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 1 【本报消息】察加尔共和国总统杜林.叶托夫结束在华府的官式访问后,于昨日深夜搭机抵达纽约甘迺迪机场,在纽约市长及察加尔共和国驻联合国大使的迎接下,展开为期一个月的度假参访行程。 杜林总统表示,他在纽约大学机械工程系攻读期间,接触了西方的民主政治,也为日后察加尔的民主改革奠定了基础。 在纽约停留期间,杜林总统除了拜访母校及求学期间的友人外,还将在联合国大会发表演讲,并拜访商界首脑及商会领袖,寻求在察加尔共和国投资的可能性。 ◎◎◎ 「王先生,您听过雪女的传说吗?」 说话的是纽约华埠中华公所的会长卢颂唐,打从一百年前开始,他的先祖就在唐人街定居,经歷排华暴动、经济萧条、堂口仇杀的恐怖氛围,侨民政治立场不同引发的衝突,照理说应该没有多少事能够吓得住他。 但现在这位访客瘦削的双手和肩头,却在微微颤抖。 「在传说中,雪女会在大风雪的深夜出现,身穿白衣,有着白晳的皮肤和头发,她会吸取活人的气息,被吸取气息的人会活活冻死,脸上还会露出诡异的微笑,但是有些故事中,雪女也会拯救被风雪所困的旅人,」王万里伸手拿起茶杯,「不过卢会长,我看不出这个床边故事有什么好令人担心的,尤其现在还是夏天。」 「有人在华埠看见了雪女。」 王万里和我是纽约中文报纸『纽约前锋新闻』的记者,刚从杜林.叶托夫下榻的酒店回到报社,主编尤金就要我们到他的办公室,『听一件你们也许会感兴趣的事。』 「在华埠?」我问。 「而且,有两个人已经死了。」 尤金转身从办公桌的卷宗堆里抽出一个资料夹,放在茶几上。 「这是相关的剪报。」他说。 我的伙伴打开资料夹。第一个被害者艾尔加是在小义大利区附近活动的游民,早年曾经是中区的阻街女郎,因为酗酒加上一次被恩客用碎酒瓶划伤了脸,以后就在下东区一带游荡,两个月前的深夜,华埠巡逻的警员在一家酒吧的后巷,发现她冻得发青的尸首。 第二个死者鲁宾逊过去是酒吧的钢琴手,失业后在华埠的餐馆洗碗维生,一个月前,雇用他的餐馆发现他没有去上工,三天后,他的尸体被餐馆正要出来倒垃圾的学徒发现。 「两个被害者都是游民,发现时尸体全被冻得发青。」我探过头去。 「-而且所有的内脏都被掏空,鲁宾逊的双臂甚至被砍下来。」王万里合上资料夹,「就算这样,卢会长,凶手可能只是心理异常的连续杀人狂,而不是神话故事中的人物。」 我们的访客叹口气。 「这是我儿子上星期在家门口拍的。」他拿出一张拍立得相片。 照片中的背景是堵泛黑的红砖墙,有个罩上黑斗篷的人影沿着墙边步行,对方似乎没有发觉四周有人,摘下了斗篷的帽簷。 帽簷下有张清秀的女子侧面,虽然相片有点模糊,无法仔细分辨五官,但仍能看见女子的轮廓和飞扬的长发,都是不掺一丝杂质的纯白,就像有人用白纸剪了个人影,贴在对面的砖墙上一般。 「自从两个月前,许多游客和居民发现这个女孩为止,就开始有游民被杀,儘管目前只有两个人,但是我担心会影响商家的营业,还有-」 「还有?」卢会长为什么不找警方?我心想。 「杜福海上个礼拜在他的报纸上,大幅报导游民被杀的案件,并且发表了一篇社论,抨击我不顾华埠商家和居民的安危,放任唐人街变成恐怖的屠场。」 杜福海是这几年在华埠崛起的新一代华侨,他和卢会长就像华埠入口的孔子和林则徐铜像般,象徵了纽约华侨的两个世代。这傢伙在华埠拥有一家小报和一家广播电台,从市长,市警局,中华公所到华埠的商家老闆,都有可能成为他手上媒体砲轰的标靶,王万里和我一个月前才登上他报纸的社论,我还记得标题是:『伸进市警局高层的华人黑手』。 天啊,真是太看得起我们了。 ◎◎◎ 「明年中华公所的理事长好像要改选了。」送走卢会长后,王万里说。 「而且杜福海一定会参选,」尤金将资料夹放回桌上,「好歹他现在也是中华公所的理事。」 「神啊,救救我们吧。」我抬起头,双眼望向天花板。 尤金爆出一声大笑,「你们今天有见到杜林总统吗?」 「多亏士图帮了大忙。」王万里说。 「我只不过告诉保全人员,我是纽约大学机械工程的校友,刚好杜林总统经过,就让我们进去了。」我说 「对杜林总统的印象如何?」尤金问。 「他计划将察加尔发展成对印度洋周边国家的转口港,假如能够实现,对一个长期以椰乾、鱼和米为出口品的国家而言,会造成相当巨大的改变,」王万里停了一下,「不过-」 「不过什么?」 「少来了,老总,你知道我的意思。」 「有谣言指称杜林总统罹患不治之症,-是不是真的?」尤金放低了声音。 「很遗憾,那是真的,」王万里的语调低了下来,「杜林总统患的是末期肝癌合併肝硬化,依据观察,大概还能活六个月左右。」 「可是从电视上看,他的气色还不错。」 「随行的医疗团队和化妆师费了不少心力,黄疸除非特别留意,否则不容易看出来,杜林总统本人也经常穿着正式西服和白手套,遮掩肝掌和蜘蛛痣的病徵,但是从脖颈和后脑皮肤比较薄的地方,还是能发现隐约浮现的蜘蛛痣。」 尤金的指节敲着办公桌面,声音隐约透出一丝焦躁。 一九八四年-去年-之前,察加尔的政权掌握在一群极端保守的回教教士手中,街道上随处可以见到宗教警察,对西方社会抱持着不信任的态度。一九八四年在杜林.叶托夫领导的民主阵线推动下,开始施行民主政体,与西方的互动也日益频繁。 但就像大部份的反对党一样,民主阵线也是由十几个信念各异的政治团体,在单一领袖的个人魅力和威望下结合,如果杜林.叶托夫去世,这个松散的联盟可能会立即瓦解,并在自相残杀中消失。 「他有继承人吗?」我问。 「他唯一的儿子正在英国的伊顿公学就读,连当候选人的资格都没有。」尤金补了一句,「如果他的政敌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说不定,他们已经晓得了,」王万里说:「市警局发现最近经常有中东籍的人士,在杜林总统下榻的饭店附近张望。美国境内的器官移植中心,这一阵子也陆续接到来歷不明的电话,打听移植医师的行踪及手术排程。」 「你的指导教授呢?」 王万里在担任记者前是外科住院医师,现在遇到不值班的时候,他有时会在医院的急诊室帮忙看诊。 「他在洛桑参加研讨会,刚好可以远离无谓的骚扰。」 「他们应该不会将脑筋动到你头上吧?」 「难说,」刚刚从饭店回报社时,一名身穿西装,肤色黧黑的男子尾随我们到报社楼下,「不过有士图开车,可以不用担心。」 我-霍士图-以前是纽约市警局的刑警,防卫驾驶和摆脱跟踪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察加尔的保守势力怎么会有那么多人?」 「美国境内原本就有许多社区性的回教互助团体,察加尔的回教势力可能透过中东和这些团体取得连系,而且这些团体的成员都在美国居住有一段时间,基本上已经算是美国人了。」 「假如现在接受治疗,杜林总统治癒的机率有多少?」 「手术成功的机率只有两成,如果手术成功,他活到五年后的可能性可以拉高到五成。」 「这样啊-」尤金沉吟了片刻,「关于杜林总统的病情,我们暂时不刊登,等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再说,至于刚才卢会长的事-」 「士图和我会先到唐人街附近的游民收容所打听消息。」 2 华埠唯一的游民收容所,是毗邻小义大利的一幢两层砖屋,门口用报纸和废弃木料当燃料,供游民烤火的生锈汽油桶,就是收容所的招牌。 踏上入口的三层台阶,首先看见的,是屋子的玄关,浅而宽广的空间原本佈置成英式俱乐部吸菸室的风格,不过在这里佇足的数千个泥鞋印,不断将泥土辗进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板,让脚下呈现斑驳的浅褐色,从屋外飘进来的烟尘,把四壁和天花板的饰板燻成深浅不一的焦黄,四壁靠墙有几套旧沙发和家居椅,每一张上面都坐了人,有的将旧沙发当床,用外套盖在身上,枕着磨到发白的靠臂小寐;或是坐在侷促的家居椅上,撕开刚从收容所拿到的麵包送进口中。没有座椅的人就坐在地上,将脸缩在大衣的衣领间,或是抬头凝望空气中不停飞舞的尘埃。 穿过玄关另一头的门,视野霎时往前方伸展开来,延伸出一片两个篮球场大小的空间,澄净的天光从两层楼高的天窗投下,将室内数百人的脸庞和肩头罩上一层天使般的光晕。人群沿着大堂四周,串成细密的珠鍊,队伍外围有站在长桌后,身穿灰色t恤的志工,不停分配桌上一叠叠的衣物、麵包和好几大锅的热汤。队伍尽头手上拿着麵包和汤碗的人,缓缓走到大堂中央十几排舖上白桌巾的摺叠长桌和铁椅,找个舒适的位置开始用餐。 一个黑人男子站在门口,头颈规律地左右摆动,似乎在注意大堂中的动静。他身高太约两米,比我的伙伴还高出一个头。不过和身形修长的王万里相比,他的体格显得格外壮硕,交叠在胸前的双臂就和成年男子的大腿差不多粗,深棕色的皮肤因为肌肉发达而紧绷,泛出紫檀木般的光泽,结实的上身肌肉一块块从短袖灰色t恤鼓起,让上面的字样全部撑开,呈现鱼眼镜头般的异样膨胀感。深蓝色的牛仔裤衬出比一般人长而结实的双腿,粗厚的足趾透过磨损的户外皮拖鞋,抓住脚下的土壤,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老房子的中庭里早已成精,根系深深扎进地底的巨树。 「不好意思,」我走到男子面前,「请问保罗.基尔丁先生在不在?」 男子低下头瞅着我,他的脸是略微拉长,线条尖锐的国字脸,剃得油亮的头皮加上紫檀木般的肤色,使得眼睛成为他脸上唯一可以分辨的五官,而且那双眼睛瞳仁深黑,就像两个不见底的深洞般望着来客,会让对方觉得彷彿有两个巨型探照灯正对着脸,炽光刺进眼中的压迫感。 「保罗.基尔丁先生?」我又重复一次。 男子抬起头来,朝大堂一角走去。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转身朝后张望,有个身穿一式的灰色t恤,戴着黑色鸭舌帽、墨镜和口罩的瘦小个子正站在身后。 「对不起,『罐子』没办法说话。」口罩后传来女性轻柔的语音。 「『罐子』?」我的伙伴说。 「他是基尔丁先生的助手,名字也是基尔丁先生取的,在这里,我们都这样称呼他,」她说:「听基尔丁先生说,『罐子』的脑部以前受过伤,没办法开口和人交谈,不过他可以听得懂你说什么。」 「这样啊-」 「他应该去楼上找基尔丁先生了,」她发出一声轻笑,「我叫沉咏竹,是这里的志工。」 「我们是中华公所的代表,来拜访基尔丁先生的。」王万里拿出卢会长印有中华公所头衔的名片,「之前听会长说过,这里有一间经营得很好的游民收容所,只是我没想到是私人经营的。」 「你太客气了。」 「我刚才看了一下,这里应该不只有提供衣服和热食吧?」 「现在的收容所,光靠提供衣服和热食已经不够了,」她转向紧靠大堂入口右侧,堆满衣服的长桌,「现在为了让对方领到衣服后能顺便洗个澡,我们这里还有浴室。」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的确可以看到长桌后有两扇门,门缝里不断冒出一缕缕蒸气,偶尔门扇朝外弹开,从里面氤氳着雾气的空间吐出一个皮肤像拔光毛的鸡般苍白,套上不合身衣服的人体。 「除了浴室,这里还提供住宿吧?」我的伙伴瞟向长桌后,靠墙整齐堆起的白色行军床。 「嗯,一到晚上,志工会将行军床在大厅排好,让当天登记想在收容所留宿的人过夜,另外楼上有诊疗所和病床,平时收容所会请附近医院的住院医师来这里看诊,」她停了一下,「万一诊断出需要治疗和观察,也可以留在这里。」 「不好意思,可以请教一个私人的问题吗?」我问。 「请说。」 「为什么你会戴着帽子和口罩?」 「这个-」 「不好意思,我只是随口问问,你别介意。」 「没关係,」口罩后的声音吸了口气,「主要是为了怕吓到其他志工,和来这里的人。」 「吓到?」有这种声音的女子还怕会吓到别人?我愣了一下。 「我以前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一年前调配顏料时不小心引燃了溶剂,脸部和身上的皮肤都被烧伤,我丈夫当时在医学院唸最后一年,为了帮我找医生治疗,就申请来美国留学,」 她微微仰起头,透过从天窗斜射的阳光,的确可以看见深褐色枯乾的皮肤像树皮或苔蘚般,从下顎和耳根蔓延到细长的颈项。 「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没关係,」她摇摇手。 「抱歉。」一个沙哑的男声从楼上传来。 王万里和我抬起头,『罐子』站在二楼走道,一个中等身高,体格微胖的初老男子身旁,男子穿着毛质的格子衬衫,海蓝色的吊带扣在烫出缝线的灰色西装长裤上,透出羊皮纸浅黄色泽的脸庞,呈现略微拉长的方形轮廓,刻意修短的灰白捲发像羊毛般覆满头顶,褐色胶框眼镜后的眼睛瞇成了一条线。 从眼角的馀光,我发现楼下全部的志工和游民都停下了手和嘴,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抱歉,」初老男子低下头,俯视我们两人,「我是保罗.基尔丁,收容所的负责人,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3 「託您手下志工的福,我们在大厅参观了一下,」王万里说:「像这样规模的收容所,光靠零星的捐助,应该不够维持开支吧?」 「是啊,幸好我们有不少长期的固定资助者。目前除了这里,在华埠还有一个小型的诊疗所,」保罗.基尔丁在办公桌旁的白瓷洗手台前低下头,凝视自己泡在水流下,瘦骨嶙峋的指节,「除了帮游民看诊外,这一带假如有游民死亡,也是由诊疗所负责验尸和开立死亡证明。」 基尔丁的办公室在大厅二楼,整个房间就像楼下大厅一般,走纯粹的实用路线。深灰色的公文柜佔据了靠外侧的三面墙,只留下一扇铝灰色的对开窗,铁质办公桌和待客用的沙发与茶几,平分了舖满塑胶地砖的长方型空间,透过紧靠大厅的整片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大厅的动静。 「请问您认识艾尔加和鲁宾逊吗?」 「啊,我认识,」揩乾双手后,基尔丁走到我们对面坐下,从茶几旁的矮柜拿出即溶咖啡,「他们两个人是收容所的常客,本来我还打算介绍鲁宾逊给认识的爵士乐团。可惜-太不幸了。」 「那他们的验尸,也是由诊疗所负责的?」 「没错。」 「不晓得我们是否能看一下验尸报告和死亡证明?」 「您应该知道,除非是死者的直系亲属,或是有法官签署的命令,我才能-」 「命令在这里。」我的伙伴掏出从市警局拿到的授权文件,放在茶几上。 后者打开茶几上摺起来的羊皮纸,仔细读了一会。 「文件没错,」他从纸张后抬起头,「等一下我会拿报告给你们。不过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拿到授权书的?」 「因为艾尔加和鲁宾逊的后事,是由中华公所负责,我们只是中华公所的代理人。」 「我知道了。」基尔丁眉毛扬了扬,走到办公桌旁的文件柜拉开抽屉,房间里顿时响起翻阅纸张的窸窣声。 「艾尔加和鲁宾逊经常来这里吗?」我问。 「只有在晚上,」在文件柜的共鸣下,他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我们只提供食宿和庇护,而不限制他们的自由。-基本上,我把他们视为遁世者。」 「遁世者?」 「你不这么觉得吗?他们因为不能被现实的世界所接受,只好栖身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比方说,他们甚至寧愿用自己创造的名字,而不愿用现实社会加诸在他们身上的称谓。」 「就像艾尔加和鲁宾逊?」王万里说:「一个是大提琴协奏曲的作者,一个是小说中的幻想人物。」 我想起刚进门时,『罐子』站在大厅的神情,「该不会连『罐子』也是-」 「『罐子』在越战时是绿扁帽的成员,」基尔丁说:「当时他的部队奉命坚守一座山头,却遭到越共三个师团的围攻,援兵抵达时,整支部队只有他一个人生还。回国后军医判定他的健康状况不适于继续留在军中,强迫他退伍。我在皇后区发现他后,就留他在这里当看护工。」 「这样啊-」 「刚才接待两位的沉小姐,她先生目前也在华埠的诊疗所协助看诊,」他转回身,怀里揣着两只厚敦敦的文件夹,「『罐子』没办法和人做复杂的沟通,这一点她倒帮了不少忙。-喏,文件在这里。」 我们各自接过一个文件夹打开。里面有打字机缮打的报告,毡头笔註记的验伤记录,还有一叠裱在制式表格纸上的相片。艾尔加和鲁宾逊的尸体发现时因为经过低温冷冻,已经无法判定死亡时间。尸体胸腔和腹腔都被掏空,填入乾冰。鲁宾逊的双臂从肘关节以上截断,两具尸体的皮肤上佈满凌乱而扭曲的刀痕,凶器推断可能是柴刀或中式菜刀之类,刀背沉重的锐器。 「死因是-」我的伙伴问。 「诊疗所验尸的医师说,两人的后脑都有挫伤和颅内骨折,应该是致命伤,」基尔丁拿起矮柜上火炉刚烧滚的茶壶,帮我们冲了咖啡,「凶手可能将他们打昏后,再移到其他地方。」 「鲁宾逊的双臂被截断,那-」沉吟中的王万里抬起头,「艾尔加的双手上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像是指甲缝里的泥屑之类的?」 基尔丁摇摇头,「除了乱七八糟的刀痕外,两具尸体的皮肤似乎被仔细冲洗,虽然冻得发白,但是找不到半点泥土和脏污。坦白说,恐怕在他们生前,都还没有这么乾净过。」 「对于这两件命案,收容所有没有什么传闻?」 「你是指雪女吗?」 这个字眼像一股寒气从脚心直窜上来,刺得我打了个冷颤。 万里的反应倒是比我镇定得多,「原来您已经知道了。」 「我也是听到楼下游民的耳语后去找书,才知道这个传说的,」基尔丁从沙发的报纸堆底下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是小泉八云『怪谈』的英译本,「原本我以为是在一天操劳后,夜间精神恍惚之下的幻觉,但是看到的人越来越多,现在有时连我都会怀疑,是否真的有这个玩意儿?」 「那他们看到的东西是-」 「据看过的人描述,只要你午夜还逗留在华埠,就会看到一个身穿白色披肩,皮肤雪白,留着白色长发的女子,她呼出的气息会把你冻成冰块,然后她会吸乾你的血肉内脏,再将剩下的空壳丢在路旁。」 他顺手拾起桌上一截线头夹在小指,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在上面打着结,「在失踪前两天的午夜,艾尔加拚命敲收容所的大门,说雪女在外面追她,要我们让她躲一躲,当时收容所还有空床位,所以我留她住了一晚。至于鲁宾逊,经常跟在他身边的游民事后告诉我,他们曾经在餐馆打烊后,看见雪女沿着人行道徘徊。」 「那您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当时鲁宾逊的同伴?」 「我们都叫他奥德赛,他居无定所,来收容所的次数也不多。如果你们想找他,不妨到华埠的餐馆碰碰运气,因为他有时会向餐馆要剩菜。」 4 「奥德赛?」柜台后正在洗盘子的萨姆尔.霍兰眉毛一扬,「你们找对人了,这几天晚上他都会过来。」 「真的?为什么?」我不太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忍不住多问一句。 「几天前他来餐馆,问有没有东西可以吃。」江老闆覆满细雪般灰白短发的脑袋,探出隔开厨房的深蓝布帘,「那天碰巧开伙的菜多煮了些,萨姆尔就留他一起吃晚饭。」 「开伙的菜?有没有什么私房菜是我们没见过的?」 「士图,你什么时候和那些观光客学到这个坏习惯的?」随着水龙头关上的声音,萨姆尔从柜台下的便门鑽了出来。 「这那是坏习惯?要不然炒麵和杂碎是怎么来的?」 江天树和萨姆尔.霍兰合伙的餐馆『天涯海角』,座落在华埠一处相当热闹的街角,环顾室内原木深沉色调的窗台和卡座,很难相信不久之前,这里才被各式长短武器和爆裂物轰得粉碎。 「你们找奥德赛,该不是为了雪女的案子吧?」萨姆尔在我们对面坐定。 「看来消息已经传开了。」坐在我身旁的王万里微微低头,手指轻抚过桌面的木纹。 「早上中华公所才打电话来,要所有店家下午六点就打烊,还问我晚上能不能带人上街巡逻。」他将在洗碗槽泡得泛白的双臂靠在桌上,「你真的相信有这种事?」 「萨姆尔,你有没有听过纽约市的下水道里,有白色的鱷鱼?」 「白色的鱷鱼?」 「大约在二十年前吧,纽约市的小孩子流行养小鱷鱼,但是这些小鱷鱼长大后既不可爱,又很危险,不少家长就将鱷鱼丢进马桶,冲到下水道里。这些被弃养的鱷鱼靠着猎捕下水道里的老鼠活了下来,但是长时间生活在没有光线的环境,这些鱷鱼的皮肤愈来愈白,视力也愈来愈差。」 我接下去说道:「所以呢,现在你问每一个纽约人,他们都会告诉你,因为有这些老太爷住在里面,没事千万不要爬进下水道,以免成为牠们的大餐、零嘴或下午茶。」 「听起来就像午夜时电视用来吓小孩的都会传说。-等等,我有个问题。」 「问题?」 「你刚刚说没事别进下水道,那当初是那个倒楣鬼发现鱷鱼的?」 「哦,是毒贩。」 「毒贩没事在下水道做什么?」 「在找白色的大麻。」 「白色的大麻?」 「你也知道嘛,每个毒贩碰到警察临检,头一件事就是把屋里的大麻丢进马桶,冲到下水道里。结果这些大麻一遇到水,就开始生长-」 「够了,够了,」萨姆尔挥挥手,「你们两个说的是事实,还是在唬我而已?」 「你说呢?」我的伙伴耸耸肩,「话说回来,听过这个故事之后,有几个人真的敢爬进下水道?」 「对了,奥德赛这个名字怎么来的?」我问:「难不成他是希腊人?」 「旧金山华埠一家育幼院的神父取的。」 江老闆瘦小的身形出现在柜枱后,国字脸被厨房的热气烘出了一层光,神色中透着一股准备收工回家的满足。 「神父在教堂门口发现他时,他才一个月大,襁褓里还有张帕德农神殿的风景明信片,他母亲的留言就写在里面。」 「风景明信片?」 「那天晚餐后,我们三个人谈了很久,幸好奥德赛还记得育幼院的电话,萨姆尔后来也和神父联络过,看能不能多少拉他一把。」 「那他为什么-」 「轻度智能不足,」萨姆尔知道我要问什么,「基本上他会简单的拼字和加减计算,所以有些餐厅或是商家在生意好时,会雇用他做些杂务,但大部份都是临时性的差事。」 「报社的收发室还缺一个小弟,」王万里沉吟了一下,「如果可以,我们回去和尤金提一下。」 「那就先谢了。-奥德赛!」 顺着江老闆招呼的方向,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正站在店门口,黄昏血红色的夕阳穿过他的肩头,在室内色泽古朴的木地板烙下细长的影子。 ◎◎◎ 育幼院神父当年的判断并没有错,今年刚满二十岁的奥德赛,有着古希腊雕像般的俊美面容,羊皮纸般白晳的皮肤,深棕色的短发在头上紧密缠结,如同一顶蓬松的毡帽,身上罩着陈旧的军用大衣。如果没有萨姆尔先前的介绍,万里和我恐怕会将他当做四处旅行的嬉皮士或自助旅行者,而不是游民。 「今天到那里去了?奥德赛?」江老闆招呼他坐下。 「麵包店!」奥德赛脸上绽出孩童天真的笑容,嘴唇咧了开来,「我在店后面工作了一天,离开时老闆还送我一袋麵包。」 「这两位是萨姆尔和我的朋友,」他朝我们的座位做个手势,「把手洗一洗,准备开饭了。」 奥德赛双手在大衣上擦了擦,从刚才揣在怀里的牛皮纸袋拿出两个麵包,递给万里和我。 「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麵包是当天卖剩的,已经失去刚出炉时的香气与口感。但还不算难吃。 我的伙伴把麵包咬在嘴里,右手伸进风衣口袋,掏出一枚闪亮的银币,塞进奥德赛手心。 「这是-」奥德赛举起手,将银币揑在指间不停旋转,欣赏光滑表面反射的亮光。 「幸运铜板,」王万里咬了口麵包,后来我才知道,那枚银币是三○年代的墨西哥银币,「好好保管,不要弄丢了。-麵包很好吃。」 奥德赛用力点头,将银币塞进风衣口袋,「你们是厨师吗?」 「我们是记者。」我指指桌上的相机。 「我知道,报纸上的文章是你们写出来的。」 「答对了。」不过仔细想想,这几个月,我并没有写多少东西。用拳头、鞋跟和手枪的次数,说不定还比相机要多出许多。 「你平常晚上住在那里?」王万里问。 「江爷爷晚上让我睡客房,有时候也睡在基尔丁先生那里。」 王万里微微頷首,「奥德赛,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 「帮忙?」 「你认识这个人吗?」王万里拿出鲁宾逊在收容所的档案照片,放在桌上。 照片是用傻瓜相机拍摄,背景中收容所铅灰色的墙显得格外昏暗,就像深夜节目中常见的灵异照片。 奥德赛将照片拿到眼前,双眼瞇成了一条线。 「是鲁宾逊叔叔,」他抬起头,嘴角又咧了开来,「他很照顾我,你们知道他在那里吗?」 「你不知道吗?」 奥德赛摇摇头,「基尔丁先生只告诉我,说鲁宾逊叔叔出去旅行。」 「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多久以前的事?」 他张开手指,用力一隻隻扳着,「一、二、三、四,大概在四个礼拜之前。」 「我听基尔丁先生说,你们是不是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他搔搔头,「啊,对了,我们有看到一个大姐姐。」 「那有什么奇怪的?」 「她的头发和脸、手,统统都是白色的。」奥德赛一面说,一面朝自己身上比划。 「天啊,不会吧。」一旁的萨姆尔发出呻吟。 「你们在那里看到大姐姐?」 「就在前面不远的街上。她的脸看起来就像-」奥德赛张望四周,似乎在寻找适当的辞汇。最后停在窗台的小圣诞树上。「像这棵圣诞树上的雪一样。」 「那大姐姐有看见你们吗?」 奥德赛用力点头,「那个大姐姐回头对我们笑了笑,她的眼睛好亮,就像小白兔的眼睛。」 「你不害怕?」 「那个大姐姐好漂亮,为什么要害怕?」奥德赛咧开了嘴,「但是鲁宾逊叔叔一直在发抖,甚至在大姐姐走远之后,他还一直抖个不停。」 「那个姐姐身上穿的衣服-是什么样子的?你还记得吗?」 奥德赛使劲点头,「黑色的,宽宽大大的,就像神父穿的那种衣服。」 「像我穿的这件吗?」我的伙伴抓起风衣,直接披在身上。 「很像,但还要再大一点。」 「谢谢你,奥德赛。」王万里握住他的手,「明天晚上带着幸运铜板回来这里,我带你去看报纸是怎么印出来的。」 「真的?不可以骗我喔!」 走出『天涯海角』时已经接近午夜,街道两旁的店招一盏盏暗了下来,四周接连响起拉下铁门的噼?声。 「明天有什么打算?」我打开车门。 「还没想到,」王万里鑽进助手座,「或许买些大蒜掛在胸前,和全华埠的老闆们一起巡街。」 「万里,你也开始学会说悄皮话了。」 万里跟我腰带上的呼叫器发出嗶嗶声,我伸手拿起那个跟打火机差不多大的黑色塑胶盒,上面的液晶萤幕显示一排数字,是报社的电话号码。 更精确地说,是尤金办公室的专线电话。 我将车开到路边一个有绿色宝塔顶的红色电话亭,跟万里下车,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有什么状况吗?」万里把话筒拿开,让我也能听到那一头尤金的声音。 「杜林.叶托夫出事了。」 从电话亭里,可以看见家电行橱窗里的电视机映出杜林.叶托夫的照片,下面有一行字幕: 『察加尔总统杜林.叶托夫因旅程劳累身体不适,取消未来一週行程,于下榻饭店休养』 哦,不会吧。 5 头顶传来旋翼的猎猎轰鸣,街道两旁拿着旅游指南跟地图,一看就晓得是观光客的男女不由得抬头,瞥见直升机的影子掠过楼房间大片中文市招、铁皮屋簷跟防火梯遮蔽下的天空。 