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佛格小镇》 第一章:欢迎光临佛格小镇(1) 时近初冬,托马斯州的清晨正垂降着鹅绒细雪。位于托马斯山群包挟间,有条细窄的双线道蜿蜒其中。 它是通往佛格镇的唯一道路,总长四十多英哩。若从上空鸟瞰,人们将为它毫无效率的路径规划而感到惊叹。 时值六点,一班同样缺乏效率的公车于上头缓慢推动着。銹渍斑斑的排烟口,如同一名行将就木的老人正呼哧哧地喷发废气。乍看之下,彷彿这片挥之不去的浓雾全是拜它所赐。 而无论是几欲散架的车体,或者象徵随时可能罢工的巨大引擎声,都让里头的唯一乘客,艾伦沃尔顿,无时不刻提心吊胆着——尤其当他发现手机无法接收讯号的那一刻,更是陷入极度恐慌。 说起来,这还是艾伦第一次出远门。州立大学刚毕业的他,原来居住在遥远且繁荣的a市。那是e国着名的第二大都,一个充满都市气息的地方。虽说瀰漫的废气不比这里的浓厚山嵐还薄,但论起便利性与适合居住的指数,至少还是无须堪虑的。 所以想当然尔,要一个年轻小伙子毅然决然拋开热闹的都市生活,若非他心底早有远走他乡的心理准备,任谁也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事实上,艾伦从未想过自己竟有成为教师的一天。 他是一个月前,从过期报纸的小小招募栏得到这份工作的。高中教师,听起来可真是份体面的职业,并且稳定。所以衝着这份职称,哪怕它属于某个没没无闻的贫瘠小镇,也值得寻无出路的他抢破头了。 还记得,那天下午他颤抖着手,拨打广告上头的电话时,内心有多忐忑不安。如此好的一份工作,又刊登逾两个月,肯定早被抢光了吧?他心想。可谁晓得,那头接电话的竟是校长本人。那是个沉稳且风趣的女人,她告诉艾伦赶紧收拾行李,她的学校非常需要他! 于是,就在昨晚,艾伦便心情愉快的打包行李,备妥一切准备出发了。但在出发以前,他才迟钝地想到,似乎得搜索未来工作地点的所在地。于是又摸黑前往图书馆借用电脑——爱读书的他是那里的常客——而缺乏茶友的比尔太太,向来乐意让彬彬有礼的孩子,陪她度过漫漫长夜。 佛格小镇(fogtown),显然,一个绝对陌生的名讳。根据网路资料显示,那是位于北方托马斯山群中的一座小镇。且镇如其名,就是个终年瀰漫浓雾的地方。据说早年曾发展过煤矿业,但二十年多前就已开发殆尽了,让人不禁怀疑,究竟是什么支撑起它的生计走到今天。 不过,这可不是艾伦最该关心的事,等待他处理的杂务,几乎能排到遥远的伦敦塔去。所以对此事他无暇置喙,顶多仅有「去与不去」的抉择罢了。 其实看完小镇介绍,艾伦是有一刻心生畏惧了。不过此时的他,实在缺乏退缩的空间。就好比那美艷的雀鸟,终得因粮草而折翼。身无分文的他刚上网订完车票,用的还是信用贷款的最后额度,再想想下个月筹措不出的生活费吧!他实在没有任何休手不干的理由。所以瞬间「去与不去」的问题,也已然剩下「就义,或者不就义(tobe,ornottobe)」的选项了。 当公车摇摇晃晃的行驶约莫四十英哩时,艾伦终于在这片绿色荒漠里,找到人类曾经生存的遗跡——一支斑驳歪垮的路牌——上头以模糊字眼写着:欢迎光临佛格小镇。这让艾伦不禁松了口气,兴奋地握紧胸前的十字架:感谢圣父圣母垂怜,让他顺利抵达了,没因羊男宠召而中途迷失! 抵达时间是临近早晨七点。一路无话且面无表情的司机,不管艾伦如何磨破嘴皮,也只愿意将车停驻荒草瀰漫的小镇入口处,就以冷暴力胁迫他的唯一乘客滚下车。 「哦,尊敬的先生。无论如何诚挚感谢过去两小时与您共度!」 终于脚踏实地的艾伦,回头对司机搭话道。但很显然对方不打算领情,仅报予一声冷哼,又关上车门绝尘离去了,扑面而来的烟尘呛得艾伦一身灰头土脸。 「没关係。至少他肯搭理你了,这是个好兆头。」艾伦无奈地笑。他目送着老旧公车的暗黄屁股灯逐渐远去,直到它被灰雾与茫渺白雪所吞噬,当作为这新认识的老朋友送别。 随后他才回过头,将视线拋向那座隐没在托马斯嵐雾中的小镇。 此时的它正笼罩一层皑皑雪衣。飘摇未散的浓雾间,有栋栋尖塔式建筑凛立其中。它们云雾薄纱的半遮掩下,仅留存依稀难辨的冰冷轮廓。乍看就犹如一座座巨大的黑色墓碑,向所有外来者咆啸这小镇专属的不和善语言。 简直像是英剧的奇幻场景。艾伦心想,若是下个转角出现吸血鬼或狼人,他可一点也不吃惊。 就当艾伦正为新环境发表感慨时,一道声音在他的后方响起:「早安,沃尔顿先生。」于死寂间的突然声响,吓得艾伦不住回头。只见方才分明无人的五公尺外,正停着一部线条优美的黑色轿车。 而车旁,站着一个美丽的女人。 艾伦迟疑半晌,走了过去。「您好,您是……莫妮卡校长?」即便声音有些相似,他仍不确定地问。毕竟眼前人的形象,实在与他原先构想出入过大。 黑发女人艳丽非常,且妆容精緻。朱红色的丰厚唇瓣十分性感,姣好身姿则包裹在剪裁俐落的枣红合身长裙里。即便是时尚盲的艾伦,都能看出那是无比名贵的款式。 她的模样看上去不出三十岁,若是艾伦在a市的街道遇上,或许会以为是维多利亚秘密的签约模特——他原以为电话里语调沉稳的她应当更年长一些,毕竟哪所高中的校长,不是个年迈谨慎的丑老头呢? 「是的,先生。但你大可称呼我米兰达。」米兰达莫妮卡勾起唇线,轻笑道。那双绿色眼眸里有光斑点点,彷彿两枚质地上乘的琥珀石。「欢迎来到佛格小镇,我的新朋友。」她说,并略一侧身替艾伦开了车门。 艾伦赶紧扶住门板,坐进车里。「哦,谢谢您。米兰达女士,您真是太客气了。」被漂亮女人这般善待,艾伦有几许不自在。他向来不擅与人交际,也许面对方才那支路牌,他还能聊得更起劲些。「我这才刚抵达而已,您行经得可真巧。」他小声地说,试图为这尷尬情况寻找新话题。 「当然,艾伦,事实上我就是来接你的。」她踩紧离合器驱动了车子。这下艾伦总算看见车牌了,劳斯莱斯。这让他不由得绷紧背肌,正襟危坐。「其实也不难找,佛格镇每个月就这班公车,想必中途没拋锚,七点总会准时到的。」 米兰达瞥了艾伦一眼,继续愉悦地说:「不过话说回来,我可有半年没见过它了,看来你这回真是撞了大运呢!」 她咯咯笑着,好似听到一则天大笑话。 第二章:欢迎光临佛格小镇(2) 黑色劳斯莱斯在米兰达的驾驶下,平稳地驶进小镇街道。 由于还值早晨时分,路上行人并不多,几乎安分地待在各自岗位,又或者尚未从梦中甦醒。进入小镇后,米兰达主动担起导游一职,为艾伦介绍小镇的一切。诸如哪里糕点好吃;咖啡茶饮得到哪儿买;某些餐厅适合消磨时间等等,皆介绍的尤其详尽。 直到将近十点,车子才终于停在学校门口。 也许是不乏土地的缘故,佛格高中着实比艾伦想像要大得多。一踏入校门,首先映入眼帘是一座广大花圃。白与红相间的特殊花种,星星点点地铺满整座绿色植被。周遭还有三栋尖塔式建筑环它而建。 位于左方是四层楼的红棕色建筑,为高中部所用;右方三层灰楼则是国中部的教学楼。另外介于两栋教学楼之间,还有一栋正面校门的白色三层楼建筑,那是专属教职员的办公楼。至于学生宿舍与教师宿舍,就盖在白楼后方稍远处了,得穿过一整片的玫瑰园才能抵达。 但米兰达让艾伦别忧心。虽然校地看起来挺宽广,加上米兰达与新来的艾伦等四位老师,全校人口不过百来人。即便艾伦得负责整届高二,实际也就二十多个学生。 米兰达一路介绍着,黑色跟鞋踩着石砖地答答作响。他俩走至办公楼,门口处恰好站着一名高挑的金发男子,以及一个娇小的红发女孩。红发女孩蹲在路旁抽菸,男人则站着与她间聊。现在还在长假期间,两人应当是学校的老师。 米兰达果真向他们招招手,为艾伦引荐道:「这位是艾伦沃尔顿,专攻数学与逻辑项目,也是我们将接手高等部二年级的导师。艾伦,这是西蒙皮尔森与妮可凡斯。西蒙在这负责教导语文课,主司英语及各类外语,高中一年级和三年级也是归他管的。妮可则是我们唯一的驻校医师。」 「初次见面,帅哥。希望你别经常看到我。」妮可拈熄菸头,微笑着大方地伸出手。 艾伦也失笑地与她回握:「如果是指校医身分的话,的确。」 而后他看向西蒙皮尔森,他的新同事。 无疑的,那是个高挑的男子,比一米八的艾伦还要高半颗头。一头金发齐整的往后梳理,露出饱满额头与优雅的侧脸线条。卡其色毛呢长版风衣与剪裁合身的黑色长裤,将那一双腿衬得又直又长。他就站在旁边,用一双玻璃珠子似的蓝眼睛似笑非笑的盯着他们看。 西蒙也不急着打招呼,双手插口袋里笑着对米兰达说:「要十点了,米兰达。」 米兰达低头一看,惊呼道:「哦,确实是呢!」她看向艾伦:「抱歉了,艾伦。虽然很希望能陪同你了解我最心爱的这块土地,但我得先去镇长那儿办点东西,就劳烦西蒙跟妮可带你介绍教师宿舍了。」 艾伦连忙摆手。「不要紧,千万别为我耽搁,你先忙吧。」 「好,一个月后才开学,总是有时间见面的。」米兰达微笑。她向西蒙交代几句,又踏着跟鞋答答的走了。 送走米兰达,西蒙笑瞇瞇地看着艾伦:「欢迎来到佛格镇,我的新同事。我是西蒙。真高兴米兰达终于找来另一名男老师。」他一伸手,与艾伦交握。「顺道一提,你的头发真可爱,像隻泰迪熊。」他说着,轻轻撩动艾伦的微蜷棕发。 艾伦睁大眼睛:「pardon?」这都还没正式上工,他就遇上职场骚扰了么。 妮可猛地肘击西蒙的腰,「别把新同事吓跑了,蠢货。」她凑去艾伦身旁,搭着他的肩道。一股夹杂凉薄荷的淡烟味飘向艾伦的鼻腔。「抱歉,西蒙一向情圣惯了,你可别在意他。我们先去放行李吧!都到午餐时间点了,再不进食我恐怕会晕倒。」她摸摸平坦的肚子,语气虚弱的说。 西蒙单手摀着伤处,也苦笑道:「少装了,雅典娜。幸亏我穿得多,否则这副骨头早晚被你拆了。」他转向艾伦,揪着一张脸说:「所以兄弟,结交女朋友绝对不能找这一型。」他诚恳劝诫道。 「少造谣,先生。我是医生,万一拆了还能接回来。」妮可语气忿忿地说。 「嗯,听你的,庸医。」某人依旧顶嘴。 「西蒙皮尔森,你找揍吗?」 俩人吵吵闹闹地走在前头,领着艾伦向宿舍走去。 走在后头,艾伦看着这对冤家似的背影,也不禁笑了起来。他真心觉得这种亲暱感很好,他已有许久没这么贴近人群了,由衷希望搬来这座小镇是个正确选择。 但他的眼底深处,却仍掩不住一丝忧色。 广袤玫瑰园里开满深红色的玫瑰花。锋锐的荆棘林环绕其中,每株丛高足有一米六,曲折往復几乎要围成一座墨绿迷宫。 据妮可的说法,这座玫瑰园种植的是独特玫瑰花种,尤其耐寒。除非暴风雪来袭,否则都不致凋枯。位在花园中间还有一座喷水池,一身两米高的赤裸女性雕像佇立池央,细节皆刻鏤得极为细緻,乍看栩栩如生。 艾伦原以为,所谓教师宿舍,听来应当就是一栋楼,里头又隔成好几房。身为一个小职员,顶多拥有自己的客厅与卫浴设施罢了。所以当西蒙告诉他,他眼前这栋两层独立楼全可任他使用时,他简直震惊的不能自已。 「也没什么奇怪的,这座小镇实在太偏远了。没有外来客,就象徵没有多馀的空房,米兰达也只好在学校里多盖几栋房子……我是六年前来这里的,就住你的隔壁,有任何事都欢迎找我。」西蒙指着隔壁。那儿也有一栋格局差不多的房子,但庭院里显然已有些摆设,看来西蒙这些年照顾得不错。 「目前住在学校的,就只有你与我两个单身汉,杜里斯女士跟米兰达则在自己家居住。妮可也住在外头,只有偶尔才待在医务室驻校。」西蒙继续解释。 「是啊,如果学校有特别节目的话,毕竟喝酒的孩子能闹出不少事——所以我最烦的就是过节了。」妮可表情挺无奈。 但她转瞬又拉起艾伦的手,娇小个子仅到他的胸膛位置:「先别谈论这些了,把行李随手搁着,我们得赶紧去吃饭!在这接风洗尘的重大时刻,我知道有家餐厅特别好吃!」妮可兴奋地道,迫不急待带领新客人熟识她的地盘。 第三章:许愿池与死者一号(1) 两个月后的夜里,小镇街道空无一人。 整座小镇,彷彿只有飘摇欲散的雾气犹然醒着。它们流窜于无人街巷,如同夜行精魅一般嬉笑玩闹,并在微黄路灯下泛着奇异的朦胧光晕。 某栋同被迷雾笼罩的高中教学楼里,有一盏灯依然亮着。透过蒙着冷雾的玻璃窗,你能看到里头有个人影隐约可见。 那是个棕发男人,挺直的鼻梁掛着一副金丝眼镜。瘦削高挑的身躯则包裹在一身熨烫齐整的白衬衫,模样俐落而显得神采熠熠。微捲的短发看上去格外柔软,于微黄灯光下如同上等红宝石般晶莹闪耀。 数小时来,他只是马不停蹄地振笔疾书。 