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病》 CH1. 再相逢 ch1.再相逢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来这个地方。如果不是接了那通电话。 直到现在都他还能想起那天那一通突兀的电话说了什么: 「??我也知道这么突然找你有点强人所难。但时间紧迫,我们想要趁老师她现在身体还行??」跟他小学同班的班长这么说。 那时候的丁浩潍放下早餐店填充到一半的酱料罐,算是专心给了一个回覆:「我会考虑。但不一定会去。」而后他凝神瞪了那个写着浩潍早餐店的罐子很久。 自回忆中回过神来的丁浩潍在停车格中一点不差的停好车子,在位置上对着后照镜整了整衣服,习惯性的深呼吸,彷彿回到当年他们上台表演前那个瞬间。 当舞台上的灯光亮起来,彷彿有温度一样灼热,烘出他们灵魂里面的声音?? 但那是个梦,或许认真的说,是个远去的梦想。那时侯的自己还是眼睛放光,觉得人生一定要环游世界一次,而且当个太空人一定很刺激的年纪。 现在的他,梦很模糊,也很少想了。每一天他在早上五点开始备料,汉堡肉、蛋饼、馒头??最后在早上十点半以重新填满酱料罐作为收尾。 他按了一下手机,一个假日的十一点整,他甚至没有时间洗掉身上的汗,头发上应该还有着煎东西的油烟味,他只是换了一件polo衫便驱车来到这里,虽然只有半小时的距离,但他彷彿花了好几个鐘头犹豫。他仍然不住的自问为何要心神不寧时下决定。 那间教室还是在他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两层楼的建筑,二楼是堆放教具的仓库,一楼那个长型空间外有着掛牌,深绿底上大大的写着白字,音乐教室。 他推开那个门,熟悉的音乐教室在他眼前展开,木头做的高低差台阶,黑色的直立式钢琴,深绿色的大黑板,一切都像当年记忆中一样,只是陈旧。 他进来的时候只有一部分的人注意到他,他亦注意到在场的人大概只有九个人,八个男生,一个女生。 整整一团人,只找到八个人?丁浩潍有点想笑,但他用力镇压住了自己嘴边的肌肉。 「我说过,」一个微微上扬的男中音在空气中蔓延,几秒之后音调又下降成一派冷静,背向他的那个人轻轻的说:「我只伴奏。我们说好的。如果你要我唱,我就退出这个活动。」 「等等,」一名穿着t恤的男子发言,上面印着玛丽莲梦露的脸因为身材的膨胀而拉扯,因而那张笑顏变得十分微妙,「我们不就是希望献唱一首歌给老师,才相约在这里的吗?」 丁浩潍花了一些脑浆终于认出了那是与自己同班的班长,当年号称班草的小明。 而班长的话又被背对他的人冷冷的打断了:「我不觉得这件事能成功。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眾。」 「??有你这样一开金口就唱衰别人的吗?是哪里来的自信,能让你把站在这里牺牲假期的人都当成白痴?」站在门边的丁浩潍毫无预警的倏然开口。 背对丁浩潍的人闻言转过身来,这时候丁浩潍第一次正眼打量起面前的人。 与刚刚不同,丁浩潍不需要用太久,就能轻易辨认出来这个成年人是谁。他忽略了对方身上在这个场合里太正式的衬衫西裤,过于苍白的脸色,眉眼间恰到好处的勾勒,薄而立体的双唇……与那双眼睛里总是过剩的冷淡跟骄傲。 丁浩潍继续了他的毒舌剧场。 「钟昀翰,我怀疑这么多年后,你的脑袋是不是有跟着你吃的便当数一起成长?还是说,你觉得你仍旧可以像从前一样,当个黄金男孩,一个人领唱──这样吧,你乾脆独唱就好,如何?」 刚刚冷静的男中音好像突然就乾裂了,钟昀翰的声音哑了起来:「我不唱很久了,更别说当leader或solo。」 听不惯洋称呼的丁浩潍抬起眉毛看向班长,而他顺着解释起来:「昀翰确实已经不唱声乐,好一阵子了……他的意思是说他并不当任何合唱声部的负责人或是独唱。」 在场唯一的女生主动走到三人前面,二十出头的她穿着针织衫上衣与以年纪来讲略嫌保守的膝上裙,打破了尷尬的气氛,「真的是很抱歉,如此突然的发出邀请,我是林老师的女儿婉瑜,让我在这里先谢谢愿意来到这里的大家。」 刚刚还有些骚动的气氛冷静下来,丁浩潍胸口里丛生的讽刺揶揄一瞬间消失无踪,女孩子的声音在音乐教室里清晰的响着,就如同她跟母亲在课堂上不急不徐的声音一样。 「如同各位所知道的,林老师──我的妈妈正在进行疗程中最后一个月的化疗,这期间她经常说她想听一听当年学生们合唱的声音,可惜她退休之后收藏的最后一卷录音带都已经因为发霉罢工了。」 这些事情丁浩维在电话里只听了一个大概,叫他来的是班长。但他不知道这一次召集人竟然是当年那个身高一百五十几又老是兇巴巴的老师的女儿。 两个母女一前一后的在这所没没无名的国小中对着屁孩耗尽青春,真是一件苦差事啊,丁浩潍刚刚消失的尖锐被腹中连续的几声卧槽取代。 「……所以真的很谢谢大家来到这里,为了能够完成一个鼓励我妈妈的心愿,这当然是出自我自己的私心──想要让她再听一次学生的合唱──希望给她在病痛中能有点小小的鼓励,但可能是我考虑的不够多,反而让大家这么不愉快……真的很抱歉。」说罢,她深深的向在场的人鞠了躬。 「不、我们是自愿来的。」 「老师当年对我们很好!」 「这不是什么大事,你别……」 好几位在场的三十岁偽大叔──是的他们都三十岁,因为他们都曾是同一届、同一个国小合唱团的成员──突然的齐声开口,一时间整个教室充满了大叔们的喧哗声。 突如其来的钢琴声打断了那些已经张口、准备开口与犹豫要不要开口的人。 刚刚大家面前的钢琴不知何时布幔被已被撩开,琴盖安稳的敞向演奏者,现在琴上仍没有谱,但是弹琴的人端正的坐在钢琴椅上,弹出了那个令人熟悉的单音音阶。 钟昀翰手指敲出的,是发声用的音阶。单调而重复来回的音阶。 没有人问为什么现在要发声,没有人问为什么当初整个原该快二十几人的团人仅来了不到十人,没有人问有谁是不是还愿意留下来参与。 在场几个人凭印象自动分了队伍,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 但当年未变声的男孩们显然已经不适用这样的分类。 这时候小明班长出来主持了,他一边听着大家的声音,一边跟着一直向上爬的发音音阶决定了每个人的归属,一位高声部、两位中声部、两位低声部。 重整队伍之后,丁浩潍转头问刚刚的指挥者:「那班长你呢?」 这个时候所有的团员听见钢琴前面的钟昀翰不冷不热的道:「他是超低音部。」 丁浩潍没有错过那张脸上平淡无波的表情。 @ 这天短暂的时光都花在决定声部之中,结束简练之后所有团员都去了附近的一间烧烤店聚餐,唯有钟昀翰直接离开,没有参与。 杯盘狼藉之后,丁浩潍喝下几口啤酒,私底下对于林老师女儿公器私用的调度校友名单,仍然有些许不满。 不然此刻他就不必坐在这里,而是在辛苦的开店生活后,轻轻松松的在电视机前打他几日前才刚买的电动游戏。 几乎不再见面的国小同学们聚在一起,没有多久就聊开了,在这场餐宴的丁浩潍终于明白,林老师教了这么多届学生,为何她的女儿偏偏选了他们这一届。 原因之一,是因为班长小明。当年的小明,现在的三十肿明,白天是医检仪器的业务,晚上是一个市立合唱团的成员,当年国小的合唱梦萌芽之后一直跟随着他,他是某个市立业馀合唱团里的重低音角色。 另外一个因素铁定就是今天被选为高音部的阿飞。这不意外,他当年飞扬的声音也是一枝独秀,被称讚的次数与黄金男孩不相上下。是个稳定公务员的他,似乎一直都有在练习声乐。阿飞与班长因缘际会下参加了同一个业馀合唱团,仍旧一起怀抱合唱之梦。 「所以钟昀翰原本就是就是你们合唱团的伴奏?你们几个原本就都有在连络?」丁浩潍说。 阿飞摇头,「钟昀翰是我们合唱团长期伴奏……的朋友。是他无意间提起了昀翰,我们才又因为这次找人组团有了交集。」 班长相当不好意思续道:「实际上请昀翰的帮忙是别有用心,我承认。」 「怎么说?」丁浩潍放下空杯。 「我们在找机会发表这一次的合唱,但你知道,场地是需要经费租借的,所以我们必定需要一些资源支持。」 「你是想要说,钟昀翰是伴奏兼出资者?」丁浩潍这次没有隐藏在嘴边的冷笑。 「兄弟,你可能不知道昀翰是──」小明回想了一下他曾经看过的年代售票系统网页是如何形容,「──旅美钢琴演奏家。」 「啥?」丁浩潍脱口而出。 阿飞帅气一笑,「纽约时报曾经给他的评语是这么说的:狂喜与悲愴,忧伤与寧静,竟能在他手中演绎自如,让人怀疑他的灵魂深处究竟装了什么,才能让这一双手如此充满感情。」 「靠。真的假的?」灵魂深处这是什么屁话,那些多馀的形容词让丁浩潍感到虚偽,简直在强暴他的耳朵,他收起敲击桌面的手指,给了一个结论,「所以你是说他紆尊降贵的来当伴奏,是为了让我们有个看起来不太破的场地可以用,不至于去到处筹钱?」 「正确来说,他会独奏超过半场的时间。他的演奏才是真正有实力卖票的部分……我们的合唱会在最后进行。那是为了在舞台上完成给林老师听一曲合唱的梦想罢了。」 丁浩潍没有问出口真正的问题,当年那个音准几乎从未迷失,如天籟般纯净而清亮的高音男孩,为什么后来成为了一个钢琴演奏家?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下午,小学的他们一起在炎热操场旁的树下吃着冰棒。「我未来想要一直唱歌。」当年那个男孩明明是这么对他说的。 果然孩子的梦就像是拆了封膜的盐灯,只会在日復一日的潮解中渐渐消融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跟他是不是有什么过节……」阿飞的咳嗽打断了丁浩潍的回忆,「事实上他人不坏。」 「不坏?」丁浩潍笑出来,毫不掩饰今天早上的偏激,「我们这群散沙般的乌合之眾哪有什么资格议论黄金男孩呢?」 「他只是……」阿飞低下头,在几秒鐘之后这么说,「只是……诚实了点。」 CH2. 雨越大 ch2.雨越大 合唱的团练在几经协商之后,被固定在星期六的晚上。把乐谱拿在手上的感觉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都相当不真实,那是他们记忆底层的东西。也还好彷彿越是童年的记忆就越深刻,刻在骨头里一般,当年那些五线谱对于国小参加过省赛合唱的他们来说,并非难以熟悉。 练习的曲目是红遍台湾街头巷尾的台语老歌,「一隻小雨伞」。据说这是林老师最爱的曲子之一,听起来也相当亲切,于是大家在表决之后选定了这一首歌。 歷经三週的练习之后,大家手上「一隻小雨伞」的乐谱除了越来越破烂之外,还东一块西一块的充斥着用笔圈起来的某几个小节。 这一天各部分别练习过之后,大伙终于觉得音准或许已经足够,决定开始将各个音部组合起来。 伴奏的琴声里,高音部、中音部唱出轻快的啦啦啦,低音部以及超低音部则是用嘟嘟声在背景里阐述轻盈的跳跃感,彷彿下雨的时候雨滴落在积水里,绵延不绝的涟漪一般一点一点的扩散。聚集在一起开口的男人们甚至在自己没有注意的情况下,随着节拍而左右晃动着身体,彷彿正在歷经一场小雨。 中高音部在正确的拍点上唱出了歌词,「咱二人,做阵拿着一支小雨伞,雨越大,我来照顾你你来照顾我……」 阿飞叫了停,修正了各部之间抢拍的问题,也顺势提出了中高音三人在合音时开始走音的地方。 这时音乐教室的纱门被用力的打开了。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 「抱歉,我迟到了。」钟昀翰带着一头湿漉漉的发走进来,眼镜上的点点雨跡让他显得狼狈不堪。他整件纯白短袖衬衫几乎已经几近透明,仍有些许水珠不住向下滴落。 显然的,外面临时下雨了。 钟昀翰没有多做解释,而刚刚代替伴奏的婉瑜──音乐老师的女儿,也是预备的第二伴奏──立刻从钢琴座椅上起来,让出了那个位子。 丁浩潍看见钟昀翰脱下眼镜甩了甩,并且尝试用接近湿透而黏在身上的衬衫擦拭……是白痴吗?他腹诽,随即他看见善解人意的女性递出了卫生纸。 他发现身旁的阿飞似乎动了动唇,但终究什么也没出口。 「谢谢。」钟昀翰接过。 丁浩潍看到钟昀翰迅速的戴上眼镜,坐上座椅,手指反射性的摆放在白键与黑键之间,而后转向他们的脸上竟然带点笑意,连语调都透着轻盈,「我们来吗?」 那么短的几个字在几秒之内,带动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钟昀翰的头发又滴了一滴水,在那滴水珠落在他的手背前,那双手的指尖已经带出如雨的音阶。 而他们练习的「一隻小雨伞」就在滴答之间一次又一次旋转。 很快的团练在钟昀翰来到之后的十五分鐘结束了。不是练习时间太短,而是他来得太晚。 但是这并不影响团练进度。一定会有个预备的伴奏,这是当初便已经决定的事。他们预计要这首曲子总计要练差不多三个月,现在还剩两个多月,每次一小时,一共九週。 散场的时候仍然在下雨,绵绵细雨。大部分的人在音乐教室的门锁起来之后就已经离开,或是走,或是跑,在雨势中一哄而散。 设在墙壁上的太阳能自动照明灯感应到人影,所以教室门口斜射的灯光并没有熄灭,暂时勉强的打亮了足下之地。 丁浩潍举步前注意到钟昀翰仍然站在音乐教室外的屋簷下,只是看着眼前的降雨。 夜里的视线不佳,从这里看出去的视野是几株当年就在的老树,在雨中把枝叶抖的沙沙作响,落下的树叶毫无规则的散佈,黏附在国小学生总是爬上爬下的盪鞦韆跟水泥大象上。另外一隻丁浩潍印象中的水泥骆驼很显然已经被拆掉了。 现在是晚上,不然丁浩潍真想去五六年级的教室前面看一看,那个沙坑还在不在。当年他与好朋友最喜欢玩的就是沙坑。 丁浩潍从童年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他把视线调转,放在站在自己隔壁的男人身上。 但很明显的钟昀翰并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所以他先开了口。 「你在等什么?总不会是等雨停。因为你已经湿透了。」 钟昀翰终于开口:「是很湿。」 「……多湿?」 「内裤湿了。」 为这意料之外的诚实,丁浩潍瞬间大笑出来,顺便趁机视姦了一下因为湿透的臀部,在光影的作用下显得还算挺翘,「嗯,很明显你爱穿三角的。」 钟昀翰因为突如其来的笑声从雨中清醒过来,脸上因为些微恼怒与羞耻而泛出赤红,「我今天说的太多了。」 「可不是吗?你过去团练每一次说话的次数,一隻手的指头都数的完。」 「我不是需要说话的人。阿飞才是。」 阿飞是唯一的高音部,也很自然的成为了合唱团的负责人。在合唱与行政上都是。 丁浩潍很随意的将话题接下去,「我们现在练得怎样?」 按照丁浩潍的原话应该是:这群乌合之眾凑出了什么你说来听听。他硬生生的作出了修饰,真是有礼貌。他给自己一百分。 钟昀翰顿了一下,「算不错。」 「得了,」丁浩潍缓下刚刚大笑的唇,转成微妙的弧度,「你可以说实话。」 刚刚淅沥的雨突然转大,趴趴的响,打在脸上都会痛的程度。 「我一向都只说实话。认识我的人都知道。」鐘昀翰说。 雨声变得太大了,丁浩潍不得不靠近对方一步才能听得清楚。 钟昀翰扬眉,半分不退让的原地单手插腰,踱了下他进水的皮鞋,「一个十八年后靠着电话组起来的临时男声合唱团,扣掉婉瑜,剩下六个人还要那么刚好能够分散在每一个声部,在一个月之内能够找回五成的音准,第一次合音勉强协调,拍子正确,曲子也能进行到四分之一,算不错了。这就是实话。」说到最末,过大的雨因为斜吹的风,开始溅到两人身上。 对话里刚燃的火药味瞬间就被这样的雨浇熄了。 丁浩潍望向雨中,将一隻手的手掌向上伸出屋簷,任由大雨敲打,「这么大的雨,别说是等雨停了,大概再晚一点,连淹水都有可能。」 丁浩潍转头,看见钟昀翰学着他,伸出了一隻手接着雨水,再他又开口之前,跨足走向了雨里。 没有任何向人道别的意味。 丁浩潍不服气的追上去,发现小学的碎石道早已经积水,路旁的排水系统不只无法导流,还不断的逆向冒出黄色的混浊泥水来。 两个人越往前走,只见积水越来越深,从刚刚的脚踝一直漫上小腿。 「这怎么可……」依旧斗大的雨水打入嘴里,丁浩潍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音乐教室的感应灯一瞬间灭了,黑暗瞬间来袭,看着在雨夜中渐渐模糊,突然颤了一下的背影,丁浩潍大叫起来:「喂!钟……」 钟昀翰在步伐里猛然的失衡,仰天向后跌了下去。 这种跌法把后脑打出一个洞都有可能,丁浩潍几个箭步上前及时接到了人,双手牢牢的攥在对方的腰上。 而钟昀翰就这样重重撞在后面来人的胸膛上。 在意外中前胸贴着后背的亲密程度,足以让两个成年的男性肢体僵硬,有好几秒鐘两个人都没有半分动弹。 钟昀翰先是吃惊,接着他慌张,「抱、抱歉,我……」他随即想要站直自己,显然的并没有成功。他的左脚不听使唤,迟迟的让他无法移动。 丁浩潍一隻手还扶着对方的腰,下一刻弯身将手伸进无法视物的污浊黄流中,头也不回的说:「把鞋脱了。卡住了。」还顺手拉松了对方皮鞋的鞋带。 脱离了窘境,两人之前没有多馀的话,向前走到小学的校门口时,丁浩潍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依照现在高度到小腿的积水,他的车因为停在附近地势较高的付费停车格内,还算是安全,但是他过来时惯开的那条桥几乎已经被水覆盖到了桥面,显然任何珍惜生命的生物,都不该在此时动一点点想要过去的念头。 「无家可归,露宿街头……」丁浩潍看着眼前的黄色汪洋,红绿灯已经故障了完全没有讯号,无畏天候的在街头直挺挺的佇立,却毫无用武之地,「……这附近有哪里可以待的地方?」 