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分恋人是几分的同居人》 1. AM2:58 在枕头上翻一个身,准备把点在床边的读书灯关掉时,顺手拿起立在读书灯下的手机,解除睡眠模式,看到白色的数字写着am2:58。 已经这么晚啦。 虽然是星期五的晚上──不对,该说星期六凌晨了──明天也没有课,教授要求先读完的期刊论文也有先读完,但拖到凌晨三点还不睡也不太对。我将手机放回原处,肩膀后面流过一阵凉意,耳朵捕捉到哗啦哗啦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 「下雨了吗……」 怪不得会觉得凉颼颼的。 打了一个呵欠,些微的湿气窜进喉咙,反射性地一阵发痒,咳了两声。 「小陵!」 我的咳嗽声该不会跟警铃具有同样的效果吧?为什么可以穿透墙壁?而且音量有大到可以把人给闹醒吗? 叫唤我的声音是从纱门那边传来的,我从床沿探头出去往下看,正好碰上抱着枕头的艾理善拉开房间纱门探头进来。 「耶,阿善?」 我还想问他半夜三点不睡做什么,但在我把话讲出来之前他已经进了房间,而且还直接走到我的床旁边,仰头看我。因为房间很小,为了争取空间,我选自己的床铺时挑的是高脚床,还可以把床下布置成迷你书房的那种。身高184公分的艾理善往我床旁边一站,头顶已经堪堪跟我的床底板等高。 「小陵,你在咳嗽?还好吗?」 「没事,喉咙一点点痒而已。」 「真的?」 「骗你做什么,我没有病弱属性。」 他还是用很怀疑的眼神看我。好吧我承认是我不好,谁叫三天前我们刚搬进「新家」的时候,我会因为整理东西扬起满天粉尘而咳到必须送急诊。 但是这应该不构成他三更半夜抱着枕头跑来我房间看我的理由。 「话又说回来,阿善,你半夜不睡觉是干什么?」 「你好像也没有睡。」 「我在看书,而且我准备要睡觉了,所以呢?」 令我非常讶异的事情发生了:白色灯光照得清清楚楚,艾理善的脸红了。而且是一直红到耳朵。 「呃……」 「阿善?」 「其实……」 奇怪。艾理善的样子有点反常。 我的字典里头字汇不太多,形容词的量也不太多,不过「扭扭捏捏」这个词还是有的,只不过,就算字汇能力欠乏如我,也知道这个形容方式不能拿来套在艾理善的头上,我从大学二年级认识他到现在,研一,三年半吧,除了喝酒时以外,没见过他脸红;讲话吞吞吐吐的模样,也从来没看过。我甚至怀疑他打从婴儿时期开始就没有具备过「怕生」这个特性。 然而那个艾理善,现在抱着枕头,站在我狭窄的房间中央,抬头看着我,连着两三次欲言又止,而且脸还红到耳根子,这副模样不能称为少见,正确的形容方式是超级稀奇,稀奇到令我觉得是不是凌晨三点鐘这种时间令人变得怪怪的。 「阿善?你怎么搞的?」 我一面问,一面从被窝里撑起上半身,这才确认了一件刚刚我没有特别在意的事情──他手上抱着一个枕头。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显然应该要用「张口结舌」之类的成语来形容,因为阿善一下子把脸别过去,改用通红的耳朵对着我。 有那么短暂的一下子,一个念头从脑袋中间闪过去。 「你抱着枕头干什么?该不会……你做恶梦?」 身高184公分,体重72公斤,肌肉强健号称阳光男孩的艾理善? 可能是被我的语气给激到,阿善突然转头回来瞪了我一眼,接着把手上的枕头往上一拋,正好隔着棉被打中我的大腿。 「干嘛啦!」 「没打你的脸就不错了!」 我本想把枕头扔下去,可是他动作比我快,三两下已经爬上木梯,意思就是,爬上我的床铺。我这张床有挑过材质,组装时也有测试过,坚固是很坚固,承载两个人应该没有问题,但尺寸是另一回事,可没有到kingsize那么宽,艾理善这个大块头一爬上来,立刻变得相当拥挤。 「小陵你过去一点!」 「喂!」 艾理善自顾自地把他丢上来打中我的枕头抢走,往我的枕头旁边一放,就躺下来,还拉我的被子盖在他身上。 「我要睡觉!」 「回你自己房间去睡!」 「不要!」 「怎么搞的啦你这人!」 我真的开始不高兴了,谁会像个有公主病的女生一样任性,大半夜的跑来就爬上人的床铺? 大概是看到我的表情不对,艾理善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声音听起来很小,而且很不好意思:「不是……是我睡不着。」 我简直不敢相信。 「不是做恶梦,是睡不着?」 艾理善露在枕头外面的半张脸跟一隻眼睛盯着我看。 「我会认床。住在不熟悉的地方时,晚上会睡不着。」 「你会认床?那你还可以大学四年都住在宿舍?」 「信不信由你,但我大一刚搬进宿舍的时候,头一个月可是顶着黑眼圈在课堂上打瞌睡的。后来只要换房间,一定要花至少三星期时间才能习惯。」 我试图想像那番景象。艾理善的小平头,方形的,带一点点棕色的肤色,因为他是现今视力还有1.8的珍稀动物因此不用戴眼镜,然而眼窝下方却掛着因睡眠不足產生的黑影,在上课的时候,也许还是坐在靠窗边第一排的位置,人趴在简易的、很狭窄而且还有点脏污的桌面上打起瞌睡…… 「别笑。」 我的反应显然再度惹恼了他,因为他掀起被子,一把将还半坐在床铺上的我往后拉倒在枕头上:「我要睡觉了,小陵,你也该睡了,快点熄灯!」 这人真是的,原来他也会恼羞成怒啊。我认识他三年,还不知道有这种事呢。果然住在一起之后就会有新发现。 但话又说回来,我也是真的该睡觉了。探手出去把读书灯关上,将被子往自己的方向拉一点,背后传来抗议声。 「魏小陵,不要拉被子!」 「这被子是我的,你才不要拉!」 我讲得理直气壮,毕竟是艾理善这傢伙半夜跑来硬要跟我睡的,跟我抢被子,这太没道理了吧。 后面的艾理善应该也自知理亏,整整一分鐘时间没有听到他继续抗议,但一分鐘后,我的身体却在棉被底下不听话地自己移动──被他从我后头伸过来的手一把揽住──不用一秒半就进了他的怀抱。 「这样就好了吧。」 我听着他在我耳朵后面这样说,想也不想就把手肘往后戳,这回却没有惹恼他。 早上十点二十七分,醒来的时候,我的脸是贴着他的胸膛的。 至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实在不怎么想知道。 2. 关于甜牙的战争 「阿善,别光顾着拿冰淇淋。」 「但是小陵,小美冰淇淋现在特价,你看一整袋这么便宜,杜老爷的雪糕还买一送一,义美的红豆粉粿也……」 购物车里多了好多冰凉凉的东西,我有点哭笑不得,天气凉了,要买冷冻的东西的话,起码挑些火锅料吧? 我们从上了研究所开始,就在学校附近另外合租一间屋子,两个人一起住。艾理善的老家在外县市,他本来可以抽宿舍的,但他自己放弃了那个权利;而我,学校的宿舍又冷又湿,当年还是个小大一时,住进去之后刚开始还好,一进入十月下旬就开始不断感冒咳嗽,一直病到学期结束都没有完全好,让宿舍的同学怀疑我到底是有百日咳还是肺结核。第二学期我就搬出宿舍,虽然那时候是冬天,但春雷还没有响,我就已经不再咳嗽。要放弃我从大学一年级下学期一直住到毕业的那间房子,有点可惜,但是艾理善是个大块头,我那房间绝对塞不下他。 而且,我没有「不跟他一起住」这个选项。 我实在不知道艾理善是怎么办到的,总之他打电话到我家,跟我的父母讲了几句话──大意是「小陵一个人住在外面的时候有好几次气喘病发作,需要有人看着,身为他的朋友我会跟他一起住,房租也会分摊」等等(至于他掛了电话就跟我说「好了,你爸妈答应把你交给我了」的时候,我被一口白开水呛到)──之后,我们在离学校稍微有点距离,走路十分鐘,骑机车过个弯就到的地方合租了另外一间公寓房间,开学前搬进去,到现在,差不多满两个月。 跟艾理善一起住,将近两个月过去了,每天都有新的发现。 比方说他会认床,刚搬家的头几天睡不好,还要跑来跟我睡。我有点想知道假如他跑来跟我睡,那他是要怎么认他自己的床,但是他在我房间睡了一星期之后,有个星期三晚上我从实验室出来,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发现他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睡得很香,还打呼,我后来笑他说「你不是会认床吗,这样就好了喔」,他拿东西打我头。 还有他对于洗衣服完全没有概念,我就看过他从洗衣机里拉出一件被牛仔裤染成蓝黑色的白t恤。在我第三次告诫他将裤子丢进洗衣机之前必须掏口袋之后,操作洗衣机就变成了我的工作。还好,代价是他会打扫(包括刷厕所)跟倒垃圾,还有洗碗。 另外还有一件事,其实不用到我们一起住就已经看得出来,然而开始一起住之后我才发现严重性,就是皇帝大的民生问题──吃饭。 我跟艾理善还是一般朋友的时候,他住宿舍,我在外面租房子。那时候有一小段的时间,他平均每週三次到我住的地方来吃饭,美其名是陪我吃,讲难听点是当食客。当然我没法随时随地奉陪,偶尔还是会遇到外食,这时候艾理善的坏习惯就会跑出来: 首先,他吃饭的质与量有m型化的倾向,像是写期末报告的时候,随手抓个麵包啃完就算一餐,等到报告写完了,就会跑去大吃一顿;或者他难得熬夜抱佛脚准备课堂报告,会一手翻书一手拿零食吃,本人振振有词地说这是在紓压。 第二点稍微麻烦些:他无可救药地爱吃甜食。 理论上,他才二十三岁,而且喜欢打篮球,暂时应该没有体重过重或是糖尿病的问题。 但是看看这一天下来的行程,叫我不要怀疑,也满难的: 星期六,我们两个一起在差不多的早上十点二十七分起床,决定出门逛逛,採买吃的东西,附带约会。 早午餐是到藏在学校附近小巷子里,很文青气息的咖啡店吃,相对于我的班尼迪克蛋,艾理善二话不说就点了蜜糖吐司,还是上面洒满糖粉,里面全是奶油的那种。 那东西我看了就想往后缩,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到可以打败硕三无人能敌的依俐学姐,她只吃了一次就再也不碰,然而阿善却是吃得津津有味,我看到女店员在他视线的死角处以很失礼的态度直勾勾盯着他看,不太清楚这究竟是他烂桃花运又发作,还是纯粹吃相(或吃的东西)太惊人。 将肚子填饱,鑽进二轮戏院连着看了两场电影。艾理善买了一桶爆米花,当然了,是甜味的。 我都已经开始怀疑他这一天到底摄取多少糖分了,没想到进了超级市场,他看到冰淇淋还是眼睛发亮,也不管现在外面的气温最高温已经不会到二十四度。 我开始感到头有点痛。 话又说回来,我们来超级市场,应该是要採购一般的食物的,但是这傢伙到现在都还没有正眼瞧过正常的生鲜食品或者蔬果,一眼都没有。 我从他手边把推车推走,转向放蔬菜的地方,艾理善三个大步就从后头追上来,顺手放下一大袋的小美冰淇淋。 「你今天已经吃很多甜的东西了,节制一下吧。」 「我又没有说要今天吃掉!」 「我可不确定喔,可以在两个小时内吃完一整罐水果软糖的人可不是我喔。」 艾理善翻了一个白眼,却没有把冰淇淋拿走,显然是打定主意要买。 也只好顺着他了。只要他记得还我钱就好。 我继续推着购物车往前走,艾理善跟在旁边,眼睛不断在我跟糖果饼乾中间来回观望。 「艾理善,你今天已经吃很多甜的东西了,不可以再买了。」 「魏小陵,你口气很像管家婆耶。」 「知道还继续让我嘮叨?」 艾理善的反应是摆出上翻死鱼眼跟倒v字嘴型,标准的「我在闹脾气」。 经验告诉我,这种时候绝对不可心软,别被艾理善那种人畜无害的表情骗倒。我加快脚步推着车子朝肉类熟食区前进,没多久后面传来脚步声,艾理善跟了上来,眼角馀光瞄到他抱着一大包巧克力小饼乾。 「放回去。」 「小陵──」 「我说放回去。」 「为什么!」 「你今天整天都在吃甜的东西,我已经说过至少三遍不可以再吃了!」 「我没有说要今天吃掉啊!」 「上个星期出来採买的时候趁着买一送一买了两大包综合口味法兰酥饼,回去之后当天就吃得乾乾净净的人叫什么名字,我倒是很想知道啊!」 「你真的很囉唆耶!」 艾理善满脸不高兴地抱怨,顺手把巧克力小饼乾塞进购物车,刚刚我已经让步过一次,这回可没有再让步的理由,我将车子推回糖果饼乾区,不管艾理善在后头抗议,直接把那包饼乾放回架上。 「魏小陵!」 不理他。 面对艾理善我很容易妥协,但是,健康宝贵,不可退让。这话由我来说应该很有说服力。 不过事实证明顽固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因为结帐的时候艾理善提着篮子站在我后面,而且是变本加厉的两大包小饼乾。 回程途中,跟到家之后吃晚饭的所有时间,我们完全没有交谈。一个字也没有。 3. 恐怖片配零食跟…… 暗红色的──走廊。 脚下的地板有些摇摇晃晃,走起路来不太稳当,感觉自己像是在──是了,我是在船上。 环顾一下四周,果然没错,是在船舱里面,但我想不起来自己是在第几层,这艘客轮光是居住用的舱房就佔了整整三层,每一区块都长得差不多,航行开始才两天,我怎样也没法完全摸清楚船舱的结构。 但是……这里不像是居住区。证据在于我左手边一扇厚重的金属门,门上写着「轮机室,除工作人员外不得进入」。 「快点!」我附近有人低声说话。我认得那人,他住的舱房跟我的隔一条走道,是个大概四十多岁的大叔,带着一个女儿一起搭上这艘客轮。他女儿才刚上小学,每天对着我兴致勃勃地就说等到下了船就可以见到妈妈。现在那个爸爸衣服撕破了,脸上还有血跡,缩在楼梯的阴影底下紧张地呼唤他的女儿:「宝贝快过来,不要被牠们看到!」 「看到」? 我很怀疑。 霸佔这艘客轮的怪物根本没有眼睛,是要怎么「看到」猎物? 反过来说,因为牠们不是靠视觉捕猎,根本无从躲藏。 那个小女孩早被吓得六神无主──五分鐘之前才亲眼目睹怪物的长触手将一个哀号挣扎的人拖出舱房当场绞死,换了我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反应──呆呆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她的爸爸,张开嘴想要尖叫却叫不出来。 「宝贝──」 砰磅一声,六隻鲜红色的触手从那位父亲背后的墙中穿出来,以食人花花瓣聚合的样貌捲住他的身体,明明事情就发生在眼前,我却连叫都叫不出声── 「小陵!」 身体原来不是直立而是躺卧的,背脊下面不是地板而是沙发,眼睛睁开看到的也不是暗红色的船舱与走廊,而是灰黑色的房间──我和阿善共用的起居间。市内最亮的光源是电视,上头正在播深夜影集,我认得那个主角,是年纪跟我差不多大却已经以实力派身分走红的演员石一平,镜头拍到他就地一滚、闪过怪物的触手,救起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女孩。 然后一个黑影挡住电视画面,我看见的东西不再是深夜恐怖片而是艾理善的方脸。 「咦……」 「你怎么在这里睡?要睡的话回房间去。」 艾理善双手叉腰居高临下俯视着将头靠在他腰际的我,眉头挑的老高,声音完全没好气:「看恐怖片看到睡着,才会做恶梦!」 「我……睡着了?」 「啥?你连你自己睡着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本来只是打算等你用完浴室我要去洗澡。」 「啊?所以是我不对喔?」 「我没这样讲……」 相对于我的无可奈何,艾理善仍然歪头皱眉。这是有原因的,傍晚在超市起了争执之后,整个晚上,艾理善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现在看他也还是吊起眼睛一脸不高兴。也许现在不是跟他讲话或者辩驳的的最好时机。 『哇呀────』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我们中间穿过去,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肩膀缩了一下,但尖叫的人当然不是艾理善。 「什么……」 「怎么回事?」 『它们、它们在后面!小心!它们过来了……不要啊啊啊啊!!』 我们的视线同时投向还开着的电视机,现在正好照出女主角摀着脸缩成一团,英勇的男主角在千钧一发之际替她挡下了怪物攻击的画面。镜头拍到石一平的特写,映照出他一把抹掉脸上的汗跟血跡,俐落地甩开怪物触手的姿态,不得不承认虽然这部片不是什么有名的好片,但石一平演得确实不错,令我很难相信他的年纪也才二十出头,跟我和艾理善差不多。 「魏小陵,你坐过去一点。」 「干嘛?」 艾理善并没回答我的问题,事实上他根本没等我有什么反应,逕自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从茶几下面摸出今天稍早在超市买的巧克力小饼乾。 「你要看?」 「当作陪你看。」 「……我怎么觉得你只是想找个藉口吃点心……」 「随便你怎么说。」 暗红色的光从萤幕上漏出来,男主角正把背贴靠着船舱的墙壁,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进,女主角跟在他后面。 『把小婉留在房间里真的好吗?』 『总比让她亲眼看到怪物来的好吧!』 『是没错,但要是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的时候被袭击……』 『你不是已经把对讲机给她了,小婉不是笨蛋,她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嗯……』 『让她平安脱险是我们大人的工作。不过话又说回来……』男主角说到这里把话暂时打住,望着女主角露出一个微笑:『我也挺自私的,我希望你跟小婉待在一块,平平安安的,不要遭遇什么危险。』 『徐先生……』 『请你叫我耀坚。』 『嗯……』女主角脸红了,停顿一秒,报以微笑:『不过我还是要跟你一起来。我觉得让你单独面对怪物才是自私的表现……耀坚哥。』 男女主角含情脉脉的相望被怪物突然穿墙而入的触手跟铝箔包装纸发出的杂音给打断,我旁边的艾理善从包装袋里抓起一把小饼乾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抱怨着「恐怖片就恐怖片,干嘛」。 「也许是观眾想看吧。」 「哪有啊,观眾就是想要吓到尖叫发抖才看恐怖片。」 「……也许吧。」 老实说,我平常是不看恐怖片的,理由也算简单:我对自己吓自己的东西毫无兴趣。艾理善则是什么都看──或许除了文艺爱情片以外。他的前任女友马卉婷曾经跟我说过,她带艾理善去看「号称最感人」的电影,出来的时候别人拿手帕卫生纸吸鼻子,就那位仁兄揉的是睡眼惺忪的眼睛。 『小心后面!』 尖锐的女高音让我的耳朵跟肩膀跳了一下,正好遇上画面中暗红色的触手穿破船舱的舱板,捲住男主角的身体。 『耀坚哥!』 『不要管我!』男主角一面徒劳无功地挣扎,一面对女主角大喊:『你快走!沿着这条走廊跑到底,那边是放救生艇的地方,搭救生艇逃出去!』 『可是你怎么办?』 『你放心,我自己会想办法!』他停了一秒,拋开紧张感,对女主角露出激励人心的笑容:『别忘了,你还有未婚夫在等你,所以你快逃,要平安出去!』 ……这剧情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如果说是电影或是影集,我寧愿选剧本写得好的东西。要举例子的话,大概像是……号称天才诗人兼剧本作家的安景城的作品吧。他今年也才二十多一点,明明很年轻却已经得过两个编剧奖,也许得奖其实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而且又不是我自己的奖),但他的作品我确实满喜欢的。比这种东西感人得多。 『它……它已经占据了整艘船……』 『大姊姊、大姊姊,我们该怎么办?』 小女孩的哭腔跟成人女性抖颤的声音又把我的注意力叫起来,一睁开眼睛才发现这次头的下面有东西垫着。艾理善把空的包装袋揉成一团往旁边的垃圾桶一拋,发挥他打篮球的实力一掷即中,用比刚刚还无可奈何的表情看我。 「新发现。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看恐怖片可以看到睡着。」 