他的书桌堆叠着山高的资料,可见此处正经歷惨烈的修罗道场。握笔的左手白皙纤长,薄透皮肤有青色脉络隐约可见。从它行云流水的运作轨跡,你不难猜出他将写出一手何等漂亮的钢笔字。 时过半晌,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男人抬起浓密的睫毛,望向砖墙上的壁鐘。波光瀲艳的两池碧潭,映射着现在的时间:晚间十二点。 十二点,这时间对多数人都算不得晚,许多地方才预备开啟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可在寧静早眠的佛格镇却非如此,只要超过十点,基本就称得上重度熬夜。 而身为一个爱好生命的人,艾伦自然是不愿意被灌上夜猫子名头的。偏偏迫于新环境所逼,作为一个刚上岗的新手教师,总得每天起早贪晚,以换取对这新职位的熟识感。这也是无论什么职业的新手,都必须做的前期投资。 其实忙碌的生活也过得挺快,转眼间,艾伦来到这座新城镇已然迈入第三个月了。日子虽然不长,却足以让艾伦多少掌握这座小镇的惯性。比如它有别于a市的沉默与不善言谈,以及居民们绅士有礼却疏离的目光…… 但他总会融入这里的。艾伦篤定地想:有朝一日,他会让小镇居民为他敞开心门!至于现在他首先得做的,就是好好坐正这个工作岗位,往后才有馀力,对这块美丽土地做更深一步的认识。 所以,疲倦的他也只能认命地收起眼镜,他摩娑僵冷的手,用力呼出一口热气。冰冷的气温将他的呼息冻成一团白雾,幽幽逸散在黯淡的空气里,更显几分寂寥。 先耗费几分鐘将办公桌稍作整理后,艾伦才关灭所有灯具。他披上手里的大衣,边哀叹着二十七岁早已不比当年,边抱起刚出炉的课纲与手炉,往远方飘雪的教师宿舍走去…… 十二点十七分。夜风明媚,月影静。 佛格高中不愧为镇上唯一中学,腹地委实不小。从高中教学楼至教师宿舍的这段距离,就起码得耗费十五分鐘。这让习惯便捷运输的艾伦花了好段时间才终于适应。 一路上,艾伦抱着课纲心不在焉地行走着。他心里正反覆检讨今日的教学有无疏失或改进之处,以及明天第一堂课又该如何开场白等等。 现在他正预备穿过那片欧式花园。这是回宿舍的必经之路。白日里它漂亮的让人忍不住再三驻足,但现在搭配树影摇曳的托马斯森林作为背景,只显得鬼气森森。 就在不知觉间,花园也走至一半了。目前映入艾伦眼帘的,是一座以美神维纳斯为设计重点的喷水池。 看着这座喷水池,艾伦驀然回神。他想起今早从学生那听说的传说(每座古老校园里,总有几则不知所谓的小故事)。当你看见水池中央的维纳斯雕像时,应当不难联想她关于美神与爱神的头衔。倘若它真成为一座爱情许愿池,想必也算名正言顺。 据说,只要趁着凌晨三点往喷水池里头投掷钱币,便有机会实现许愿者的梦想。并且这钱币种类还有特殊规定,必须得是五十便士。它们有个共同特徵:一面镶铸着伊莉莎白女王头像,另一面则是尼亚女神像。 若投入的钱币显现了女王像那面,恭喜你,表示这段情感尚且值得观望;但相对的,假使投到了尼亚女神像……请节哀,你大概得换个暗恋对象了。 这听起来真是疯狂,并且毫无逻辑,对吧?可谁正值情感氾滥的青春时节,能不迷恋充满奇异色彩的小游戏呢?所以艾伦可不打算制止这些,反正仅是孩子玩的小玩意罢了,无伤大雅。 虽说如此,但今天艾伦总觉得有些怪异。不晓得是什么力量正无形牵引着,即便每天总会经过这座喷水池几次,此刻艾伦却彷彿迷魂似的,不由得向它步近。 于垂降细雪的幽夜里,喷水池也同样披裹着薄薄雪衣。水池中央佇立一座雕塑精緻的丰腴女神,它在月光下泛着蓝色流光,栩栩如生的似乎不大寻常。 看着沐浴在月光中的它,艾伦不由得脚步微迟。但半晌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驱使,硬是靠着座沿临池一探。只见位于波光粼粼的水面下积攒不少钱币,它们层层叠叠地舖满整座池面,散发鑽石似的晶莹光芒,也象徵数十年来学生的綺丽梦想。 看来这能值不少钱呢。艾伦杀风景地思索道:或许凑一凑,能买一部高级电脑。毕竟这两年,他实在为那台陈旧笔电烦得够呛,老早认为它该报废了,就是怎么也攒不够钱。 正当此时,艾伦倏忽听到「噔!」的一响。一道彷彿钱币互相敲击的声音,近乎咫尺的响亮在他耳际。 这吓得艾伦不由得手一松,怀里资料顿时散落一地。他下意识回头张望,只见身后玫瑰园里满是幽暗。四下静得吓人,雪花缓缓飘降,沿路的两排路灯下有雾气晃动,更远处托马斯特有的杉木种,正沐风而动地发出窸窣声响。 却是半个人影也无。 难道是风声?艾伦蹙眉心道。他弯腰拾起散落一地的课纲,拍去上头残馀的雪片。然而,就当他算对数目、确定好一张不差时,竟看到左后方两米处凭空出现了一双脚! 「爱神啊爱神……」 一道声音于艾伦左后方响起,来源于那双脚的主人。 但又与方才的物品敲撞声不大相同,这次绝对是无比清晰的话语。艾伦猛地转过头去。这次他确实看见了一个女孩的身影了。不过她显然不是真人,因为她的周身正笼罩常人不应有的诡异流光,映得她的身形模糊且略显透明。 那不是……乔安娜吗?西蒙老师所带的一年级生?艾伦有些讶异地想。即便来得时间不长、这孩子也不在他们班,但艾伦还是有能力辨识八成在校生脸孔。更何况……乔安娜在学校里是如此「表现突出」。按道理没人该不认识她。 乔安娜蒙巴顿,高等部三年级学生。极好的容貌与家世,让她成为典型的社交圈佼佼者。平时她的身旁总围绕着狐群狗党,一票人总嘻笑怒骂地对其馀不那么活跃的学生,施展言语与肢体暴行。是教师们极为头疼的对象。 比如今早,艾伦才恰巧制止过她们一次。说来乔安娜也真够目中无人了,连被身为老师的艾伦制止时,眼里都难掩不屑。所以艾伦实在挺好奇,像她这样心态高傲的学生在面对爱情时,又是怎样的不凡样态? 不过这似乎也不难猜想,因为乔安娜现在的转变就够显着了。说完那句应是咒语的话后,她便陷入支吾状态。盛气凌人的感觉不再,只是反覆地东张西望,似乎是想确定周遭有没有第二人存在。 或许是认为那些太愚蠢?艾伦认同地想,他跟着乔安娜的目光张望四周。艾伦臆测他们现在应当处于不同的时空维度,所以他能看到乔安娜的虚影(那必定不是鬼魂,今早乔安娜还活蹦乱跳!),而乔安娜却看不到他。 这可真是个新颖的体验。 「爱神爱神,且听我愿……」这时,乔安娜也终于鼓起勇气,继续她未完的咒语。「恳请您施捨您的无上法力,让我的挚爱西蒙皮尔森,在三日内回应我的情意,并与我情意相投!」她诚恳地说。那张总衔掛傲慢情绪的脸庞,此时满是恳切之意。看来年轻人的刚烈血性,总能促使他们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 随着这一语毕,画面一闪,乔安娜便整个人凭空消失了。正如同一抹未曾出现过的虚影,仅有火光迸现的一瞬,再无任何曾经存在的证明。 不过话说回来……直至躺在床上时,艾伦这才后知觉地倒抽一口凉气:哦,全能全知的神啊,快告诉他,他刚刚是否听见什么不得了的八卦?! 第四章:许愿池与死者一号(2) 翌日,天边悄悄泛起鱼肚白。近期随着时间渐逝,冬季也愈来愈深了。昨日的连夜大雪几乎要将整座镇湮没。 经过风雪的洗礼,终年流淌云雾的街道更显凄凉。尤其是这清晨时分,与世无争的佛格小镇便沉静的犹如死城一般,兀自处于昏昧未醒之际。 艾伦行走在雪地上,将头半埋进蓬软围巾里。棕色头发也被连衣帽包裹起来,仅有几缕发丝仍调皮地裸露在空气中。 他一路脚程飞快地踩着绵软厚雪,预备前往教学楼开展他的第一堂课。同时也为今天的出席率衷心祈祷着,待会不会有学生被恶雪困在前来学校的路上,或是惨遭温暖的被窝所挟持。 但还没进门,艾伦便惊觉廊道转角处有一阵骚动。 待在这所学校两个多月了,艾伦很清楚这是发生什么事,于是他赶紧迈开步伐上前查看。 当他赶到时,一个微胖的女孩恰好被打倒在地。她的周身围绕着几个女孩对她拳打脚踢。而乔安娜竟也围观在列,她正环胸站在后头,看待死物的冰冷目光冷漠地注视一切。 更外圈处还有不少人兴奋叫吼着,打着节拍助势,像是怀抱观赏重要球赛的绝佳热诚。 「都住手!」艾伦挤进人群,替瘫倒在地的女孩挡住新落下的攻击。「你们不该这么做,这是霸凌,是违法的行为。」他皱眉吼道,并暗自张着手,感觉被袭击的部位正一阵发麻。 一想起这样的力道差点落在一个无辜女孩身上,就让艾伦愤怒难耐,他无法轻易对此事姑息。 而现在这么一打照面,他也认出乔安娜以外的那两名学生了。她们分别是辛蒂与珊卓,不仅是校里的啦啦队成员,也是留校名单的常客,平常与乔安娜这「富有魅力的队长」沆瀣一气。 还记得昨天,也是她们俩在这捣乱。所以想来,自己也真是白费心了,乔安娜何止好得很,甚至有精力将负面情绪撒泼到别人身上! 「孩子,先起来吧。」艾伦先扶起跌倒在地的女孩。但约略被打得不轻,女孩有些踉蹌。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后,就瑟缩在一旁。她的衣衫相当狼狈,低下的头颅看不清表情。半长不短的及肩黑发十分凌乱,但从艾伦俯视的角度,恰好能看见她部份光秃的头皮……他完全能想像它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 可真是作孽,艾伦咬牙想。 「是,这是违法的行为。」另一边,乔安娜毫不在意地对着旁边的姊妹嘻笑道,「哦,我的老天。女士们。我这是听见数学老师讲解法律课?」她作势掏耳朵,夸张地说。 「这不是法律课,仅仅是基本公民良知。」艾伦努力稳定情绪,即便他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你们应刚学会友爱与互相尊重,没人活该被如此对待。」 乔安娜依旧面露不屑:「省省吧,『数学老师』。在对我说教以前,你不妨先劝劝她。教导她有些该防范、不该靠近的事物,就该保持敬而远之!」彷彿嫌他多事似的,乔安娜横了艾伦一眼,便拉着两个跟班走了。这时恰好鐘声敲响,外圈那群人见没戏可看,也随之一哄而散。 走廊再度恢復空荡。 艾伦这才得空查看伤者状况。「抱歉……让你受了伤。」不知为何,艾伦认为自己得先道歉。作为老师,作为校方,作为大人,他都不该让一个孩子轻易受害。「我猜你肯定吓得不轻,我想我们得先去保健室一趟。」他柔声说。当然,等疗伤后,艾伦还打算上报给校方。毕竟一个优良神圣的学习殿堂,不应发生这种情况。 但她却拒绝了。「不必了。」她说,声音低不可闻,也听不出情绪。她挣开艾伦的手,蹲低身子仓皇捡拾散落一地的课本。相对体态而言,她的声线出乎轻薄,几乎能被风声轻易掩过。 所有页码散落一地,几乎残缺不全,上头还沾染奇怪的污渍,显然早被糟贱过无数次。而看着散落一地的纸张,艾伦这才惊觉,开学不过几日,女孩的书竟已充满涂鸦与脚印了。这得有多大仇恨,才能让她们对一个女孩行此恶手? 「嘿,这不能用了。」艾伦蹙着眉,轻轻拉开她。「下午我会给你另一套书,这就别捡了。」他努力牵起微笑,耐心地说。但他心里也清楚,这次也许能护着她,可在他看不到的角落,她又该如何自保呢?他为此感到沮丧,目前自己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在能力所及的范围竭力维护罢了。 但他忽然想到,他似乎还不知道这名学生的名字。 「对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也是这里的一年级生?」艾伦问。但在他的印象里,并没在校园里任何年级看过这个学生。「不管如何,我待会势必知会皮尔森老师,看来乔安娜今天又得留校查看了!」 艾伦说,至今还忿忿难平,平顺的眉毛拧成一团。没错,既然乔安娜喜欢西蒙,那西蒙就是她的把柄,艾伦可不介意自己难得阴险一回。 但女孩却突然捉住他的手。「不行!」她用力地说,「绝对不行,乔安娜会杀死我的!」她看着艾伦,眼神无比坚毅地说。 这下艾伦总算看见她的脸……说实在,眼前这副模样绝对算不上好看。她的右边脸孔残留着被火烧过残疤,灰白色眼球也早已失去机能,仅剩下左边脸还算清秀圆润,此时上头却满布了泪痕。 这让艾伦心头一震。「好,我不说。你别怕。」