「路边公车亭有屋顶。」 「卧槽……」 「警察局。」钟昀翰乾脆明瞭。 「……你行行好,指个方向随便介绍一家给我,网咖什么的,看在我曾经帮你脱了一隻鞋的份上?」 「……」钟昀翰看到投射到到他眼里的目光,而后闭眼的瞬间他用手指抓乱了早已溃不成型的瀏海。 「我家。步行十分鐘。」 @ 丁浩潍打量着这个位在四楼的公寓住所。一般人进门之后就是客厅,但很明显这个客厅被一张黑色平台钢琴所佔据,而且足足吃掉了三分之二的空间。纯白的墙面强调了纯黑钢琴的存在感。客厅外面是阳台,在倚靠阳台的一个墙角,摆着吋数不大的液晶电视,电视旁边是一套音响,不小的音箱反而佔据了整张电视柜四分之三的位置。剩馀的能用的空隙则是填满了一排cd。 整个空间里还有一张只能容下两人的草绿色沙发,和一张椭圆形的小型和室桌。 显然是一个独居男人的家。 钟昀翰丢了一套衣裤与浴巾给对方之后,只说了一句请自便,就自己佔据了走廊上的浴室洗澡。 丁浩潍很自然的因为职业病走去了厨房,对于用惯了营业的用的各类厨具的他来说,这个厨房显然相当狭窄,而且太过乾净。同样他觉得不成比例的小的地方,还有放床的那个房间。简单的说,一房一厨一卫浴,空间上能有一丝丝馀裕的可能性,通通都奉献给了那个客厅。 他站到阳台看着那个隔几条街之外依旧未退的积水,深深的庆幸自己今天还能有个地方住。 丁浩潍换上了衣服与宽松的短裤,事实上两人身高几乎等高,身材也相似,只是丁浩潍略壮了一点,所以钟昀翰的衣服穿在丁浩潍身上算是相当合身。 丁浩潍坐回了那张沙发上。 用过浴室的人站到丁浩潍面前,用眼神示意,丁浩潍从善如流,他回到客厅的时候,看见钟昀翰坐在那台钢琴前,手指间流洩出琴音。 丁浩潍窝在沙发,静静的等声音安静下来。 弹罢的人坐在钢琴前,面前没有一张谱,所以镜面上唯一能映出的就是演奏者的脸。而静止下来的手指还停在最后一个键的位置,彷彿还在回味那些音符。 「下雨的时候,我就会想要弹它……」钟昀翰彷彿自言自语的。 「你喜欢下雨?」 钟昀翰在这一瞬间好像清醒过来,带着一点讶异,转头看向丁浩潍,「你知道?」 「我看见你在摸雨……」丁浩潍抱着自动出现在沙发上的小抱枕,顺便用脚撑开小毯子,「还有你今天的伴奏。」特别不一样。但他不会说,他的生命里没有那些那么高明的词。 「我喜欢下雨。还有雨打在东西上的声音,像是车上、窗上、铁皮屋、木头的沿廊……」 如果钟昀翰在车里,丁浩潍完全能够想像他伸出手指反覆描摹,抚摸着车窗上打花而后滑落的雨珠。 「不会吵到邻居吗?这个时间。」丁浩潍指了指墙上的鐘,指针是十一点半。 「这栋公寓住的都是音乐系学生,或是靠这行吃饭的人。我们有不成文约定,最晚的底线是晚上十二点。」 「我懂了,你们这些人一定得住在一起,因为一般人受不了。」光是想一下每天自己打电动在砍砍杀杀的时候有人在附近乱吵,他一定受不了。丁浩潍倒向沙发的一侧。 他才刚躺下,楼下的杀猪声相当即时的像是鬼魂一样透过墙壁,穿了上来。声音并非想像中大,但确确实实的存在。 「楼下是拉小提琴的。」钟昀翰说。 「那二楼?」 「单簧管。」 「一楼?」 「大提琴。」 「你们或许该交个朋友,说不定能组一个管弦乐团。」 「我不认识他们。都是用听的。应该多半都是大学生。」 就在这个时候,小提琴的练习无预警倏然中断,拉弦的尖锐音传到丁浩潍的耳里,「老天,这种房子我死都不要住。」 「呵,」钟昀翰笑,「其实这样的房子还满抢手的。屋主一家都是这个领域的人,只是各自嫁到了别的地方去。每层楼都是独立的吸音建材、气密门、双层气密窗,租屋附钢琴,而且是平台钢琴。这些条件不是哪里都遇得到。」钟昀翰说着说着,眼光落回了他的钢琴。他起身,拿起了拭琴布擦拭着刚刚在琴键上留下的指纹。 或许音乐家都会钟爱他们的乐器,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儘管那是屋主的,租来的钢琴。丁浩潍看着对方凝视着钢琴每一吋的模样,问题脱口而出。 「我听说你很会弹钢琴。」至于他为什么说听说,因为他的确是听人说的。 「或许是。」 「你……」为什么不唱声乐?但是话到了嘴边,丁浩潍突然改了说词:「……刚刚弹的是什么?」 「翻成中文的话……」钟昀翰花了一些时间颇认真的想,「……第一号吉诺佩第组曲。晚安。」 钟昀翰将钢琴旁一罐未开的矿泉水放到沙发旁的桌上,而后关上了客厅的灯。 躺在沙发上,丁浩潍静静闭上眼睛,但是在黑暗里,都彷彿还能听见钢琴的声音,还有那一句钟昀翰在雨中对他说的话。 他说,我说得太多了。钟昀翰是这么说的。 CH3. 咱三人 ch3咱三人 「丁浩潍,你又迟到了。为什么?」音乐老师停下发声的指导,指挥棒对着还在喘气的五年级男孩。 整个团将近四十个人,男孩与女孩的眼睛都刷刷的朝丁浩潍看过来。 「在这里的很多人都能很准时,像是昀翰,他也住得不近,但是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到的。」 被无辜当成标竿的大眼睛男孩瞬间收到了丁浩潍的怒视。 在不悦中丁浩潍鬼扯,「闹鐘今天坏了,没电了所以不会叫。」 「那么就要请你今天回去换个电池,可以吗?」 丁浩潍点头,顺利的归队,站到了钟昀翰与阿飞的中间。那是排练与上台时固定的队形。 发声之后正式进入分部合唱,练习之后,他们拥有五分鐘的休息时间。 钟昀翰拿起水壶用力喝了好几口水,发觉丁浩潍都不跟他说话,他推一推对方的手臂,「喂,你干嘛不理我。」 丁浩潍的头还是往阿飞那边扭,不发一语。 「老师那是乱讲的,今天我又不是第一个到的。」钟昀翰说。 阿飞把那个扭曲的头抓住,强制的转回去钟昀翰那侧,此举遭到丁浩潍的怒骂:「干嘛啦!」 然后丁浩潍又把头转向阿飞那边。但这一次换成钟昀翰用手把站在中间的人的头转过来。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次我一次的轮流转着丁浩潍的头,最后三个人都笑了,丁浩潍终于喊出声来:「好了啦!」 男孩子们和好如初。 钟昀翰乾净的声音一直以来都备受瞩目,在徵选团员时就已经惊艷四座,曾听过的一位临校的外宾这么说:「这真是上帝的恩赐,像是光一样,金黄色的光……」 于是黄金男孩的称号不脛而走,深植人心。 另一个被老师渐渐从练习中发掘出来能够担当独唱的,就是阿飞。 理论上同是五年三班的阿飞与丁浩潍本来就是好朋友,应该更熟稔些,但是阿飞与钟昀翰在合唱省赛的指定曲与自选曲各有一段独唱的时间,所以他们反而因为一起接受音乐老师的特别训练,感情迅速的变好了。 因为合唱团的队形排列,使得三个男孩跨越了班级,成为了难兄难弟。 下课的时间,三个人都一起上福利社,灌水挖沙坑,交换扁扁玩具。也常常互抄该订正的考卷,偶尔把提前曝光的试卷答案偷渡给还没考的那一方。 小学生们最不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每天的扫地时间。尤其是扫厕所。所以当丁浩潍抽籤抽到扫厕所时,他整个脸都绿了。 「那我也扫厕所。」阿飞义无反顾的跟别人交换了自己的扫地工作。 丁浩潍笑了。他甚至觉得这个工作没有那么糟了,还相当认真的用刷子与盐酸清洗,在快要经过一个学期后,在没有人指导的情形下他理出了一套流程。 偶尔他还以亮晶晶的马桶跟小便斗为荣。 但是事情就发生在五年级学期的倒数第二天。 这一天丁浩潍特别卖力的扫厕所,他心想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抽到扫厕所了,所以要有一个完美的结束。 他因为盐酸用完了,要去保健教室那边领,所以从厕所后面走了出去,等到他提着不算轻的一公升大罐盐酸回来时,发现他的导师跟钟昀翰的导师两个人很刚好的背对他,站在教室外面的洗手台旁间聊。 钟昀翰的导师眼睛看着那一间下学期就会轮到自己班级打扫的厕所,「别人都扫完了,你们班丁浩潍为什么总是那么慢?厕所有那么脏吗?」 头发烫得很捲的老师几乎秒答:「想要装得自己很认真吧?」 「是啊。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其他原因……如果扫的人是昀翰,说不定就是真的很认真。」 丁浩潍的内心彷彿是一个吹胀的气球,突然的被针戳破了一个大洞。 他从另一个方向绕进厕所,把盐酸丢到置物间里。 不能哭,他告诉自己。 放学之后另外两个人依照老样子在操场旁边的榕树等丁浩潍,等到了人之后,丁浩潍未发一言的跟他们走在一起。 「暑假还有一天就到了,好想赶快放假喔!」阿飞甩着书包,接着突然向前衝刺,「噯噯噯,你们看,那个卖仙人掌的人来了!我上次有跟我妈妈提,我可以买一个回去!你们跟我去选吧!」 钟昀翰跟着向前跑了几步,然后他看着走得很慢的丁浩潍,而后他伸手拉住他的手,也不跑了,就依照丁浩潍喜欢的速度前进。 钟昀翰始终没有放开那隻手。 阿飞花了颇久的时间选了一个球型的仙人掌,付过钱之后他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抓了抓头,「喂,你们怪怪的。」 「浩潍怪怪的。」钟昀翰说。 这时候买仙人掌的人潮已经散了,摆摊的人也准备离开。 丁浩潍蹲了下来,用手指摀住脸。 「浩潍你怎么了?」阿飞跟着也蹲下来了。 钟昀翰对他们说:「你们等我一下。我一定会回来。」接着他拿起书包,跑向等候在对街的黑色轿车。 「张伯伯,我跟同学有话要说,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司机先生微笑,「当然,没有问题。」 钟昀翰把书包丢进车子后座,之后他又奔跑回来,都还在喘就又蹲在地上,却发现丁浩潍难过的哭了起来。 「他怎么了!」钟昀翰对阿飞追问。 「他说你的导师诬赖他。她说他每天扫地看起来扫很久,是因为想要装得很认真!但是我跟他一起扫了那么久的厕所,我知道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钟昀翰的脑袋突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中一样嗡嗡作响,他反射的说:「你一定听错了!老师她不可能会说那种话!」 丁浩潍突然停下哭泣,刚刚哭红的大眼睛里面一下子装满火红的愤怒。 「你的意思是我说谎吗!你走开!」丁浩潍大吼。 他突然的从地上站起来,推开想要抓住他的两个人,不顾一切的奔跑而去。 丁浩潍没有跟家里的人,他的爷爷奶奶说这件事。但是男孩明显的哭过,他跟他们是因为跌倒了。而他也真的跌倒了,在回家的路上。 「等等擦擦药就好啦。洗洗手去吃饭喔。」奶奶说。 「好。」丁浩潍乖乖的爬上饭桌,用青菜配饭吃。餐桌上的电灯泡发出暖黄的光,让他的眼睛不那么刺痛。 隔天他带着膝盖的伤口去了学校上学。这一天是学期的最后一天,扫地工作被调到在早上第一节下课之后,丁浩潍无意认真打扫,随便冲水之后就跑去沙坑旁坐着。 中午午休前,两个人神神秘秘的把丁浩潍叫到了沙坑旁边。 「要干嘛。」丁浩潍只看着沙坑里的沙。 「我们有个秘密要告诉你。」钟昀翰说。 丁浩潍现在还不是很想理钟昀翰,所以他看向阿飞。 「听我说,你一定会喜欢的,」阿飞小小的腿往沙坑里踢了几下沙,「嘿,谁叫那个巫婆说你假装自己很认真,所以我们有了一个小计画。」 「我们把厕所────弄得真的需要认真打扫。」阿飞咧嘴,「还记得我们在沙坑底下挖到的那种黏土吗?我们把它们搓成大便的形状。」 「每一间都放。」钟昀翰说。 「每一间?」 「不然你可以去看啊?」阿飞有点兴奋。 丁浩潍还真的跑去将每一间厕所的门都掀开,里面都躺着一条尺寸不小的偽大便。成色跟形状都还满几可乱真的。 三个人像白痴一样的笑开了。 「让坏巫婆用真正脏的厕所。」其中有一个人这么说。 然而这样的恶作剧没有让小屁孩们高兴太久。很快的几个老师互相询问,丁浩潍的导师听见有人说中午的时候三个男生凑在厕所里的事情。 「是不是你做的!」三班的导师在下午第二节课时,气势汹汹站到丁浩潍的面前,当着全般同学的面:「站起来!有同学看到你跟陈鸿飞还有钟昀翰中午在厕所里鬼鬼祟祟的!」 丁浩潍移动自己的双脚站着,相当不服气,「我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快点说!是你跟谁做的!」 「我没有。」 「不要说谎,丁浩潍,好孩子不可以说谎。你要诚实一点!」 「就说我没有!」 「你还狡辩!胡说八道,」老师生气里音量再次飆高:「不是你是谁?难道会是钟昀翰吗?」 不提钟昀翰,丁浩潍知道只要再说下去,阿飞就很可能会出来承认是自己的犯行。如果要受罚,他一个人受就好了。 虽然根本不是他做的。 一股怒意涌上心头,丁浩潍脱口:「对,就是我,是我放的!我一个人放的!」 「我就知道!怎么可能每间都有大便!马桶里的是什么!」老师转身顺手抄起了藤条。 「沙坑里的黏土。」 「丁浩潍!你现在,」老师用教鞭狠狠指着倔强的学生,「给我去厕所用手一条一条捡起来丢掉!马上去!」 丁浩潍瞪了老师几秒,离开了教室。阿飞见状,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陈鸿飞你要去哪里!」 「我去帮他。」小男孩抿起嘴唇。 「你给我坐下!他自己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你不要被他带坏了,难道你想变得跟他一样吗?」 丁浩潍虽然刚走出教室,但他没有错过最后几句话。 这一天放学时,厕所事件已经传遍了整个五年级。 真正做坏事的两个人都相当难过,在那棵大树下齐声对丁浩潍道歉。 丁浩潍心情相当低落,但他并不想责怪朋友,所以只是点点头,转身就走。 「等等,」拉住丁浩潍的是钟昀翰,「我跟阿飞说过了,我们会去找你的老师,我们会说是我们做的。」 「对不起,我那时候很害怕,不敢承认是我做的,对不起……」阿飞讲着讲着都快要哭了。 丁浩潍知道的。他知道那种感觉多恐怖,他不是不害怕,是因为长久的被认为是问题学生,所以他练出了一些防御等级罢了。 丁浩潍没有说话,默默的往他们回家的路线走。三个人往前没走几步,这个时候阿飞叫了一声,「啊!我的水壶,我要回去拿!你们等等我!」 阿飞跑远之后,停在原地的两个人仍然像陌生人一样不言不语。 钟昀翰站到对方面前,这个时候丁浩潍才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 「你不要生气,我们不是故意的……」 看到丁浩潍翻了一个白眼,又把目光调去看遥远的操场边的沙坑。 钟昀翰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机会,但是一眼之后,对方却又不肯看自己了,如果将胸口剖开,献上所有的脏器就能够得到道歉的机会,他会毫不犹豫下刀。 钟昀翰伸手拉住对方的肩膀,「我们说的是真的,我们会去跟老师说,她会相信我们的……」 ……最后这一句话如此突然的刺入了丁浩潍武装了一个下午的铜墙铁壁。 当然了……骄傲的、高高在上的,老师们的黄金男孩,对吧? 丁浩潍开口。 「是啊,如果是你去讲,老师就会相信了。」 丁浩潍抓住钟昀翰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后狠狠甩掉:「当然了,你的字都得甲上,考试都考一百分,是三班的模范生,又是家长会长的儿子,第一届小市长选举的候选人,还是代表学校出去演讲比赛的第一名!你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呢?你没有听过那些女生怎么说?」他尖声细气的学着班上的女生说话,「他就是王子啊!我妈妈说他是个好孩子,我以后长大要是可以嫁给他就好了!」 什么嫁给他这种话,噁心死了,钟昀翰恼怒起来:「你乱讲!」 「我昨天听到的!我没有乱讲,」丁浩潍一股脑的把所有他听过的那些字眼讲出来,「当然了,放大便绝对是我这种人做的,给爷爷奶奶养,又是什么中低收入户,衣服都很脏,又会把鼻屎黏在书底下,常常不写作业又爱迟到的……我这种人生下来就是活该被人看不起,就是坏孩子!」 「停下来!」钟昀翰又抓住丁浩潍的肩膀,「我们不觉得……」 「你知道吗钟昀翰,我讨厌你!」丁浩潍吼叫。 钟昀翰抓着对方肩膀的手突然就僵硬了。而后那隻手什么也抓不稳的滑下,彷彿无底般的坠落。 「我讨厌你!」丁浩潍往后退了几步,突然间哭了出来,声音几近凄厉,彷彿将他过去忍耐着,但再也无法忍受的那些东西喷溅出来,「--我讨厌你!最讨厌你!」 钟昀翰看着丁浩维的眼神从震惊到不解,从不解到悲伤……但他始终不发一语。 但是丁浩维带着眼泪又笑了,他看得出来钟昀翰在可怜他,可怜他的嫉妒,可怜他的懦弱,他转身之前用力的对着那双充满了冷淡跟骄傲的大眼睛又重复了一次:「钟昀翰──我讨厌你!」 CH4 风吹微微 ch4风吹微微 「──我讨厌你!」 丁浩潍一惊,从沙发上掉下来,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靠,竟然做起屁孩时候的鬼梦……」而且还是最糟糕的回忆……丁浩潍整个人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刚开始还有一些恍惚,接着随即伸手扒过茶几上的手机。 十点二十六分。