以往在曼哈顿上空,经常能看见载运游客游览帝国大厦、自由女神、联合国总部、中央公园等景点的直升机。 不过今天直升机似乎更多、飞得更低。 「大概是因为这个吧,」王万里望向一旁的投币报纸箱,里面贴着玻璃的报纸头条大字印着:『察加尔总统旅途劳累休养,谢绝访问』,「因为打听不到消息,电视台只好派记者搭直升机,在叶托夫下榻的饭店四周打转,看能不能拍到什么独家画面,饭店门口的媒体只怕更多。」 我们站在基尔丁先生所说,收容所附设的诊疗所前。 入口藏在华埠商店街一排排酒楼、水果档、中药、烧腊、云吞麵等各色店面间,一扇有木质门框,横着铜把手的玻璃门。跟头顶大到像下一秒就会掉下来,砸在路人头顶的各色招牌灯箱相比,玻璃门表面只有用油漆写的三个字:『诊疗所』。 王万里推开门,混合着哭泣、呻吟的细琐语声涓滴流出门外,门缝间不时闪现着人影。 我们两人走了进去,一堵离屋顶只差三十公分,上半截镶着大片毛玻璃的三夹板贴皮隔间墙隔开了候诊区和诊疗室,跟门外马路旁停车格差不多大的候诊区里挤了十几个人,大部份坐在靠墙的长凳上,不是拿着报纸杂志,就是无神盯着天花板上吊扇不停旋转的绿色扇叶。剩下的几个在室内来回踱步,轻拍伏在背上的孩童背脊,间或朝毛玻璃投下紧张的一瞥。 「你们也是来看诊的吗?」一个坐在长凳上的男子往旁边挪,试着空出位子,「可能要等一阵子,要不要坐这里?」 「我是第一次来,这位医生很厉害吗?」王万里说。 「你是说方医师吗?」其中一个轻拍孩子背脊的妇女说,「上个月我儿子食物中毒就是他治好的。这几天又拉肚子,所以带来这里让方医师看看。」 「我的胃溃疡去大医院看,医生都说要开刀,」长凳上一个鬚发皓然,身穿米黄色唐装的老人家,放下手上的中文报纸,「方医师开给我几服药,吃完后就好多了。」 「我高血压的毛病找了几个洋大夫都治不好,是方医师帮我控制住的。」老者身旁一个穿着残旧休间衫跟短裤,趿着拖鞋的黧黑汉子说道。 隔间墙上毛玻璃写着『诊疗室』的门打开,探出一张顶着蓬乱深黑短发,架着玳瑁色胶框眼镜,围上一圈细鬍渣的国字脸。 「对不起,各位乡亲,」他说:「今天看诊的进度比较慢,乡亲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再回来?」 「方医师,不用管我们,」那个拍着孩子来回踱步的妇人说:「我们来这里就是要把病看好的,等一会没关係。」 「那就麻烦各位了,」他点了点头,望向我们,「两位是-」 「我们是来请教一些事的,」王万里頷首,「您先看诊吧,不用管我们。」 「是王先生跟霍先生吗?请两位先等一下。-杜太太吗?请进。」他打开门,招呼下一位患者进入。 ◎◎◎ 「喏,是这个吗?」我将手上提着的塑胶袋交给方医师。 「哎呀,谢谢,」他接过塑胶袋打开,拿出一个白色保利龙的盒子,「不好意思,还麻烦您帮我跑这一趟。」 「没关係,」我另一隻手中抓了两瓶矿泉水,把其中一瓶递给坐在身旁的王万里后,自己在方医师对面坐下,「这爿店我们也常去。」 方医师一直看诊看到将近下午两点,我看时间已过中午,就帮他到华埠某家他常去,招牌上写着『高速客饭』的饭馆买了个盒饭。 「您三点还要看诊吧?」王万里扭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您先用餐没关係,我们不会介意的。」 「谢谢。」他立马打开保利龙餐盒,拿起筷子汤匙,大口扒起饭来。「两位想问什么没关係,以前在医学院,我们也是一面吃饭一面开会的。」 诊疗室四周围绕着病歷柜,药品柜,木板钉成的诊疗床,有绿色臂搁的铁质注射椅,塞进这些家具跟一张灰色的办公桌后,还可以坐进两三个人。 办公桌上堆着两三摞病歷、医学刊物、药商型录之类的纸头,听诊器、压舌板、笔灯、叩诊鎚等看诊器材散置在桌面,就像幼稚园游戏室的地板。桌缘有一块塑胶名牌,夹在里面的白纸上用签字笔草草写了『值班医师方以思』几个字。 「不好意思,」我望向正在大口扒饭的方以思,「这真的是...您的名字?」 「我的老家是深山里的小农村,除了诗词,通书之类的古书,村里没几个人接受过西式教育。家人说我出生时,长辈随手拿了本论语,翻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那一节,就取了这个名字,」他说:「后来我考上医学院时,家人说我搞不好註定生下来,就是吃医师这行饭的。-两位应该见过咏竹了吧?」方以思说。 我点头,「她说您是为了替她找医生,才来美国留学的。」 「她就是这么会为人着想,」方以思说:「老家没有医生,村民生病时不是靠偏方,就是去庙里求药籤,我大学才会念医学院,就算不是因为她,我也会来美国的。我们刚来美国时,在很多地方打过工,咏竹在这里比我还能适应,帮了我不少忙。这份工作也是咏竹在收容所工作时,跟基尔丁先生提起自己的男朋友学医,基尔丁先生才会找我过去,问我要不要在这里工作。 「当时基尔丁先生说诊疗所有很多医师可以轮班,不用每天来。而且看的都是像感冒之类的小病,」他放下汤匙,望向门外的候诊室,「不过实际上嘛-」 我看到候诊室墙上空白一片的值班表,笑了出来,「整个诊疗所只有您一个人?」 「基尔丁先生说我有课的时候,就掛上休诊牌,」他点点头,「幸好乡亲都还算体谅。」 「很多乡下诊所都是这样的,」王万里说:「不过这里的病患,有很多是像胃溃疡、高血压之类的,处理起来不轻松吧?」 「还好,还好。」方以思呵呵笑了两声,「当初在医学院时学了不少,这一年都还应付得来。」 「是吗?」我的搭档点点头,「听基尔丁先生说,艾尔加和鲁宾逊的遗体,是您负责验尸的。」 「他们也是我的病患,」方以思抬起头,「街友在外面的生活很恶劣,很多人健康多少都有问题。除了来这里,我到收容所看诊时,偶尔也会遇到他们。」 「您见到他们的遗体时,应该很惊讶吧。」我说。 「基尔丁先生找我过去时,我也怀疑是不是看错了,」他叹了口气,「两具遗体的胸腔跟腹腔都被掏空,我能做的其实很有限,只是按照验尸表格逐项检查,填进资料而已。不过-」 「您请说。」 「我跟女朋友刚到纽约时为了挣钱,在殯葬业者那里做过一阵子杂工。」方以思说:「为了让远方的亲属能赶回来瞻仰遗容,有些殯葬业者会用填充乾冰、注射甲醛防腐剂之类的方法,延长遗体的保存期限,至少能撑到下葬为止。」 「不过杀害他们两个的凶手,有必要这么做吗?」我说。 「这倒是真的。」方以思点点头。 诊疗室墙上时鐘的时针已经贴近三点,大门的毛玻璃不时闪现人影。 万里和我起身,「不好意思打扰,我们该告辞了。」 「希望能帮上两位的忙,」方以思閤上餐盒,「如果有什么进展,也麻烦告诉我一声。」 我们走出诊疗室,推开大门,门外等待的病患在我们后面推推挤挤,挤进诊疗所中。 头顶上又传来直升机的轰鸣,路人像童话中听见花衣吹笛手笛声的小孩般,不约而同抬起头。 「方以思没有说实话吧?」我说。 「嗯?」王万里回过头。 「从医学院毕业才一年,却可以处理很多大医院都很棘手的病患。」我们穿过马路,「他到底在哪里学到这些的?」 「很难说,想当年我们实习时,应该也差不多吧。-那不是萨姆尔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萨姆尔.霍兰正朝我们跑来。 「我终于找到你们了,」他在我们面前站直,兀自大口喘着气,大滴大滴的汗滑下他的脸颊,「我在店门口打扫时,看到你们在这里,就连忙跑过来。」 「什么事这么急?」王万里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肩头。 「有件事要麻烦你们,不晓得你们待会有没有空?」 「应该可以。」 「太好了,」他从口袋拎出一把钥匙伸出手,「这是我福特车的钥匙,车子在前面水果摊前的咪表,麻烦你们到甘迺迪机场,帮我接一个女孩子回来。」 我接过钥匙,「您跟江老闆没事吧?餐厅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王万里问。 「没事,」萨姆尔摇摇手,「那个女孩是我以前一个同事的女儿,这几年在国外工作,想趁休假时来华埠暂住一阵子。同事就问能不能住在我这里。」 「那你自己去接不就得了?」我瞄了萨姆尔一眼,「那女孩该不会跟你,呃...」 他搥了我的肩膀一下,拿出一张名片,在背后写了几个字,「她在这里可能会惹上麻烦,或许,不,应该要靠你们才能解决。这是她的名字跟航班。」 「是吗?」王万里接过名片一瞥,「我懂了。」 我侧过头瞄了眼名片。 原来是这样啊。 6 我背靠在福特车门上,手上拿着无线电话筒,看着王万里走出机场大门,身后跟了个穿着黑色连帽外套、旧牛仔裤跟球鞋,瘦小如少年的身影。手上拖了个没有标记,有几道刮痕的黑色硬壳旅行箱,从牛仔裤上零星的补绽,隐约露出白皙的皮肤。 「萨姆尔,我们接到你的小天使了。」我朝话筒讲完,就将话筒递给那个身影。 「是茱莉亚吗?」话筒里传出萨姆尔的声音。 「是,」身影的连帽头兜下传出稚嫩的话声,「我小时候去办公室找我爸时,爸经常带我们去哪里吃午餐?」 「比佛利大道上的汤米汉堡,」话筒里的萨姆尔说:「你父亲很喜欢那里的辣椒汉堡,还会帮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带一份,听说他前几年到华盛顿当助理局长了,还在继续咬太阳眼镜的镜脚吗?」 「他现在改戴老花眼镜了,」兜帽下迸出一声轻笑,「妈叫他不要再咬了,但是他一直改不了,尤其在开会时。」 话筒里传来两声大笑,「这一阵子华埠不是很平静,所以我找了两个朋友保护你,好好听他们的话。」 「好的。」她将话筒交给我。 「茱莉亚.约恩斯多提尔(juliajonsdottir)小姐吗?」我转身将话筒掛回仪表板,「我想你已经认识我搭档了,我是霍士图,请多指教。」 「王先生说你们是记者,」她抬起头打量我,「看起来不像。」 「我们以前做过很多工作,」天色已经开始泛黄,我拉开后座车门,「到曼哈顿还要快一个鐘头。赶快上车吧。」 她将旅行箱塞进后座,自己跟着鑽了进去。 「真是个聪明的小鬼啊。」我打开驾驶座车门鑽了进去。 「是啊。」王万里坐进助手席,系上安全带。 「你们在说什么?」身后传来华语的问句。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萨姆尔干嘛找我们保护你啊,你一个人就可以-」我回过头,「等等,你会说华语?」 「我在泰柬边界工作过一阵子,那边的居民跟逃难者使用很多种语言,包括华语。」兜帽下一声轻笑,「因为我的姓氏不太好念,在那里工作时,大家都叫我『茱莉亚』,或者叫『茱迪』也可以。」 我发动引擎,收音机像通灵似的,传出披头四『heyjude』的歌声: 『heyjude~don'tmakeitbad~ takeasadsong~andmakeitbetter~』 「应该不只有华语吧,」车身滑进道路时,王万里说:「从入境口到出机场,我们至少讲了快七八种语言,连史华希里语跟科萨语都有。」 「抱歉,」她摸了摸头顶,「我看到一个长得很帅、很有型的陌生人,拿着写上我名字的纸站在入境大厅时,原本以为是-」 在机场跟外国女子装熟,佯装要送她们到饭店,带她们出去夜游,实际上将她们捉去卖给人口贩运集团的人贩子? 「嗯,我瞭了,」我笑了出来,「至少你认为我搭档很帅、很有型,这是好的开始,不是吗?」 「她当时可能为了想摆脱我,就跟我说阿拉伯语,认为我应该会因为听不懂,就知难而退什么的。」王万里说。 「以前我在戴高乐机场转机时用过这个办法,不过王先生也用阿拉伯语回答,一路上我们用不同的语言对答,才知道你们是记者,萨姆尔叔叔请你们来接我。不好意思。」 「单身女子在国外独自旅行,有这种警觉心很正确。」我的搭档说:「幸好士图也在跟萨姆尔通无线电。」 「我只是等得有点无聊,跟萨姆尔聊天而已,」我握着方向盘,「萨姆尔好像很担心,总要让他安心一下。」 萨姆尔跟江老闆的餐馆『天涯海角』的顾客包括计程车司机,所以餐馆跟车里也有无线电。 「萨姆尔叔叔说华埠不是很平静,」她说:「是什么原因吗?」 「茱莉亚.约恩斯多提尔-」王万里望向窗外。「-是冰岛人吗?」 冰岛人通常用父亲的名字为姓,男性后面会加上『森』,女性则会加上『斯多提尔』。 『约恩斯多提尔』在冰岛语的意思,就是『约恩的女儿』。 茱莉亚拉下外套兜帽,证实了我们的猜测。 一头银色的长发飞散开来,露出白晳的瓜子脸、似冰块般尖削的五官线条跟没有血色的双唇,浅灰色的眼瞳透过后照镜跟我们对望,带了点促狭的神气。 「很多北欧人都有银发跟白皮肤,我们家族的女性成员也是这样。」她唇际透出一抺笑意。 「但这个时间在这里,可就没这么简单了。」我转动方向盘,超过一部旧车。 「这是这几天的报纸,你可以看一下。」我的搭档拿了一小叠报纸递给她。 她目光落在报纸头版,那张卢颂唐提供的照片,「雪女?」 「这一阵子几件街友的命案,华埠的居民都认为是雪女做的。甚至已经有人已经开始带武器组队巡逻,寻找雪女的下落。」王万里说:「萨姆尔担心你在华埠,可能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我今天才入境。不是吗?」 「你除了泰柬边界,应该还待过很多地方吧?」我问。 她点点头,「苏丹、衣索比亚、乌干达都去过了,来纽约前待的地方是刚果。」 「这么多地方啊,」我说:「你在那里应该见过,有时候只要靠恐惧、憎恨之类的情绪,就可以引发群眾大规模的恐慌,甚至是暴动。这种情况下跟他们说理,大概没几个人听得进去。我说得没错吧?」 「那我该做什么?」 「你座位旁边有一个演员用的化妆箱,」王万里说:「待会进曼哈顿前找个地方停下来,我们想办法改变一下你头发跟皮肤的顏色。」 「我应该可以自己来,」她将化妆箱放在膝上打开,仔细打量里面,「以前我们学过怎样乔装,不会吧,连改变眼睛顏色的隐形眼镜都有?」 「你以前学过?」王万里问。 「在阿富汗工作时,当地的老鸟提醒我们女性儘量不要单独外出,还教我们简单的变装术。让我们外出时可以扮成男人、老头子、老太太什么的,比较不会引人注意。」她拿起油彩,在脸庞搽上一层褐色,「有一次我忘了变装就出门,在街上真的被陌生男人盯上,-」 「你当时怎么办?」 「我临时鑽进小巷,从旁边的晒衣架拉了件当地妇女穿的黑斗篷,再抓两把砂子、泥土什么的在脸上乱抹一通,走出巷子时,那个男人以为我是住在当地的老太太,吓得退出好几步。」 我大笑两声,「你在这些地方是做什么工作的?」 「嗯,-大概是国际组织的志工吧。」 前方已经能看见曼哈顿岛上交错的摩天大楼,在橘红暮色画下黝黑如影的天际线。 ◎◎◎ 推开『天涯海角』贴着『今日店家有事,晚餐时段休息』的玻璃门,萨姆尔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你们不是接到茱莉亚了吗?」他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游移。 「萨姆尔叔叔,我在这里。」一个头戴棒球帽,黑发,咖啡色皮肤的小个子打我们身后鑽了出来,一把搂住萨姆尔的头颈。 萨姆尔双手握住小个子的肩头,仔细打量好一阵子,「不会吧?真的是你?」 「大部份都是她自己动手的,」王万里耸耸肩,「我们不过用棒球帽藏好她的长发,让她看起来像男孩子而已。」 「说到这,江老闆人呢?」我左右张望。 「在厨房,他知道我朋友的女儿过来,一整个下午都在厨房准备。」 「我过去看一下。」我走到通往厨房的布帘前喊道:「江老闆,我是士图,方便进来吗?」 「你们回来啦?赶快进来。」布帘里传出江老闆的声音。 掀开布帘时,身后传来萨姆尔的声音:「马上就开饭了,先坐一下。-」 厨房里瀰漫着一层淡淡的水气,可以闻到油烟和呛鼻子的辣油味。江老闆站在案板前,手上拿着一把闪着银光,像剪刀的器具,一根一根拔起砧板上大片浅色鱼肉里的鱼刺。 「虱目鱼?」 「今天市场上有冷冻的虱目鱼,想学台湾人做乾煎虱目鱼看看。」江老闆嘴上唸叨着,手可没间下来。 「不过我还没看过有人用持针钳拔鱼刺。」 「法拉盛台菜馆的厨子教我的,这玩意比镊子好握,而且夹住鱼刺后不会滑开。」 王万里和茱莉亚掀开门帘走进厨房。 「江爷爷好。」茱莉亚朝江老闆鞠了个躬。 江老闆抬起头望向茱莉亚,露出老人家看到孙子的微笑,「洗一下手跟脸,准备吃饭了。」 茱莉亚的目光落在案板上,「那个是持针钳吗?」 「你知道持针钳?」王万里问。 「喔,以前工作时看过。」 「对了,」我回头望向站在厨房门口的萨姆尔,「今天奥德赛有过来吗?」 「没有,」萨姆尔摇头,「江老闆做那么多菜,一部份也是为了奥德赛,不过到现在还没看到他。」 「电话方便借一下吗?」看到萨姆尔点头,我拿起厨房一角电话的话筒,拨通收容所的电话。 话筒传来沉咏竹的声音,「喂?」 「我是霍士图。」 「是上次来找基尔丁先生的那位霍先生吗?」沉咏竹说:「以思要我谢谢您帮他买盒饭。」 「不客气,请教一下,奥德赛今天在收容所吗?」 「没有。今天我负责安排床位,他今天没有来。有什么事吗?」 「我们原本今天约他过来吃晚饭,顺便帮他安排工作。」 「这样啊,」沉咏竹沉吟了片刻,「不用担心,他可能在路上遇到好吃好住的地方,就留下来不走了。」 「是吗?」 「您应该也很清楚,很多街友只有在找不到东西吃,还有能够安心睡一晚的地方,才会到收容所来。当初基尔丁先生也是这样讲的。」 「说到这里,基尔丁先生在吗?」 「他跟罐子出去夜游了。」 「夜游?」 「收容所有辆二手的厢型车,我们晚上经常在车里装满毯子、乾净的旧衣服跟食品出去沿街巡逻,看到徘徊的街友就告诉他们在这里有收容所,想过来住一晚的就让他们上车,不想的就塞点东西给他们。」 「听起来挺不错的。」我点点头,「麻烦您了,谢谢。」 掛上电话后,我将沉咏竹的话跟其他人讲了一遍。 「没关係,知道他有吃有住就好。」江老闆抬起头,「我们开饭吧。」 7 基尔丁先生躺在办公室的摺叠式躺椅上,室内回响着轻微的鼾声。 「他跟罐子到今天早上五点多才开车回来,」沉咏竹站在办公室门口,从门板上a4纸张大小的玻璃朝里面张望,「一进门就躺在椅子上睡到现在。」 「看来今天不太可能问他问题了,」王万里说:「平时收容所出门巡逻都这么晚吗?」 「纽约很多酒吧的happyhour是从午夜到凌晨三点,有些街友喝完半价、甚至免费的酒之后,醉醺醺地摔下地铁站的阶梯折断脖子,或是摔进水池淹死,我还看过冬天有人坐在路边冻死的,」沉咏竹吸了吸鼻子,「我们出去巡逻都到早上天濛濛亮才回来,能救一个是一个。」 「辛苦了,」王万里朝她点点头,「能带我们看一下那部车吗?」 厢型车就停在收容所外面,后车厢清理的相当乾净,可以看到不上漆的底板闪闪发亮,还能闻到淡淡的化学品味道。 我伸手摸了下底板,指尖传来钢铁被水冲过的冰冷触感。 我的搭档看了看自己摸过底板的手,「请代我们向基尔丁先生问好。」 我们离开收容所,铅灰色的天空被楼房、从窗口伸出的铁架阳台、逃生梯和店招遮蔽得只剩下一长条,偶尔掠过一片阴影,夹杂旋翼的轰隆声。 诊疗所前的人行道上围了一小圈人,我们两个人挤了进去。 身穿白袍的方以思蹲在一个男子身旁,一根软管从男子衣服穿出,另一头插进旁边的一隻塑胶瓶里。 「ok,空气有进去,应该没有问题了。」方以思对面蹲着一个戴着蓝色棒球帽,穿着驼色夹克的小个子。 人圈外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人群腾出一道开口,两个抬着担架的救护员走了进来。方以思和小个子起身,让救护员将躺在地上的男子抬进担架。 「今天多亏你了。」救护车开走之后,方以思朝小个子点头。「你也是医生吗?」 「我只是读过护校而已,」小个子说:「方医师以前有在其他地方服务过吗?」 「别叫我『医师』,」方以思连忙摇手,「我才刚唸完医学院,正在这里实习呢。」 小个子抬起头来,虽然脸庞跟双掌是褐色的,但还认得出茱莉亚的轮廓,「王先生,霍先生,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刚从收容所那里过来,」我问:「那你呢?」 「我在逛街时,那个男人在路口被自行车擦撞到,走到这里突然倒了下来,幸好方医师在这里。」 「那辆自行车可能在他肋旁撞出伤口,引发了气胸。」方以思说:「我只好帮他装胸管引流。」 「可不简单啊,」王万里说:「以前听过从日本来的实习医师形容说,这项手术跟『危机一发』差不多。」 茱莉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以前在警局时因为学习急救,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急诊室实习过一阵子。 据医师说,安装胸管时必须在肋旁开口,如果使用手术刀跟插入胸管的角度、力道稍微不对,不是被肋骨挡住,就是有可能伤到藏在肋骨下的神经跟血管。 即使在医院,有些医师还要在断层摄影等透视技术协助下才敢动刀。 所以那个日本来的实习医师才会说,这项手术就像在酒桶插刀子,一插错里面的海盗就会跳出来的游戏『危机一发』。 不,应该更困难吧。 「以前见习过一两次,」方以思朝茱莉亚一瞥,「另外这位先生在旁边,帮了我不少忙。」 「先生?」我抿住嘴,小心不要笑出来。 方以思转头,上下打量茱莉亚,「...不会吧?」 「抱歉,听说最近这一带出了点事,稍微变装了一下。」茱莉亚吐了吐舌头。 腰间的呼叫器响了起来,是警局的号码。 路旁刚好有支公共电话,我的搭档拿起话筒,拨通了警局,应了几声后掛上电话。 「齐亚克打来的。」齐亚克是我在警局工作时的搭档,现在是市警局的刑事组长,「他找到奥德赛了。」 ◎◎◎ 我将车停在小义大利某个公园旁,从挡风玻璃可以看到齐亚克、几个便衣刑警跟鑑识人员,以紧靠公园围墙的一张铸铁长椅为中心四处搜索。 奥德赛坐在长椅上,身上还披着那件军大衣,脑袋低垂着,如果不是脸上覆着一层薄霜,让他的肤色呈现没有生命的苍白,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跟艾尔加、鲁宾逊一样,」齐亚克站在长椅旁,望向走过来的王万里、茱莉亚跟我,圆圆的娃娃脸上线条绷得死紧,就像孩子被大人强迫参加某个正式场合,还要他站在那里不能动似的,「他的腹部有一道刀口,里面的脏器都掏光了,填进乾冰,要判断死亡时间可能会很困难。」 「发现者是谁?」王万里问。 「对面药房的职员。」齐亚克目光落在街对面外墙被烟尘染成褐色的公寓,底层某面橱窗层叠的药品跟尿布包装顶端,可以看到用红色霓虹灯管折出来的英文『drugstore』,「他说昨天下午五点多,就看见奥德赛坐在这里,下班时还拿了点店里的即期品给他。」 他转身望向长椅,奥德赛身旁的确立着一个牛皮纸袋。 「我可以看一下吗?」确定齐亚克点头后,王万里拿出笔灯挑开袋口,朝袋中探头端详。 我走上前,从袋口能看见里面有一包饼乾、一瓶牛奶跟揉成一团的透明塑胶袋。 「看样子奥德赛晚上吃得不多,」我的伙伴关上笔灯,「后来呢?」 「那栋公寓楼上有住户在酒吧上班,他说凌晨三点回家,从窗口还看到奥德赛坐在这里。 「那个店员今天上班时,想过来关心一下,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这附近有监视器吗?」我问。 齐亚克摇摇头,望向围墙内散落在半枯草地上的垃圾,「就算有,恐怕也会被人拆下来拿去卖钱吧。」 王万里走到奥德赛身前蹲下,仔细打量他搁在膝上,低垂的双掌,「他的双手还真乾净。」 「鑑识人员也是这样讲的,」齐亚克说:「待会我们要将遗体载到哥伦比亚大学医院验尸,要一起来吗?」 「这个人是-」茱莉亚望向奥德赛。 「还记得昨天江老闆跟萨姆尔除了你,还在等另一个客人吗?」我朝长椅一瞥,「就是他。」 「今天出门时,江爷爷还说,不晓得奥德赛今天怎么样。」她吸了口气,「如果让他知道了-」 不远处传来煞车声,抬起头只见萨姆尔那辆车停在路旁。 萨姆尔跟江老闆下了车,急步朝长椅走来,江老闆双脚打着颤,走不了几步就双膝一软,跪在人行道上。 我们三个连忙跑过去,跟萨姆尔一起扶起江老闆。 「不要紧的,江老闆。」我一面唸叨着,一面拍着他的背脊,像是这样做会比较好过一点似的。 江老闆的脸已经被泪水跟泥尘沾染得不成样子,兀自咧开嘴大哭:「为-为什么-这个孩子的命-会这样子啊-」 我顾着拍江老闆的背,直到听见王万里的声音。 「你的帽子呢?」 眼角长椅前不知何时多了一点蓝,是茱莉亚的棒球帽。 她银色的长发被风抖开,在身后不断飞舞。 「哎呀,」她摸摸头顶,回头望向长椅旁的棒球帽,「因为长发染色不容易,我只将头发塞进棒球帽里。」 街对面响起东西掉在地上的哐噹响,还有一两声压低音量的轻呼。 几个路人望向这里,一个主妇手上抱着的杂货掉在地上,有些人举手掩着嘴,似乎想盖住快要衝出口的尖叫声。 我用以前在老家顾交易站遇到奥客的眼神瞪向街对面,路人纷纷撇过头。 是啦,是啦,恭喜你们,今天终于看到雪女跟被她杀害的牺牲者了,满意了吧? 茱莉亚茫然望着我们,「我-我闯祸了吗?」 「怎么会呢?」王万里望向她。 「没事,没事,」我走过去捡起棒球帽,拍掉灰尘,戴回茱莉亚头上,「萨姆尔,麻烦你先带江老闆回去;万里,待会可能你得一个人跟齐亚克去哥伦比亚大学。」 「那你呢?」萨姆尔问。 「我带我们的小美女去逛街。」我作势拍了拍茱莉亚的头顶。 8 我带着茱莉亚开车在布鲁克林跟皇后区绕了半个鐘头,确定没有好事者紧跟在后,才将车开回华埠。 『天涯海角』里没有客人,江老闆一个人坐在厨房一角的圆凳上,低垂着头。 「他一直都这样吗?」我问。 「你也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站在柜台旁的萨姆尔压低了声音。 「不是第一次?」茱莉亚低声问。 「这说来话长了。」我轻手轻脚放下厨房门帘,跟茱莉亚回到前面。 「是啊,当时我的情形比奥德赛好不了多少,」萨姆尔倒了两杯菜,跟玻璃水瓶一起拿到茱莉亚跟我的卡座前,「其实我们认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呢。」 十分鐘后,萨姆尔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 「后来江老闆邀请我合伙,两个人一起整修好这爿店,一直营业到现在。」他说:「江老闆一直将奥德赛当成自己失而復得的家人,所以他才会这么伤心。」 外面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店内霎时转暗,我们三个人抬起头望向窗外。 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不知何时挤满了人,多到遮蔽了晌午时分的日光,每个人手上都拿着铁链、棍棒、长刀、斧头之类的武器,望向这里的神情,彷彿我们是屠宰场槛中的猪羊。 跟窗外一双双瞪着我们的目光相对,茱莉亚朝柜台微微退缩。「他们是-」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这世上有很多人靠着恐惧、憎恨来召集同党,满足自己的利益。」我说:「早上那些在街对面看到你的人之中,应该有几个向那种人通风报信,待会你就能看到他。」 萨姆尔走上前打开店门,杜福海掛着金丝边眼镜的肥脸蛋,还有包在黑西装里,让人想到特大号小熊软糖的圆滚滚身躯挤进店里。 「打扰了。」他说。 「抱歉,午饭时段已经过了,」萨姆尔用生硬的华语说:「有什么『贵干』吗?」 我听到『贵干』两字,笑了出来。 「我们要带她走。」杜福海伸手指向茱莉亚,茱莉亚畏缩了一下。