「我又睡着了?」 「石一平表现这么英勇,你魏小陵竟然打瞌睡。」 「不好看。」 艾理善搔搔自己的短发:「这我倒是承认。只有男主角演技好,但是片子本身确实不怎样。」 「但你还是把一整包小饼乾都吃完了?」 「不好看才吃完的。要是好看的话,我会忘记吃。」 「是吗?」 我不太相信。我认为这傢伙根本只是无意识地一直吃。 表情大概是写在脸上了,因为艾理善用赌气的表情俯视着我,不得不承认,看到他歪头皱眉、扁着嘴的样子,其实还满可爱的。 「……魏小陵……」 「嗯?」 「……你看扁我吗?」 「啥?」 即使我再怎么迟钝,艾理善的表情也明白地告诉我说接下来会发生的绝对不是好事情。这时候要做的第一优先事项就是离他远一点。 然而没有成功。 3.5 吐息(限) 开始跟艾理善一起住到现在大概两个月,我学会的事情之一,就是这傢伙比我预期当中还要霸道许多。假如我是女生的话,就一定要针对这人的某些倾向努力抱怨,比方说,这傢伙不由分说把我压在沙发上这回事,就值得好好讨论一番。 「哈、唔……」 「小陵……」 「呜、嗯,阿善,啊……」 刚洗完澡的艾理善,身体还是热的,皮肤散发出艾草精油的香味(我当然认得,毕竟这一批加了艾草精油的肥皂是我做的),他的唇舌更热,一开始就是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吸吮,我只觉得眼皮的内侧在泛白,儘管脑子在下令,想要伸手去抱他或者推他,但手完全使不上力,只能抓着他的t恤,这点似乎令他更兴奋,压着我嘴唇的力道跟热度都变强了。 「小陵,你的身体,变热了……想要了吗?」 他暂时移开嘴,鼻子靠着我的脸颊,声音跟呼吸都吹在我的脸上,我看得见他泛红的方脸上写着索求,但不明白原因。 「怎么……回事啦,你这、人……」 「当然是你不好。」 「什么……?」 「你刚刚那副样子,看来超诱人的……」 「哪有!」 「真的。」 他的鼻尖和嘴唇沿着我颊骨和颧骨缓缓移动,有一点痒,激得背上窜起阵阵紧张,像电流沿着脊椎骨爬过一样。 「恐怖片看着看着就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一点警觉性都没有,这叫我不出手都不行。」 「什么跟什么……」 我搞不懂他的逻辑,这跟那到底有什么关係? 但已经来不及了,艾理善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把我最后一点想要抗议的念头也盖了过去,身体自然而然开始起反应,意识到他的手拉起我衬衫的下襬,掌心贴上侧腹、腰际,开始不安分地移动,棉布长裤底下的硬挺隔着不只一层的衣物抵住我的大腿。 「啊,嗯……」 「呼……」 艾理善一把扯掉我的衬衫,往沙发底下一丢,拖过靠垫塞在我背后,头埋在我脖子旁深呼吸,令我陡然想起自己还没洗澡。 「等、等等,阿善……」 「我不想等。」艾理善已经把我的意思摸得清清楚楚:「现在就要……」 所以我就说这傢伙霸道得讨厌嘛! 「不行、啦,怎么──嗯……呜嗯!」 脑袋命令声音提出抗议可惜没有效果,艾理善短短的黑发继续在我本已模糊不清的视野当中移动,脖子、颈窝、锁骨接连感到他的唇舌咬着、吻着、舔吮,下意识地抬起手抱住他,臂膀缠绕他宽而厚的肩膊、手掌按着他的后脑。儘管傍晚吵过架,直到十五分鐘之前还在冷战状态,对他突如其来的要求到现在还是不能理解,以及对于还没洗澡的问题仍然有一丝丝的顾忌,但身体已经决定不要管那么多了,很老实地承认就是想要,渴望这个人的爱抚跟拥抱。 艾理善右臂抱着我,挪动身躯示意我把腿张开,然而在狭窄的沙发上这实在不易办到。我听到他有些不耐烦地嘖了一声,接着身体就浮上半空,被他打横抱起,带进他的房间。 与我的佈置方式不同,手长脚长个头高大的艾理善选的是加大的床,本人的意思是「宿舍的床太小,我都要脊椎侧弯了,当然要选可以伸展手脚的床」,相较之下靠墙摆放的长型书桌与桌下收纳都显得很狭窄,换下的衣服与外套随意掛在椅背或者揉成一团扔在桌角,是个缺乏条理的房间,这两个月以来我已经很多次在盘算着应该要找个时间替他打扫收拾整理。艾理善将我放在床中央,我望着他脱衣、戴套,有些茫然地盯着他因为打球而结实的肌肉,明明本人就爱吃甜食,身材竟然还这么好,有够讨厌。 「小陵。」艾理善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拖回现实,他的脸就在我正上方,只被檯灯昏黄的光照亮一半,另一半还在阴影当中:「不要想别的事,只可以想我……」 我懒得回答他,伸手把他的头拉下来。这次换我吻他,一开始只是单纯的嘴唇交叠,没几下艾理善就开始不耐烦,伸舌头出来舔我的嘴。 「唔嗯……」 「啊……」 从我们成为恋人到现在两年多,这种事情并非第一次发生,而且就算脑袋跟身体明明都晓得这个行为会带来的是什么,可是我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无法习惯身体遭到侵入时的过程。 「呜……阿、善……」 「放轻松,小陵,放轻松……」 「啊啊、啊……进来、了……」 「好紧……会痛吗?小陵?」 实际上是会的。而且相当的痛。身体从内侧被撕开怎么可能不痛? 可是我仰望着他,看到他瞇起眼睛,额头渗出汗珠,喉结因急促的呼吸而上下移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眼睛,还有微微张开的唇、比平常低哑的声音,和浊重的呼气,在在都表露出他的渴望。 这是我最喜欢的瞬间。 因此我在这个时候都会说谎话:「不、会……阿善,你来……全部都……」 「可恶,小陵……!」 「啊,啊啊────!」 填在内部的质量跟热度开始动作,艾理善换左手撑起我的身体,开始扭动腰部。 我已无法再去想什么别的事情了。 4. 慌乱的早晨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卡车还是货车,也可能是货柜车之类的东西给撞过。浑身上下的骨节都在酸痛,腰际尤其痛得厉害。 「呜……现在、几点了……?」 透过无法往上抬起的眼皮,感觉到房间里还是暗的,伸手想去摸平常放在床边桌下头的手机,但平常有东西的位置现在却是空的,连桌子跟床沿都摸不到。 「────?」 勉强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艾理善的方脸。 「阿善……?」 这两个字一出口,昨晚的记忆立刻全部跳回脑袋里面,包括我们做过的事情、说过什么,或者我抓艾理善的背、他咬我脖子之类的,一五一十清晰地浮现出来。 糟糕,只是回忆而已,脸上就发烫,还好艾理善还在睡觉。 这也是住在一起两个月来的新发现:艾理善早上爬不起来。 刚发现这点时我非常惊讶,因为我刚认识艾理善的时候,即使是早上八点十分的课,他也可以先去接女朋友吃早餐、送她到教室,最后在上课铃响前一分鐘准时出现在教室,假如只知道这些事情的话,根本想像不到他有低血压。 我曾经一半好奇地问过艾理善,当初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答案是「一定要起来啊,不准时去接女朋友怎么行呢?所以我都得设四种闹铃,而且还必须放在手搆不到的地方。小陵你不知道,冬天的时候简直要崩溃了」。事实证明他真的是这么做,他那支充当闹鐘的手机里面有四笔闹鐘设定,都固定在早上有课的日子会响,响的时间都错开十分鐘,而且铃声还都不一样。早上有课的日子,他最早的铃声设的是六点。 现在他的赖床倾向有点变本加厉,闹铃不一定叫得醒,有时得要出动我把他从床上掀起来。早上有课的时候格外麻烦,谁能体会那种一面要顾早餐,一面顾时间,一面把死抓着棉被枕头不放的艾理善轰起来的紧张滋味?我老妈说过「你小时候早上拼命赖床,叫都叫不起来,每天都搞到快迟到」,假如老妈说的是真的,那我觉得现在的情形对我而言根本是现世报。 伸手去推、敲打,或者捏,在被子底下踢一两脚,艾理善都没反应,继续呼呼大睡。 可能要把被子掀起来才有办法。 正准备要动手才想起来,今天是星期日──好吧,那就算了。 拖着吱吱作痛的身体冲完澡,从冰箱里摸出吐司跟肉松,坐在昨晚看恐怖电影的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早晨的政论节目,讨论的话题是多元成家方案。 萤幕里面的三个名嘴一字排开,其中一个人──我都懒得去看那是个什么大学的什么教授了──在背后的萤幕上展开以文字艺术师跟预设图表做的、丑到一个极致的投影片,口沫横飞地谈论着法案,旁边几个满脸横肉的所谓「政治评论家」有的点头有的咳嗽有的喝水,主持人以每隔大概两分半的频率插进一句「说的真好,这就表示政府应该要负起责任」或类似的语句,进个广告之后刚刚的流程又从头再来过,本来听到题目是多元成家的时候我还竖起耳朵打算洗耳恭听的,结果到最后还是成了配早餐的bgm。 腰还在隐隐作痛,难得的星期天偷个懒好了,窝在沙发上睡个回笼觉也行,准备午饭或者要读下星期高等细胞生物学讲义的事情,乾脆就先给他放水流…… 响亮的音乐声就在这个时候穿过鼓膜进来,硬生生打断我的一个呵欠。我认得那个声音,是之前艾理善很喜欢的电影『超能大战』的主题曲,他拿来当手机铃声。 ……铃声? 这傢伙未免把手机铃声设太响了吧,要是在上课的时候响起来不被教授骂死才怪! 「搞什么……」 隔着墙壁,我听见继续不断的音乐当中混上了艾理善带着睡意的咒骂,接着就听不到声音了。数分鐘后,艾理善慢吞吞步出房间,一面走一面拉上外衣。 「你要出去?」 「对……」 「午饭跟晚饭呢?」 「不用,我今天不会回来。」 「喔是喔,你今天不会回来……啥?怎么回事?」 「刚刚家里打电话来。」艾理善揉揉自己的太阳穴,眉头皱得死紧:「要我回去一趟。好像是我那蠢老爸出了事情。」 「伯父?出了事情?」 我没有见过艾理善的父亲,也不曾跟他说过话,连电话也没有,只大致上知道他在艾理善的老家经营小本生意,喜欢看篮球比赛,艾理善是独子,父子二人感情还不错,寒暑假时艾理善回家去,晚上总会跟父亲到附近小学的球场上打打球。除此以外,我从没听过艾理善谈起他的家人或是亲戚,反过来也一样。 艾理善一面打开他平常用的黑色软背包,把手机的充电线跟一些贴身衣物丢进去,一面回答我的问题:「老妈打来的,说我那蠢老爸车祸。」 上了年纪的长辈出车祸?! 「车祸?!人没事吗?」 「听老妈说是有什么粉碎性骨折之类,在动手术清理,命是保住了,但恐怕要住院一阵子。老爸不在,老妈除了要顾公司之外,家里还有爷爷要看,忙不过来,要我回去帮忙。我应该会先在老家待一週左右,看老爸状况如何。」 「嗯……」 「小陵。」艾理善将背包往地上一放,在我面前蹲下身,我的脸颊感受到他厚实掌心的温热:「这星期你一个人,要小心不可感冒,定时喷药,还有不可以随便让陌生人进屋,懂吗?」 我的反应是打他的头。特别是最后那一句,这不是看扁我吗:「知道啦!你当我几岁!」 「嗯,我确实是不太清楚。小陵,你今年是二十三岁还是三岁?」 「少胡扯了,赶快回去,你买高铁票没有!」 「我到车站再买。」 他似乎有点捨不得放开我,眼睛在我脸上多停留了大约一分鐘,松手前还给了我一个吻。 5. 美食孤单 踏出实验室的时候,太阳刚刚西沉,天空从暗红色慢慢变成紫色。吹在身上的风有一点点凉,反射性地咳了两下,接着耳边自动响起艾理善常说的「魏小陵,不准感冒」,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背包,在笔电跟雨伞的下方摸到围巾。环顾一下周遭,路上连穿得最漂亮时髦的女生都没有系丝巾,显然这个时期要围围巾还太早,思考了一下,又把围巾塞回背包最下方。反正我得去买菜,加上一条围巾也不方便。 我跟依俐学姐是最后两个离开实验室的人,这个动作完全被学姐看在眼里。 「怎么,那小伙子今天不来接你?」 「他家里有事,回家去了。」 「喔──」 「而且学姐,有法律规定说他一定要来接我吗?」 我的问题让学姐耸耸肩膀,挑起眉毛:「你不是说,他当年当人家男朋友的时候,从不忘记接送吗?」 「但不表示我就一定要比照办理啊!」 学姐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问题是他还是你的男朋友啊,没错吧?」 「学姐,那三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听了很尷尬耶。」 「干什么,魏希陵,难道你是今天第一天交男朋友吗?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可不是系上那些被人捧在手掌心里可以予取予求的大小姐啊。」 依俐学姐横眉竖目地瞪了我一眼:「你这言论有性别歧视,不过就算了,我可以暂时不管。我真正想说的是,其实你可以要求更多的。」 「什么意思?」 「系上的那些学妹,在没有男生在场的情况下,没有一个是你所知的『予取予求的大小姐』,她们单独做实验写报告,表现比男生还好的,不在少数。她们在你那些学长学弟面前会完全变一个人,无非是为了激发男生的保护慾。我知道你不是女生,可能也不需要别人保护你,不过呢──」学姐说着露齿一笑:「你够独立了,偶尔撒个娇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处的!」 「学姐,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唉!」依俐学姐双手一摊,叹了口大气:「看来我这个学弟在高级生物资讯理论上面聪明绝顶,但出了实验室仍是呆瓜一个!」 当我肚子里抱着飢饿跟对依俐学姐的困惑,手上提着两个大购物袋,肩上背着笔电跟讲义万分艰难地打开自己家的门,里面是黑的,说句「我回来了」也没人应声。 「咦,阿善那傢伙……啊,对吼。」 多花了五秒才想起来,艾理善不在。 今天的晚饭只有我一个人吃了。 在厨房流理台上打开购物袋,第一个反应是「糟糕,买太多」,高丽菜买了一整棵,豆腐不小心买了两盒,猪肉片跟洋葱也买超过一餐的份量,连在学校外面的自助餐店买的白饭也是大碗。 跟艾理善一块吃饭的日子长了,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吃,连控制份量都忘记了…… 没办法。我将买回来的整棵高丽菜切开,只留下四分之一,其馀的全部包起来放进蔬果室,鸡蛋填进空空如也的蛋架,猪肉片跟洋葱拨一半出来用,本来想拿来煮汤的豆腐就送进冰箱备用吧,冰箱里还剩下一点剩汤,今天就把它清掉。 屋里空荡荡的,把电视打开转到mtv台,让它自动播放,替有点冷凉跟阴暗的空气增添一点声音。 今天是星期二,距离艾理善接到电话匆匆忙忙地回家去,即将满三天。 说到这件事我就想抱怨,艾理善那个冒失鬼,赶回家去却忘了要请假,因为昨天,星期一一大早,我就接到艾理善的同班同学兼前女友马卉婷的电话,劈头第一句就是『那傢伙为什么翘必修课?』,文字上的意思是在质问,偏偏我怎么听都只觉得那位跟艾理善从大学一年级同班到研究所一年级的小姐藏在问题后面的意思铁定是「你们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假如我的回答不是「他家里昨天出事,赶回去了」这种无懈可击一本正经的东西,接下来应该会遭到一连串的取笑攻击。 马卉婷应该是把艾理善没去上课的原因传遍了整个政治所研一,因为星期一傍晚艾理善拨电话回来时,问了一句『我的手机今天超安静的,都没发生事情?』。跟他讲了马卉婷打电话来之后,他才回答『耶,是喔,原来是这么回事』。 「怎么?」 『我没接到她的电话,回拨她也没接,后来我就把这事忘了。』 「很忙?家里还好吗?」 『现在还在观察,我白天都在医院,老妈刚来换手。』 「嗯……」 我还在想艾理善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累,应该是从早到晚都陪病人造成的,就听到他的下一个问题:『小陵,有没有想我?』 「啥?!」 电话那头传来他的笑声,显然是被我的反应给逗乐了;但笑声没持续多久,话筒里传来杂乱的背景音,他匆匆跟我说了句『我快到家了,小陵,这边先掛了喔,拜拜』就切了电话。 星期二一整天,手机都很安静,连一条讯息都没有。除了依俐学姐讲的那些语焉不详的话之外, 若论我有没有很在意,答案应该是没有,以前有过整个暑假连一通电话都没打的纪录,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更何况,我也没有非要打电话找人聊天的理由。我从小到大都一个人惯了,直到两个月前都还是独居状态,现在现在只不过是回復原样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 「哎唷!」 菜刀差点切到手,好险好险。差一公厘我的晚饭就要吃染血的洋葱了。 6. 整理他的东西跟痕跡 艾理善不在的第六天,星期五。 这几天我已经习惯早上自己做早饭,独自配着晨间新闻吃东西,接着收拾好就直奔实验室或者教室的生活循环,完全不用多花至少半个小时想办法去掀另外一个人起床,三餐也不用替另一个人张罗。 下了课,没有人在系馆外面等我。 手机好几天没有接到过来电,当然不是因为我没开机也不是因为我没充电,而是它真的顶多就只进来line讯息。七成是来自各个必修课选修课实验课的群组,剩下的三成,里面有一半是跟教授约讨论报告或者准备论文,还有我少少的几个朋友,像是依俐学姐、郭卫和白夕宙,学姐当然没问题,郭卫就可恶了,一天到晚放闪给我看;跟那个损友相比,白夕宙要乖得多,他正在准备大考,经常问我物理或者化学方面的功课。唸经济的郭卫在这方面连个家庭教师的功能都发挥不了,真是没用。 跟前面那些讯息相比,来自艾理善的讯息真是少之又少。除了星期一晚上通过的电话,与星期三早上他传了『又睡过头,被老妈轰起来』跟一个哭脸贴图之外,什么都没有。 中午实验课下课的时候,照惯例扫了一下手机,依然一片寂静。我决定不要管他,将手机塞回牛仔裤口袋,收了包包就要走。 「学长!」 「助教!」 我从教室所在的实验大楼四楼往下走,中途后面传来声音,是大学部二年级的学弟妹。我认得他们,男生叫毕泓杜,身高非常的高,跟艾理善有得拚,也很瘦,和竹竿差不多,令我怀疑他的身体分配营养的逻辑;因为毕泓杜太高,导致他的同组同学单薇丹必须用小跑步才能跟上来,她把头发剪得短短的,染成时下最流行的银色,当中还混着几綹蓝紫,跟白皮肤与紫色系的眼影很搭。他们两个都正在修有机化学概论,我的指导教授是他们的老师。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衝到我跟前,不知怎地,令我联想到小狗。 「什么事?你们下堂课要交的报告有问题吗?」 「报告?那是什么?」 「喂,不要跟我说你一个字都没写!」 「学长你说对了,不过没关係啦,我星期天晚上再写就好了。」 「毕泓杜,你确定你要在改你报告的人面前讲这句话?」 「哇啊,学长手下留情──」 「你安静!」单薇丹踢了毕泓杜一脚:「学长也刚下课吗?要不要去吃饭?」 「你们哪根筋不对了,找我去吃饭?」 「当然是想要拐学长洩漏老师下次小考的题目,难得门神不在正好!」 「首先,我绝对不会告诉你们题目是什么,因为老师不会先跟我说。第二,什么门神?」 「就是每天中午或者傍晚都在系馆外面等学长的那个黑黑的高个子啊,这个星期他都没有来。」 我当然知道艾理善在学校里是名人,不过每次听到学弟妹或者系上同学讲起他,都只会令我重新理解到那傢伙引人注目的程度特高,或者他的行为只会提高他受注意的程度。 「我听别系的学长说,那个人很厉害,很会钓女生。真的吗?」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也听过这个传闻,不过那是三年前的事了,现在还有吗?」 单薇丹拨了一下她的短发:「我们班的小哈就说他很帅,四处找人打听他有没有女朋友。学长跟他很熟对不对,一定知道答案吧?」 ……怎么办,我要回答什么? 