靠,早餐店星期日公休,不然他就少赚一天了。 丁浩潍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走去厕所的时候他看了看那间门半开半掩的单人卧房,发现屋主还睡在床上。 他自动自发的上过厕所,漱了漱口,又到阳台摸了摸了昨天自己的衣物,还半湿不乾的。 丁浩潍又回到钟昀翰的房里,对着床上背对自己侧睡的人说:「喂,我跟你借一件短裤可以吗?我不想穿那件湿裤子……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丁浩潍走了过去,将人一把翻过来,「你有听……昀翰?」 因为震盪所以终于醒过来的人,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跟迟钝,「……嗯?」 下一秒泪水从钟昀翰的眼角滑落,渗进枕头套,深不见底。 但主角恍若未觉,只是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人。 丁浩潍主动弯下腰,将身体靠在床边,手摸上钟昀翰的额头,「你在发烧,你自己知道吗?」 钟昀翰先点点头,但是又摇摇头。 丁浩潍先顺手关了房里的冷气,走去厨房倒了水。 还是自己皮粗肉厚,淋了雨之后还是壮的跟牛一样,丁浩潍一边这么想,一边在厨房的橱柜翻找……几瓶红酒与一隻高脚杯,嘖,这种东西有人只有买一隻的吗,「有酒杯却没有一隻碗……他妈的一隻普通的杯子到底长在哪里?」 最后他终于在角落的一个布满灰尘的拆封纸箱里找到一个平口玻璃杯,上面还贴着特价的标籤。 丁浩潍开始怀疑对方到底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这个地方简直比旅馆还不如。旅馆里至少还会有冲茶的热水壶跟乾净的杯子。 除了整箱整箱的矿泉水,这个厨房根本是样品屋。 他把洗过的杯子尽量甩乾,从成打的矿泉水中取了一罐,将水倒入杯子里。 再一次回到钟昀翰的床边,他扶起看起来因为头痛而摇晃的人,「先喝水。」 钟昀翰碰到降临在唇边的杯缘,一股作气的将水喝完,总算找回了一丝清醒了,「……谢谢。」声音微弱但是确实。 「现在……几点了?」他接着问。 听到了丁浩潍的报时之后,钟昀翰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拿起了手机的瞬间就拨了出去,一连取消两位家教学生的授课。 放下电话的钟昀翰,几乎又立刻瘫倒在床上。 丁浩潍自作主张的翻了主人家的衣柜,套上了一件外出短裤之后找到钥匙,在附近的商店买到了感冒药,在一楼大门的时候与一名金发的男生擦肩而过,而后再一次回到四楼。 他毫无犹豫的先把病人叫起来,「先吃药,今天星期天,没有诊所会开。」 虚弱的人因为没有眼镜而视力模糊,柔软的短发凌乱的贴在额头上,未退的热度让人变得异常听话。 丁浩潍让钟昀翰吃了药之后,开始脱他的衣服。 「你流汗了,穿着湿的衣服等等会冷。」 钟昀翰在病里昏昏沉沉的,任由对方宰割。在内裤被拉住的瞬间他反射性的抓住了丁浩潍的手。 「又不是没看过,你的我十九年前就看过了好吗?」丁浩潍又用力一扯,而后很迅速的帮对方换上一件新的,接着套好了衣服,把人放回棉被之中。 丁浩潍把脏衣服拾起,丢进门旁的洗衣篮。简直像个老妈似的,他碎唸自己。 单身的人如果生病究竟有多惨他是知道的。健康的人一切都好,但是一旦身体出了状况,能依靠的就只有家人跟好朋友。但是成年的人都会因为独立成了习惯──包括顾虑自己与别人的──总到了最后一刻才会求援。 丁浩潍觉得床上的人已经错过了求援的时期,病魔侵袭、摆佈着可怜的肉体着,现在自己不能丢下他。 他不否认,自己见到对方的那一瞬间,仍然抱持着当年的那一份恼怒,甚至因此对对方恶言相向。 但是昨天的雨里,他不确定是否有什么消融,还是有什么滋长。 想着想着,他又踱回床边,看着那张病顏。 「不……讨厌……」在病中的人囈语,眼皮似乎因为被什么追赶而颤动。 当年丁浩潍对钟昀翰喊出了讨厌之后,连结他们的线就完全的断了。下个学期的开学典礼之后,传来的是钟昀翰转学的消息。音乐老师宣布是因为钟昀翰往后要进入国中音乐班就读,所以转移了学区。 这对丁浩潍与阿飞而言相当突然,事前没有一个人知道。阿飞曾这么说:往后要是我们继续参加合唱团,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遇见他…… 丁浩潍一字一字的回应,「你要是有那个间工夫乱想,不如拿去练你的独唱的部分……现在是你在撑全场了。加油点啊。」 但是那时候的他们即使再相见,丁浩潍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他。 小学的他这么想,高中的他也这么想……五专的他亦如是。 丁浩潍对着皱着眉的病人开口,「睡吧。没事的……会没事的。」 他听得见自己那么轻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回盪。 「会没事的。」说罢,他伸手将对方汗湿的瀏海往旁边拨去。 钟昀翰迷茫的眼睛打开,又无力的闭起。梦里他好像听见有人对他说话。那么温柔的。 @ 钟昀翰从床上伸手,再次从床头摸过响着的手机:「喂?」 「我听说你生病了!严重吗……」阿飞连珠砲的说。 等到终于掛了电话,钟昀翰伸手摸到的就是放在自己枕头上吸汗的毛巾。他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连同胸口的疤痕。 然后钟昀翰咳嗽起来。 这个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大门被钥匙转动的声音。 丁浩潍提着手上的袋子,走到卧房里,发现病人自己坐了起来。 「看起来好多了?」 「至少头不那么痛……我的头在那之前简直要裂开了。」 「嗯,」丁浩潍将东西放在地上,在钟昀翰意识到之前已经用手背测完了额温,「是没有发烧的样子了。」 接着他拿出保温瓶放在床头的空杯旁,「这是温水。」丁浩潍看着背后靠着枕头歪斜的坐着的人,「吃的东西给你放在客厅。你现在能够下床吗?我把钥匙摆在茶几上,你得过来锁门。」 钟昀翰点头,从床上起身的瞬间又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 当他站定的时候,丁浩潍正抓着他的手臂。 「谢谢。」 丁浩潍看了钟昀翰几秒,「……我觉得你不行。你有没有其他能够照顾你的人?我可以等到他们来再走?」 钟昀翰直勾勾的注视对方,「你指谁?」 「不知道。也许家人?」丁浩潍又想了几秒,故意的问,「……交往的对象?」 钟昀翰笑,「没有对象。姓钟的人们保有各自的生活。」然后他头晕。 「……如果你愿意出借你的沙发,我可以待到晚上。」 「如果你能受得了这里的无趣的话……」被迫倒回床上的钟昀翰这么说,「……至少你还有一台电视。」 丁浩潍承认这是一个奇怪的体验。在一个多年再见的小学同学的家里,看一下午的无声电视,新闻里跑着「某里因为排水系统阻塞而淹水,但目前已消退」的字幕,配合着一到三楼不时传来的吵杂乐器声。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电视是没有声音的。他唯一能想到的原因是坏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这么讨厌这个地方。 晚上自己打电话给病人,一起前来与丁浩潍挤那张沙发的人是阿飞。阿飞似乎从钟昀翰家教的学生那边听到了消息。来的时候还买足了三人份的晚餐。 把病人餵饱之后,阿飞与丁浩潍仍旧放着无声的电视,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天南地北,从毕业之后的生活,工作的鸟事,到单身的感情世界。 上次在烧烤店聊的多半是些表面话与八卦,这一次两人讲得实在多了。 两个人挤在那张双人坐沙发,他们大开了阳台的窗户跟气密窗,风从窗户灌进来,夏天里一点都不觉得闷热。 「……那你明明都已经是音乐系的毕业生,为什么还要做什么公务员?」丁浩潍不解。 「可不是吗?我的老师听到的时候简直就要杀了我……你知道师徒制的老师有多兇猛吧?」阿飞笑,「大概是因为在台湾主修声乐,还要靠声乐过活实在太难了吧……」 阿飞将目光投向电视,但却又没有看着里面的东西,「大学生的时候……用着一腔热血唱歌,跟那样胡闹的生活。」他打了一个嗝,「你一定也是吧……真怀念还是死大学生的日子。」 丁浩潍没有把话接下去。他将腿盘上窄窄的沙发。 阿飞感叹的:「我的大学同学很多最后都在教钢琴。」 「……钢琴?跟昀翰一样?」丁浩潍想起了他早上听钟昀翰打过的那些电话。 「差多了。钢琴是他的主修,主修的训练跟副修差多了,深度跟强度都是……虽然他们最后可能都是大家眼中的钢琴老师。不过昀翰的经歷相当的出眾……那可是他吃饭的傢伙。」 「听起来好像真的很厉害。」 「不是好像。」阿飞吸起珍珠奶茶,「除了酬劳之外,他出门与回程的计程车都是学生家长包的,必要的时候还附餐。如果延长指导时间,在时数之外的钱是照算的。光凭这一些,他就打趴一竿子钢琴老师。他曾经指导过一位家境不错的学生,得过全国性的大奖……他在那个圈子相当炙手可热。」 「所以他才每次都在练唱的时候穿着衬衫皮鞋过来吗……」丁浩潍几乎猜出了钟昀翰总是在钢琴家教过后赶过来参加团练,「我还以为……」 阿飞侧过脸来,「以为什么?」 以为那是少爷的装扮,丁浩潍在笑容里随口乱掰,「我还以为他总是在週末去哪里相亲呢。」 有些话是不能说,只能放在心里想的。丁浩潍明白这个成人世界的潜规则。 谢谢光临。欢迎光临。早餐店里除了这些,像是「你吃一份早餐为什么要拿三双筷子」或是「你买的是五十六元的汉堡加红茶,不是五百六十元的套餐,凭什么要我送去车上给你?你以为得来速喔?」,他都只能在心中默默补干。 对话仍在继续。 「噗。」阿飞听到了什么相亲的事,拍了拍丁浩潍的肩膀,「他哪里需要去相亲,排队的那么多。」 「看起来他比我们两个光棍混得好多了。人正就是好,像我这样的就吃草了。」 「你少屁,」阿飞用手肘刺击对方,「我看过你在早餐店的英姿,不是有很多高中妹都用爱慕的眼神看你吗?」 「……是看汉堡肉到底什么时候会煎好吧?」 阿飞向丁浩潍扬扬眉,「那总归是块食品级小鲜肉啊。」接着他脸上的戏謔渐去,「说真的,你跟小学的时候长得根本一模一样。」 「不是每个人都跟班长一样,至少我有等比例放大。」丁浩潍小没良心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阿飞完全看透了那肚子的坏水,轻笑出声,「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你啦,虽然很久不见。」 笑意回盪在两人之间。 丁浩潍低下头,「真的很久了……」他心里的合唱回忆又悄悄涌起,三个人的声音彷彿还在耳边,虽然那时候的他们都是同一个声部的。 丁浩潍又抬起眼睛,笑笑的对阿飞:「我也一眼就认出了你们。」几乎是。连讨厌都掩藏不住的鲜明。 空气里彷彿有了逆转时光的魔法,将他们之间以年相隔的距离拉近。 「……会不会有间出来练唱的都是我们这些不过情人节的人?」丁浩潍说。 「我想班长的儿子都帮他都过父亲节了,这应该不是标准。」阿飞打了个哈欠,看了看錶起身收拾桌上的垃圾。 丁浩潍与阿飞又进了房间看了一看病人的情形。 离开前丁浩潍仍像个母鸡似的对钟昀翰说:「明天你还是得要去看医生。无论情况好转多少。」 钟昀翰笑,但没有回答。 CH5 祙快活 ch5祙快活 「嗨!」阿飞向正在铁板前的丁浩潍飞快的打了个招呼。 丁浩潍腾不出手,便响亮的喊了声「唷」给了回应。 阿飞与钟昀翰毫无预警的出现在巷口早餐店的时候,丁浩潍愣了一下。 阿飞在第一次再聚时问过他的店址,之后便来过好几次。稀奇的是另外那一个。他怎么都觉得那个男人不应该坐在他这种店里,折叠桌,塑胶椅,拋弃式的卫生筷与饮料杯。 但那两人坐了下来。 他看见阿飞带着钟昀翰去冰箱里拿了豆浆与奶茶。 这天是一个颇为忙碌的工作日,学生与上班潮刚过,现在会在摊位买东西的大部分都是退休的银发族与妈妈们。 一位惯来的太太停下年纪不轻的机车,前面的篮子里装满了食物,还有些水从被鱼刺破的塑胶袋中滴出来,在柏油路上留下一个一个的深黑色,不断向外扩散的点。 今天的太太出现的比较晚,还带着国小的儿子,不知道是要去学校,还是刚从学校把孩子带回家。 丁浩潍照样接过了划好的菜单,继续煎他的汉堡肉,油烟燻上他的发梢。他拿起蛋黄哥的毛巾抹去脖子上的汗。 刚刚点了汉堡跟蛋饼的妇人陡然提高音量,手上拿着一本被捏皱的家庭联络簿。 「你昨天数学考几分?英文呢?」妈妈愤怒的捏了小男孩的手臂,被掐的地方变得跟孩子的脸一样红,「叫你要好好的读书都听不懂,你以后是要干嘛?」 小学生在惊恐之中,嚅囁的说,「有很、很多,」他脑袋空白,看到什么就讲了什么,「我可以卖吃的东西……」 「卖什么吃的!你不认真读书,以后就跟他一样只能卖早餐!气死我了!你至少也该说你要当个老师还是公务员的!一点出息都没有!」 接着太太旁若无人的将一个耳光甩在儿子脸上。 摊子上还有些零散的客人在等,一位先生正好在此时结束了刚刚还算大嗓门手机的通话。现场瞬间悄然无声。 安静因为那一记耳光演变成一片死寂。唯一清楚的声音只有小孩子忍耐着的抽泣。 妈妈冷冷的看了孩子几眼,弯下腰捡起在用力里刚好的落在钟昀翰的脚边家庭联络簿。 钟昀翰也没有对着什么人,甚至没有看着谁,彷彿对着空气在说话,但声音在鸦雀无声的店里格外清晰,「卖早餐哪里没出息了?」 腰立到一半的太太顿了下,对着同一桌的两个人冷哼,「上班时间在外面鬼混的无业游民没资格说话。果然什么人就会有什么朋友。」 阿飞默默打量起自己与钟昀翰今日的打扮,他自己是t恤加短裤,另一人是t恤加牛仔裤,这样也还好吧?怎么转瞬就被归类于游民了呢? 钟昀翰把目光从很远的蓝天调回来,看着刚刚说话的人。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卖早餐是哪里没有出息了?」钟昀翰又说了一次。 阿飞插嘴,「喂,你知道吗?在你面前的人有一个就是公务员喔,高考等级的喔,另外一个是留美硕士,怎么样,跟早餐店老闆混在一起的人够不够有出息……」 「骗肖,都你们在讲,什么公务员跟硕士,还什么留美,鬼才相信咧!不然你们讲几句英文来听啊!」 钟昀翰目光锐利,半寸不移:「ibelievethatpeoplearebornnoble.」然后他在对方呆滞的目光中接续,「我相信人皆生而高贵。我刚刚是这么说的。」 丁浩潍此时大声说话,拿回了主控权,「太太,东西好了,总共八十七元。」 太太回身走到摊前提了早餐,拿过了找回来的钱,突然的又对着在座位上的两人开口。 「哼!像这种烂店,」她抬眼扫视室内,接着又轻蔑的瞄了钟昀翰与阿飞,「还有这种客人,」最后恶狠狠的瞪着丁浩潍,「我不会再来了!」 丁浩潍今天决定关起加热铁板的瓦斯,双手在自己围裙上抹了几下,好整以暇的抱着双臂。 「这样吧,」丁浩潍的职业笑容裂开了缝,从里面透出唇角的扭曲,「我建议你除了这里,这间破烂又没有出息的早餐店,你也不要再去对面那一间卖菜的,」他用手指一指对方机车滴着水的菜篮,「还有转角那家卖鱼的,喔,我当然知道你在哪里买的,毕竟你好几次都在我收摊的那个时间来捡便宜。」 太太一怔,丁浩潍便又继续: 「这些鱼跟菜怎么配得上你呢,喔,对了,还有你也不该骑机车,你知道那些黑手都穿着工作服,脏兮兮蹲在地上修车,相当的没有出息。」 「你、」 丁浩潍强势的截断妈妈的语句, 「你知道吗,你该去一些高尚的地方,让你觉得高尚的人,喔,我猜猜,像是老师、公务员,还是医师跟律师,让他们卖你食物,帮你修车,替你盖房子……但是我想他们不会愿意这么做。 你如果需要那些吃的东西……就自己去捕鱼,去养猪,去种高丽菜啊!如果你没办法做到,那你也挺没有出息的。」 步步逼近的词句从丁浩潍口中刺向对方。 「而且是比我们这些没有出息的人,更加的没有出息,你知道吧?」 有了纠纷,顾客也暂时不会靠过来,丁浩潍这日早上提早了一些结束了生意。 他自己拿了一杯饮料,一口气灌下半杯,彷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抱歉似乎造成了麻烦。」钟昀翰的声音带着一些沙哑。 丁浩潍摇头,用脚勾过张椅子,在两个人身旁坐下。 桌上是两个喝空的塑胶杯,丁浩潍瞪视了折叠桌上印的俗气大玫瑰花好一会儿之后,开口说:「其实我也听不懂那些英文。我只是五专毕业的。」 座位上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的看向丁浩潍。 「英文可以学。」钟昀翰说,但随即用左手摀住了嘴。 彷彿是后悔说出来一样。 丁浩潍看了他一眼,深呼吸之后说:「别管我。忘了它吧,也不要安慰我,真的。」 钟昀翰的右手抓住了左手掌心,彷彿在与什么角力。 「不,这是分开的两件事。」钟昀翰不知道为什么坚持,「你不能这样看事情。学歷是一件事情,人生的成就是另一件事。」 「……这种话是要骗谁啊?在出社会之前看的是成绩,赚钱了之后比得是存款的位数……」丁浩潍想起刚刚钟昀翰说的话,「人生而高贵,要是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这种话在现在的社会里谁会相信啊?」 