他拍拍她的肩,对这素昧平生的孩子承诺道。 「吉儿费尔普斯?我晓得的,她是我的一年级学生。」第二办公室里,西蒙坐在办公椅上笑道。此时的他刚结束一堂德语课,正准备去用午饭,没想到被艾伦逮个正着。这倒挺有趣的,这小傢伙不是一直躲着他? 西蒙晃着椅子,继续说:「吉儿是昨天才復学的。我知道她的状况,她是个对自己信心全失的孩子,我猜想这可能跟她父母早亡有关。家庭残缺的孩子容易成为被攻击的对象,加上去年那场大火烧伤了她的脸……所以,平时我会多照看她一些。比如带她一起吃饭,或者诸如此类的。否则你也晓得,学校餐厅可不是她能安稳用餐的地方。」 他支着下巴想了想,又补述道:「不过最近她对我的陪同似乎有些牴触,我也不晓得事况发展得这么严重。坦白的说,我至今仍在寻找她逃避的原因。你对此事有些眉目么,沃尔顿老师?」 西蒙轻声叫唤,微笑地看向艾伦。 艾伦摇摇头。他不大习惯西蒙称呼他的姓氏,就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挑衅,或者,挑逗。毕竟鑑于初次见面的印象,西蒙捉摸不定的气质,实在让人感到不大舒坦。 「不,事实上这才是我第二次见到她。第一次是在昨天,她也是这般被乔……被同学霸凌了。所以我很担心她的安危。」艾伦咬牙说。 他的脑里浮起吉儿那双脆弱却异常坚定的眼神,最后还是没把乔安娜的名字供出来。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说,西蒙绝对猜不到是乔安娜干的。她喜欢他,在他面前就娇弱清白的像朵桔梗,带刺可不是她应有的属性。 其实连结前后,艾伦也概略能猜出,乔安娜大约是由于西蒙对吉儿的特殊待遇,所以心怀嫉恨。唉,耶和华在上,让西蒙省点事吧,吉儿何其辜! 「哦,那就算了吧。谢谢你今天告知我这些,我会多加留意的。」西蒙笑着说,同时拿起披掛椅背的风衣站起身。 艾伦下意识退了一步,西蒙一米九的身高委实给人极大的压迫感,尤其当那双神秘的海蓝双眸盯着自己时,自己彷彿无所遁藏。 「现在是午餐时间,一起用餐么?」看着艾伦,西蒙诚挚邀请道。他的心情似乎很愉悦,不过在艾伦眼里,他的行为倒比较像在酒吧狩猎单身女士。 所以艾伦拒绝了。再说,他还得拿书给吉儿。「哦,很不巧我待会有点事,可能得改天再约了。也许能顺道叫上妮可,相信她不会错过任何朋友的聚会。」他笑着推拒道。心想自己老拿一个女孩当挡箭牌,可真是个不绅士的作为。「实在非常抱歉,皮尔森老师。这是你的个人休息时间,无论如何都太叨扰了。」 他由衷诚恳的道歉。他知道,自己终究是逾矩了,怎么说也是对方班级的事。对于一个才来两个月的老师而言,这种关心实在过了头,希望西蒙不至于计较这些。 「不,怎么会打扰,善良的人总是如此令人着迷。」西蒙笑着,意味不明的说。「那么就改天吧,只是改天就不容你推拒了。」他轻拍艾伦单薄的肩膀,丢下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迈开长腿离去了。离开时让艾伦待会随手将门带上。 当刚回过神的艾伦走至门边时,只看见西蒙的高挑背影远在走廊另一头。他遥远传来的话音似乎还在廊道里空阔回盪。 看来西蒙也解决不了此事。艾伦蹙着眉想。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的。现在更糟的是,他似乎也联络不上更高长官米兰达校长。 说起来,艾伦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她了。继那天载着自己游逛整座小镇之后,俩人顶多只有上个月在二号街角的咖啡店遇上。 彼时,米兰达就像个出入随心的自由业者般,清间地过她美好的度假生活,还甚至和艾伦小聊一会都市里的时尚景况。可以想知,若将这等霸凌案件告诉米兰达,米兰达也顶多找乔安娜与吉儿一同喝场咖啡而已,根本起不了作用。 所以,即便很讨厌任何消极作为,艾伦还是得承认,就现况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顶多再抽空提醒西蒙注意班上现正发生的状况吧!他想,这已经是目前较为妥当的方法了。 第五章:许愿池与死者一号(3) 其实除了这些霸凌事件以外,最近艾伦还有个困扰。他总在做梦。且继那天看见幻影之后,这状况已经延续三天了。严重影响他的睡眠品质与上课情绪。 梦里,他总会看见乔安娜在许愿,于那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喷水池。她在喊第一次咒语时,同样会感到难堪与谨慎,又在张望半晌后,虔诚地唸完整串咒语与自己的期许。 至于期许的对象,也一样是西蒙皮尔森(他简直是个巨大祸源)。简言之,整个画面,包括乔安娜的反应、每个段落的声调起伏,甚至夜里寒凉的温度与色泽,都几乎与那天的幻影没有两样。 但那是「几乎」。 确实。如果真的完全相同,艾伦还不觉古怪。怪的是,这几日梦境是存在细微变化的,唯一变化就在于「在三日内回应我的情意,并与我情意相投」一句。此间的「三日内」,竟在前天改作「明日」;又在昨天,变成了「今日」。一日一日倒数着,就好比一颗炸弹,将在必定的日子引爆。 艾伦原以为,昨晚数到「今日」后,应当就不该有续集了。反正每个白天,他依旧会看见乔安娜带着她的狐朋狗友四处欺负人。所以他想,这些怪异的梦境也许不起作用。比起乔安娜,他更该担心的,反倒是那些无辜的受害者们。 既然如此,那就梦吧。艾伦倒也坦然。假使他无力阻止那些怪梦,不如就等这些时日好好度完,他便能睡场好觉。他几乎要遗忘上次睡好是何时的事了。所以在这天,他难得在晚上十二点前准备就寝,打算一次补足八小时的睡眠。 谁晓得,今天又是同样的梦境。 梦里,同样的场景。夜凉如水,白雪笼罩凛冬凋枯的玫瑰园。艾伦佇立在喷水池旁,他注意到今日的月亮圆亮的惊人,隐约间似乎带着某种奇异魔力,喧嚣它想支配世界的慾望。 随即艾伦便发现,这次不同以往的,他的身体竟然完全无法动作,就连视野也无法移动。这似乎逼迫他得成为一名观眾,被囚錮在萤幕之外、无法对即将剧情造成任何变数,却又得睁大眼看完整齣戏剧。 他隐约有着不好的预感。 正当他这么想时,本来四散的月光开始集聚。数以亿计的光点分子朝着月亮迅速聚拢,它们漫飞在空中,一点一滴,使得本来就明亮的月亮,从一颗灯泡,变成一颗刺目的白色火球。连带周遭的雪,也反射着强烈的白光,画面亮得让艾伦难以直视。 但他无法不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诡异的月亮,在力量聚集得最极限的同时,併射出一道白光,将他的视野瞬间瘫痪。 随后,乔安娜不出意料地出现了,但模样却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失魂落魄,且衣衫不整。她同样身着前几天那件连身睡衣。但那套昂贵的衣物此时显得皱巴巴,并有些微破损。 她先是佇立池边良久,两眼无神地盯着喷水池。艾伦也看着她,就这样维持十分鐘之久。随后,乔安娜突然脱起了鞋子,施施然走进了水池里。艾伦甚至能听见她踏进池所发出的钱币推挤声,吭噹噹的撞击着,清脆响亮地回盪在幽夜之中。 一阵冷风扫过,乔安娜的裙襬带着整件衣服幽幽飘起。艾伦这才发现,乔安娜除了那件外衣,里头竟是不着片缕。这让艾伦感到有些难堪,但他无法别过视线。他看见魂不守舍的乔安娜,提着裙襬在池里优雅地坐下。她的衣服被池水濡湿,呈现了半透明状,更透出漂亮柔韧的女性胴体。 突然,艾伦听见她如此轻声说道:「尘土忍受屈辱,却回报以鲜花[1]。」 就当说完此句的下一秒鐘,她便像着魔那般,带着满脸微笑将头埋进水池里。她挣扎扑腾着。此时,整池的水,包括整座雪原,瞬间渲染作一片浓郁的深红…… 然后,他便惊醒了。 艾伦猛地睁开眼,坐了起身。他惊魂未定地粗喘着,并且张望四周。原来他并非身在花园,而是一张铺着绿色被单的床上。这是他的卧室。他坐在上头思索着方才梦境究竟有何寓意,同时按捺内心反覆躁动的不安感。 半晌后,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颤抖着手抹去额头细密的汗,并且眼神迷离地望向墙上的鐘。上头显示着早晨九点。 这为他带来另一波的惊吓。 「九点整?」艾伦不敢置信地道。因为如果他没看走眼,似乎再过十分鐘,他今天的第一堂课就要开始了。 他赶紧翻身爬下床,稍作梳洗,一把捉过昨晚熨好的衣服迅速穿上。走时还不忘抄过桌上的课纲。他一路奔跑着,预备将这平常得走十五分鐘的路程,在短短七分鐘内跑完。 无奈地面厚重积雪的合作度并不高,不过走两分鐘而已,艾伦就气喘吁吁。他察觉到今天全身筋骨似乎痠疼得厉害。也许是昨晚的恶梦所致吧?他怀疑地想,看来每天熬夜办公并不妥当,这会一休息,疲倦感便扑天盖地而来。 然而,不幸之事还不仅如此。当艾伦行走半途、即将抵达中央许愿池时,便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那。有些人神色严肃,有些人眼角擒泪。里头包括许久未见的莫妮卡校长、点头之交的老师、六七名学生,以及两三个面孔全然陌生的警官。 看着周遭拉起的封锁线。艾伦也蹙起眉头,赶紧小跑过去。 这时米兰达正忙着跟警官交涉。她依旧那般气质优雅,看见姍姍来迟的艾伦,竟还拨冗朝他微笑致意。虽然心存睡过头被长官捉包的尷尬感,但顾虑到自己的教职员身分,艾伦仍是朝人群靠了近。 可这么一凑近,他便不住吓得张大了嘴。因为池边正摆置着一块溼答答的白布,而藏于其下,竟是个依稀可见的人体轮廓! 「这是怎么回事?」艾伦失声问。 他原以为,即使今日这般阵仗,也顶多是学生之间的小摩擦罢了。毕竟在这座封闭而平和的小镇,似乎不该出现任何重大事件。至少他来的这两个月,连个偷盗案都甚少听说。所以想当然尔,若是那些警官不想被甜甜圈吞没、进而决议踏出警局,处理这些被放大检视的无聊案件,也不算怪事。 却没想到,如今一出事,就是出了命案! 「哦,艾伦你来了。」一名金发男子笑着跟艾伦招呼道。「唉,这真是个不好的时节,季节之神竟在雪夜里带走我一个学生。」他感慨地说,但闪烁的眼底丝毫不见惋惜。 正是西蒙皮尔森。 「皮尔森老师。」艾伦礼貌性唤道。但他想起前几夜的幻像与昨天的梦境,怀藏秘密的感觉让他极不自在。「这是……出了什么事么?」他撇过头,重复方才的疑问。 「还有什么事?一个孩子因由失恋,跑来水池把自己溺死了。」艾伦后方,一个苛薄声音抢先说。 艾伦转过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一个苍老的脸。那是梅格杜里斯,学校里年事最高的老师。一头花白头发依旧整齐地梳理在后头,模样看起来一丝不苟。 「早安,杜里斯老师。」艾伦退后一步,恭敬地道。梅格是国中部的老师,即便这两个月来不常出现,但那副严肃模样与一双看透人心的眼,让艾伦每每看见总有些惧怕。 不过西蒙显然不吃这套。他只看了梅格一眼,就笑而不语地转过头去了。继续兴味盎然地看着警官们繁忙记录现场。彷彿眼前不是骇人的死亡事件,而是美国佬的csi影剧直播。 好在梅格似乎也不在意。「我一点都不意外,这些死小鬼就爱没事找事。这大清早的可真晦气。」她气冲冲地说,彷彿跟这些莘莘学子有着深仇大恨。「别不信,你就看着吧。待会儿那死人的双亲就来了。乔安娜的父母可不是好相与的货色,每踏入学校,就要把每颗砖头翻出来污辱一遍。」 她撇嘴:「不过顶个世袭的爵位。」 但艾伦在乎的可不是这些。「您说,躺在那处的是……乔安娜蒙巴顿?」他指着那张白布,不敢置信地问。因为对他而言,乔安娜昨日分明还活蹦乱跳的,怎么过了一夜,就变成一具冰冷尸首? 于是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果真看见几缕从白布窜出的金发,以及池边一双棕色雪靴。靴子旁,还摆着一枚象徵证物的卡牌。 棕色雪靴。一道画面从艾伦脑里闪过:月光笼罩,雪夜里乔安娜脱下了鞋子,两眼失神地向喷水池走进…… 顿时,艾伦有些恍神。