以前艾理善有遇到类似的情形。别系的学妹跑去问他说「有没有女朋友」跟「可不可以跟你做朋友」。 换了别的男人,恐怕不会想要让自己的女朋友听到这种事情,然而一般人对于恋爱的衡量标准是不能用在艾理善身上的,原因简单至极:他在恋爱方面是个大蠢蛋,而且我有证据──他竟然把女生对他告白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讲给理论上应该是他恋人的敝人在下我听。 过了三年之后的现在,本来我觉得他好像有稍微收敛一点,但从单薇丹的话听来,似乎艾理善的魅力到现在仍然威力十足。 「学长?」 「呃──嗯……」我想了五秒鐘,决定选安全牌:「他交过很多女朋友,不过那也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我没听说过有。」 「很多女朋友啊──」单薇丹的眼珠子转呀转的:「可是他看起来不像是很花心的人耶。」 依俐学姐也好,单薇丹也罢,我不得不说女生看人的眼光有时候还真的满准的。 「确实不是。」 「学长你讲得很肯定嘛。」 「我以前拿同样的话题去开他玩笑,结果被骂了一顿。他跟我说『当人家男朋友绝对不能做这种事』。」 单薇丹听着大笑起来,装模作样地打了毕泓杜一下:「听到没,学着点!」 「你管我那么多做啥!」 「不然你交不到女朋友!」 毕泓杜的脸红了,单薇丹耻笑了他一阵,又把话题转回原来的地方:「学长,最近都没看到那个人耶?他去哪里了?」 「这星期有事不在。」 「是喔──」 这回换成毕泓杜意有所指地耸耸肩:「你就是想看帅哥吧!」 「你管我!平常每天看都看习惯了的人突然不见了,总会觉得有点奇怪吧!」 单薇丹那句话是笑话。 但当我回到家,面对安静的、幽暗的空气,还有不会回应我的房间,她的那句话,在脑子里打转,就显得很刺耳。 魏希陵,搞清楚些,你不是第一天自己一个人住了。你大学一年级没读完就搬出宿舍,一直住到两个月前。你应该很习惯一个人过日子才对。 可是── 回过神来,我周围的景色已经变成没有亮着灯的房间。左手握着仍然寂静无声的手机,右手握成拳头,站在艾理善的房间门口。他的床铺仍然乱七八糟,被单捲成一团,跟换下来就随手一扔的衣服混在一起,没有带走的书跟l夹在书桌上草率地叠起来,床底下还露出半个篮球。 这间房间已经六天没有见过它的主人,就跟我一样。 它已整整六天没有听到过它主人的隻字片语,这点跟我也相去不远。 然而就算过了整整六天,房间里仍然充满艾理善的气味。我觉得就算我打开窗户或甚至抽风机(当然房间里没那种东西),也无法将艾理善的气息抽乾净。只要房里留着他的味道,我就得不断面对我已经很难习惯的,他不在身边的这个事实。 我下了决心。 该打扫了。 7. 懒鬼 放了六天的被单扔进洗衣机,换一条乾净的。 揉成一团扔了满地的衣服,也送进洗衣机。 拉开窗帘,将地板扫过也拖过,垃圾打成一包。垃圾车通常晚上七点鐘来。 最后是艾理善的桌子──整间屋里只有这个部分最像个学生。他把「政治学概论」、「赛局理论」、「国际政治分析」之类我光是翻开就觉得头昏脑胀的东西东倒西歪地随便堆在书桌上最靠近墙角的位置,只要把它们扶正摆整齐就好。桌面上一个方形的空位是放笔记型电脑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堆的文具和杂物,像是笔、便利贴、以及笔记纸等等。艾理善通常坐在桌前写报告或者念书的时候,会从那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把他要用的东西抽出来,别的就推到墙边变成一座小山。 我动手想要把那堆山理出个头绪──山半垮了下来。 「阿善这臭傢伙,堆这么多杂物……」 结果那座山是整间屋里我花最多时间的地方。等我终于把它们全部搞定,天已经黑了。顺手点上檯灯──视线被方才「走山」时滑到檯灯底下的一张照片给吸住。 那张照片是毕业典礼出来时,艾理善政治系的同学拍的。是拍立得拍出来的照片,有点褪色,但还算清楚。照片里的人是一男一女,两个我都认识,即使是在大学毕业典礼那种重要场合,艾理善也还是在学士袍底下穿着浅灰色的、印着英文单字的t恤(当天写的是ahhahaha,就某种角度上来说,我觉得他还满会选的),拿掉方帽之后,底下露出小平头跟晒得黑黑的方脸。另一个人则是马卉婷,她还戴着学士方帽,手里抱着毕业证书的夹子(她是上台致词的毕业生代表,所以只有她先领到夹子),酒红色的头发披到胸前。 「别人失恋是把头发剪掉,我是把头发留长」。马卉婷这样对我说。 然后,过了那个夏天,当我跟艾理善租下现在这间公寓一起住,她就把留了两年的长头发给剪掉了。 现在他们两个都在念硕士班,一样是同班同学,艾理善偶尔还会跟我谈起她,不过就连他也不晓得,我和马卉婷还会私底下通电话或者传line讯息。 ……隔壁房间传来隐约的声响,耳朵认得那个声音,是coldplay的歌,我的手机铃声。 『魏希陵同学,你现在在干什么?』 古人留下来的谚语叫做「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可以改成现代版吗?叫做「说曹操曹操的电话就到」。马卉婷的声音从手机另一端传来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做家事。你什么事情找我?」 马卉婷在电话那端啐了一口:『竟然,我该叫那些只会成天嚷嚷交不到女朋友的大男人主义者都跟你学学。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我每次跟你讲电话都要先感到自卑?』 「我哪知道为什么。你问我在干嘛,我老实回答而已啊。」 『好吧,算了,我觉得我再讲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马卉婷在电话另一端叹了口气:『欸我是要问你,你这星期有没有跟艾理善联络?』 「他星期一有打电话回来,星期二有传line来,然后就没消没息了。」 『连你都这样?』 「什么意思?」 『这个星期他完全没有来上课嘛,你有告诉过我是因为他家里出事,但系上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系助教想说要问候一下,结果他手机也不接,家里电话也没人应,传line给他还都已读不回,助教超紧张的,所以我才想说来问你。』 我懂她的意思。艾理善赶回家去的第一天是星期天,还可以解释为急匆匆回去忘了,或者家里一团乱没时间,然而六天过去了依然没消没息,也难怪他的系助教会紧张。 『可是竟然连你也没接到电话?这太奇怪了吧?』 「你才知道。他很懒得打电话的。」 『我可不知道喔。他现在好歹也是你的「男朋友」,这差别待遇有点大喔。』 「……这三个字由你来说,我听了很尷尬耶。」 『喂,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你尷尬什么,听起来怪纯情的。』马卉婷的语句内容充满揶揄,声音当中却丝毫不带取笑:『不过我是说真的,他不跟我们联络或者报平安什么的就算了,跟你总该多说几句吧。』 「他跟我说过白天都在医院,晚上回家还有长辈要顾,应该是很忙,没心情管吧。」 『也是啦。可是……』 我等着马卉婷把后半句话接下去,但她只讲到「可是」,之后就没有了,透过话筒,彷彿还可以听到她把句子吞回肚子里去的声音。 「怎么?」 『……没什么。欸,我是要说,既然他完全不甩我们,那你帮忙问一下吧,看他什么时候回来,不然教授要发火啦。』 我有点想追问,想知道她在最后一秒打住的话究竟是什么,然而我从她的语气当中听得到她想结束这通电话,最后只来得及说「知道了,我试试看」。 掛了马卉婷的电话,打开通讯录换到艾理善的号码,拨过去,响了十声,转到语音信箱。 再拨第二通,仍然同样情形。 直到垃圾车的声音把我叫回现实,催我慌慌张张去倒垃圾为止,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拿着手机、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站了多久。 马卉婷跟依俐学姐说过的话一直在脑袋里打转。 8. 更多 晚上八点半,第三通电话,艾理善仍然没有接。 八点四十五,第四通,我再次让它响到话筒里传来『您拨的电话没有回应』为止。 把一声不响的手机搁在一边,眼睛瞪着几乎是黑的天花板。电视开在正前方,但上头播的旅游节目,我没看进去。 ──他现在好歹也是你的「男朋友」,这差别待遇有点大喔。 马卉婷的声音盖过了旅游节目主持人介绍店家时刻意提高的腔调,在我的脑袋当中激起回音。 艾理善自己习惯打篮球,很喜欢看球赛,通常我打开电视的时候频道都是定格在体育台,假如隔天早上没有课,他可以看到凌晨两三点。 听起来像是很正常的研究生生活。 然而,假如我在自己床上看书看到三点,他会探头进来骂人,像是「魏小陵你在干嘛,不准熬夜,快点睡觉」之类的。头几次我们两个曾为了这件事吵过架。 同样是电视节目,我看tlc的时候他会看到睡着,只有讲到美食时除外。偶尔我们一同看影集,但艾理善喜欢动作跟特效,在电视上看老是嫌不够过癮。上个星期他也笑过我说「看恐怖片会看到睡着的,魏小陵你是第一人」。 一个星期了。 距离他匆匆忙忙衝出这间屋子,整整一个星期。 视线从天花板转向仍然开着的电视,然后是关上的房门,与放在小几下方的饼乾糖果罐。那个罐子是喜欢甜食的艾理善专用的,平常大概每三天他就会把里面的东西吃光然后去买新的补充,但这个星期都要结束了,它依然是满的。 自然而然地,脑袋里就浮现他单手抱着罐子,以十足沙发马铃薯的姿态摊在沙发上,一面吃零食一面看比赛的模样。我在房里写报告或者读书的时候,偶尔还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好球!」或者「裁判猪头啊,明明就犯规了!」之类的叫喊给吓到。 对──艾理善是那种看电视的时候情绪会跟着波动的傢伙。我跟他抱怨过(主要是为了在交报告前被这样吵到很烦),他却用毫无悔意的表情回答我说「叫我不要喊叫那是不可能的,就是这样才过癮啊。小陵你太冷静啦,果然学科学的就是这样」。 「这跟科学有啥关係?」 「啊就──你们学科学的讲究理性分析?」 「阿善,你这逻辑很奇怪耶……」 「嗯嗯!讲求逻辑,果然是科学家的论调。」 「什么跟什么,要扯科学,政治也是一门科学啊,社会科学ok?别把我讲得好像冷血的疯狂科学家。」 「疯狂科学家,听起来不错耶!小陵你要不要挑战看看?」 「好,那我去借烧杯跟试管来,用实验器材煮饭?」 「不要啊!听起来好可怕而且里面会有药剂残留!」 「当然不会囉,我会先洗乾净然后消毒才用的,实验室的基本常识嘛!」 「小陵饶了我吧,我不想用培养皿吃东西……」 「不会啦,培养皿太浅了,至少应该用烧瓶装汤……」 「越来越像疯狂科学家啦!」 艾理善当时抱着头哇哇叫的表情,我记得很清楚,鲜明得就像在眼前一样。 然而,稍微眨眨眼睛之后,眼前的景象又恢復成天花板。 瞥了一眼手机,萤幕一片漆黑。 ──你可以要求更多。 「要求?」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慢慢散开。 「比方说什么呢?」 跟大多数女生的理解相反,其实我认识的艾理善,很懒得打电话。这一整个星期只跟我讲过一通电话,除此之外连跟系上老师和同学都完全没联络就是证据。以前他有交女朋友的时候还比较勤劳,每天打电话给女生;但这种事情从未发生在我身上。这点我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了,连我的损友郭卫都唸过「差别待遇」。 认真想一下,在今天以前,其实我没有真的很在意过这个问题,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曾经有一整个暑假没有讲过一通电话。 只有我不在意这种事吗? 在沙发上翻一个身,tlc台正好播到外国家庭筹备婚礼的节目,留着长长金色捲发的准新娘子正在试婚纱。 我虽然喜欢tlc,但服装类的节目并不是我的菜,看了只觉得烦躁。 然而把电视关掉之后,屋里陷入一片寂静,静得令我感到浑身不舒服。 「……算了,看书吧……咦?」 才拖着懒洋洋的身体从沙发上爬起来,准备回房间去多少念点书,手机就开始响起音乐。 匆匆忙忙地接起来,还没开口,听筒里面就传来声音。 是我明明应该很熟悉,但隔了四五天之后,传进耳朵里却莫名地感到陌生的声音。用的是很像在发亮的明朗语气。 『小陵,你打好几通电话给我吗?怎么,很想我?』 我可以把电话掛掉吗? 9. 电话 我把电话切掉的五秒后,萤幕在我面前亮起,来电显示是艾理善的名字,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混着一半是装出来的怪腔怪调:『小陵──怎么这么绝情!』 「我不记得有认识这么油嘴滑舌的傢伙,你是谁?」 『才几天没讲到话,魏小陵变得好兇喔,是钙质还是铁质不够?』 「你把我当什么,生理期的女生吗?!」 『嗯──点心罐子里好像还有巧克力,可以拿去吃一吃,看会不会好一点……呜哇,好可怕!』 我不该对着电话筒吼叫「王八蛋」的,喉咙好痛。 『好嘛,小陵,别那么暴躁,会容易老的喔。』 我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捏着靠垫,要是不这样做的话,手机会被我丢出去。坏掉还是要我自己付钱修,为了艾理善这通电话修手机一点都不划算。 『小陵。』 「什么?」 『你是不是打三通电话给我?什么事情?』 「是四通。也不算什么大问题,马卉婷跟你系上的助教到处在找你。」 『找我?』 「你没请假。」 『我忘记了呀。』 「忘两天就算了,总该跟你系上讲一下吧。」 『耶──我不知道大学生不去上课也要报备的……』 「你已经是研究生了。而且你不是只有翘一堂课,是一整个星期的课!」 『喔──好像是耶──』 我又有想丢手机的衝动了。 电话另一头的艾理善换了一种语气讲话,可能他猜到我快要发飆了吧?声音变得很正经。 『我忘记了。一回到家堆了一大堆事情要做,除了小陵之外,啥也想不到。』 「一大堆事?那么忙?」 『嗯。我白天待在医院,晚上在家陪爷爷。老妈白天顾店,但是家事就没办法了,上星期天我一到家就看到堆积如山的碗盘等着洗……爷爷年纪大了,吃不惯外食,小陵,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手艺就好了……』 「可以,改天再教你。伯父呢?可以出院了吗?」 『应该快了,医生今天来做检查,说状况还不错。』 「嗯……」 『小陵……』 「什么事?」 『我好想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贴着手机的耳朵跟脸颊温度直线上升,应该是手机本身发热的问题。然而在我答话之前,话筒那头传来艾理善的下半句话:『……我没有把你的杰作带回来,所以每天都痒得要命……』 「……你这样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我早该知道,跟艾理善这傢伙谈气氛是白搭。 『你呢?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有没有感冒?』 「没有。」 『只回答两个字?小陵好冷漠……』 这呆瓜。 「我不像某人每天在医院待上八小时忙得乱七八糟,所以这是我的台词。要是连你也生病就糟糕了。」 『不必担心,我跟牛一样壮!』 我听得出他在笑,而且是那种令我安心的笑法。我们在电话的两端同时笑了起来。 「什么牛,荷仕登乳牛还是犀牛?」 『吼,魏小陵,这笑话很冷耶!』 我听着他怪腔怪调的抗议,忍不住在电话这头笑了起来,声音传到他那边,得到一句『有什么好笑的!』。儘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要笑,感觉这个星期以来都没有大声笑过。 『阿善!』 我们的笑谈被电话那头传来的杂音打断,有我不认识的声音透过话筒隐隐约约传来,艾理善匆匆收了笑声,应了句『怎啦,阿公?』。 『笑那么大声,是你的女朋友唷?第几个?』 『没有啦!我很久没有换了!』 我在电话这头拼命忍住不笑,看来艾理善当年的「恶名昭彰」已经到了家族公认的程度。 『真的吗,我孙子开窍了吗,那何时带回来给阿公看看?』 『看是要干嘛?』 『看她有没有你阿嬤十分之一贤慧啊!』 『够啦!不要藉机炫耀!』 艾理善在电话那头大声笑骂,声音里面听得出一点点窘迫;他的爷爷似乎还讲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但停顿了大约十五秒之后,艾理善的声音又传过来:『抱歉,小陵,我得掛了,我阿公在叫。如果婷婷她们又去找你麻烦,就说不用担心我还活着,时间到了会自动回去上课。』 「嗯,知道……」 『你早点睡,不要又看书看到半夜三点,知道吗?』 「烦不烦,你当我几岁……」 我的抱怨没讲完,因为电话那头已经没有声音,他连个『拜』都没讲。 好吧,至少我的目的达成了。把艾理善的话写在line简讯里传出去给马卉婷,十秒之后收到一个写着「喔」的贴图。手机里面另外还有两通讯息,是来自毕泓杜与单薇丹,毕泓杜写的是「学长,星期一的实验课,教授说要交什么?我忘记了」,我还没把骂他的讯息送出,就接到单薇丹写的「学长,你不要被骗了,我们在写分组报告,毕泓杜那傢伙想要套你的话!」。 我还是写了讯息回去。只写了「总之给我乖乖交报告就对了!」。回来的是毕泓杜写的三条线,跟单薇丹丢的一个大笑贴图。 假如是平常,我会觉得很好笑,想说这两个傢伙一天到晚耍宝,但今晚却没有那个心情,总觉得我今天晚上好像把「社交」这种东西掉在什么地方了。 决定不去想它,关上手机,看起来我这个週末过的应该会是足不出户宅在家的日子。 10. 大清早先来(限) 脖子跟肩膀冷颼颼的,眼睛还睁不开,就只有接触到冷空气的皮肤下意识地打个冷颤。 ──奇怪,气象预报有说气温会下降吗? 稍微撑开眼皮,天似乎还没完全亮,时间还早。 脑袋认为可以继续睡,翻一个身,缩起来,伸手要把被子拉紧些──这才发现,被子不见了。 「咦……」 被子哪里去了?我不记得自己有踢被子的习惯…… 右手探出去在床铺上摸索,却怎样都抓不到棉被的触感,好不容易碰到布料,想要扯过来,它却纹风不动。 「是怎样啦……」 「一个星期没见,我的魏小陵变得很火热喔,眼睛还没睁开就扯我的衣服?」 「…………咦?」 ──艾理善?! 睡意瞬间全部跑光光,该死的,我没有在作梦,艾理善就在我旁边,而且三十秒前我遍寻不着的被子,是被他拉走的。 「阿善……!怎么回事?」 「我昨天晚上有说,我很想你啊。」 「不是,我是说……」 「你想说我怎么会这么神通广大地大清早出现在这里是吗?」艾理善边说边伸出手,拉我的头靠近他,近到额头碰额头的距离:「昨天晚上那通电话掛了之后,我半个晚上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想要赶快看到你的脸,所以天没亮就衝出家门搭最早的一班客运上来。这样懂了吗,我的小陵?」 「哇塞……」 「什么态度!」 「你竟然是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的傢伙!」 艾理善对我翻了一个白眼:「你才知道,而且还有更疯狂的!」 「什么更疯狂的?」 「例如……」他在灰濛濛的空气当中对我露出牙齿:「在早上七点的时候跟你上床!」 他说到做到,话才说完已经堵住我的嘴,动作快得让我完全跟不上,只几秒鐘就感到头晕目眩。 「小陵、小陵……」 「嗯、唔……」 他的皮肤沾着烟尘,身上闻得到汗味,伸舌头去舔,有些咸咸的。 「小陵,不要这样……」 「为什么?」 艾理善已经抱着我翻过身,躺在他身下的我仰起脸,看着他。