「我相信了很多年。」钟昀翰目光落在马路的红绿灯上,极轻极轻的说,好像深怕触动什么,「从我小的时候。」 阿飞不解的眨了眨眼,继续吸着他的豆浆。但丁浩潍突然就哽住了,吸管中的水落回杯内,重重的冲起沉在杯底的渣。他知道钟昀翰在说的是什么。 当年的阿飞离开他们去拿水壶,而他自己始终没有对阿飞说过一个字。关于那场吵架。关于他说讨厌他。 丁浩潍从座位走开,用毛巾抹了抹脸,努力恢復到那个日常的自己。 他看着两个人平静的开口。 「你们要吃什么,喜欢就点。本店今日通通招待。」丁浩潍避重就轻的做出结论。 阿飞此时一脚踢开自己的椅子站了起来。 「不用招待了啦!」阿飞霸气拍桌,「心情不爽要大声说出来!出去玩啦!关店啦听到没有!」 钟昀翰转头看着阿飞,几秒之内也有样学样的站了起来。 三个大人两两对看,最后有人骂了一声脏话,有人突然笑了出来,三个三十岁的大男人突然间变成期待远足的小学生。 「……要去哪?」丁浩潍脸上还残留着笑意,伸手扯下腰上的围裙。 ---- 说得有点慢, 但本文献给--未能抵达但永远鲜明的梦想 CH6 仲夏序曲 ch6仲夏序曲 阿飞临出门之际硬是用了临时性的染发喷雾将自己染成整头金发,剩下的则全用在鐘昀翰的头上。 「你这么喜欢金发,就直接染不就好了?」丁浩潍向着阿飞说道。 阿飞仍然处在他叛逆的亢奋中,「嘖嘖,就说长官很多是老古板啊,染个头发很可能会受到『关爱』的。」 「都民国几年了。」丁浩潍不敢置信。 「不止我,昀翰也是吧!为了比赛,我猜他应该一辈子都没有染过头发吧!」 钟昀翰开口的时候,仍然因为不习惯被挑染而有些不自在,「……我今天不是就染了吗?」 丁浩潍停下步伐,不可置信的看了钟昀翰一眼。 钟昀翰敏锐的察觉了视线,佯怒道:「干嘛?」 丁浩潍两手举起做投降状,「我们要快点,游乐园的闭馆时间可是下午五点。」 三个男人先是坐了云霄飞车体验了飆速的快感,接着上场的是自由落体的失重,虽然还没有叫出来就已经落到地面,但是在高空往下掉的瞬间丁浩潍还是有吓尿的感觉。 中途他们坐了旋转咖啡杯休息,但不知道是不是身体还处在肾上腺过量的状态,杯子转起来竟然比刚刚还要头晕。 他们决定在小吃部的外面稍事休息,三人都叫了一杯咖啡,碎豆的声音从摊里传来,而后咖啡豆的味道袭人而来,勾勒出了人的记忆。 「真是令人怀念……以前在美国的时候老师家总是会有一壶。」阿飞说。 热水冲下那一瞬间,焙烤的特有的香气浓郁的扩散开,鑽进人心里的角落。 钟昀翰几秒之后回答,「是啊。」 丁浩潍听出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熟悉感,但他明明记得班长说大家是在重新找人的时候才又相认的…… 虽然疑惑,但他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丁浩潍心里有了一些猜测,但他不会问。 咖啡时光只短暂的维持了十几分鐘。之后为了一下刺激坏掉的平衡感,他们又衝了海盗船,并且再次跟着一群外籍游客一起失控喊叫。 终于他们以旋转木马这个稍嫌梦幻的游戏作结。 几个人最后坐在座落在出口附近的动物造型长椅上,手上是小吃部买的冰淇淋甜筒。阿飞与丁浩潍选了香草与巧克力口味,钟昀翰选的是草莓。 「噯,你们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三个人也像这样一起吃福利社的冰棒?」阿飞一边晃着脚一边说。 「记得啊,」丁浩维说,「我们三个人吃三种不同的口味,然后再交换吃。」 说到这里,阿飞与丁浩维各自看了对方的冰淇淋,丁浩维知道阿飞绝对有了一些相当邪恶的想法,然后两人将目光同时转向钟昀翰。 钟昀翰一怔,下一秒立刻用力咬了一口冰淇淋,刚刚优雅舔舐出的丘陵地形马上转为凹谷。 「现在别想。」钟昀翰相当篤定。 阿飞脸上笑意未减,「看来我不受欢迎哪,怎么样,丁浩潍你要不要跟我换?」 「我才不要。两个口味都一样是在换屁喔。」丁浩潍说。 「我们俩感情真差耶。」阿飞叹,「当年我们还一起吃冰棒一起谈天说地的。」 丁浩维嘖嘖,「还谈天说地咧,那当时我们说过什么国家大事你还记得吗?」 「嗯……我想想喔,」阿飞舔了舔结块的巧克力,它与香草并不互融,在冰淇淋表面形成一颗一颗的痘疤,「那时候我说我以后要当机师,开着飞机到处去玩……结果现在变成一个业务太多要休一天假都很难的公务员。」阿飞最后腾出中指补了干。 丁浩潍大笑出来,相较起来钟昀翰文雅多了。 在笑过之后,丁浩潍接续: 「那我呢?我当年说了自己想要做什么啊……想不太起来?」 此时阿飞意外的听到钟昀翰的声音。他也从丁浩潍的脸上见到一丝意外。 但钟昀翰自己并不知道旁人的讶异,自顾自的说着。 「你说你以后要当商人,赚很多钱,然后在后院养红鹤。」钟昀翰用舌尖舔了一下冰淇淋上的草莓,又补充: 「而且你坚持要很多隻红鹤。」 「对对对,说到红鹤我就想起来了。」阿飞用力拍着大腿,快速吞下甜筒的硬皮,「当时我还问说为什么是红鹤,你说牠们又高又帅赏心悦目。」 钟昀翰这次笑出声来,手上的冰淇淋都忘记舔了。 「靠。你们什么不记记这个。」丁浩潍嚼起最后一吋甜点,「故事里的神仙都骑仙鹤的,你们这些孤陋寡闻的人。」 「驾鹤……西归?这不是太好啊。」阿飞顺口接了话。 「你才西归咧,腾云驾雾懂不懂啊!」丁浩潍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这叫做帅气登场好吗?哪像你们,开什么飞机跟……」 在丁浩潍往下说以前,阿飞突然抬头接道: 「还帅气登场喔,原来你这么小就有偶像包袱。」阿飞瞇眼。 「怎样啦我从小就很大包不行喔。」丁浩潍哼声。 阿飞闻言用相当色情的目光猥褻了一下丁浩潍的下半身,「这样啊,来啊坐过来点,叔叔帮你瞧瞧。」 钟昀翰在笑,但他几秒之后就不好意思的把视线移开刚刚聚焦的三角地带,装作若无其事的吃着冰淇淋。 「这不是每个人都能看的,大叔。」丁浩潍促狭一笑,率性的拨了自己的瀏海,「啊,大叔的乐趣就只剩下看看嘛。我懂。」 阿飞笑了起来,好半天才停下来,「……我们这些不成材的傢伙。」 远方的孔雀开始连声怪叫起来,此起彼落的持续着,所有人发话的欲望都被那几隻平庸但是先发制人的杂毛怪兽吞吃入腹。再无反抗的馀裕。 丁浩潍在这短暂的空档中回想了刚刚的对话。他发觉阿飞很有技巧的避开了一些事情,却又温柔的把所有人都包裹在一个不太好也不太坏的结论里。 他知道当然钟昀翰当年的答案是什么。 「我以后想要一直唱歌。」那个时候的钟昀翰说,「但是我不想当歌星,我爸妈好像很讨厌他们。」 那个答案是他们三个人里最正常,也最正经的答案……当然他们当年回答的时候本质上都是一本正经的。所以丁浩潍记的特别牢。 他相信阿飞一定也记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提起。 天色还算亮,夏季傍晚的风吹走刚刚激昂的躁动,麻雀在草皮上嬉戏,偶发的伴随着园内孔雀的几声怪叫。 美好的假期,丁浩潍想。 虽然已经接近关门的时间,但谁都不想提早离开。 然而钟昀翰静静舔着最后那一点点冰淇淋的时光倏然被打断了。 「老师头发酷喔!」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学生在钟昀翰面前停下,打量着他的穿着,「年轻十岁喔!」 丁浩潍感觉到钟昀翰浑身僵硬了几秒,年龄啊年龄,大叔们的致命伤。他没有忍住笑了出来。 今天丁浩潍确实有注意到前来早餐店的钟昀翰终于放弃了他招牌一般的衬衫西裤,改穿了洗的微白的蓝色牛仔裤,配了天蓝色的t恤。如果将他放在大学的校门口也不会有任何违和感。 钟昀翰听到笑声的时候,相当恼怒的瞄丁浩潍一眼,随即又板起脸正对学生:「我年轻十岁的时候可没有像你这么悠间。」 学生翻白眼的时候,钟昀翰站了起来,又接着叨唸下去: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现在换他扫视学生的穿着,显然出门时的目的地跟现在不符,「你不是说今天有学校的考试要准备,所以家教暂停一次?」 「你不要管我啦!我今天就是不想弹琴啦!烦死了,每天都练每天都练!」少年气呼呼的一边说一边用脚踢路边的石头。有一颗甚至喷到了丁浩潍的脚边。 「要有好的表现你就得练习,没有什么捷径。」钟昀翰说得平铺直叙。 但是少年显然并不接受,「那也练太多了!还说什么把那十八小节一天练一百次!你自己也做不到。」 「我做的到。」他淡淡的说,彷彿这件事不值一提,「我有的时候一天练十二小时的琴。」 「你骗人。」少年马上反驳。 「我不说谎。所以我也不骗人。」 少年的气势不减反增, 「我怎么知道像你说的练一百次就能得奖!要是练一百次都弹不好呢?」 「那就不要练了。」钟昀翰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如果弹一百次也没有得到一点领悟,那就别弹下去了,因为你不适合走这一行。也别读音乐系了,你会被淘汰是迟早的事。」 丁浩潍楞了一下,随即出声:「你说什……」 高中生怔住,眼睛瞪大,他被这句话中的残酷给吓到了,但是愤怒更快的充斥了青春期的脑袋,他的音量完全盖过了丁浩潍的疑问句, 「告诉你,我才不希罕!不得奖就不得,又不会少一块肉!大学什么的,考不上就算了!不读就不读。」少年说着往后一甩书包, 丁浩潍站起,瞬间吸引了学生的注意力,「什么不读,你有机会干嘛不读。」 「读不读是我的事!要不要弹琴也是我的事!你是谁啊大叔,管屁啊! 」少年说完就大吼着跑掉,肩膀上的书包在奋力奔跑中剧烈摆动。 钟昀翰又坐了下来,调整呼吸不发一语。他期待静静的坐上一会儿,如果可以的话。 但是丁浩潍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迈步停在钟昀翰前面的丁浩潍开口: 「你为什么那样说?」 「……我说的是实话。」 「说实话??你以为这样就没有问题了?」那个孩子还是学生吧,为什么一个人会必须在脑子都还没有发育完全的时候被人决定所有的未来?那些从小到大的,刺伤他的那些武断,在丁浩潍脑中不可控制的涌出:「只要说的话都是真的,这样就没事了吗?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听的人的感受!」 阿飞一下从椅上站了起来。 钟昀翰抿住嘴唇,显然在忍耐什么,他起身,背过丁浩潍转身走开。 「想说什么就说啊。」丁浩潍朝着背着自己的人补了一句。 钟昀翰在原地騖然站定。 他还握在手中,没有拿稳的甜筒在这一刻滑落,掉在地上。 丁浩潍能看见钟昀翰大口吸气的背影与肩膀的僵硬,而后那个男人的声音很艰难的逸出唇来,像是像有个人突然的在过于空盪的教室里开口,茫然里带着一丝异样的飘忽与含糊。 「……那我的呢?」 那个上一秒还飘疑不定的声音突然骤变,钟昀翰转身,字字清晰里挟着狂风暴雨向丁浩潍袭来, 「那我的呢?我怎么办?我的感受有人想过吗?」钟昀翰望向丁浩潍,将手抓在自己胸前,绞皱了方寸之地,却无能阻止那底下的崩坏,「……为什么我必须为了别人说谎!」 「你的实话不过就是不经大脑的一五一十把话说出来而已!」丁浩潍强迫自己无视对方显而易见的动摇,狠下心说着,「那不过是个小孩子!连一点点给别人的馀裕跟尊严都做不到,算什么大人!」 「丁浩潍!够了!你不要这样对他说话!」阿飞从旁用力抓住丁浩潍的肩膀,指尖深陷在结实的肌腱上,「够了!」 丁浩潍侧脸看向阿飞,并不理会肢体上的纠结,了然一般的重复了对方的话: 「不要这样对他说话?」丁浩潍吃吃自嘲般笑起来,「怎么,喔,我懂了,你心疼了,是了,我怎么可以呢,我们的黄金男孩怎么能被这么对待呢。」 那股嘲讽在笑意之中带着尖锐的刺,让所有靠近的人体无完肤。 「丁浩潍!不要再这样叫他!」阿飞叫道。 「为什么不可以!」丁浩潍敛起笑容,反手捉住阿飞停在上臂的手,「你们到底在瞒着我什么!」他目光逡寻于两人之间,「什么时候才能够告诉你们的这个可怜的,被耍得团团转的,总是被排挤的国小朋友,到底是什么事情让钟昀翰先生必须要放弃当个黄金男孩!」 没有人接话,所有人好像在这一刻的中了什么定身咒文,将所有语言与动作冻结。这一瞬间的定格,不知道是因为无措,还是是因为无能改变什么。 彷彿经过了一整个世纪的沉默,钟昀翰为自己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钟昀翰想起掉在地上的最后一口甜筒。他明明曾经那么喜爱,那么珍惜。 但那浓郁而甜美的滋味却在他手中一瞬间就消失,再不覆得。 他先是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而后将手指交叉在唇前,缓慢的说: 「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的话。」钟昀翰闭上眼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乾涩沙哑,「我有病,诚实病。」 CH7 诚实病 ch7诚实病 「我有病,诚实病。」 钟昀翰又睁开眼睛,深黑色的瞳里带着一丝疲倦。 事实上他总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他觉得应该没有人会习惯这些,一次又一次的独白让人精疲力竭,像是凌迟,像是一次又一次在法庭上的陈述。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想听。这些东西如此无趣,枯燥,乏味,缺乏任何修饰。除了与他自己有关,实际上并不会真的与任何人相关。 刚开始的时候他总是讲得断断续续,再后来,他讲得越来越机械化。彷彿那个人不是他,而他在一旁重复看着这一部电影播出,曲终,再復播。 永无止境的。 「我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发生了一场车祸。我整整在医院躺了半年。刚开始我说不出话,任何一个字。然后有一天我突然的又能够说出来了,但是我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丁浩潍直视着钟昀翰。但钟昀翰没有看着任何人。 他只是说话。 「任何我脑中闪过的念头,都会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的时候被我说出来。」 阿飞与丁浩潍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钟昀翰身边。 「我只能说实话。」钟昀翰笑,深深的吐息,「我只有两种选择,说实话,或不说话。刚开始不说出来对我也很难,我练习了很久……还花了一些时间去看心理諮商。最后我总算能够克制自己把话讲出来的衝动。 「医生花了很多时间检查我的额叶,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但伤到额叶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很容易情绪失控,易哭,易怒……等到我终于勉强回到自己的生活的时候,我发现我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唱歌了。」 孔雀都不叫了,天也黑了,要闭馆了吧。 游乐园在孩子的记忆中总是闪闪发亮的,充盈着如梦般的笑声,但映入成人细看的眼底,那些承载着快乐的、光鲜亮丽的表层其实早已不堪,下一刻那些龟裂的底漆恫吓里倏然撕裂,张牙舞爪之后纷纷剥落,终究露出底下不堪的锈蚀。 钟昀翰苦笑。 「我的肺被肋骨戳破好几个洞,肺活量永远不能回到从前。我不能再随着曲子调整心情唱歌,我只能在快乐的时候唱激昂的歌,在忧鬱的时候唱悲伤的曲。这样的我根本没有办法站到台上去。」 「但你可以发出声音。」丁浩潍出声。 钟昀翰看向对方,眼神里带着一些茫然。 「是,我可以,我也知道那是自己的声音,但是那里面……空无一物。那种声音毫无意义……我不能容许那种事发生。」 「所以你后来弹钢琴……」丁浩潍突然懂了,那个他一直问不出口的问题的答案,「是吗?」 「用弹的勉强能够骗人……或许是。当我的情绪跟曲子相吻合的时候我能够发挥得很好,但要是它们相背离……我就很讨厌我自己弹出来的声音。 我的状态不稳定,幸运的话,我的演奏会能够表现出比平常还要好的水准,但是如果我必须在愤怒的情况下弹奏华尔滋圆舞曲……那会是场相当可笑的演出。」 钟昀翰说到这里闭上眼睛,彷彿在回想什么。 而后他睁开眼继续说下去。 「你一定知道那个夸张、半褒半贬的评论,阿飞说过他有告诉你们,」钟昀翰竟然笑了,「什么灵魂深处的狂喜与悲愴……明白的说,其实不过就是一个无法控制情绪的神经病罢了。」 「不要这样说自己。」阿飞轻声说。 「我感谢你总是对我如此温柔,阿飞。」钟昀翰说得平静。 丁浩潍发觉了阿飞脸上不明显的、淡淡的粉红。 所以自己是个嘴贱的坏蛋了吗?丁浩潍想,也对,他毁了这一个美好的下午。一个充满黄色废料、冰淇淋与童年回忆的下午。 钟昀翰转向丁浩潍,神色又已变得相当平淡,彷彿刚刚对他的种种是场骤来的雷阵雨,下过了之后天空还是有着一丝丝阴霾,但至少雨已经停了。 