姨,帮小姨报仇......” “帮我们报仇!” 十一年,柳斯如杀了所有曾经看过她面容的人,戴上了面具,让自己的性情疯魔、喜怒不定、再没有人敢接近。 那块玉侵蚀着她的肺腑,她的容颜回到了二九年华、愈加妩媚。 第240章 又一日对镜自照,柳斯如恍惚看着铜镜里的人,只觉陌生的可怕。 快了、快了。 简城。 八籽镇。 姑隐山。 二十四河。 柳斯如又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那人是她的新任主人,漂亮、仿佛什么都看得透...好几次,她都以为看见了故人。 但不是,不是故人,没有人再会是故人。 终于,昔年的涉案者尽数头颅坠地。 柳斯如蜷缩着身子缩在角落,最后一丝神智听见门被撞开、然后沉入再不会见天日的黑暗。 姬池故。 我来寻你了。 第137章 论坛体 主题:惊!“血修罗”竟然是乌伽梭罗! 内容:有没有人看新闻啊!浮云山的墓被发掘了, 居然是闻人长公主!而且且,震了个大惊我的天!咱们高中必背的《问仙》作者乌伽梭罗竟然就是和闻人长公主(懂得自懂)的那个血修罗!!更震惊的是!乌伽梭罗居然是“乌伽”和“梭罗”,是两个人! 1l:......楼主一看就没认真看人家主持小姐姐科普, 什么两个人,是同一个人,只是有两个人格! 2l:真的假的?!上班还没瞅见新闻,乌伽梭罗是血修罗,还是个人格分裂患者??? 3l:啊?什么什么?我错过了什么! ...... 14l:御剑课摸鱼中,我来给没看的姐妹们解释解释。咱们初中历史书上有说, 闻人长公主去世后的那座墓只是个衣冠冢,没人知道她真正葬在了哪里。而仙历30年浮云山那座墓就被发现了,我国现在不是非特殊必要情况不主动开墓嘛, 那座墓就一直到现在了。结果去年有不法分子从境外偷渡, 就在浮云山被抓的,墓呢也就损坏了一些,政府就让发掘。前几天出了些结果, 领队的教授发现了血修罗的手书, 那手书记载着她的平生,也就是通过这份手书,教授们确定了她就是乌伽梭罗,以及人自己也知道她有人格分裂! 15l:接上。这个人格分裂呢很早以前就存在,按当时的话说就是心魔嘛。主人格、也就是最开始的人是梭罗, 她自小就得了仙缘(那时候仙缘还是个非常稀有的东西)。这个梭罗吧, 天资卓绝, 年纪轻轻就拜入了隐世山门, 但大概也就因为年纪太轻、性情过于清正,在去人间历练途中见到了些不好的事情, 然后就生了心魔。心魔给自己取名叫乌伽,刚出现时大概十个十岁左右的幼童,性情极度沉默、隐约有自残倾向,反正概括来讲就是一个很不好处的小孩儿,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反社会分子的那种。 16l:只有我发现楼上是御剑课摸鱼嘛?呜呜呜层主上基础阵法课都挂了,啊啊啊学霸大佬带带你遗落的腿部挂件! 17l:大佬讲故事呢!认真听! 18l:基础阵法挂了算什么?我通识药草五十九!谁有我惨!! 19l:楼上,前两天刚被饲养的狐兽咬断了腿,有没有你惨? ...... 30l:做什么!想要御剑课笔记的私我,现在是乌伽梭罗乌伽梭罗!咳咳,然后闻人长公主因为身体缘故被她爹求了许久托入仙山的时候,大家猜她第一次见的是乌伽还是梭罗? 31l:猜一个乌伽 32l:是梭罗吧...毕竟是主人格欸 33l:盲猜乌伽,不然大佬干嘛是这种语气 34l:好了姐妹们,刚看完采访的来答,是梭罗,乌伽是在长公主入仙门一年后遇见的 35l:!!! 36l:是的,长公主刚入仙门的时候见的是梭罗。梭罗那时五十二岁,被她师尊嘱咐照顾公主。梭罗呢性格属于圣子那一类,无微不至但自带疏离,跟我的女神一样(bushi)总之哩,那时候公主还小嘛,比较依赖梭罗,但要说关系多么密不可分还算不上。然后过了一年,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乌伽暂时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那天公主正好来找梭罗—— 37l:然后呢? 38l:然后然后? 39l:层主!话说一半是会烂舌头的! 楼主:这里我知道,公主应该是那个时候就发觉了梭罗的不寻常,但她没有往心魔(人格分裂)那边想,带着也是小孩的乌伽一起玩了游戏。后来又有几次,结果!乌伽出现的次数逐渐变多,梭罗说,是因为乌伽喜欢上了和公主玩耍的感觉。也就是因为这样,公主最后还是知道了心魔的事。再再再之后,南月国难,公主出山,乌伽梭罗跟了出去,又到了猜猜环节,大家猜是谁以被逐出师门的代价跟出去的? 40l:不猜,快说! 41l:已经在自己看了,不得不说这墓修的是真好啊。看看这阵眼,悲催阵修生觉得读完研毕业也达不到这个效果 ...... 楼主:...我和大佬的待遇就差这么多吗!行吧,想跟出去的是乌伽,但默许了这个想法的是梭罗!她可是主人格,乌伽对她来说就是个心魔,怎么会控制不住,无非就是想罢了! 66l:刚刚去帮老师捞了个挂在悬崖上的同学,已经讲到这里了么?yeap~后面更那啥,历史书上把这两(3)人出山后干的事情都说了吧?有鸦雀密卷在,很多史实都还原了的。血修罗x长公主cp可是历史盖章认证的,但是!和长公主心心相印的到底是乌伽还是梭罗? 67l:答案揭晓,梭罗的手书中说是乌伽()这两人差不多大,在仙山中又是玩伴,一个自闭内向、一个初来小心翼翼。在长公主的角度,乌伽为她自愿出师门担天道入朝堂,在她满是风雨的成长过程中一直陪在她身边,在她病重沉疴时满世界找药还为此断掉了一条手臂,妥妥的乌伽!所以,狗血的来了!其实“乌伽”这个人格在乌伽梭罗遭受仙门围攻后就死去了(层主也不知道咋没的),但梭罗!在往后十余年!为公主找药的十年,仍旧扮演了乌伽! 第241章 68l:我天?什么?当时初中对这段历史感兴趣,我专门去买了鸦雀密卷看,那上面写“主言:‘吾已至天命,何苦为哉!’乌伽默,复仍如旧行。”,当时以为乌伽是乌伽梭罗的简称,毕竟古代说话就是这样的,现在告诉我,乌伽就是乌伽,并且其实不是乌伽,是梭罗在公主面前演的乌伽?!! 69l:梭罗真的是圣子不爱长公主吗? 70l:梭罗真的是圣子不爱长公主吗? 71l:梭罗真的是圣子不爱长公主吗? ...... 100l:这还不是爱?!她好歹是个主人格欸!纵容心魔背弃师门跟公主出山、当时仙门都认为干涉国运不得好死她也做、还纵容心魔杀了那么多人就为了给公主执政铺平道路,甚至以为公主喜欢心魔所以在心魔没了后扮演心魔!!? 101l:楼上,所以那寻了十年药的是梭罗?断掉手臂的也是梭罗?最后公主死了,她写下《问仙》就投了湖!? 102l:该死的,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姐妹情! 103l:......咱们又不是a国,同性婚姻合法八百年了好吧?这是爱情啊该死的爱情啊! 104l:这就一定得是爱情吗?看什么都是爱情的能不能反思一下自己?挚友、相依为命更甚亲人难道比不过? 105l:呃可是...梭罗自己手书里都说的是爱情? 106l:楼主和大佬呢?出ban来说啊!梭罗一直写乌伽咋咋,她写没写自己对公主是啥! 107l:救命这两个人啊不是人格都好好啊!一个疯子忠犬,一个清醒沦陷,呜呜呜给我拍成仙视剧!! ...... 楼主:呜呜呜,被感动的哭了 楼主:梭罗没写啊,啊不是,那采访教授没说啊。不过刚才哭着哭着我有个想法,你们说,长公主是真的不知道吗?不知道梭罗每一次的选择,不知道后面那十年是梭罗? 186l:呃...... 187l:蕙质兰心的长公主...... 