他想起了那些梦境,与三日前的幻影。一切绝非偶然。如果他能早些警觉,或者多些时间与乔安娜详谈……是否她现在就不会躺在这了?毕竟乔安娜再不亲切友善,总归是条鲜活的年轻性命啊! 梅格却是一声冷哼。「收起你的忧伤吧,虚偽的滥情者。美好的早晨我可不想多谈论一个死人,如果你真想知道更多的事。喏,她的导师就在旁边,你大可问他。我得趁那对噁心的父母来访以前先走一步了。我劝你也别留着,因为他们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攻击对象,即便你在他们面前装得多么魂不守舍。」 而后,她便头也不回地折回教学楼去了。梅格平时就不爱搭理人,今天破例跟艾伦交谈这么多,显然超出了她的最高额度。 「别在意,艾伦。梅格就是这样。」后方,西蒙安慰道。也拉回了艾伦的注意力。「她痛恨这世上的一切,尤其继她可怜的女儿死后……」他面色平静地看向乔安娜的方向。从艾伦的角度,能清楚看见他英俊的侧脸,以及幽深的目光。 而当西蒙用这样的眼神转向艾伦时,艾伦得承认,他确实感到心跳加速了。 这让他有些尷尬,但更多的还是怔愣。那双眼如此美,它们会让女孩们彻底痴迷的。艾伦想。所有人都会希望这双漂亮的眼只专注于他,比如……已经冰冷的乔安娜。 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说回来,我还没跟你喝过酒呢。」没让艾伦沉浸过久,西蒙又掛起那副吊而啷噹的嘴脸。「今晚酒吧见,工作狂。」他说,顺道撩动艾伦的捲发。艾伦还不及反应,只见西蒙哼着歌,也随着梅格的步伐回返教学楼了。 [1]thedustreceivesinsultandinreturnoffersherflowers.--《漂鸟集》,泰戈尔着。 第六章:许愿池与死者一号(4) 乔安娜蒙巴顿死了,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一天。 这一天里,跟她有过瓜葛的人都陆续受到约谈。她的父母听闻通知也随即赶来,这让艾伦终于见识蒙巴顿夫妇的口舌威力。原来看似傲慢的乔安娜,根本没来得及从她父母学到六成刁鑽功夫。 作为校长的米兰达,自然首当其衝地接受死者父母的质疑与恫吓。不过令艾伦吃惊的是,在将近两鐘头的「交涉」中,「娇弱」的米兰达不仅没折损战场,反倒成功说服了蒙巴顿夫妇、让他们乖乖回去听候消息。更难能可贵的是,米兰达在过程中始终保持一派优雅。经歷此事后,艾伦眼里米兰达的光辉又顿时扩展不少。 「基本是自杀案没错。」夜间六点四十分,开着暖气的校长室。米兰达说。她刚送走乔安娜的父母,那可真是场久违的硬仗。现在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紧急会议,好回家洗一场舒服的玫瑰浴。 所以她得加紧解释的步调。 「因为乔安娜是把鞋子脱在池边才下水的。这是警方判定并非他杀的重要指标。」她喝了口热茶。 确实,这是警官离开前的结语:没有人被谋杀前会先脱鞋。所以只要家属没有异议,警方将不会继续往他杀部分侦办。这对校方而言,显然是最好的坏消息。为了校誉,米兰达将不遗馀力地往这方向牵引。 会议开到这时,西蒙才姍姍来迟。他闔上门,发出喀拉一响,这于静寂环境里显得尤其突兀。「我的学生说,乔安娜三天前确实曾在许愿池许愿。所以,或许是由于感情所苦?毕竟你们也知道,像了结性命这等蠢事,绝不是神智清醒的人该做的。」西蒙说。靠着极好观察力立即衔接上话题,而后在艾伦旁边空位一屁股坐下。 艾伦揉着痠疼的眼,朝旁挪身:「皮尔森老师。」 西蒙朝他拋了个媚眼。「嘿,泰迪,想睡可以枕我大腿。」他笑得得瑟。让艾伦猛打一个机灵,顿时清醒不少。 「哦!夜间谈论一个死人,这真是极好的床边故事。」梅格将茶杯放置桌上,发出鏗啷一响。「非常感谢你们的分享,先生女士们。但不管那孩子玩什么游戏,又究柢为谁而死,我一点也不关心。所以,米兰达校长,很感谢你今日的劳碌。但若没其他事,我想提早回去了,金斯还在家里等我。」她双手交握,坐得端庄地对米兰达说。这些无趣的倒楣事,她实在一刻也不想多接触。 米兰达却难得驳回梅格的要求。「待会吧,梅格。请再给我两分鐘。相信慷慨的金斯不会在意这点时间。」她微笑说,又替梅格斟上一杯新红茶。 米兰达一向气质美好,即便是拒绝,也做得十分委婉,同时带着领导人特质。哪怕只是在谈论一隻猫,她也能展现她的最大气度。 梅格显然很吃这套。哼了一声没说什么,接过红茶又重新入座了。 米兰达朝她友善地笑了笑,继续说:「方才西蒙说得不错,辛蒂今早也告诉我,乔安娜这两天确实结交了新男友。但这段恋情进行的极其神秘,即便是她们也不清楚对象是谁,只能隐约猜想乔安娜的死或许与此事有关,并且更重要的是……」 她低下眼睫,骤然放下茶杯。「刚才我接到检尸所的来电,他们说,乔安娜尸体上有精液反应。」她双手交叠在膝上,轻声说。 梅格却突然夸张地笑起来:「哦,米兰达,这消息很令你吃惊么?难不成乔安娜看起来像个守身如玉的好女孩?」 「不是这样的。」艾伦接话道:「无论如何,她确实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他坚定地说。 确实。虽然乔安娜待人不大和善,但每个週末,艾伦总能在教堂看见乔安娜的踪影。他不会忘记她虔诚祝祷的模样,就像个天使。同样身为神的子嗣,艾伦相信自己不会嗅错乔安娜的忠诚血液。即便她的「友爱世人」始终做得不够出色。 米兰达给予艾伦讚赏的目光:「没错,所以我猜她应当不会同意婚前性行为。再加上她的身上有扭打擦撞的新伤,很可能是那一夜遭致强暴后,才选择自杀一途……她向来是个刚毅坚强的孩子,真不敢置信她竟选择这条绝路。」她说,并重新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艾伦看着她。除了优雅,你似乎很难从米兰达身上看出别种情绪。即便现在一席话说得哀痛,她的表情却仍云淡风轻。 「所以,这正是蒙巴顿夫妇不愿扩大侦查的原因?」西蒙问,一边伸着懒腰。长手长脚还险些碰倒地灯,被艾伦一把扶住。「毕竟这样的丑闻会令家族蒙羞百年,特别是处于那样的地位。」 他皱了皱鼻子,继续说:「所以米兰达,我们也最好别告诉学生。待锋头过去后,事情总会逐渐好转,我们没必要在这时刻引火自焚。」他微笑着说。 也许是累了,西蒙的声音似乎比往常低哑,带着莫名的蛊惑意味。 梅格耸耸肩,难得不表示意见。艾伦只是沉默不语。事实上,他持续观察着所有人的反应,并明显感受到大家对这宗死亡案件的漠不关心。尤其是西蒙。这让他挺意外。 从艾伦的角度,恰好能看见西蒙的脸,以及他唇角微弯的弧度。回想起来,似乎从初次见面至今,西蒙的心情一向很好,彷彿没有事情能击倒他。即便是现在,有个年轻生命因他而凋亡…… 不过话说回来,他是真不晓得乔安娜的许愿对象是他么?艾伦不禁质疑。没错,若说乔安娜真是因为失恋而死,没道理西蒙会全然不知,毕竟按正常程序来说,总得先经歷告白,才能步入失恋这阶段吧? 艾伦觉得自己进入一个思想误区。 他隐约有个不好的猜想,他想起乔安娜那天衣衫不整的模样。如果,他是说如果,其实西蒙早知道乔安娜喜欢他并答应交往,而乔安娜也在西蒙的鼓吹下没把这段恋情曝光,那么整起事件……是否就说得通了? 想到这里,艾伦突然打了个冷颤。 西蒙恰好开口道:「艾伦,你看起来不大好。」他搭着艾伦的肩站起身,庞大阴影顿时将他全数笼罩。「米兰达,我想我们得先走一步了,新同事看起来很不妙,也许需要多多『休息』。」他蹙着眉一脸愁容,彷彿他真有多担心。 「行,正好我该说的也说完了,这就是我目前所知的一切。」米兰达也笑着站起身,顺势整了整今天的服装,那身披掛皮草的米色大衣很衬她的气质。「也许这几日会有不少『好奇的』学生,我希望你们尽力『安抚』他们。唯有这件事尽快平息,乔安娜的灵魂才能得以安眠。」她微笑,擦着酒红顏色的唇瓣微微弯起,如同一弯血红腥月。 她很满意同仁们与她观念一致。毕竟就如方才说过的,对一个最高主事者而言,将学校名誉受损的程度降到最低,才是她真正的职责所在。 第七章:篮球场与死者二号(1) 艾伦不大懂得应付西蒙这种人。他老爱佔些嘴上便宜,偏偏行为又不至出格。让人推拒也不是,亲近也不是,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不过这也没什么,实际上艾伦跟谁都不容易打交道。他生性沉闷,平常教导学生时就是尽量摆出专业态度,装出一副难以亲近的模样,以规避一切社交应酬。 但儘管如此,在课堂上被学生戏弄得面红耳赤也是常有的事。这已然让他倍感困扰。更何况跟那些小屁孩攻势相比,西蒙的调戏完全属于不同档次。 所以过去这两个月来,艾伦对西蒙一向是很自觉地採取能避就避的态度,或者直接拿妮可挡枪。唯有上次的吉儿事件,才让他一时脑热地主动与西蒙搭话。 而很显然,那次的仓促之举就为他招惹了不小的麻烦:一场无法规避的聚会。相信此后,这将成为他心底的一根刺,更让他坚定别轻易招惹西蒙的决心。 以妮可的话来说,他和西蒙,就好比傻老鼠碰上坏色猫。但自称火眼金睛的她让艾伦别忧心,因为西蒙对谁都是这副坏模样,说穿不过是个喜欢欺负弱小的臭浑蛋罢了,只要哪天艾伦硬气一点,西蒙就不会烦他了。 艾伦只好将信将疑。 说起来,妮可最近似乎特别忙。据说是要搞医学研究或编写论文之类的,平时连微波食品都没空吃,自然更懒得搭理俩臭男人拉拉扯扯的关係。 所以艾伦很清楚,这顿酒终究是躲不了,或许西蒙真只打算来个「men’stalk」呢?那他可没好意思拒绝。于是一出校长室,艾伦便由着西蒙软硬兼施的怂恿,俩人循着夜灯步行到镇上唯一的酒吧。 酒吧没有名字。只有一块木头招牌,上头刻着一棵白杉。 灯光昏黄,客人稀落。音响悠扬地放着舒缓的抒情歌,沉静氛围适合平復心情。如果不算上旁边棘手的大傢伙,这确实是个休息放松的好去处。 酒吧老闆是个留山羊鬍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身材纤瘦高挑,正如同招牌上那棵老杉树。他大多时间都不开口,显然是个不大爱搭理人的傢伙。不过西蒙约略是熟客,俩人一进门,他便主动点头致意。之后又拿起木架上的杯子,继续一个接一个的擦。 「两杯『环游世界』。」西蒙熟门熟路地点了酒,领着艾伦直接坐到吧檯最角落。 艾伦跟着落座,木质高脚蹬结构有些松脱,发出咿呀长响。他听不懂那些酒场术语,只管一双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杯子与酒精看。看它们在老闆手里转得如同魔术方巾一般,彷彿随时能变出一打兔子来…… 好吧,坦白的说,有社交障碍的艾伦只想靠着这些无聊念想来分神罢了,好假装自己感受不到这怪异气氛。 不过,旁座的英俊男人可不打算让他称心如愿。 「你还记得莉迪亚吗?」西蒙突然问道。 艾伦抖了一下。「哦,莉迪亚布尔,三年级那位?」他佯装镇定的说。他对那孩子有点印象,那是个挺活泼的孩子,一头秀丽金发穿梭在教室的欢声笑语中。「怎么了吗?」他警惕的问,抿了一口酒。他知道西蒙不会无端提起一个名字。 「嘿兄弟,放松点,这只是聊天。」西蒙笑了起来,宽肩跟着一颤一颤。 艾伦抱歉的笑笑。没办法,今天才死一个人,他的神经从早上就绷个死紧,现在听见谁的名字都不觉得是好兆头。 「布尔先生就是莉迪亚的爸爸。」西蒙指着那瘦挑老闆,「你会发觉这是件挺有趣的事。只要家家户户有孩子,几乎全是你的学生。」他看着艾伦,摇晃着杯中物。冰块敲击玻璃杯壁,发出鏗噹声响。 俩人就这么继续聊着。从一开始的有一搭没一唱,到后来的相谈甚欢。 其实撇开轻浮态度不论,西蒙的确是挺好的聊天对象。他生活有情趣,品味有格调。并在聊天中,艾伦也获知,原来西蒙早期曾在欧洲各国居住过,甚至曾在遥远的东方国家待过几年,是真正游走各国的浪人。而成熟男人一旦有了内涵,举手投足都很迷人,这种费洛蒙无关男女,纯粹是一种美好氛围。 不知觉间,艾伦已经把酒喝完了。