钟昀翰用漆黑的双眼望向丁浩潍,眼镜后面的睫毛颤动。 「这就是所有的故事了,浩潍。」鐘昀翰说。 那个称呼令丁浩潍胸口一滞。 他叫他浩潍。丁浩潍发觉这是他多年之后第一次开口叫他的名字。 阿飞突然其来的开口:「但你在美国一切都好,为什么要回到台湾来?」 钟昀翰脸上神色突然有些异样的飞扬,彷彿云层中透出一丝阳光,「我砸了史坦威。」 丁浩潍还没反应过来,阿飞急道: 「你贷款然后拼命赚钱去还的那一台?你开玩笑!」阿飞用单手拉扯自己的头发,「不,你没有办法开玩笑……你说的都是真的。」 「确实。」钟昀翰这一次的笑带着几分率性,「我亲手用椅子砸的,我亲手砸了自己的钢琴,在我的指导教授面前……然后他叫我滚。然后……我去了很多地方。现在到了这里。」 「所以你逃学了。」丁浩潍惊讶的说。 「也可以这么说,一个落荒而逃的博士肄业生……当了快要一辈子的好学生,终于不那么好了。」钟昀翰拿出口袋中的手机,像是在检查什么,而后他把眼光调回丁浩潍脸上,「事实上我跟那个高中生没有什么两样。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脱口对他说了实话吧。」 丁浩潍看见阿飞好像还想开口,但是游乐园的服务人员已经上前向他们说明闭馆时间已到,必须要清场。 钟昀翰一起离开的脚步却在关上的铁栅栏外停住了。 阿飞问:「怎么了?」 钟昀翰指指路边的排班计程车,「就在这里跟各位说再见了。」 在丁浩潍与阿飞愕然的当下,钟昀翰露出礼貌性的笑容, 「我想你们应该不介意给你们的老朋友一点私人空间……毕竟现在的我……仍然相当……」他很想为自己找一个形容词,但他觉得自己的文学造诣实在太有限了,远远不足够他面对两个朋友,「……失控。」 钟昀翰用一个挥手打断了有所其他的可能性,弯腰就进了计程车。 丁浩潍眼睁睁看着计程车扬长而去。 @ 丁浩潍下一次见到钟昀翰是练唱的那一天早上。 钟昀翰相当守规矩的排在长长的人龙之中,等到丁浩潍问了要吃什么的瞬间,他才发现来人是谁。 「吐司夹蛋。」钟昀翰说,「这边吃。」 丁浩潍点头,继续手边的工作。 钟昀翰自动自发的去冰箱拿了奶茶,之后默默坐在那张玫瑰大花的桌边等。 这时远方有模模糊糊的合唱声传来。丁浩潍知道週末早上的这个时间附近,教会就会有合唱的声音传出。听起来是童声。 丁浩潍看见钟昀翰的视线默默的从手机中离开,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最后在教会的一个小招牌上停驻。 丁浩潍将早餐送到座位。钟昀翰的正好饮料喝到一半。 「谢谢。」钟昀翰说。 丁浩潍向他点点头。 钟昀翰在座位上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丁浩潍这天在工作中认真听了一会儿,他发觉他们练的是当年他们一起唱过的省赛指定曲,「与主接近」。 国小的时候他们来来去去都唱那几首,多半是宗教曲目。那时候的他们并未多想,只是照着谱唱。有很多里面阐述的东西,是在成人之际才渐渐的了解。 钟昀翰走到摊前结帐,丁浩潍把钱找开。 「找你六十元。」放钱的瞬间,丁浩潍的手指碰到了钟昀翰的掌心。 就是这双手在弹钢琴吗?丁浩潍想到一半,钟昀翰扬起手向他道别。 丁浩潍目送他骑上一台半旧不新的脚踏车,消失在视线中。 @ 这日练唱的时间他们再一次试着将声部合起来,范围比以前更长。大家一起练了两遍之后,又分开确认了一次音准。 阿飞与班长讨论了一会儿,但是有点拿不准问题点到底在哪里。 这个实际上只有六个人的合唱团,因为人数太少,所以并没有指挥。整个歌曲的进行都仰赖大家在经验之中培养的默契。 钟昀翰开口:「录下来听。你们自己也在唱,所以不是那么清楚。」 团员们马上就接受了提议。 在播放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围着那张放着手机的桌子。 「你呷我,做阵拿着一支小雨伞,雨越大,淋呷淡糊糊,心情也快活……」声音从录音档里清晰流露出每一个细节。 超低音的班长表示:「最后一句好像拍子跑掉了,我跟大家没有合到。」 「低音跟中音的字的念法好像不一致……」 以往被动接受阿飞指挥的团员开始认真的一节一节检讨起来,自己在自己的乐谱上做起笔记,或是跟不同声部的人询问意见。 讨论到了最后,在一旁只听不言的钟昀翰又将一隻小雨伞的录音档拨了一遍。 最后他关起播放软体,抬眼看了阿飞一眼。 阿飞几秒之后也向钟昀翰点点头。 几个声部在检讨之后再一次和了一次歌曲,这一天的练唱时间就已经用完。人群三三两两的就地解散。 钟昀翰关上钢琴的前一刻,从烤漆的镜面背板看向丁浩潍。 而丁浩潍与他对上了眼光。 钟昀翰放下钢琴的布幕,并且弯腰将椅子推入其下,转身的时候他看见丁浩潍站在原地,没有走开。 好像在等他说话。 于是钟昀翰开口。 「你或许可以额外拿一些时间,跟阿飞一起练习。阿飞的高音太强了,压过了你的声部。」钟昀翰用眼神扫了一下现场的人,只剩下阿飞,「另一个中音部的先生音质不够强韧,得由你来练。」 「……听起来好像责任重大。」 钟昀翰续道:「你的声音不够往前,所以还有未琢磨的沙哑……阿飞是学声乐的,他可以带领你。」 阿飞插话,接着自恋的拨了拨额发,「来吧,我们找个时间来吧,兄弟。」 「你这样说听起来简直就是在约炮。」丁浩潍调侃。 钟昀翰这次竟然接了这个梗,「你们好好约一约,打完之后看能不能把两个问题一起解决了,这样有效率多了。」说完他便扬手,拿着惯用的谱夹瀟洒的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两人,在惊愕后用黄色笑话彼此攻击,然后向着那个背影追过去。 @ 阿飞与丁浩潍约在另一个星期六的早晨。 这是丁浩潍第一次知道阿飞是真的有在练习声乐,而且他是有请老师指导的。他们现在待的音乐教室就是阿飞与声乐老师练习时用的。 这一次声乐老师改了指导时间,正好空出了这个教室的使用时间。 教室里的墙壁是木造的吸音建材,不算大但十分明亮,在入门附近处有台钢琴,一张能够翻面的白板,上面写着一些丁浩潍看不懂的英文,还有一些音乐符号,教室后方有着一些零星的单人课桌椅,角落还有一些谱架或收或放的佇立着。 阿飞把手上的票拿给丁浩潍时,丁浩潍还细细的看了上面的地点。 这是正式的表演吧?丁浩潍吃了一惊。 「怎样,觉得哥帅气了吗?」阿飞挺胸,瞬间好像不再矮对方半个头。 「你真威,」丁浩潍笑,「但为什么有两张?」 阿飞向他眨眨眼,「带人去啊。」 「哪来的人啊……」 「不然跟昀翰一起去。他会有兴趣的。」 丁浩潍默默的收下了。 接着阿飞直闯主题,两个人开始例行性的发起声来,这次是阿飞坐在钢琴前面弹着他们练惯的单音音阶。 做过暖身之后,阿飞开始将自己的经验教授给丁浩潍, 「首先是呼吸的方式,你得放松,深呼吸,像是打哈欠那样……站的姿势要舒服但是稳,不要僵硬……」 丁浩潍跟着阿飞练了一会儿气功,终于进入第二阶段。 阿飞解释道,「气从肚子里出来,经过喉咙,往头盖骨滑过去。」声音从阿飞的身体里发出来,一瞬间就震动了这个空间里的空气。 接着阿飞张口唱了他们练习的一小段歌曲。 丁浩潍从未听过成年后的阿飞独唱。 儘管阿飞唱的仍是雨伞一曲的高音部,但他仍被那份惊艷给震慑住了,「……这跟你在合唱时唱的完全不一样……我不太会说,就是,太漂亮了,」丁浩潍说,「漂亮多了。」 「这就是昀翰说的第一个问题啊。我在转换上尚未成熟。」 阿飞续道: 「独唱与合唱毕竟是不一样的。这个道理就像是协奏曲里小提琴、中提琴与大提琴……不对,我这样解释普通人还是很难懂。就像是要玩两人三脚,不仅要步伐一致,还得力量相当,不然不但不能加快速度,还会彼此连累,变成 一个乱七八糟只靠布条绑在一起的队伍。」 丁浩潍点头代表知道。 「你试着想,好像能看见自己声音一样,气上来的时候,就把它远远的向上、向着地平线远远的丢出去,然后它会像是拋物线一样的掉下去……」 阿飞试着示范了一次,用的是自己的高音声部。 丁浩潍学了几次,之后阿飞再次指导他,让他用一样的方式出气,但是这次的音换成自己的中音部,逐次的练习,并且尝试维持圆润的音质。 几次之后,丁浩潍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诀窍,还与阿飞合练了一次合音。 当唱歌是娱乐时是很有趣的,但它变成训练时其实相当累人,两个人在喘气里各自在教室中找了个座位,拿起了矿泉水猛灌了一会儿,接着在让喉咙休息的时间里,阿飞断断续续的说起的自己的声乐生涯。 阿飞在大学时的主修是声乐,副修按照通例大部分是钢琴,不过技巧不是太好,也没有太认真练习。 阿飞并非没有试过踏入职业声乐家的生涯,他也曾经拜过师,在大三时让老师推荐出去国外走了一遭。 「去哪里?」丁浩潍问。 「义大利。但是去了之后,我就明白了自己这一辈子声乐的路就该走到这里就好。」阿飞的眼睛里带着一点遗憾,但不是后悔,「我不够好。在艺术这条路上,有一些好是可以练习的,但有一些是不能的。连学都没有办法。」 丁浩潍觉得自己不是很懂。但也不是完全不懂。 「这很残酷。有些人能够转身进入不朽,有些人必须退下舞台。」阿飞说到这里笑了,「但也许大部分的人在这之间挣扎。」 丁浩潍想到那个为了考试而吼叫的高中生。拿起椅子砸了钢琴的钟昀翰。 「我不能留在那里。如果留着……我迟早有一天会讨厌声乐,因为我自己的不够好。而我不想恨它。我想要一辈子爱它,享受它。」 丁浩潍明白过来这才是真正让阿飞转业的原因。每个人成年之后,在回答问题时总是会有两套答案,一个是肤浅容易交代的,一个是自己内心深处的。 ……除了鐘昀翰之外。 这样面对自己的诚实……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而这样守护挚爱的心又该是何等的炙热?里头的执着让丁浩潍一震。 几刻的晃神之后,丁浩潍开口: 「该怎么出声,我刚刚应该有挣扎出那么一点感觉了。我们再练吗?」 阿飞说:「不,这样的强度足够了。你只要维持这样出气的感觉与位置,往后再继续试就可以了。你是初练,一天之内不能练习过度,否则会毁了嗓子。」 而后阿飞神情一灿, 「接下来我们要解决第二个问题。」 丁浩潍啊了一声,显然不解。 阿飞挑眉,「你的声音,那是昀翰说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是什么?」事实上丁浩潍根本不知道有第二个问题的存在,但他回想了那日钟昀翰从钢琴镜面望向他的眼神,还有与阿飞后来在默契里的对视,似乎颇有深意。 「是和谐。在合唱的时候,我们得要彼此聆听。」阿飞这次苦笑了,「浩潍,我不晓得你有没有发觉,但是昀翰很敏锐的听出来了。你对我有敌意。」 CH8 高岭之花 ch8高岭之花 「……你对我有敌意。」阿飞说。 丁浩潍一愕,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嘿,等等。我猜我知道为什么。」阿飞伸手把水瓶的瓶盖扭紧,用相当缓慢的声调述说,「我在想,你是不是认为我跟昀翰在交往。」 「我没有……」 「这种时候得诚实点啊,兄弟。」阿飞得眼神里突然带了几分狡黠,「能问问题的机会不多的。今天我有问必答。毕竟是被高岭之花指定的打炮时间嘛,有炮能打直需打……」 「莫待无炮空打枪。」丁浩潍很顺的接了他在网路上看到的对句。 但丁浩潍没有回答阿飞真正的问题。 阿飞无声的笑, 「高岭之花……虽然用花比喻男人有点没礼貌,但是他确实是那样的存在。」 阿飞的视线从丁浩潍的脸上转开,看着白板上凌乱的手绘音符,四分音符,附点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 最后是全休止符。 「我去义大利之后下了决心,不再把这条路当成吃饭的傢伙。然后我在离开之后,去了美国。我就是在那边遇见昀翰的。」 阿飞回忆着。 「他原本是在波士顿新英格兰音乐学院,然后拿了耶鲁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开始读硕士学位。那个时候他开始教钢琴赚钱。他家从他硕士开始就不再提供经济支援……所以他开始拼命赚钱。生活费,还有他的钢琴。」 「贷款的。」丁浩潍记得这件事。「为什么?他家明明不缺钱。」 「我没有问过他……我没有办法问他。」阿飞显然为此有了片刻的静默,「……他也没有跟我解释过。」 丁浩潍对阿飞话里的停顿有点不解,但是他没有出声。倒是阿飞先回过了神: 「……我说到哪里了?」 「硕士。」 「喔,对,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读硕士,我的老师对于我的决定仍然有意见,但是他尊重,他介绍我去他的朋友那边转转,看我能不能想开点。昀翰就是我老师朋友的学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他不再唱歌的理由。」 阿飞深呼吸,继续说下去。丁浩潍相当认真的细听。 「我们一群学生成了朋友。这里面包含了像昀翰这种亮眼的人,当然也包含像我这种即将逃出舞台的学生。但我们彼此理解。而昀翰……相当受瞩目,在我们这群人之中。当然,我的意思是包含谈恋爱这件事。」 「他不缺对象是件很合理的事。」丁浩潍接口。 「是啊,但是他从来没有选择任何一个对象。」阿飞看见丁浩潍眼中的惊愕,「我们之中一直有人在追他,男的女的都有,我们甚至打赌谁能跟他共度一宿良宵──交往太难了你知道──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他私人的约会。」 阿飞伸展肩膀,整了整自己的背脊,「包括我。」 丁浩潍在未退的震惊里,突然明白了阿飞一次回答了他很多个问题,「你是说他还是……」然后他打住了自己的话。 丁浩潍想起那个生病的晚上,钟昀翰亲口对他说:「没有对象。」 而钟昀翰不能说谎。 他早该想通的。丁浩潍在内心咒骂自己的愚蠢。 但阿飞并没有察觉到丁浩潍脸上挣扎与后悔的表情,像是掉进了自己的回忆之中,他专注里淡淡的往下讲: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处男。但实际上也没有人能证明他是或不是。他对于看起来和爱情或是性,完全的绝缘。所以大家称呼他『高岭之花』,一个纯洁而虚妄的存在。他曾听过我们这么说他。」 「他没说些什么?」丁浩潍问。 「他只是笑,但不说话。他一直以来都避免自己在不必要的时候开口。他情绪激动的时候??会无法控制自己说了什么,你看过他为此后悔的样子。」 丁浩潍想起钟昀翰用手捂着嘴的表情,阿飞盯着丁浩潍的表情, 「但我知道昀翰有的,他的心里有对于爱情的憧憬,只是他的爱情有点扭曲。」 丁浩潍直视着阿飞,阿飞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 「我曾经有一天下午听见他在唱歌。那一天是个意外,我听见歌声,但不知道是他,教室的窗户是开的,而我停下来了。那条歌叫做dannyboy,丹尼男孩。」 丁浩潍对此一无所知,「dannyboy……那是情歌?」 「……不,严格的来说不是。甚至有人是在丧礼上演唱这首歌。那是一条与战争相关的歌曲,里面描述了父母对于子女的爱,即使孩子归来时父母可能已经不在,但仍会在永恆的寧静里等待他们回来。」 逝去的人在四季更迭与草木荣衰里静静安息,直到孩子前来。丁浩潍默默的想了一想这样的景象。 阿飞说到此处无声的笑了,「我明明只听说过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是他好像在一开始就把爱情都葬在坟墓里头了……我其实也不是那么明白,但对昀翰来说那是一首情歌。对他而言,爱情是介于生死之间,恆久不渝的存在……他纯情的程度超乎你的想像。他曾经在酒后告诉我,那天他喝的很醉,他说他要把那首歌献给他心爱的人。如果有那一天的话。」 生死不渝对丁浩潍来说太遥远了,也不切实际,但他明白钟昀翰原本就是在情绪上相当极端的人,最终他这么理解,「那样,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牵掛。」他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难受,像是有东西钝钝的压着,「这样的爱情听起来有点悲伤。」 「爱情在每个人眼里总是悲喜交加的。」阿飞说。 沉默了半晌,阿飞续道,「我离开美国之后就没有再跟他联络了。直到这一次的偶然。」 丁浩潍看向阿飞,阿飞释然的对他笑一笑,彷彿他在爱情里的那些遗憾已经被岁月淘洗得够淡,不再是一分一毫都牵动内心的那种程度。 阿飞继续说道: 「他的声音很美。他成年之后的声音,如果你有机会,你一定得听一听……那首歌,dannyboy,丹尼男孩,我到现在都能够想起那首歌他的solo……彷彿能够把人融化。如果当时能够将它录起来……不,还是不要的好。那么它永远都能那么美。」 丁浩潍曾听过钟昀翰提过,他不接受违背心意的歌声,所以他不唱圣歌,也不唱宗教曲。 如果他对谁唱那一首歌,就是代表了他终于爱上了谁吗? 如果真的是那样,还真的很想听一听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爱……丁浩潍脱口而问: 「他的声音像什么?」 