「这是群眾正义的决定,你们最好不要抵抗。」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听错了?」我握住茱莉亚放在餐桌上的手,「这个年头好像只有警察可以逮捕人吧?」 「她是在华埠杀害三名游民的现行犯,」杜福海说:「我们要带她巡行华埠,警告大家杀人的下场,然后再将她交给警局。」 「她昨天才来美国,那时候艾尔加跟鲁宾逊早就被杀了,怎么会是凶手?」萨姆尔说。 「你说没有就没有吗?」杜福海呵呵笑了两声,「如果她真的没罪,为什么要逃避群眾正义的审判呢?」 我瞪向杜福海,「要是我说『不』呢?」 「是吗?」杜福海打开店门,朝外面大喊:「喂,你们听见了,把她抓起来!」 群眾拥向窗口,我举起左臂握拳挥下,拳底击中窗户底缘的木框。 隔开我们跟群眾的大片窗玻璃向外一震,窗外的人群瞬间退开十几步,挤在前面几排的踉蹌摔倒在地,各式各样的长短武器跟工具,散落在他们跟窗口间的人行道上。 回过头,杜福海仰面倒在卡座跟柜台间的走道,江老闆不知道什么时候衝出厨房,此刻正骑在他胖大的肚腹上,左手虎口抵住他的喉头,把他那颗圆脑袋牢牢卡死在走道的木地板。 「你有什么毛病?」江老闆说:「带人来砸我的店?还要架走我的客人?」 「我-」 「听好了,如果我的客人是杀人犯,我会亲自带他上警察局,还轮不到你。」 我起身跨过杜福海,走出店门,前排摔倒的人群大部份已经勉强起身,有几个目光在满地的武器中逡巡,寻找自己一开始带过来的东西。 「怎么了?」我张开双臂,左右张望,视线扫过前排每个人的脸,「你们刚才不是说,要衝进店里抓人吗?」 几个人望向我,和我目光交会后,又别过头。 「要试试看吗?我只有一个人,」我笑了出来,「要不要发号码牌?还是要一起上?」 站在前排的人陆续打人缝间挤到后排,人群像暮靄逐渐消散,不一会街道上只剩下寥寥可数的行人。 江老闆跟萨姆尔架着杜福海走出店外,才放开他。 「你的私人啦啦队已经就地解散了,」我望向杜福海,「你也该走了吧?」 「妈的。」他打地上抄把长刀,大步衝到我面前,举高长刀,錚亮的刀锋定在半空,一时竟斩不下来。 王万里站在他身后,黑色风衣搭在左臂,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刀身。 「是杜先生吗?」王万里说:「您不是应该在您的报社和电台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吗?怎么有空上这里来?」 「把手放开。」杜福海使劲拉扯刀柄,刀身却纹丝不动。 「放开吗?没问题,不过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可不敢保证喔。」 「放开!」 王万里放开指头,杜福海用力过猛,挥下瞬间长刀脱手。 我看准打转的刀身,轻轻一托一带,握住刀柄一挥,长刀刀锋由直转横转向,倏地停在杜福海肥到可以挤出好几两油的侧颈旁。 「你不会真的想杀我吧?」他的话声带着颤音。 「有人拿刀朝我砍过来,我不过出于直觉夺刀反击,这很合理吧。」我直视他的双眼,如果目光能够当成子弹,他整颗脑袋应该不见了,「快滚。」 杜福海微微侧过头,确认我没有真的砍下去时,转过身一面疾奔,一面开始大骂: 「你们以为这样就算完了?我会再回来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假圣人医生在东哈林做了什么好事-」 他跑不了几步,就被散落地上的武器绊住,仆倒在人行道上。 「这把刀还真不错,」看着他跌跌撞撞爬起来跑开,就像后面有十几隻狗、熊跟老虎在追杀他一样,我回过头望向其他人,「你们还好吧?」 「那是-中国功夫吗?」茱莉亚问。 「天啊,千万不要让我老爸听到你这样讲,」我说:「他会大骂说这根本算不上功夫,只是跑江湖的卖艺耍把式而已。」 「我们不过小时候太野了,家人教了几手应变而已。」王万里说。 「真的吗?」江老闆说:「以前在华埠的会所跟武馆看过不少练家子,可没看过这么道地的隔空发劲和缠丝劲。」 「您老的太极拳也很道地啊。」王万里轻轻将双掌放在江老闆肩头,「俗语说生死有命,您就别介意了。这爿店还要靠您呢。」 「我知道。」江老闆吸了吸鼻子。 「我们进去里面吧。」 9 「我从报社过来时,尤金总编辑交待我,请您陪我们,不,应该是带我们去一个地方,」王万里在店内坐定,「您知道巴尔萨泽慈爱会吗?」 「以前在史奇洛街的那个吗?」对哦,萨姆尔也曾经在洛杉磯工作过嘛。 江老闆点头,「我以前在洛杉磯时,跟家人都是巴尔萨泽慈爱会的志工。那时慈爱会的志工不多,会长撒罗米修女跟我们也很熟。」 撒罗米修女多年前卸下修道院院长的职务后,跟教会申请到洛杉磯的贫民窟史奇洛街服务,修女在那里从开设收容所,提供街友衣食跟简单医疗开始,逐渐形成具备规模的慈善团体。 为了彰显团体不以肤色、种族对差别对待賑济对象,修女用朝拜圣婴耶穌的三博士中,黑皮肤的博士巴尔萨泽(balthazar)为名,将团体命名为巴尔萨泽慈爱会。 「撒罗米修女目前正在纽约。」我的搭档说:「据说要在纽约寻找设立分会的地点,或许是因为之前在这里遇到『奇蹟』的缘故吧?」 「奇蹟?」茱莉亚问。 「两年前修女罹患了慢性心脏衰竭,今年初医师原本宣布病况转重,修女甚至开始巡回各个已经或准备设立分会的城市,向志工做最后告别,」我说:「不过修女停留在纽约时病况意外好转,慈爱会的志工都认为是奇蹟-或该说是『上帝的恩典』?」 「意外好转?怎么可能?」 「尤金总编辑要我们採访撒罗米修女,一部份也是为了查探这个『奇蹟』,」王万里说:「尤金总编辑知道您以前住在洛杉磯,就猜想您是否也认识撒罗米修女。如果是这样的话,待会是否能请您陪我们过去,到时候为我们引见一下?」 「这个没问题。」江老闆点头。 「我们也可以过去吗?」茱莉亚问。 「我正要问萨姆尔跟你能不能一起过来。」王万里起身,「修女目前正在圣派屈克教堂,我们最好赶快过去。」 「好的,」江老闆起身,朝我的搭档点头,「谢谢你。」 「您指的是什么?」 「你是因为奥德赛的事,才用引见当理由,让撒罗米修女见我们一面吧?」 「怎么会呢?」王万里微微一笑,上前推开餐馆通往外面的玻璃门。 ◎◎◎ 一个大概两公尺高的胖子站在圣派屈克教堂门口,沾满沙子跟灰色水泥结块的黑色橡皮长统雨鞋、牛仔裤跟红色格子粗布上衣,圆脑袋上还顶着一顶摇摇晃晃的鲜黄色工作安全帽,一个包着稻草的义大利葡萄酒瓶吊在他右手上,跟着他头上安全帽的摇摆节奏晃盪着。 「我要见修女!」他的声音透过教堂偌大的空间不断回响放大,只见十几个在教堂里拍照的观光客跑了出来,寻找声音的来源。 「很抱歉,修女今天刚到纽约,正在休息,是否能请您明天再来?」教堂的工作人员挡在他前面,张开双手试着阻挡他上前。 「是的,能不能请您明天再过来?」工作人员身后一个个头矮小,身穿黑色修女服的女子鞠了个躬。 「我不管!」胖子提起酒瓶灌了一大口,「我在史奇洛街住了快二十年,今天不过来看看老乡而已,有什么问题吗!嗯?」 他大步跨上台阶,工作人员跟修女连忙张开双臂,挡住他挺在前面的肚腹。 胖子像触电般身子一震,随即颓倒在台阶上。 我们上前和工作人员扶住胖子,让他别从台阶滚下去。 「请将他扶到里面休息,找几个冰袋帮他冰敷胸口跟肋旁-」修女侧过头,低声吩咐几个赶过来的工作人员。 「梅加学姐?」茱莉亚说。 「茱莉亚学妹?」修女望向茱莉亚,愣了一下。 「你们认识?」我问。 「是啊,我们以前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过。」茱莉亚挥挥手,像在驱赶一隻讨厌的苍蝇,「那个地方很小,没什么可讲的。」 「是啊,还真的没什么可讲的,」梅加修女笑了笑,转向我的搭档。她的眼睛带着一丝暗影,配上黑色的修女头巾,要是再加上两条辫子,看上去就像影集『阿达一族』里的星期三,「您是王先生吧?大家请随我来。」 我们跟着她走进教堂。 「您怎么会当上修女的?」茱莉亚说。 「以后再说吧,你们不是说要来找撒罗米修女的吗?」她打开旁边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我现在是撒罗米修女的随行秘书。」 小门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秘书?之前那位多娜修女呢?」江老闆问。 「多娜修女一个月前蒙主宠召了。」梅加修女说:「当时我刚从修道院来这里,在多娜修女身边见习,就接下她的工作到现在。」 「这样啊。」江老闆叹了口气。 她推开走廊尽头一扇简朴不上漆的木门,「修女就在里面,请进。」 ◎◎◎ 「不好意思,」撒罗米修女握住江老闆的手,「听王先生说,我才知道您失去了亲人。」 「是的。」江老闆低下头,「听说多娜修女也蒙主宠召了。」 「这是上帝的意旨。我只能接受,」修女头巾下的脑袋微微点着,「但是您的家人怎么会?我以前还看过他们啊。」 江老闆抬起头,絮絮叨叨讲起他在洛杉磯的亲人,还有在纽约的奥德赛。 教堂为修女安排的办公室四壁髹成白色,大小只够放进一张办公桌,还有前方招待客人,排成l型的棕色皮沙发。办公桌后的窗口映出外面花园身穿五顏六色海滩衫跟t恤,背着背包跟相机的游客,正对办公桌的门楣上掛着一个不上漆的木质十字架,提醒访客自己身处的空间。 撒罗米修女一身白色修女服,端坐在沙发的主位上,一副用得非常旧,让人想到甘地的铁丝框眼镜架在刻满深浅纹路,长年风吹日晒就像棕油纸的瘦削脸庞,她枯瘦的身形微微前倾,随着江老闆的叙述点头。就像一棵枝叶正迎风摇摆,吸引疲惫不堪的过客倚靠歇息的柳树。 「没想到这些年,您吃了这么多苦,」听完江老闆的话,撒罗米修女推紧胸口项鍊的十字架吊坠,「但愿我能分担您的忧伤。」 「我能问一下,多娜修女出了什么事吗?」江老闆问。 「修女,这个就让我来说吧。」确定撒罗米修女点头后,站在她身后的梅加修女说:「一个月前我们拜访泰国北部的难民营时,遇到了盗匪,当时坐在前导车的多娜修女被子弹击中。」 「真是太糟糕了。」我望向王万里,「当时梅加修女也在现场吗?」 「我当时坐在后面的随行车,车队中没有医生。」 「这样啊。」江老闆微微頷首。 「不过人生多少还是会有点好事,」我说:「听说修女在纽约这里遇到了奇蹟?」 「关于这件事,我当成是上帝认为我在世间的工作还没做完。」 「请问那次发生了什么事?」王万里问。 「那天在教会演讲,跟志工见面后,整个人相当疲惫,就请所有人先离开,在办公室休息一下,」撒罗米修女说:「我在办公室昏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寝室。多娜修女守在旁边,当时她跟我说,我整整昏睡了两个礼拜。」 「两个礼拜?」 「我醒来之后,发现之前疲倦,无力,呼吸困难之类的症状几乎都痊癒了,我可以在花园中散步大半天,可以不用人搀扶,就能走到食堂跟办公室,可以看一整天文件,用不着休息。」 「这不可能吧?」我说:「这两个礼拜,修女确定没到什么地方吗?」 「我跟多娜修女确认过了,」撒罗米修女点了点头,「她说我这两个礼拜都在床上昏迷不醒。」 如果没记错,教会要求修女出外时,必须结伴而行。 换句话说,她们即使在神智清醒时,都不太可能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外出。 何况是重病昏迷不醒的时候? 「那修女在这两个礼拜,有感觉到或梦到什么吗?」王万里问。 「梦到什么?」撒罗米修女微侧着头,「哦,有。我看到了光,和上帝的声音。」 「上帝的声音?」茱莉亚说。 「我记得自己昏迷时,好像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当时看到一道非常刺眼的光,刺到忍不住把眼睛闭上,」修女放慢语速,就像自由潜水者拉着笔直向下的绳索潜入脑海,追寻藏在深处的记忆,「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说上帝希望我能再留在人间,要我再好好休息几天,之后的事,我就记不得了。」 「我们慈爱会的志工和神职人员,都认为这是上帝的恩典。」梅加修女俯身贴近撒罗米修女,「修女,不好意思,您该休息了。」 「我们似乎也打扰太久了。」王万里带着我们起身,准备告辞。 撒罗米修女起身时停了一下,「王先生。」 「修女?」 「我刚刚想起来了,」她望向我的搭档,「那个声音在要我好好休养之后,好像又讲了一句话。」 「哦?」 「虽然声音很轻,但是我似乎听见那个声音说『god'spasser』,」 「god'spasser...」上帝的传播者?我心想。 「现在想起来,大概上帝是在鼓励我,要我继续带领慈爱会吧。」 「或许真是如此。」我的伙伴微微点头,「谢谢您,修女。」 ◎◎◎ 我们走出小门,那个胖子正坐在教堂中央信眾做礼拜时使用的长条木椅上。 「你还好吧?」我们随着王万里招呼那个胖子,在他身旁坐下。一股淡淡的廉价威士忌酒味飘了过来。 「已经好多了,」胖子揉揉可以拉起一团肥油的后颈,「不过他妈的,胸口跟肋骨还在痛。」 「会痛表示你还活着,」我说:「回家后拿个塑胶袋装点冰块,冰敷一下会好得多,不过话说回来,喝了酒就不要上教堂嘛。难不成你指望耶穌会在这里把水变成酒吗?」 「我搬到纽约后,日子过得不是很如意。所以下午喝完酒后,就想到这里来。」 「很多纽约人都是这样讲的,」我哈哈笑了两声,「他们会说芝加哥、洛杉磯、西雅图,甚至国外都会比纽约好,过不了几年又会再搬回来。」 「那个修女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那个修女是『马伽术』的高手。」 「以色列一种专门击打人身要害的防身术。」萨姆尔说:「通常来讲,被击中的人,三秒鐘就会倒下。」 「因为不像拳击跟近身格斗讲求体能和力量,所以连女人也能学,」我停了一下,「不过女人出招那么快、狠跟确实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告别胖子后走出教堂,逐渐转黄的太阳隐藏在摩天大楼交织成的几何轮廓后,观光客纷纷走到花园,准备找地方吃晚餐。 「好一点了吗?」我望向江老闆。 「谢谢。」 「萨姆尔,待会麻烦您载江老闆跟茱莉亚回去,」我的搭档说:「士图跟我要去一个地方。」 「你们要去哪里?」茱莉亚问。 「我对杜福海逃跑时讲的那句话有点介意。」 「『那个假圣人医生在东哈林做了什么好事』?」 「拜访修女之前,我託人在诊疗所外面留意方医师的行踪,有什么状况就传讯给我。」他从腰带上拿起呼叫器,「不久前对方传讯说,方医师今天提早休诊,离开诊疗所去了一个地方,照他传过来的门牌号码,应该就在东哈林一带。」 「我跟你们一起去。」 「小姐,东哈林不是女生可以独自乱跑的地方耶。」我咳了两声。 「跟你们在一起,就不算是『独自』吧。」茱莉亚嘴角微扬,眼角蕴着笑意,就像我们说要带她去第五大道的名牌店血拚买到爽一样。 「万一你有什么意外,我可能没办法跟你父亲交待。」萨姆尔斑白的眉头锁了起来。 「萨姆尔叔叔,我刚学会走路时,就跟在老爸身后跑刑案现场、侦讯室跟法庭了。」她伸出手,轻抚父执的脸颊,「况且这几年我工作的地方,很多连警察都没有,我都适应过来了。」 「那好吧。」王万里说。 「喂,万里-」萨姆尔抬头望向我的搭档。 「士图跟我会尽力保护她,」王万里说:「况且您也看过她以前的工作搭档了,跟那种高手在一起,自保应该没问题,就像我们中国人常讲的:就算没吃过猪肉,总该看过猪走路吧?」 「谢谢。」茱莉亚向王万里点头。 「别高兴太早,」王万里侧头瞄着茱莉亚,让人想到打量迟归的女儿,揣测她到底从哪里回来的老父,「从这里到东哈林有一段距离,我路上觉得无聊时,或许会问你很多问题。像是你怎么会对医生这么感兴趣,为什么有一个精通马伽术的工作伙伴之类的。」 茱莉亚吐了吐舌头。 10 我们三个人走到暗巷口的子母垃圾车前,后方传来声音。「在这里。」 一个穿着t恤跟紧身单车裤,斜背草绿色邮差包的瘦高个子,跨坐在垃圾车后一部漆上鲜艳色彩的单车上,正在不停拍打身边盘旋的虫豸,「怎么这么晚?我都快被这些死蚊子吸乾了。」 「抱歉,塞车。」王万里望向对面隔着一条街,红砖楼房下一扇普通的木门。「方医师一直在里面吗?」 「他两个鐘头前进去就没出来,」瘦高个子拍了下后颈,「奇怪的是这两个鐘头,只有几个黑大个进去,却没半个人出来。」 「黑人?」我望向对街。 「衣服底下应该都有傢伙。」 「辛苦了,赶快回去吧。」我拿了个小信封递给他。 瘦高个点了点头,踩上踏板,单车朝暗巷另一头飞快远离。 「那个人是-」茱莉亚转回头望向我们。 「单车快递。」我说:「我们报社固定跟某些单车快递业者合作,除了委託他们送文件,万里跟我有时也会委託几个熟识的快递员跟踪一些人。」 「在这个经常会塞车,连停个车都不方便的城市里,这些朋友的速度跟应变能力,可能比很多人都强。」王万里转向我,「士图,我回车上拿一点东西,车钥匙给我。你跟茱莉亚先进去。」 我拿出车钥匙丢给他,起身走向红砖楼房,茱莉亚跟在我后面。 推开木门,一股混合消毒水、酒精、汗水、血液和些许排泄物的味道伴着白色光晕涌了出来。 光晕来自室内天花板一排日光灯管,照亮了髹成纯白色的墙壁,门旁深灰色夹着锈斑的铁质办公桌,桌旁用浅绿色屏风围出的小块空间,后面六张病床上都躺了病患,发出轻微的呻吟、咳嗽跟清喉咙的声音,一个肤色黑色像经过深烘焙的咖啡豆,身穿花布家常服,戴着头巾和口罩的黑人大妈坐在一张病床旁,用汤匙舀起碗中的牛奶,餵进床榻上皮肤跟她一样,满头鬈发早已转白的老者口中。 「请问你们是-」大妈瞥见我们,随即起身。 「我们找方以思医生。」我说。 「医师在手术室。」她转头望向最里面的一扇门,眉头皱了起来。 「谢谢。」我点头朝那扇门走去。 「喂,你们不行-」大妈追了过来。 那扇门旁站了几个身穿花色t恤、牛仔裤跟百慕达短裤的黑大个,一两个挡在我们面前,「喂,你们是-」 我拉住茱莉亚闪过黑大个,推开那扇门。 两个身穿浅绿色手术服的人站在手术台旁,台上用绿色无菌布围出来的一方空间,正渗出鲜红的血。 「怎么办?怎么办?」其中一个喃喃唸着。 「出了什么事?」我问。 「突然大量出血,我找不到出血点。」那个人回过头,用方以思的声音发话,「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是来帮忙的。」茱莉亚说。 「帮忙?」另一个身影发出女声,是沉咏竹。 身后那扇门碰一声打开,我回过头,是王万里。 他一把拉开身上的黑风衣,露出下面的手术服,随即走到手术台旁,将戴着加长外科手套的右手伸进那个不停冒着血的空间里。 「你-」方以思望向他。 「我刷手过了,」那块空间里原本渗出的血停了下来,「别紧张,出血的应该不是动脉,还有时间。」 「是吗?」 「沉小姐,可以麻烦你每三十秒报一次时间吗?」 「好的。」 他回过头,「茱莉亚,可以麻烦你做麻醉管理吗?」 「我?」茱莉亚一愣。 「你是无国界医师组织的医师,没错吧?」 「你怎么知道-」 「我需要你帮忙,方医师才能专心找出血点。可以吗?」 「我知道了。」茱莉亚走向手术台旁的麻醉机。 「我会暂时封住血管,抽掉视野里的出血,你只要专心找出血点,把子弹拿出来就好。」 方以思望向他,「你连他是枪伤都知道?」 王万里回过头,「士图,跟外面那些人要几单位血。」 「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就当做是备用方案。」 「好的。」我转身准备走出手术室。 「他是o型,」身后传来方以思的声音,「不会吧,他能要得到血?」 「相信我,要是外面那些人,他连奶都挤得出来。」 「拜託!我又不是他妈的挤奶工!」我走出手术室,顺手带上门。 ◎◎◎ 「我没有听错吧?」黑大个里领头的即使戴着墨镜,都能感觉镜片后的眼瞳正落在我脸上,「我们是来确定这傢伙死了没有耶,你要我们捐血给他?」 「我知道,」我说:「不过你们确定自己杀对人了吗?」 「什么?」 「你以为交个怎么看都不像混道上的上去,说他杀了你们老大,你们的新老大就会相信?嗯?」我说:「你知道的嘛,有些手痒的新老大上任,都会找藉口宰掉几个不听话的手下立威,你们这不是摆明送人头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啊!」 「留他一条命吧,他挨了你们这几枪,哪里都去不了,你们何不自己先问清楚,再送给你们新老大当见面礼?」我耸耸肩,「反正要送人头嘛,送别人的自然比送自己的要好。怎么样?」 ◎◎◎ 换上大妈给我的手术服,走进手术室,手术台上的那个空间已经可以看得出人体组织的轮廓。 「大妈正在抽血,待会就送进来。」我说。 「多亏王先生,出血已经控制住了,」方以思低着头,直盯着自己手上的器械。 麻醉机旁被手术口罩跟头罩遮住脸的茱莉亚抬起头,「你怎么说服外面那些人的?」 「我只是说他们杀错人了,要他们确认一下。」 「杀错人了?」 「是老佛雷泽的儿子吧。」王万里望向手术台,跟着方以思的动作放松手术台上的止血钳。 「是啊,是那个一天到晚被人嘲笑是书虫的小佛雷泽,」大妈推着装了几包血的推车走进手术室,我一包包递给茱莉亚,「如果有人塞给他一把枪,要他崩掉人家老大,他可能会先崩掉自己大腿什么的。」 「你们认识他?」茱莉亚将一包血掛上输液架。 「万里和我住在东哈林,所以认识很多人。」 「不过我们可不知道这里还有个诊疗所。」王万里松开手术区域仅馀的几把止血钳。 「华埠诊疗所给的薪水不高,有人就介绍我来这里打工。」方以思拿着持针钳缝合伤口,「这里大都是付不起医药费,也没保险的穷人。还能忍受我三脚猫的医术。」 「所以你的医术,都是在这里磨练出来的。」 「别取笑我了,如果不是您,这个病患可能早就-」 「光是在病患出血时还能站在手术台上,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王万里说:「我以前还吼过一个实习医生:『你为什么不出去喊救命呢?』,结果他还真的从手术室跑出去,家属以为病人已经没了,准备要衝进来。把我的脸都丢光了。」 方以思格格笑了两声,「这样啊。」 「你会成为一个好医生的。不,或许现在已经是了。」 「是吗?」 11 方以思坐在手术室靠墙的摺叠式铁椅上,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包菸,抽出一根。 王万里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瓶开特力,「尼古丁会让微血管收缩,对手指不好,喝这个吧。」 「嗯。」方以思将菸收回口袋,接过那个玻璃瓶打开。 王万里开了另一瓶,坐在他旁边,「欧洲有些医院手术室旁,还有加满冰块的浴缸跟小睡用的躺椅,跟职业运动员的休息室一样。」 「我听医学院的同学说,东城有家小医院的急诊室里有个身分不明,只在晚上值班的华人医师,」方以思喝了口开特力,「他们说这个医师开刀时几乎不开口,被他当场骂哭跟轰走的实习医师跟护士数都数不完。还帮他取了个绰号『暴君』。 「不过只要他值班的日子,上急诊室求诊的病人都会活下来,而且跟他开过刀的实习医师,结业时很多医院都抢着要。我曾经申请去这家医院实习,不过被拒绝了。」他望向我的搭档,「您该不会就是-」 「那种小医院的急诊室除了被打伤的黑道,还有被家暴的主妇,被施虐的孩子,值班医师的战场不止在开刀房跟诊疗室里,」王万里说:「况且你在这里,已经拥有自己的主战场了,就好好做吧。」 「在这里开派对?有没有酒?」茱莉亚从旁边通恢復室的小门走了进来,已经摘下头套跟口罩,身上还套着手术衣。 「只有开特力。」我从旁边铁椅上的塑胶袋里拿了一瓶给她。 「我们以前在非洲,是拿病人输液用的葡萄糖来喝,」她望向王万里,「你怎么知道我是无国界医师组织的医生?」 「你以前工作的地方,都是无国界医师组织的工作地点,」我的搭档说:「在诊疗所外面,你可以帮助方医师插胸管。」 「可能我只是护士而已。」 「在『天涯海角』的厨房,你能认出江老闆手上拿的是持针钳。不是常在开刀房工作,直接接触器械的器械护士跟医师,经常会把持针钳跟止血钳弄混。所以我才猜测你是医生。」 「可是他也会啊。」茱莉亚朝我努了努嘴。 「我唸警校时,在医院急诊室受了一个月外科技术员的训练,」我说:「市警局要我们万一遇袭时要能够自救跟救人,遇到重要人物就医时,也能跟进开刀房贴身保护。」 茱莉亚转向我的搭档,「你以前在无国界医师组织工作过吗?」 我的伙伴点头,靠在铁椅不太牢靠的椅背上,发出开场白般的一声吱嘎,「待了一年。在非洲」 「你为什么会离开?」 「你在那里工作,遇到最麻烦的问题是什么?」 茱莉亚望向手术台上的无影灯,「themarkoftheimmaturemanisthathewantstodienoblyforacause,whilethemarkofthematuremanisthathewantstolivehumblyforone.」 「一个不成熟的人会为了一个目的光荣死去,但一个成熟的人会为了一个目的卑微生存。」方以思说:「是沙林杰的『麦田捕手』吗?」 「无国界医师是一群原本在红十字会服务的医师创办的,他们不满在奈及利亚行医时,红十字会要他们签封口令,不准跟外人谈论当地政府的某些暴行,好让政府允许他们继续在那里行医。」王万里说:「但成立之后,他们也面对了同样的问题。 「虽然无国界医师的宗旨是以救助患者为主,不理会政治和信仰界线。 「但就像『麦田捕手』里那句话讲的,当无辜者在你面前受苦时,是要救他们顺便引发对他们施暴的当地政府不满,让我们不能在当地行医救更多人?还是要为了继续在当地行医装作没看到,违反医生救死扶伤的誓言,顺便引发反抗军跟当地百姓不满,增加日后的工作困难?」他叹了口气,「那个时候,我选择了做个不成熟的人。」 「出了什么事?」茱莉亚问。 「联合国跟我们合作,用性病防治的名义调查当地的特种营业场所,是否有非自愿的,或是未成年的性工作者,」王万里说:「当时我在当地老大经营的某处地点发现了一个东方女性、谈话时发现她受过高等教育,华语、广东话跟英文都很流利,但却对过去的事没有记忆,似乎是被某个跨国犯罪团伙拐带到非洲的。」 「不会吧?」我说。 「医疗团的团长要我们保持中立,如果通报那个东方女性,事情可能会闹得非常大,惹毛当地政府;不通报,那个东方女性要在异乡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拐带她的团伙还会逍遥法外,未免太可怜了。」 「当时你-」茱莉亚望向我的搭档。 「我向医疗团递了辞呈,回程经过里昂时,用个人名义将那个东方女性的事通报给国际刑警组织。」他望向茱莉亚,「梅加修女以前也是无国界医师组织的医生?」 「我们以前在同一个医疗团工作,」茱莉亚说:「不过她一年多以前就辞职了。」 「为什么?」 「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加入无国界医师,」她低下头,「她反问我,为什么真正想学法国料理的人寧愿拿非法签证,在巴黎的餐馆打黑工,也不进料理学校? 「因为同样是削马铃薯,料理学校只会给你五个做练习,餐馆却会给你好几箩筐,要你削到昏倒为止。」 「我懂了,」王万里说:「她应该找到了有更多马铃薯练手艺的地方。」 「不过我们讨论的可不是马铃薯。」 「哪里有马铃薯?」沉咏竹走进手术室。 「我们只是在讨论神学,像是一颗马铃薯可以容纳多少个医师在上面跳舞之类的。」听到王万里的解释,茱莉亚噗哧一声没忍住笑。 「是吗?」