即使背着从窗户透穿而入的晨光,隐在一片阴影当中,我还是看得到他皱着眉,汗珠从眉毛上往下滴,咬着嘴唇好像在勉力忍耐着什么东西。我伸手去勾他的脖子,沿着他颈肩肌肉的纹理慢慢舔,他在我头上发出低低的、模糊的短音。 「呜……呼……」 「我没有在作梦……阿善真的在这,大清早突然跑回来……」 「魏小陵你这傢伙……!」 他的嘴唇既乾又热,以强得惊人的力道压在我的唇上,舌头侵入嘴里,抚过齿列、缠上我的舌尖;我觉得自己不能呼吸,却又不想他就此放手,右手抱着他脖子,左手抓上他的背,追着他的舌,吞下他全部的吐息。 「哈、哈……」 他放开我的时候,喘得像是刚刚全力跑过五十米短跑。我感到自己的肩膀在上下起伏,猜想现在自己的模样应该跟他相去不远。 「所以我说……不要这样,小陵……」 「为什么?」 「我大清早回到家,发现小陵有自己的房间不睡却睡在我的床上,把被子掀掉就扯我的衣服,醒来还舔我的脖子,碰到这种事情还能忍得住的人,我看只有仙人了!」艾理善甩甩头,右手已经伸进我的衣服底下,腰际感觉得到他粗糙却温热的手掌:「我就跟你说不要乱来,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什么啊。」 我觉得好笑。艾理善这傢伙老是会忘记,我没有他想的那么好欺负。 「星期天早上七点鐘给我这么热情的早安吻,问我会不会后悔?当我是白痴吗?」 他咧开嘴笑了。 「好,你敢说,等一下就不要抱怨──陵,我要。现在。」 「那还不快点……」 我跟他的上衣奋斗时,他把我们下半身的衣物全都扯掉,即使是深秋清晨略显冷凉的温度,我也不觉得冷,只知道热。好热。是从自己身体里,还有透过贴在一起的皮肤传来的、艾理善身体的热度。 「呜,嗯……」 「呼……」 艾理善的手臂和重量覆在身上,热辣辣的咬吻从脖子往下滑到胸口,我想要攀着什么东西,却只能抱住他黑色的头。他将我的腿往两边分开时,我感到自己在发抖,是发自于期待与兴奋的颤抖。 比平常低、也比平常沙哑的声音随着温热的呼吸吹在耳边:「陵,你在发抖──等不及了?」 「囉嗦,快点……啊、啊……!」 我只能来得及用力搔抓他的背以示抗议,抱怨却没时间出口,被痛楚跟异物感给取代了。他的指尖在我身体的内侧探索,指节屈张,每一个动作都让战慄往外扩散到全身;我听见自己急促而不规则地喘息,没有意义的短音从喉咙深处涌出,勉强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他写满渴望的脸。 「小陵,我不能再等了,可以吗……?」 我希望他从内侧把我填满,即使我必须忍受剧痛也没关係,所以,跟往常一样,我在这时候说了谎。 「阿、善……来……」 「陵────」 他伸出左手,抓住我的右手,十隻指头在床单上紧紧交握。 11. 多一件 以结果论,这个週末我确实是当了个足不出户的宅男。 而且现在还在肌肉痠痛。 证据就是,星期一中午,当我结束实验课踏出实验室慢慢走下楼梯的时候,只要脚下稍一用力,腰跟身体侧边就会隐约作痛。这副样子要是被郭卫之类的损友看到,恐怕会嘲笑我说「魏希陵,你才几岁啊?就犯风湿或者关节炎了?」。 好在今天没有郭卫的午餐之约。 我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步下楼梯,却没料到半途杀出程咬金来──脚才刚在地面上踏稳,斜后方就衝出个人影,一边用很有朝气的声音喊着「学长!」一面笔直朝我撞上来。 「哇!」 「喂!毕泓杜!」 单薇丹大声喝斥却已经来不及,毕泓杜已经衝上来──应该是故意的──用手肘撞了我一下。虽然他很瘦,这一撞也是好玩性质,没有出很大力量,但却已经痛得我暗地里齜牙咧嘴。 「就跟你说不要乱来了!」单薇丹小跑步追上来,拿手上的有机化学概论讲义敲打毕泓杜的头。「学长,你还好吗?」 我说谎:「还好,没事。」 「你看,学长都说没关係了!」 「那是学长客气,没跟你计较!」 单薇丹把厚厚的讲义夹在腋下,吊起眼睛瞪着毕泓杜,后者毫无悔意地缩了一下肩膀。 「你们的期中报告准备了没?」 「等一下要去分组讨论。」 「学长可以一起来吗?」 毕泓杜用天真无邪的眼神盯着我,不过我不必是智商250的天才也猜得到这背后一定有目的。 「不,我是不会去的。」 「我请学长吃饭也不去?」 「当助教要公平。」 「学长!」毕泓杜大声抗议:「我明明就没有解释理由!假如我是想追学长的话呢?」 啥? 我的惊讶铁定是写在脸上了,单薇丹也瞪大了眼睛,毕泓杜的脸红了。 「我、我只是举例啦!举例!」 「你好烂的举例……」 单薇丹说话的时候朝着系馆门口瞥了一眼,我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大门对面综合大楼的廊簷下站着一个高而黝黑的人影,黑色的肩背包跟往常一样斜掛在背上,虽然手上端着手机,但艾理善的注意力并非时时向着萤幕,而是每隔大约一分鐘就抬头往我这边看。 他的视力比我好上太多,我意识到即使隔着数公尺的距离,他的目光还是在半空中稳稳抓住我的视线。 单薇丹也发现艾理善了,她轻轻咧开嘴,对我抬了一下下巴:「学长,你的门神来了。」 我还没答腔,毕泓杜先插了嘴:「咦,真的。」 「你就不要在那边探头探脑!」单薇丹又拿有机化学概论讲义的书角戳毕泓度的侧腰:「今天看起来……好像跟平常不一样。」 「不一样?」 「怎么说呢……看起来比之前,呃,亮眼很多。」 「『亮眼』这两个字不是用在这里的吧……」 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单薇丹的话很对,今天的艾理善看起来确实跟平常不太一样。平常他穿着印字母的t恤、肩上斜掛着黑色软背包、穿磨到褪色的牛仔裤跟球鞋,讲好听些是运动系,不好听叫做不会穿搭。今天则不是,虽然他就那么一双球鞋,或者牛仔裤老是穿到快坏掉还不换,但今天上半身在polo衫的外头罩上一件骑士外套,确实给人的印象就大为不同,应了那句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的俗语。 而且,应该不是错觉,我觉得他在看到我的时候,换上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 ……这傢伙! 「学长?」单薇丹跟毕泓杜的声音把我叫回现实,门外的艾理善正在对我招手。 「啊,抱歉。我要先走了。」 「跟门神一起去吃饭?」 「差不多是这样。」 「不要,我不要学长走!」 单薇丹又拿书打毕泓杜的头:「你一个大男生不要这样撒娇,很难看!」 我跟他们二人这番打闹显然全都被艾理善看在眼里,因为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系馆前的阶梯,艾理善上前来接我的时候,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那就是你带的班上最蠢的两个?」 「是我班上的,但我好像没说过他们两个蠢。」 艾理善根本不管我:「女生长得还满好看。很多人追吧?」 「当然,女生在我们系上可是珍宝啊。她们班就只有两个女生,抢手得很。」 「哼──」 从那张脸就知道我刚刚讲的话他可能连一半都没有听进去。可惜了单薇丹还说这人很帅。 艾理善应该是从我的反应当中读到不以为然,因为他耸耸肩,补上一句「除了婷婷以外,据我观察,我们班的女生可没那种优渥待遇……小陵,你笑什么?」 他用横眉竖目的凶恶表情看我,可能是因为我笑得太大声。 「嗯,我只是想起来,包括我学妹在内,观察女生一向是你的特长。」 「这是在抹黑我还是在吃醋?」 「都不是,我是在称讚你。」 「听起来不像。」他歪歪脖子:「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觉得有点被排挤,大家都不让我靠近女生。」 「啥?」 他双手一摊:「据说我今天看起来就是一副有害的样子。小陵你觉得呢?」 刚刚单薇丹也说艾理善今天看起来跟平常不一样。我重新打量他的衣着,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除了今天的衣着不是他平常穿衣的习惯之外,还真的看不出有哪边不同──或许是外套的缘故? 艾理善不太怕冷,除非是冷气团或者寒流不然很少穿外套,他今天穿的深绿色骑士外套是刚刚入秋的时候我送给他的东西,但是这数週当中它都只是躺在艾理善的衣柜里,是今天我才第一次看到他把这件外套穿出来。 我拉拉他外套的衣襟:「大概是你今天很反常的没有穿t恤到处乱跑的关係吧?」 「呃,没办法,今天要报告啊。而且你知道的,我完全没准备。婷婷今天一大清早就传line警告我说,至少要装出个样子来。」 「确实是有模有样,那你就不能怪你们班同学觉得你有害啦,毕竟你前科累累。」 「魏小陵,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特别兇?」 「有吗?」 他可怜兮兮地点头。 「或许是因为我浑身上下肌肉痠痛,然后罪魁祸首仍然红光满面的关係?」 「啥?」 12. 牵 我们沿着马路,慢慢从系馆走向学校的侧门。我仍然每走两三步就得揉揉吱吱作痛的腰跟腿。艾理善领先我两步半,在街角转弯的地方慢下来,转头来看我,眉毛挑得老高,似乎不太高兴。 手长脚长的艾理善算是走路很快的那一种人,要说究竟有多快的话,我是可以找人作证的,就是他的前女友马卉婷。她曾经私底下跟我抱怨「不当他女朋友之后才知道,以前他约会的时候跟我一起走路,那速度对他来说根本是在爬行!」。 可能我不是女生,平常只要是我们一起走,虽然他一个大步是我的一点五步,总还跟得上,因此在今天之前,还没能领教马卉婷的心情,但是今天艾理善走在我前面,还是用平常的速度,我却跟不太上,老是落后。短短几百公尺的路,同样的戏码就上演了三次。只要我想加快脚步,下一秒一定吃到苦头,只是走在前头的艾理善显然已经开始对这个缚手缚脚的状况感到不耐烦,听声音就知道了。 「小陵,你今天走路真的很慢耶,跟乌龟一样。」 「你说呢……」 「八成平时缺乏锻鍊。」他等我赶上,再度开步往前走,又是一下子就领先我两步半:「下次陪我去打球。」 「陪你去是可以,但要跟你打球,我可能还需要再增加十年份的体力。」 「嗯,魏小陵承认自己缺乏体力。」 「我个人认为是比较对象的问题。」 「才没有,我也是普通人。」 艾理善挥挥手臂、甩甩他随兴斜掛在肩上的黑色软背包,双手抱胸盯着慢慢跟上他步伐的我。他没有等我停下来休息,又已经迈步往前走,一面走还一面回头看我,打手势要我跟上。 我忍不住回嘴:「你慢一点啦!」 「我已经很慢了啊!」 「这样叫做『很慢?』」 也不想想我走不快是谁害的! 足下一用力,半边身体的肌肉立刻开始抽痛,在最后一秒鐘压住反射性发出的叫声。 「呜……」 「小陵?」 左前臂感到温度,是艾理善的手。 「小陵,你还好吗?哪边痛?」 他一面问一面将另一隻手按到我的后腰侧让我站稳,原本抽痛的肌肉在他掌心的温度之下稍稍缓和了些。我还没有答话,他很快地又继续接下去:「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么不舒服!」 你现在才知道啊! 肚子里面抱怨,嘴上没讲出来,我想我果然只要碰到艾理善就心软,可能就跟家里面养了条顽皮大狗的主人一样。 说到狗,依俐学姐就曾经在研究室里私底下取笑我说「你知道吗?看你跟那男生走在一起,很像一个人被一条狗拖着跑,狗不断被鍊子拉住只好停下来等主人」。当时我直觉性地顶了一句「学姐,我可没有在养他啊!」回去,学姐也只是掛上我只能称之为高深莫测的表情,笑笑回问道「你确定?」。 现在想想,依俐学姐还是跟平常一样,说什么都是对的。 艾理善放慢了走路速度,却仍然牵着我的手,我的反应还慢了一拍。 「阿善,这是要干嘛?」 「牵手啊?」 「我也知道是牵……等等等等!大庭广眾之下怎么可以这样!」 「为什么不行?」艾理善边说边摇晃牵着我的手:「不拉着的话你会摔倒啊!」 他的力气一如我所知般的大,我试图甩了两下还是甩不脱,想再用力却牵动发痛的肌肉,只好乖乖放弃。艾理善盯着我的脸,足足盯了五秒,接着他突然把原本掛在脸上的笑意全部收得乾乾净净,改成皱起眉头。 「不对。原来我之前都没想到。」 「阿善?」 我没听清楚他声音压得很低的自言自语精确的意思,想再追问,他却只是甩甩头,简短地说了句「走,回去了」就拉起我的手继续往巷子里走。 只不过,这次的气氛跟几分鐘前完全不一样,艾理善仍然领先一步半。虽然他没有再加快脚步,依然多多少少配合着我的速度走,却完全不容许我把他的手甩开,连挣扎的馀地都没有。 我们沿着星期一午后少有人烟的巷子慢慢走,只能默默跟在后面,一头雾水的我,不知不觉又想起了依俐学姐的玩笑。 学姐,我还是不知道究竟谁是主人。 13. 长进 单薇丹走在我前面,大约有五步左右的距离。一如以往,她穿得一身中性打扮,合身的浅紫色衬衫搭贴腿的深蓝色丹寧长裤,令银中带紫色的短发和苗条的身材比平常更显眼;她的步伐优雅而有自信,但走在她后面的我看着看着,却觉得不知为何那个背影有些眼熟。 接着毕泓杜出现在我的左手边,像隻小狗一样跳来跳去,这种举动与他既瘦又高的身形颇不搭调,好像一隻不够沉稳的大丹狗;他两三步就移动到我的前面,挡住了单薇丹的背影。 「等一下!」 我不太想理会毕泓杜,因为单薇丹正在快速走远,即使我喊她,她也没反应。 然而与我的希望完全相反,毕泓杜不仅没有让开,还抓起我两隻手。儘管他看我是居高临下,那眼神却令我想起在人脚边打转想要食物的小狗。 「学长,我是认真的──」 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只一心一意地想要去追单薇丹,我不能让她比我先走到艾理善那里去。 至于为什么不能,我完全不知道。 「学长!」 毕泓杜的声音变了,变得又粗又哑,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调。他就站在我面前,不管我怎么试,都无法越过障碍;更麻烦的是,我快看不见单薇丹了,她就要走到走廊底端的研究室,艾理善在研究室里等,我得赶快过去才行! 钢琴的声音在我跟毕泓杜的中间响着,弹琴的人是白夕宙,他的琴声又急又快,完全掩盖了毕泓杜的声音。我心里很急,只觉得琴声好吵,但是白夕宙完全不理会我的心焦,逕自弹起摇滚乐来,声音越来越响,响亮得令我感觉自己会被他的琴声给冲走。 「呜……」 跟洪水一样惊天动地响着的音乐并不是白夕宙的演奏,而是来自手机,我放在高脚床下层书桌上的手机正在用可以掀掉屋顶的气势大声奏乐。 我暗地里诅咒自己,没事干嘛把手机放在离枕头那么远的地方?这样连想把闹铃按掉都不行! 艰难地将被子掀开──然后因为被窝外的寒气,立刻又把被子盖回去──挣扎了五分鐘后,手机先放弃了,房间里又恢復寂静。 很好,那继续睡。 才刚刚把被子拉回肩膀的位置,音乐又响了,这次跟刚刚不一样,不是闹铃用的音乐,而是有电话进来时的音乐。 会打电话给我的人没几个,但是通常那些人只要打就会很难缠,他们老是跟我说「你不接电话我们会认为你发作,为了避免我们去叫救护车,你最好乖乖接电话」。 拨电话来的人是二号难缠的依俐学姐。 『魏希陵,你还活着喔?』 「报告学姐,我还活着……」 『下午你没回实验室,我碰到几个小弟弟小妹妹说你被拐走了。算了,还活着就好。』 艾理善那浑帐。 依俐学姐跟平常一样神奇,即使只是在电话里都猜得出我现在是什么心情。 『那小伙子下午有来过。』 「什么?」我差点弄掉了手机:「他去干什么?」 『算是来……请假?』依俐学姐的声音略略上扬,似乎有点好笑:『据他自己的说法,下午去上课之前先绕过来,看到我在就跟我说你下午不回去实验室。』 「这不是打个电话就好的吗?」 艾理善有依俐学姐的手机号码。从大学部一年级的学弟到研究所四年级的学长,一共有近百个男生,但是有她手机号码的人可能还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由于我是其中一个,连续几年都曾经在课堂上遭到学长的白眼,假如他们知道连艾理善这个别系的人都有学姐的电话号码,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天晓得。他只跟我讲了一句话就走掉了,说是要去上课。』 「嗯……」 我揉揉仍然有点不清醒的脑袋,试图回忆艾理善的模样。 大概两个──还是三个?──小时之前把我拖回家之后,没有第二句话,直接把我推进这间房间,命令我乖乖睡觉。他的命令不是只用嘴巴讲而已,而是守在我的床边,看着我换上权充睡衣用的旧衣服,拖着发痛的肌肉爬上梯子拉被子睡觉。至于他何时又离开去上课,我并不是很清楚,只依稀记得在半睡半醒之际听到他开门出去。 『魏希陵?』 「啊,抱歉,学姐,我没有仔细听。你刚刚讲什么?」 『好大的胆子,我跟你讲话时竟然心不在焉!』依俐学姐上半句话说完,自己收了揶揄的语气,声音也低了两个音阶:『我是在跟你说,我觉得状况有点不对,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 不该做的事? 直到今天下午之前,艾理善的态度都跟平常一模一样。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中午在巷子里他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之前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他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完全没有头绪。 『怎样?』 「……我没有印象……」 电话另一端的学姐完全没有说话,只是保持沉默,安静得令我耳朵都发痛了。 「学姐?」 『……我跟你说,魏希陵,都两年多了,要有点长进!』 「耶?」 依俐学姐在电话那端大笑起来:『你要真有长进,就会懂我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好了,我要去做实验,你就乖乖去睡觉吧!』 她说完就把电话掛了,留下一个手里还拿着手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我。 喉咙有点发痒,反射性地咳了两下,牵动肌肉,又是一阵抽痛。奇怪,虽说睡了几小时之后已经好了不少,但这次的酸痛程度有点超过我的想像,不晓得是不是我年纪大了的关係。 艾理善应该要等到七点过后才会回来,在那之前还是乖乖地回去再睡一下再起来弄晚饭。 不过躺在枕头上,闭上眼睛,我看见的却是艾理善的脸。 是我很少见到的模样──没有笑容、没有表情起伏,很像对什么事情愤愤不平的模样。 14. 不该做的事 起居间的方向传来一声轻轻的「喀搭」,耳朵捡拾到声响,头跟着抬起来,但越过纱门看见的起居间却是空无一人。想来刚刚那个声音只是风吹动窗户发出的声响。 笔电萤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为晚上九点四十七分,屋里只有我一个人,艾理善还没有回来。我的手机里有一通讯息写着『我去总图,今天晚上不要等我吃饭』。留给他的食物还在桌上,用罩子盖得好好的,不过到目前为止,还等不到他回来吃。 笔电的萤幕上映出的是生物资讯学的报告,今天下午翘了实验,晚上再不补上一点进度的话就等着被教授电死,为此我草草吃完自己的晚餐就窝进房间,在高架床底下被我做成书桌的空间里疯狂的敲打键盘。两个多小时下来报告完成了七成,还不够快,好在下午睡得够久,今晚开个夜车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困难的事。 不过在那之前,可能需要补充一点咖啡因。 厨房的柜子里有平常常备的茶叶,也有咖啡粉,艾理善虽然爱吃甜食,但喝的东西却是另外一回事,我们刚开始交往时曾经泡过红茶给他,想说他喜欢甜的东西,方糖多放了两颗,换来的是他可怜兮兮的抗议「魏小陵,茶有放糖的话就不能拿来配点心」,从那之后我就只煮没有糖的绿茶和同样不加糖的咖啡给他。 