也不知是什么调酒,味道特别烈,呛得他脑门一突一突地发疼。他看着西蒙杯里的漩涡,骤然有些晕眩。「我有点睏。」他用力地眨眼,逼迫自己更清醒一些。 「也许是醉了?」西蒙说,话语如云雾轻渺。他也学着艾伦眨眨眼,蓝色的眼珠在昏暗灯光下更显深沉,如同一汪倒映星辰的深邃湖泊。 「不,我很好,派对才正要开始呢。」艾伦逞强地说。其实他平时几乎不喝酒,也不晓得什么是喝醉的感觉。不过以他的常识来看,一杯就倒这种事情,只有再逊不过的人才可能发生。没有男人会在酒场证明自己的无能,这是雄性的坚持,所以他势必得做点什么好证明自己没醉。 但才这么想着,艾伦就碰的一声趴在桌上了。 「嘿,兄弟,别睡在这。」西蒙摇摇他,但艾伦就跟条死鱼一样无动于衷。看着这副景象,西蒙忍不住抿唇一笑。隐约间,他好像听到艾伦闷着声呢喃些什么,于是凑近一听。 他终于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真是服了你。」他揉揉艾伦的头,曾在脑海想像过的柔软手感,此时挠得他手心发痒。他觉得这位新同事实在愈来愈有趣了。谁喝醉会背圆周率呢?喝醉的样子更像隻泰迪熊了,连酒品都如此可爱。 「今天就到这吧。」西蒙掏出皮夹,抽出几张英镑。 布尔看了眼桌面。「不喝完再走?」他问。艾伦酒杯是彻底空了,但西蒙那杯却几乎没碰过。鲜艳的青绿透着酒吧里的黄光,彷若巫婆的晦涩特调。 「当然不,」西蒙重新披上风衣,高大身材像面笔直陡壁。「这么烈的酒我喝不了。」他笑着说,一把撑起喝得烂醉的艾伦。 第八章:篮球场与死者二号(2) 但正当西蒙从吧檯角落起身的同时,酒吧的门也被推开。 伴随木门的咿呀响起,一阵嬉笑吵闹的声音随之传入。寒风捲着雪片顺着门缝鑽进,为清冷的酒吧带来三位新客人。 那是三名高大的小伙子。 看见他们,西蒙动作微迟。他认出他们的篮球队的红色球衣,那是他们学校的学生,名字也逐一浮现在他的心中。他看着他们勾肩搭背地一路坐进另一角的圆桌。西蒙猜测,那三个孩子应当在来以前就已经喝过不少啤酒了,所以酒吧里的轻柔音乐,全然遮掩不住那兴致勃勃的高声谈笑。 其实在以往,西蒙也不是没在酒吧遇过学生。自我意识甚强的他,当然不会因为「身为教师却在酒吧遇见学生」这种苍白理由感到尷尬。毕竟他就是个不受礼教拘束的人,平常请学生喝酒抽烟的事也没少干。 现在之所以不上前招呼,他只是好奇他们在聊什么罢了。他就是这样的个性,不愿错过任何新鲜八卦。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这些八卦是否拥有其他的利用价值。 于是在听清他们的谈话之后,西蒙确实是不急着走了,他甚至愿意把艾伦,一隻令他嘴馋已久的煮熟鸭子,温柔地放回座位。因为他听见那行人无意提及的一个名讳。一个在这时期,容易令人挑起敏感神经的名讳。 他们在聊乔安娜。 西蒙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看戏的美好心情。 说起来,每座校园里总有一两个全校偶像。 他或她,也许有着姣好的外貌、绝佳的气质,或者超凡的才华。基本只要以上任何一项特徵表现突出,在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封闭环境里,就是非常不得了的事。 而其中又有极少数人,他们竟能三种特质兼具。 捷尔森托尔赫特正是这样的人,他目前就读于佛格高中三年级。外型生得人高马大,气质阳光,又是学校里篮球队的重要支柱,并在学习方面也展现极高天赋。像他这样的人,似乎从出生起就注定成为一颗炙热恆星,吸引周遭所有人目光是他的毕生使命。人们将会敬仰他、崇拜他、忌妒他,甚至痴恋他。 捷尔森也十分受用这样的感觉,被目光簇拥的感受令他感到心情愉悦。即便表面上维持优雅的绅士形象,私底下仍不妨让他沉溺于光环之中。最后在日月推移间,化为一头沐浴名利与色慾的野兽。 对于哥们,捷尔森从不避讳地自己确实喜欢那些漂亮女孩。他现在仅止十七岁,但对一个十三岁破处的男孩来说,节操并非特别值得珍视之物。甚至在今年初,他跟他的哥们打赌,他们将在二十岁出城读书前将镇上所有美女尽数攻掠。彷彿成为伟大企业家的宏愿一般,是他们势必完成的重要指标。 所以间暇之馀,他们总不吝嗇地交换彼此的狩猎过程,这就像交换成功秘笈一样,似乎透过这种仪式,就能让彼此的技艺获得增长。并在交换心得的过程中,任何不那么好笑的桥段,都能令他们发笑不已。 即便,他们现正论述的物件是乔安娜。一个昨晚新死,尸体尚未僵冷的女人。 「你们无法理解她的滋味有多么美妙。」圆桌前,捷尔森提着酒瓶大声嚷嚷着。他的好友杰克方才提出质疑,他得急忙地驳斥回去。彷彿语速缓一秒或小一分贝,都会消长他的男性尊严。 「别看她平常一副圣女贞德的模样,你们也知晓,女人到了必定的时刻全是那副德性。」他大着舌头说,用着像是唱诵咏叹调的夸张语调,一面咯咯笑着。乍听是些点犯傻,但细听其内容,却是让人无法苟同的自负言论。 对于男人而言,朋友的推波助澜约略是最好的催化剂,再几杯黄汤下肚,总能让不服输的公孔雀轻易失去理智。所以,捷尔森可不在意酒吧里是否有第三者(布尔先生本当不算在内,除非酒吧烧了,否则他不会抬起他尊贵的头颅),还傻傻宣扬自己迷姦乔安娜的过程。 比如,他几天前是如何将她拐骗至玫瑰园的角落,并在她无意嗑进迷幻药的同时,让她边听着其他学生回宿的脚步声,屈服在自己膝下。 捷尔森得承认,乔安娜是他遇过最难得手的漂亮女人。以往只要他捷尔森出马,谁不是几句话便手到擒来?所以,难缠的乔安娜势必将成为他花名册最闪亮的一枚功勋。虽然,她最后是自杀死了,让他隐约有些良心不安,但这点不安,尚且无法阻却将骄傲高掛于墙的决心。 另一边,吧檯角落的阴暗处,聆听一切的西蒙忍不住勾起唇角。他现在很清楚,他大概是捷尔森这次出格行为中的最大受益人了。他由衷佩服自己五分鐘前的果断决定,好让他赚取这份天大八卦。 其实这六年来,西蒙无时不刻认为这座乐趣贫乏的小镇实在空白的可怜,美丽的它应当妆点更多好玩事物。他向来痛恨那些平静无波的死水,认为波光粼粼的湖面才有它的美感。所以为此,他从来不介意当那位掷石人。 他还曾经因此咒过乔安娜死法太过无趣……是的,如艾伦所猜测,他早清楚乔安娜喜欢自己,甚至前几日还故意与她稍有曖昧情愫,这也是辛蒂与珊卓认为乔安娜另结新欢的原因。所以,自认已经付出情感的西蒙,更无法原谅她的没有新意。因情自杀这种三俗情节,绝不足以构成一个完美剧本! 不过,西蒙现在决定原谅她了,因为乔安娜已然用生命带来一齣精采戏剧,即便戏剧高潮是在她退幕之后。但能替心爱之人带来无上趣味,相信乔安娜也算死得其所了。他将为她感到无比欣慰。 而后,西蒙脑里又开始盘算,自己究竟能藉着这八卦,为这座死水小镇掀起多少新鲜水波?譬如把这消息卖给蒙巴顿吧!他们肯定会想尽办法废了捷尔森。或是将事情赖到谁身上好呢?毁掉一个无辜人类听来充满惊喜! 想着这些可能,西蒙便感到热血沸腾。昏暗一隅里,他的唇角笑意不断加深,最后竟忍不住兴奋得躯体微颤。 可就在这时,西蒙感到怀里人有些挣动,他随即歛起笑容,蹙紧眉头。他没想到艾伦醒得这么快。要知道,那可是这酒吧里最容易醉的调酒了。看来他得尽快离场。西蒙想。反正捷尔森的消息也听得差不多,不如赶紧将人带回房里吧,让接续的重头戏恰好上演!若是艾伦醒了,他筹谋多时的计画就没戏唱了。 「不要紧,多睡一会吧。」西蒙低声说,他拍拍艾伦的背,让他以最舒适的姿势靠在自己怀里,希望能藉此接引他重返甜美梦乡之路。 却没想到,艾伦的意志力比他料想要强得多。 「放开我。」艾伦说,他的声音沙哑,语调却比平常更加篤定。不及西蒙回应,他便用力地挣开西蒙的手,扶着桌缘颤巍巍起身。 西蒙没来得及拦住他。因为在他印象里,艾伦应该是隻温顺可爱的泰迪熊,今晚将在自己命令下呈现各种娇媚角度。他实在不习惯说不的艾伦,并也忘了阻止他,只眼睁睁看着他明明醉酒却依旧身姿挺拔的身影,迈着摇摆步伐向捷尔森那桌走去。 然后,艾伦用力地摜了捷尔森一拳。 先是脸,后是肚子。每拳都往死里打,力道强劲,手势俐落,角度刁鑽,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大有致人死地的气势。直到毫无防范的捷尔森被揍倒在地,旁座两名学生才猛然回神。 他们认出这是艾伦,那位新进的逻辑老师。即便他现在的模样令他们感到陌生,但出于兄弟立场,还是得骂咧咧的为他们倒楣的好友讨回场子。 好在西蒙醒得更早,他衝在前头抢先拉开艾伦,并向那三个学生彰显教师身分。耗费几分鐘的软硬兼施后,才勉强先遣他们揹着意识不清的捷尔森回校。 解决完这方,西蒙本想回头质问艾伦为何突然衝动。即便自己爱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他可一点也不想成为戏剧里头的要角。但即便这么想,看着此时艾伦的表情,他却又说不出话了。 其实认真说来,艾伦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他面色平静,眉宇间甚至没有一丝皱褶。可就是这样,更显得尤其怪异,如同一隻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 他看着西蒙,失焦的眼底仅有一片空无。原本抿紧的嘴巴张了张,吐出几个不成文的字。似乎想表达些什么,只是声音细若蚊蚋,除了西蒙谁也没听到。最后脖子一扬,竟又昏厥过去了。 布尔先生这才抬起头。只见西蒙僵直着身躯站在墙角,背后的深黑阴影拉成好长一线。 第九章:篮球场与死者二号(3) 艾伦正在写报告。他觉得自己这阵子特别倒楣。 三个月前,他好不容易怀着一颗破釜沉舟的心,搬来这座荒僻城镇。谁晓得,这才踏足不过三个月,先是面临一个学生自杀,同天,又因为自己喝多了,莫名奇妙痛殴另名学生一顿。 老师对学生动粗,这种暴力事件,无论放在哪个国家都是无法轻易善了的事。所以隔天,连向来神龙不见尾的米兰达都难得高效率找他约谈。 还好,因由自己素行良好,加上对方驻校没打算把事闹大(据说捷尔森回家,只对家长说自己是走在路边被不知名的人揍的)。总之,艾伦暂时是不必被裁员了。但在他写检讨报告的同时,外头也谣传着流氓出没的虚假流言。 虽说发生这么大的事,但关于那晚后半夜发生的种种,不知为何,艾伦是真的没半点印象。他的印象仅止于西蒙跟他一起前往那家酒吧,以及随后包括酒吧装潢与老闆调酒手势等等。至于后来他喝完那杯酒后的事情,他是完全的一无所知。 他也想过询问西蒙。毕竟再怎么说,他都是当时与自己同处的少数人选。但西蒙就是那副不靠谱的模样,只是笑笑的随口编扯一些天马行空的理由。譬如,他们是为了西蒙本人争风吃醋、进而大打出手一类,就将事情轻易揭过,不愿再多谈。 不过在这次会谈里,艾伦能隐约感觉到,西蒙对他的态度似乎也不同以往了。他暂时说不出区别在哪,只感觉西蒙不再对他紧迫相逼。 但对恐惧社交的艾伦而言,这或许能算上是件好事。毕竟现在糟心事这么多,艾伦也就暂且不管他了。 日子照常得过。 继乔安娜死后,事情已经相隔将近两週。人类向来是健忘的生物,风波随着逐日渐息,人们关係也不再紧张。来到这週六,大伙已经与平常无不同了。至于前段时间为工作焦头烂额的妮可,也终于脱离她的论文地狱,被放出形同枷锁的研究室来。 「啊,真不敢置信我又活过一劫苦难!」仰着头,妮可有气无力的说。 此时的她,正瘫倒在一席披着格纹软布的绒质沙发上。肖似个性的火焰红发,稀稀落落地垂散在她的额际。而在她的对座,则坐着一个手脚修长的年轻男人,他有着一头蜷曲棕发,模样斯文英俊,正是艾伦沃尔顿。 现在,他俩同处在一间糕点坊。据妮可的说法,这是镇上最棒的甜品店,没有之一,因为老闆珮蒂正拥有世上最顶级的蛋糕手艺。所以每回,只要她有幸「逃出生天」,便会来这里点一份沙架与锡兰红茶,让甜腻巧克力安抚她的味蕾,清雅的茶香慰藉她疲惫的心。 不过艾伦希望妮可不总是那么忙,否则要是每天一块蛋糕,她的脂肪肯定得堆叠到本尼维斯山顶去。这对于一个爱美的女性来说,可不是件值得嘉许的美谈。 