她一把拉下头套和口罩,我霎时呆住了。 一头银白长发如雨丝飞散,露出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脸庞,上面闪现两星火燄般鲜红的眼瞳。 奥德赛的话像咒语般,在脑海中响了起来,字句后还不断翻腾着火燄,就像教堂里那些骇人的宗教警语: 『她的头发和脸、手,统统都是白色的。』 『那个大姐姐回头对我们笑了笑,她的眼睛好亮,就像小白兔的眼睛。』 「喂,咏竹-」听见方以思的提醒,她像发现自己一丝不掛般,连忙遮住自己的脸和下巴,只露出两隻火红的眼。 「是『天老儿』吗?」王万里的声音跟刚才没有什么差别。 「很政治正确的说法呢。」她放下双手,唇际微微上扬,「以前人家一看到我就『白化症』、『白化症』的,听起来就像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 「那我们在收容所看见的是-」我说。 「平常在外面都会化妆掩饰,今天手术室里只有以思跟我,所以疏忽了。」她轻叹一声,「没错,我就是他们说的『雪女』。」 12 两个小孩站在泥土堆成的田埂上,身后灰色的稻浪微微歪着头,大概是风吹的吧。 孩子脸上糊满了泥巴跟田里的水,黑一块、灰一块的,只有大笑时嘴里的牙白得发亮。 黑白照片夹在方以思放在办公桌上,磨到缝线绽开,皮面发亮的钱包里,夹在一堆写着用药须知,病患注意事项,医用拉丁文辞汇的纸条之间。 「这是您跟方医师吗?」茱莉亚说。 「我出生才两个月,母亲就过世了。」沉咏竹说:「家乡没几个人有现代医学知识,都说我母亲偷偷跟洋人在一起才有了我,出生两个月,就跳村里灌溉的大圳自杀了。」 「对不起。」 「都过去了,没什么,」沉咏竹伸出手摇了摇,「小时候家里怪我害死了母亲,其他孩子都说我是野种、怪物。-」 「咏竹,不要再说了。」方以思说。 「-当时只有以思陪着我,有一次他带我到田里,用土把我们两个人的脸抹得脏兮兮的,说这样子我们两个人就一模一样了,当时村里的神父经过,就帮我们拍了这张照片。」 「那个神父在村里没多少人待见,村里的人寧愿到庙里烧香,吃神婆开的符水跟香灰。也没人要到教堂,让上过医学院的神父看诊。」方以思忍不住点了根菸,「那时候每次咏竹被村里的孩子欺负,被家里人处罚,我就带她到教堂躲一下,那个神父对我们很好,高中毕业后,神父问我要不要到城里唸医学院,我想有教会提供奖学金,也可以带咏竹离开,就答应了。」 「我在城里的剧团打杂,那里帮演员化妆的化妆师对我很好,教我怎么为舞台剧演员化妆,我技术熟练之后,就当她的副手。」沉咏竹说:「你们在收容所看到那张脸,就是用特殊化妆做出来的。」 「我在难民营时也学过一点特殊化妆,」茱莉亚睁大眼睛,「有空可以教我吗?」 「可以啊。」 「那你们后来怎么会到美国?」我问。 「怎么说呢-」方以思停了一下,视线落在桌上钱包里那张照片,「我在医学院毕业时,发现跟咏竹还没准备好回家。」 「哦?」 「即使在大都市里,还是会遇到有人指指点点,」他揉了揉自己的前额,「所以我们想换一个不同的环境,锻鍊个几年再回去。」 「锻鍊吗?」王万里别过头,望向隔着绿色医用屏风,一排观察床上的病患。 「在收容所时我化妆成那样,是为了让人看一眼就连忙别过头去,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沉咏竹说:「不过有时候东哈林这边有紧急手术,我会不化妆就赶过来,才会被人拍到。」 「不过我们可以发誓,」方以思直视我们,「我们绝对没杀害任何人。」 「我相信,」王万里说:「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您请说。」 「这间诊疗所的老闆是谁?」 「我不知道。」方以思抓抓头发,「我在华埠诊疗室看到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有这边的地址,工作内容跟酬劳,咏竹跟我到这里时只看到大妈跟一堆病患,就在这里看诊。因为每个月薪水都放在办公桌上,药品跟耗材用完,隔天就会补上,我们就没过问太多。」 「大妈,那您呢?」王万里转向刚从观察床那边走过来的大妈。「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大妈望向方以思,后者点了点头。 「我原本在医院做私人看护,」大妈说:「有一天我在陪病床上醒来,里面有张纸跟一小叠钞票,纸上写了这里的地址、工作内容还有酬劳金额。我看对方出了钱,就到这里看看,没想到就遇到方医师跟沉小姐。」 「你们没质疑有什么不对劲吗?」我问。 「我们那时候没多少钱,」方以思说:「穷人是没有选择权的。」 大妈跟着点头。 「艾尔加、鲁宾逊跟奥德赛曾经在这里看过诊吗?」我的搭档继续问下去。 「请等一下,」方以思转过旋转椅,在办公桌后靠墙一排分成好几个格子的病歷柜搜索,「我没有印象他们来这里看诊过,这里也没有他们的病歷。」 「两位来美国时,有拍过护照相片吗?」 「有,」方以思露齿微笑,「咏竹的照片还让照相馆伤透了脑筋呢,因为拍出来全是一片白,轮廓不是很明显。后来又重拍了两三次。」 「这样吗?」 门口的方向传来重重的『碰』一声,万里跟我从屏风旁探出头,江老闆跟萨姆尔在屏风前弯下腰,双手放在膝头撑住,张大嘴大口喘着气。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们上前扶起他们。我问道。 「你-们-快走。」萨姆尔不管前额大滴大滴渗出,已经浸湿他衬衫的汗水,伸手朝门口猛挥。 「为什-」门外响起好几声煞车声,脚步声像锣鼓点般响了好几分鐘,随着木门沉重的拍声声,杜福海透过扩音器放大的声音传了进来: 『沉咏竹!方以思!华埠杀手快出来!我们要审判你们!』 啊,不会吧。 ◎◎◎ 杜福海至少叫了三十辆大客车,在外面像西部篷车般头尾相接,围了半个圈。 圈子里全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只能看到头发的人头,一直挤到诊疗所门口。 杜福海拿着手持扩音器,站在最前面。和堵在诊疗所门口的王万里跟我相对。 「请问杜先生有何指教?」我的搭档问。 「你们没听见吗?」杜福海拿起扩音器,对准我们两人,「沉咏竹跟方以思是华埠随机杀人事件的犯人,我们要抓他们回去审判!」 「你们来晚了,」我伸出小指挖了挖耳朵,让嗡嗡作响的耳膜安静一下,「我们正要带他们去市警局,不用劳驾各位了。」 「我们不相信白人的司法!我们要公审!」 杜福海身后的群眾发声吶喊,地面跟身后的红砖墙都在微微颤抖,「公审!公审!」 「诊疗所里还有病患,」王万里说:「如果你们抓人害他们病情恶化,你们要负责吗?」 「不要骗我们了!我们不会上当的!」 「出来!出来!出来!」身后的群眾举起手臂,密密麻麻竖起的手臂遮住了远处大客车的影子。 「知道了就快闪吧,」杜福海放下扩音器,「你们挡不了我们这么多人的。」 「王先生,霍先生,谢谢你们,」身后方以思正要打我身旁挤出来,「麻烦你们照顾咏竹,我跟他们去就可以了。」 我伸出手挡在他前面。 「霍先生。」方以思一愣。 「你真的以为把自己交出去,他们就会放过沉咏竹吗?」我回过头,盯着杜福海咧嘴大笑,「糟糕,我这个人受不起激。听你这样一讲,我反而想试试看耶。」 杜福海转向我的伙伴,「王万里,你应该是个聪明人,知道我的意思-」 王万里拿起手杖,横在身前,「聪明人有时也会犯蠢的。」 「你们疯了吗?你们只有两个人-」 「谁说他们只有两个?」萨姆尔打我们两人之间挤了出来,「这里不是还有两个吗?」 「不过老了点,动作慢了点。」江老闆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搞什么?」我贴近萨姆尔低声说:「你们不用淌这滩浑水。」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一脚踩进来了。」萨姆尔说。 「现在要抽腿似乎太晚了,不是吗?」江老闆说。 「茱莉亚,照顾好他们两个。」萨姆尔转回头,将双拳举到眼前,「我们在洛杉磯时,好歹是当地的fbi跟太极拳教头。要收拾我们可没那么容易。」 「要进去,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跨过去。」江老闆放松双臂,垂到身侧,摆出太极拳的起手式。 「该死,」我侧身放松双手,「这两个老头好像把我们想讲的都讲完了耶。」 「杜福海,」王万里说:「你应该都听清楚了吧。」 杜福海退了两步,确定自己藏进层层人墙后,拿起扩音器,「把他们抓出来!」 四周的人墙霎时朝我们压了下来。 13 四周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清,层层人体结成厚实的墙不停压挤推上前,墙上全是满满的手跟脚。 我双掌抵住人墙发劲,墙体向后退了五六步,溃散成十几个跌倒在地的人体。 王万里手杖一推一带,十几个人往后摔倒。 萨姆尔跟江老闆连挡带打,用正拳、肘鎚、掌底打击跟侧踢,他们面前的群眾像刈刀下的庄稼一排排跌倒。 倒地的人随即隐没在后排不断前进的群眾空隙间,犹如潮水吞没破碎的浪花后,继续一排排涌上滩头。 「站稳了!」我喊完双手握拳重重朝地面一鎚,前方五公尺内的群眾举步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 「这一招不错。」王万里用手杖格住三个人的胸口,一把推出好几步远。 「如果他们人少一点的话。」我望向江老闆,那一记发劲顺便清掉了他们面前的几个人,他们往后退了半步,在木门前靠紧,「你们还可以吗?」 「我们没事。」江老闆勾住一个人的下盘,对方向后仰倒的势头还撞倒了五六个。 「是啊,让我想起以前结训时,老鸟也是这样一次全部涌上来的。」萨姆尔举臂挡住一记上劈,顺势抓住对方的衣领摔了出去。 人潮不停一层层涌上,打到后来,我已经看不清衝到我面前的人长相如何,是男是女,视野中只剩下一只只朝我挥来的手脚,我直觉地格挡,推拨,反击,就像对方是平时练习的木人桩跟沙袋。 对方被我们挡在红砖楼前,但我们每出一拳一脚,似乎只能削掉对方薄薄的一层皮。 「没有时间了,搬傢伙!」群眾后方传来杜福海的声音。 「傢伙?」头上响起『叩』的一声,红砖墙上多了一记创口,一颗石头落在我脚边。 「小心石头!」我刚喊完,身后的红砖墙传来下冰雹似的噼啪碎响,数百颗石块击中砖墙,朝我们落下。 我们举高双手试着挡住,可是太迟了。 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颗石子击中了王万里的侧头,鲜血迸溅。 间奏 录音档整理 探员:您好。 民眾a:您好。 探员:首先先跟您确认一下时间跟地点,今天是一九八五年○月○日,晚上十点十二分,是吗? 民眾a:是的。 探员:这里是纽约市警局○楼的侦讯室,是吗? 民眾a:是的。 探员:我是市警局的探员,先说明一下您的权利跟义务。 您同意以证人身份,提供今天晚上在东哈林区发生的大规模斗殴事件相关证言。 只要您诚实提供证言,检察官办公室同意不指控您在该事件中的所有行为,我们也会对您的身分保密。 但您不得向其他人透露在该次事件中的一切见闻,否则前述协议全部作废。 请问您是否同意? 民眾a:我同意。 探员:那请您在这里签名(笔在纸上摩擦声)请问您的姓名跟职业? 民眾a:我叫○○○,是华埠○○水果行的店员。 探员:今天晚上七点,您人在东哈林区,是吗? 民眾a:是那个杜福海用游览车载我们过去的。 探员:杜福海说了什么? 民眾a:他在华埠街头用扩音器说,找到了最近专杀游民的雪女,游览车就停在华埠入口,要我们跟他一起去抓凶手。 探员:几点出发?大概有几部车? 民眾a:六点,车子我没数过,大概二十几部快三十部吧。 探员:您为什么会过去? 民眾a:最主要是不爽啦,雪女最近在华埠这边杀了不少人,很多人都想抓到她,而且也想看看雪女长什么样子。杜福海还特地安排了游览车,很多人在华埠工作了好几年,还没坐过游览车在曼哈顿跑来跑去。 探员:车子最后停在哪里? 民眾a:东哈林区的一栋红砖楼前。 探员:几点到那里的? 民眾a:七点。我下车时看了手表。 探员:您下车后发生了什么事? 民眾a:当时我在后排,所有人都挤在前面,没过多久就听到杜福海的声音,要大家衝进去抓人。 ◎◎◎ 民眾b:我还记得六点多同事拉着我上了游览车,到东哈林大概是七点多,没错,是七点多。 探员:您当时的位置在哪里? 民眾b:因为一下车同事就拉着我往前,大概在杜先生后面,离他不远。 探员:当时杜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民眾b:有四个人挡在红砖楼门口,杜先生要他们将『雪女』交出来,好像被他们拒绝了。 探员:您认识那四个人吗? 民眾b:(摇头)好像一个是穿着风衣的高个子,一个小个子,一个是差不多五十几岁的洋人,还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爷子。 探员:杜先生被他们拒绝后做了什么? 民眾b:他叫大家衝进里面,把『雪女』抓出来。 ◎◎◎ 探员:有人挤进去吗? 民眾a:应该没有。 探员:您怎么确定的? 民眾a:杜福海一讲,所有人就往前衝,但是前进不到几步就卡住,前面传来声音说,好像门口有人挡着,想进去的人都被打倒了。 ◎◎◎ 民眾b:没有,没有人衝得进去。 探员:为什么? 民眾b:那四个人都会功夫,衝上去的人不是被打倒,就是被推开。 探员:您跟同事当时也衝上去了吗? 民眾b:我同事带头衝上去,被那个小个子一掌打中胸口,他往后退撞倒了我跟后面六、七个人。因为后面人一直涌上来,我们只好往旁边躲。 ◎◎◎ 探员: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民眾a:杜福海退到我附近,叫大家拿傢伙。游览车的司机打开车子侧边的行李厢,拉出几大箩筐的石头跟碎砖块,要我们朝红砖楼扔过去。 探员:有人扔了吗? 民眾a:几乎后排所有的人都扔了,因为杜福海跟那些司机在那里,我们怕如果不照他们的话做,他们会对付我们。 ◎◎◎ 民眾b:后面一响起杜先生的声音,前面红砖墙就嗶嗶剥剥,同事跟我抬头看,只见几百颗石头打中红砖楼,落到那四个人身上。 探员:有人受伤吗? 探员b:前排有几个人被打伤了,对了,好像有块石头打中了那个穿风衣高个子的脑袋。 ◎◎◎ 探员:后来呢? 民眾a:我丢了几颗石头后,所有人突然往后退,我被挤到撞上游览车的车身,还有好几个跌倒了被踩伤。回过头去,红砖楼底爆出一个不停燃烧,红通通的大火球,大概有四五层楼高。 探员:大火球? 民眾a:听前面的人喊说,那个大火球突然爆开,不但把前排的全烫伤了,爆开来的力道还将他们一直向后推。 ◎◎◎ 民眾b:那个高个子一被石头打中,小个子立刻挡在他前面,整个人瞬间烧了起来,不断朝外面膨胀成一团火球,几个在前面的碰到的都被烧伤了。 探员:除了烧伤,还有别的吗? 而且那团火球像气球一样,不停把我们往外推,大概推了十几公尺吧。 ◎◎◎ 探员:除了火球,还有别的东西吗? 民眾a:大家刚站稳,就有好几团火从那个火球飞了出来,落到游览车车顶,被打中的游览车全烧了起来。大家连忙再往前挤,但前面的火球不但没有熄灭,还愈烧愈旺,几个原本跟朋友过来看热闹的女孩子,跟年纪比较轻的都蹲在地上抱着头,还有人哭了。 ◎◎◎ 民眾b:我们还没站定,就看见火球中心那个小个子举高双手,两隻手心里就各冒出一团火,他用力一扔,掌心里的两团火就飞了出去,打中了杜先生的两部游览车。 他接连扔了好几团火球,三十部游览车就烧了起来。 ◎◎◎ 探员:后来大家是怎么脱身的? 民眾a:几辆游览车烧到剩下骨架时,开始冒出白色的雾气,火小了下来- 探员:白色的雾气? 民眾a:雾气散掉后,我看到游览车骨架后有一群穿着t恤跟短裤的黑人,手上提着灭火器的红钢瓶。他们把骨架推到一边,旁边几个穿着蓝制服的警察跟我们招手,我们照他们指示的方向,坐上市警局的车,就到这里来了。 探员:您在离开时,有看到火球里有什么吗? 民眾a:没有,那时候大家吓到逃命都来不及了,谁会在乎里面有什么? ◎◎◎ 民眾b:同事拉着我开始往外逃时,那个火球就变淡消失了。 探员:消失了? 民眾b:(点头)我回头有看到那个小个子倒在地上,其他三个人围在他身边。 ◎◎◎ 探员:是吗?-好的,非常感谢您。 民眾a:那团火球是什么东西? 探员:我们还是先讨论支票的事吧。 民眾a:支票? 探员:我们准备了一笔车马费给您,这是支票,麻烦您看一下- (录音中断) 14 纽约市警局总部大楼的屋顶花园正中,有一座雕塑。 雕塑是四年前某个基金会捐给市警局的,外型像颗在方型金属台座上倾斜四十五度,两公尺长,一公尺高的白色鸡蛋。 台座上灰色铭牌的中英文献辞向访客说明,这座雕塑在向西方世界展现,中国传统中『天圆地方』的和谐思想。 不过这座雕塑跟哈佛大学校园里创办人约翰.哈佛的『三个谎言』雕像一样,是由一堆谎言包装的。 捐赠雕像给市警局的基金会,是美国政府用来隐藏经费来源的空壳机关。 捐赠雕塑的目的,不是为了什么『天圆地方的和谐思想』。 甚至这个像鸡蛋的玩意儿,也不是什么『雕塑』。 这颗鸡蛋是为了四年前某个回到市警局,联邦某项机密计画的研究对象而特别准备的。 ◎◎◎ 我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 皮肤湿湿冷冷的,像整个人泡在水里一样,不过呼吸非常顺利,一吸气,只觉得冰冷的液体从鼻腔通过气管,充满整个肺部,然后随着呼气,再涌出鼻腔。 文学作品跟广告中常听到的『回到子宫的感觉』,大概就像这样。 又回到这里来了啊。 一个像烤麵包机的『叮』声传进耳膜,前方霎时一片光亮,就像潜水者上浮到接近水面时,从水中看见自己即将返回的世界。 仰起上半身,随着一阵哗喇喇的水声,熟悉的空气涌进肺部,我忍不住咳了两声。 四周的景物逐渐清晰,我发现自己坐在那座雕塑里,全身只穿了条内裤,雕塑的上半部一小片打开向后竖起,我坐着的下半部装满了像水的透明液体,一直浸到胸口。 齐亚克跟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站在雕塑旁,男子身上穿着烫出笔直褶线的黑西装,黑领带,一头黑发理成短平头,黑色墨镜架在稜角分明的脸庞上,要是他再站远一点,或许也会被当成庭园里的另一座雕塑。 「万里还好吗?」我问。 「他们都没事,」齐亚克伸出手,我一把拉住起身,「万里人在报社,待会我会送你过去。」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该隐。」那个男子说。 「是啊,」我抹了把脸,「好久没听见有人用这个名字叫我了。」 ◎◎◎ 该隐。 传说中第一个杀害同类的人类。 上帝唾弃他杀害弟弟的罪行,但在他前额留下印记,命令所有人不能伤害他。 让他成为某个不应该存活于世,但又受到某项大能庇护,而无法伤害的矛盾存在。 或许当年他们就是因为这样,才给我取了这个代号。 「我做了什么?」我说。 「万里都告诉我了,」齐亚克说:「他被石头打中时,你体内的『共生体』觉醒失控,產生一个半径十五公尺的能量球,隔开你们跟群眾,大概是为了保护他们吧。」 「然后呢?」 「『共生体』藉你的身体扔出火球,把杜福海带过去的三十部大客车全烧掉了,我带队赶到现场时,当地的黑人帮派正用灭火器灭火,推开烧到只剩骨架的大客车,刚好让我们把吓到半死的暴民撤出来。」他拍了拍雕塑外壳,发出低沉的回音,「幸好这玩意三年来没用过,有足够的能量可以压制『共生体』。否则只能把你拉到汉福德、橡树岭之类的地方才能救你了。」 雕塑是五年前某个没有名字的科学家设计的,底部和市警局的电力网路连结充电,必要时透过里面的特殊液体将电力输送到人体,用来压制体内与其共生的特殊生物『共生体』。 呃,就像是汽车上平时充电,要发动引擎时用来供电的可充电铅酸电池之类的吧。 但压制『共生体』需要非常巨大的能量,一般只有专门用来生產放射性元素的核子反应炉才能供应。 五年前我们做过一次,扣掉进入人家专门生產核武原料工厂跟使用反应炉的复杂程序不提,事后还要窜改一堆报表、仪器跟数据,不要让外界怀疑为什么反应炉那一年少生產了可以製造好几颗核弹头的放射性元素。 使用雕塑可以在不被人发现下,充填部份能量到可以压制『共生体』的最低限度,不过要充电三年,才能使用一次。 「是啊,下一次能用又要再等三年,」我说:「听起来还好吧?」 「还好?」那个男人说:「我要动员支局所有人连夜加班,软硬兼施堵上在场所有人的嘴。尤其是那个狗娘养的杜福海,我不但要开支票赔偿他那三十部该死的大客车,还要用聚眾滋事、破坏公物等等等等罪名威胁他,他才肯乖乖闭上那张嘴。你他妈的跟我说这个叫『还好』?去你的!」 「至少我们对杜福海的看法一样。不是吗?」那些液体还不停从发梢滴下来,我耸耸肩。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那傢伙的确是个混球。」 「这不就结了?」齐亚克说。 「不过这口锅实在太大了,」他推了推墨镜,「要是我,就到其他地方避一下风头,过一两个月再回来。」 「我还有工作要做。」我说。 「你就不能像一般记者那样,拍拍花边新闻或緋闻什么的?我的女儿要演唱会门票,还是某个女明星的签名或内裤什么的,也可以找你帮忙,不是吗?」 「你女儿要女明星的内裤?她没有问题吧?」齐亚克嗤地一声轻笑,「慢着,上次你不是说只有一个儿子吗?」 「要做这个,您老应该比我还方便吧?」我说。 男子是纽约一个有百名成员单位的头头,这个单位的工作很多,但主要在帮政府隐藏某些不能知道的东西,保护某些有价值的对象。 还有消灭某些会危害政府的事物。 为了完成这些工作,他可以化身任何身份,徵用所有能找到的政府资源。 要拿演唱会的门票,还是某个女明星的签名或内裤什么的,对他而言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的名字就像民初那些洋派小说家笔下的主角一样,只有一个英文字母,每个月都会换一次。 对于一般市井小民而言,他只是某个随时可以看到,马上就会忘掉,无声无息的存在。 「这个月我的名字是n。」男子说:「下个月局里引进超级电脑,或许会有个比较像正常人的名字。」 「最好来个像『戴安娜』什么的。」我说:「让亚克跟我工作一整天之后,还有一两个可以拿来笑的东西。」 「你的搭档、那个叫萨姆尔的fbi跟华人店主受了点皮肉伤,但都不严重,」n拍了拍我的肩膀,「抱歉,上级要我们不能在人前晃来晃去太久,我只能做到这些。」 「谢谢。」我说。 「局长可是到现在都还没下班呢,」齐亚克说:「我们来这里时,他正在跟北美防空司令部通电话。」 「北美防空司令部?」我愣了愣。 「是啊,他们的军事卫星侦测到曼哈顿北方有高能反应,通报了市警局。局长正在跟他们解释那只是个比正常要稍微大一点点的瓦斯爆炸意外,不是某个科技狂人要用山寨雷射轰掉他们家的宝贝卫星。」 15 政府机关的黑色厢型车在报社大楼前放下我后疾速驶离,王万里站在门口,头上裹了一层层纱布,让他看起来跟带着妻妾在第五大道时装店採购的石油大亨之间,只差一件斗篷。 他望向我,大步走了过来。 「你还好吧?」我打量他头上的白色纱布。 「医院诊断过了,只是皮肉伤,背九九乘法表的应该还可以。」他说:「你还好吧?」 「已经復原了。」我伸出手,屈伸了几下指头。 「关于刚才发生的事,以后你得找时间解释一下,」他回头向上望,「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走进报社办公室,凌晨报社正要发稿,办公室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几个见到我们的同事站起身来。 我朝他们点了点头,跟万里走进总编辑尤金的办公室。 埋在灰色办公桌后成堆稿件后,只露出光秃头顶的尤金抬起头。 「听齐亚克说,他把你拉到警察医院急救。」他跟其他人连忙起身,「看样子应该没事了。」 「谢谢。」我拿出一个白信封,放在他面前,「现在有比我们的伤更重要的事。」 「请您马上批准这个。」王万里也拿出一个白信封。 两个信封上都写了同样的字:辞呈。 尤金戴上老花眼镜端详片刻,「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今天晚上的鲁莽行为,对报社的声誉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我从口袋拿出报社的识别卡,压在信封上,「虽然在这里工作很愉快,但经过审慎考虑之后,为了负责,我们决定辞掉在报社的工作。」 「感谢老总这段日子以来的照顾,」王万里也拿出识别证,「请您看在我们的心意,批准士图跟我的辞呈。」 尤金的目光在我们两人跟办公桌间跳动。 「既然在这里工作很愉快,就留下来吧。」他有点胖大的身躯落在办公椅里,椅脚发出一声呻吟似的嘰轧,「不准。」 「可是-」我问。 「你们真的以为一辞职,杜福海就不会来找麻烦吗?」尤金将套在磨薄衬衫里的双肘放在办公桌上,指尖结成金字塔,托住他的下顎。 「至少我们一离开,报社就不用为我们的行为负责了。」王万里说。 「你们以为一个杜福海,就可以吓倒我吗?」 「而且华埠商家会因为这件事抽广告,报社可能会有好一阵子没有收入-」我说。 「那也不过是一两个月吧,又不是一辈子。」尤金往后一仰,埋进宽大的皮椅背里,「报社既然都养得起你们那么久了,再撑一两个月应该还可以吧。」 「听您这样讲,好像我们是什么米虫、肥猫之类的。」我咕噥道。 「不过你们两个可能要消失一阵子,我安排你们到外地採访,避避风头再回来。」 「去哪里?」王万里说。 「波士顿。」尤金拉开抽屉,拿出一副车钥丢给我,「奥图.加施勒要在波士顿交响大厅公演跟举办义卖,坐飞机太显眼了,开公务车去。」 「奥图.加施勒?」王万里的眉心打了个结,「『失去翅膀的提琴天使长』?」 「人家现在找回翅膀了。」尤金嘴角微微上扬,「现在知道为什么要你们过去了吧?」 「我们不在纽约,方以思跟沉咏竹怎么办?」我的搭档说。 「还有『天涯海角』,」我说:「杜福海随时会找他们麻烦。」 「打扰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回过头去。 一个身形结实,像职业篮球运动员的男子站在身后,一身深蓝色的西装跟黑色高领衫,皮肤就像尤金身后落地窗外的夜色般黝黑,头发理得精光,一双深黑的眼睛却异常发亮。 「大家都叫我『金』。」他说。「东哈林那间诊疗所,在我的地盘上。」 「游览车起火时,帮忙灭火,把车推开的-」我说。 「我一听到那间诊疗所被包围就派人过去,外围被大客车围住,他们进不去。」他望向我,「幸好那些大客车突然起火,我的兄弟才有机会将车挪开。」 「金先生来这里,是问我他能帮什么忙。」尤金说。 「我跟几个帮派老大谈过了,他们同意在你们回来之前,那个诊疗所是所有帮派的非战区,任何东哈林的人都可以去那里看诊,我的兄弟会保护那里。」他望向我,「你应该认识他们。」 手术室外那几个黑大个浮上我的脑海,「该不会-」 「我跟小佛雷泽从小一起长大,我不相信他会暗杀我老爸。如果你没有说服他们捐血救小佛雷泽,我恐怕只能杀掉他们当做惩戒了。」 「让他们保护那里,是要让他们戴罪立功?」我说。 金点点头,「等你们回来之后,我可能要麻烦你帮个小忙。你应该不会拒绝。」 「这倒是,」我伸出手,他一把握住,「一言为定。」 