阿飞认真的想了一想:「像是独角兽。」 丁浩潍从不解转为大笑:「……长角的马?」 「你真的一点罗曼蒂克的神经都没有,我怀疑你这辈子可能要打光棍。」 阿飞调侃的言词里,丁浩潍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尖锐已经尽数融化。 「那种不存在的东西一点都不切实际。」丁浩潍补充。 阿飞哼声,「牠是实际的……只是你得去体会那种……存在。」 接着丁浩潍催促阿飞往后说。 「噢,他的声音……」阿飞看向远方,「像是在夜里,你独自一人在夜晚的溪边漫步,月光朦胧,看着雾气从森林深处渐渐的,渐渐的向你袭来……」他的声音轻盈起来,「你突然回眸,发现专注的、望着你的独角兽就这样静静站在你身侧……但你伸手想要触摸牠的前一刻,牠就离开了。那种纯洁、寧静、几乎瞬间就会消逝的空灵……就是他的声音。」 丁浩潍突然开口: 「那条歌你会的吧?唱给我听,可以吗?」 「可以喔。」阿飞笑,「不收门票。」 阿飞甚至没有用钢琴起音。他的声音破空而出,在空气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彷彿凤凰的尾羽在飞翔之中震动,带着耀眼、骤然绷射的金光,将整个空间染成灿黄色,久久不散。 最后丁浩潍说,教我。他对阿飞这么说。 阿飞点头。 @ 钟昀翰在吃早餐时,从丁浩潍手中拿到阿飞的赠票时似乎也并不是太惊讶,他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收下。 週末的练唱他们又将声音合在一起,这一次团员们似乎都对于整体的进步感到满意。大家开始投入延长音的默契练习。 除了钟昀翰的伴奏之外,婉瑜也开始固定加入练习之中。每两三次就由婉瑜与团员配合一次。虽然钟昀翰觉得自己当天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总是要多买一个保险。 阿飞事后又将录音放出来,与钟昀翰再次听了一遍。 「现在如何?」阿飞问。 「在技术层面上……算是完成了。」钟昀翰说。 丁浩潍回去之后把这句话颠来倒去的想了很久,某一天他还是耐不住,在早餐店偷偷的问了阿飞:「……所以那意思到底是什么。」 阿飞托腮,手指比划着桌上的大红玫瑰桌布,笑得相当微妙,「意思是,就合唱上该有的都有了,除了这是条情歌……」接着阿飞渡了个香吻给他。 「噢,天啊……」丁浩潍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你知道,他是相当追求……尽善尽美的人。」阿飞拍桌大笑,「但这件事上可我不敢要求更多。」 钟昀翰并没有像阿飞每一天都去丁浩潍的早餐店买早餐。阿飞总是在上班前路过浩潍早餐店,带着早餐前去工作岗位吃。 但与他相反,鐘昀翰总是在摊上吃完才走。 隔了两天,钟昀翰没有在他惯常出现的时间过去,反而是在丁浩潍要收摊的时候才来。 「还有吗?」到的时候钟昀翰手上还牵着那台脚踏车,一边喘一边问。 丁浩潍点头。他重新穿上已经收好的围裙,把看到一半的手机关掉。 一边烤起土司,顺便又点燃了铁板,直到钟昀翰又在那个桌子前面坐下,丁浩潍才缓缓的问: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 「我在练习一段曲子,二十小节,一直在想当中的断句是不是有其他的方法……」 丁浩潍将蛋放上稍微烤过的麵包,这次他没有用蕃茄酱,只洒上胡椒盐。将整份早餐端过去之后,他也在桌旁坐下, 「练到连肚子饿都忘记,我想这不是一般的认真。」 丁浩潍又起身去取一罐红茶,在他回到位置上的时候,钟昀翰已经吃了一半以以上。 鐘昀翰吞下嘴巴里的食物开口。 「我经常会这样,练琴连吃饭都会忘记。」他又吸了奶茶,「更何况我现在离独奏会越来越近,我的练习时间会越来越长,家教目前也都几乎暂停了。」 丁浩潍咬着吸管,「……你该不会忘了明天是阿飞的演出吧?」 钟昀翰的表情随即出卖了他。 「不然我打电话提醒你。我们一起去,」丁浩潍说,「……下午我去你家楼下等你,我开车。」 钟昀翰急忙的要找纸笔记下约定时间。他心神都在独奏会上,生活里的所有事情完全是过目即忘。 「你不是有智慧手机吗,拿来?」丁浩潍伸手,钟昀翰愣了几秒,把桌上的手机递到对方的手掌中。 丁浩潍笑,「你得先解锁。」 钟昀翰看着那个笑容几秒,然后他指纹解锁的圈圈上在夏季里徒留一片汗湿。 丁浩潍毫无犹豫的点上萤幕。他跟钟昀翰一样都是用苹果的系统,所以怎么操作相当熟悉,「智慧手机就是要拿来聪明的使用啊,设定提醒事项是很方便的功能……」 接着丁浩潍又像母鸡似的,「连吃饭也会忘记,乾脆连吃饭都设一设好了……」他的手指在萤幕上滑动,将提醒订为每日定时的重复。 「啊对了!我们去听那场演出,我需要穿什么很正式的衣服吗?西装?不会吧?我没有……」丁浩潍像是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衣柜里没有什么太正经的衣服。 钟昀翰终于笑了,「我想只要不穿拖鞋,换个长裤,剩下的就轻松以对,这样就好了。我们不是主角。」 CH9 一隻小雨伞 ch9一隻小雨伞 前往市立音乐馆的当天鐘昀翰穿了一件休间衬衫,上面是以工笔性质绘製的蒲公英,或疏或密的从左肩渐次飞散到衣服的每一处角落,与他平日穿惯的素色衬衫相较,增添了些许活泼。 丁浩潍则是用卡其裤搭了一件白色t恤,最外套上短袖的双口袋格子衬衫。 「终于不是老师了。」丁浩潍笑着转方向盘,显然是在说对方连不再家教的平日都还是穿着他的老派服装前来吃早餐的习惯。 那个时候鐘昀翰只是面无表情表示穿习惯了。要这样才能进入工作状态。 丁浩潍甚至觉得对方或许有用淡香水的习惯,但那股味道又不太浓,反而像是刚洗过澡的洗发精…… 鐘昀翰在副驾驶座的身形一动,打断了丁浩潍无边的綺想。 「下雨了。」钟昀翰说。 丁浩潍分神看了钟昀翰贴上窗户的手。但他没有办法看太久,车已经开到目的地附近,车位似乎并不好找。 他们在几条街之外找到了停车位。 已临下车,但刚刚的雨势并没有稍停。 车上只有一隻伞。 丁浩潍在驾驶座上拿起钥匙,开口:「等等一起撑,我先出去。」 鐘昀翰秒答:「不用了。我跑过去就好了。不是真的那么远,雨也不是那么大……」接着他就要打开车门出去。 丁浩潍直接的抓住对方的上臂,牢牢的,「在下雨。你能等我一下吗?」 鐘昀翰惊讶里看着对方脱口:「不,那……」然后他截断了自己的话。 丁浩潍放开了抓着对方的手,下车打起了伞,走到了副驾驶座大开的车门前。 鐘昀翰躲入伞下的瞬间,还是面露豫色。 「你到底在顾虑什么?」丁浩潍与鐘昀翰对上目光,「告诉我。」 鐘昀翰移开眼神,「太挤了。」他不知道在坚持什么,「对两个男人来说太挤了。」 「挤就挤啊!你不会跟我说你要淋雨吧?你当初病得有多重不需要我提醒吧?」丁浩潍一把将刚刚自动向外移,已经溅上雨的钟昀翰拉过来,两个人的肩膀几乎撞在一起。 但丁浩潍不打算理会,仍然继续说着: 「你都忘了你的独奏会了?保持自己的身体在最佳状态,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敬业吧?」 鐘昀翰被说动了,不再抗拒共伞这件事。 两个男生挤在一隻伞下确实会靠得比较近,丁浩潍也知道很多男生寧愿淋雨也不愿意跟人共伞,因为距离太近。他们太需要对于领域的安全感。 沿着行道树走向前,一路两人无语,丁浩潍觉得这样的气氛太过紧张,硬是想了一些话来说: 「其实两个人要一起打一把伞还真不容易,还好我们两个差不多高,不然就算高的那个人拿着伞,矮的人还是很可能要淋雨,」丁浩潍笑,「像那些漫画里总是把情侣画得一高一矮,这样真的撑伞时总是有人很辛苦啊……」 话已经说出口,丁浩潍才发觉自己根本不应该提什么情侣的字眼。他想要说一些缓衝的话,却发现钟昀翰看起来不太自在,转头看着别的地方。 这反而让丁浩潍看见了那红起来的耳根。 雨仍然在下着。丁浩潍将伞稳稳的打着,不快也不慢的跟着钟昀翰踏着一样的脚步。一样的快,一样的慢,一样的距离。 他们一起听着雨,一样的频率。 钟昀翰突然转头看向丁浩潍,接着他伸手捉住伞柄的上方,用他有力而修长的手指,「起风了。」 雨斜斜的飘入他们之间。 丁浩潍彷彿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滚动的雨水。随着雨丝蔓生的,清澈、轻盈的笑意。毫无隐藏的诚实。 不过是穿越马路这短短的距离,突然每一步都变得像是慢速摄影。 下雨也没关係,湿了也没关係……只要他们两个人牢牢的抓住这把伞。 ……要是这条路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丁浩潍突然这么想。 踏上音乐馆石造阶梯的那一瞬间,鐘昀翰又恢復成他们熟悉、寡言的那个伴奏。 鐘昀翰示意丁浩潍走向演奏厅,出示票卷。他们两人的座位是连号的。 在入场前,鐘昀翰掏钱买了节目单。 在舞台前方的连排座位坐下时,他发现鐘昀翰特地先去会场中央偏后的地方观望了一会儿。 回到座位的时候,鐘昀翰主动的开口:「到时候我们合唱的演出就是在这里。」 这时候丁浩潍才开始主动打量起场地。 不停往后延伸的墙壁充满了有稜角的凹凸,他几乎都要忘了这样的设计了。在屁股下的是半软垫半木造,并非相当舒适的座椅,以他看过的的场地──当然是依据他国小那时候跟着合唱团出赛的印象──这地方并不算大。 「这个场地比我想像中小。」丁浩潍小声说。 「算是勉强及格。包括控制声音残响的设计……」鐘昀翰沉吟了一会儿,「录音效果也许不能太好。或许能从放置录音设备的地方来补强……」 「为了录下来给老师听?」 鐘昀翰点头。 丁浩潍讶异道:「这样到底得花多少钱?」 「连我的独奏一起录,能够分摊掉。不要紧。」说着说着,鐘昀翰翻开了刚刚还未能翻阅的节目单。 丁浩潍因为好奇也凑过去看,发现上面简介了今天三位声乐演唱者的简歷,略过了那些师承什么的繁复文字,他看见阿飞在上面浅笑的相片是黑白配色,西装俐落的显示出了平常吊而啷当之后的沉静,少了一分轻浮,多了一分气质。 ……鐘昀翰也会有这样的相片吗?丁浩潍才想了几秒鐘,页面已经被翻过去,现在上面写的则是今日会演唱的曲目。 这个时候鐘昀翰终于注意到丁浩潍也在看,他伸手递过去,丁浩潍却摇了摇头。 事实上这样的东西要卖钱,对于他而言根本是天方夜谭。但他知道对于鐘昀翰而言,这相当自然,而且他也会毫不吝嗇的付出。 灯光暗下来,整个演奏厅陷入观眾的摒息中。 在那一刻鐘昀翰与丁浩潍之间再不存在什么难以跨越的差距。 除了舞台上的人之外,他们都只需要虔诚聆听。 @ 演出结束后,演奏厅外面已然排了几张长桌,旁边挤满了献花和等待合照的人,有长有幼,甚至还有外国人前来。儼然是场小型粉丝签名会。 鐘昀翰远远的趁着一个阿飞抬头的缝隙挥了手,接着与丁浩潍离开。 「他会很忙,如果我没有看错,他的老师有来听……等等结束之后他也会去庆功,」鐘昀翰与丁浩潍走出音乐馆,他看着天上的乌云,「……我们先走对他而言会比较好。」 「我们也去庆功好了。庆祝他演出成功。」丁浩潍甩了甩仍未乾透的伞,「……怎么样?一起去吃个饭,如果你一直练琴已经有点烦了的话?」 CH10 G弦之歌 ch10g弦之歌 他们两人最后落脚在当初合唱团第一次再聚的日式烧烤店。 钟昀翰自回国之后第一次到这种店来,木质的装潢感令人舒服,简单质朴的设计。这种吃着串烤,小份饭食,配上一杯饮料的感觉相当轻松。他久违的拋开了独奏会在即的紧张感,吃完饭两个人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开始东拉区西扯的聊起天来。 丁浩潍要开车,所以他没有喝啤酒。不过他怂恿了钟昀翰喝。 不是存着坏心,只是觉得他应该让自己放松一下心情。 这天钟昀翰与丁浩潍之间的气氛相当好,刚开始他们讨论那场声乐演出,钟昀翰这下开了话夹子,把选曲到每一个男高音的好坏都说了一说。丁浩潍在其中终于略懂了当初阿飞告诉他的「不够好」到底是些什么。 丁浩潍则跟对方讲起了无脑的军旅登入与登出生活,接着叼唸起早餐店的种种人生观察。 没有什么顾忌,没有什么目的,只是轻松的讲讲生活里的琐事,灯泡昏黄的灯光彷彿带着温暖,烘出两人之间漫无边际的话头。 「所以后来,」钟昀翰问,「你们到底得了优等没有?」 丁浩潍没几秒鐘就明白这是在问当年他离开之后的国小合唱省赛了,「当然,我们一直都是优等。从没得过甲等。」 「只可惜没能跟你们一起。当年总觉得有些对不起林老师,因为我走得很突然……」 「是啊,连跟我们道别都没有呢。」丁浩潍说,但并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钟昀翰显然也了然这点,「……其实林老师是当年少数公正的对待我的老师之一,当时很多老师都说我是坏孩子,但只有她说什么学音乐的孩子不会变坏,硬是要我加入了合唱团。不然我才不会为自己找这个累死人的活。」 钟昀翰微笑,「猜得出来。我会接受纯粹是因为有点怀念。」 怀念什么?唱歌的日子,还是三个男孩的时光?钟昀翰并没有说清楚。丁浩潍也不打算追问。 对话到此因为服务生的收拾桌面而短暂中断。 喝过酒的钟昀翰脸上渗着淡淡的红晕,但看起来仍然相当清醒。 这时候用餐时间稍晚,他们后方涌进一批喧闹的年轻人。是大学生吧。丁浩潍注目了一下,又将注意力回到桌前。 「你想学英文我可以教你。」钟昀翰突然说。 「一个卖早餐的读英文做什么?去读更多的书也不能让我把一份二十五元的蛋饼卖两百五十块。」丁浩潍笑。他讶异自己说话的时候竟仍如此平静。 钟昀翰看着丁浩潍,「你想要学习……或许你还想要读书,读大学。」 丁浩潍不知道钟昀翰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用上他的诚实。上次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钟昀翰不是还后悔的捂住自己的嘴? 是开始醉了吗?丁浩潍想。接着他说: 「读什么大学,我才不在意那张破纸。现在的时代连硕士都不值钱了,有学歷有什么用。」 钟昀翰却一本正经: 「你不要欺骗自己,诚实点。谎言如果说太多次,很容易会搞不清楚哪个才是真的。」 丁浩潍灌了一口饮料,扯起嘴角,「你以为诚实很容易吗?你以为面对自己很容易吗?你留一点空间,留一点自尊给我可以吧?」丁浩潍闭上眼睛说,「诚实面对自己到底有多痛苦你懂不懂?」 几乎是那一瞬间,丁浩潍已经听到了钟昀翰的回答。他睁眼。 「我懂。」钟昀翰看着他淡淡的说,「我想没有人比我更懂。」 他醉了。一定是。丁浩潍想。 钟昀翰让温暖的灯光朦胧他的视线,让他逾越了那些原本严守的界线, 「你过去真的曾经觉得不必要。但是现在的你想要了,你或许可以回去从前的自己的想法里继续过活……只是你觉得不是那么舒适了。你想要更多,你想要改变……」 丁浩潍不确定钟昀翰是在说谁。是在说他,还是在说自己? 鐘昀翰意外的想念起昨日三楼的小提琴声,大学生拉了整晚巴哈的〈g弦之歌〉,是那么温柔的歌……他知道那个学生拉得还不够,还不够好。但人要活下去,总是需要一些温柔的吧? 他现在好想再听一听那首曲子。或许也让丁浩潍听一听。 钟昀翰停下来,先是看了一眼桌上字已经不是那么清楚的宣传单,然后才又望着丁浩潍。 丁浩潍也看着他。 所以钟昀翰继续开口: 「很多时候诚实很痛苦,但不诚实……也是一样的。」 店里没有音乐,两个人又坐在邻座,所以钟昀翰的声音在丁浩潍耳中儘管小声却十分清晰。 「我车祸那一年,意外的知道了我的父亲外遇。」 刚刚温暖的黄色灯光在鐘昀翰眼里突然忽明忽暗,好像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而来,要将他仅存的东西吸走,他闭上眼睛, 「他要求我帮他保守秘密,但我还是说出来了。用最糟的方式。那个时候我的控制能力还没有那么好。我甚至还没有真的好起来。」 丁浩潍不确定的开口: 「这跟你后来在美国拼命赚钱有关係吗?」 刚刚大学生的喧哗声此刻已然尽数退去,旁边依旧是人来人往,但丁浩潍无暇顾及其他,整个世界都只为了一个人安静了下来。 钟昀翰睁开眼没有回答,自顾自的盯着自己的啤酒杯,说了下去,「那之后他们决裂了。我爸认为是我搞砸了一切。我妈也恨我,因为我曾经帮着那个无耻的男人跟那个小三骗她……她总是这么形容他们。后来她也这么形容我,毕竟我身上流着我爸的血。他们花了一阵子打官司,等到真的离婚之后,他们两边就都没有人想要理我了,包括经济上的。我爸迅速的再婚,我也不想要再跟谁低声下气,我够大了,能够自立生活。」钟昀翰神情茫然,「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没有出那场车祸……我的人生是不是能够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那不是你的问题。他们不应该怪你。」 「嗯?」钟昀翰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他在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醉了。 「我是说他们在这件事上要求你的说谎或不说谎。那不是你该承担的事情。」丁浩潍说。 诚实的生活是很困难的。诚实的说话也是。