188l:聪颖绝伦的长公主...... 189l:七窍玲珑的长公主...... 190l:精明强干的长公主...... 191l:对宗族和政敌那么心软还能硬挺到去世势力才被清算的长公主...... 192l:楼上你破坏队形了! 楼主:呜呜呜救命!一想到长公主可能什么都知道、躺在床上看失去了手臂还扮演着乌伽的梭罗就心痛的想死! 193l:“主大恸,哽咽不能言。” 194l:“主大恸,哽咽不能言。” 195l:“主大恸,哽咽不能言。” 196l:“主大恸,哽咽不能言。” ...... 楼主:啊啊啊啊啊刀我别用密卷刀! 223l:问题来了,如果长公主什么都知道,那她喜欢的是乌伽还是梭罗? 224l:这是一个好问题 225l:就不能都喜欢?那是一个人哎 226l:不算吧,毕竟是不同人格,不过我觉得,或许梭罗这圣子性格并不会介意? 227l:...楼上好有道理,扮演心魔这件事也就她干的出来了 228l:但我觉得会欸...采访里教授没提梭罗写“自己”和公主怎样怎样,那是不是说明其实梭罗的视角她认为公主爱的一直是乌伽?但咱们刚才的分析,公主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意识不到一些事情,密卷里她后期对“乌伽”的行为,就是对梭罗吧...如果不介意,怎么会固执己见到这种程度啊 229l:唔,我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梭罗吧就是圣子性格,她一直克己复礼,觉得不能让公主为难,她自己也不敢问那个问题,还怕玷污心魔和公主的爱情? 230l:呃...... 231l:呃...... 232l:呃...... 233l:笑死,看来大家都觉得《问仙》写的很圣子,阅读分析要了老命了是 234l:问仙问仙,光辉万丈!求道求道,舍我其谁! 235l:又疯了一个 236l:今年高考语文好像就考了问仙? ...... 377l:说起来,我觉得这俩人就算没那么多坎坷,最后也得be,寿命差摆在那里 378l:那时候不是所有人都能修仙嘛,哪像现在九年素质仙缘普及 379l:话题说到了这里那不得不提俺们的明帝!!!亘古未有大变革,山河变幻四十年!!匡匡为明帝大大举大旗!! 380l:普及修仙、第一个女性君主啊...明帝真的太可以了 381l:那个时代也好多大佬啊,白衣宰相谢承乐、不败之帅刘由、躬耕天人观潭... 382l:怎么能忘了明帝最开始的谋士沈映光! 383l:沈映光啊啊啊啊啊啊! 384l:救命!最近正在看沈映光和丛大佬的相爱相杀 385l:?西瓜仙视的那部剧?人选的不错,但剧情也太扯了吧!?她俩在丛大佬生辰时的第一次分别居然是因为丛大佬吃醋?无语了,丛大佬,丛大佬是谁?后面整个修仙界的白月光!居然因为那么点大小事吃醋一走还走七年??而且吃的还是谢容医师的醋!麻了,先不说谢医师和沈映光大大只是很好的朋友,就这朋友关系也要几年后才达成呢!知道历史上的那段分别没有资料很难编,但也不能不顾逻辑吧? 386l:同意楼上,不会拍别怕,白瞎了演员的颜 ...... 488l:楼主?楼主?咱们这楼不是惊讶血修罗竟是可恶诗人的吗?怎么歪到这个地步了! 第242章 489l:楼上,毕竟没有人能够抵挡明帝一朝的诱惑 490l:那新开一个楼啊! 491l:说实话感觉那个仙凡融合的时代好多八卦啊...... 楼主:我来了!新开了一个楼在隔壁! ...... 521l:大家别忘了私信大佬要御剑课笔记! 第138章 论坛体 主题:明帝大大!威武明帝! 内容: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 1l:过来了 2l:过来了 3l:过来了 ...... 楼主:突然想起一件事, 鸦雀密卷里明明提了几次血修罗叫乌伽梭罗,为什么咱们没一个认为她就是《问仙》的作者乌伽梭罗? 14l:一心向道大爱圣子乌伽梭罗,冷酷无情清道夫血修罗 15l:一心向道大爱圣子乌伽梭罗, 冷酷无情清道夫血修罗 16l:一心向道大爱圣子乌伽梭罗,冷酷无情清道夫血修罗 17l:性格差这么大谁会觉得是一个人啊!要不是浮云山的墓被考古了,谁会想到原来是人格分裂?? 18l:其实曾经有人提出过这个可能,前十几年不有部仙视剧就是这样拍的嘛,结果被仙缘部打假,好多人骂 19l:刚来, 这不是明帝楼?怎么在说血修罗? 20l:楼上,去隔壁看看就知道了,同一个楼主啦。呜呜呜我的明帝!好飒!葡萄仙视正在放仙历44年拍的《明帝传》, 正好播到耶律纵被北国送来和亲, 啊啊啊啊好爽!前期受得苦都还回去了! 21l:什么苦?能入咱们明帝的后宫,这不是他的福气? 22l:楼上+1 23l:楼上+2 ...... 99l:楼上+78 100l:《明帝传》算还原的了,耶律纵那个颓废又凶狠但无可奈何的劲儿很写实。去年播的《十年之恋》, 魔改明帝和这垃圾前夫, 居然说他俩是真爱,我呸!有入宫半年就被赐绞刑的真爱吗? 101l:说他俩是真爱,不如磕明帝和定国公 102l:no!没有人磕沈映光和明帝吗?明帝登基后给沈映光追封了一大堆,并且公开说她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人之一欸!病弱谋士扶持深宫公主一步步成为九五之尊,帮她招揽人才、为她费心谋划, 明帝驾崩前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沈映光欸! 103l:可沈映光有官配的啊。而且, 人明帝还说了好多都是她重要的人, 驾崩前也想见到很多人, 非要追溯,年少青梅青梅但在成帝路前去世的珍仪夫人不好磕吗? 104l:借个楼, 珍仪夫人是谁? 105l:楼上初中生? 106l:楼上楼上初中生? 107l:楼上的楼上楼上初中生? 108l:哦哦查到了,是明帝前未婚夫的妹妹啊。不是,说王明淑不就行了,非得珍仪夫人,毕业好多年了现在在山里当门卫看秘境,谁记得啊! 109l:嘶,姐妹们,发现了个新糖,明帝,王“明”淑? 110l:这算什么新糖?八百年前早有人磕了 ...... 楼主:谁在磕糖?!有人磕谢相和刘帅吗?有人吗有人吗! 187l:这里这里!举手举手!啊啊啊啊同一个老师两小无猜长大,一个文臣一个武将,你指点江山我开疆辟土! 188l:慕名看了两人给对方写的信,妥妥的傲娇x忠犬啊,谢刘批吃得真好 189l:楼上,严谨些,是刘谢 190l:谢刘!!! 191l:说到这里,有人看过那个野史吗?说乾少帝其实不是靖安太后的亲子,当时太后生下的其实是个女儿,就是刘帅,为了后面(懂得都懂)换了孩子的 192l:......楼上看的是仙历45年拍的《刘由传奇》?这没一点可信好吧?皇宫那种地方,靖安太后先前还是那种非常敏感的身份,怎么可能偷换皇室血脉? 193l:呃,虽然确实很奇葩,但是好像真的有点可能?乾少帝出生的时候老皇帝正病重,再加上靖安太后有躬耕天人观潭欸...那时候仙凡分明,修仙的人能做到很多事吧? 194l:......真的服了。第一,虽然观潭曾经是盛国公主,靖安太后曾经是她父亲的宠妃,但这两人除了同样流落乾国,八竿子打不着吧?第二,观潭修仙的时间记载的很清楚,是在乾少帝已经登基后,在此之前她就是个普通道士,还修仙?第三,就算真的两人关系很好、观潭也早就开始修仙,她一个刚修仙的,按那时候的话说就是下阶修士,人皇宫是没有供奉几个厉害的修士了?刘帅就是刘帅,是咱们观潭大大捡回来的弃婴,太后党能不能别看了两集仙视听了点子虚乌有的野史就来碰瓷?? 