金离开之后,王万里说:「现在只剩下『天涯海角』了。」 「那更没有问题了,」尤金迸出一声大笑,「我们跟江老闆约好了,这几天到他那里去吃饭。」 「吃饭?」我问。 『你们知道的嘛,』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记者这一行最糟糕的,就是二十四小时都要待命。』 回过头,进门时在辧公室伏案工作的同事都挤在门口,他们的脑袋和手靠在上面,让金属门框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如果再多一两个人,门框搞不好会被他们压倒。 『而且三餐都不定时。』另一个声音说。 『有时候发完稿,我们还会吃个宵夜,聚个餐之类的。』 『问题是,二十四小时都营业的餐厅不太好找。』 『我们跟江老闆讲好了,这段时间吃饭就上他那里去。』 「换句话说,直到你们回来,『天涯海角』应该二十四小时都有我们的人在。」尤金说。 「谢谢。」王万里跟我朝尤金和同事点头。 「干嘛谢我们?我们只是吃饭而已啊。」尤金呵呵笑了笑,让人想起庙里的大佛,「对了,社长要我转告你们一句话。」 「社长说了什么?」我问。 「他说:幸好他是男人。」 「他是男人?」 「所以应该不会有人想把他身上的某部位,放进某个压搾机之类的。」身后传来几声轻轻的嗤笑。 「那我们回来时,要买台压搾机给他吗?」王万里说。 【附註】get her tit in a wringer 水门案件期间,尼克森的前任检察长,总统大选时担任尼克森选战团队幕僚的约翰.米契尔(johnmitchell),曾经威胁揭发水门事件的华盛顿邮报记者卡尔.伯恩斯坦(carlbernstein)。 如果华盛顿邮报再继续刨尼克森的政治献金,他将要对当时华盛顿邮报的发行人凯瑟琳.葛拉罕(katharinegraham): 『把她的「啾啾」塞进一个压搾器里(gethertitinawringer)。』 (如果没记错,当时华盛顿邮报的关係事业包括了电视台,而且即将换照。 而尼克森也真的考虑过用换照刁难华盛顿邮报。 ...听起来好像很耳熟?) 虽然这句话通常指的是『使某人陷入窘境』。 但这句话除了警告伯恩斯坦,或许也在调侃凯瑟琳.葛拉罕的女性身份。 就像以前台湾某大老也说过『穿裙子的怎么能当三军统帅』一样。 后来尼克森因为水门事件下台, 约翰.米契尔因为做偽证入狱, 卡尔.伯恩斯坦获得普立兹奖之后。 据说伯恩斯坦跟同事真的买了个小型的木製压搾器,送给发行人凯瑟琳.葛拉罕。 葛拉罕甚至一度把它放在自己的办公室一角,作为那段时间里,他们全报社不惧外界施压,勇敢报导事实的纪念。 附图就是wringer的示意图。 16 风打车窗缝隙灌进车厢,吹得助手席上万里手中张开的报纸不停翻动。 报纸是从路上加油站买的,头版上加施勒双手托住只剩两鬓夹杂灰白发丝的圆脑袋,瞪着对面的读者。 加施勒从六岁时开始学习小提琴,十岁时拿到多座欧洲小提琴大赛的首奖后,开始在欧美各地演奏,三十年来随着技巧成熟,从天才提琴少年转变为小提琴家。 成为小提琴家之后,加施勒在多个城市成立了训练班,自掏腰包资助当地有才华的孩童学习小提琴,资助他们乐器跟师资,为他们找机会演奏,他本人在各地演奏时,也会抽出时间指导当地训练班的学生。人家对他的称号『提琴的天使长』讚美的不止是他的演奏,也包括他培养『提琴天使』的义行。 直到两年前他双臂剧痛,痛到无法将深爱的血红枫木提琴『飞火』架上肩头,就算架得上去,也撑不了一场演奏会。 辗转接受好几名不同科别医师的诊疗跟检查后,他才知道双臂长出多处骨肉瘤,多到只有截肢才能治疗。 加施勒拒绝了手术,虽然无法在人前献奏,但他两年来不停巡视各个之前成立的训练所,亲自指点学生演奏技巧,期望在双手完全失去功能前,将自己三十多年的演奏经验,传授给愿意学习的晚辈。 『失去翅膀的提琴天使长』也成为人们对他最新的称呼。 一年前加施勒到纽约指导学生时,万里跟我曾经在华埠某家茶楼见过他一面。 当时他双手已经痛到拿不起茶盏和筷子,脸上能清楚看见承受痛楚的细小汗珠,而且他临时起意溜出下榻的饭店,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 坐在隔壁桌的我们暂时权充他的手,陪伴他用餐。 「这家店我三十年前第一次到纽约来过,东西很好吃。后来每次到纽约,都会偷偷到这里吃顿饭,」他望着桌上小碟中做为敬菜,切成小方块,犹如一方方鸡血石印章的肴肉,「特别是这一道,叫什么-」 「在中国这叫『肴肉』。」我夹起一块肴肉,放进他口中。「原本这是镇江菜,但是在广式茶楼也吃得到。」 当时我们没料想到,一个半月前因为专製肴肉的厨师病逝,茶楼就再也没出过这道菜了。 他咀嚼一阵,左右看看垂吊在身侧的双手,露出一丝苦笑,「可惜的是,现在再回到这里,我的手却不听使唤了。」 「冒昧请教一下,」王万里将堂倌送上的茶盏插了根吸管,放在他面前,「难道您没有考虑过动手术吗?」 「这双手也是我的演奏工具,」他将脸贴近吸管吸了一口,「只要还可以用,我想暂时留下来,撑到完全不能用为止。」 「儘管要承受这么大的痛苦?」话一脱口,我连忙道歉,「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加施勒望向我,脸上的肌肉因为痛楚微微抽搐,但慑人的目光让我像被老师点到名字的小学生般,畏缩了一下,「音乐家的工作就是体会人世间所有的感受,用音乐传达给听眾。痛苦也是其中一种。」 不晓得现在要是塞给他一把提琴,他会奏出怎么样的曲子? 「应该是很快乐的曲子吧。」报纸后传来王万里的声音。 「或许吧。」我转头朝他一瞥,「慢着,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刚才看着报纸上加施勒的照片,眉头皱了一下就展开,应该是想到当时我们在茶楼见面,他对你那个问题的回答吧。」 「原来你就是当初发现叶馨的那个医生,」我望着面前迤邐伸展,不停捲入车底的路面,「为什么不告诉我?」 三年前我被借调到非洲某个小国时,意外在当地黑帮大佬主持的地下人口贩卖场中,买下一名会讲流利的英语、华语跟广东话,但对过去完全没有记忆的东方女奴『馨』。 透过友人的帮助,我才知道她名叫叶馨,是在侦办案件时,被绑架当做人质,事后卖给人口贩子的香港女警。 关于这个,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当时她身处的环境很差,」报纸遮住了王万里的脸,加上头版那张全版照片,有种报上的加施勒开口讲话的不真切感,「你也在那里待过,应该很清楚。」 『他们特别交待我,将她送到旗下最低贱的娼寮。』当时黑帮大佬的话在脑海中响起。 「小时候带我到处跑的吉普赛老爷子说,有两种问题他不会问:他已经知道答案,还有他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懂了。」 17 我们走进深邃的鞋盒状演奏厅时,里面座位已经坐满了九成。 坐进座位时,一个男子从后面撞上我肩头。 他转头道了声歉,继续往前走。可以看见是个秃顶、轮廓分明,脸庞皮肤粗糙,蓄着短鬚,身着笔挺的黑西装,大概三十多岁的男性。 坐定后可以看见一把血红色的小提琴,立在舞台正中央的架子上。 主持人站在一旁的讲台后,声音在演奏厅中回响:『各位先生女士,感谢各位拨冗参加今天奥图.加施勒先生的演奏会。在演奏会开始之前,有一个小小的拍卖会,拍卖的物件,是加施勒大师使用了三十馀年的小提琴「飞火」-』 「不会吧?」我说。 『拍卖所得将用来资助大师成立,培养音乐天赋儿童的「天使之家」。现在,我们请加施勒先生说几句话。』 加施勒矮小瘦削的身影出现在舞台旁,他从主持人手中接过麦克风,举到嘴边。 「各位朋友,大家好。感谢各位今天前来参加这个拍卖会。 「相信有些朋友在纳闷,为什么我要拿自己三十年来朝夕相伴的伙伴出来义卖。 「三十年来,『飞火』陪着我参与了每一场演奏。 「大家都知道,两年前我的双臂罹患了骨肉瘤,无法继续演奏。 「一个月前因为某个机遇,我幸运找回了翅膀,能够再度飞翔。 「但重新拿起两年多没接触的『飞火』之后,很遗憾地发现她已经不再适合我, 「经过慎重的思考之后,我认为与其将『飞火』留在身边不再演奏,虚掷她做为乐器的天命。不如将她交给下一个能善用的主人。 「各位之所以收到邀请函,是因为各位都是知名提琴家的赞助者,或者自己就是提琴演奏者。 「希望今天『飞火』能够找到新的主人,继续她的生命。我个人也会随后用新获得的瓜奈里提琴献奏,我不敢说这是什么演奏会,姑且算是拍卖会后的馀兴节目。还请各位多多包涵指教。」 加施勒在全场观眾响到连空气都在颤动的掌声下鞠了个躬,走向舞台角落。 主持人的声音随即响起: 『各位,今天要拍卖的标的,是加施勒大师三十多年来使用的小提琴『飞火』,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整把提琴是大师故乡的琴匠为大师特别订做,用当地一棵已经生长三百馀年,被落雷劈倒的血红枫树製成的,整把琴的尺寸,只有正常演奏用提琴的五分之四。由大师亲自认证为真品,起价为一千万美金,请各位出价。」 ◎◎◎ 演奏厅大部份的客人都已经离席,走向身后隔着出入口,有鸡尾酒跟小点心的交谊厅。演奏厅里除了万里跟我,只剩下寥寥几个来宾。 提着琴盒的加施勒走下台,扬起手朝我们打了个招呼。 我们两人连忙起身,跟他握手。「好久不见了。」他说。 「看起来双手应该都恢復了嘛。」指尖传来相当有力的触感,不愧是小提琴家,「恭喜您。」 「大概有一年多不见了吧?」王万里说。 「是啊,託两位的福。」他将手掌举到自己面前端详,「一年来我都在想,什么时候有机会跟两位道谢,不过一直抽不出空过去,真的很抱歉。」 「别这么说,光是看到您老这样,我们就很高兴了。」 「抱歉打扰了,大师,」一位身穿整齐黑西装的工作人员上前,递给加施勒一块夹板,「这是收支明细,请您在上面签字。」 『飞火』最后以三千多万卖出,得标者是台湾的一家博物馆。 听说这间博物馆有专门收藏提琴等乐器的展厅,每个月会请演奏者演奏,释放琴身累积的应力。如果有提琴家要演奏,却找不到乐器,也能跟他们商借。 对『飞火』而言,这应该是最好的安排了吧? 「这次拍卖『飞火』跟餐券的收入,只有一半会留在『天使之家』。」工作人员离开后,加施勒在我们身旁坐下,「另一半会匿名捐给东岸这边的社福团体。」 「社福团体?」我问。 加施勒大半谢顶的圆脑袋点了点,「算是感谢上帝施恩吧。」 「一个月前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我在视察波士顿这边的『天使之家』。」像是要整理思绪似的,加施勒的语速慢了下来,就像老爷爷跟孙子请故事似的,「那天下午指导完学生之后,双手又痛又累,就在办公室的沙发小睡一下。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天使之家』原本做为学生宿舍的空房里,职员说我因为发高烧,昏睡了一个礼拜。 「醒来之后,我发现双手可以自由使力,也不再疼痛。不过试着用『飞火』演奏时,发现两年来琴技有点生疏,『飞火』掌握起来不再那么顺手。于是我花了几个礼拜重新练习,不过老实说,面对那么多听眾,还是没什么信心。」 「所以您才会将演奏安排在拍卖会后,还安排了点心跟简餐?」王万里说。 加施勒打了两声哈哈,「真是被你们看穿了。」 因为有简餐跟小点心,听眾会在演奏厅跟交谊厅间来回,不会一直留在演奏厅。 就算演奏中有小瑕疵,被发现的机会也少得多。 「大师,谢谢您今天的邀请,」一个矮小的老者拄着拐杖走来,「尤其感谢您演奏『爱的礼讚』,让我想到当年我跟太太求婚的时候。」 「很高兴您喜欢。」加施勒起身,双手包住老者枯瘦到能看见骨节的双掌。 「不好意思,」老者身旁戴着贝雷帽和小洋装的年轻女子頷首说:「我爷爷急着要去告诉奶奶,今天竟然能再看到大师演奏,先告辞了。」 「请代我向您祖母问好。」加施勒点头,目送女子扶着老人走出演奏厅。 「那位老先生应该是乐迷,」加施勒坐下后,王万里说:「有乐迷背书,您应该可以放心了。」 「不过拿大编制的管弦乐当安可曲,还真的是有点冒险呢。」我说。 最后的安可曲,加施勒选择了霍尔斯特『行星组曲』的第二乐章『金星』。 虽然少了竖琴、钢片琴、长笛跟法国号,但加施勒只用一把提琴,就将曲子中描写的田园搬到演奏厅里,闭上眼睛,甚至能听见蝉鸣跟泉水流动的声音。 「不过您为什么会选择『金星』呢?」王万里说:「在演奏厅公开演奏,大部分演奏家都会选择规模比较宏大的『木星』-」 「只是对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朋友致敬而已。」加施勒靠在椅背上,视线投向舞台,似乎正在回忆演奏的片段。 一个工作人员从出入口跑了过来,「大师,市长刚到,现在在交谊厅。」 「好的,我马上过去。」加施勒起身,「抱歉,临时有事,你们随便坐。」 「不用在意我们,」王万里说:「您双手刚痊癒,请多多休息,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改天如果再到纽约,请告诉我们一声。」我说:「我们会在那间茶楼招待您。」 「我很期待,」加施勒点头:「可惜那道肴肉,再也吃不到了。」 「没有什么事是永远不变的。」王万里说。 加施勒回过头,工作人员领着他朝出入口走去。 18 为了不引人注意,我们将车停在有一段距离的路旁。 走出交响大厅,万里跟我走在人行道,就像拿着地图、导览书和冷饮,在这个城市鑽进鑽出的数万名观光客。 然而身后似乎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被人用什么尖锐的物体顶着背脊似的。 前方路旁两幢建筑物间空出一个黑幽幽的巷口,我们两个鑽了进去。 一个身影随后走进来,王万里站在五十公尺左右的巷底,双手轻松放在立在流淌着污水地上的拐杖手柄。 「不好意思,」阳光挤过楼房间只剩一条线的天际,像把刀从正中将他的脸切成明暗两半,将他原本就瘦削的脸部轮廓刻得更为尖削,「这里应该不是什么观光路线吧?还是您要为我们介绍一下?」 他转过身,我从悬在半空中的防火梯跃下,挡在他跟巷口之间。 巷口射进来的光清晰照亮了他的黑西装,剃得光亮的颅顶和脸上的短鬚,是那个在演奏厅撞上我的男子。 他侧身甩出右腿直袭我面门,我伏低身,在鞋面擦过脸颊之际,左腿贴地横扫,击中他的脚跟。 他向后仰面摔倒,将要落地时双手撑地反弹,顺势直踹我大腿。我侧身闪过,右腿如鞭挥击他后脑。 他偏头闪过我,朝巷口疾奔。我举腿锄中他右肩,趁他仆倒时前翻,挡在他前面。 他刚站定立马对准我侧腰挥出右腿,我向前伏低,左腿像蝎子的尾鉤从身后挥出,往前击中了他的下顎。 我们两个人像这样打了五分鐘左右,他的腿相当有力,从各个方向不断猛袭我的脑袋、侧腰跟脚脛,尖头皮鞋掠过我脸颊时,还能看到黑色皮面上纵横交叉的伤痕,像肉食动物身上被爪牙刻出的伤疤。 里面可能还垫了金属鞋头,但是我不敢试。 毕竟挨上一记,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如此想时,他右手伸向我喉头,右腿扫向我后膝。 我倏地前衝撞中他腋下,双手顺势抱住他大腿拉倒。 他像砲弹般往后疾飞,王万里伸出右掌从后心托住,一把拉起他身子站定。 「得罪了。」王万里说完望向我:「士图,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走到那男子面前,「託你的福,好久没打得这么过癮了。」 「我输了。」那男子低下头。 「不,输的是我,」我说:「你的法式踢拳太难对付了,最后我还得用到手,才能打败你。」 「你看得出我用的是什么?」 「以前跟各国的警察和特勤部队打交道,多少学了一点。」我说。 「所以你才会一直用十二路弹腿?」王万里说。 「我只是想对方不用手,我也不用手试着玩玩看。」我笑了笑,「不过后来那一记后踢实在太难对付了。」 王万里望向男子,「你是伊本.法赫鲁派来刺探杜林.叶托夫病情的,没错吧?」 伊本.法赫鲁是察加尔最大反对势力『伊斯兰復兴祈祷团』的领导人,传说他曾经在某个中东恐怖团体担任联络人跟地区首领,因为这项经歷,中情局扶持的旧政府执政时还被捕入狱,遭到中情局人员刑求,要他供出恐怖团体成员的下落。 所以叶托夫执政后,他隐身在祈祷团眾多长老之中,由其他长老代替他发声,没有几个人意识到他在祈祷团中的地位跟存在。 「我只是一般的私家侦探,根本不认识法赫鲁教长。」 「如果你只是一般的私家侦探,就不会称呼他『教长』了。」王万里说:「而且我们在纽约,就已经看过不少中东人士在医院附近乱逛,你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吧?」 男子吁了口气,垂下头来,「你们要怎样对付我?」 王万里停了一下,「找个地方喝杯咖啡如何?」 ◎◎◎ 咖啡厅是用一百多年的老房子改的,虽然上了漆,但还看得出支撑天花板的粗壮角材。 就像黑白西部片里会有老先生老太太坐在铁製暖炉前,白首夫妻忆当年的那种。 「我的名字是埃米尔.法伊兹。」 法伊兹是察加尔人,六岁时父母参加反对亲美军事政府的游行,被当街枪杀,他跟着难民拋弃了家逃到印度,和当地的嬉皮士一路边打工、边搭便车跟廉价巴士流浪到马赛,在马赛法伊兹加入了当地的帮派,顺便学会了法式踢拳。 十八岁时为了取得法国国籍,法伊兹加入了外籍军团,在非洲服了五年兵役,退伍后回到马赛,伊本.法赫鲁看上他的军事经歷和身手,透过当地的察加尔难民找上了他,此后他成为直接接受法赫鲁指挥的左右手,必要时代替法赫鲁指挥『伊斯兰復兴祈祷团』在当地的人马。 「教长认为叶托夫来美国访问只是藉口,实际上是要秘密找医师治疗。」法伊兹说。 「你们看得出来?」我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 「我们团体里也有专业医师,」法伊兹说:「不过我们一直找不到他就医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到波士顿来?」 「我跟你们过来的,因为你们是唯一贴身专访过叶托夫的记者,应该也看得出他的健康有问题,跟着你们,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知道他罹患重病之后,你们不担心有更多民眾因为同情而支持他?」王万里说。 「察加尔的医生很少,只有首都有一间医院,很多人生病只能留在自己家里等死,」法伊兹透过当年铁匠手工弯成花朵的铁质窗櫺,望向阳光闪耀,柠檬色的窗外,「知道领导人可以出国看病,接受最顶级的治疗,只会引发他们的不满。」 「我懂了,」我说:「你们那个教长,说什么要治理国家,原来只想盖个特大号的螃蟹桶啊?」 「你是什么意思?」他瞪着我。 「你在马赛应该看过卖螃蟹的吧?」我说:「他们把螃蟹全扔进一个桶子里,照道理讲,螃蟹只要爬到同伴背上,先爬上桶子的再伸出螯拉住桶子里的,最后整桶螃蟹都能逃得掉。问题是,为什么螃蟹寧愿待在桶子里,最后被餐厅一桶桶带回去做菜,没有几隻能逃出来?」 「为什么?」 「因为只要有一隻螃蟹想爬出桶子,其他的螃蟹就会七手八脚,将牠拉回桶子里。」我说:「如果让同伴爬出桶子都做不到,怎么指望他爬出桶子会拉其他人一把?」 「而且如果每隻螃蟹知道自己一想爬出桶子就会被拉回去,就不会有螃蟹想浪费气力爬出去了,」王万里看着法伊兹,「这应该不是法赫鲁教长理想的察加尔。」 法伊兹没有回答,他别过头,径自托腮望着窗外,似乎陷入了沉思。 直到吧台后的足球比赛画面消失,转成杜林.叶托夫的脸。 『因身体不适休养多日的察加尔总统杜林.叶托夫,今日在下榻的四季酒店现身,接受记者访问。 叶托夫表示感谢所有朋友的关心和支持,近日将继续行程。-』 「不会吧?」我从叶托夫在讲台后挥手致意的画面中回头。 「而且从电视上看,他的气色真的好了许多。」王万里说。 法伊兹倏地起身,「我得走了。」 「你还要继续追查叶托夫吗?」王万里问。 「这是我的工作。」他吞了口唾沫,「至于你们的话,我会转告法赫鲁教长。」 「谢谢。」我说。 「一个螃蟹可以爬出去的桶子-」他望向我的搭档,「你真的确定可以做得到?」 「人都是有私心的,」王万里说:「但如果不做做看,又怎么知道不可能?」 他微微点头,转身走出咖啡厅。 19 两个反戴棒球帽,身穿t恤跟短裤,脚上踩着球鞋的小鬼伏低身子走到红砖墙下,左右张望后,摇了摇手上的喷漆罐,将喷嘴对准砖墙。 躲在对街垃圾车后的我起身要衝上前,一股力道倏地按住肩头。 回过头,只见王万里左手搭上我肩膀,伸出右手摇了摇。 回过头,一双大手抓住两个小鬼后颈,像抓猫般一把提起。 上次在手术室门口跟我抬槓那个黑大个拎着两个小鬼,另外两个打开东哈林诊疗所的门走了出来。 「放开我!」小鬼的脸在挣扎间转向这边,是中国人的圆脸蛋。 「为什么?」黑大个哼了一声,「小鬼,你们现在可是在我们的地盘上涂鸦耶。」 「你们是要涂什么东西啊?」另一个黑人说。 「这里是杀人犯开的诊疗所!我们要告诉大家!」另一个小鬼大喊。 「你们可能找错地方了,」黑大个说:「这里没有什么杀人犯,只有一个医师帮人看病而已。」 「老大,这两个小鬼这样讲方医师,要给他们一点教训吗?」 黑大个将两个小鬼交给同伴,自己拿着喷漆罐,拉开小鬼的裤头,朝里面喷了两下。 「这样你们上厕所时,就不会找不到了。」他用眼神示意同伴松手,「滚。」 两个小鬼脚一沾地就拔腿狂奔,连喷漆罐都不要了。 黑大个左右张望,确定没其他人在附近后,拍了拍同伴的肩头,打开诊疗所的门准备进去。 「大家辛苦了。」王万里走出垃圾车后,我跟在后面。 黑大个回头瞥见我们,连忙走上前,「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我举起手上装着可乐跟啤酒的塑胶袋,「这几天辛苦了。」 「也没有那么麻烦,」黑大个接过塑胶袋,「不过像刚才那样,偶尔有一两个来闹事的而已。」 「方医师在吗?」王万里问。 「我们老大刚带他们去华埠吃饭了。」黑大个望向我沉吟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开口。「呃...谢谢。」 「谢我什么?」我说。 「谢谢你那时叫我们捐血救他,」他搔搔头,「事后我跟兄弟回想,当时我们可能被人设计了。知道自己被人骗得团团转真的很难受,是吧?」 「他们应该知道你们忠实,才会拿这个骗你们,这没什么。」 「是吗?」 我说:「况且我已经答应你们老大,就别太在意这个了。」 「我听老大说过了,」黑大个说:「我跟兄弟是想,呃...到时候你可以带上我们吗?」 「这没问题,」我伸出手,「我是霍士图。」 「我的朋友们叫我彼得,」他一把握住,「至于我的仇敌,他们叫我黑彼得。」 「幸会,彼得。」 ◎◎◎ 打开『天涯海角』那扇镶着毛玻璃的陈旧木门,喧闹的人声,碗盘跟餐具磕碰的脆响流洩而出。 里面的位子坐满了八分,大部份是报社的同事。 柜台后的萨姆尔探出头瞥见我们。「看看是谁回来了?」 两个人影从卡座衝了出来,握住万里跟我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沉咏竹的眼角迸出泪水,「为了我们,让你们受苦了。」 方以思望向王万里已经拆掉纱布的前额,「你头上的伤-」 「不过是皮肉伤。」王万里说。「你们两个没事吧?」 「基尔丁先生要我们先别去收容所跟诊疗所,所以我们都留在东哈林。」方以思回头望向店内,「幸好有金先生在。」 「我讲过多少次了?」坐在最里边的金抬起头,「叫我『金』就可以了,我们又不像你们中国人那样拘束。」 「我想你们应该也快回来了,就请他来这里吃顿饭,」坐在旁边的尤金说。 「咏竹跟我该回诊疗所了。」方以思抬起手腕,瞄了眼手表。 「我送你们过去。」金起身说。 报社的同事纷纷起身,簇拥着金、方以思跟沉咏竹走出店,只留下我们两个跟尤金。 「你们应该看到叶托夫的记者会了。」尤金招手要我们坐在他对面。 我们两人坐下,「从电视上看,他比以前好太多了。」我点点头。 「因为他接受了肝脏移植。当然是秘密的。」王万里说。 「肝脏移植?」茱莉亚端了一锅汤走出厨房,江老闆跟在后面。 对哦,茱莉亚也是医师嘛。 「而且这应该不是第一次,」王万里说:「幸好您派我们去休士顿,」 ◎◎◎ 「我们整理一下,」等大家都坐下后,王万里说:「今年萨罗米修女在纽约做最后访问时突然在教堂昏倒,两个礼拜后清醒; 「一个月前,奥图.加施勒在休士顿访问时昏倒了一个礼拜; 「然后不久前,杜林.叶托夫在纽约访问时,因为身体不适休养。 「而且他们三个人原本都罹患重症,但是都奇蹟似的痊癒了。」 「您的意思是,他们三个人都接受了移植手术?」茱莉亚问。 「没错。」 「如果萨罗米修女接受了手术,那天我们去拜访她时,应该会老实告诉我们吧?」 「她本人并不知道,」王万里说:「手术切开的伤口只要缝合时留意,就可以掩饰。你应该也遇过病患拜託说想穿比基尼,要你缝漂亮一点,不要有难看的刀疤吧?」 茱莉亚噗地笑了出来。「抱歉。」 「医疗团队应该让她一直维持在麻醉状态,那个上帝跟她交谈的场景,应该也是医疗团队趁她麻醉时安排的,目的在让修女相信她会痊癒,是上帝的安排。」王万里说:「人在麻醉状态时,非常容易接受心理暗示。所以某些政要跟企业老闆就医时,随扈和助理会陪同在侧,预防间谍在对象接受麻醉时套取情报。他们应该也是用了类似的方法。」 「那您是怎么发现的?」 「萨罗米修女提到上帝要她好好休养后,她听到了『god'spasser』这句话。」王万里说:「我猜想,当时萨罗米修女听到的应该是『gaspasser』。」 「瓦斯搬运工?」茱莉亚愣了一下。 「以前在医院里,外科医师用这个辞汇称呼麻醉师。毕竟麻醉师身旁经常跟着一瓶一瓶的气体麻醉剂,看起来真的很像瓦斯。」王万里说:「我想当时主刀医师应该在指示麻醉师加大剂量,或是自己操作时抱怨没有麻醉师,才会被萨罗米修女听到吧。因为这些謔称都是早期医师在长时间工作后编出来的,里面有很多辞汇涉及种族跟性别歧视,后来有些医院就要求医师不能再用,从这一点不难发现,这个主刀医师应该有一定年纪了。」 「那你们去採访加施勒时,发现了什么?」尤金问。 「跟加施勒握手时,感觉他的手臂比一年前长了一点点,但是掌心的触感没有太大差别。」王万里说:「应该有医师帮他切除被骨肉瘤侵蚀的手臂,移植新的手臂。不过为了确保他的演奏能力,那名医师并没有移植整隻手臂,而是将加施勒自己的手掌接上去。」 「要先截肢,从上面截下手掌,接上新的手臂,再将刚才截下的手掌接回去,还必须在手掌跟新的手臂失血坏死前完成。」茱莉亚喃喃自语,眼睛微微闭上,就像手术正在她面前进行一样,「这个手术不简单啊。」 我的搭档点了点头,「不过手术多少还是影响了加施勒的演奏能力,他原本使用的提琴『飞火』,是家乡的製琴师为他量身订做的,比一般正常的提琴要小。手术之后因为手臂长度改变,使用『飞火』已经不再那么灵活,所以他才会将『飞火』拍卖,另外找提琴演奏。」 「问题是他当时人在休士顿,不在纽约。」我说。 「不,其实他来过纽约,而且应该就在一个月前,他说自己在休士顿昏迷的时候。」王万里说:「他说自己一年来没到过纽约,但却知道他常去的茶楼,敬菜里已经吃不到肴肉了。而那间茶楼是因为做肴肉的厨子在一个半月前过世,才不供应肴肉,他应该在之后有去过,才会知道这件事。」 「餐馆的菜单只要打听就知道,不用上餐馆吧?」茱莉亚问。 