轻摇一下放在厨房的壶,几乎空了。拿出绿茶的茶叶,在炉子上烧热水,这时候轻轻的「喀」再度传来。 抬头一看,艾理善正好推门进屋,平常掛在肩上的黑色软背包有点要滑下来的感觉,步伐也是拖着脚走,看起来似乎很疲惫。 「阿善?」 「啊,小陵……你还没睡?」 「下午睡够了,现在在写报告。」 「嗯……」 艾理善把背包放在椅脚下,走到我这边来,嗅嗅我手中的罐子。 「绿茶吗?」 「嗯。要喝吗?」 「好啊。我去换个衣服。」 他捡起背包,慢吞吞消失在另一个门后面,等到又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我把泡好的热茶从茶壶里倒出来。我们的餐厨是房东喜欢的吧檯式餐厨,靠上一张小木桌权充餐桌,他拉来椅子却不坐桌边,双手手肘支在吧檯上,捧着杯子,眼睛直盯着我。 「还痛吗?」 「不会,好多了。」 「那就好。」 他说着举起杯子小口啜着热茶,停了几秒之后抬头看我。 「小陵……」 「什么事?」 「那个……」他只讲了两个字就停下来,我看着他的脸慢慢变红,似乎接下来要讲的话令他难以啟齿。 「嗯?」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什么不跟你说?」 「不跟我说你会不舒服。」 「呃……」 我呆呆地望着艾理善的眼睛,明明知道他这个问题问得很认真,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艾理善短暂低下视线,盯着他的杯子盯了几秒鐘,又抬起头来直视着我,没有笑。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不管怎样,绝对不要说谎话。不是这样的吗?」 我记得这件事。 距今两年前,大学三年级的冬天,我们刚刚开始成为恋人没多久的时候,曾经大吵过一架。原因是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中间的经过是怎么样,现在去回想,记忆也不那么准确,只记得我们那次吵架,把我的朋友──准确地说是郭卫、白夕宙,还有我系上的同学,好像还有依俐学姐──以及他的朋友给吓了一大跳;还有在和好之后,我们约定了一件事: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对彼此说谎。 看着他的脸,脑子里猛然想起依俐学姐下午说过的话。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艾理善说的没错,依俐学姐也是对的:我确实是做了不应该做的事:关于我的身体状况(特别是在某些方面),我没有对艾理善说实话。起码不是百分百的实话。 而且,对于这件事,我有很充分的理由。 「你是说……我们……」 我讲了一半,自己觉得耳朵在发烫,脸一定超级红。艾理善应该有猜到我的意思,因为他放下杯子,用被绿茶温热的掌心抓住我的手。 「小陵,有一件事,我一定要确保你很清楚。」 「什么?」 「我从来就没有想要伤害你的意思。不管是蓄意的或者是无心的我都不要。」 「嗯,我知道……」 「不,我要『确定』我没有让你误解。」艾理善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想要伤到你。」 「我知道。」 「真的?」 「当然。」 「那为什么你没有跟我说呢?」 「因为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什么意思?」 「就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才对:「……我觉得没有必要让你担无谓的心。」 一看到艾理善的反应,我就知道我这句话错了,因为他的眉毛猛地向上挑,面色由红变白,答腔的声音也比一分鐘前整整低了八度: 「魏希陵,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叫做『没有必要』?」 15. 孤独的深夜 晚上十点鐘,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与系馆的人。系馆的保全警卫在我背后关上系馆的大门,我还可以听到系统发出的「嗶嗶」声响。 拉紧裹在身上的外套,缩着肩膀,拖着脚步,慢慢往住处的方向走,心里想的却是等一下回去,艾理善不知道到家没有。 也许还没。 他最近早上都不需要我叫他起床,几乎每天都是早上七点半就背上背包,一面打呵欠一面走出门外,晚上则不到十一点过后不会回家,一进门就鑽进房间,偶尔我在写报告时会听到他的脚步声越过黑暗的起居间走向餐厨,但不管我何时抬头,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看,今天也一样。转进小巷,数着第一个、第二个街口,在路灯下右转,左手边第二间的二楼。我站在楼下,右手在背包里摸索钥匙,抬头去望,二楼的窗户没有灯光。显然如我所料,艾理善还没回来。 这个星期都是这样。从星期一的深夜,在厨房,我说错话的那个时刻就开始了。 那晚艾理善不再听我说话,抓起杯子转身就回房间去,在我的面前把门带上。隔天早上我有第一堂课,本来想要去叫他,起床时看到他的门依然关得紧紧,结果只把早餐留在桌上就出门,他也不告诉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饭,事实上,是既不打电话也没有传讯息,完全沉默。 这个状态不知道要持续到何时? 我连跟他讲一句「对不起,我说错话了」的机会都没有。 ……不是我不想,是他完全不给我机会吧! 脑袋里的自我保护机制在抗议。 那天晚上,他要走开时,我有叫他。有试图弥补。但是他没有接受,甚至没有回头,直接在我面前把门甩上。 我有尽可能表现出善意,但我打电话给他他不接,传讯息给他,可不是已读不回,是全部都未读。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也许是封锁了吧。 早早出门半夜才回来,显然也是为了避不见面。 有必要做到这样吗? 再这样下去,会不会哪天他乾脆就不回来了? 自己一个人生活,我习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但是房租可不是开玩笑的,假如他决定不回来,我可是得要马上开始思考搬家的问题。 脑袋里一大堆问号,乱七八糟的全都纠结在一块,等到回过神,才发现在包包里摸索的右手一直没有碰到钥匙。 「咦?」 钥匙呢? 立刻命令记忆开始全速回转,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的,关灯之前还特地检查了一下已经收拾乾净的桌子跟器材,因此我确定自己没有遗留东西在实验室。 进实验室之前,曾经在研究室待了几小时,跟依俐学姐一起改大学部学弟妹的小考考卷。但那时候我只有拿出笔袋,连笔电都没拿出来。 我没有吃晚饭,不会掉在餐厅。 另外就是上课了,上课的时候只有拿出笔电,没有去碰装钥匙的夹层。 早上被单薇丹和毕泓杜抓到,跟他们在学校侧门边的便利商店座位区一起喝茶聊天,那时候开包包只有拿钱包出来,并没有特别注意到钥匙。 掏掏外套跟长裤口袋,除了手机以外就是空的。 包包里装钥匙的那个夹层,也不像有破洞,应该不至于从包包里掉出去。 那就是──早上为了赶第一节课,匆匆把书桌上的东西包括笔电、讲义、杂物之类的东西通通塞进包包,却独漏了钥匙?它还在──房间?或者进门左边的鞋柜上头? 不管答案是哪一种,对我都不是好消息。 没办法。 手伸向电铃,按下去的那个瞬间,感觉自己很像个正在等待判决宣告的犯人。 然而判决却迟迟不来,因为没有人应门。艾理善果然还没回来。 深夜的天空飘下一点点的雨丝,吸进鼻腔的空气比刚才更冷了,只得把外套再拉紧些、缩起身躯,靠在门上。今晚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要是,他一直,不回来,怎么办? 之前他回老家去照顾父亲和爷爷的时候也是整个星期完全音讯不通,可是,那个时候,我也没有这么强烈的不安感。 稍稍抬起视线,细细的雨丝在路灯光线的照耀下,成了无声无息落在地面上的银线。 不晓得,艾理善出门,有没有带伞…… 「你在这里干什么!」 脚步声跟着字句一起飞过来,转过头去,正好看到穿着骑士外套与牛仔裤、肩上掛着黑色软背包、左手提着篮球袋和水壶、脚下穿着球鞋的艾理善踩着大步往这个方向走过来。 16. 忍着痛 结果,那串令我心惊胆跳的钥匙既不在门口的鞋柜上,也没有在餐桌上,而是掉在靠近我房间门口的地板上。八成是我早上边拉上包包边往外走时从里头滑出来的。我把它捡起来塞回包包,抬起头正巧遇上艾理善边擦着头边走出浴室。 「找到了吗?」 「在地板上。」 「那好,快点收起来。」 「已经收了。」 「那你快点去洗澡。」艾理善横了我一眼:「整个头都是湿的,不赶快处理,等一下又开始咳嗽我可不管。」 他的语气很明显的有带刺,听得我无名火起,还来不及多思考几秒鐘,反驳的语句已经衝口而出:「也不用你管。」 「那更好。」 艾理善看也不看我一眼,随手把大毛巾一拋,落在地面上。 这也是一起住之后才发现的,属于比较不太好的习惯:人似乎好像总会有个习惯,把什么东西随手一丢或者掛在椅子上──有些人是牛仔裤,一定要穿一星期才会拿去洗,这当中就随手拋在床脚边或者扔在椅子上;有些人放的则是外套或t恤,有些人更糟,会把袜子到处乱扔。艾理善也是这一类的人,但他会随手一拋的东西是毛巾,像刚才那副景象,一个星期起码要上映五次。我就是看不下去,平常就常常唸他,现在他又故态復萌,怎么看怎么受不了。 「怎么又把毛巾到处乱丢!」 「管那么多,囉嗦死了,不是不要我管你吗!」 这次他的语句当中掺杂的是明确的不耐烦,然而手上还拿着毛巾的我只稍微撇过头就看到他的表情,我很确定他脸上写的讯息并不是不耐烦,也不是生气,倒像是──像是── 很像被甚么东西重重地割了一刀,却死不肯叫痛,那样的表情。 「阿善……」 「反正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不是吗?自己要耍小性子,我可没有义务陪你吧?」 拋下这两句话,他转个身就走进他自己的房间,理所当然地把门关上,留下仍然呆呆站在原地的我。 目的?耍小性子? 他在讲什么啊? 意思是我算计好他会晚回来,故意用没有带钥匙当藉口在楼下等,製造跟他讲话的机会吗? 他把我当成什么?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退一百步想,就算真的是好了,是我想要找机会跟他说话好了,我本来也没有打算要跟他嘮叨的! 那扇门还在我眼前,门后面还传出放得很大声的『变形金刚』电影配乐。艾理善的意思很明显。 我以为自己会火冒三丈,可是,正好相反,恶寒沿着背脊慢慢往上爬,我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冷,抖个不停,还有,心脏好像被什么很冰的东西一把揪住一样。痛倒是不会痛,就只是觉得很难呼吸。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懂,艾理善究竟是在气我什么?理论上他不是那么会记恨的人,怎么这次会完全变一个样子呢? 还有,假如,假如原因真的只是出在数天前我说错的那句话,为什么他只有嘴上对我发火,表情却是像在忍痛? 他是不是实际上很难过? 假如是的话──我又该怎么办? 脚带着我慢慢踏出步伐,走向那扇关着的门。轻轻敲两下,没有反应。 「阿善。」 里面传出的音乐,音量好像调高了一阶。我几乎都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但没有关係。我听不见无所谓,他听到就好。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他把音量开到最大,我还是认为他一定会听见我要说的话。 把额头抵着门板,几天前因为害羞或者什么其他杂七杂八的理由而说不出口的语句,现在却很自然地溜出来: 「阿善,我要跟你说,我很抱歉。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说『不想伤害我』的时候,讲的是真心话。 可是就因为我知道你那句话是真心话,我才会觉得,不需要让你担无谓的心。 如果你要听实话──那是会痛的,而且很痛,可是,假如我告诉你说会痛,依你的个性,以后每一次,都会因为我这句话而变得缚手缚脚,那不是我想要看到的。我寧愿痛,痛无所谓,跟你比起来,痛是小事情。 对不起──我不应该,伤你的心……」 门仍然是关着的,『变形金刚』的电影配乐依旧阻挡在我们中间,几秒鐘之前还不觉得,现在听来却感到意外的响亮。 音量没有变小,我听不见门后面的艾理善有没有移动甚至是呼吸,无法确定他听完之后的反应到底是什么。 脑袋昏昏的,只觉得很累,假如这样最后还是要被拒绝,那我也只有认了。 脚再度带着我转向,却不是走回自己房间,而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外面走,开门,关门,下了楼梯,走出公寓的铁门外。 白色路灯照耀的深夜,还在下着绵绵细雨。 可是,雨丝落在头上、身上,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17. 不去看也仍然在 「学长。」 阳光刺得眼皮发疼,问题是痛的不是只有眼睛。在被单底下试图伸开四肢,关节也痛得吱吱作响,昏沉不清的脑袋闹着想要继续睡,听觉里面捡到的两个字却在发出警鐘,阻止意识沉下去。眼皮重得要命,怎样也不肯往上抬。 ──谁?谁喊我「学长」?毕泓杜?还是单薇丹? 话又说回来,我究竟在哪里?我最后的记忆,不是应该在下着雨的午夜,怎么现在却是早上了──怎么── 「……!」 眼皮突然间听了话,视野全部都清晰起来,我看见的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陌生的墙壁跟天花板:墙是米白色,跟覆盖在窗户上头的窗帘同个色系;这个房间不太大,却很乾净整洁,好像平常没有人在用,只是借给别人当客房。我还躺在床上,一个人就站在我的旁边,留着短短的、柔顺的黑发,有双和气的眼睛,跟稚气未脱的面孔──我认得这个人。 郭卫大学毕业之后没有继续念研究所,先去找工作。他跟他的恋人白夕宙仍然住在学校附近,虽然因为生活圈不同,我们很少见面,不过我还不至于忘记他们的脸。 「希陵学长,你醒了吗?」 白夕宙以俐落的动作从我的前额上方拿走某样温热的东西,数秒后又放了另一个湿凉而柔软的东西下来。触感告诉我那是什么:冰的毛巾捲。 「呜……」 「学长,你还是躺着吧,你烧还没退。」 我?在发烧? 白夕宙彷彿可以看穿我的思考一般,完全没有迟疑地就解答了我的困惑:「这里是我家。昨天晚上──应该说是今天凌晨──卫回来的时候,我去接他,在巷子底端的小公园看到你。那时候你一直咳嗽,我们担心你感冒了,不要让你继续淋雨比较好,就先带你回来。不好意思,卫已经出去上班了,他要我跟你说抱歉,没法等你醒来陪你多聊两句。」 「没的事,反而是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没关係。」 白夕宙只简简单单答了一句,替我换掉变热的毛巾,再递过来一杯水。他完全没有问我问题,倒让我感到坐立难安(虽然我是躺着的)。 「那个……」 「怎么了?」白夕宙转过来看我,停了大概两秒鐘,换上笑脸:「没事的,学长。」 跟往常一样,每次我跟白夕宙见面,总觉得他那双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跟我们看到的不同。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一个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脑震盪病人,或许是那段时期的经歷,以及郭卫改变了他吧?总之,他在某些方面,抱着比我们更强的信心,我刚刚开始和艾理善交往的时候,郭卫不太看好,白夕宙却始终认为不会有问题。 现在他也这样说,而且,不知怎地,这回我也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同意白夕宙的看法。 「你觉得……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白夕宙点点头,整整齐齐、柔顺的黑色瀏海跟着微微晃动:「我们总有不愿意面对自己心情的时候。会觉得拉不下脸,或者羞耻,也可能是单纯的赌一口气。可是,就算我们把它推到角落里,转过头不去看,它还是存在。不是这样的吗?」 「……你说的对。」 根据过去这几天的经验,白夕宙毕竟是对的。 我感到紧绷的肩膀肌肉放松下来,整个人沉回床铺里去,动也不能动。白夕宙又替我换了一次毛巾。我在他的注视下喝完第二杯水之后,他看着体温计,叹了一口气:「要是在平常,我会希望学长你可以去看病,不过今天应该是不行。」 「不好意思……」 「不,学长,你不用道歉。」 「可是……」 「这是卫说的。他早上出门前说『这完全不是魏希陵的问题,我等着那个大蠢蛋上门来道歉!』。」 他说话的时候还装模作样地模仿郭卫的声音跟语气,令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口气没顺到,又变成咳嗽,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气管跟肺不断地压缩,整个身躯下意识地蜷起、缩紧,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与咳嗽声以外,什么都听不见。 「希陵学长…‥!」 我听见白夕宙的声音,却没有回答他的力气,药不在身边,即使白夕宙拍抚我的背想让我的呼吸顺畅点,效果都不大,我只能勉强试图调整呼吸,希望自己撑得过去。 我知道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十成十是我自找的,谁叫我要在下着雨的深夜里什么都不带地走出屋外淋雨,但因为咳嗽跟发烧变得昏沉的脑袋当中,浮现的却不是后悔,而是艾理善的脸,跟他用混杂着不高兴的语气说「等一下你又开始咳嗽的话,我可不管你」。 结果艾理善还是说对了,他太清楚我淋了雨没有赶快弄乾会落到什么下场,比我自己还了解。 「阿……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艾理善的名字偏就在这时候衝口而出,可是我模模糊糊看见的他的影像,还是没有回头。 18. 是男人的话 耳朵接收到彷彿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是嘈杂的人声。 我跟艾理善住的公寓,是夹在住宅区当中的小巷子,要说什么时候会吵,了不起就是后面邻居家里的女儿练钢琴,或者夫妻吵架、父母管教小孩时发出的噪音;就算是在深夜也听得见,并不是很稀奇。 ──我什么时候回到家的? 逐渐浮上的意识提出问题,让脑袋一下子清醒起来:我今天早上不是在郭卫与白夕宙的家里吗? 眼睛立刻听命睁开,映入视野范围的是早上也有见过的白色墙和白色天花板,小巧精緻却有点缺乏生活感的房间,光源不是从窗户透穿而入的阳光,而是点在床头小几上的檯灯。立在灯下的小鐘显示出时刻,是傍晚的六点三十七分。 「我睡了、一整天……?」 怪不得早上吱吱作响的关节安分许多,头跟身体也轻了不少。 交谈的声音隔着房间门传进来,耳朵立刻认出是醒来之前听到的声音。 