195l:怎么吵起来了 196l:正常情况,这点野史是不是真的专家都没研究明白,一旦提到两方必吵无疑 197l:明帝粉,虽然对靖安太后无感,但不得不说一句太后是真的厉害,让周氏为她所用,还提拔了褚遂这样的人才...死亡开局打出至尊结局,乾国因为她又续了几十年 楼主:等等,前几天上历史课,老师提到当时盛国灭后刘氏皇族都被俘虏去北国了,只有观潭仙人,也就是城阳公主刘肆去了乾国。要说她对乾帝有用,可去了乾国她也就在京城外修行而已,连道观都不怎么出去。所以为啥呢? 198l:野史说,是因为靖安太后求情所以观潭仙人被带到了乾国...... 199l:野史说,当时还在盛国的时候公主帮过太后很多次...... 第243章 200l:野史说,观潭仙人拜入仙门前去见了太后...... 201l:野史说,太后去世前很想见仙人但又自卑于她自己老去的容颜...... 202l:???靖安太后自卑???什么世纪大笑话? 楼主:呃...... 203l:这楼不是明帝楼吗!给我掰回来!咱们明帝陛下最伟大的功绩是什么!? 204l:楼上请说 205l:楼上的楼上请说 206l:楼上的楼上的楼上请说 楼主:是奠定仙缘普及的基础!《二十政令》为推动全民修仙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207l:本剑修在此实名感谢,毕业后成了剑长 208l:本丹修在此实名感谢,还没毕业感觉要被掏空 209l:本符修在此实名感谢,求求今年一定要上岸湛卢大学啊呜呜呜! ...... 307l:啧,这怎么好意思,炉鼎路过 308l:?? 309l:啊啊啊请赐我炉鼎体质! 310l:明帝一朝的仙人们肯定想不到,当年是修仙界唐僧肉的炉鼎体质,现下成了各行各业最兼容的万金油,一出生就工作不愁啊 311l:人比人气死人 312l:307楼的集美现在在做什么? 313l:楼上,现在是个导演 314l:导演确实是挺需要炉鼎体质的欸,得兼容各种灵力,导片子的速度才会快,感觉好多导演都是炉鼎 315l:崔寒烟实名想申请穿越 316l:崔寒烟实名想申请穿越 317l:崔寒烟实名想申请穿越 ...... 399l:崔老板:?你才穿越!和师姐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 400l:魏清妙实名想申请穿越 401l:魏清妙实名想申请穿越 402l:哈哈哈哈我们学校有个学哥是人骨剑,早早被订了去国家研究所了 403l:哎,说到底还是当年那个时代局限。现在这些天生的体质多吃香?国家管得严,人早早就被保护起来了,不像当时,什么人骨剑啊炉鼎啊就是被觊觎的对象,还有无情道多情道情劫啊各种小众说法,那些前辈们如果生在现代该多好? 404l:想起来了那位云衍君赫连归城,不就是无情道转杀伐道最后陨落的吗?要放在现在,几个心理医生高科技疗法围上去,啥道都给治好了 405l:我看历史书上说,那真的是天骄,同时代最强那种。 406l:嗯哼。去看东师大陆教授写的《云衍君传》,上面说了,看命盘这样损寿数修行的事情,赫连归城一生做了好几次 407l:牛啊......层主目前阵修系大三在读,连看个运势都十分艰难qaq 408l:害。云衍君看了也没用啊,最后不还是?绿江上最近刚有本小说被卖了版权,就是她和她弟子秦朝玉的故事,我去看了眼,还挺尊重历史的。秦朝玉死在了万兽潮中,赫连归城当时啥表情没有,结果几年后就修杀伐道了 409l:楼上说的是那本重生文?师尊重生追妻火葬场? 410l:啊?我没看完啊,是这样的?!!! ...... 楼主:姐妹们!咱们是不是又歪楼了! 597l:呃,也不算吧,楼主不自己打了“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嘛 楼主:但是楼主指的是明帝!是定国公!是沈映光!是谢承乐等等等等啊,云衍君魏清妙她们和《二十政令》有什么关系! 598l:翻看了楼主的主页,背景是沈丛,合理怀疑楼主叫停只是因为没有磕到想磕的cp 599l:沈丛啊 600l:沈丛啊 ...... 621l:我靠!有没有人刷到了!西瓜台最近在拍的新剧路透!编剧居然给丛大佬加了个白月光!这白月光还是霍姝语! 622l:啊?谁? 623l:看了,想洗眼睛 楼主:啊啊啊?有毒吧!丛大佬自己不就是全修仙界的白月光??惊才绝艳除歼扶弱?霍姝语不是喜欢她哥的恋爱脑吗?? 624l:修正楼主的发言,前期恋爱脑,人后面可是雷厉风行的霍家家主呢,建议去观看霍家主的夺位之路,那可真是心慈(狠)手软(辣) 625l:看了路透的回来了...剧情是丛大佬被沈映光大大扣下,霍姝语接了獬豸楼的令来解救,然后酱酱酿酿...ohno 626l:拍沈丛仙视剧的很多,能看的也太少了。不是给丛大佬加个秦楼里的白月光或者与沈映光大大相爱相杀中的默默守护者,就是写沈映光大大其实和谢医师有什么,谢相的少主身份就是证明......救命 627l:刘帅:两个人的少主,我却不配有姓名 628l:插一个,有没有人淘无所不能的鸦雀! 629l:...... 630l:左上角置顶精华搜索,不谢 631l:八百年前淘过的,真是可爱的孩子啊 632l:八百年前淘过的,真是可爱的孩子啊 633l:八百年前淘过的,真是可爱的孩子啊 ...... 643l:姐妹们!这个剧还是穿越!说沈映光大大是穿越过去的!因为有系统所以才那么突然出现但又那么厉害! 644l:哈?现在仙电可以让拍穿越了?还可以有系统? 645l:灵器嘛。《虚妄录》残卷里有记载,现在国家研究所不一直在研究么,说不定哪天真的能借灵器的力量穿越呢 646l:啧,如果真的能穿越...... 第139章 番外.沈丛 第244章 “沈缜, 你觉得穿越有没有可能发生啊?” “嗯?” “你看!” 沈缜低眸,视线落在室友林佳的手机屏幕上,对方正在混论坛, 帖子已经盖了七百楼。 【647l:如果能穿越的话我一定要去看明帝大大! 648l:高举沈丛大旗!近距离磕糖!非得弄清楚她俩那些分分合合到底是咋回事! 649l: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沈映光大大真的是穿过去的,和丛大佬的认识啊离开啊都是因为系统作祟! 650l:楼上你好离谱 651l:亳离谱 ......】 “以现在的研究,”沈缜推了推眼镜,给出自己的见解,“可能不太行。” 林佳撑着下巴叹了口气:“可是听说国家研究所对灵器的研究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果了欸。” 沈缜看她:“灵器就和穿越有关系吗?” 林佳翘腿:“不都这么说。” “算啦。”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 “你今天要先回去?” “嗯。”沈缜也关掉仙脑开始收拾东西,“原先的房客不是搬走了么,昨天有新的加上我, 今天来看房。” “这样。”林佳随口问, “谁啊?认识吗?” 沈缜装好了乾坤戒,看向室友,“我们认识她。” 林佳:“啊?” 沈缜道:“阵修系的丛学妹。” “哦丛学——谁!!?” 林佳一把抓住沈缜的胳膊, 眼睛里的兴奋快要跳出来, “丛学妹?我想的那个丛学妹!!?” 沈缜早料到会有这个效果,她淡定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嗯。