「茱莉亚,」江老闆说:「中国餐馆所谓的『敬菜』,是老闆做给自己人吃的小菜,跟准备将来要卖的试作品,一般只在熟客上门时才会端出来,不会写在菜单上的。」 「除了让熟客试看看是否合口味,让客人能吃到菜单上没有的料理,也代表餐馆对客人的敬意。」王万里说:「所以才叫做『敬菜』。」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茱莉亚问。 「我们回想一下吧。艾尔加的尸体被发现时,萨罗米修女也在纽约视察时昏倒; 「鲁宾逊的尸体被发现时,加施勒也在休士顿昏迷; 「叶托夫因为身体不适在纽约休养时,奥德赛的尸体-」 「等一下,」萨姆尔伸出手,「难不成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的搭档吸了口气,「艾尔加、鲁宾逊跟奥德赛之所以被杀,是因为有人要取得他们身上的器官,移植到其他人身上。」 店内霎时安静下来。能听得到外面街道上车辆驶过,惊醒了原本睡在对面墙根下的流浪狗,不住向对方狂吠的声音。 我甚至能听到店内空气中飘散的灰尘相互碰撞。 直到江老闆的喃喃自语,把我们拉回现实:「这怎么可能?」 「事实上,他们也不想让外界发现,」王万里说:「每个被害人的内脏全部被取出,就是不要让外界得知他们用了哪些器官,然后推测器官最后移植到谁身上。 「他们应该跟多娜修女联络,自称能够治疗萨罗米修女的疾病,多娜修女不忍心看上司受苦,就接受了他们的建议,让萨罗米修女在不知情下接受心脏移植。」他顿了顿,「不过这些人还是不放心,所以萨罗米修女痊癒不久,唯一知情的多娜修女就丧命了。」 「所以多娜修女丧命不是什么意外?」茱莉亚问。 「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吗?」我说:「为什么在有盗匪跟马贼出没的地方,身为助理的多娜修女没跟萨罗米修女坐同一部车,反而坐在最危险的前导车?」 「至于奥图.加施勒,他们可能告诉他能够治好他的双臂,没告诉他双臂从哪里来,或许还要他不能声张,他才会编造那个在休士顿昏倒的故事。」王万里说:「不过我想,加施勒自己应该已经猜到了。」 「哦?」尤金向后靠在卡座的椅背上。 「加施勒在休士顿復出演奏的第一首曲子,是『爱的礼讚』-」 「有什么奇怪的吗?」茱莉亚问。 「这首曲子的作者是英国音乐家爱德华.艾尔加,」萨姆尔说。 王万里頷首,「而第一个牺牲者,刚好也叫艾尔加。」 「萨姆尔叔叔,您也懂古典音乐?」 「哦,这首曲子是你爸在餐厅跟你妈求婚时的曲子,当年你爸一直要我跟餐厅的乐队指挥确认,所以记得很清楚。」萨姆尔望向我的搭档,「后来呢?」 「然后安可曲,加施勒选择了霍尔斯特的『金星』,」王万里说:「金星在七曜中代表的,是星期五。」 「茱莉亚,你应该知道,有哪个人会叫『星期五』吧?」我微微笑了笑。 茱莉亚望向店内老旧的天花板片刻,眼睛霎时一亮,「鲁宾逊漂流记?」 「里面鲁宾逊在荒岛的伙伴,就叫『星期五』。」我点头,「鲁宾逊也是第二名牺牲者的名字。」 「加施勒痊癒后,或许从报导知道是谁给了他的新的手臂,但是那些人先前叫他不能声张,」王万里叹了口气,「音乐家能做的,也只有将他们的名字藏进演奏曲目中,表达对他们的敬意,或该说是歉意。」 「所以现在在纽约,有一个以街友做为器官来源,为名人服务的地下移植团队,」尤金双臂交叠在胸前,右手指间捏着多肉的下顎,「应该不会是方以思吧?」 「我们观察过华埠跟东哈林的诊疗所,两个地方的器材都不够进行器官移植手术。」王万里说:「而且这个移植团队的医师应该执业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也跟方以思不同。」 「不过齐亚克之前告诉我,杜福海接到电话密报,才知道方以思在东哈林的诊疗所。」我说:「应该有人要陷害他们。」 「而且我们还得找到这个移植团队,到底在哪里动手术。」王万里说。 「应该不可能是医院,」茱莉亚的眉心打了个结,「如果在医院动手术,消息就会走漏了。嗯-」 「没错,」王万里望向她,「你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 「您知道的,毕竟我在休假嘛。」茱莉亚吐了吐舌头,「休假的人对什么都感兴趣,不是吗?」 柜台的电话响了起来,萨姆尔拿起话筒听了听,再递给我,「齐亚克找你。」 我接过话筒。「喂?」 「休士顿还好玩吧?」齐亚克的声音夹杂在救护车的警笛、卡车的喇叭声跟机械的轰鸣声中,要仔细听才分辨得出来。 「不错,我可能因此感染了一点点艺术气息什么的。你人在哪里?怎么听起来这么吵?」 「布鲁克林的工业区,」他报了个巷道名,「有个傢伙被大卡车撞死了,找万里过来一下。」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死者袖子里塞了张纸条,上面写了『forw&h』,我想是不是你们认识的人。」 「什么?」 20 王万里掀开地上的浅绿色盖布,可以看见浑圆的头颅和下顎的短鬚,灰白色的皮肤溅了好几点暗红色的血跡。 「是埃米尔.法伊兹。」他说。 「我们在休士顿认识的朋友。」我摇摇头。该死,我们只见过一次面呢。 这里是布鲁克林某个工业区的小巷,从巷口可以看见远处上纽约湾在很适合玩水的湛蓝天色下,闪现出流星似的潾光。 一部卡车的平车头塞住了整条巷子,司机是个穿着红背心和吊带牛仔裤的胖子,正坐在红砖厂房十几层楼高墙根下的木箱,一口口拿着威士忌的玻璃瓶猛灌。 「他在我们问完话,做过酒测之后,就从卡车后的睡舖拿出那瓶酒猛灌,」齐亚克身旁身穿蓝制服的交通警察耸耸肩。 「这样可以吗?」我说。 「反正今天接下来的时间,他应该都开不了车了,不是吗?」交警拿起扣在肩头的无线电话筒,开始呼叫救护车。 据司机的说法,他在工厂装完货后,为了赶时间到码头,就开进这条小巷。 因为没有红绿灯、行人跟工业区最讨厌的装卸机具出没,儘管宽度只够容纳一部大型联结车跟上面怒不可遏的驾驶,还是有很多卡车司机选择抄这条小巷去港口。 只不过这次没想到,开到一半,竟然有一个人跌跌撞撞从旁边走到巷子中,司机踩下煞车,对方仍然撞飞了将近十公尺。 「除了他,司机还有看到其他人吗?」王万里望向和巷子交叉,只能容纳一个人的走道。 「没有,」交警将话筒扣回肩头,「是司机跟勤务中心报案的,我赶到时他守在死者身旁,猛打哆嗦,好不容易才讲得出话。」 「他身上没有皮夹、没有身份证件,只在袖子里缝线绽开的开口里塞了一张纸条。」齐亚克拿出一只夹链袋,递给王万里。 夹链袋里有张护照封面大小的纸片,中央横着一道摺线,摺线凸出来的那一面写着:『forw&h』。 翻过背面,上面用同样的笔跡写着两个字: 『oneida(奥奈达) juggernaut(迦格纳)』。 笔跡相当深而潦草,连直线都在打抖,还在纸上戳了几个洞。 法伊兹西装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商务用的金属笔身原子笔。 王万里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抽出笔,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划了两道,再插回法伊兹口袋。 「应该就是用这支笔写的,」王万里将夹链袋还给齐亚克。「发现这张纸时,是摺起来的?」 齐亚克点头,接过夹链袋,「迦格纳应该指的是大卡车吧?」 「迦格纳原本是印度教传说中的宇宙之主,在印度,每年衪都会坐着巨大的木造山车出巡,有些对生活感到绝望的信徒,会在迦格纳出巡时,自愿趴在山车车轮下被辗死,期望早日解脱轮回之苦,」王万里说:「后来在英语中,这个字同样也用来指重型卡车。」 交通警察眼睛霎了霎,「您的意思是,其实他是自杀的,这张纸条其实是遗书?」 「他应该是一面跑步,一面将纸夹在掌心匆忙写的,所以笔画连直线都在打颤,」王万里将盖布侧边微微掀开一道口子,拉出法伊兹的左掌,指了指掌心中的几星墨点,「看到了吗?因为手掌很柔软,将纸贴在上面写字,笔尖常会戳破纸,点在手掌上,所以左掌上才会有墨点。他匆忙写下这张纸条时,应该没时间想到自己会被大卡车撞上。」 他到底遇到了什么,让他要匆匆忙忙地边跑边写,还得塞进袖子里? 一阵尖锐的蜂鸣打断我的思考,救护车漆上红十字的白色车身在巷口停下,两个身穿红衣的救护员推着担架走了过来。 ◎◎◎ 万里跟我等到警方跟救护车离开,甚至那个司机的货运公司也派人将大卡车开走后,才走出巷子。 我们走到车旁,身后就传来手枪上膛的脆响。 「不要动。」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紧跟着背脊传来枪口的冰凉触感,大概是九毫米的自动手枪吧。 「附近还有警察,你们这样做不太好吧?」王万里说。从眼角馀光可以瞥见,他身后紧靠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麻烦跟我们见一个人,」从声音的方向来看,身后那个人的个子比我高了一个头,「只要两位配合就没事。」 身后传来引擎声,一部黑色的福斯厢型车停在身旁,车门向后滑开。 两个人从身后挤着我们进了厢型车,按在背靠驾驶座的长条座椅上,车门旁一个同样黑西服装束的男子拉上车门。 我一坐定就张开双手,揽住两侧的男子肩头,不等他们反应就向下摸向他们腰带,指尖传来熟悉的浑圆触感。 太好了。 「不会吧,连这个都有?」我双手拉下他们腰带上的球状物体,拇指顺势勾住上面的插销拉掉。 车厢里所有人唬一声坐定,直瞪向我双手掌心握着的东西。 「手榴弹?」坐在身旁的王万里望了我手上的东西一眼。 「如果我有什么闪失,手一松,这辆车里的人全会被炸成稀巴烂,」对面的男子手正伸向腰间的枪把,听到我的话停了下来,「哦,对了,我光靠手腕发劲就能击破木板,你们就算护着主子逃出车,用腕力丢中你们也不是问题。」 「你们想做什么?」坐在对面的男子说。 「这句话应该是我们问的吧,」我说:「我只不过很讨厌被人押上车而已。」 「这应该不是穆斯林的待客之道吧,」王万里望向对面男子身旁,一个用黑色斗篷包住全身的身影,「伊本.法赫鲁教长阁下?」 「你知道我是谁?」斗篷下响起华语。 「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不应该向旁人隐藏自己的信仰。」王万里用阿拉伯话说,目光落在露出斗篷外一隻枯槁如老树的手掌,掌背刻着线条简单的刺青,应该是在监狱中刺的。 上面刺的是阿拉伯文:『除真主外,别无神灵』。 「你的阿拉伯语说得很不错。」斗篷下的声音说。 「过奖了,我们可不晓得您会说华语。」王万里说。 「我以前替组织在新疆的喀什当联络官,在那里住了两年。」那个身影伸手放下斗篷头套,露出一张尖削如刀的脸,一头白发包在灰色的头巾下,脸上的纹路像树根般,沿着轮廓盘曲成复杂的曲线,让人想到大马士革刀上钢材夹杂组成的复杂纹路。「法伊兹回来后变了很多。」 「对于法伊兹先生的死,我们很遗憾。」 「他跟我提了个螃蟹的故事,然后我要他继续调查叶托夫,」法赫鲁说:「你们真的认为,我们需要跟叶托夫谈和吗?」 「冒昧请教一个问题,」王万里问:「教长在狱中关了多久?」 「十五年。」 「那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啊。」 那张尖削的脸略微动了动,「我把它当成真主对我的考验。」 「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通过真主的考验,」王万里身子前倾,直视法赫鲁黝黑,看上去似乎没有眼白,看不到感情的眼瞳。「老百姓没有那么崇高的信念,他们只是想安份活下去而已。」 「所以要有人引导他们。」 「引导他们到哪里?」王万里说:「是完成他们的信念?还是您的信念?」 「小心点!你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吗?」法赫鲁身旁的男子低声喝道。 「得罪了,」王万里点头,「听说教长在察加尔备受尊敬,我认为地位如此崇高的长者,应该不会在意把广大民眾的渺小梦想,纳入自己的理想之中。」 「你知道什么?」 「我认为教长知道,」王万里朝那男子微笑,「教长在监狱的那十五年中,难道没想过跟一般人一样过日子吗?」 「那是因为-」 「您长年追随教长,那十五年您难道没盼望教长能够回来吗?」 「我-」 「够了,」听到法赫鲁的话,那男子低下头,「不过我觉得叶托夫应该不会跟我们谈和,他一直跟民眾宣称我们是进步的障碍。」 「他会的,」王万里说:「毕竟教长阁下很清楚,叶托夫总统最近应该能体会到教长过去的处境。」 「过去的处境?」 「像是当个普通人,过普通人的日子,到普通人常去的地方吃饭、沉思之类的。」 「是吗?」法赫鲁閤上眼睛,思考了片刻,「你应该不是普通记者吧?」 「记者可以拯救人的机会比较多,」王万里说:「至于身份对我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 「是吗?」他朝车门边的黑衣人点头,后者伸手拉开车门,「你们可以走了。」 我们两人下了车,「谢谢。」王万里说。 「先别谢我,有一天我可能需要你们。」法赫鲁望向我,「也包括你。」 「我?」我愣了一下。 「为了那一天的到来,先告诉你们法伊兹告诉我的另一件事吧,」法赫鲁拉上头套,「查一下『道格拉斯.纽比』这个名字。」 厢型车拉上车门,随即向前驶去。 「道格拉斯.纽比?」等到看不见厢型车后,我咕噥道。 「我们回报社再伤脑筋吧,」王万里望向我,「你手上那两颗要怎么处理?」 「哦,这两颗八成是假的,他们身上怎么会有真的手榴弹?」我举高双手过肩,将掌心握紧的两颗手榴弹用力朝前方的上纽约湾扔去。 两颗手榴弹落入水里,只留下两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噗通』声。 「看吧!」我拍拍双手,打开驾驶座车门。 王万里走向助手座,「那为什么刚才他们看到你那么害怕?」 「这个嘛-」 身后陡地传来两声低沉的『轰隆』巨响,连脚底下的水泥地面也微微颤抖。 回过头只看到原本浮现细波的水面竖起两根三、四层楼高的水柱,溃散时海水四处喷溅,泼上路面跟车身,打头顶淋了我一头一脸。 王万里从助手席探出头,「你没事吧?」 今天的海水怎么这么咸啊。 「我没事。」我擤了两下鼻子,试着从被膏成一綹綹的头发里压出海水。 「八成是假的?」 「是啦,搞不好我刚好遇到剩下的那两成,待会在路上要签张乐透吗?」确定头发里的海水挤得差不多,我左右张望,「趁还没人出来看热闹,我们快走吧。」 21 走进报社,尤金正站在记者的办公室里,同事围在他身旁或坐或站,应该在开会吧。 他转头瞄了我一眼,「你是跳进大西洋里了吗?」 「呃,差不多吧。」我举起右臂闻了闻,袖子还闻得到海水的咸腥味。 王万里大概叙述了车祸现场,跟纸条上的内容。 「奥奈达跟迦格纳?」尤金说。「这两个有什么关係?」 「是奥奈达市、还是卖餐具的那个奥奈达?」一个同事说。 「都不是,」王万里说:「法伊兹或许已经找到了叶托夫接受移植手术的地方。」 「哦?」 「1893年克里夫兰总统推动法案,废除民眾自行铸造银币时,发现自己的上頷有溃疡,医师诊断后怀疑是癌症。为了怕民眾恐慌,医师以总统休假做掩饰,在总统友人的游艇上动手术,切除了溃疡跟一部份的上頷骨。」他顿了一下,「『奥奈达』就是那艘游艇的名字。法伊兹应该是在暗示,叶托夫接受手术的地方,就在他下榻的四季酒店里。」 「问题是移植手术需要的病房设备,怎么藏进饭店里?」尤金说。 「其实是可能的。」角落一个专跑影剧版的同事起身。「你们应该查过四季酒店的歷史吧。」 根据四季酒店的公开文宣,跟报社资料库的旧剪报,四季酒店是十年前某个好莱坞的媒体大亨,为了让明星在东岸有地方休憩而建立的。档案中光是男女明星在四季酒店门口出入,在里面的交谊厅开新片记者会,或是在大宴会厅举办婚宴的相关报导,叠起来就有十几公分。最后一则报导是在两年前,大亨宣告退休隐居瑞士后,将四季酒店卖给了某个基金会,但是买主的确实身份,并没有刊载在报导中。 「有什么奇怪的吗?」我问。 「好莱坞的媒体大亨,为什么会在纽约开酒店?」或许是经常跟明星之类的时尚名人打交道,他的穿着就像现在身上精心挑选的飞行皮夹克,深蓝色领带、牛仔裤跟工作皮鞋,兼具了实用跟流行感。 「不是说让艺人在东岸有个休息的地方吗?」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嗤地轻笑一声,「好莱坞的明星私下都传说,星运不佳时只要去那里住一阵子,运气立刻就变好了。」 我正要开口问『为什么』,只见那个同事双掌在胸前笼出一对半球,像是掌心里有什么柔软、浑圆,让人想要捏一下的东西似的。 他老兄还真的作势捏了两下,就像真的有同样的东西长在他的胸部似的。 我噗地笑了出来,「原来是这样啊。」 对明星而言,脸跟身材是本钱。 但是在随便哪个招牌掉下来,都可能打到艺人、电影人跟狗仔的好莱坞,甚至跑到西岸任何一个大城找医师隆乳、隆鼻、抽脂、拉皮什么的,消息马上会走漏。 有什么会比以休假、购物当理由,跑到另一边的纽约,住在饭店里偷偷整形,更能神不知鬼不觉? 那位大亨应该看上这一点,在纽约开了饭店,并且在里面设置了秘密的手术区域。 「现在的老闆,应该就是那个手术团队的金主,」王万里说:「他们买下饭店后,就改装了整个手术区,让团队可以在里面进行移植手术。」 「你们应该不用去找饭店人员打听了,」那位同事说:「饭店开了那么多年,人员像流水一样不停更换,如果饭店人员知道里面有这个玩意儿,消息早就传开了。」 我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我上前拿起话筒。「我是霍士图。」 「我是亚克,」话筒中传出齐亚克的声音,「埃米尔.法伊兹的验尸报告出来了。」 我按下扩音键,朝王万里招手,「说吧。」 「主要死因是胸腔跟腹腔内出血,肋骨断了八根,颅骨跟手脚的骨骼也有裂痕,看来那部大卡车的撞击力道真的很猛。」 「手指跟脚趾呢?」王万里问。 「手指跟脚趾?等一下。」纸张翻动的清脆响声,「有,而且他两隻手的腕关节都脱臼了,脚踝也有扭伤。你问这个做什么?」 「害死他的凶手不是那辆车,」我的搭档说:「应该有人押着他躲在巷子里,等卡车驶近时将他推出去,当时他意识模糊,看到卡车根本来不及躲开。」 「为什么?」 「车祸时承受撞击的大部份是胸腹,但是他连手指都有伤,腕关节跟脚踝也有。很可能他遇到敌人,手指、手腕跟脚踝都被打伤,对方不想让警方知道他跟人对打过,就将他弄昏后带到工厂,趁他还没清醒时推他去撞车。」 「这个人会是谁?」 「你还记得法伊兹写了『迦格纳』这个字吗?」王万里说:「除了大卡车,『迦格纳』在英语的另一个意思是『无法抵抗的力量』,像是地震、龙捲风之类,凡人遇到只能臣服的力量,就像当年迦格纳的信眾看到祂的山车时只能趴在地上,让山车车轮辗过去那样。-法伊兹当时应该正被人追击,所以他只能用最直观的方式,描述追击他的那个人,而拥有这种力量的人,我们应该都很清楚。」 一个名字打脑中的迷雾中蹦了出来,就像开奖机那样,「罐子?」 「罐子?那是谁?」尤金走了过来。 「收容所的杂役。」我将基尔丁告诉我们,关于罐子的事讲了一遍。 「在越南被三个师团围攻?部队唯一的生还者?」尤金回头朝自己的办公室大步走去,「你们等我一下。」 办公室传来好一阵柜子抽屉拉开关上、纸张跟文件散落在地上的声音后,尤金走出办公室朝我们走来,右手指尖拎着一张纸。 他将那张纸放在桌上,指着里面:「是不是他?」 黑白相片里有两排男人穿着军队里的作业服,坐在一片已经褪去线条,只能勉强看出是草地的背景中。 尤金指着的那个人比其他人都高,快要撑破公发作业服的壮硕身材,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虽然因为微笑稍稍瞇上,但还能看出的深黑眼瞳。 「是他没错。」王万里说。 「老总,这张照片打哪来的?」我望向尤金。 「我跟美军撤出溪生阵地时,身上唯一带着的东西,其他资料都留在那里了。」尤金吞了口唾沫,我甚至能听到吞口水的声音,「他是我在越南跑的最后一个新闻主角,这是他当年在海军陆战队入伍的照片,他的名字叫-」 「道格拉斯.纽比。」王万里说:「伊本.法赫鲁要我们留意这个名字。」 「正确的说法是道格拉斯.纽比中士。」尤金拿起桌上的茶杯,一口喝乾。 「老总,你还好吧?」我望向我的上司,「你的样子活像看到鬼一样。」 「在越南比起遇到这傢伙,搞不好活见鬼还比较好一点,」尤金一屁股坐在我的办公椅上,下面的支架『吱呀』呻吟了一声,「那个基尔丁并没有告诉你们故事真正血腥的部份,亚克老弟啊,如果不忙的话,要听老头子话当年吗?」 22 「当年纽比是部队遭到越共三个师团围攻下,唯一的倖存者,这是真的。」尤金说:「美军增援的装甲部队赶走越共之后,随后的步兵一面清理战场,搜索埋伏的越共,一面将阵亡的士兵尸体用尸袋装好。 「据说当时每个阵地里,美军官兵的尸体就像构筑阵地的沙包叠了好几层,地上全都是血跟弹壳。步兵只好挨阵地一具具搬出尸体,其中一个阵地清理到一半,尸体堆里突然伸出一隻胳膊,抓住士兵的手。-」 「道格拉斯.纽比?」王万里说。 尤金点点头,「他捏碎了那个士兵的臂骨,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脑袋,扭断了脖子。 「等到清理那个阵地的官兵回过神,他已经从尸体堆中爬出来,徒手杀了三个士兵。 「他们连忙呼叫在其他地方清理的同僚过来支援,指挥官认为用枪会引发负面宣传,另外也想弄清楚纽比杀害自己人的原因,不准部属用枪。但是纽比在受训时,就已经是全营区拳击跟徒手格斗的冠军,加上身材壮硕,一般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当时他至少杀了四十几人,直到指挥部派了专门对付猛兽的麻醉枪跟射手才制伏他。 「指挥部的军医检查之后,发现有一块砲弹破片卡在他的大脑底部,破片阻断了他部份的大脑皮质,所以他对过去没有记忆、没有感情、没有是非观念跟善恶判断、甚至不知道痛楚跟伤害。」万里帮尤金斟满茶杯,尤金接过杯子一口喝乾,继续讲下去:「但是那块破片持续刺激他的脑下垂体,让他的体能、反应能力跟耐力不断暴增。或许那块破片迟早会杀死他,但死前他却会愈来愈强。」 「美军没有想到治疗他吗?」我问。 「战地哪有那种设备?而且当时的纽比基本上跟野兽差不多,接近他的人都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也没人敢后送他回美国本土就医。」尤金吸了口气,「指挥部正在伤脑筋怎么处理纽比时,有个军医提出了一个办法。」 一个念头从脑海中浮现,「该不会-」 尤金点点头,「他们剥掉纽比的军装,让他穿上跟越共差不多,没有阶级标志的黑衣,然后将他空投到越共的村庄跟据点里。 「当时的纽比几乎见人就杀,以他的体能跟格斗能力,就算越共也不见得是对手,更别说一般平民跟妇孺。 「指挥部认为这样做可以造成越共佔领地区的恐慌,因为他早在自己的部队被歼灭时,就被列为失踪人员,就算他死在越共手上,对指挥部也不痛不痒。 「纽比后来的确如他们预料,在越共佔领区造成了恐慌,他不只杀害越共跟户外活动的平民,甚至还会闯进民宅,杀害妇女、老人跟小孩。当地很多村庄晚上根本睡不着,即使动员全村男子守夜跟搜索都没用,当地人称呼他『死神』、『魔鬼』、『屠夫』、『食人魔』。北越出了大笔赏金,悬赏他的脑袋,但是没有一支部队能杀掉他。-」 「等一下,」王万里说:「如果纽比这么难对付的话,指挥部把他放出去,不担心他会回过头对付自己人吗?」 「那些官僚当然考虑到了,」尤金望向我的搭档,脸上露出一抹诡譎的笑,「万里,你知道越战时,越共送给美军最出名的礼物是什么?」 「您的意思是,让纽比染上毒癮,再用毒品控制他?」王万里说。 「当然不是普通的海洛因、吗啡之类的,毕竟那些东西越共自己也有,还拿来卖给美国大兵呢,」尤金自嘲似的笑了笑,「他们用的是二战时日本情报单位用来刑求间谍跟控制线民的合成毒品配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施打,让纽比在任务结束时,会乖乖回到回收地点,听从指挥部的指示。他们也在纽比身上绑了无线电追踪器,确保他不会接近美军的据点。」 「后来呢?」电话扩音喇叭传出齐亚克的声音。 「后来撤军时指挥部一团乱,没有人在乎纽比在哪里,是生是死。毕竟在他们眼中,他原本就是当做弃子跟砲灰看待的。」尤金往后躺在靠背上,虽然很微小,但还能隐隐听到靠背支架里某个零件断掉的声音,「或许他混在撤退的美军队伍里回到美国,像那个基尔丁讲的在街头流浪,最后进了收容所。」 「老总,」一个声音响起,我抬起头,只见同事们早就围在办公桌四周,「您当时找到这么棒的新闻,为什么不写出来?」 「是啊,」我说:「这样您就不会三不五时抱怨,为什么撤退时拿的是机枪不是稿子,结果错过那一年的普立兹奖了。」 「这个嘛-」尤金仰起头,望向头顶骨白色的石膏天花板,「后来每次想起,总觉得当时我是故意把稿子跟资料留在那里的。」 「为什么?」 「因为我怕了,」他直起身子坐定,「想想看,我们的部队对待血战归来的伤兵不是尽力救治他,而是拿他当枪使,用毒品控制他,放他出去杀害人家的妇女跟小孩,最后还把他丢在敌区,让他自生自灭,这种事要是传了出去,恐怕现在会跟美莱村屠杀一样当成丑闻,一堆将领都要下台吧? 「所以我回来之后,才会开始在大学新闻系当讲师,在这里当编辑。」他左右张望围在办公桌四周的同仁,「我过不了成为杰出记者的门槛,只能在后面支持你们,希望你们老了之后,不要重温当年我的遗憾。 「就像医生跟警察,都会遇到在遇到面对民眾的隐私、自由、健康、甚至于生命时,应该如何选择的问题。这一道门槛,就是杰出者跟平庸者的差别。记者也是。」他望向万里跟我,「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开口时,耳边也响起王万里的回应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问题是我们只有间接证据,要申请『罐子』的逮捕令不太可能。」齐亚克说。 「我们可以去四季酒店看一下。」王万里说。 「那就放手去做吧。」尤金说。 办公桌四周的同事散开,回到自己的位置。 我掛上电话,准备跟王万里出门时,王万里驀地回头。 「对了,老总,」他问:「当时那个指挥部的军医叫什么名字?」 「我找不到他的名字,」尤金说:「听说是指挥官用关係找来回役的外科老手,指挥部里的人好像都叫他什么...『人体拼装师』?」 「人体拼装师?」 23 「市警局的技术人员?」总统套房的管家戴上眼镜,将手上的纸本公文跟识别证凑到眼前。 「因为叶托夫总统还住在这里,我们要例行检查是否带窃听器跟爆裂物,」穿着市警局蓝背心的高个子说,「半个鐘头就可以了。」 「可是市警局没通知我们耶。」管家放下公文。 「如果先让你们知道,就失去检查的意义了,不是吗?」高个子身旁的小个子说,「拜託,我们原本在布鲁克林的,临时被拉到这里来,待会我们还要赶回去,大家通融一下吧。」 管家左右看看面前的两人,「那好吧,你们赶快检查。」 「抱歉,可以麻烦您离开吗?」高个子说。 「啊?」 「我们发现炸弹怎么办?你想留在这里被炸死吗?」