「为什么不可以?」 「你得先告诉我们说,你怎么会让他变成那副样子!」 「我没有必要跟你们说吧,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 「没有吗?那为什么你会到现在才发现?」 「……」 因为底下的话语内容变得模糊,想要听清楚,才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吸进一口冷空气,立刻又猛咳起来。 喉咙里涌上热辣的感觉,反射性地按住嘴巴,但即使这样还是止不住「咻──咻──」直响的呼吸音。 「小陵!」 在我附近的门被猛力推开,来不及抬头去看,身体已经被一股力道拉得往一边歪斜──是人的手。艾理善的手。 「小陵,深呼吸,慢慢来,没事的……」 背上感到温度,是他的手轻轻拍抚;耳畔接触到他的声音与温暖的吐气,不自觉地放松,呼吸变得顺畅许多。 「对,就这样,别急……吸气,吐气……」 顺着他的节拍调整呼吸,几分鐘前还充斥于气管里的闭塞感慢慢消褪,睁开眼睛,看到三个人脸围在旁边。艾理善把我的头压靠在他肩上,他的面孔离我最近;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郭卫和白夕宙的面孔,郭卫显然刚下班回来,浅蓝色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两个,头发也有点散乱,虽然他只比我大一岁,但现在看起来却老成得多;白夕宙则面色苍白。他们两个人都把「好险,好险」写在脸上,显然我刚刚那场猛咳把他们吓得不轻。 艾理善摸摸我的额头。 「还有点热,白夕宙,你说早上几度?」 「三十八点九。」 「没带他去看病?」 「我也想过,但他身上什么也没有,而且早上猛咳过一阵之后就一直昏昏沉沉的,我觉得还是不要随便带他出去吹风的好。」 郭卫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很刻意地清了清喉咙,艾理善立刻转头,声音也不太客气:「干嘛?」 「那所以为什么他会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还感冒发烧倒在我们家?」 距离艾理善最近的我很明显地看到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跟郭卫互相瞪视了足足五秒,最后终于认输。 「……好啦,是我不对啦!」 「这还差不多!」郭卫耸耸肩,收了兇恶的表情,换上笑脸,又变成了我很认识的损友郭卫。 这个晚上也飘雨,艾理善从家里带了厚外套跟围巾出来,离开郭卫跟白夕宙的家以前,他跟白夕宙两个人联手把我包成爱斯基摩人造型,儘管如此我还是每隔几分鐘就咳一阵,让艾理善咒骂了好几次「回去一定要先喷药」。他这句话并不是说说而已,我才刚进门,外套都还没脱,他就直接把我拉到我们的小餐桌旁,盯着我从吧台上置物架最明显的位置拿出喷剂。 「明天我带你去看病。」 「没关係,我自己去就好。」 「我知道你有脚,魏小陵。但是呢,基于两个理由,我要带你去。首先,我本来就有事要去。第二,我不信任你。要是让你一个人出去,等一下我又不知道要去哪里才能把你找回来,我可没有在脸书上面贴寻人啟事的打算。」 他的话,文字上听起来是很不高兴,语气也很不高兴,问题是表情洩了底,又是前一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个模样──很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很痛,在流血,却拚死忍着不叫的那个表情。 ──不长进。 依俐学姐的评语在脑袋深处响了起来。 以结论而言,学姐是对的。我最近一直在做不应该做的事情。若不是这样的话,艾理善应当不会露出这种表情才是。 「……」 想跟他讲话,但是嘴张开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应该讲什么才对,只得又闭上嘴,让空气继续维持沉默。重复三次之后,艾理善开了口:「你不问吗?」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到了傍晚才去接你──或者我究竟是怎么知道你在哪里的?」 「难道不是郭卫跟你说的吗?」 「形式上是这样没错。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我没有郭卫跟白夕宙的电话。」 我忘了这件事。 艾理善上半身往前倾,伸出手,在餐桌桌面上抓住我的手。这景象,跟好几天前──我说错话惹他生气的那天晚上──几乎如出一辙。 「小陵。」 「怎么……?」 「对不起。」 「为什么?」 「昨天晚上你跟我说那些话,我听到了,可是我当时只想着自己的事,我是赌气不开门的。你出去的时候把门跟这边的灯都关了对吧?后来我没再听到你声音,开门看一片黑,我以为你已经回房间去睡了;今天早上我睡过头,看到你鞋子不在,想说你早早出门去上课了,也没有想太多。本来我打算中午到系馆去等你,但却碰到谢助教,她跟我说你没去上课也没进实验室,完全不接电话也不看line,问我发生什么事情,我才发现状况不对。」 「学姐她……」 「不只谢助教,我还遇上你的学妹跟学弟,他们三个一发现我完全不知道你发生什么事,甚至不知道你在哪里的时候,气的都要冒烟了,我从来没看过谢助教那么兇,一副要把我从楼梯上踢下去的样子。」 「不会啦,依俐学姐很挺你的。」 「要是你当时在场,恐怕就不会这么认为了!」艾理善把我的手抓得更紧:「我下午有必修课没法翘掉,等到下课衝回来检查,发现你的东西全都在房间,什么都没带出去,才知道我做了什么好事,假如我昨天晚上早几分鐘开门,就不会害你感冒发烧……」 「但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哪?」 「是你的手机。我下午回来检查你东西的时候,你的手机已经快没电了。我把它拿去充电,看到白夕宙在你手机里留的讯息,才知道你在他们家。我们是不是吵醒你了?我去的时候正好碰到郭卫回来,他把我臭骂了一顿。」 「为什么?」 「他骂说『艾理善你这个大蠢蛋,你第一天认识魏希陵吗?你觉得他会呆站在家门口吹冷风只为了跟你宣示他会生病吗?还有,你以前跟女朋友吵架就是你低声下气去道歉,怎么现在对象换成魏希陵你鼻子就抬到天边去了,怎样,他是男生就不用珍惜是不是,还是你的自尊比他的自尊有价值?是男人就乾脆点,不想要就赶快分了,别叫他拿健康来换你!』。」 郭卫确实有时候讲话口没遮拦,可是那最后一句话也未免讲得太过头了吧? 心里想的事情显然是写在脸上了,因为对面的艾理善突然间笑了起来。 「然后白夕宙有取笑他说『你好意思讲,你刚认识我的时候还不是躲我躲得远远的,还想把我赶出房子』。」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可惜你不在场,真的满好笑的,郭卫听了马上脸红,还一直试图否认。」 艾理善装模作样地学着郭卫慌慌张张辩驳的反应,看起来怪模怪样的,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我的声音让艾理善收了刚才逗趣的样子,重新拉住我的手,表情也变得严肃:「我跟你保证,郭卫讲的话,最后一句绝对不是事实。」 「阿善……」 他放开我的手,起身绕过桌子,下个瞬间,我已经进了他的臂弯。 「我从来就没有不要你过。从来就没有。」 18.5 笨蛋(限) 「奇怪。」 「什么……?」 「不是说洗热水澡可以帮助退烧吗?」 「有这回事?」 「我记错了吗?怪不得你现在还是烫的。」艾理善一面说一面伸手过来摸我的额头跟脖子:「等一下我帮你量体温。」 记得白夕宙说,早上量是三十八点九度,不过我睡到傍晚醒来时并不感到身体燥热,或许现在没那么高。 「但是阿善……」 「怎?」 「我可以自己来……」 「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这傢伙是故意的。毫无疑问。 我想转头,他从后面按住我的肩膀,逼我坐回椅子上,拿出吹风机来接上电源。 他今天晚上特别照顾人,除了没有帮我洗澡之外。本来他显然有打算要跟着我进浴室,后来被一通电话叫走了才没有成功;然而我一面擦头发一面走出浴室时,被他抓到,接下来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吹风机送出热风,伴着艾理善拨弄我头发的触感,令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艾理善的声音在头顶上响着,混在吹风机的运转音当中,有点听不清楚:「小陵,想睡觉吗?」 「你说什么?」 「我是问你有没有想睡?」 「没有。今天睡了一整天,现在还不睏。」 「喔……」 「你累了吧?不然你先去睡,我来收拾就好。」 艾理善今天过的显然也是东奔西走的一天,而且泰半的麻烦还是我惹出来的。现在都晚上十点了,而且他也不是夜行性的,应该让他去睡觉。我一面想,一面扭头往艾理善的方向看,被他回了一句「等一下」。 「阿善?」 他把手指伸进我的发间,确认都吹乾了,才把吹风机拿走。我本以为他收收东西就会去睡,没想到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将餐厨的灯跟起居间的大灯都关了,顺手也把大门给锁上,前后没有两分鐘又走回来,蹲在我面前抱住我。 「怎么了?」 「小陵,今晚跟我一起睡吧。」 「不好吧,感冒会传染给你的。」 「才不会。病毒碰到我都会自动退避。」 「那是人家说笨蛋才不会感冒的意思!」 「那显然当笨蛋也有好处嘛!」 他一脸的理所当然,而且完全不等我继续抗议或者辩驳,把我抱起来就朝他的房间走。 屋里唯一的光源就是点在书桌上的一盏檯灯,躺在床上我连艾理善的脸都看不太清楚,但视觉是我现在最不需要用的几种感官之一。他爬上床铺,我们在被子底下相互拥抱,感觉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他靠得这么近。 「我好像一百年没有抱过小陵了。」 「夸张,哪有那么久。」 「有啦。小陵……」他把我的头压靠在他的肩上,吁了一口长气:「你乾脆以后都睡这间好了,都跟我睡。」 「我才不要。」 「为什么!」 「你都妨碍我看书。」 这话是事实,我窝在自己的高架床上开着床头灯看书多么轻松自在,问题是艾理善这傢伙之前几次爬到我床上来的时候都想尽办法分散我的注意力,举凡搔痒、发出怪声、或者在被子里踢人、乱摸人大腿、严重的时候会把床头灯关掉等等,总之就是极尽所能的恶作剧,不管我怎么抱怨,这傢伙从来就没有把我的意见当过一回事。 我已经尽可能摆出不高兴的表情,艾理善却只是嘻嘻笑。 「当然囉,小陵跟我睡的时候,就只可以注意我啊,谁准你看书的。」 「烂!」 他对我吐舌头扮鬼脸,因为靠得太近,舌尖顺势舔上我的脸颊跟耳朵,画下一条既热又湿的轨跡。 「阿善……」 才叫一声,吻就来了,艾理善抱着我翻身,把我压在他身下。他把舌头伸进我嘴里,被我推回去;我伸手去抱他的肩,他的臂膀在被子底下扣住我的腰。 「陵。」艾理善的眼睛在檯灯微弱的亮光当中闪耀:「我要你。」 「不行,感冒传染给你就不好了……」 「你知道我是笨蛋。当笨蛋好处多多,例如不会感冒。」 「乱讲……」 他必定晓得我的反驳只不过是最后的无效挣扎,因为他以已经开始变硬的部位顶着我的大腿内侧,即便隔着衣服,身体的反应都藏不住。吻第二次下来,我已没有抗议的机会跟气力,就在被子底下拆掉洗过澡后才穿上的睡衣,互相咬着、舔着、抚摸对方的皮肤。 「陵……」 「啊、呜……!」 「会不会痛?」 「不、会……」 「真的吗?」 他把经过润湿的指尖在我体内小心地转圈、撑开,每次他勾起指节,我就感到一阵战慄从下背部直往上窜,差点漏听了他的问题。 「真的……」 「实话吗,陵?」 「是……啊、啊……!」 我觉得好难过,身体内侧有一个区块一直在叫嚣,抗议着不要只有温吞的刺激,想要更强大、更直接的快感。在那种情形下,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阿善、阿善……快点,我好想要,快点……」 他听见了。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推靠在枕头上,他侵入的力道既急又猛,完全没有预留喘息时间,一开始就是毫不留情的抽送。 我好想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什么那么热,是因为发烧、因为裹着棉被,还是因为艾理善。 也许答案是──以上皆是…… 19. 见家长 「平日还这么多人,是怎样,大家都生病吗……」 我一面嘟嚷,一面拉紧外套,顺手调整覆盖住半张脸的口罩。冬天感冒的人多,家医科的候诊室人山人海,即使大清早来也只能掛到三十几号。艾理善昨天说他是因为有事才来医院,似乎是真的,因为他把我包得密不透风安顿在候诊室的角落里,留下一句「不要忘记告诉医师说你今天早上是三十七点八!」之后,就跑不见了。 我觉得他在体温这种事上面太过大惊小怪,毕竟一进诊间第一件事就是量体温。医生问完之后把我骂了一顿则是另一回事。 『看完了吗?』 『看完了,剩下领药。』 『我在外科这边。』 『好。』 眼睛读着line讯息,脚很自然地朝着外科门诊的方向走,都快要抵达目的地了脑袋才產生反应: 外科? 艾理善去外科做什么? 答案很快就来了,我才走到外科掛号处外面的走廊,就看到艾理善跟一位中年男人站在一块,那男人还拄着拐杖,一隻脚包得厚厚的。 「小陵!」 艾理善在朝我挥手,那中年男人则带着礼貌性的好奇表情盯着我看。他比艾理善矮一点,差几公分而已,头发也是剪得很短,但比艾理善多了几丝花白;脸也是方形的,皮肤比艾理善还要黑,眼角掛着几条皱纹。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同一个人,中间只有三十年的差距。 「伯父您好。」 艾理善的父亲咧开嘴对我笑:「你就是魏希陵吗?我常常听阿善提起你。」 「咦……」 这可能吗? 当初我们决定一起住的时候,艾理善利用我气喘的毛病加上房租,两个理由,只花了五分鐘就搞定了我的父母,但他对他自己的爸妈应该不会这样说吧?难道要实话实说,说他跟一个男人同居吗? 我还在歪着头苦思,伯父自己接下去说:「他说他有个很聪明的室友,不仅会做饭还会做肥皂。我这儿子什么都不会,平常给你添麻烦了。」 ……室友。艾理善选的是安全的说法。这还差不多。 「没有啦,是艾理善夸大了。实际上他照顾我才多。」 「真的吗?」 在伯父的取笑之下,艾理善脸红了。我难得看他这么窘,要是他这副样子给马卉婷看到,恐怕会被取笑整整一个星期。为了他男人的面子着想,我採取了最妥当的行动──把话题转开。 「您今天是来……看病的吗?」 「对,之前我出了个小车祸,搞出骨折。你看,现在还打着石膏呢。」伯父一面说一面伸出腿给我看:「本来我是在家附近的医院看的,阿善跟我老婆都说粉碎性骨折小地方看不好,叫我转到大一点的地方来。」 「那么,您今天看过之后有觉得比较好吗?」 「医生好像有比较厉害!」 「那就好了,自己觉得有效是最重要的。」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很有经验!」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拿来说嘴的事情,但之前有一阵子我很常进出医院。现在是因为阿善盯着我,有比较好些。」 「哦?看来我家这个蠢小子还有点功用?」 「老爸!你讲功用是什么意思!」艾理善大声抗议:「你儿子我可没那么没用!」 「是吗?我怎么没看你带女生回来给我见识见识?」 伯父这话一出,我决定还是识相一点,闭上嘴巴。 突然想起艾理善回家去帮忙的那个星期,我们只通过两次电话,其中一次还听到他的爷爷在电话那头取笑他说「又换一个女朋友?」,可见他的家人应该晓得他的「丰功伟业」,然而伯父这句话告诉了我一件事:艾理善以前虽然常交女朋友,但没有带回去家里面见过父母亲。 「干嘛老是催我带人回去给你打分数?」 「我想知道我儿子的眼光如何啊!有没有我那么好啊!」 「噗!」 对不起,实在忍不住笑。伯父看了我一眼就转向艾理善,得意洋洋地说「你看你朋友也同意我的意见!」,然而艾理善放在我身上的视线,我读得出里面有别的意思。 ──我觉得我的眼光不比我爸差。 当然他实际开口时,说出来的是别的话:「喔,好啦好啦,老爸你可以不要再轰炸我们了行吗,专给小陵看笑话,他会以为我不敢带人给你看!」 「意思是有人可以给我看囉?」 「有喔!」 这傢伙! 我本以为事情不会再更棘手了,谁料到我们沿着走廊慢慢走向停车场时,趁着艾理善先去牵车,把我跟伯父拋在后头,一个问题突然朝我飞过来:「阿善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因为内容实在太过敏感,乍听之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对,只好想办法用一声「呃……」蒙混过去。 「你跟他住一起,应该有听他讲过吧?」 答这个问题真是有够尷尬。 「算是……有吧?」 「人不错吗?」 越来越难了! 「这个我不太会判断……」 假如伯父再追问下去我就连蒙混也蒙混不过去了,还好在这个节骨眼上,伯父停止了问题攻势。 「抱歉,抱歉,我不应该问这么多的。」 「是不会……」 「你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虽然现在年轻人大多不想结婚,可是我是个老傢伙,总希望有人能照顾儿子,偏偏他一直换女朋友,看不出有谁能让他定下来,实在叫我头痛得很。」 这回我是真的犹豫了。 长辈这种叨念很常见,逢年过节我至少会遇上两个叔或是姑等级的人抓着我叨念「女朋友呢?在哪里?这么大了不能没对象,要不要帮你介绍?」,在一般状况下,听起来只会觉得烦;然而现在站在艾理善父亲的旁边,我却深刻体认到,我是在跟一个满心只顾自己独子的父亲说话。 ──如果让这个父亲知道,他唯一的儿子交往的对象是个男人的话,会怎么样……? 20. 女性强权 两天没有踏进研究室,推开门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点跟社会脱节。跟一间三十人的教室差不多大的研究室里,整整齐齐排着四排单人书桌,有些桌子是空的,有些堆着东西、或放着笔电,表示有人佔用。即使是这么平凡的景色,在我看起来也有点陌生。 脚自动带领我往研究室里面走,目的地是四排书桌的最里侧、离研究室的门最远,背后就是窗户的座位。那张桌子现在是空的,但我以几乎成为惯性的动作,在研究室里这张我平常最常使用的桌子上面放下东西时,才终于获得了某种没办法叫出名字的踏实感。好像过去那几天,跟艾理善吵架,没有目的地一个晚上在外头乱晃、昏睡一整天的那些事情,都是假的。 我才刚坐定,两张脸就冷不防地从斜前方冒出来。其中一张脸的鼻樑上架着眼镜,另一张脸额前垂掛下漂染成银紫色的瀏海。 「唷,回来啦。」 「学长,你好了吗?」 依俐学姐和单薇丹同时发问,我选了概略性的答案:「早上去看过,现在已经没发烧了。」 「就是你昨天还发烧的意思。」 「昨天早上好像是三十八点九。」 依俐学姐抿了一下嘴,显然不太高兴。学姐是惹不起的,只好赶快把话题转走:「昨天老师有说什么吗?」 单薇丹回答了我的问题:「老师说,这个星期没有交实验报告的人得救了,可以下週再交给学长。」 「看来我惨了。」 「有吗?」 「你们这些傢伙老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交报告,我一个星期要改两个星期份,那不是惨了是什么?」 依俐学姐的插嘴来得又快又准:「那就是老师在跟你说,魏希陵你少给我生病!」 