真实的东西有很大一部分是可怕的,而诚实的人,他们往往只能与那样的可怕面对面。或是被迫,或是自愿。那是相当辛苦的一件事。 丁浩潍想起钟昀翰的诚实,想到他在人际中理所当然的受限,想起他寧可不唱也不愿意接受虚假空洞的声音,想起他面对别人被迫的诚实与面对自己半点不放松的诚实…… 丁浩潍发现自己竟有种想要伸手将他抱在怀里的衝动。 他也醉了,但他根本连滴酒都没沾不是吗?他笑自己。钟昀翰儘管痛苦,但是依旧直面自己的人生。那他自己呢?丁浩潍问自己。 直到开车带着微醺的钟昀翰到他家楼下时,丁浩潍都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的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下车了。昀翰。」丁浩潍拍拍钟昀翰的肩膀。 钟昀翰点头,关上车门。 但是没几秒之后钟昀翰敲响了车窗。 「上来啊。」钟昀翰歪着头,有些踉蹌对着驾驶座上的丁浩潍说。 丁浩潍前一刻还在惊讶他竟然得到了传说中高岭之花的邀约,下一刻就因为看见鐘昀翰的摇晃,迅速决定基于安全考量,要把人送到门口为止。 丁浩潍还以为送到门口就能脱身,但是钟昀翰好像并不是这么打算的。 钟昀翰走进厨房里,拿出了放在柜子里的红酒跟一隻高脚杯,还有另一个平口玻璃杯。 丁浩潍将随身包包放在沙发旁,接着他主动的接过开罐器,将红酒啵一声打开。 鐘昀翰直接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的下缘,伸手将和室桌上的两个杯子都斟满。 丁浩潍小心的把散落在桌上,充满笔记的琴谱放到旁边去,然后鐘昀翰随即就把平口玻璃杯往丁浩潍那边推。 「你没有喝……不公平。」接着鐘昀翰在醉态中傻傻一笑。 「我现在开始觉得你喝太多了。」 「嘘……你听,开始了。」鐘昀翰摇着已饮至半满的杯子,里面红酒优雅的划着弧线。 丁浩潍听到楼下的小提琴声,一开始大学生拉了全曲,几次之后琴声拉拉停停,很多时候都在重复的、重复的练习某一段乐曲。 「g弦之歌,那条歌的名字……一首很温柔的歌,不是吗?」 鐘昀翰把手放在椅面上,支额看向丁浩潍,眼里有着雨天的笑意。既生动又朦胧。 丁浩潍转开眼神,缓缓喝了几口红酒。 接着楼下的小提琴越拉越急凑,突然就像发出杀气一样的停了弓,把断裂的乐音响在空气中。 鐘昀翰笑了,头往后倒向沙发的布面,「他生气了。他已经把那几个小节反覆练了三天。」 丁浩潍学着对方将头向后一仰,「说不定他也会砸了他的琴。」 然后丁浩潍侧脸看向鐘昀翰,发现鐘昀翰正看着他。不完美的g弦之歌在他们之间再续响起来。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砸了钢琴?」丁浩潍问。 那条歌一直在奏着。 鐘昀翰在轻微的恍惚之中,轻轻的说起话来: 「我在练一条曲子。练了很久,是一条歌剧的浪漫钢琴曲,洋溢着恋爱的遐想与求之不得的哀伤,热情,高亢,沉静,遗憾……是一首表情相当丰富的歌。」 小提琴温柔的声音听来突然有些悲伤。 「但我弹不出来。」鐘昀翰苦笑,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从前看不到的那道墙,你现在看到了,它就那么样无预警的出现在眼前……你从前以为一直往上就能走的更高,你练习又练习,拼了命的努力,你把人生的岁月投进去……但是你却停下来了。你跨不过去。你得过了几个小奖,你拿到了职业生涯的入场卷……你已经没有理由能够用了,关于你的不够好。你问自己,反覆的问自己,到底是缺了什么?是错过了什么?你好想要问问谁,但是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其他的人不是远远的超过自己,不然就是还在那么后面的地方追赶你。 「而你只能够自己一个人徬徨,一个人决定。你觉得你的才华用尽了,你努力了那么久,却在最后一刻发现自己永远比不上别人,你很焦躁,但是那毫无用处,但你又停不了那些毫无用处的事。」 丁浩潍真的想要拥抱面前的人了。但他用手抓紧了自己的头发反拉,克制了自己的念头。 「丹尼尔,我的指导教授,他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问我是不是真的没有谈过恋爱……那个时候我很生气,我认为他冒犯了我的隐私……最后他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他原话是这么说的,『你给我去谈场恋爱!掏心掏肺的那种!女的也好男的也好,要上床就赶快去上一上,不要给我用这种自慰般的声音弹琴!』」 丁浩潍一愕,他插在发里使力的手指一顿。他一直以为音乐老师们都是像林老师那样温文儒雅的存在。 「他知道我诚实的病因,所以我认为这是人身攻击,我比以往都还愤怒,最后我闭上了嘴,但是砸了钢琴。」 「你不能离开你的舞台。」丁浩潍突然这么说,「你喜欢舞台。」 「……是的。」鐘昀翰轻声说。 g弦之歌再一次响起来,这一次大学生无视于那些错误与技法,一直一直的往后拉了下去。 「你喜欢那些演出。」丁浩潍含了一口酒,然后嚥下去,他想起了今天台下的鐘昀翰的神情,「你很喜欢声乐。」 「是。我喜欢声乐。那种共鸣复杂而精密,奔放又私密,跟随它、服从它、恋慕它……你会感到整个人都失序而沸腾。」 今晚如诗般的言语从钟昀翰的口中那样的自然吐出,他一点也不讶异。丁浩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而自己永远学不会那样说话。 「听起来就像每天有着九点宵禁乖学生的嗑药时间。」 钟昀翰对于对方总是粗暴的形容词已经免疫,「你可以这么说,那是我灵魂的a片。」 「你的口味真猎奇。」丁浩潍耸肩,「但我确信你能保有你那点小小闺房之乐。」 这次两个人相视的时候都带着微醺的笑意。丁浩潍不确定是谁比较醉。但他明明喝得不多。 还不够多。 「你喜欢舞台。」丁浩潍再抿了一口酒,复述了一次今日他们早先的谈话内容。 「是的。」 「你喜欢声乐。」附带嗤笑一般的鼻息。 「是的。」钟昀翰不知道对方的意图,但他接受任何挑衅。 这绝对是挑衅,钟昀翰想。 丁浩潍倾身向前,带着一丝诡笑,「你喜欢灵魂里有些a片的时光。」 「是的。」钟昀翰没有示弱,即使两人的距离危险的近,他仍不愿意退让一分半毫。 丁浩潍盯着对方,像是有点醉了,声音慵懒而带着天鹅绒般的触感。 「你喜欢吐司夹蛋,没有蕃茄酱的。」 钟昀翰愣了一下,突然笑了。 「是的。」 「你喜欢下雨。」 「是的。」 钟昀翰的表情映在丁浩潍的眼里,突然变的很柔和。 「你之所以週末会去我的早餐店,是因为你喜欢教会小孩子的合唱声。平常只是习惯,就像是你习惯穿得像个老师。」 钟昀翰怔住,但是他反射的说出了答案。「是的。」 「你喜欢听阿飞唱歌。」 「是的。」 「你喜欢有个人跟你一起喝酒。虽然你只有一隻酒杯。」 「是的。」 「……你喜欢我。」 「是……」钟昀翰兀然捂住了嘴,让声音消失在手指之后。 小提琴优柔寡断的乐音戛然而止。 丁浩潍突然懂了,懂了阿飞为什么那么说,说「我没有办法问他。」 只要一直逼问下去,钟昀翰最后还是会说出你想知道的一切。 然而这样太残酷了。 ……他到底做了什么?他……丁浩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为自己的鲁莽而懊悔,只能急着说点什么,谎话也好,来模糊这个不该出口的话:「不、我是说--我是开玩笑的!」 「开玩笑?」鐘昀翰满脸的红潮瞬间冷却在讶异中,然后是不知所措,「开……」当眼光离开对方的眼睛,扫到钢琴上两个人过近的倒影时,那份汹涌的情绪终于化成愤怒,「……是这样啊,开玩笑呢……丁浩潍,你现在给我滚出去!」 「不,我的意思是、」 鐘昀翰把桌旁的包包一把塞入丁浩潍怀中,然后把丁浩潍拉起来,往大门用力推过去, 「滚出去!滚!」 大门狠狠的砸上门框,发出巨大的响声。 CH11 咏叹调 ch11咏叹调 倒数第二次团练。 这一天团员们都十分准时的到场练习,当他们与伴奏一起配合到第三次的时候,阿飞走到钢琴旁,对鐘昀翰拍了拍肩膀说,「你太紧绷了,休息一下好吗?」 鐘昀翰从善如流。这一天他把剩下的时间都给了婉瑜。 阿飞在散场的时候叫住丁浩潍。鐘昀翰已经开了音乐教室的纱门,走了出去。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阿飞拽住丁浩潍的衣领,毫不客气。 丁浩潍不能肯定,但他又无法那么无耻的说绝对与他无关。 「他的琴音为什么乱成这样。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得让他恢復。他离独奏只有两週……这场独奏对他很重要,是他生涯的关键,是他在台湾的第一场表演。」 「我去找他。」 阿飞看着丁浩潍飞奔出去的身影,默默的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轻轻的哼着歌,丹尼男孩的高音部旋律,而后吹着凉风,慢慢的走远。 丁浩潍衝出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人了,所以他只能去那间公寓等。 在大门口犹豫是不是要打电话的时候,一个满头金发的年轻人在丁浩潍面前拿出了钥匙。 两个人相视了几秒。 「你是四楼的男朋友?」他直白的。 丁浩潍没好气的看着大学生手上提着的琴盒,「你是三楼那个用g弦之歌谋杀小提琴的?」 「嘿,看来你有在听嘛!现场直播耶!」大学生突然诡异一笑,「怎样,你们吵架了?拜託你们快点和好吗,他昨天弹的我都睡不着了,所有的音都快了一倍,中板都变成快板,快板都变成急板了……」 丁浩潍打断他:「讲人话。」 「叫他不要超过十二点还弹琴。他昨天超时半小时了。」 接着大学生一摆手,用了一个请进的姿势,「你不是要去四楼?」 丁浩潍说了谢谢,一边走着楼梯一边拨着电话。响了两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而后大门打开的瞬间,鐘昀翰只看了丁浩潍一眼,「进来吧。」 丁浩潍是走进了了鐘昀翰的家门,但是鐘昀翰并没有请他坐下的意思。 丁浩潍站在门内,看见地上的一双皮鞋。是那天雨夜里被遗弃在泥水中的鞋,他隔天去买药的时候帮他从扭曲的钢筋里拔了出来。皮鞋已经乾了,被细细的上过了油。 有些皱,但是显然它仍然被主人珍惜着。 鐘昀翰被丁浩潍的视线牵引,一样的看着那双鞋,似乎在等丁浩潍开口。 「我遇到了三楼的那个拉小提琴的。他竟然说我是你男朋友。」丁浩潍说,「不过依我观察,读艺术的男生十男九gay。他会这么想不意外。」 「不太正确,」似乎是意外于对方的话头,鐘昀翰提起了目光,与丁浩潍对视,「应该是七点五个。」 丁浩潍大笑出来,鐘昀翰瞋了他一眼,丁浩潍续道,「……没什么,我就喜欢听你这么说话,那零点五个是怎么回事?」 「总该有一个名额是双性恋。」鐘昀翰恍若无事的仰头喝下刚刚还拿在手上的矿泉水。 「噢。中肯。零点五个真的是很精确的形容。」 鐘昀翰吸气,然后接近面无表情的:「你找我什么事?如果不是太重要,我要练……」 「练琴。我知道。我就是来问你的琴声是怎么了?」 鐘昀翰此时却闭嘴不言。 「你……」 鐘昀翰突然大声的: 「如果你们觉得我现在的伴奏有问题,那换人啊!我不行的话,林小姐一直都有跟着我们团练,她代替我也完全没有问题!」 这其中显然有什么误会,但是丁浩潍顾不得去澄清:「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你不行?不是你伴奏的话我就退出,我不唱了。」 「不唱了?」鐘昀翰简直不能置信自己听见的话,水瓶瞬间被他丢到地上,他上前用力捉住丁浩潍的衣领,「少任性了!都这个节骨眼你说你不要唱了!中音部都只有两个人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丁浩潍半分不动任由对方拽着,「你不是也一样!说什么要换人!」 「我是可以代替的!」鐘昀翰激动的。 「才不是!听清楚,根本没有人能代替你!」 鐘昀翰騖然停下了动作。 丁浩潍这一刻动了,用自己的手轻轻附在刚刚拉扯衣领的手上。 那种如此普通的,带着一点热气与湿气的触感,却让鐘昀翰心神荡漾。 刚刚愤怒的那双手好像在一瞬间就变得柔软了。 丁浩潍突然笑了,相当温柔的,彷彿刚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而铺陈,「像这样把话都说出来,有没有好一点了?」 鐘昀翰嘴唇颤抖,什么话都没办法说。 「我有话要对你说。」丁浩潍没有放开鐘昀翰的手。 「我为之前说的话向你道歉。」丁浩潍没有说清楚是哪一句,或许是所有的,他曾经对他的那些尖锐。汗布满了他的背,参差的滑落到腰际。 这个炎热的该死的夏季,丁浩潍诅咒。 鐘昀翰低下头,极轻极轻的说。 「我接受。」下一刻鐘昀翰又说,带着忧伤, 「你现在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可以离我远一点了……」他无视丁浩潍愕然的眼光,「……不然我总有一天也会伤害你。就像我伤害我父母,伤害那个学生一样。」 钟昀翰一直觉得诚实两个字就像是利刃,握着它的时候,那份尖锐划破自己与他人的血肉之躯。但他无能为力,他充其量,能做的最多,就是把它的锋芒在掌心握紧。 丁浩潍不可思议里直视着那双漆黑的眼睛,「你一直都是这样子在生活的吗?因为不想要伤害别人,所以就切断所有自己与别人的关係,把自己留在一个绝缘的地方?让自己与其他人都无关的活着?」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鐘昀翰猛然抬头,无措的,任由内心那些疯狂的、无处可去的感情张牙舞爪的狂妄而出,「你、你……给我滚远一点!」 丁浩潍握紧那双准备从自己衣领上、自己手中溜走的手,「谁让你一个人擅自决定我们之间的关係!」 丁浩潍紧接着又说: 「你到底凭哪一点认为──一个成年男人有脆弱到会被你一两句脱口而出的实话,就震碎玻璃了三十年的心啊!啊?」 「我就是啊!」鐘昀翰大喊出来,「被一两句话刺得遍体鳞伤,难道你不曾有过吗?」 丁浩潍一怔,是的,他说谎,多么自然的谎言。而后他苦笑,「你的心纤细成这样,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他深呼吸,对方漆黑的双眼映出他的身影,「嘿──你听我说,每个人活在这世界上……本来就都会受伤的。一定会有的。」 丁浩潍騖然伸手抓住钟昀翰的肩膀,接着单臂揽过对方,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将对方抱在怀里了。 成年人的身边总有人这样大声嚷嚷:为何要在该诚实的时候说谎,或是该说谎的时候却太诚实。丁浩潍深深明白这句话里真正层层包裹的诚实与谎言。 然而事情的真相却从来未曾改变。 「……诚实不是一种病,有病的是人的心。所以你不需要那么在意。」丁浩潍说。 丁浩潍发现鐘昀翰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没有推拒与挣扎。一点都没有。 这是代表他信任他吗?还是说……会有更多的东西吗? 在坟墓里的爱情??丁浩潍突然明白了。那首歌与钟昀翰的爱情。 如果不去伤害别人,将自己与他人安全的的隔开,埋葬他心中那些狂悲与狂喜,他整个人其实就好像完全沉睡了,对一个灵魂而言??那就是死亡。 感情必须是活着的时候才会有的东西。 如果鐘昀翰真的爱上谁??必定是有谁让他从那之中唤醒。 丁浩潍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是对的时候。他慢慢的放松那个拥抱。 鐘昀翰还愣着,丁浩潍已经把手放在门上, 「答应我至少会准时吃饭。你还有独奏会。」丁浩潍说。 鐘昀翰不记得自己最后到底对丁浩潍说了什么。 然后他开始弹琴。一次又一次。 @ 最后一次集体练习的那一天,鐘昀翰并没有到场。 阿飞向团员解释了独奏会场的事,顺便将鐘昀翰独奏的赠票发给现场的人。 这一日鐘昀翰的场前彩排正好落在此时,与团练时间相衝突。大家在这一刻才了解到独奏会的重要性。 接着阿飞简单的宣布了当日的下午集合时间等等琐事,最后告知大家在台上的服装统一为西装。 丁浩潍手上拿着那两张给他的票,不禁想起一整个星期都没有出现在早餐店的人。 但阿飞见到自己时没有多馀的质问,所以应该是没事了吧?丁浩潍想。 散场的时候阿飞把一套西装交给丁浩潍。 「昀翰说你没有西装。他说你跟他差不多身材,穿他的就可以,犯不着花钱买。」 丁浩潍一愣,「借我了那他穿什么?」 阿飞嘖嘖数声,「他的正式服装可多了。你以为他在国外的巡演是假的吗?」 当丁浩潍在家里穿上那套衣服的那一天,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配合夏季他在里面穿的是短袖白衬衫,搭上了深黑色的外套与长裤。 从肩膀,到胸膛,堪称精实的腹肌轮廓,往下到修长的双腿。 一派的西装笔挺。这一切都相当不真实。 包含他亲眼看见节目单放在蓝色的天鹅绒布上,而他正在桌前帮忙贩卖找钱的瞬间。 这一天下午班长不知为何大有焦头烂额的态势,他以为班长已练就百般武艺。