丛绻,丛学妹。” “啊啊啊嘶嘶嘶!” 林佳当场表演了一个猴子发疯。 沈缜没有管她,径直往前走,一边听身后人喋喋不休—— “说实在的, 要不是沈和丛是大姓, 我都觉得你俩是穿越来的。” “沈缜, 丛绻, 再狂热的粉丝也很少直接给自家孩子取偶像的名字吧?阿姨叔叔咋想的?小学妹妈爸跟你妈爸脑回路还挺一致欸!” “你俩很配的!沈缜,你真的是直女?” “行吧, 人小学妹说不定压根看不上你......” 沈缜停下了脚步,转身颇为无奈,“快点,要迟到——” 她没说完的话哑在了林佳倏然惊恐的眼神中。 身后灵气波动滔天,沈缜转瞬里便意识到了什么,她手中金色符纹集聚,用尽所有注意力扣着符纹将林佳甩了出去—— “轰!” 意识昏沉。 “...计划已成功...” “...注入新的记忆...” “...沈缜,第一个任务:在山谷中建造一座居住地。” “沈缜,请扮演好世外高人。” ...... “三十六道雷劫后,我本以为我的意识会消散,但很不可思议的保留了一点。这一点连接上那个时代的国家研究所,我才知道我曾经以为的记忆并不是真正的记忆,那只是系统,或者说灵器为了更好控制我而删删改改赋予我的记忆。” “那个时代,仙缘已经普及,人人都可以修仙,我所修的便是以精神力控制的符咒。如果灵器不删改我的记忆,那么它就很难有拿的出手的东西让我心甘情愿为它驱使。而记忆被修改的我,如刚出世的婴儿一般,强大的能力都来自于它,为了留住这种强大的能力,也会甘愿成为它的附庸。” “只是灵器可能没预想到,即便没有记忆,我却依旧没有感恩戴德。” “所以,”丛绻沉默了会儿,问,“是那‘研究所’助你复生?” “是。”沈缜道,“我是因为灵器来到这里,她们虽不能让我回去,但这么多年的研究好歹有了些成果,可以帮我借助灵器残余的力量重塑了一副身体。” 她眼中有些怀念,“那是很好的时代和很好的国家。” 丛绻看着她:“灵器不会无缘无故、突兀地选中你。” 沈缜挑了挑眉,对女人的敏锐有些惊讶,但又觉得在意料之内。 “的确不是无缘无故。灵器突然带我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研究所对它的研究取得了阶段性进展。灵器灵器,自然有灵,它不愿为人所控,便选了相配的宿主、也就是我,穿越时空试图改变历史。” 丛绻淡淡:“所以你不必感谢那研究所。” 若非她们逼灵器逼得太紧,沈缜或许根本不会来到这世上,也不必受那许多苦。 这个劝慰实在意外,沈缜盯着女人欲盖弥彰的神情,心下好笑,领了她的好意,“绻绻说得对。” 丛绻:“......继续。” 沈缜忍笑继续道:“灵器以气运为食,一开始的目标是那些大气运人物,傅瑾瑜、耶律纵、东海二帝、萧晋珹等等;再往后,它的目标便会变成新一代的大气运人物——成长起来的宋昭华、提前复仇了的魏清妙崔寒烟......这世上之人,心思莫测,一念是佛、一念是魔。若真想得到或对付一个人,有的是办法引诱她犯错。更何况,所谓的‘违背承诺’,不遵循承诺可比作奸犯科容易得多。” “一次次食气运,灵器的灵就会更加完整,终有一日它可以不再依附旁人而独立存在。同时,若我真如了它的意不停地完成任务,那么被我夺走气运的宋昭华魏清妙等人,结局便会如傅瑾瑜耶律纵那般,历史也就就此更改。” 第245章 “好啦,关于我的就是这些。”沈缜收尾道,“太阿呢?当日,何岸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参与昔年魏清妙之案的几峰长老内讧?事情败露后被各处讨伐的处境逼到没有办法所以修了邪术?何岸就是邪术最后的胜利者? 沈缜清醒后距离当年事已有九年,那些细节无人再提,以至于她虽有些猜想但还没被证实。 修士的记忆较普通人更好,何况昔年的太阿血案是丛绻心上的疤痕,如今再回想她很轻易地便想了起来—— “没有参与魏师姐之案的总共有三峰峰主,其中两峰在事发后带着弟子去问掌门他们讨要说法。但...” “一去不回。” 沈缜摩挲袖口的指尖顿了顿。 丛绻轻声:“当时,何岸等人拒不应答仙门的质问其实是有底气的。他们寻到了一个法子,几人合练,用这法子可以‘天下无敌’。若诸仙门不敌,他们成为了胜者,那魏师姐和崔师姐要如何处置、仙门的法度要如何改写、给后世看的史书上要如何记,那便都由他们说了算。”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沈缜想起那日所见的烂肉山,扬眉:“他们失败了?” 丛绻颔首:“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走捷径天下无敌的法子。何岸等人失败了,但又没完全失败,除了何岸的其他人都被吸干了血肉,供给何岸,让他短时间变成了那副模样。去太阿的长老们有人发现不对劲,适逢邪修闯入山中,年轻弟子们忙着抵抗邪修,他们便去了大殿中查看,结果亦被吸取血肉。不过还好几人修为精深,联手勉强能抵抗住,又有你与云衍君及时赶来,他们虽损毁了些修为,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沈缜低叹。 曾经的事情到这里便谈得差不多,两人对视着,屋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沈缜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对方和她记忆里的模样几乎无甚分别,只是更沉稳、更内敛...更有了主持仙门的样子。 太阿的招生还未结束,她先被丛绻带到了山内的居处,沈缜抚了抚自己的侧脸,轻笑一声,“如今我的面貌,绻绻可看得习惯?” “......”丛绻瞥她一眼,“难道看不习惯,便不要看了么?” 沈缜笑:“当然不是...” 在丛绻惊讶的视线中,她一把将两人中间的小案推开,长腿移了移,人就到了丛绻跟前—— 抱住了丛绻。 “绻绻...”沈缜紧紧环住女人的腰,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间,“如果看不习惯,那就天天看。” 怀里僵硬的身躯慢慢放松下来。 “...嗯。” 有温热的湿润滴到沈缜的脖颈间。 两人相拥着,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但都没有放开彼此。直到丛绻轻轻问:“沈缜,你说,你是‘穿越’...”女人有些不熟练地咬出这两个字,“那你那个时代历史中的沈缜与丛绻,和你的新房客丛绻,会是谁?” 这个问题沈缜也想过,她的情况简直完美契合“莫比乌斯环”。于是她没有太犹豫,答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绻绻,有没有可能,不同时代的沈缜和丛绻都是我们?” 丛绻微微拉开一点两人间的距离,望着面前人清澈的眼睛,抚上她的下颌,弯了眼眸,“可能。” 只要是她们就好,只要......沈缜回来就好。 其它都不重要。 第140章 番外.沈丛 云卷云舒, 天池里亭亭玉立着朵朵雪莲。 沈缜坐的地方离池边大约有两三丈远,她面前摆着小案,小案上铺了纸墨, 纸上正跃然而生了半朵雪莲。 身后风声微起。 沈缜停住手上动作,抬眸看去。 丛绻提裙在案边坐下:“人间来信,后东海皇帝欲禅位给镇国长公主。” 沈缜微怔。 她怔愣倒不是因为丛绻带来的这个消息——很显然,这是迟早的事情;她怔愣的主要原因是丛绻对此表现出的态度—— “绻绻,”沈缜迟疑,“你是要下山观礼?” 丛绻眼里划过无奈的笑意。