说到这点确实是我理亏,只得乖乖回答「遵命……」。 「知道就好!」依俐学姐好像没有打算继续追杀我,得到一个相对有诚意的答覆之后就满意了,倒是单薇丹反而若有所思地发问:「学长,你跟你的门神究竟是为什么会吵得这么兇?在我看起来,你们不是一直都很好的吗?」 「原因满多的……」 「但最重要的主因是沟通不良。」 依俐学姐跟往常一样直捣核心,这已经不是被抓到痛处,而是弱点被打个正着。 「沟通不良?」 「因为这是两个笨蛋的组合。」 单薇丹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学姐,你好毒喔!」 「因为你这个学长呢,算公式跟分析成分结构那些事情他很擅长,偏偏只要遇到会随便乱跳的人脑袋就跟不上,以前有别的女生对他有意思,这傢伙竟然拖到女生受不了直接表态才发现,你觉得是不是满蠢的?」 「学姐,那件事,麻烦你不要再说啦!」 不晓得是不是我看错,单薇丹有短短十分之一秒的时间皱了一下眉头,似乎依俐学姐方才那句话刺到她一般;但她很快就换回平常的模样,往我旁边空着的书桌上一坐:「不过,学长很会照顾人,说他是笨蛋,也不太公平。」 「唉,那也得要那个小伙子自己有意识到才行!」依俐学姐推了一下眼镜:「我都快昏倒了,怎么会有人赌气赌到对方都道歉了还不给台阶下呢?还好只是用感冒发烧睡一整天来换!」 「学姐,这可以在当事人不在场的时候再讲吗?」 单薇丹打断了我的不满:「学长,这已经是有比较温和了,昨天中午你不在场的时候,那才叫做好戏!」 依俐学姐抢在我开口之前再度精准的插嘴:「单小妹妹,那场『好戏』你好像也有份的喔?」 「哈哈哈,真的!」 艾理善昨天晚上说「你的学妹跟学弟气得都要冒烟了,还有谢助教超级兇的,一副要把人从楼梯上踢下去的样子」,原来不是他夸大其辞啊。 老实说,虽然觉得艾理善被三个人兇(而且其中还有两个生技系的女生,我一向认为生技系的女生是绝对的强势,看依俐学姐就知道)满可怜的,不过学姐和单薇丹毕竟是好心。 「那个,学姐,还有单薇丹,不好意思,让你们操心了。」 依俐学姐的反应是浅浅的「再怎么说都是我一路看上来的学弟,应该的」,单薇丹则略略苦笑了一下:「可惜毕泓杜没来。他可是直接对你的门神说『我才不会把学长交给你这种会糟蹋他的人!』。」 「……他这样说倒令我有点担心了。」 「我也这么认为。我是说,我之前一直觉得他是开玩笑的,毕竟他对我们班其他女生,或者大三、大四的学姐也常常没大没小的开玩笑,私底下也老是把『我好想找个对象』这种话掛在嘴边,但是昨天他的语气跟用词,我之前从来没听过。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可是,学长,我觉得怪怪的。」 「嗯……」 我得承认,我跟单薇丹一样,之前从来没有特别把毕泓杜的话放在心上,总觉得是说笑的成分大些;然而现在,望着单薇丹的侧脸,烦恼全都写在她的轮廓上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对。 打破这个尷尬的还是依俐学姐。她看看单薇丹,又看看我,用跟平常一样简洁明快的语气开口说话:「魏希陵,这就是你的问题了,是男生就不要扭扭捏捏,也不要让别人扭扭捏捏,乾脆赶快就嫁了吧,这样就不用继续烦恼了!」 「学姐?」 「依俐学姐,你说什么?!」 学姐刚刚那番话,前半段跟后半段完全搭不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面对瞠目结舌的单薇丹和我,依俐学姐却只有嘴角上挑:「自己想。你看,你是不是只要碰到没有一定逻辑可言的人脑袋就跟不上了?我有没有说错?」 「……学姐大人,麻烦你留点面子给可怜的学弟吧……」 抗议无效,依俐学姐完全不予理会,单薇丹则用同情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她的表情假如翻成白话就是「学长你放弃吧」。 21. 学弟 当我把小论文的大纲草稿写完,收起实验结果纪录、关上笔电时,研究室里还亮着灯的区块只剩下我头上这一区,背后的窗户外面早就是深黑色的天空。 伯父早上来看门诊,下午就要回去,毕竟骨折行动不方便,艾理善也要跟着回去,事前就告诉我今晚无法回来吃饭。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一路在研究室里窝到别人都走光了还一动也不动。 九点半一过,警卫要关系馆的门,把我赶出来,老师的研究室区灯光也早就熄了,我几乎可以篤定系馆里就剩下我一个学生,所以当我步出系馆大门、走下阶梯,看到毕泓杜抱着包包站在阶梯底下,感到很讶异。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单薇丹说学长回来了,就想来看看。」 他的表情一反平常如小兔子般的开朗,在夜晚的陪衬底下显得相当幽暗,连带着好像整个人都小了一号。我向他招手,他朝我的方向慢慢走过来。 「我陪你走到公车站吧。」 「谢谢学长。」 最初的几步路,我们都没有讲话;我想起下午单薇丹在研究室里说过「毕泓杜的反应怪怪的」,现在在我看起来,确实是有些反常,也许是因为他拖着脚步慢慢走,似乎不想赶快抵达车站,或者他每隔两秒半就把眼睛朝我的方向转过来,一直都很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因此,最后先开口的人是我:「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他的肩膀很明显地震了一下,眼睛盯着地面,停顿了大约五秒鐘才答腔,声音小得我不竖起耳朵就听不见:「学长……」 「怎么了?」 「学长,你难道……不生气吗?」 「生气?」 他猝然抬起视线转向我:「对那个人啊,你不生气吗?」 我停了半秒鐘才意会到他所谓的「那个人」指的是艾理善。 「你是说……」 「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不就是要让对方幸福才对吗?」即使是在夜里,都看得出毕泓杜的脸红了:「那个人为什么可以那样对待学长?都拿到男朋友的身分了,为什么要让学长伤心,为什么可以让学长感冒发烧还一整天不闻不问?」 他越讲越激动,脚步却停了下来,两隻眼睛直直盯着我。 「我不能接受!只要想到学长为了那种人伤心难过,我就不服气!」 「不服气?」 我满头问号,毕泓杜却不等我追问什么,伸手拉住我的外套袖子:「学长,我难道不行吗?」 毕泓杜之前也常常在间聊当中脱口说出「想要追学长」,而且全部都是在大庭广眾之下讲的,次数还不止一次,只是经常听到他这样说的我和单薇丹,之前都没有把他带着玩笑语气的台词当真;然而现在,他的语调和表情当中完全没有平常的戏謔感。 「学长,与其选那种人,我不是更好吗?」 「你?」 「对!」他用力点头:「虽然我比学长小了几岁,但是也才差几岁而已,不会是问题!学长,考虑我可以吗?」 我? 跟毕泓杜? ──他之前也常常说想找个对象,但是,昨天他的语气跟用词,我以前从来没听过。学长,我觉得怪怪的。 单薇丹下午在研究室里说的话又重新回到脑袋当中。 「…………我?为什么?」 他拉住我袖子的手改为抓住我的肩膀:「我绝对不会跟那个人一样!我不会像他那样老是惹学长生气伤心,不会丢着学长一个人,要比喜欢学长的心,我是不会输的!」 我看着毕泓杜那张还带着一点点稚气的面孔涨得通红,眼睛在一个一个熄灭的商店灯火照射下闪耀,明明他情绪异常激动,我却感到自己的脑袋非常冷静,甚至连自己接下来要回答的字句,都很鲜明地从脑海当中浮现出来,就好像,我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理所当然的答案:「不对。」 「学长!」 「我不是说你的想法或心情不对。」我对于自己的声音竟然还能够保持平淡感到非常惊讶:「我要说的是──你选了一个不对的对象。」 「学长,你是说,我不应该喜欢上你吗?」 「对。」 「为什么!是因为性别吗?」 「不是。」 「那么是什么?」 毕泓杜比我高,我得仰起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平常因为他是学弟,谈起话来总是少一点慎重,然而今晚显然不能这样做。 「你对我的想像太高了。」 「学长……」 「我承认跟艾理善吵架这几天,心情很糟,你说他惹我生气伤心,那也是有的;可是,我们本来就不可能永远都是『幸福快乐』。就算我在这里点了头,也不能保证下个星期你不会对我发脾气,或者不会反过来,改成我让你不开心。」 「我不会……」 我对毕泓杜摇头,不让他再讲下去:「我跟艾理善没有这种保证,因为不可能。我们老是吵架,会互相发脾气,但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发飆,也没听我讲话大声,换作是你,你受得了吗?」 毕泓杜仍然满面通红,我看着他,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嘴里有一句斩钉截铁的「可以」正要衝出来,但是,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不能让他在这里再往前进。 因为我不可能像对艾理善那样对待毕泓杜。 逐渐接近的车灯照亮了我们所在的站牌,我对毕泓杜打个手势:「你的车来了。很晚了,回家吧。」 「学长……」 「去找一个你会跟她吵架,吵完了还会和好的人。也许今天明天还不会出现,但是一定会有的。」 公车的门在我们眼前开啟,我送毕泓杜上了车,车门关上之前他还转头看我。 车子开走了,我还站在原地。 22. 语出惊人 公车的尾灯在漆黑的夜色里越走越远,旁边还开着的店家只剩下便利商店,背景音都变成铁门拉下的声音,我还站在原地。 刚才我和毕泓杜讲话,态度冷静平淡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应该说是,没到他说出来我真的不晓得他心里怎么想。也许我就跟依俐学姐说的一样,只要遇到人的感情或者是思考,我就跟不上。 但儘管我现在才开始对于刚刚那个能够维持平稳语气的自己感到讶异,对于话的内容却是很有自信的。我知道自己没有讲错话。 缓缓吐出一口气,正想着这时候回去艾理善不知道到家没有,脑后就传来我很熟悉的声音:「小陵。」 艾理善就站在我背后,我们中间的距离只有两大步远。他显然有先回家换过衣服,因为现在他的骑士外套底下露出来的t恤上头印的是「ihateu,sweetheart」的字样,跟早上那件「greatmama」不同。他满衣柜都是印着英文字的t恤,其中大概有六成令我怀疑语意跟文法到底有没有问题,这也是其中一件。 「阿善?」 「我们好久没有晚上喝酒聊天了。」艾理善对我咧嘴一笑:「有兴致吗?」 「又啤酒?」 以前我们还没成为恋人时,他经常买啤酒到我住的地方来喝,每次都买四罐,自己喝掉一罐,留一半给我,但我没有一次喝得完。然而,在我反驳之前,他已经举起右手,轻轻摇晃购物袋。 这傢伙!明明酒量跟我一样,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他都买了。我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垮下去,很习惯性地不再跟他争执。 「海尼根还是台啤?」 「sapporo。」 「竟然换口味。」 「尝鲜嘛。」 「哪里鲜?」 我们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中走进巷子,回到我们的「家」,但艾理善并未在二楼的「家」门口停下脚步,而是拉着我一路往上爬,爬到公寓的顶层。屋主没有在顶层加盖铁皮屋,只跟其他人家的屋顶一样设了水塔,艾理善挑了比较乾爽的地面坐了下来,拿出一罐啤酒,我也跟着照做。 头顶上是晚秋的星空,城市里的光害到了深夜也稍微减退了些,仰头还可勉强看到一点一点发亮的星子。我不懂天文或者星座之类的知识,艾理善似乎也不是很了解,侧眼看他,只见他眼睛向着天空,还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接着很突然地,我的右手感到温度,是他用没有持着罐子的手抓住我的右手。 他开口说出来的第一句台词就令我一头雾水:「我看见了。」 「什么东西?」 「在公车站,你跟你学弟。」 我差点把罐子给掉在地上。 「我现在好像能体会你之前说看到婷婷亲我,或者我跟女生走在一块时的心情了。」他在星空下眨着眼睛:「因为我也是一样的想法。我看到你那个学弟抓住你的袖子,或者握住你肩膀,一副就要抱上去的样子,那时候我真想揍他一顿!」 「……抱上来?有吗?」 「魏小陵你实在很钝耶,有点危机感好不好?明明只差一步就要抱上去了!」 我试图回忆半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但完全察觉不到有艾理善说的那种跡象,表情一定洩了我的底,因为艾理善扁扁嘴、翻了个白眼,重重叹了一口大气。 「干嘛叹气?」 「你说呢?」 「喂,我可没做亏心事喔!」 「我知道啊,我不是说我都看到了吗?」 仔细想想,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我才一送走毕泓杜,艾理善就出现在背后几步开外的位置,要说他完全没看见那才奇怪,但他跟我的距离那么近,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实在是有点丢脸。而且,跟我面对面说话的毕泓杜──该不会也看到艾理善了? 表情显然再次洩了底,艾理善撇过视线看了我一眼,简单地点了个头。 「你学弟有看到我。他知道我在你背后。我猜就是因为他看到我,才会对你说那些话。」 「什么话?」 「拜託,你究竟是可以迟钝到什么程度?你学弟不是跟你告白吗?还要我讲得这么明白唷?」 「可是我没有答应他啊?」 「我知道啊!我当然晓得你没有答应他,你很明确地说了不要!」艾理善把罐子往旁边地上一放(从那个声音听起来,他已经喝完一罐了),伸手过来用力抱住我,他的短头发刮搔我的脸颊,热热的吐气吹在我肩上:「可是我不能忍受。」 「不能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我好像能了解你以前看到我跟女生走在一起时的心情了吗?我是说嫉妒。」 他的声音从我肩胛的位置传出来,低低的、闷闷的。 「你那学弟的想法显然跟我一样,他看到我,才会当着我的面跟你告白,他要你在我们中间选一个。」 「我不会选的。」 「我知道。这有点放马后砲的感觉,现在我才能说我知道,半小时前我没啥把握。我只晓得假如你当下的回答不是『不对』而是『我考虑看看』之类会给他希望的用词,我就要衝上去,把他的手拉开,把你拉回来我这边。」 「阿善……」 「我能够耐着性子站在你们后面听你们把话讲完,完全是因为你拒绝他的关係。」他抱着我的手臂收紧了:「所以,小陵,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他放开了我,改成直视我的眼睛: 「你愿意跟我回去,正式见我的爸妈跟爷爷吗?」 23. 蠢蛋跟蠢蛋 『你蠢蛋啊!』 手机听筒的另一头传来的声音,是悦耳的女声,只不过台词跟语气一点也不悦耳。 「那个,小姐,我不懂你这样骂的点在哪里。」 『吼,所以我就说你是蠢蛋!跟艾理善同格的蠢蛋!』 马卉婷用的是「拿你们没办法」的语气,只是用词很兇,而且分贝数也不低,所以我还是忍不住把话筒拿离耳朵远一点,不然听力应该受损严重。 事情的起头是这样的: 首先,那个晚上,我没有直接回答艾理善的问题。当下艾理善没有催促我答覆,只说「小陵,请你考虑一下」而已。 隔了两天之后,星期五的傍晚,也就是现在,我还窝在自己房间里赶小论文,手机亮起马卉婷的来电,劈头就是一句『魏先生,你到底又干了什么坏事?』 「啊?」 『艾理善那傢伙连着两三天集中力涣散,课也不好好上,他要被教授骂是他家的事,但我跟他同组报告的,我可不想我的权益受损,所以你还是给我老实招来,你是欺负他了还是没有把他餵饱?』 马卉婷绕着圈子抱怨了那么一大串,我没漏掉关键字──她当然是因为觉得艾理善状况有异才打电话来查问的。等我大致把事情跟她解说完,她回给我的就是一句『你蠢蛋啊』。 『那傢伙跟你真情告白,你竟然没反应?』她的声音里面充斥着不可置信:『换了别人早欢天喜地去fb跟噗浪贴文昭告天下了,你还迟疑什么呀!』 「……你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可是个大男生。」 电话那头传回来的是为时大约十五秒的沉默,安静得令我觉得马卉婷是不是放弃跟我交谈,把手机丢在一边自己去做别的事了,但显然她没有,因为十五秒之后,她回答了一句『好吧,我承认你说得对,这问题是需要想想』。 她这句话混着背景音,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嘶咚」声,很像是人把自己丢进软沙发或是懒骨头时发出的声音,接着是马卉婷冷静的『来吧,说来听听』。 「什么说来听听?」 『魏先生的困扰。』 「你又知道了?」 『难道没有吗?』 「……有。」 『乖乖承认才是对的,来吧,尽量讲,我时间大放送。』 从旁观者的角度,可能会觉得我们这样的交谈很奇怪,能跟自己男朋友的前女友电话聊天的人,大概十个里面找不到半个吧? 但是我说了。没有跟依俐学姐、也没有和单薇丹,更没有跟艾理善谈过的话。 「我得承认一件事,当下我被吓到了,而且吓得很惨。」 『怎么个惨法,石化吗?』 「人体顶多產生结石,但那也不算是真的成分变化……」 『好好好,我知道魏先生不看奇幻类作品,麻烦不要搬术语出来。所以呢?你是要跟我说,你从来没想过他会想要带你回家?』 「没有。」 『为什么?你们谈了快两年的恋爱现在还同居了,你却没想过会有进一步发展?』 「怎么可能……」 『谁说不可能的,艾理善都说出来了!』 她说的没错。 大概是以为我被尖锐的语气吓到,话筒那端传来马卉婷叹气的声音,然后是比三秒鐘前温和十倍的台词:『那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觉得不可能?因为你是男生吗?』 「多少……有一点……」 依艾理善的说法,他是因为看到毕泓杜向我告白(然后被拒绝),燃起危机感之后採取行动。 但我不懂,一般人发现自己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可能会被别人追走,第一个反应应该都是吃醋吧?马卉婷以前就跟我说过「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输给谁」,再来……说想办法补救,应该也是会,可是就算经验跟知识浅薄如我,也不觉得带回去见家人算是一种补救方式。 马卉婷在电话那端一声不吭地听我说,直到我闭上嘴,才慢吞吞地答话:『你又说对了一件事。虽然我从大一开始就认识艾理善,也没料到他会有这么衝动的行为。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 『你刚刚说,你没考虑过你们之间会有发展,是因为你跟他都是男生的缘故。可是现在艾理善已经讲出口了,那换你啦,你怎么想?』 「我喔……」 说实在话,艾理善的动机,我不是不能理解。可是,我觉得他没有想到后果。事实上,只是谈恋爱的话,我可以不用顾虑别的事情,然而,当艾理善说出「父亲」那个字眼时,最先跳进脑袋里的只有「真的可以吗?」。 艾理善的父亲爽朗的笑脸,以及父子二人谈天说笑的模样,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艾理善是独子,没有兄弟也没有姊妹,他的爷爷和父母亲,想必殷殷期盼着他哪一天会结婚,替家里传宗接代。 