小个子把肩上的工具包一把放在地上,里面发出金属碰撞声,管家微微往旁边闪开,「这层楼全部清空!你们赶快离开!我们叫你再上来!」 管家连忙点头,左右张望了一下后退出房间,活像他真的看到房里有颗滴答响的炸弹一样。 等到管家的脚步声消失在电梯门关上的叮噹声后,我拉下头上的棒球帽,「现在怎么办?」 「那个管家下去后一定会打电话确认,我们大概只有十五分鐘,」王万里陡地收口,「等一下。」 在行程表上,叶托夫总统目前在华尔街访问,套房里应该没人。 卧室的衣柜里却有个细小的呼吸声,而且是女人的。 王万里跟我衝进卧室,拉开衣柜门。 一个纤小,穿着异常宽大清洁人员灰色连身服的身影躲在在一排排经过管家整齐熨烫,仔细掛好的男性衣着后,显得格外刺眼。 拨开衣服,是茱莉亚.约恩斯多提尔。 她开口正要大叫,我伸手摀住了她的嘴。 「是你们啊。」松开手时,她低声说。 王万里摇摇头,「是报社的同事还是齐亚克,告诉你我们在这里吧。」 「齐组长到『天涯海角』时,说你们要来这里找手术室,我在楼下行政人员的更衣室找了件清洁人员的制服,扮成清洁人员说要打扫套房。」她抬起头,「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这里看到我们穿成这样,一点都不惊讶,」王万里说:「而知道我们要来这里的,只有报社的同事跟齐亚克而已。」 「我找到一半突然听到管家的脚步声,就躲进衣柜里。」 「难怪那个管家离开时还在左右张望,」我说:「他应该在纳闷,刚才那个打扫的欧巴桑上哪去了。」 「我才不是欧巴桑!」 「我们先办正事吧。」王万里叹了口气,拉下右手的手套。 「你要怎么找手术区域?」茱莉亚跃出衣柜。 「手术需要注意的威胁之一,是感染,尤其是器官移植手术,」他将手举到眼前,掌心向外,沿着墙壁走动,「进行器官移植的手术区域,通常会将空调调整成正压空间,让手术区域内的气压比外面高,即使手术区域没有完全气密,最多也是手术区域的空间流到外面,而不是外面的污染空气会流进来。」 「我知道,」茱莉亚说:「但是如果手术室的气密不错,洩漏的空气应该不多。」 「没错,」他转到另一面墙,「我刚来纽约时,在手术室遇到气体麻醉剂爆炸,全身大面积烧伤,当时医师使用了杜邦实验性的人工皮肤,烧伤虽然治癒了,但在人工皮肤的刺激下,新皮肤却长出比正常皮肤更多的感觉受器,透过皮肤感受的感觉,像触觉、冷、热、空气流动之类的,也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 「你的意思是-」 「虽然平常要用风衣、手套之类的衣物阻隔,但在这种时候,还是挺有用的。」他在书架旁的转角停下,按下墙上某处,一块名片大的墙片后缩降下,露出一个像电话机上的数字键盘,「士图,看你的了。」 我上前端详数字键盘上,已经微微发黄的按键。 「你不用撒白粉什么的,找看看上面有没有指纹吗?」耳边响起茱莉亚的声音。 「没这个必要。」我按下四个按钮,墙后传出马达运转的声音,书架旁的墙缓缓后退,形成一个跟单扇门差不多大小的洞。 「为什么?」回过头,茱莉亚正瞪着我。 「这个数字键盘很旧了,再好的弹簧压过好几万次,多多少少会疲乏,按键会微微下陷,运气好的话,仔细检查就能看出他们常按的数字是哪几个。」我耸耸肩,「我本来还想多试几次的。」 马达声在墙体缩到一旁后戛然而止,可以看到里面浅绿色的粉刷。 我们三人走进洞里,迎面一条走廊往前延伸,两旁整齐排着镶上玻璃窗的灰色铁门,门上掛着印上『恢復室』、『器材室』、『药品室』、『第一手术室』之类的铭牌。 「没有病歷室什么的吗?」我左右张望。 茱莉亚转头瞟了手术室一眼,「如果我们能找到什么人体组织之类的-」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手术室里似乎有个在发光的小东西。 上前踢了踢门框底部的按钮,手术室的铁门左右滑开,手术台靠墙供护士记录的矮桌上有个闪着银光的小东西。 我一把拿起那个小东西举高,「万里,认得这个吗?」 那是一枚墨西哥银币。 我的搭档走进手术室,接过银币,「是我在『天涯海角』拿给奥德赛的。」 「为什么会在这里?」茱莉亚问。 「应该是从奥德赛的口袋里掉出来的,」他望向矮桌上的笔跟记录纸。 走出手术室。走廊尽头的转角传来规律的脚步声,稳定而有力,像部队中教育班长巡房的步伐。 王万里跟我拉着茱莉亚往回跑,那个脚步声似乎察觉我们的存在,节奏倏然转快,让人想到京剧高潮时的锣鼓点。 我们三人衝出那个洞,鑽进衣柜。 那个脚步声也跟着衝进套房卧室,停了下来。 门缝闪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方正如巖石的头颅正左右转动张望。 是『罐子』。 他深黑的眼瞳仔细扫视卧室,偶尔停下,彷彿正和脑海中的印象比对。 要是他真的像尤金描述的那样,找到我们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们要怎样逃出套房? 我可以在一瞬间打倒他吗? 这些念头掠过脑海,我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卧室外响起了一个声音。『罐子』回过头。 那个声音又响了一次,他转过身,寻找声音的来源。 『ng??im?!』 他抬起头,朝门口轻步走去,像是又回到过去越南乡村里茅草盖顶的土屋,正在寻找哪个人那么大胆,敢用越南话大喊『美国人』,向其他村民警告他的到来。 我推开衣柜门,一脚踹中他背心,他整个人向前仆倒在叶托夫总统可能睡过的弹簧床上。 王万里拉着茱莉亚衝出卧室跟套房,我跟在后面。 「刚才谁讲越南话?」跑到电梯口时,正在大口喘气的茱莉亚问。 「我。」王万里按下电梯按钮,在门开一剎那将她甩进里面,自己侧身挤了进去。「以前学过一点点腹语跟口技。」 我衝进电梯,按下关门键。门扇慢悠悠閤上,恍如对我们面对的危机视若无睹。 门扇快要关上剎那,八根指头倏地插进门扇间的缝隙,撑开电梯门,『罐子』那张没有表情的国字脸探了进来,近到我能看见他头皮上没刮乾净的毛碴。 「摀住耳朵!」我喊完跟着坐马运气,大喝一声。 他手一松向后仰倒,口鼻喷出鲜血。 电梯门随即閤上,脚下的车厢地板稳定向下沉降。 回过头,王万里松开摀住茱莉亚双耳的手。 「他们会不会在楼下等我们?」她抬头看着门框上萤幕不停减少的数字。 「不会,」王万里转向我,「中了『狮子吼』的人至少会头昏脑胀一两个鐘头,有时连走动都有问题。」 「前提是他还能动才行,」我还在纳闷,为什么『罐子』中招之后只是向后仰倒,而不是被震退好几步,「你用了『不动金缚术』,对吧?」 「『不动金缚术』?那是什么?」茱莉亚问。 「你在非洲行医时,应该听过像狮子可以把狒狒瞪到摔下树,或是猎人被狮子瞪一眼,就丢掉猎枪,朝狮子走过去的故事吧?」电梯门打开,可以看见地下停车场没有修饰,灰扑扑的水泥樑柱,我们走出电梯,「在亚洲也有传说提到,老虎可以把猴子瞪到从树上摔下来。 「当时在山林间的修行者注意到这个现象,就尝试能不能透过修行,获得这种让对方动弹不得的能力。」我们在停车场整齐停放的车阵中找到自己的车,我打开车门,将茱莉亚塞进后座,「这种能力在不同的文化中,有不同的名字。在中国古代称为慑魂术或慑心术,在西方视为是催眠术的一种,现代心理学有人称为气场操控,我个人比较喜欢日本修验道的说法,他们称为『不动金缚术』。」 「你在开玩笑吧?」 「你也这样觉得啊?」我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小时候老爸讲这个时,我也觉得是开玩笑的,直到在警局工作时看过一份报告,里面提到苏联人曾经派了他们国内的心理学专家,对付他们投诚到西方的西洋棋国手。报告上说那个国手在比赛中,不过跟坐在观眾席上的心理学专家眼神交会,就吓到六神无主,差点连下一步棋都不晓得怎么下了。」 车子沿着坡道爬出停车场出口,驶入酒店四周道路的车流中。 24 我们三人推开东哈林诊疗所的门,正在帮观察床换点滴的沉咏竹回过头。 「你们怎么了?要不要紧?」她上前察看我们三人的脸。 「我们不要紧,」王万里说:「你们还好吧?」 「有金先生帮忙,我们没问题。」方以思从围着看诊区的屏风后走了出来。「你们看起来像吓坏了。」 「是啊,我们-」茱莉亚说。 「能给我们一个可以安静说话的地方吗?」我说。 「跟我来吧。」方以思带着我们,推开手术室的门。 「好了,」沉咏竹一关上手术室的门,我望向茱莉亚,「你为什么会在四季酒店?」 「我说过了,是齐组长-」 「而且你似乎对医生很感兴趣,」王万里说:「不管是方以思还是我动手术,你都在现场,这次还跑去四季酒店,这似乎已经远远超过一个正常观光客的好奇程度了。」 茱莉亚抬头望向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吸了一口气,「你们还记得梅加修女吗?」 王万里点头。 「当年她会加入跟离开无国界医师的原因之一,是为了传说中技术最好的外科医师。」她说:「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大家都叫他『人体拼装师』。」 「当过军医的那个『人体拼装师』?」我问。 茱莉亚一愣,「你知道?」 「不久前才听到有人提过他。」我说。 「越战之后,他在无国界医师工作过一阵子,听说他现在正在纽约,」茱莉亚说:「我就是为了找『人体拼装师』,才到纽约来的。」 方以思拿了几把折叠椅,我们坐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找他?」王万里说。 「该不是要跟他学技术吧?」我说。 「不是!」茱莉亚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就算要把所有的文凭跟教科书烧掉当个普通人,我也不想跟他学任何东西!他根本不配当医生!甚至不配当个人!」 沉咏竹在茱莉亚身旁坐下,左手环过她肩头,手上拿了瓶汽水,在她面前晃了晃,「那又是为什么呢?慢慢说。」 茱莉亚接过汽水,喝了一口,吸吸鼻子,抓抓飘拂的银发,像在思考要从那里开始说。 「那是在苏丹的事了。」 ◎◎◎ 「当时我在苏丹一个无国界医师的诊疗所工作, 「有一天,叛军的砲弹误中了当地的小学,里面一百多个孩子都受了重伤。 「受伤的人实在太多,我跟诊疗所里的外科团体即使不眠不休,不断开刀,也无法处理所有的伤患。 「『人体拼装师』那时候正要到新地区任职,经过我们的诊疗所。他直接跟我主管建议,将其中八十五个孩子交给他,给他一个够大的地方动手术。 「我主管同意了他的意见,借用了当地的清真寺,将八十五个孩子抬进里面,将所有出入口全部关上。 「他花了三十个小时,将八十五个受了重伤的孩子,重新拼装成七十个四肢健全的孩子-」 「等一下,」我说:「『将八十五个受了重伤的孩子,重新拼装成七十个四肢健全的孩子』?」 「正常的医生,除非病患伤重无法救治,不管病患伤到什么程度,伤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会竭力救治,因为生命是最珍贵的,无法復原的资產。」讲到这里,茱莉亚已经低下头,将脸埋在双掌间,「但是他似乎只是将每个孩子当成上帝交给他的组合玩具,研究谁的手跟脚可以接在谁身上,谁的肝脏或肾脏可以换给谁。我们在他离开之后,研究他处理的那些病歷。发现其实有些死去的孩子,虽然肢体可能会有缺陷,但原本是可以活下来的。」 「所以他才会被称为『人体拼装师』。」王万里说。「或许他认为在那种环境,四肢健全,没有缺陷的孩子比较能活到成年吧。『themarkoftheimmaturemanisthathewantstodienoblyforacause,whilethemarkofthematuremanisthathewantstolivehumblyforone』?」 「我的主管看在他至少治好了七十个孩子,要我们不能洩漏这个秘密。」茱莉亚抬起头,擦了擦眼睛,「后来听说他因为在衣索匹亚跟刚果做过类似的手术,离开无国界医师组织,一些想跟他学习技术的年轻医师,也跟他一起离开,像是梅加。 「上个月我听一些同事说,『人体拼装师』在纽约,就请了长假到这里来。 「因为我没亲眼见过『人体拼装师』,见到没有正式开业,但是医术不错的医师,都会特别注意。-」 「所以你怀疑万里跟方医师可能是『人体拼装师』?」我望向王万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的医术还不到那个程度啦。」方以思抓抓后脑。 「那如果你见到『人体拼装师』之后,要对他做什么?」王万里说。 「我-我还没想到这个。」 「就像有些女人千方百计找到负心汉,总想要吐几口痰,踹上两脚,大骂『你浪费了老娘的宝贵青春』之类的吧。」我说。 茱莉亚抬起头,「我只想告诉他,他当年的做法是错的。」 「这样的话,你恐怕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了,」王万里说:「我大概知道,『人体拼装师』是谁。」 「你知道?」 王万里頷首,「保罗.基尔丁。」 ◎◎◎ 「基尔丁先生?」方以思愣了一下。「可是他不是医师啊。」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将线夹在小指上,用拇指跟食指打结,」王万里双肘靠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很多外科医师平时每天都会这样练习打手术结,除了维持手指灵活,真正开刀要打结时,也不会慌慌张张把线扯断,他不但是外科医师,甚至现在还在为人开刀。 「奥德赛失踪隔天,他整个人累到在办公室小睡,而收容所的厢型车有清理过,但是清理得太乾净,甚至可以说是消毒了。 「你应该知道,肝脏移植手术必须切断、缝合大量血管,如果是癌症病人,还必须切除、检查扩散的癌细胞,是非常复杂的手术。我猜想前一天晚上应该叶托夫总统的肝脏移植手术把他累坏了,所以他才会在办公室小睡。」 「问题是那天从下午到隔天早上,都有人目睹奥德赛在那张长椅上。」我说。 「当天基尔丁应该趁奥德赛来收容所时,私下要他晚上在那张长椅上等待,等商店打烊后,他跟罐子开着厢型车停在他面前,弄昏他后将他拉上车。 「厢型车上原本就有要发给街友的救济衣物,他们脱下奥德赛的外套跟帽子,塞进车上的衣物,装做他的样子放在长椅上。 「隔天早上手术完成后,他们再将厢型车开回原地,换回奥德赛的遗体。」 「他们不担心这段时间,会有人关心奥德赛,然后发现外套里面只是衣物?」方以思问。 「基尔丁开了这么久收容所,很清楚这段时间在外面的人大部份都急着回家,不会有人关心一个坐在长椅上的街友。」王万里叹了口气,「何况,他还有你和沉小姐。」 「咏竹跟我?」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三个命案的被害者,遗体全都冰冻过? 「杜福海为什么知道你在这里工作?甚至还带人到这里来,连你工作的时间都知道? 「这个凶手应该早就知道沉小姐原来的样子,所以故意通知杜福海、冰冻遗体,目的就是创造华埠有雪女的传说,让大眾将雪女当作凶手,最后让你们两人顶罪。」王万里说:「除了不小心被人发现外,沉小姐平时都有化妆,而一开始同时知道沉小姐真实容貌跟身份的,除了你们两人,大概只有基尔丁了。」 「为什么基尔丁先生会知道-」方以思顿了一下,「-护照?」 王万里点点头,「我们从头开始吧。 「基尔丁应该跟某个神秘金主合作,为一般医院无法医治的名人开刀。 「手术主要在四季酒店的秘密手术室进行,而收容所,华埠跟这里的诊疗所,是为了在需要器官移植时,寻找符合的器官来源。 「如果找到合适的对象,基尔丁会和罐子找机会掳走对方,当对方抵抗时,罐子会以暴力制伏对方,所以艾尔加跟鲁宾逊都有颅内骨折的情况。 「为了怕警方联想到器官移植,基尔丁在取出器官后,还用钝刀在遗体各处留下刀痕,让警方以为是一般精神失常的连续杀人犯。 「但是这样下去,警方迟早会发现基尔丁在进行不合法的器官移植。他必须想办法转移警方的焦点。 「这时候因为沉小姐到收容所求职,基尔丁从护照照片知道了沉小姐的真实容貌。于是他故意利用杜福海跟卢会长,散佈雪女在华埠出没的流言。将遗体填入乾冰并冷冻,除了混淆死亡时间,也为了让人认为是雪女杀害他们的。 「为了进一步撇清关係,基尔丁聘请方医师到华埠的诊疗所任职,然后再留下东哈林诊疗所徵求医师的讯息,让方医师在这里工作。这样即使警方开始留意医师,大概只会追查到方医师身上,」王万里顿了顿,「再加上沉小姐跟方医师的关係,只会让人认为是沉小姐带被害者来这里,让方医师下手。」 方以思望向他的女友。 「不过我们找到了四季酒店的手术室,发现奥德赛在那里的证据,甚至我们还发现了『罐子』,」茱莉亚说:「这样应该可以拘捕基尔丁了吧?」 「不,」我说:「你忘了吗?我们可是非法闯入那里的。」 「我们还需要更明确的证据,证明基尔丁的确有执行手术才行。」王万里讲到这里停了口。 手术室里只有门外观察区传来大妈照顾病患的呼叱,病患的呻吟跟低声咒骂,提醒我们世界还在运转。 「王先生,」沉咏竹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果有什么事,我跟以思可以帮忙的话-」 「你们帮助我们太多了,」方以思望向我的搭档,「给我们一个机会报答吧。」 「你们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待在这里。」王万里摇头,「外面那些病患更需要你们。」 「金先生会保护你们,直到事件结束为止。」我说:「这种粗活我们来做就可以了。」 「可是-」 「你不是说要带沉小姐回家吗?」我说:「如果你们两人有什么闪失,到时候要怎么一起回家?」 「我们该告辞了,」王万里起身,望向跟着起身的茱莉亚,「茱莉亚,你今天可以留下来,帮方医师看诊吗?」 「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想害死我们啊?」我哈哈笑了两声,「如果你少了一根头发,『天涯海角』那两个老头子可是会把我们杀掉的。」 「我会把基尔丁带到你面前,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跟他说个够。」王万里说:「这样可以吧?」 25 为了接纳进入避难的街友,收容所的门几乎都是开着的,即使在深夜。 门口守夜的志工似乎急着上厕所,转身小跑步进了收容所。 王万里跟我趁着门口没人,穿过玄关快步跑上二楼。 我们身上穿着到处绽线、透着灰尘味的旧斗篷跟夹克,就算被人发现,大概也会认为我们是睡在楼下的数十个街友之一。 基尔丁的办公室门口有三个人影,其中一个蹲在门锁前。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看清楚其中两个是方以思跟沉咏竹,我低声说。 「方医师说基尔丁先生的办公室里应该有证据,所以我们过来看看,」蹲在门锁前的茱莉亚抬起头,「该死,我在非洲的诊疗所开过好几个丢掉钥匙的锁了,为什么这个怎样都打不开?」 「我试试看吧,」我捏住插在锁孔里的锁籤摇了摇,另一隻手握住门把一扭,门锁喀达一响打开。 茱莉亚瞪着我,眼神就像看到从帽子里拉出鲜花跟兔子的魔术师,「你怎么做到的?」 「教我开锁的那个日本锁匠,是个七十几岁,色瞇瞇,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的老头子,」我一把拉开门。「知道当年他带我们去哪里练习吗?」 「哪里?」 「东京歌舞伎町的酒店。」我招呼方以思跟沉咏竹进门。 「酒店?他带你们去那里做什么?」茱莉亚进门时瞄了我一眼。 「小孩子不需要知道这个。」我托住她的后脑将她送进门里,自己跟万里进去后带上了门。 基尔丁的房间里没有灯光,只有从收容所一侧的落地窗跟外面的对开窗透进微弱的光,为室内的事物勾出铅笔素描般浅淡的轮廓。 我们左右张望佔据三面墙的文件柜,盘算从那里开始下手搜寻时,身后传来门锁锁上的清脆金属声。 回过头,基尔丁正站在门口。 「方医师,你不在诊疗所看诊,来这里做什么?」他说。 方医师回过头,愣了一下,「我全都知道了,基尔丁先生。」 「是这两个记者告诉你的吧,」他走到沙发旁,「听说你们两位去过四季酒店了。」 「我们在那里找到奥德赛了。」王万里说。 「他原本只是个不事生產的米虫,」基尔丁的嘴角挑了起来,露出政客那种看起来一点也不真诚的笑容,「我用他的身体救了一个国家的领导人,他如果知道,应该会很高兴才是。」 「你怎么可以这么讲!」茱莉亚上前盯着他,「你忘了当年从医学院毕业时,承诺过什么吗?」 「『即使受到威胁,也绝不使用我的医学知识侵犯人权和公民自由』?」他格格笑出声,双肩抖动,像看到了这辈子最滑稽的事一样,「你该不会蠢到真的相信这个吧?」 「你笑什么?」 「听好了,小姐,」基尔丁的脸突然板了起来,「在病患的眼里,只有把病治好,你才是医生。 「没治好病,就算你把病患当成亲人,他们只会把你当成恶棍跟妖魔。 「你可以继续跟病人玩家家酒自欺欺人,但是只有把技术学好,把病患治好,你才能算得上是医师。」 「难道你以前从来没关心过病人吗?」 「我有过,」基尔丁目光望向远方,没有焦点,「我刚进医院实习时,主任医师觉得我对病患不错,把几个重病病患派给了我。 「那几个全是已经没有办法治疗,只能活一天算一天的病人,我每天关心他们,跟他们聊天,帮他们过生日,让他们舒服一点。-」 「那不是很好吗?」 「但是病人过世之后,几乎每个病患的家人都找律师告我,」他说:「他们说我没有治疗他们生病的家人,延误了治疗时机,还说我是根本不会治病的庸医。 「虽然每个法院都判我无罪,但院方认为我留在那里只会影响声誉。何况那几年我一天到晚跑法院,根本没有时间研究技术。」基尔丁露出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后来医学院帮我找了个小一点的医院,让我在大家不注意的情况下完成实习。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治好病患是医师唯一的工作,什么视病如亲的根本是屁话,就算表现得再怎么感同身受,病患死了,家属照样会告你。」他转向我们,「你们会上这里,应该是在四季酒店那边找不到证据跟我有关吧?」 「没错。」王万里说。 「别看我只有一个人,该做的事,我可是做得很确实的。」 「是啊,」王万里说:「我原本指望可以找到些什么,像是x光片、检验报告、病患的病歷之类的。-」 我箭步衝到沙发前,基尔丁身子前倾,伸出手准备阻挡。 太晚了。 我一把抓起沙发上报纸堆中,那本『怪谈』的英译本。丢给王万里。 王万里打开书本,朝外摊开,「基尔丁先生,这就是那些病患的病歷吧?」 茱莉亚跟方以思凑了过去,里面每列印刷的英文句子间,夹着手写的句子,乍看之下就像单纯的眉批跟笔记。 「是医用拉丁文跟德文。」茱莉亚说。 「『进行肝脏移植...』」方以思唸了两句,回头望向基尔丁。 「你们怎么知道的?」他的话声夹着一丝气恼。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在找病歷,」王万里閤上书,「所以发现我们在你的办公室时,随即走到沙发旁边。」 「在警校实习时,老鸟说以前扒手很多的那个年头,很多公共场所都有『小心扒手』、『注意随身财物』的告示,」我说:「不过那些告示,有些根本就是扒窃集团贴的。」 「为什么?」茱莉亚问。 「谨慎的人看到那些告示,多半会下意识伸手检查一下钱包还在不在,扒手一看到,就知道对方有没有钱,钱包放在哪个口袋里。」我说:「扒窃集团还给这些告示取了个名字,叫什么...『照明弹』?」 「所以我刚才随口讲了像x光片、检验报告之类的,」王万里说:「结果我提到『病歷』时,你朝沙发上的纸堆看了一眼。」 基尔丁放下手,「看来我太低估你们了。」 「好说。」 「你知道吗?我以前去过一个叫台湾的海岛,在那里的山上住了几个月,」基尔丁说:「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的中文课本,好像有一课叫什么-」 为什么我背脊会开始发凉? 「『怎么少了一个人?』」他抬头大吼:「纽比!」 身后一个文件柜哗喇喇倒下,『罐子』鑽了出来,伸出那隻跟a4纸张差不多大小的巴掌,一把握住方以思的脑袋,将他甩了出去。 那个身影像砲弹飞过办公室,撞上另一头的墙壁,落在地上。 回过头,满脸惊恐的方以思还坐在地上。 那被『罐子』扔出去的是- 我衝到那个身影旁,沉咏竹躺在墙角,就像一块被人扔到那里的破布。 方以思挤过我,跑到沉咏竹身旁趴下。「咏竹!咏竹!」 沉咏竹伸出手,「是-谁?」 方以思一把握住,「我是以思,听到我说话吗?」 「好-痛,」她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方以思的侧脸,「我-我看不见。」 另一头王万里平举手杖挡在茱莉亚身前,他瞪着『罐子』,深黑的眼瞳在我眼中不断扩张,就像身处恐怖电影里的废墟中心,俯身凝视乾涸的废井,此刻有无数的鬼魂跟魔物在井底哭号,还伸长了手臂跟爪子,张大嘴正要爬上来。 是『不动金缚术』。 我胸中感觉一阵气窒,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连忙侧过头。 从眼角瞥见『罐子』慌张举手挡住双眼,转身衝向方以思跟我。 他妈的。 我抬起右腿踢向他腰间,他举腿准备格档。我小腿踢到一半陡然拉高,踢中了他的太阳穴。 『罐子』吃痛抓住我脚踝,我收起左腿猛踹,正中面门, 他失足向后摔倒。我骑在他胸口,双手举高交握成拳,对准他天灵盖猛力下击。 「去死吧!」 他挺腰将我摔到一旁,爬起身撞破对开窗,跳了出去。 「我去追他!」我起身回过头,王万里跟茱莉亚已经跑到沉咏竹身旁。 「你确定吗?」基尔丁哼了一声,「那傢伙是从地狱深处手脚并用爬回来的怪物,三个越共师团围攻都不见得能杀掉他,你认为凭自己做得到?」 我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一连笑了好几声,连正在检查沉咏竹的王万里跟茱莉亚都转头望来。 「你笑什么?」基尔丁愣住了。 「谢谢你提醒我,」我说:「巧得很,我也刚从那地方回来不久。要是我遇到他,会记得带他一起回去。」 讲完话,我跃过对开窗跳了下去。 26 我人落在收容所门口,只见彼得跟他的兄弟倒在人行道上。 「你们没事吧?」我伸出手一个个拉起他们。 「没事。」彼得侧过头,吐出一颗断牙,「老大听说方医师到这里,要我们过来帮忙。不过那傢伙实在太强了。抱歉。」 「他上哪里去了?」 彼得指向路口,一个戴着棒球帽,身穿夹克的白人男子站在那里四处张望,「那个司机正在卸货,那傢伙抢了他的卡车。我们可以一起开车追他。-」 身旁响起尖锐的剎车声。 回过头,齐亚克骑着警用机车停在旁边。 「我听交警报告『罐子』的事了。」他朝后座撇撇头。 「这里可以交给我们。」彼得说。 我朝彼得点头,刚跨上后座,机车就像被人踹了一脚般狂奔。 齐亚克递了个帆布包过来,「还记得这个吗?」 顶着机车行驶的强风打开帆布包,里面有两个跟手持扩音器大小差不多,漆成深灰色的金属圆锥体,圆锥体细的那一头系了一条细绳。 「怎么会不记得?」我笑了出来。 