也只有在这个时候, 眼前人才会让她觉得傻气可爱—— “阿缜,你将修士引入人间,距今已有十数载。仙凡相合乃是大道, 太阿身在此中, 怎能不顺应时局。” 她伸手勾起眼前人垂落的发丝替她别到耳后,“何况,你不想看看你一手扶植起的帝王吗?” 沈缜有些恍然。 是啊,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于她而言这十年中有九年不过是一场梦, 但于他人而言,世事早已变迁。 丛绻轻敲了敲眼前人的额头,笑:“我们去人间吧。” ** 后东海永平四年五月初一,帝感公主功绩,降诏“镇国冕有十二旒, 建天子旌旗, 出警入跸。” 五月十日, 帝下达“禅位”诏书, 令文武百官日后入新朝听事。 五月二十,三拒三请后, 镇国公主宋昭华于承天门正式登基,改国号为“秦”,年号“建初”。 人潮汹涌、喧嚣震天。 定国公洛如珍率禁军把守宫门,那高高的宫墙上,玄色冕服的女子神情肃穆、隐隐带着一丝威严的笑意。 大秦的第一个皇帝,选择在黎民百姓前登上九五帝位。 欢呼声、新奇声、议论声...新帝的面容隔着十二旒无人敢注视、威武的定国公满面都是对新帝和新朝的虔诚。 第246章 沈缜站在人群中,忽而想起了快二十年前,她初见洛如珍那天看见的人物简写—— “发配出临安的那天,我回头望向高高的城门......” 城头送别此后天各一方生时再不相见,而今得到了圆满。 沈缜淡淡笑开,静静的继续观赏这场亘古未有的盛礼。 ...... 东海之行后,沈缜和丛绻一路向西,没什么固定目的地的游历。 而这一日,她们到了青州,准备去獬豸楼安歇休息时,刚到门口却发现一群修士匆匆而出。 “怎么了?”沈缜颇为好奇,问楼中的其他人。 被问的人扫了眼沈缜脸上的面具,勉强能看出刻的好像是条蛇,心中感叹了句可真丑,面上热心答道:“他们啊,接了霍家的挂案,赶着去救那霍家女郎了。” 丛绻闻声侧眸:“霍家女郎?” 沈缜帮忙补充:“道友指的是霍姝语?” “嗯。”答话的人解释,“霍家那养子不知怎的和邪修搭上了关系,屠戮霍家人,那霍女郎好不容易送了人出来报信,现下他们仅凭自己怕是难以撑住了。” 沈缜和丛绻对视一眼。 “多谢道友。”沈缜行了个礼。 二人急匆匆出门。 待到身影远远的消失,确认对方无法再听见獬豸楼中的交谈时,先前答话的人摸着下颌:“倒是奇怪,那霍家女郎声名不显,居然有此等相识...” 而他口中的相识一路急赶,却还是晚了一步—— 等她俩到时,霍姝语早在附近几个宗门的援助下控制好了局势,霍将龙见大势已去,自爆而死。 “丛道友...?”霍姝语看见丛绻时颇有些意外,她视线扫过一边的沈缜,“这位是?” “道侣。”丛绻言简意赅。 ??!! 霍姝语连伤都忘记了疼,愣愣立在原地。 谁? 道侣? 丛绻和那谁不是......?嗯? 沈缜也刚从惊诧中回神,她眸光复杂地瞟了眼丛绻,对霍姝语提醒,“霍女郎,你的伤。” 丛绻自乾坤戒中取出药草,上前欲为她疗伤。 霍姝语咬唇推拒,“家中尚有...” 丛绻无奈:“霍姐姐,你看看你的族中人,现下还腾得出手吗?” 但凡是跟霍家沾了血缘关系的,不是死就是伤,此刻还能撑住族地的界碑不使其暴露人间,都得亏留下来帮扶的其他宗门人。 霍姝语目光扫过庭院中的惨境,拒绝的声音小了下去,直至沉默。 片刻,她苦笑:“麻烦了。” 得了应允,沈缜走上前来接过丛绻手中的东西,开始给人处理伤势。 如松竹般的人手下动作温柔,面具下露出的半张脸轮廓十分漂亮,霍姝语垂眸瞧着她的一举一动,隐约间,记忆里浮现起了另一人。 “丛道友——”霍姝语猛然抬眸,看向丛绻。 她神情里的意思十分明显,丛绻弯了弯眸,轻声道:“很多人说的不一定对,不是么?” 霍姝语哑然。 很多人说的...确实不一定对。 曾经她初见丛绻,对方尚是秦楼艺妓之身就做了一个在她看来不可思议又十分不明智的举动,但经年后回想,却不得不承认丛绻赌对了。 现下,此人是重振太阿的天骄、是同辈中绝无仅有的魁首、是人间万众景仰的修慈真人,如何行事还何需旁人担心呢。 再者,沈映光早非昔年与诸仙门隐隐对立的那般身份。 霍姝语松下了心,便换了她开始的疑惑,“你二人怎会?” 丛绻解释:“游历至青州,听得霍姐姐的家事,故而赶来相帮,但...终究晚了一步。” 旁边,沈缜起身,“好了,我去帮忙安置其他人?” 丛绻点点头,看向霍姝语:“霍姐姐觉得呢?” 霍姝语沉默了片刻,起身行礼,郑重道:“劳烦道友。” 沈缜回礼,对丛绻颔首,转身往人群里去。 ** 两人在霍家待了十来天,等到一切走上了正轨便告辞离去。 行过了几座山头,丛绻掐诀让阵放慢了速度,于风声中偏眸看身侧人,“阿缜是发现了什么?” 沈缜抬手让金纹成墙挡住了风,轻笑:“绻绻知我。” 她眉目深邃,“霍家死伤众多,算得上伤筋动骨,但不至于一蹶不振。事情的发生到结束都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唯一,能够继承霍家的男丁尽数死亡。” “霍家,在此之前数百年,家主都是男人,无一例外。” 这个说法已经给足了暗示,几乎就是明示,丛绻当然听懂了。 其实当今世上,如霍家一般以“家族”为联系的存在并不多,而非要男家主的更少。毕竟修士一旦踏过下阶修士的门槛便与子女无缘,像这般靠血缘传承的家族,多是主脉修仙,旁支依附主脉延续血缘,即便如此过程中也存在着很多问题。 不过再多问题也与丛绻无关,倒是以霍姝语的性情,她选择了这样做让丛绻稍稍惊讶。 但...丛绻默然片刻,展眉,“霍姐姐不会不知道你可以发现什么,她既坦诚,便是相信了我们。” 沈缜不应。 丛绻微微讶异,抬眸去瞧她,“阿缜?” 沈缜挑了挑眉:“霍姐姐?姐姐...?” 第247章 “......”丛绻哑然失笑。 女人的神色随着她弯了的眼眸柔软,沈缜积攒的小脾气被那双秋水盈盈的眸子一嗔,便悄然散了去。 她对自己这不争气的心态无奈,但干脆也不再故意绷着脸,软下声音:“绻绻,你都没有叫过我姐姐。” 丛绻笑:“没有么?” “是大人、沈缜,心情好的时候阿缜...”沈缜扳着手指头给她数,“哪里有叫过姐姐?” 面前人强自撑着“不那么在意”的表情,但说出的话、挤在一起的眉毛眼睛,无一不透着委屈。 丛绻耳垂渐渐泛红,她心念微动,往前一步踏上金纹,自己足下的阵纹散了去。 女人拿过沈缜腰间坠着的蛇面具,挡在两人面前。 沈缜微惑:“嗯?”但她任凭女人动作没动。 丛绻面若桃花,再凑近一点,透过蛇面具上的眼睛,低低:“姐姐~” !!! “沈缜!” 高山上半空中猛然落下两人,只下一瞬金光骤现,颤颤巍巍又拖住了她们。 “我...”沈缜惊喜措不及防成了惊吓,声音还在抖,“我也没想到...”没想到太高兴忘了还控着阵...... 丛绻扶着她的肩,面色绯红咬唇:“...面具掉了!” ...... 走走停停,铲除了一个偏僻村子里的邪祟后,二人又进入了一座大城。 很巧的,这座城正在筹备明年初的武林大会,沈缜和丛绻戴着面具坐在茶馆中,听各种消息各路高手听了一耳朵—— “死杀阁以后接单有条件了,你们知道吗?” “正常,姜阁主清缴江湖那些乱七八糟势力上的位,怎么还会允许啥单都接、荤素不忌。” “欸咱们赌一个,这新的盟主会是谁?” “归雪山庄贺兰雪吧?” “欸,我赌一个姜阁主——” “没人说刀狂?” 四下热闹一寂。 片刻——“徐楚刀?他爹出那事了,他还能上去?有几个人服他?” “我也赌姜阁主!” ...... ...... “押姜阁主,多谢。” 开赌局的人听得一道温和的女声,这女声在吵闹的周遭中竟突显了出来,他下意识答应,便见一个银元宝放到了面前。 “欸——”不是现在给钱...... 