并于此之外,他也推荐所有喜好见证奇蹟的大眾,在瞻仰各地奇观之前,应当先看看妮可对红茶糖量的执着。 「也许你可以先搅动它们。」艾伦皱着眉说。他指的是妮可红茶里的糖块。它们此时叠得像座小山,总体积绝对比茶杯还要大得多。正维持着危险平衡摇摇欲坠,彷彿随时可能引发一场极其惨烈的山崩。 而作为未来的目击者,艾伦当然希望一切止于假设。 妮可飞快地看他一眼。「哦,当然。」她说,手上动作却不停,又丢了几颗方糖进去。「听说昨晚你跟西蒙上床了,这回是你在下还是他在上?」她问,表情一派天真烂漫,彷彿只是在问艾伦等会儿有什么计划。 艾伦差点弄倒了茶。「你从哪听来的?」他下意识问,随即又补述:「还有,我们只是普通同事。」他说,并在普通二字加了重音。耶穌在上,他可真不习惯妮可的跳跃式思维! 「嗯哼,听起来真可信。」妮可哼哼道,经过一番攻城略地后,桌面糖盆总算空了,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搅拌红茶。「亲爱的艾伦,你要知道,压抑慾望不是件美德。当然,如果你认为与美女朋友大谈同性床事太过隐私,你仍有权持保留态度。作为朋友,本当有理解你的默契。」她开朗的笑,露出两列洁白整齐的牙齿,又往嘴里塞一口蛋糕。 艾伦已经不想辩解了。并且恰巧,有一人为他将话头接过。 「嘿,妮可宝贝,今日还好吗?看来你的论文有着落了。」艾伦后方,一个声线温柔的女性声音说。它绕过艾伦,走至他们桌旁,而后艾伦看见她的模样。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年纪的女人,拥有一头茶色捲发,伴随几缕银丝,身材略显福态。但那张红通通的脸上掛着开朗大方的笑,看起来很亲切。即便艾伦现在离她两码之远,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麵包香。 所以艾伦大抵能猜出她的身份。 果然,一看见她,妮可立刻笑着招呼道。「哦,佩蒂,刚看你在忙就没打扰你了。是的,论文将在下期发表!这半个月我真是想念你!当然,还有你天赐的美好手艺!」她说着,边张手给对方一个温暖拥抱。 「我也一样想念你,妮可宝贝。」佩蒂笑着回拥。她拍拍妮可的背,眼里满溢着身作长辈的关爱。 而后她看向艾伦:「哦,这可是张新面孔呢。英俊的孩子,你应当就是我们小镇的新老师吧?」她笑得慈祥的说,也给这年轻的孩子一个拥抱。 「高兴认识你,女士。」艾伦礼貌性地亲吻佩蒂的双颊。「艾伦沃尔顿,您可以称呼我艾伦。」 「好的,艾伦,欢迎来到佛格小镇。你也可以称呼我佩蒂,我是这家小店的老闆。」佩蒂笑着说:「行了,你俩千万别为我拘束,都赶紧坐下吧。这世上没什么比午茶时间更宝贵了,请好好享用这段美好时光!」她说,并在离开不久后,又送上一盘新出炉的饼乾。 妮可吃了一块,随即露出饜足的表情。「我的天,佩蒂绝对是天使。」 「是的,一个好人。」艾伦同意,也嗑起了饼乾。虽然为了盘免费饼乾就断定人性好坏是有些仓促且廉价,但要当一个好人,总比作为天使的门槛要低得多。 「对了艾伦,你知道吉儿吧?」妮可搅着红茶,突然神秘兮兮地说。 艾伦抬眸看向她。「吉儿费尔普斯?怎么,她是佩蒂的孩子么?」他问。同时脑里浮现西蒙昨晚说过的话:只要这小镇里谁有孩子,几乎全都是他们的学生。 「不,不过意思也差不多了。」妮可嘿嘿笑着。她跟西蒙相同,总热衷向外地人介绍这小镇错综复杂的亲属关係。「佩蒂是吉儿的阿姨。而吉儿原本还有个哥哥,打从他俩双亲车祸死后,佩蒂就是他们的唯一亲戚。你也晓得,一个女人要养活两个孩子不容易。尤其是去年,那场暴虐大火带走迈克尔之后。哦,耶和华在上,那可几乎要击倒她!」 说至此,妮可突然噤声。她垂丧着头,说了声抱歉,大概也后悔主动提及这件事。 艾伦喝着茶,将目光投放至不远处正忙碌收拾餐桌的佩蒂。此时和暖日光穿过轻雾映照在她身上,像是将她笼罩在迷眩裊娜的光晕里。 傍晚,路灯微弱光线洒落在洁白雪地。 艾伦挥别妮可,走在回返宿舍的路上。就当差不多接近自家时,艾伦看见一个身影坐在他独栋房屋的台阶前。他瞇着眼,随即认出那道身影,正是他们方才提及的吉儿费尔普斯! 吉儿似乎在等着他,她藉着门灯的微弱灯光正翻阅手里的书。在这手机失去讯号的小镇,看书向来是极好的消磨时间方式。 没有乔安娜交扰的这个礼拜,吉儿的状况明显好上许多,虽然同样抑鬱不乐,至少衣服不再糟乱不堪。黑色头发遮住她的大半张脸,这让艾伦想到之前那次照面。 他知道,她应当是为自己被火纹身的脸感到卑怯。而他现在才晓得,原来那场大火不仅带走她的半张脸,还带走她的哥哥,以及她原能拥有的更美好生活。 于是他叫住了她。「嘿,吉儿,今天过得好吗?」 吉儿被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书本掉落在地。「沃、沃尔顿先生。」她结巴的说,声音依旧微弱。 艾伦替她拾起了书。「『小草,你的步履虽小,却拥有足下整片大地[2]。』」他微笑,将书还给她,「读得如何,能为你的创作带来灵感吗?」他语调温柔地问,并以眼神示意她手里的红皮书。那是一本《漂鸟集》。是两天前,他赠予她的小礼物。 前阵子,艾伦意外得知吉儿喜爱写小说,尤其是些悬疑题材。于是每半个月,他便会捎一本经典名着给吉儿,以作为换取小说进度的报酬。他很喜欢吉儿谈起小说时的眼神,充满生命力。便也希望她能藉此找到生命的出口,以忘却那些不愉快的事。 「有、有的。」她小声说,急忙转身从包里翻出一叠纸。「这是这週的进展。」 「太好了,我真想立刻拜读!」艾伦笑着接过,翻起那叠稿纸。「上回断在强恩差点被逮捕的情节,那可真够吊人胃口。一边是布局谨慎的警网,一边是百米深的悬崖……」他说着,然后逐字往下读。 但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字眼,突然间,艾伦感到意识有些抽离。眼前像是堆叠着愈渐浓厚的白色粒子,使他的视野开始扭曲,如同一张曝光过度的旧照片那样苍白而模糊。他用力眨眼,试图止住猛烈袭来的晕眩感,但它就像是幽夜里的涛天巨浪,几欲将他淹没。 半晌后,他才将视线从纸上移开。 不知为何,他已然不再置身自家门口,就连刚才的谈话对象吉儿,竟也不知所踪。 此时的艾伦正佇立在一处顶楼。透过一楼放置杂乱的体育用品,他可以判定这应当是远在树林人烟甚少的体育器材馆,而自己正在它的三楼屋顶。 但他又是怎么抵达这里的呢? 骤然间,艾伦听见后头有声音如此说道:「别将爱放在悬崖边,因为高处不胜寒[3]。」他猛然转过身,只看见一个男性身影站在护栏旁。 正是昨日才打过照面的捷尔森托尔赫特。 捷尔森的模样看起来不大好,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昨日破皮与瘀青的痕跡,看上去很是狼狈。他半瞇着双眼,神识似乎不大清醒。但嘴角却咧得奇大,带着一抹痴狂而浓烈的笑,如同一幅笔触尖锐的抽象油画。 然后,他便在艾伦的面前,摇摇晃晃地攀上护栏,掛着诡异笑容、一跃而下…… [2]tinygrass,yourstepsaresmall,butyoupossesstheearthunderyourtread.--《漂鸟集》,泰戈尔着。 [3]donotseatyourloveuponaprecipicebecauseitishigh.--《漂鸟集》,泰戈尔着。 第十章:篮球场与死者二号(4) 「……先生?沃尔顿先生?」意识迷糊间,艾伦听见有人如此叫唤。 此刻的他,感觉自己的头颅就像是一颗核桃,因接受强压而几欲炸裂。这股疼痛来自于他的脑部深处,彷彿有人正拿着鑽子击打他的脆弱脑仁,阵阵痛楚铺天盖地而来。 恍惚间,艾伦深知自己无从下手,只好咬紧牙根挤压着两侧太阳穴,希望能藉此抵抗猛烈的痛感,同时又以意志力拼命将意识拉回现实。 半晌后。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他的视野终于不再是一片白雾。他粗喘气,呼出的热息在他嘴边化为一缕轻烟。这种感受像是刚突破一张浓密且幽深的网,使他重力失衡。唯有费尽气力地穿透它、甩去不断攀附他身的黑手,灵魂才得以归位。 现在,他的视野已经重回自宅门口,并且看见了蹲在他跟前的吉儿。那半边没被黑发遮住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忧色。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觉间竟已跪坐在地面上,脚边柔软的雪濡湿他的裤腿。他的额前也积满湿了又乾的汗,缀在他额际凝成一片冰渣。 「没事吧?沃尔顿先生。是否该去校医那看看?」吉儿神色难掩紧张。 「哦,别担心,我只是偏头痛犯了。」艾伦扶着额角说。 其实这不全然是个白色谎言,很久以前他确实有偏头痛的习惯,只是来新城镇后就很少再犯。在他印象里,他不记得自己应当出现这些莫名幻象。而这种感觉虽然陌生,却又十足熟悉,彷彿在乔安娜事件之前,更久更久之前……他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不过说起幻觉,这次的景貌,会否像乔安娜那次一般,又是个不好的预兆呢?艾伦不禁恐惧地想:难道上帝是想藉由这个幻觉,再度提醒他什么事? 思至此,他的脑门又疼痛起来。艾伦于是决定先停止思绪。反正时间已晚,这问题也暂时想不出个合理答案,有什么事也只能等明天再说了。 他撑住大腿,支起身子,顺道拉起旁边吉儿。「抱歉了,幸好作品没湿。」艾伦向她扬着另一手的稿纸,露出得意的表情。但面上那抹明显的苍白面色,却出卖了他的故作坚强。 吉儿不由得皱起眉头。她知道艾伦对工作的认真与执着是校里出名的,这回大抵是由于过度劳累,而折损他的健康。这让她感到难受。因为以往,由于容貌与家庭因素的缘故,总让她备受偏见与歧视,很少有人能毫无保留的对她好。尤其自从她的哥哥,迈克尔死后。 她不是傻瓜,她早清楚艾伦不是真的多么在乎她的作品,他只是害怕她不够坚强、因为不受重视而灰心丧志罢了。明知如此,她依旧贪婪地珍惜这份难得关爱。所以,她更加希望自己别成为艾伦徒增的负累。 「沃尔顿先生,我知道,你大抵听说过我的事。」她说。努力加重语气,让自己那单薄嗓音显得厚实坚定。至少说清自己的立场吧,她想。至少让艾伦知道自己可以应付这些。毕竟……更艰苦的过程,她已经熬过了。当一个人没有再能失去之物时,只会不断变得更坚强。 「你可以不必担忧我,沃尔顿先生。」吉儿说:「十六岁的我,已经拥有承担责任的肩膀。你可以投注更多心力在自己身上,我也会照顾好自己。毕竟,没人愿意平白成为对方的负荷。」 她想着措辞,佯装坚定地说。但很显然,她还是不大习惯阐述自己的意见。她总是没有自信,更习惯的是被动的承受。 听见吉儿这席成熟许多的话,让艾伦有霎那惊愕。但他心底也清楚,吉儿只是在为自己的健康感到忧心。「谢谢你,吉儿,我会好好保重。但请相信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创作。你写得确实很棒。」他说。看见吉儿犹豫地点头后,他也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对了,我今早见过佩蒂。」艾伦说。「她看来是个挺好的人。所以如果有些事不方便跟我说,也许可以先找她谈谈,毕竟女孩们的话题总是比较合拍。尤其,你们现在正相依为命。」 然而吉儿却沉默了。 「好的。」半晌后她才矮着头,低声喃道。 今晚,艾伦又睡不好了。 梦里,他再次造访那间体育器材楼的顶层。但不同于稍早的凝滞气氛,现在他的耳边瀰漫球场兴致高昂的欢呼声,似乎不远处正进行一场激烈无比的球赛。 但艾伦不晓得现在究竟有没有球赛,因为就跟上次同样,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坐在这。就只能这么乾坐着,看着满天星斗,等待事情发生。 就像他早知道,事情终将出于必然。 