由于他对于相关的行政与协助人员都不熟悉,硬是上场帮忙能做得很有限,所以他就被派任坐在入场的入口附近,负责贩卖节目单。 收钱找钱跟职业微笑,这些东西他全都驾轻就熟。老话一句,他给自己一百分。 桌上那张封面上大大的花体字写着「仲夏风情──鐘昀翰钢琴独奏会」,旁边的页面上是一张鐘昀翰的半身相片。他很随意的穿着一件浅蓝的,薄透的衬衫,正坐在钢琴前,手肘轻跨在琴键外,另一手自然的垂落在腿侧。看向镜头的双眼漆黑,似笑未笑的神情带着一点庄重。 鐘昀翰的简介简短的这么写:旅居纽约,毕业于波士顿新英格兰音乐学院、耶鲁大学,曾于纽约、多伦多、温哥华、维也纳、东京等地演出。 下面仍然写着那段阿飞曾告诉他的乐评:『狂喜与悲愴,忧伤与寧静,竟能在他手中演绎自如,让人怀疑他的灵魂深处究竟装了什么,才能让这一双手如此充满感情。──纽约时报』 夹在其中的是一张黑白的列印单。他两相比较,发现最后的曲目被抽换了。他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钟昀翰穿着燕尾服从走廊的那一头慢慢走过来。 只到前胸的黑色缎面双襟,向下延伸到腰部。他只在电影中看过这种衣服,甚至他过往参加的婚礼也未曾亲眼见过。 还是说他正在电影里吗?如果是的话,那个男主角应该要感觉到什么,在逐渐慢下来的脚步里停下皮鞋,镜头会从那双修长的腿向上攀升,绕过那如燕尾的后摆,停在稳健双膝,而后一瞬间由腰际刷过前胸白色的、禁慾般的繁复包装,停在乾净、未染尘埃的,波澜不兴的脸庞上。 钟昀翰还维持着放在休息室门钮上的右手,没有焦距的双眼突然透过那副无框的眼镜一抬,回眸对上了丁浩潍的眼神。 钟昀翰向他点了一个头,轻轻的,甚至没有笑。 然后钟昀翰走进属于他的空间。 这个时候班长从另一个方向走向丁浩潍,掏出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滴,「你知道……我们有个问题,但现在不行,一定不能现在告诉他……是阿飞。」 当丁浩潍和他们的「三十大叔合唱团」团员们就像一名观眾一样入席的时候,他才发觉他们这群人的赠票是所谓的vip席,座位相当的前面。 灯光打在演奏者身上的时候,丁浩潍看见那张柔韧的背脊一弓,强健有力的手指敲响琴音,挥洒出一个他从未想像过的世界。 他不懂那些用英文字和数字写成的曲目名称,他也不懂得那些击键的技巧,他甚至不能完全清楚的分辨这一次的停顿是代表喘气时间还是还是换曲。 但他能够听得见曲子里的感情。 他听见其中的奔放开阔,其中的优美细緻。有时候彷彿置身在浩瀚的星空下,赤足感受着海浪的潮起潮落,有时候又温暖的像是在午后的窗边饮用一壶水果茶。 中场休息的时间其实不过五分鐘,但他明白对于钟昀翰而言,不过是一口矿泉水的时间。 像是倾诉一样的琴音吸引了丁浩潍的注意力。与刚刚的声音都不同,这一次的开场像是少女一般的囈语,轻而缓,柔而纯真,而后涌上的是戏剧化的高昂与热情,但下一刻又消退成夜里的叹息。叹息復叹息,强势的、烈火一般的狂恋一瞬炸开来,旋律里竟是颠颠倒倒的旖旎,如同去又復返的思念。巨变里少女的梦突然中止了,从前情思中狂涛一般的,求而不得的愁思,逐次逐次,彷彿随着岁月的淘洗转成深沉却淡然的忧伤,虽然遗憾,但不后悔,因此温柔敦厚。 丁浩潍听见琴声的回音慢慢的,慢慢的散开,像风吹散山谷的雾,渐渐隐去。 钟昀翰停下了手,最后移开了脚上的延音踏板。在掌声与安可声中他起身鞠躬。退场而復返,给了一首膾炙人口的电影主题曲。 钟昀翰在掌声中再一次鞠躬致谢。 三十大叔合唱团在此刻开始默默潜行移动。 CH12 安可曲 END ch12安可曲 丁浩潍把刚入后台的鐘昀翰叫到角落。 「你说什么?阿飞没来?为什么?」鐘昀翰今日用发油梳得整齐的发丝在震惊里掉了下来,「那接下来怎么办?老师已经来了,她的座位是特别安排的,我看见她来了。」 鐘昀翰的脑里乱成一团,「阿飞怎么了?」 「他急性肠胃炎,结果因为拉到脱水,半休克里头撞到洗手台,然后被医生强制留在医院打点滴。」 丁浩潍继续说, 「我们大家讨论过了,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鐘昀翰抬起头。 「有个人很适合。他熟悉高音部谱,他知道我们的换气断句,知道各部间的节奏与延长拍,他知道……阿飞演唱时与大家配合的所有细节。」 鐘昀翰楞了一秒,随即接收到后方那群团员注视着他的目光,他愕然中把视线转向丁浩潍:「不、你们在开玩笑,当初我们不是这样说的……不可能,我不能……」 丁浩潍一把捉住对方的肩膀。 鐘昀翰黑色的双眼流露出与在舞台上完全相反的惶恐,「我不能……」 「嘘。」丁浩潍说,打断了对方的话, 「嘿,看着我。别管其他人。」丁浩潍两手放在鐘昀翰的双臂上,好像抱住似的拥着他,「看着我。」 鐘昀翰试着平復呼吸。 「记得那天吗?就我们两个人。」丁浩潍说,「你可以办到的。就把它想成对着我唱这首歌,只对着我唱。这首歌是真实的,我们一起走过雨中,撑过同一把伞,对吧?」 鐘昀翰正要回答,丁浩潍又打断他:「你一直都能够唱的,我知道的,你每一天都有在发声,你每一次都认真的在听我们练习……你可以的。」 班长遥远的声音传到他们两人之间。「……外面在清场了,设备已经改架就位。我们先出去排好队。」 丁浩潍给了鐘昀翰一个笑容,放开了刚刚紧握对方肩膀的手,走向舞台去。 鐘昀翰像往常一样的在后台仰首喝着矿泉水,然后他听见自己走路的皮鞋声,一步一步的向前,穿过在幽暗里的后台的门,回到舞台的,耀眼的,辉煌的灯光里。 他抬头,看见音乐老师仍然坐在那个正对舞台,靠中央走道的位置。聆听合唱最适合的座位。 后方的工作人员似乎在跟一对夫妻谈话,并且比着离场的手势。鐘昀翰定睛一看,挥手叫来了舞台边的工作人员,「让他们留下来。我认识他们,不会影响录音。其他的人请他们就坐也没关係。」 鐘昀翰猜得到是怎么回事……阿飞的声乐老师与他是好朋友不是吗?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分神……鐘昀翰收回思绪,看见钢琴前面的婉瑜轻轻的向他点头。他亦回点了头。 然后鐘昀翰归队,站在原本阿飞站的位置,丁浩潍的左边。 钟昀翰闭起眼睛,再睁开。只看着丁浩潍,彷彿这是一幕很远很远的镜头,然后慢慢拉近、慢慢拉近……直到他落在对方的眼睛里。 世界仅此而已。 伴奏已经开始,低音部的答、答答答啦已经打起了节奏,轻快的带出了中音啦啦啦之后的模拟着雨声的轻吟。 「咱二人……」钟昀翰感觉的熟悉的气流从他的丹田里溢出,不急不徐的向上到达他的喉头,而后再向上,在他的额头震动,一种酥麻而温柔的抚摸与撩拨,带着他灵魂的混浊与清澈破壳而出。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出嘴唇,逸散在空气之中,往很远,很远的地方过去。 是的,他其实一直都有在练习发声。是的,他从未忘记过怎么唱。是的,他想念自己的歌声。是的,他曾发誓要一辈子都唱歌。 而是的,现在的他,对着他歌唱。 他诚实的唱着,从他心中的角落越来越响,穿过云层一样的透出去, 「……做阵拿着一支小雨伞,」钟昀翰让歌声将自己拉走,现在的他被歌驾驭,那些流动存在他们两人之间曖昧如此美妙,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此刻能化做一阵风,自由自在的起舞,挥霍,用尽每一个回旋去挑拨,抚慰,温存。 「雨越大……」中高低音的合声在这瞬间分成三个层次,像是天边的虹彩彼此相连,展现出各个顏色的美,收拢的瞬间又展开,展开又覆拢,层层叠叠里彼此辉映。 「我来照顾你,你来照顾我。」钟昀翰看向丁浩潍,发现丁浩潍也看着他。彷彿回到了那些时光,他们淋过同一场雨,共撑过一把伞,走着一段不够远又不太近的路。 「虽然双人行相偎,遇着风雨这呢大,崁坎小路又歹行,咱着小心行……」 超低音部合上的嘟巴嘟带着一种一步步走着的踏实感, 「雨越大,渥甲淡糊糊,心情也快活……」 …… 歌曲已经接近结尾,在重复主旋律的同时,低音部转为一开始的答、答答答啦,力道越来越轻,若即若离的飘摇。如雨丝般。 「咱二人……」钟昀翰清唱的高音极为节制的控制着吐气,清晰里带着转音,婉转的渐弱,此时丁浩潍拋出的中音在呜鸣合声中轻柔的展开。 丁浩潍与钟昀翰彼此相视,彼此倾听,默契里完美的将合声同时停止在空气中。 一曲唱毕,台上的人听见单薄而用力的掌声,而后更多零星的掌声加入。 音乐老师站了起来,他们在台上只能看见嘴型,却听不见声音。 但她女儿看出来了,「她说……」 女生的话被向着舞台一直走过去的外国人大声盖过去了:「bravo!」 闻言女生大喊出来,「可是妈──我们没有准备安可曲啊……」然后她摀住脸哭泣出来。 丁浩潍下一刻惊讶的看见班长跟好几个大叔三三两两的抱在一起流泪,而他在心中碎念「不是还在录音这样好吗?」的片刻,他看向钟昀翰,那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仍然一个人站在原地,维持着恍惚的表情。 一秒、两秒鐘过去,钟昀翰不顾一切衝向台阶,站定在棕发大肚的老先生跟前。 带着老花眼镜的老先生抬了抬下巴,用英文说道: 「那首歌,」老先生的眼睛看向舞台上的钢琴,彷彿还在回味某一首曲子的演奏,这又看向鐘昀翰,「脱胎换骨的演出。爱情的模样很美吧?值得一看吧?」 钟昀翰的胸口里还因为那些激昂而无法平静,无法控制里亦用英文脱口:「是的,噢,丹尼尔,是的。」 无论是突破现状的狂喜,还是爱情的模样,都一样令钟昀翰目眩神迷。 他踏出一步,两步,伸手激动的向前拥抱,而丹尼尔也在一瞬间紧紧抱住他。 当年砸钢琴的学生终于完成了他的作业。这一次指导教授给他的是一个有力而激动的拥抱。 「想到的时候就回来看看我们吧。復不復学无所谓。你那台贱卖的钢琴老早就修好了,你有兴趣的话让你半价买回去。我坚持不能再低了。」丹尼尔说。 丹尼尔老练的看出这场加码的合唱有另一段故事,只在此刻简单的说了自己与太太主要是来台湾度假的,随即向他告别。 知道鐘昀翰一到会场外仍有一批粉丝与献花的人潮在等他,丁浩潍在移动到后台时抓住机会,跟对方表示他们会在那间日式烧烤店等他。不见不散。 鐘昀翰点头。 @ 鐘昀翰赶到的时候已经是过了晚餐的时间。老师因为病后体力不佳,与女儿已经先离席,大家一起举杯过后,大叔们嬉嬉闹闹的集体照了一张相,便用尽了三十岁的体力,倦鸟归巢。 丁浩潍提议开车送他回去。他大概猜得到鐘昀翰必定是搭计程车来的。 车临到了鐘昀翰的公寓底下,丁浩潍说,眼里带着轻笑:「今天你可没有喝酒了。还要让我上去坐吗?」 钟昀翰看着丁浩潍,解开安全带,单手扯下桎梏自己的纯白领结,看向对方:「或许你是该向我解释,你拿什么收买了我的邻居,好让他告诉你我每天都有在发声。」 「在早餐店用一杯红茶跟一张你的赠票。」丁浩潍说,「怎么办,我已经解释完了,」他凝视着对方,「……那我还有理由上去吗?」 鐘昀翰一怔。 啪一声,丁浩潍从安全带的绑缚中挣脱,他缓缓顷身靠近副驾驶座的人:「……我还没谢谢你借我西装。」 鐘昀翰眼睫轻颤,低低吐息,「看来你找到理由了。」然后他伸手打开车门抽身而去。 丁浩潍跟在鐘昀翰的背后进了门,看着他拿出那一晚他们对饮的的高脚杯跟平口杯,而鐘昀翰这次用矿泉水把和式桌上的两个杯子斟满。 灯光在透明的水中折射,从水晶杯里灿放出来,将两人之间的每一刻打亮。那样不容忽视的。 他们像那一天一样的肩靠着肩坐在地板上。 窗户是开的,凉风吹向房内。鐘昀翰反折的长袖白衬衫仍未换下,他随意的又扯开了襟口的几颗扣子。 彷彿胸口有种消散不去的炎热。 丁浩潍饮了一口水,放下玻璃杯,而后他转身向着鐘昀翰。 「今天不喝酒?」他对鐘昀翰轻笑。 「不。」鐘昀翰盯着自己的高脚杯,眼光浮动。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丁浩潍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脱口说出心里的话,「……你的声音真好听。」 「你喜欢吗?」鐘昀翰转头,在彼此的注视中顿了几秒,刻意用了那一天丁浩潍的语式,刻意低缓的嗓音里,句尾的音轻轻的抖,「你喜欢……我的声音。」 「是的。我喜欢……」丁浩潍亦刻意的用了鐘昀翰说过的那几个字,他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一股控制不住的热气上涌,「……很喜欢。」 丁浩潍的右手搭上了鐘昀翰的肩膀,体温透过了那薄薄的布料渗向对方。 不需言语,丁浩潍能够感觉到那附身躯轻轻的颤动了下。彷彿自沉睡中被什么惊醒。 鐘昀翰缓慢伸手,附上丁浩潍放在肩上的手背。 丁浩潍几乎以为鐘昀翰想要吻他了。 但是这个时候鐘昀翰突然笑了。 丁浩潍看见鐘昀翰深呼吸,而后啟唇: 「ohdannyboy,thepipes,thepipesarecalling.(噢,丹尼男孩,风笛,风笛在呼唤……)」 丁浩潍认出来钟昀翰唱的是主旋律,优雅而纯净,但他的呼吸远比下午急促,「fromglentoglen,anddownthemountainside……(沿着山谷与山谷,穿越到山边飘散……)」 鐘昀翰的声音清澈空灵的在他们两人之间回盪,彷彿真的置身在歌里的场景,幽谷里悠扬的乐音牵引着他们的灵魂, 「'tisi'llbethereinsunshineorinshadow(无论阴晴,我将会在此相候)……」钟昀翰唱到这里,吸气声相当强烈,他连喘了两声,歌声就此倏然的断裂中止。 丁浩潍明白是为什么。这首歌需要相当的肺活量,他领教过了。 「……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啊。」钟昀翰垂下目光,苦笑里轻声说道。 而后鐘昀翰轻闭双眼,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钟昀翰不曾向任何人提过他在病中的那一晚。高烧侵袭他,疫病忽快忽慢的拉扯他乾燥的呼吸,他热得就要炸裂,又冷得需要一个拥抱。他十分恍惚,有种与死亡亲近的感觉。相当真实。 发烧的那一天,钟昀翰做梦了。梦里他葬在一个山间的树下,偶尔有风拂开枝枒的时候就能照到阳光。他的灵魂在墓旁栖息。有一个人背着光向着他走过来,一步步的靠近,但他认不出来那是谁。接着那个人在碑文前蹲下细读。然后钟昀翰听见歌声。 他想开口问对方的名字,但他无法说话。 ……他知道那便是死亡,它如此无情的将世界分隔,它将来不及的一点点可能全都贪心偷盗。在他的年纪里那已然不再陌生。 但是他来了。就算那个人看不到真正的他,读不到他,甚至触摸不了他的任何一部分。 ……但是他来了。 梦里的他把泪水掉在土地上,在足跡所至的泥上开出白色的花,转瞬遍生在他们之间。 这时候钟昀翰又听见了歌声。 他张开眼睛,看见丁浩潍不近不远的脸。伸手可触的距离。 是丁浩潍的声音,从他刚刚断掉的乐句接了下去。 「ohdannyboy,ohdannyboy,」丁浩潍的声音颤抖,「iloveyouso.」 丁浩潍知道他的声音没有钟昀翰或阿飞的那么漂亮,但他曾经叫阿飞教过他唱,那些英文字大多半他都不认得,但他知道怎么学,他一句一句的学。 现在他一句一句的唱,由他接下了主旋律,他知道自己的拍子跟音准大概差劲的只有六十分,换气也换得乱七八糟。最高的高音甚至超过了他的音域。 但他不会停下来。 他一直都觉得钟昀翰的眼睛在雨季里就像是反覆滚动的雨水,清澈透明,生动而敲动他的心弦。就像那场雨。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形容。 他没有办法忍受那双眼睛停止看他。也没有办法忍受那双眼睛在他面前,因为受伤而沉睡冰封。 那是钟昀翰最喜欢的歌。那是钟昀翰对心爱的人唱的歌。 钟昀翰已经对他唱了。 而他接下去了。 他想要这么做。他已经做了。 「ifyou'llnotfailtotellmethatyouloveme……(如果你并非未能告诉我你爱我)」丁浩潍抽出手,摸上钟昀翰的脸颊,他在这时候听见钟昀翰开口,配上了高音部的合声,「isimplysleepinpeace……(我会在静謐之中沉睡……)」 两个人的目光互相牵引,那这其中,再没有世界的杂质。 最后丁浩潍听见他与他的合声在空气中逸散,彷彿绕过了冬日山头的终年积雪和兴衰的草木,穿越横亙在童稚到成年之间的,无可回避的阳光与阴影,触摸过属于生命的真实与谎言,去而復返的回到他们之间。 如此即时的。 空气里有一种潮湿的味道,也许就快要下雨。 但没有人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钟昀翰的手指穿过丁浩潍的发间,汗湿而温柔。 声音在分部在越来越近的距离里重合回响,从颤抖到渐强,从参差到相契,从凝滞到甦醒,逐渐随着每一寸振幅共鸣越来越清晰,直至响彻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untilyou……cometome.(直到你……走向我。)」 他们一起唱完,并且以吻封缄最后一个音。 这是他们的安可曲。 在一个夏天,伞开如花的雨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