却只见两个逆流出了人群的背影。 ** 行至元国后,沈缜和丛绻听说了一个消息—— 秦定国公率军直逼北国都城,北帝求和,以三王子耶律纵入秦和亲。 两人商量了下,便决定踏阵快一点赶去秦国。 倒不是为了看耶律纵入秦,而是谢承乐——也就是兕子,应是要参加次年二月的会试。 沈缜觉得,怎么也是自己教了两年的学生,如果她榜上有名,那自己这个勉强可以说是她老师的人也算与有荣焉。 这样想着,沈缜就不由很高兴,面上露出来两分。 立在她一旁的丛绻看在眼里,美目中渐渐含了笑意。 没有灵器和那些不得不完成的事、也不需要操心这算计那,这人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就...很好。 丛绻掩在袖子下的手被拉了拉,她回神,就见沈缜对她露出一个笑来。 “...傻。”丛绻低低。 但被拉着的手回握了过去。 此刻,两人就站在城门口一客栈二楼雅间的窗边,等着看被接入秦京城的耶律纵。 宋昭华没有来——她当然不会来,堂堂秦帝还不需要对一个来和亲的王子表达什么善意。虽然吧,这个王子是她前夫。 门口的人声愈加汹涌,沈缜眯了眯眼,见到了远远而来的军队,以及军队后的那顶轿子。 轿子还挺漂亮。 沈缜想。 喧嚣沸腾之中,华贵的小轿行过客栈跟前,突如其来的风将轿子的窗帘掀开一瞬—— 里面的人容色憔悴、形销骨立,但周身被坠满了漂亮的宝石,头发更是被梳得一丝不苟,被风刮起的薄薄面纱下没有一点胡茬。 沈缜唇边勾起笑意。 她看着轿子在护送下远去,直到不见。而楼下看热闹的百姓们大着嗓门:“这就是皇后?” “啊呸!什么皇后?封个什么贵君都是顶破天了,咱们打的可是胜仗!” “蛮子怎么会比咱们中原男儿有姿色......” ...... 三月中,殿试发榜,新科进士打马游街。 谢承乐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长街上数不清的花朵香囊向她而来,她躲闪不及被扑了满面满怀。 善意的哄笑声在喧嚣里响起,她听见人群中有夸自己容貌俊秀的,也在事先说好的二楼窗口看见了母亲、刘由、观潭姨姨等人。 谢承乐冲她们展颜笑,得到了热烈的回应,也听得街边人群里又是一阵欢呼。 坐下的马渐渐过了和家人约定的地方,走向了更辽阔的前面,繁花锦绣中,谢承乐忽然想,如果她在...如果老师在,该多好。 这一切,女子可以参加科举的一切,离不开老师昔年的谋划,但而今盛果已结,却再也不见老师。 人群里,两道身影和追着状元而去的人们擦肩而过。 ......锦绣街,如意坊二楼。 滕枝道:“夫人,少主已经过去了,我们坐过来歇歇吧,您从一大早就守在这里。” 第248章 “是啊谢姨。”刘由也劝,“阿乐知道了肯定得怨我没照顾好你。” 谢容笑着睇刘由一眼,“你何时怕过她?”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这两年岁数上来了,并不能再像早些年那般任性,便顺着她们的意起身准备去里面,余光无意扫过了长街—— 她骤然顿住。 那是... 沈缜?! 谢容倏然抓住窗沿,向刚刚的地方死死看去。 ...什么也没有。 攒动的人群、叫卖的摊贩...一切都热闹喧嚣,但谢容却如堕冰窖。 怎么会...怎么会...... 失而复得的惊喜来不及抓住就业已消失。 那是沈缜,那应该就是沈缜,那个身形......她不会忘记。 等等...谢容猛然偏眸:“观潭道长!” 观潭是修士,说不定能—— “谢居士看见了什么?”观潭望向窗外停顿几瞬,又回头问。 谢容急急跳动的心落了回去。 本来没反应过来愣在一旁的刘由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趴到窗沿仔仔细细看了看,然而什么也没找到。她眼中复杂,扶着谢容:“谢姨,应该只是相像而已,老师她...” 十几年前已经不在了啊。 谢容不应,望着观潭。 观潭目光悲悯,长叹一声,“居士当知,人死万事已。” ...... ...... 谢容垂首:“我明白了。多谢道长。” ...... 京城城外,沈缜与丛绻并肩而行,背后忽传来一声唤:“沈居士!” 沈缜一顿,与丛绻对视一眼,转身。 观潭悠悠行来,看见二人脸上的面具,半分神色变化也无,她冲丛绻微微颔首示意,再看向沈缜,长揖一礼:“故人安好吗?” 白云,清风,初春美景。 城门外不少离人别家属而去。 沈缜看着这位公主。 这位公主与曾经好像没什么变化,但又多了些要经历岁月才有的东西,洗尽铅华,少了世俗贵气,多了世外清明。 风还在吹,吹过三人鬓边的发,吹起她们的衣摆,吹过那些虚虚实实的往事,最后吹向更远的远方、更大的大地。 沈缜笑:“故人安好。” 第141章 番外.沈丛 老婆是全修仙界的白月光怎么办? 可能会有人问, 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呢?因为...... 打住! 沈缜停止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把上一世某音上专家育儿般的问答给抛出去,认认真真思索怎么重新夺回丛绻的芳心。 对, 没错,重新夺回。 但这个问题还没有思考太久,房门就被敲响了,她喊了一声“进”,门外人推门而入,是她在太阿中新交的朋友张颐期。 张颐期是她当年来太阿参加入门试炼路上遇见的人, 对方心大无比,进了门后明明她十天中九天不在新弟子的集体宿舍,还动不动和丛绻走在一起, 这人也只是认为丛绻对她亲眼有加、要收她做亲传弟子。 好吧, 这样认为的人不少,就是没一个人觉得她和丛绻有什么。 沈缜:“......” 好了,她即刻继续思考怎样夺回丛绻的芳心。 然而张颐期没给她这个机会—— 这人咋咋呼呼凑上来:“阿沈!听说了吗?旸水谷谷主的首徒想和丛长老结为道侣!” ? ! 首徒?第一个徒弟?那男的多少岁啊?不得比绻绻大了一百多?还好意思结?为?道?侣! 沈缜“欻”一下站了起来。 张颐期吓了一跳, “你干啥?” “哦~”她又懂了, “害,还不一定是你师公呢,你激动什么。” “......” 张颐期又火上浇油:“说实在的,那首徒虽然天资卓绝,但年龄确实有些不相配了, 虽然咱们修仙人不在意这个...我觉得还是璧水山的圣子好一些, 年轻貌美的, 天资又高, 是吧阿沈?” “......” 沈缜恶狠狠看着这人。 谁要跟你挑挑拣拣选人啊! 但张颐期浑然不觉自己频频踩雷,她煞有介事:“虽然呢, 感觉没一个配得上丛长老,不过啊,非要选一个的话,阿沈,你觉得选谁?那可是你未来师公呢,说不定能吹好多枕头风,你可得上心点!” 沈缜咬牙又咬牙:“...丛长老怎么说?” 张颐期:“你问那旸水谷首徒求亲的事儿?” 沈缜:“...嗯。” “还能怎么说,”张颐期道,“肯定拒绝了呗,咱都觉得配不上。” “那你还在这选来选去?!”沈缜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在跳。 “啊...”张颐期有些不好意思,但旋即又理直气壮起来,“怎么不能挑了?虽说丛长老是拒绝了,但那首徒没死心啊。” 沈缜眼中神色一沉:“他不死心?” 鉴于张颐期有前科,又补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张颐期无奈:“也就你整日关在这屋里不知山间人间吧?这事儿昨日发生现下都传开了,这首徒不死心当然是说了出来,就那种‘啊我会等’什么的,结果人刚出太阿,听说在融阳那一带就被揍了,揍得可惨。” “揍了?”沈缜惊讶。 “嗯哼。”