半会儿后,他的视线终于移转了。原来他现在坐在顶层四楼的护栏上。可与其说是护栏,其实就是面水泥半墙,他的脚下正是五米深的楼差。 不觉紧张似的,他坐在矮墙半缘晃着腿。现在,随着视线下移,艾伦也看见下方堆放着故障器材,包括一些破裂的篮球,以及断裂的曲棍球桿。而稍远处则是篮球场。 但那处没有球赛。球场上空无一人。 就在艾伦如此惊觉的当下,欢呼声也倏地没了。就像是突然被拔掉插头的广播那般,一瞬间世界再度归于寂静。 「别将爱放在悬崖边,因为高处不胜寒。」突然,有人如此说道。 艾伦的视野缓缓移向声音来源处,果然,又是捷尔森托尔赫特。此时他跟艾伦的姿势同样,也坐在墙垣,距离他约略三米之远。嘴角掛着与早上相同的痴狂笑意。 艾伦知道,捷尔森想做什么。 「不,不要!」艾伦内心用力呼喊,拚命使出最大的气力。但他不确定身为「局外人」的自己,究竟有没有将话说出口的能力,但他真心希望捷尔森能接收到他的警告,他不能让早上的幻觉重蹈覆辙! 但跟早上的剧情却是不大一样,捷尔森这回似乎是不急着跳楼了。他摇头晃脑地笑了半晌,竟从口袋拿出一把刀。 那是一把尖锐无比的瑞士刀,也不晓得捷尔森为何将之随身携带。只见他笑着地旋开刀刃。从艾伦的角度,可以轻易看出捷尔森的手其实还剧烈颤抖着。显然,他很害怕。但就像有什么迫使他必须做那般,使他再如何恐惧,也无法违背即将上演的剧本。 而后捷尔森便这么颤抖着手,开始一刀刀的,往脸上划去。 「我是个贱人。害死乔安娜。也伤害过许多人……」他一面说着,泪水不断从眼角淌出。但他的语气却又异常坚定,彷彿是想以血偿债。鲜血如流水般不断从他迸裂的伤口溢出,混染着灼烧的热泪,倾刻把他染作一个血人。 艾伦实在不忍再看,但他依旧无法挪开视线。只能看着捷尔森一刀一刀的划,直到他面目全非,直到他的嘴唇破裂且变形,再也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单词。 最后,他只听见捷尔森如此说:「对不起,克莱儿。」 语毕,他站了起身。他睁着一双空洞眼神,朝艾伦的方向深深地看一眼,随后便是纵身跃下。 这时「艾伦」也缓缓站起身。从视野所示,他能看见一楼篮球场,捷尔森倒落在积雪的地面,旁边的球架东倒西歪地散落一地。血染红了纯色的白,像是一滩不注意撒倒的蔓越莓酱。一根曲棍球断柄,正直挺挺地横插在捷尔森的腹腔。 捷尔森呈大字型瘫在地面,眼睛瞪着奇大。他望着楼顶的「艾伦」,棕色眼眸里装载不敢置信的情绪。 隔日梦醒,艾伦仓皇地穿好衣物。 他努力压制身体睡不好造成的痠疼不适,一心只想确知梦里那人是否安好。而正当他备妥一切走出房门时,恰好,隔壁房的门也应声开啟。此时,艾伦心里不祥之感顿时油然而生。 因为那是西蒙皮尔森的住宅。而西蒙,正是捷尔森的导师。 果然,佇立门口西蒙朝着艾伦点头,「早安,沃尔顿老师。你也接到电话了?」西蒙提着公事包,微笑着问。 「什么电话?」艾伦声音抑不住颤抖。 「哦,又是一个无情的雪夜。」西蒙说,「天神在上,我们得为可怜的捷尔森送别了。」他说,带着咏叹似的叹息,嘴角却依旧掛着淡淡的笑。 第十一章:篮球场与死者二号(5) 艾伦与西蒙走在前往篮球场的道路上。 时间才清晨六点多,天还昏濛未霽。托马斯清晨向来雾气极厚,进入隆冬之后更是如此。穿过整座宿舍区的这段路上,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俩人一路游走着,就像在云海里探险。 纵使对于路况不大熟识——作为数学老师,从来没有涉足体育场的必要——但这一路上,艾伦可没有西蒙猫步行走的悠哉劲。他的脑里仍快速思考着,那些幻觉之于死亡案件的关联性。议题之沉重,致使他的脚步也慢不下来。 毕竟,这状况实在匪夷所思。 假使只事发一次,或许还能说是事出凑巧。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跟上回同样的状况。每当他出现幻觉,隔日就确实有学生遭难。一次次以人命验证,艾伦已经无法再以「纯属巧合」这烂漫思想,轻易将事揭过了。 而当艾伦随着西蒙赶到现场时,体育楼已经架起熟悉的封锁线。几个同样似曾相识的警察佇立在旁,拿着本子与相机对几个学生做笔录。 其中一个警长艾伦略有印象,似乎叫作彼得罗恩。他是佛格镇的警长之一,上回艾伦在乔安娜的死亡现场也见过他。他拥有甜甜圈似的大吨位身材,看起来挺有喜感,出现时也总爱带着甜甜圈出来遛遛。但当然,那些甜心宠物的终点站,也只会是他的嘴里。 彼得首先发现艾伦与西蒙的到来。「早安,男士们。」他语调轻快的说,声音混浊而宏亮。彷彿只是在派对上巧遇熟人,而不是骇人的死亡现场。 「早安,罗恩警长。」西蒙微笑着说,毫无负担的踱至彼得身旁,「近来过得好吗?」他问。模样悠间的,让人无从联想半个鐘头前,警方是如何强调事态严重、请他尽快抵达的。 但这似乎也无可厚非,毕竟西蒙的字典里,向来没有「罪恶感」这艰深词汇。 彼得倒也不在意,摇摇头兴叹道:「唉,这小半年人手不足,忙碌的很呢。」他呵呵笑着,肿大肚腩也跟着晃了晃。而后他转过头去,又与那几个报案的学生交谈几句。 艾伦先向彼得点头致意,也站到现场边。这时,恰好彼得也结束谈话了,正准备将捷尔森的白布掀开再做一会记录…… 其实如果可以,艾伦自然希望能逃得愈远愈好。但他无从选择,因为他总得证明自己的猜想,那些关于捷尔森死状的猜想。在他潜意识里,他暗自祈祷捷尔森并非如他梦中那样的死法。毕竟预言师或灵媒一类的头衔,实在太过沉重。对他而言,他所惧怕的已然不是死亡本质,而是作为死亡见证人的身分。 然而,事情总不如他所愿。 捷尔森的腹部被曲棍球棒刺穿,与他梦境里出如同辙。并因由横跨一个低温的雪夜,致使他的皮表被冻成了蓝紫色。脸部翻开的皮表变得十分锋利,是真正的皮开肉绽。 他躺在柔软的雪里,像是深陷一团白色棉絮。两隻死不瞑目的眼球凝上一层薄霜,乍看像具拟真的冷冻蜡像。 艾伦突然觉得想吐。 蹲在地上,彼得突然截断了艾伦的思绪。「对了先生们,你们知道近期捷尔森曾与谁结怨吗?」他问,一张脸几乎要贴到捷尔森的脸上。边盯着尸体的细节,彼得手里也刷刷刷地做着笔记。头都没抬一下,彷彿真只是随口问问。 艾伦心脏却倏地咯登一跳。 他看了西蒙一眼,西蒙却没看他,兀自吊而郎当地答道:「我怎晓得呢,警官。你也清楚,现在年轻人白天都是一副庄敬模样,夜半跑去哪儿狂欢、爬上谁的床,我可拿不定主意。」 「也是,学生时代的野性派对总是没有极限。」彼得呵呵笑着,又在笔记本上写上些什么,才站起身。「行了,大伙儿先把尸体撤了吧!我的天,这贼天气可够冷的……」他闔起手里的本子,对其他人扬手道,语调轻快依旧。 看着熟悉的招牌,艾伦有些精神恍惚。 现在是夜间十点,按理说是该准备就寝了。他不晓得自己为何要离开被窝,远行来这家酒吧。这种感觉像是梦游,过程迷离而不真切。 毕竟,他向来不是个酒精爱好者,又或者更进一步说,他甚至讨厌醉酒失控的感觉。那种感觉令他陌生,并且不安。彷彿灵魂与肉体脱节,从此被剥夺操纵事件走向的船舵。令他感到无助。 所以,也许是想放松吧?又或者只是想缅怀那英年早逝的可怜孩子,捷尔森。总之,肯定不是为了酒精。说来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前天晚上他俩分明才在这里碰面,还发生一场不小的摩擦。这才不过相隔几个鐘头,那人却已然变成一具冰冷尸首,怎样都让人不胜唏嘘。 说到前天的纷争,艾伦又突然想到了西蒙,以及稍早与警长的谈话。是的,依他对西蒙的认识,聪明如他没道理只是因为「忘了这茬」,才没提及自己与捷尔森的关联性。 艾伦不晓得为何西蒙包庇他,也不晓得是否该对此抱有感激之情——该不该为了不受学生之死的牵累,而怀有感激之情。 但他可以确定,假如西蒙没当场釐清他们关联性、继而让彼得察知自己与捷尔森的纷争,事情肯定没那么容易善了。所以,当西蒙将事情敷衍过去的剎那,艾伦不否认,他心里其实是松一口气的。 可他却为自己这样的心态感到羞愧。 所以,这势必是个辗转难眠的一夜。他无法忘记梦里捷尔森失控的笑,也无法遗忘早晨时捷尔森失温的双眸。彷彿只要一闔眼,它们便化作有形的压力,铺天盖地地向他蒙顶罩下。偏偏夜里没有药局开放,他没有拿到安眠药的管道,无法强迫自己忘却那些画面。 于是,他想到了布尔先生的酒吧,以及那些以酒精治疗失眠的街井流言。 艾伦走进了酒吧。随着门铃一声脆响,他坐到了与上回相同的吧檯角落。 没有西蒙的引领,沉默的布尔先生果然连头都没抬。艾伦张望着四周,除他以外,酒吧里只有角落处坐着的一个陌生男人。他一头黑发、背着艾伦而坐,除了身形高大以外,却也看不清模样。 布尔先生似乎正忙着研究调酒。艾伦不懂它的成份,只看得出它的色泽温醇,于微黄灯光映射中反射温润的红光。 自从上次的事件过后,他痛恨任何顏色鲜艷的饮料,彷彿它们势必与可恨的烂醉二字相掛勾。于是当布尔先生沉默地将酒推至他的面前时,艾伦并没有推却。 这一晚里,他不确定自己喝了多少杯「看似安全的深红饮品」。微甜滋味总让人感官麻木,并进一步蒙蔽他的思维。于是他便忘了思考:「要是喝醉时该怎么回家」这个问题;以及,在这座看似安全、实则连发两起死亡案件的佛格镇里,还有遭遇「抢案」的可能性。 所以,当朦胧月影下,一道闪光突刺而来时,艾伦差点闪避不及。 酒吧附近的暗巷没有路灯,隔着浓雾的月光几乎弱不可视。眼见光芒忽现,艾伦下意识地往左一偏,同时伸手隔挡住对方拿刀的手。 所幸他的第六感不差,对方手里的刀子应声飞出、落在地上发出匡噹一响。但艾伦也因由重心不稳,踉蹌地半摔在围墙边。 他低着头看向地面黑色的水沟盖,头部似乎因撞击而受伤了,致使他脑袋一阵发眩。右半脸有液体的温热触感,流至嘴角时艾伦嚐到一嘴血腥味。脱臼的左肩膀半吊着使不上力。 但还来不及思考,艾伦的头又被一块布质物品罩住。视野从深夜的晦暗不明,终于变成彻底的黑。 他努力挣动着,试图推开身后人,期间又不明就里地受了几拳。他不晓得对方意欲为何,如果是要抢钱,为何要拿刀致人于死地? 无奈,醉汉的脑子向来不好使,受创的醉汉脑袋更是加倍糟糕的残次品。所以艾伦暂且无法琢磨出原因,连带身手也受到浑沌思绪的牵制,无法做出最好的判断。他只能趁着歹徒刀子落地、不再紧紧逼迫的时机,摸着墙半跑着离去,同时单手努力挣脱罩在上身的头套。 但听见远方的吭噹声响,艾伦知道,对方也趁着这空档重新拾起刀子了。静悄悄的夜里金属响声特别寒凉人心。哦,全知全能的耶和华啊!艾伦心里激动吶喊着。因为这就说明,自己即将小命不保。他希望有人能前来搭救,即使是在这座荒僻小镇的半夜时分! 也许,是他的期许真翳入了天听。正当歹徒拾起刀子的下一刻,他也听到前方有个陌生声音喊道:「嘿!老兄,放下你的刀子!」 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清醒的味道。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跑近,擦过艾伦身旁带起一阵风。伴随渐行渐远的几声咒骂,艾伦猜想,那人似乎正试图追击突袭自己的歹徒,也不晓得有没有捉着。 但这时艾伦已经意识不清了。脸上黏稠的温热感依旧,受创的脑袋更是嗡嗡作响,纷闹得像是有一千万隻蚊子在他脑里折腾。好不容易见来了援兵,艾伦终于能松懈心房。于是他脚一软,意识再也支撑不住。 而在晕过去以前,艾伦只记得自己瘫倒在一个混合酒精与菸草味的温暖怀抱。 第十二章:烘焙坊与死者三号(1) 意识迷糊中,艾伦感觉自己头疼欲裂。 他用手臂夹着头,勉强地侧过身子,而后用指尖抵住太阳穴——大概是久病成医,当宿醉成为一种习惯时,艾伦知道能用这种方法减缓鑽心疼痛。 但意外的,此刻摸到头颅,艾伦感受到的并非肌肤或头发的触感,而是纱质的质地…… 他惊醒似的猛地睁开眼。 视野迷濛间,他注意到自己正身处一间狭小的卧室。房里没有点灯,四周昏暗,光线从掩紧的落地窗帘下缘透出来。 被黑暗笼罩的房间里只有简单的家具,并且摆设陌生。角落孤零零地佇立一只白色塑料衣橱,小而老旧的木製床柜则摆置在床旁,以及最后一件家具:他正坐着的老式弹簧床,带着一股根深蒂固的浓重霉味。 