那么,假如,他的父母亲、他的爷爷、还有其他的家族成员,知道他选择的对象是一个男生,会有什么结果? 如果他们反对的话? 我无法想像艾理善和他的父母亲与爷爷吵架。 但我也不能要求艾理善在父母跟我之间抉择。 那么──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吗? 『好,我知道了。』马卉婷打断了我的犹豫不决:『那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 『他的理解力一向很低,不到紧要关头都不会真正了解状况。』 「你的遣词用字,说得好像艾理善是个笨蛋一样……」 『不是吗?』 「……我有种怎么回答都不对的感觉……」 电话那端传来嘻嘻笑声:『但是呢,我刚刚说「不到紧要关头不会了解状况」。以魏先生的聪明才智,应该听得懂吧?』 「呃……」 笑声还在继续:『我是很想说,与其让你烦恼个没完,不妨就把他送给我好了?我就不会有那种无谓的烦恼。』 「那怎么行!」 反驳衝口而出。 马卉婷收起了笑声,语气变得柔和:『答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24. 先斩后奏! 我和马卉婷的这通电话讲得意外的久,开始时还是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等我按下切断通话的红色标示时,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已经变成橘色。希望电话费不要贵得太离谱。 艾理善还没回来。他今天早上有课,也告诉我说中午下课之后要去一趟医院,陪伯父回诊。原本他还意有所指地问我说「要不要一起去?」,但我还是没跟。可以说我是心虚,或者套艾理善的话叫做「小陵害羞了」,总之我就是没打算要一起去。我觉得那场合我会尷尬到极致。 难得下午没有去系馆没有进实验室,只有我一个人面对我们那间空荡荡的小小起居间,这令我想起伯父刚受伤的时候,艾理善回家去帮忙,整整一个星期不在,那时候我也是单独一个人顾这一整间屋子。我们吵架的那一阵子,艾理善每天晚上故意拖到很晚才回来,我还是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屋子。 ──我们的家,原来这么宽吗? 艾理善当然算不上虎背熊腰,但他比我高也比我壮却是不争的事实,只要他在家里,我的视野范围一定会被填的很满,天花板看起来也相对低矮,我们的公寓房间看起来就是个小不啦嘰的鸟巢。也许我这样想是夸张了点,但现在我把手机拋在一旁,抬头环视屋内,却看不到那个会左手抱着点心罐子右手紧抓遥控器,四肢摊成大字型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傢伙时,觉得很不习惯,好像视野范围开了一个洞。我花了整个大学时期培养出来对于独居的耐性,在这短短的三个月内就全都没了。 不要小看人的适应力,魏希陵先生。今天你不习惯,再三个月就可以了。 儘管我对自己这样说,但效果如何,没啥自信。 ……一直坐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不是办法。 各种思绪跟蜘蛛丝一样在脑袋里盘绕,感觉自己要陷入泥沼了,这种时候就得赶快想办法转换心情。我离开椅子、走进餐厨,最边边的柜子、最底下一层,放着我不久前才採购的材料。 艾理善的皮肤对化学清洁剂过敏,大学时期他用一般的化学肥皂洗澡,很容易发痒,把自己的手臂跟肩膀后背抓得到处都是红痕,我发现这件事后,开始为他调製肥皂,一直做到现在。艾理善已经养成习惯,完全不使用超市或药妆店卖的沐浴乳,连号称有机的手工皂都不碰,只用我做的东西,每隔一阵子我就得採买新的材料。为艾理善做肥皂并不是种苦差,反而挺好玩的,还能自己尝试新的配方。大概跟我的主修也有关係吧。 将油料和硷水倒进专门煮肥皂用的锅子,在电磁炉上算好温度,开始慢慢地来回搅拌。 手上机械式地维持搅拌的动作,脑袋又开始飘远。 一起住了这快三个月下来,知道了很多艾理善的小习惯,比方说他会跟班上同学聚餐喝酒,但在酒量方面不太能恭维,啤酒灌了四罐下去会因为心情变好而开始唱歌,但他唱歌时其实只有三分酩酊,真的喝醉时反而不会唱,会直接摊在沙发上或者鑽进房间往床铺上一倒就开始打鼾。可能他自己知道节制,所以平常自己喝,或者跟我喝的时候都只会买啤酒,然而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更糟,因为他心情一好除了唱歌还会变得非常黏人,我洗晾衣服或者打扫时,他会像狗跟着主人一样在我后头转来转去。 手上维持着规律的动作,一圈一圈地搅动锅子里的材料。说老实话,皂液本来不是清水而是大量的油,搅拌起来挺费力的,但跟做焦糖的时候相比,还算是简单,艾理善吵着要吃软糖或是焦糖布丁的时候,花的力气比做肥皂多一倍。 对了,他喜欢吃甜食。刚开始一起住的时候,我们也为了艾理善老爱买零食的坏习惯吵过架。 我们真的满常吵架的,我单方面对他发脾气的次数也不算少,还没成为恋人之前就有好几次,跟单薇丹梦想的那种甜甜蜜蜜,或者毕泓杜认为的「完全为了对方好」的相处模式根本天差地远。可是,就算我单方面的发怒、大吼大叫,大部分时候他也都不放在心上。 他也不是没有跟我呕过气,前几天那一次冷战,也不是我们第一次互不理睬。 可是,我们最后还是和好。 我自己没有兄弟姊妹,从小到大在同儕之间也没跟谁特别亲近,艾理善是唯一的例外。 也许,马卉婷刚刚在电话里面讲的「答案」,我真的心里有数吧! 锅子里的皂液混得差不多了,我把电磁炉关掉,拿出模具,看着金黄色的油料慢慢注满模具,等待凝固成型。我没有注意到屋里的光线打何时开始由阳光变成了省电灯泡的灯光,等我抬头,才发现艾理善站在我对面,手上还提着他的黑色软背包。他显然已经站在那边好一阵子了,因为我还来不及开口,他已经开始翻白眼:「魏小陵,我还以为『废寝忘食』这个成语是夸张用语,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 「啥?」 「灯是我开的,而且我站在这里站到脚痠,还喊了好几声,你都没反应。还是你听力受损?」 「抱、抱歉……」 「我开玩笑的。」 嘴巴上说开玩笑,他的嘴角跟眼角可完全没有上扬,看起来严肃到一个极致,因此我只好回答「你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嗯。」 不对,艾理善看起来很奇怪。虽然表情一派正经,但从他咬着嘴唇、肩膀跟目光都往下垂的动作看来,他是为了什么事情感到很不安。 「怎么回事?」 就像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一样,艾理善在开口之前,先深呼吸了几下。 「小陵,我──我说出去了。」 25. 答案(前) 我开始煮皂液时打开的风扇在头顶上哗哗响着,而我们两个隔着餐厨的吧檯桌互望,说我们是互望,也许用「互瞪」二字还更精确些。 「……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你的事情,告诉我老爸了。」 现场没有镜子,我无法看见自己的表情,然而想必是不好看,因为对面艾理善的嘴抿成了一条线,一反刚才的不安,现在他直盯着我,一副就是「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已经来不及了」的模样。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跟伯父说呢?还有,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 艾理善叹了一口气:「等一下你听完一定会说我是在找藉口。我本来完全没打算要说,也晓得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先跟你商量就说出去是对你不公平,可是这整件事对我而言完全是意料之外。」 他放下手上提的背包,却没有往我的方向靠过来,甚至没有拉开椅子坐下,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把今天这件大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他今天中午下了课之后,直接从学校骑车到客运车站,带搭客运来的父亲去医院。我上次见到伯父时,他已经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走,不用坐轮椅也不要人搀扶,这次回诊,医生也说恢復的速度在预料当中,再过几星期就能拆掉石膏。虽然復健会是条漫长的路,但伯父还不算是老人家,应该不会造成永久的损伤。 事情发生在批完价、拿了药,父子二人走向停车场的途中。父亲不经意地开了话匣子:「对了,今天怎没看到你的朋友?」 「小陵早上有课,我没跟他约。」 「这样啊。」 「干嘛?」 「没什么。他是个好孩子,你要多学着点!」 「囉嗦啦!」 「马上就顶嘴,真不可爱,我还满希望那孩子把你教好,不然你没人要!」 「谁说没人要的!」 「你之前不是平均每隔一个半月就换一个?」 「老爸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爷爷说的。」 「我也很想知道啊,为什么爷爷那么清楚……」 「你念大学的时候,每次回家我们都要晚上听你打电话给女朋友,不清楚才奇怪!」 「呜……」 「如果这种事情只发生在一个两个女生身上那就算了,连续那么多个,你自己就该检讨了,想想看为什么都撑不久?」 「才没有撑不久,我们已经差不多两年……」 「你们?你跟谁?」 发现讲错话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对不起,小陵。」艾理善把他跟伯父的对话全部讲完,原先笔直对着我的视线又朝下向着地板。 这傢伙还知道自己理亏。 但很不可思议地,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好像艾理善这傢伙,其实早就决定好要把我们的事告诉他的父母,只是事情发生得比他预料的时期早而已。 该说是打从我们认识这么一段时间下来,我就是习惯了,艾理善基本上是个藏不住话的傢伙。想想我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第一个知道的人竟然是他的前女友马卉婷,而且还是艾理善自己告诉她的!像他这种没神经的傢伙,不小心在父亲面前说溜嘴,大概也只能算是刚好而已吧! 「小陵?你生气了?」 显然是对于我一直没答腔感到不安,艾理善主动打破沉默。他看我的眼神,很像一隻摇尾乞怜的大型犬,就差没有尾巴。 我试图整理自己的思绪,大约过了足足一分半,才慢吞吞地回答他说「没有」。 「真的吗?」 「还是你希望我朝你丢水壶之类的东西过去?」 「不要。」 「那就对啦。」 我觉得力气正在从身体里面快速溜走,听见自己重重地叹一口气,走出厨房,拉出吧檯桌边的椅子坐下。艾理善也跟过来,拉了椅子坐在我的对面,我们的相对位置刚刚好就跟我们之前吵架、还有和好的那两个晚上一模一样。艾理善没有先开口,似乎在等我讲话。也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对。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他。 虽然我很害怕听到答案,但在沉默了一分半鐘之后,终究还是开了口:「所以呢……?」 在回答之前,艾理善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吐出答案: 「老爸要我……再想一想。」 我明明知道的。 我明知道这才是最有可能听到的答案,不可能奢求一个父亲无条件地谅解「自己的独生子爱上一个男人」的事实。 但不管我做了多少的心理准备──或者其实根本没有心理准备──我还是感到胸口好像被人重击一拳,眼前金星直冒,觉得呼吸不到空气。 听觉捡拾到钝重的摩擦声响,是艾理善推开椅子起身,移动位置蹲在我的椅脚前,拉住我的两隻手。 「小陵。」他的表情跟几分鐘前相比,不安的成分加倍了:「你不会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沙哑,听起来几乎像是陌生人:「什么……奇怪的事情……?」 「比方说……」艾理善一面讲一面把我的手捏得更紧:「你要搬出去之类的?」 烦恼了一整个下午的心事被他轻易说中,肩膀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也许是我的这个反应令艾理善感到紧张吧?他放开了我的手,改成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人往他的方向拉,我根本来不及反应,脸就已经被按在他的肩胛上。 「我不要。」 擦过我耳边的声音微微发抖。 「我不要。」他又重复一次:「绝对不要。」 26. 答案(后) 我知道小孩子会任性,据我自己的爸妈说,小孩第一句学会的话就是「不要」,据说那是人格形成或是自我保护的源头之类的。 不过看到一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露出孩子般的任性,这我还是第一次。 假如这件事被马卉婷知道的话,她大概会笑到肚子痛吧? 思绪飘过我有些茫然的脑袋,随即被艾理善拉回来。他一隻手臂圈在我的背后,另一隻手按着我的后脑勺,我脸颊贴着的肩膀正上下起伏,好像他正在勉力压抑着什么东西。 「阿善。」 我那只有短短两个字的台词,令艾理善的肩膀跳了一下。 「阿善。」 艾理善还是没有应声,圈在我背后的手,力气比五秒前更大了。 经验告诉我说,在这种情形下,任何想要把头抬起来或者将双方距离拉开至少一公分的举动,基本上不仅没有用而且会造成反效果,因此我最后决定就顺着他,乖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阿善,我诚实跟你说。」 头顶上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之前你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回家,我没有马上回答你,是因为我害怕。我怕你的父母跟爷爷不能接受。」 艾理善很明显地抽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松手。 「还有,上次在医院,我看到你跟伯父有说有笑,感情那么好,我害怕万一他们不能接受,会让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可是小陵……」艾理善飞快打断我的话:「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 「不会只是你的问题。」 「小陵──」 「不会,真的。」这次换我打断他。他总算把手臂放松了些,让我可以直起身体,正面望着他的眼睛。「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吗?怎么可能『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呢?」 我看着艾理善的眼睛慢慢睁大,睁得圆圆的,接着方才那种不安的、焦虑的顏色一点一点从他脸上消失,变成如释重负的表情。下一秒,我又被拖回他的怀抱当中,只不过这回他的手跟声音都不再发抖。 「小陵,你的意思是──该不会是──」 「是什么?」 「你没有在盘算什么不该打算的事情?」 「没有啊。」 「真的喔?」 「我本来就一个字都没有讲啊!」 艾理善很明显地松了一口大气。那个样子看着还令人觉得有点好笑。看着他那张脸,很自然地,马卉婷稍早在电话里面讲过的话,在脑袋里面很鲜明地浮出来。 『答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确实是这样。 我告诉艾理善说「我不希望让他夹在我跟他的家人中间左右为难」,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然而,今天下午,我一个人窝在屋子里,一个人在炉前忙着,得出的结论却依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没有办法放弃。 也许我还是会觉得自己可以一个人过日子,或者将来会跟艾理善吵架,更有可能我们其中一方──也有可能我们双方──会为了今天的这个决定后悔,可是,如果我放弃的话,我立刻就会后悔。 「我觉得自己很自私……」 「小陵?」艾理善狐疑地撇过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觉得自己很自私。」 「为什么?」 「因为……」这次换我把手抚过他的脸颊,让他微黑、粗糙,还有点汗湿的皮肤贴着我的掌心。「假如是为你好的话,我应该立刻准备搬出去,可是,我没有办法这么做──我不想这样做。」 「我也不想。」艾理善很快地接了话:「我劝你一辈子都不要想。」 「所以我才觉得自己很自私,我什么都想要……」 「照你这理论,自私的人就是我了。」艾理善对我眨眼:「我也不想跟我的爸妈吵架,但是,我绝对不要丢掉小陵。两边我都要,最贪心的人是我才对。而且……」 「而且?」 「我承认我因为太贪心,所以耍了手段。」艾理善突然笑了起来,对着我身后,餐厨的吧台的位置抬了一下下巴:「我已经知道小陵的想法了。看到那个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我跟着他的视线转头,目光接触到还搁在吧台上的模具。 「……什么意思?」 「小陵,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决定要在一起的那天,你也是做了肥皂给我。」 他的嘴唇轻轻落在我的额前。 「你每次做一批,我几个月就把它们都用完,你总是不厌其烦地再替我做新的,就算我们吵架也不例外。每次我看到你做肥皂,就会觉得幸福。我刚刚回来,虽然很紧张,不知道你发现我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时会是什么反应,可是看到你在做肥皂,晓得小陵毕竟还是重视我的,我就放心啦!」 他越讲脸越红,可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紧张或是害羞,倒像是大言不惭的模样。我觉得自己完全被打败了。 「那你还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因为我想听小陵讲出来啊!」 用一句话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就是「想揍人」。想法一定是写在脸上了,因为艾理善立刻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别这样嘛,我是真的很紧张耶!」 「听你在胡扯!」 「真的啦!我一想到以后要去见小陵的爸妈,请魏叔叔跟阿姨把小陵交给我,就超紧张的!」 我非常爱惜我的作品。 不然的话,我就会用模具朝眼前这个黑色的头砸下去。 这傢伙,只有破坏气氛这件事是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