张颐期道,“不然你以为我们怎么知道璧水山那圣子也仰慕丛长老?揍首徒的一行人都隐了面容,但那首徒也不是吃素的,拼命反抗,有几个人就显了身形,这家的圣子啊那家的天骄啊,哦,对,还有朝云的掌门之女。” 第249章 沈缜:“......” “哎,丛长老真的是高山仰止。修行也才二十余年,修为已是同辈中的第一,又除歼扶弱、扫荡不平,相貌也是一等一的,搁谁谁不爱啊。” 沈缜:“......” “我跟你说,前些年丛长老一直游历在人间,听说她的道心好像比较特殊。但那些年的邪修啊恶灵啊好多、一大半吧?都是被她剿灭的,我听说人间立了许多祠庙......” 沈缜轻声:“她的确很厉害。” 从初见时沈缜就知道。 好不容易送走了张颐期,沈缜慢慢坐下,靠着桌子想这几年听说的事情。 太阿剧变后,诸仙门其实都动荡了一段时间,毕竟偌大宗派那么长时间,不会一点污垢都没有。同时,人间对仙门的信任急剧降低,头几年仙门招生都少了近半。 丛绻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进入众人——仙门和人间视线的。 她自太阿下山入世游历,专往各地獬豸楼的大案而去,且解决大案的路途中也会一并扫荡沿途所见的邪祟邪修。这样高强度的历练,让她在入世第三年就突破为了中阶修士。 仙门注意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天骄,不再因她和沈映光隐隐的关联才留意;而人间,百姓感恩戴德她的功绩,因为丛绻不止斩除邪祟,她还会救旱驱洪。 那些年,丛绻为什么如此拼命呢? 复生回来后的沈缜不敢细想,她自恋地觉得,这里面或许有她的原因。 而现在,绝无仅有的新一代天骄丛绻,在这个仙凡融合的时代,确实是最闪耀的一颗星,也是最吸引人的一颗星。 什么旸水谷首徒、璧水山圣子......毫不夸张的说,修仙界的年轻一辈,没几个不仰慕丛绻。当然,做道侣的心不是人人都有,但必定是视其为可结交之人,或者强有力对手的。 沈缜摸索着袖口,轻笑一声。 看来,她要努力了啊。 ** 丛绻发现沈缜这几天突然忙了起来,但是细想想,又不知道她有什么可忙。 这一日,两人好不容易凑到一起,沈缜迎着丛绻若有所思的视线,有点心虚,但很快挺直腰杆:“怎么了?” “......”丛绻看她满脸写着有事情隐瞒但强装镇定的样子,笑,“没什么。” 沈缜:“......”胡说!你那哄小孩的态度是什么意思! 丛绻瞧出了她不信,弯眸道:“阿缜和从前很不同。” 沈缜微顿:“哪里不同?” 丛绻道:“从前,你不想让我看出你的心思,我就看不出。可如今,你将所有心思都写在了面上。” 沈缜默了会儿,“这样不好么?” “还是说,”她正经了些,“你更喜欢从前那般的我?” “不。”丛绻摇头。 面前人的态度认真,她的态度也就认真起来,“什么样的你我都喜欢。这话听起来很像敷衍,可沈缜,这不是哄你。” 沈缜怔愣。 须臾,她眼里慢慢溢上笑意,“绻绻,你和从前也很不同。” 丛绻看着她。 沈缜道:“从前的你,说话不会这般直白。” 丛绻:“所以?” 沈缜笑:“所以,我也都很喜欢。” 两人相视,各自笑意晏晏里绯红了容颜。 过了片刻,丛绻嗔声:“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段日子你在忙些什么了吗?” 沈缜“咳”了声:“还不可以。” 她不甘示弱,“那你呢绻绻?你这几日也很忙。” 这话说得好委屈。 丛绻咬唇:“也还不可以。” “但,”她想了想,确定,“快了。” 沈缜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毕竟她知道丛绻现在为太阿长老,主持一个偌大的仙门有多少事。得了这个答案颇有些惊讶,看来这人近日的忙碌居然和她有关? 那......沈缜软和了眸色:“我等着。” ** 这一等就等到了十来天后。 沈缜自己准备的东西差不多了,她非常紧张,以至于前几天成日期待丛绻的事都压到了心底。 先这样再那样再这样...... okk就是这样! 沈缜闭着眼默默一遍遍核对流程,结果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沈缜!” 沈缜:“......” 她咬牙切齿睁开了眼睛。 这两天她住在新弟子的集体宿舍,没少被张颐期骚扰,现下又被打扰,当即丧着一张脸:“进!” 张颐期急匆匆闯了进来:“快!今日去秘境,你怎么还没收拾东西!?” 沈缜拧着眉头:“秘境?” “对啊秘境。”张颐期恍然大悟,“你那天又没来听课?算了别收拾了快走吧,反正就半天就回来了!” 沈缜被她急匆匆拉出了门。 拉出门的过程中沈缜迅速想了想,反正也就半天而已,耽搁不了什么,她遂没有反抗,跟着张颐期去了队伍中,一起入宗门的秘境。 ......从秘境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暮。 沈缜掸了掸衣裙上粘的一点草叶,跟张颐期道:“我今日不回去了。” 张颐期心很大:“行。”半点没留恋的拍拍屁股就走。 沈缜:“......” 她失笑,意识探了探乾坤戒,确定东西都在后便掐诀踏阵,往聚阵峰上去。 第250章 夜风迎面,沈缜走入小院。 目光触及映着红光的卧房,她脚步微顿。 心中有个猜测缓缓升起,沈缜呼吸紧促了些,她思绪混沌,一时分不清是即将迎接答案的紧张还是准备之事好像没办法进行的无措。 沈缜推开了门。 房梁上挂着朱锻,灯架上燃着红烛。 红光洒落了满屋,一身红衣的丛绻,乌发绾成高高的美人髻,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双手交叠在身前,眼眸盈盈望向这边。 沈缜心口饱胀,她捏了捏袖口,走到床榻前。 丛绻拉着她坐下。 美人摊开掌心,念了咒诀,一张以灵力书写而成的信纸浮现,沈缜眸光震颤,她极讶:“誓书?!” “嗯。”丛绻确定道,“誓书。” 她问:“沈缜,你愿意和我订下誓书,结成道侣吗?” 沈缜怔怔。 订下誓书,即意味着天道之前生死一体,獬豸楼的道侣名单中便会出现她们的名字,修仙界所有人都会知道她们是道侣。 沈缜声音艰涩:“...绻绻?” 丛绻温柔捧住了她的脸:“这些时日,你在害怕什么?” 沈缜再次怔愣。 丛绻放轻了语气,诱哄一般:“我们订下誓书吧。这样,阿缜就再也不用害怕了。” “......” 沈缜定定看着眼前人。 良久,她笑,温和道:“好。” 金光漫出,落上了白光铸成的誓书里,两色交织,冥冥中,二人都觉得心头一重。 丛绻眼里的笑意扩散开来,她欲倾身,但刚动作就被沈缜挡住。 “我先沐浴。”沈缜捏了捏女人耳廓,“马上就来。” 丛绻已经沐浴过,但想跟去也不是不行。只是在沈缜的三令五申下她歇了这个念头,与此同时饶有兴致,想看看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水声渐小。 衣物摩擦。 丛绻抬眸,霎时睁大了眼睛,面上比她的红裙还要鲜红。 只有丛绻可以看见此刻的沈缜。 沈缜眼尾殷红,勾唇浅笑,一步步点到床前,倾身下压。 “妹妹...喜欢小兔子吗?” 丛绻撑在榻上的手攥紧了被褥,“...姐姐...想做什么?” “想~” 吐气如兰、湿热蹭到耳边。 “想互羡口脂香...” “交颈...学鸳鸯。” ...... ...... 红烛昏罗帐。 第142章 番外.沈丛 那双背影渐去渐远、渐去渐远...... 沈缜骤然惊醒。 “你醒啦?”