当年在警校时,教官有次问了个问题: 『歹徒挟持一部大卡车在市区横衝直撞,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卡车停下来?』 亚克跟我的答案是:『找两个人骑机车接近卡车侧面,用类似二次大战德军使用的磁性反战车手榴弹贴在引擎罩上,直接炸掉卡车引擎。』 我们两人的答案被打了回票,理由是:『我看不出有哪两个人会疯到敢骑机车,接近一辆狂飆的卡车侧面。』 帆布袋里面的圆锥,就是我当年仿製的反战车手榴弹。 「教官错了,」虽然四周颳着强风,齐亚克戴着安全帽,但他的大吼还能勉强听得见,「敢骑车接近卡车侧面的疯子,这里不就有两个吗?」 我们在华埠往布鲁克林的一条巷子里发现了那部卡车,车头拖曳的车厢尾端像拆屋的大槌,不停左右摇摆撞击两侧的红砖墙面,发出巨响和大片掉落的砖屑。 齐亚克看准卡车车尾摆盪到另一头瞬间,猛催油门衝过车厢尾端和砖墙之间的空隙,一路飆到对齐卡车车头前犹如长鼻的引擎室。 我从帆布袋取出一个圆锥,将附有磁铁,寛的那一头贴在引擎室侧面,猛力拉出细绳。 车头随即朝我们这一侧偏移,要将亚克跟我压在砖墙上。 齐亚克扭动油门,机车倏地加速,衝到卡车前方。 卡车擦撞砖墙,速度慢了下来,原本在我们身后进逼的巨大钢铁结构随着机车加速,缩成红砖墙包夹下的一个小点。 机车衝出巷口,身后传来低沉的爆炸声。 齐亚克停住机车,回头望向巷内,「那颗手榴弹该不会炸死他吧?」 「不可能,」我跨下机车,「亚克,有件事要你帮忙。」 「嗯?」 「我待会会尽量接近他,」我指了指自己的后颈。「如果我打不过,就麻烦你了。」 「我办不到。」齐亚克说。 「你听到尤金说了什么吧?如果这次让他逃掉,华埠所有人会有好几年在恐怖中过日子,市警局可能要动员所有人才能除掉他。用我一个人的命换全华埠,这根本就不用选,不是吗?」巷子里传出脚步声。「他来了,躲在机车后面。」 齐亚克连忙下车,躲在机车后。 『罐子』的身影出现在巷口,鲜血从右额角涔涔流过他的面颊,让他的外形增加了几分狰狞。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齐亚克唬一下从机车后起身,抽出腰间的九毫米自动手枪瞄准他,不断扣下扳机。 几颗子弹打中了『罐子』的肩头跟大腿,但只让他加快步伐,朝齐亚克跑去。 「亚克!你做什么!」我大喊。 子弹打完后,齐亚克扔出手枪,『罐子』伸出手将枪挥到一旁,就像赶走一隻在身边飞舞的蚊子。 他还没来得及抽出腰间的伸缩警棍,『罐子』抓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扔。齐亚克原本不算高大的身子飞了好几公尺,撞进路旁的一堆垃圾里。 『罐子』随后举起机车扛在背上,朝那堆垃圾走去。 我拔腿疾奔,张开右臂撞进他没有防护的腰胁,他向后退了几步仰面摔倒,肩上的机车重重落在地上。 我扛起机车朝他扔去,他向后退缩,机车砸在他面前。 「他妈的,别想跑!」我大步走到他面前,举起已经跟废铁块差不多的机车,准备砸在他身上。 他张开双掌挡在面前,「别。」 「别什么?」 「别,杀,我。」他吐字相当慢,让句子听起来支离破碎。 「别杀你?」我放下机车,一脚踩在他胸口,「艾尔加、鲁宾逊、奥德赛、法伊兹临死之前,应该都跟你讲过这句话,当时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嗯?」 『罐子』微微张开嘴,像是想不出为什么有人会问他这个问题。 我一掌劈中他侧颈,他头一歪,昏死过去。 我跑到那堆垃圾前,齐亚克整个人手脚伸开成大字形,躺在几大包鼓鼓的垃圾袋跟纸箱上,彷彿那是最高级的席梦思。 匆匆检查他身上应该没有出血跟骨折后,我爬上那堆垃圾,轻轻拍打他的脸,「亚克?你还好吧?」 他睁开眼睛,「解决掉『罐子』了?」 「麻烦你跟我解释一下,」我指向倒在地上的『罐子』,「你刚才衝出去朝他开枪,还要拿警棍对付他,你他妈的到底是要证明什么?」 「华盛顿那边因为上次那件事,要n跟我逮捕你,关在联邦某个重度戒备监狱里,」齐亚克说:「我们两个都拒绝了。」 「为什么?」 「他们害怕你早晚会变成怪物,但我们都很清楚,当初你是为了什么,才选择成为怪物的。」 「是吗?」我握住他的手一把拉起他。 远处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而且愈来愈大声,似乎正接近这里。 27 我扶着齐亚克走进基尔丁的办公室,角落架起透明塑胶布的无菌棚,基尔丁坐在另一头,空间里只有无菌棚手提空调机运转的嗡嗡声。 无菌棚里有两个身穿手术服的人,其中比较高的那个回过头,是王万里,「你们还好吧?」他问。 「亚克的脚有一点扭伤,其他还好。」我说。 「『罐子』目前在市警局的拘留室,我另外调了武装警察看守他,」齐亚克望向基尔丁,「你要指望他救你,恐怕不太可能了。」 基尔丁瞪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跟你的『罐子』一样,都是这个政府机关培养出来的怪物。」我说。 「走吧,怪物先生,」齐亚克一跛一跛走近基尔丁,拿出手銬銬住他的双手,「我们去市警局聊聊。」 「方医师,」王万里望向守在无菌棚旁,身穿手术服的方以思,「齐组长的脚受了伤,能不能请您陪他到市警局,顺便将我给您那张清单上的东西带过来?」 「好,好的。」方以思迟疑一下后,跟着齐亚克和基尔丁走出办公室,离开前还回头朝无菌棚一瞥。 「沉咏竹的情况不太好吧?」等到他们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往大厅的落地窗,脚步声也听不见时,我拿起旁边的手术服打开,「所以你才会支开方以思。」 「『罐子』那一手实在太重了,」王万里甚至不敢将沉咏竹搬上手术台,直接蹲在地上开刀,「她的内脏、血管、骨骼都受了重创,我们现在只能暂时稳定她的伤势,让救护车能将她送到医院,到那里再动手术治疗。」 「金老大的手下帮忙张罗到不少药跟器材,但目前最需要的是血,」旁边的茱莉亚抬头,「她是ab型,还是rh阴性。」 扣掉像rhnull之类奇怪的血型外,佔人口比例最少的血型。 真是他妈的太好了。 「我到楼下找血。」我起身准备出门。 「你要拿街友的血给她?」茱莉亚瞄了我一眼。 「楼下应该有志工吧,我还能打电话给『天涯海角』跟报社,请血型相同的客人跟同事都过来。」我说完走出办公室。 ◎◎◎ 我拎了六袋血走进办公室,从无菌棚底塞进去。 「有了这些血应该就可以了。」茱莉亚接过血袋。 「士图,」王万里的手并没有慢下来,「血从哪来的?」 「我们运气不错,楼下的志工有几个人血型一样。另外『天涯海角』的客人-」 「士图,你知道吗?」他低下头,拿着持针钳,伸进满溢着血的手术区域缝合一条血管,手腕看上去就像工厂里不停运转的机械,「我实习时也遇过一个ab型rh阴性的病人,那时我把电话打到快烧掉了,才弄到一单位血。我再问一遍,你这些血哪来的?」 「还真是被你看穿了,」我拉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放心吧,我跟沉咏竹血型一样,里面除了一包是志工的,其他全是我的血,你可以放心用。」 「不会吧!」茱莉亚双眼圆睁瞪着我,「你现在还好吗?」 「在找到银色子弹、桃木桩跟十字架之前,怪物是不会死的,」我笑了笑,「很多极权国家跟恐怖组织,为了让逼供跟杀人更有效率,招揽了大量的医师研究人类的体能极限,可以承受跟不能承受哪些痛苦跟伤害,可以承受到什么程度,还有如何增加跟减少这个极限。 「除了拷打跟杀害敌人,他们也将这些技术用在自己人身上,让他们的成员可以拥有超越正常人类的体能,感官比正常人敏锐,可以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力量更强也更敏捷。遇到一般人会重伤甚至丧命的伤害时不但不会立刻死亡,復原的速度也比一般人要快。」 「所以你-」 「我曾经挨过五十几枪,在香港还被人用四根鱼叉贯穿过胸口,抽个几包血应该还好吧。」我说:「当年卧底那个组织的医师跟我保证,依据人体实验,经过他们改造的人,即使失血达到百分之九十还能活下来。我正在想万一不是这样,要去拆他老兄的招牌呢。」 王万里瞄了桌上的血袋一眼,「这样说,你还能再抽个两千cc出来?」 「你倒算得清楚。」我说。 「现在我们只要先补足她的失血,靠这些应该就可以了。」他将视线回到手上,「不过如果到医院还找不到血,可能就要再麻烦你一下。」 「医院?」茱莉亚抬头。 「ab型是全适受血者,医院有分离抗体的设备,只要分离掉抗体,就能输任一种血型的血。」王万里说:「不过rh阴性,还真的是有点麻烦。」 茱莉亚点点头,继续将血袋掛到一旁的输液架上。 28 手术进行了两个鐘头,沉咏竹的状况才稳定下来,勉强能送上救护车。 为了避免伤势恶化,救护车开着闪灯,却反常地开得很慢,前面助手席的救护员用无线电,联络有血的医院。 「王医师,」通往前座的玻璃隔屏打开,「整个曼哈顿找不到一家有rh阴性血的医院,布鲁克林跟皇后区也没有。」 「知道了,就送到我告诉你的医院好了。」王万里望向我。 ◎◎◎ 救护车在急诊室门口停下,我们跳下车时,卢颂唐跟杜福海正在门口。 「听说你们抓到雪女了?」卢颂唐说。 「真正的嫌疑犯在市警局,」王万里招呼救护员卸下担架,「两位怎么会到这里来?」 「齐组长说如果我们要帮忙,就到这里来。」 「是吗?那太好了!」我一把揪住杜福海的后领到担架前,「喏,你不是要抓雪女吗?她被那个嫌犯袭击,失血过多快死了,满意了吧!」 「失血...那怎么办?」可能是被我抓住领子,杜福海的声音也跟着囁嚅起来。 「怎么办?」我一把甩开他,「我已经输了一千cc给她,现在我还要再输两千cc。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回过头,跟着担架走进急诊室。 ◎◎◎ 在准备室刷完手,换上手术服的王万里回头,「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 「儘管动手吧。」我捲起袖子。 准备室的门打开,一个护士探头进来,「霍士图先生?」 「是我。」 「急诊室有人找您。」 我跟着护士走出急诊室,坐电梯下楼,电梯门左右滑开,只见杜福海站在门口,身后跟了二三十个人。 不会吧。 我控制自己,不要一脚将他踢到对面那堵墙,「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从,呃,我的广播电台跟电视台,找了,呃,这些人过来,」他回头望望,确定身后那些人都是因为他过来的,「他们都是来捐血的。」 我差点没捏一下自己的脸,确定自己不是在作梦,「谢谢,我带你们上去,护士会帮你们检查血型。-」 「还有。」 「呃?」 「我听急诊室说ab型rh阴性的事了,」他捋起自己的上衣,露出肥肚皮上的一道长疤,「几年前我出过车祸,开刀时医院说我也是这个血型,还告诉我这个血型很罕见,要我以后凡事小心一点。所以-待会可以先抽我的血给她吗?」 杜福海身后的人群鼓掌,鼓噪声让几个在急诊室巡视的护士望向这里。 该死,我一定在作梦。 不过老实讲,这种梦只有蠢蛋才会选择醒过来。 「好吧,就照你说的。」我拍拍他的肩头,确定摸到的是货真价实的肥肉,「知道吗?胖子?」 「嗯?」 「我对你的观感改变了,呃,或许只有一点点吧。管他的。」 他伸出手,我一把握住,顺便招呼所有人进电梯。 ◎◎◎ 靠着杜福海和响应他呼吁的群眾,王万里花五个小时修补完『罐子』在沉咏竹身上造成的伤害,还让医院的血库充实了不少。 不过在另一个手术室,另一个刚从警局送来的患者在等待他。 「真的是有点麻烦。」王万里仔细端详掛在手术室角落读图器上的x光片。 「难怪那个时候医师不敢动刀。」茱莉亚说。 「不过现在这里该有的设备都有。」王万里望向我。 我正在纳闷,为什么他要我刷手穿手术服,「看着我干什么?」 「因为接下来这件事,恐怕只有你才做得到,」王万里目光投向躺在手术台上,只露出鼻子跟下顎的『罐子』,「你不是一直想打掉他的下巴吗?」 「你在开玩笑吗?」 「待会我们要从上顎动刀,用手术显微镜辅助,摘取他卡在脑底的弹片,」王万里说:「不过动刀前要将他的下顎拉开,他的下顎相当健壮有力,恐怕要靠你,我们才会有够大的手术视野。」 原来是这样啊。 王万里抬起头,望向二楼平时应该坐满学生的展望席。 「基尔丁医师,」他说:「纽约市跟无国界医师的医生向您献丑了。」 坐在展望席中的基尔丁点头,齐亚克站在他身后。 ◎◎◎ 『罐子』的手术完成后,我们走上展望席,跟基尔丁见面。 基尔丁说当年他离开无国界医师时收到一封信,信中邀请他到纽约市的四季酒店见面,请他在总统套房住一晚。 他走进总统套房,就发现床上有封信,里面写了手术区暗门的位置跟密码。 手术区的开刀房桌上里有另一封信,将整个手术区,华埠的收容所,还有两个诊疗所交给他。 信中告诉他某些人看上了他的技术,会定期送病患到四季酒店,让他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为他们动器官移植或同等级的手术。 那费用从哪来?器官从哪来? 所有开支跟报酬,我们会匯到你的帐户,不用你开口。 至于器官,我们不是给了你收容所跟两间诊疗所吗? 你可以从这几个地方,挑选你认为适合的器官。 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个工作,我们帮你订了一个礼拜的总统套房,你可以在这里休息,盘算要怎么开始工作。 你有什么要求,请将纸条放在手术室的桌上。 如果你不想接受这个工作,只要将门关上,隔天退房就可以。 这些人应该料到,有机会可以展现技术,不用担心器官来源跟经费,不必被人指指点点,拿道德、伦理之类看不见、摸不着,对延长病患生命一点用都没有的东西挑三拣四。 基尔丁在总统套房住了一个星期,以主管的身份接手收容所。 他只写了张纸条放在手术室:『请帮我找道格拉斯.纽比。』 基尔丁很清楚,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让人取出自己的器官。 他需要一个完全可靠,绝对服从自己的暴力工具。 两天后,道格拉斯.纽比就走进了他的收容所。 纽比后来随着撤退的美军返回美国,从西岸流浪到东岸。 脑中的弹片跟在越南施打的大量毒品,让他的大脑一片混沌,弹片旧伤发作头痛难忍时,他会疯狂破坏身边的一切,从药头抢夺毒品暂时解除痛苦。 他的体魄加上在军中习得的作战技巧,从警察到黑帮都逮不住他。 基尔丁用当年在越南控制他的毒品,重新取回了他的控制权,他为纽比取了新名字『罐子』,将他带在自己身边。 不过如果收容所一直有人失踪,早晚有人会发觉。 他需要一个人,可以转移焦点。 这时候,沉咏竹来他的收容所应徵。 虽然她当时化了装,还戴上帽子跟口罩。 但他仍从护照照片中,得知了她的真实容貌。 接下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茱莉亚问。 「你说。」基尔丁说。 「以四季酒店里的设备,你完全能为『罐子』拿出脑中的弹片,」茱莉亚顿了顿,「为什么你不做?」 基尔丁抬头望向天花板,似乎在寻找一个适合的答案。 「你说呢?」 他只说了这句就起身,让齐亚克带他出去。 ◎◎◎ 梅加修女提着一只黑色的小号旅行箱跑出教堂,鑽进计程车后座。 「中央火车站。」 计程车发动引擎,滑进车流中。 「修女要赶火车吗?」前座握着方向盘的驾驶说。 「是。」她张望左右,转头向后张望,「拜託快一点,我快迟到了。」 「你认为那些人的斤两,光坐火车就可以甩得掉吗?」 梅加修女盯着司机,右手放下旅行箱。 「我不太认为马伽术可以打破防弹玻璃,」扮成驾驶的我敲敲分隔前后座的防弹玻璃,「就算你打得破,我以前受过训练,禁得起严刑拷打,你第一击未必能打倒我。」 梅加修女吁了口气,朝椅背一躺,「你想做什么?」 「你身边有一个纸袋,里面的衣服是我早上随便买的,」我说:「修女一般会结伴旅行,你一个人穿着修女服太显眼了。」 「然后呢?」 「我会在路上放你下来,你可以找个地铁站坐到布鲁克林或皇后区,再找辆车应该不难。」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个嘛-算是对同行的敬意吧?」我转动方向盘,「你是『那个组织』派来监视撒罗米修女的吧?」 「当初撒罗米修女是在不知情下接受手术的,『他们』希望能守住这个秘密。-你怎么知道?」 「多娜修女遇害时,你是医生却没有救她,」我说:「那次车队遇袭,应该也是『他们』安排的吧?」 「多娜修女知道太多了,」梅加修女说:「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是吗?」 「那个医生跟黑大个只知道有人出钱,却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会直接放弃不管。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整个计画一失败,我就会被消灭。」她格格笑出声,「你跟你的搭档应该遇过他们。」 就像人死前眼前会像跑马灯般掠过一生,我的脑中掠过一幅幅影像。 在某个密室中身亡的记者。 由某个穿着军装的高个子统领的实验室。 还有两把剑柄上各刻了两条蛇,指名送给王万里跟我的玻璃匕首。 「寇尔顿.戴维斯?」我吐出一个名字。 「我的马伽术就是他教的。」梅加修女说:「看来你知道『他们』是谁了。」 前面路口的红绿灯亮起红灯,我踩下煞车,「好了,在这里下车。」 她望向左右车窗外的车流,「在这里?」 「车底下有一个逃生口,」我扳了扳仪表板下的一个开关,她脚下的车底应该会往旁边滑开,露出一个人可以鑽进去的开口,「下面有个人孔盖,里面是地铁的联络道。」 车子是认识的修理厂为联邦调查局改装的,用来保护准备出庭的证人,不过后来计画变动,车子派不上用场,就间置在厂内。 「小心点,」梅加修女的身影消失在后座,「『他们』不会放过你和你的搭档。」 我确定后座已经没人后,扳动开关合上开口,继续开往中央车站。 车子刚在车站停下,一个戴着眼镜的神父拦下我的车。 「圣派屈克教堂,」他打开后车门张望,「抱歉,您刚才有载过一个修女吗?」 「修女?没见过。」我回过头,「麻烦您去招呼站拦车,我要回去交班了。」 ◎◎◎ 几个月后,我们收到了一张风景明信片。 明信片是当时我放进给梅加修女那件衣服里的,上面画了当时我们约定的暗号,表示她一切安好。 「这样放走她好吗?」王万里放下明信片后,我说。 「『他们』的组织太大,现在光靠她一个人不能一网打尽,」王万里说:「我们总有一天要跟『他们』决一死战,趁现在多找几个帮手比较好。」 「你确定到了那个时候,她会帮助我们?」 「就像你现在在我身边帮助我一样。」王万里微微一笑,「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问自己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最终回 【本报消息】察加尔共和国总统杜林.叶托夫今日和『伊斯兰復兴祈祷团』教长伊本.法赫鲁联合召开记者会,宣布回国后两党将展开磋商,商讨国家未来的走向。 叶托夫总统表示,他可能忽视了察加尔长久的伊斯兰传统,承诺未来会考量传统文化背景,参考国内教徒的意见推展政策。 法赫鲁教长则表示,他瞭解西方思想对察加尔的重要性,或许双方对察加尔的未来有不同的想像,但他相信叶托夫总统和他,对国家兴旺的目标却是一致的。 被问到双方从敌对到愿意互相瞭解的关键,叶托夫总统表示是一个螃蟹的故事啟发了他。 法赫鲁教长也表示,有人提醒他们都是同一个桶子里的螃蟹,与其互相将对方拉回桶子,不如合作爬出桶子... ◎◎◎ 「士图,看到没?」王万里将报纸交给我,「他们两个都用了你的故事。」 「真的耶,」我瞄了报纸一眼,「不晓得能不能跟这两个大头收个版权费之类的?」 基尔丁跟『罐子』被捕后,『他们』果断放弃了四季酒店、收容所跟诊疗所的经营权。 我们拜访了因为四季酒店无预警歇业,搬到其他饭店的叶托夫总统。 王万里只跟叶托夫说了身穿大衣,遇到人就微笑的奥德赛。 还有那个螃蟹的故事。 叶托夫跟我们握手道别,感谢我们造访,并说他会思考一下之类的外交辞汇。 结果就是这样。 「别管什么螃蟹了,」站在我们两人间一个瘦小乾枯,身高只到我肩头,一袭六分袖米白色唐装,黑长裤跟布鞋,在华埠的茶楼跟饮食摊档前一点也不起眼的老者『嘖』了一声,「你们两个脑子没事吧?塞给我一个破收容所跟两个破诊疗所做什么?」 「拜託,老爷子,」我说:「那间收容所一点也不破,好吗?」 我们三人站在一整片玻璃窗前,从腰部以上直达天花板的大片玻璃,可以看见外面医院中庭的花园,还有拄着拐杖,推着输液架,或坐在轮椅上漫游其间的病患。 「您一直不是说,希望能服务在华埠的乡亲吗?」王万里说。 「那间诊疗所服务一大堆没钱看病的乡亲,关了他们要上哪里去?」我跟着说。 「更别提那间收容所,还这里的街友晚上有床可以睡,不会有人一大早开店,就看到有人睡在摊子上。」 「而且多了这两个地方,您跟乡亲讲话,嗓门也可以大声点。-」 「那东哈林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他妈的老黑!」老者打断了我的话。 「东哈林的老大们认为,不管诊疗所在谁手上都有问题。」王万里说。 「因为谁拥有诊疗所,谁的权力就会大大扩张,毕竟人都会生病。」我说。 「他们认为找一个跟他们都没关係的人主管那里,他们愿意承认诊疗所是各帮派的非战区。」 「说到这,您老以前不是一直唸叨着,能不能在华埠以外多插几支旗吗?」 「有了那个诊疗所,以后您在东哈林,任何人都会尊敬您三分。」王万里停了一下,「尤其是那里的居民,他们会视您为圣人。」 老者呵呵笑了两声,「看来你们两个小鬼帮我谈了笔好买卖,我该怎么答谢你们?」 「给他们一笔奖学金吧,」王万里望向一旁躺在病床上的沉咏竹,和坐在旁边削水果的方以思,「我们可以想办法让他们留下来,但您可以让他们活下去。」 「是吗?」老者转头望向方以思。 「萨罗米修女表示,巴尔萨泽慈爱会可以支援诊疗所里的医师跟护士,不过需要熟悉这里的人带领,」王万里说:「让他主管其中一间诊疗所吧,他会是个好医生的。」 老者踱到病床旁,隔着沉咏竹上下打量方以思。 方以思连忙放下手上的苹果跟刀子,朝老者鞠了个躬。 「你听到刚才我们谈什么了吧?」老者说。 「是。」方以思的头不敢抬起来,「我愿意留下来。」 「你可以管得住那些比你资歷要老的同行吗?」 「我可以学!」 「万里啊,看来你没说错,」老者拄着手杖,缓缓走出病房,「这小子让我想到我年轻的时候,就照你说的做吧。」 等到老者的脚步声跟手杖的篤篤声消失后,方以思抬起头,「那位老先生是-」 「换作我就不会问,」我说:「他常说自己是华埠的下水道管理员。」 「下水道管理员?」 「就是吸纳整个华埠不能让一般人看到、听到、接触到的东西,处理之后,转换成一般人可以看到、听到、接触到的东西。这样讲你应该懂了吧?」 方以思点头,拿起刀子切了片苹果,放进沉咏竹口中。 ◎◎◎ 水果是茱莉亚之前带来的,说是『天涯海角』两个老闆的心意。 「你要离开了吗?」沉咏竹望向她脚边,那只她来纽约时带的黑色硬壳旅行箱。 「应该说是重新啟程才对,」茱莉亚说:「我昨天跟刚果的主管通过电话,他们要我去衣索匹亚,支援当地的诊疗所。」 「是吗?」王万里点点头,「祝你一路顺风。」 「知道吗?」茱莉亚微嘟着嘴,「我本来要跟主管讲基尔丁医师的事,但是我刚讲开头就被他打断,叫我回去后再告诉他。真是的。」 「也许他早就猜到了,」我说:「拥有像基尔丁这种技术的医师不太可能间得住,风声早晚会走漏的。」 「themarkoftheimmaturemanisthathewantstodienoblyforacause,whilethemarkofthematuremanisthathewantstolivehumblyforone.」王万里说:「话说回来,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不知道,」望向窗外,茱莉亚笑了笑,「或许我还是会选择做个不成熟的人吧?谁知道?」 她跟我们点头道别,拖着行李箱走出病房。 几个月后,我们听到衣索匹亚当地无国界医师组织的成员,因为向国际媒体揭发当地政府利用人道救援物资,强迫灾民迁徙及重新安置,被衣索匹亚政府驱逐出境。 当时因为麦可杰克逊号召一堆歌星演唱『wearetheworld』这首歌,感动到涕泪交加,慷慨解囊的民眾大概作梦都没想到,他们捐助的物资会成为衣索匹亚恶名昭彰的独裁者门格斯图.海尔.马里亚姆(mengistuhailemariam)用来强迫饿到连站起来都有问题的百姓,徒步离开叛军佔领区域的鱼饵。 或许在潜意识里,我们还是会选择做个不成熟的人吧? 谁知道? ◎◎◎ 门口传来敲门声,我上前打开门,卢颂唐、杜福海带着一二十个人,塞满了半边病房。 杜福海望向落地窗前的王万里,「王先生,呃-」 「我不接受你们道歉。」王万里没有回头。 杜福海楞了一下。 「真正被你们歧视,迫害,追杀的,是他们。」他伸手指向沉咏竹跟方以思,「要道歉,就跟他们说吧。」 卢颂唐跟杜福海转身,望向病床上的沉咏竹和一旁的方以思。 「方医师,沉小姐。」卢颂唐说:「很抱歉,我们当时误会你们是杀害街友的凶手。-」 「卢会长,快别这样说,」方以思连忙起身。「当时您也不知情,是吗?」 「我当时甚至要大家抓你们去公审,」杜福海低下头,「天啊,我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别这么讲,」沉咏竹微微抬起手,轻抚杜福海淌着汗水跟泪水的脸颊,「听以思说,我还是靠您输血给我,才能活下来的。」 「那没什么,那没什么。」杜福海握住她的手,胖大的身躯咚一声跪了下来。 「不晓得两位能不能接受我们的道歉?」卢颂唐跟身后的人一起弯下腰。 「会长,使不得!」方以思连忙伸手,扶住卢颂唐双肩。「就照您的意思吧。」 「您的意思是-」 「我会留在诊疗所继续看诊,」方以思说:「还希望各位乡亲多多照顾。」 「我也会留在收容所,」沉咏竹说。 所有人涌到病床近旁,握住方以思跟沉咏竹的手,拍打方以思的肩头。 「恭喜。」王万里回头说。 「不,王先生,霍先生,」方以思说:「是咏竹跟我要谢谢你们。」 「干嘛谢我们?」我笑了笑。 「就像之前你告诉我们的,」王万里说:「或许新的锻鍊,才正要开始。」 「我知道。」 王万里回过头,继续眺望医院中庭。 温暖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拥抱着方以思跟沉咏竹,还有围绕他们的人群。 「那咏竹以后在收容所,还需要把脸遮上吗?」方以思问。 「不用了,不用了,」卢颂唐猛摇双手,「她那么漂亮,遮住脸做什么?」 这已经是够完美的结局了。 但多年在战乱地区侥倖生存下来培养出的直觉,在脑海中拚命摇着小铃噹,警告我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太寻常。- 回过头,只见窗前的王万里按着前额,微微蹙起眉头。 「你没事吧?」 「不,我没事。」他放下手,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