林佳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沈缜怔愣起身, 环视周遭,心跳愈来愈快,面色慢慢发白。 “沈缜?怎么了?”林佳发觉了她不对, 放下翘起的腿靠过来,“睡感冒了?” 沈缜慢慢回神:“...没有。” 她咬了咬下唇:“好像做了个梦。” 林佳了然:“噩梦吧?” 她安慰地抱了抱沈缜:“哎呦别怕别怕,妈妈在呢......” 沈缜扯着唇想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努力了几下放弃,拿过手机, “我去趟厕所。” “行。”林佳不放心,“要不要陪?” 沈缜摇头:“不用。” 她脚步慌乱,逃也似的想走, 但被林佳拽住了袖子, “往哪儿呢?这边!” 沈缜的太阳穴跳了跳。 不放心她的好友就这样关照了她一个中午,等到下午上班,耳边才终于清净下来。沈缜坐在工位上, 盯着电脑屏幕, 面上认真,心中却焦灼不堪。 是一个梦吗?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系统、丛绻、修仙、人间...都只是一个梦!? 这并不是她梦里的那个现代世界,这里没有什么仙脑仙视剧,只有电脑电视剧;也没有什么御剑课阵修系,只有语数外文理延伸出的各个学科...... 这里是系统给她的记忆里的模样。 所以, 只是一场梦吗? 可是如果只是梦, 为什么她会如此不安心? 沈缜ban整个下午的工作都在摸鱼。 等到下班, 她面沉如水关了电脑, 那边的林佳突然蹿过来,“欸沈缜, 你觉得穿越有没有可能发生?” 沈缜猛然抬眸。 “...怎怎么了?”林佳被唬了一跳。 沈缜勉强收了收情绪,压着激动问:“怎么了?” 林佳把她的手机伸过来:“你看嘛。” 屏幕上一座已经七百层的高楼—— 【647l:如果能穿越的话我一定要去看看陈莽 648l:高举九五大旗!近距离磕糖!江山为聘欸! 649l:你们说有没有可能陈莽真的是穿过去的,位面之子就是天道为了修正这个错误! 650l:楼上你好离谱 651l:亳离谱 ......】 沈缜的心一点点沉到谷底,但脑海里又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她默了会儿,试探问:“今天下班我有什么要做的吗?” “嗯?”林佳愣了下,想了想,“呃...哦,好像有,你昨天不是说今天约了新房客看房?” !!! 沈缜起身就走。 “欸?欸!”林佳在后面喊,“你包和外套不要啦?” 这次走到公司门口,沈缜的脚步顿了顿,她沉默站在原地,等林佳气喘吁吁赶了上来锤她,“这么急?!” 第251章 两人小心翼翼过了马路。 林佳莫名其妙拽出被这人拽皱巴了的衣摆,咕哝:“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沈缜回头看了一眼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各式汽车。 没有飞舟。 没有飞剑。 没有传送阵,也没有五花八门的代步工具。 这里...是机械世界,是科技树的时代。 ...... 打发走了林佳,沈缜在路上整理了一遍自己的思绪,将“梦”与现实分开来。 然后她就发现——她把车忘在公司停车场了,现在这样走过去或者乘坐交通工具,去见那位新租客必得迟到。 沈缜:“......” 林佳到底靠不靠谱! 匆匆拦了一辆车,沈缜在迟到八分钟的时候抵达了自家小区门口前。 她来不及想太多,一下车就奔跑向前—— 一定、一定、不要让她失望! “抱歉...” 沈缜的声音和脚步一齐顿住。 是丛绻。 鼻头酸涩,沈缜几乎落下泪来,但她理智尚在,面上看不出来一点,上前温声,“丛绻?” 女人微愣,稍有疑惑:“沈小姐认识我?” 她们联系时不是没有告诉对方名字吗? 不熟的语气、疏离的面孔...... 沈缜的心坠入冰窖。 “...听说过,我们大学是一个学校的。”沈缜的神色是恰到好处的自责,“抱歉,我迟到了。” 丛绻看着眼前满身书卷气的女人,若有所思。 她摇头:“想来沈小姐不是故意的。我们可以开始看房吗?” 沈缜推了推眼镜:“当然,请。” 她从挎包里拿出门禁卡,揣着极度痛苦的心脏,浑浑噩噩地带丛绻走完了整个流程。 ** “学姐,”丛绻伸手在这人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沈缜回神,否认:“没想什么。” 丛绻眸中神色敛了敛。 沈缜笑:“继续吧。” 她说着将洗好的菜放到一边准备切碎方便炒。 那天丛绻看完房后十分满意,很快就定了下来,两人“同居”已有半个多月,因着最近都不是很忙,在家碰见的时候非常多,逐渐便开始一起做饭一起吃饭。 今天也是一样,沈缜快速炒好了三个菜,两荤一素,又烧了个番茄汤,丛绻盛好饭将菜端到桌上,拿过筷子分发。 开始吃饭后屋里便沉默下来,沈缜给自己舀了一碗汤,思绪不觉间又飞了出去。 “学姐。”丛绻突兀唤。 沈缜飞出去的思绪飞了一半回来,迟钝应:“嗯?” 丛绻定定注视着这人:“学姐在透过我,看着谁?” !! 沈缜彻底回神。 一瞬间,她心慌得厉害,往常的伪装此刻在那迫人的视线下仿佛尽数消散。 “我...”沈缜听见自己说,“学妹什么意思?” 好差劲的回答。 丛绻怎么可能信。 ...... “你这孩子不是从来不信什么神神鬼鬼的吗?今儿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行行行,不说你,说不得了。那算命的就住在那巷子里,每周三下午开门,听说算得可灵了。” “好像要提前预约是不是?你看看?” “欸真真,你到底算什么啊?” ...... ...... “林佳,如果爱人没有记忆,她是全新的她,那我应该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告诉她从前么?” “没记忆?怎么?出事失忆了?” “......你回答这个问题就行。” “害,不是,她要是没失忆,凭什么你告诉人家人家就得信啊?” “......” “...那,她什么也不知道,我怀着这份记忆爱她,是不是不太好?即便对我而言,她始终是同一个人,可对她来说,就好像替身一般......” “是不太好。那人家什么也不知道,你非得说之前咋咋我俩多好,如果是我的话我指定得想那如果我不像从前一样呢?欸不过话说回来沈缜,你在说谁啊?不至于是你自己吧?!!” ...... 小小的房间。 桌后面的盲眼老太太慢慢皱起了眉。 沈缜看得心紧,但随即,她又见老太太神情舒展开来。 “回去吧。”老太太说。 沈缜怔:“阿婆...” 老太太重复:“回去吧。” 沈缜沉默。 其实她在这已经耗了两个多小时,这位阿婆晚上六点才开张,前面还排了十几个人,沈缜完全是靠钞能力加号才排到了最后一个。 心念纷转,目睹着阿婆面上的绝然,沈缜轻叹一声,道了谢出门。 那钱就当关爱孤寡老人了吧,也是她病急乱投医。 沈缜出门,天已经全黑了下来,这条小巷没有灯,而且走着走着下起了雨,小雨三两瞬就成了瓢泼之势。 蓦地,沈缜想起了她与丛绻的初见。 那实在是个让人记忆深刻—— 沈缜身形一顿,睁大了双眸。 雨夜,穷巷。 三丈之外,来人撑着一把伞。 她衣裙蹁跹,沈缜被遮到了伞下。 “我最近,总是在做一些梦。” “梦里,频繁出现着一个人。” 第252章 沈缜声音轻颤:“...绻绻?” 丛绻爱怜地替她理了理被雨水沾湿的发丝:“是我。” 暴雨如注。 两人对望着,笑了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