整体来说,房间并不大。从墙壁剥落的绿色墙纸来判断,屋龄已经不年轻了。于微弱光线照射下,每样家具都斑驳的像是古文物。 所以很显然,这不是他的教师宿舍。 艾伦支着身体坐了起身,坐在床缘。他张望四周,虽然房间拾掇的很乾净,但空气里总飘着一股化不开的灰尘味道。他打了个喷嚏。看来这里大约已有许久没人居住。 但他怎么睡在这呢?艾伦摀着头,艰难地思索着。虽然他的脑已经被包扎处理过,但收拾得了外伤,却治不了他糨糊一般的脑。艾伦现在的心情有些紊乱,想起最近的行为,简直出格的连自己都难以接受。这令向来节制的他有些忧闷。脱序的剧本令人不快,而脑袋隐约传来的钝痛,偏又不断提醒他的愚蠢。 还好,脚下磁砖地板的冰冷触感使他清醒不少,脑筋一活络,他也逐渐想起昨日的经过。将片段记忆稍作拼凑,艾伦推敲自己应当是在走出酒吧、预备回学校的路上,碰上一起倒楣的持刀抢案,而后又恰好幸运地被路人所救。 印象中,那是个带着些许酒味与菸草味的男人。艾伦猜测:那应当就是昨日酒吧里除自己以外的唯一顾客。毕竟,那家酒吧地处偏僻,不该是半夜还有人行经的地方。所以,按这剧情走向,这里应该就是那善心人士的家了。 思至此,艾伦不由得有些庆幸,毕竟对于任何一个e国人来说,自扫门前雪已成国情,见义勇为只是童话书里的美好词汇。而对方不仅让一个陌生人暂居自己的家,甚至还主动收拾艾伦头上的伤势,这等伟大情操,简直都能领上一座荣誉市民奖座了! 正当艾伦这么想着时,门恰好应声开啟。 门口处站着一个男人,高挑个子如同一座小山,几乎要撞上两米高的门框。这迫使他必须稍微弯下腰身,才得以过门。连廊道光线都仅能鑽着缝隙略略照进。 朦胧间,艾伦能看见对方拥有一头黑发以及健硕的体态。他一手空着,一手则拿着不知装载何物的纸提袋。 那双被墨绿羊毛衫包裹的臂膀看来肌理结实,并且极具爆发力。加上外头闪烁的廊灯,使男人看来像是一抹镶着金丝的黑影,或是一隻善于蛰伏的巨兽——而艾伦深信,这傢伙绝对能以单手,轻易将脆弱的人类颈椎捏个粉碎。 不过当然,这一切只是艾伦自身的想像。男人什么都没摧毁,仅是用空出的那隻手,轻轻地拨开门边的开关。 啪嗒一声,老旧灯具一阵闪烁。瞬间灯火通明。 「哦,你醒了。」男人说,语调平缓而听不出情绪。「你的恢復能力着实比我想像要好得多。否则依你的小鸟身板,要睡上三天两夜我也不意外。」他不着调地说着,声音似笑非笑。他迈开长腿走至艾伦身旁,弯腰查探他的伤势。 俩人距离突然缩得极近,这让艾伦有些尷尬。可由于瞬间的强光,使他有些微恍神,继而忘记要闪躲,只好后知后觉地瞇起了眼。一阵扑鼻而来的菸草味将他笼罩,陌生气息使他感到神经紧绷。 但出于礼貌,他仍是耐住情绪,没有退缩。 随着视野恢復澄明之后,艾伦也开始观察对方。意外的,男人的年龄并不大,大约仅二十出头,有着一张尚算稚嫩的脸,比艾伦更要年轻。 从艾伦仰视的角度,可以清楚看见对方抿紧的唇,以及下頷修剪过的淡淡鬍青。下頷以及脖子的肌肉线条也相当漂亮。尤其是那微翘的嘴型,使他看起来总是笑着,带有几分天真烂漫,却又玩世不恭的大男孩气质。 「呃,你好。」艾伦不自然地招道,「谢谢你的搭救,请问……你是医生吗?」他问,毕竟对方包扎的手法看来挺专业。至少,他不认为一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孩子能有如此这么好的家务本事。在艾伦眼里,包扎这种麻烦事,就跟邪恶的针线活脱离不了干係。 听艾伦这么问,男人也蹙着眉头把视线慢慢对准艾伦的眼。那是一双海蓝色的眸,色泽如坦桑石般柔美且醇净,象徵着冷静与优雅。 但此时,那双眼里只装载着惊诧错愕等情绪。 「你说,我是医生?」男人看着艾伦,不可置信地复述。时过半晌,他才在艾伦怪异的目光下笑了起来:「哦,小甜心。假使我是医生,我会选择去大城市偷肾卖钱,而不是待在这穷酸地方,回答一个笨蛋伤患同等愚蠢的问题。」 没等艾伦回答,他又从手边的袋子拿出一罐啤酒,拋给了艾伦。「所以别说这些废话了。你应该渴了吧,恰好酒精能杀菌,多喝两罐什么病都好了。」他煞有其事地说。但搭配那张含笑的俊俏脸蛋,其实没什么说服力。这下艾伦也终于相信,能讲出这种话的货色,绝对不是什么正经医生。 但他还是礼貌地道了谢。「谢谢你,尊敬的先生。我必须对你致上最高谢意。无论是此刻的照应,还是昨晚的事……」艾伦诚挚地说。冰凉的啤酒被他握在手里,由于两次被酒精误事的糟糕体验,他没将拉环打开。 眼见男人正将半身埋进衣柜翻找东西,似乎没想回话的意思,艾伦只好继续找话题道:「对了,我是艾伦沃尔顿,请问先生怎么称呼呢?」他客气地问。 「布兰登。」男人不耐地答。不过正好,男人从杂乱如山的衣柜里摸出一个黑色瓶状物。一瓶威士忌。于是他开心的笑了,用力地吻了一口瓶身,像在大学联赛里替学校争得一只奖盃那般喜悦。 「哦,如果你想,你也可以称呼我布兰。」他转过头对艾伦咧嘴笑着,如施恩赦地说。然后他单手捏开软木栓,也没找杯子,直接就着瓶口咕嚕嚕地喝起来。 艾伦没在酒鬼布兰登的家待太长时间。理由有三。 第一,他实在受不了满屋子菸与酒精的气味;第二,他毕竟是个在职教师,若不想被炒魷鱼,还得尽快回返工作岗位。以及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点:屋主布兰登根本没打算让他长待。 是的,虽然布兰登从头至尾都没把逐客令说明,但通晓人性的艾伦,却可以明显感知到对方的肢体语言。 「当然,如果你想,你当然可以继续躺着。」记得当时,布兰登是如此抱着酒瓶,语气大方地说的。但艾伦却认为,这话的前提也许是得建立在:若布兰登没有边脱去上身衣物,然后一个扑腾跳至床上的话。 毕竟同张床上,还有另一个承载者:艾伦本身。 果然,布兰登又接续道:「但你也晓得,我刚喝了威士忌。要是喝了酒的人干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想必也算无可厚非。」他侧过身子,以手支头深情地看着艾伦说。潮红的脸上带着隐晦的笑意,声音轻得近乎呢喃。 所以在这双深蓝双眸的注视下,本来就没打算多留的艾伦,自然是当机立断地走为上策了。 回到学校后的第一时间,艾伦首先来到学校医务室。 现在时间是一点多,离两点的课还有些空档。在这座缺乏资源的小镇里,即便妮可看起来不像个称职医生,至少还领有牌照。艾伦想让她为自己做个基础检查,或者开点药之类的,以确认昨天新磕的伤没有落下后遗症。 而在拆开纱布时,妮可也对布兰登的包扎手法讚誉有嘉。「用酒精消毒,聪明的办法。哦,我甚至能闻出这是extra等级的白兰地,这真是天大的浪费!」拆开纱布时,妮可一脸惋惜地说。 也不知是否跟以什么酒精消毒有关,艾伦总觉得后续妮可的包扎手法有些没轻没重。 重新上好药后,妮可又为他做了简单的检查。好在,伤势本身并不严重,手臂脱臼已被矫正好了,大约是布兰登趁艾伦昏睡时顺手处理了。所以现在馀存的只有轻微脑震盪的问题。但问题不算大,妮可替艾伦排程两天后再做观察。 此外,妮可还约了艾伦稍晚一同共用晚餐,或是喝个茶也行。据她说法,她是对昨日的抢劫事件,替好友的安危感到无比忧心。不过艾伦认为这对八卦有非凡求知欲的女孩,只是想听听他与陌生人共度良宵的片段罢了。尤其,那还是一位英俊而年轻的陌生人。 所幸,这天艾伦只有下午一堂课,那是一年级的基础数学。而由于昨日事件,他现在依旧精神疲顿,所以不喜欢、也没馀力应付隐私被窥探或惹来无谓谣言等等麻烦状况,于是他选择戴上一顶尺寸过大的黑毛帽,以此遮掩头上怵目惊心的纱布。 不过,他向来不是会戴这些配件的人。所以他很清楚,这样的小伎俩也许能骗过其他漫不经心的学生,却独独敷衍不过心思细腻的吉儿。 但令他意外的,这天吉儿并没有来学校。 「她昨天下午就提早回家了。」下课时间,座位上。珊卓蹙着眉头说。自从乔安娜死后,她便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再也不对吉儿抱有偏见与敌意。面对艾伦的提问,自然是知无不言。「听说是家里有事吧,我想。不过,我认为她的状况不大好,昨天我依稀看见她脸上有些新伤,譬如瘀青或是嘴边破口之类的……」 看着艾伦的阴沉神色,珊卓又赶紧澄清:「不过我能保证,这次绝不是我干的。尊敬的沃尔顿先生。」她睁着圆眼,态度讨好地看着艾伦。 「嗯,这我晓得。」艾伦也回报一个勉强的笑:「好吧,不要紧,我过会儿就去探访她。说来这回还真是谢谢你了,辛蒂。」他说,努力表现得像个「尊敬的沃尔顿先生」,才提着公事包匆匆离去。 而还留在原地的珊卓,却立即拉下脸来:「嘖,说几次了,我是珊卓!这没记性的臭老男人……」她看着艾伦离去的背影,小声呢喃道。 第十三章:烘焙坊与死者三号(2) 妮可不晓得,为何艾伦非得赶在今日造访佩蒂的甜点店。 至于她担忧的原因,倒也不是值班与否的问题。毕竟翘班对她来说已经是平常不过的事。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时间已经将近三点了。而这意味着一个极度可怕的现象:可能遭遇打烊。 没错,在位处高纬的e国,连太阳都能提早收工了,人们老早下班只是人之常情。所以妮可以肯定,这个时间点即便是去了,也铁定待不了多长时间。 然而。不会有任何一位血统纯正的e国人,喜欢被无端阻断美好的午茶时光。尤其是注重休憩品质的妮可,这对她来说,简直是无比残忍的精神迫害。 不过,妮可最终还是没法狠心拒绝艾伦的邀约。毕竟再怎么说,她终究是位审美观正常的女性,要她拒绝一个年轻俊帅的单身男性约会,这种傻事她暂且干不出。 先想想那双深邃绿眸吧!当它们带着恳求之意注视自己时,那股致命魅力简直能把灵魂轻易俘虏了,至于一场不完整的午茶时光又能算得上什么呢?妮可打点着最后工作,边如此安慰自己。 下午三点整,俩人并肩走在前往糕点店的路上。 另一当事人艾伦沃尔顿,其实并不晓得妮可峰回路转的小九九。因为此时的他,内心也早已纷乱成灾。 继方才与珊卓的谈话之后,他便无比担心吉儿的安危(就在一分鐘前,他终于区别出辛蒂及珊卓的差别)。所以他得承认,之所以约妮可来这儿,也是存在自己私心的。他只是想看看吉儿的状况罢了。 可这话说着容易,但若真要他一人前来过问对方家事,却又太过唐突。所以他想,也许作为一个熟客朋友前来造访,再以老师身份「顺势」关心学生状况,应当会更加合理一些。 不出所望。当俩人抵达佩蒂的店时,已经接近歇业时间了。 店里空荡荡的,只剩一个女客人还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店。至于得了空的佩蒂则提了水桶站在窗边,正努力掂着脚擦拭玻璃窗。虽然掛着老闆头衔,她却也是店内的唯一员工,总得把握时间筹备一切大小事。 其实以西方人身材来看,佩蒂的身材并不特别高大,一米六的高度甚至能称上矮小。由于寒冷的关係,佩蒂的圆脸总是被冻得红通通的,乍看就像是一隻可爱的瓷娃娃,在这凛冬里盈满让人会心一笑的朝气。 而事实上,佩蒂这时也确实掛着开朗的笑。原先正忙着的她,一看见正往自己走近的艾伦与妮可俩人,便放下手上的工作,开朗地朝他们挥手问候。 「嗨,佩蒂,这时间点还有什么『礼物』吗?」一推开玻璃门,妮可便笑着熟门熟路地问。她一边褪去绒质手套,边看向糕点柜——礼物,是她对那些甜点的独特称法——在她心底佩蒂就是无比可爱的巧手天使,那些糕点自然就成了天赐的礼物。 「嗨,妮可宝贝……很不巧,这时间就剩下一份千层派了。」佩蒂也转头看着几乎销售一空的糕点柜,语带抱歉地说:「或者你们愿意共享呢?」她看向俩人谨慎询问。毕竟她不大确定这俩个漂亮孩子是否正在拍拖。 「不要紧,麻烦给我一杯黑咖啡就好。」艾伦下意识微笑缓颊。毕竟他还记得她上回对于糖分的过分渴求,那画面简直怵目惊心。而避免因由一块蛋糕產生的喋血事件,他相信自己拥有成人之美的胸怀。 与佩蒂短暂寒暄后,俩人就找个临窗的位置落座。又没半会儿,佩蒂端了一些形状小巧的菠萝麵包上桌,说是店内招待,为產品供应不足而致歉。 在妮可的威胁利诱下,攻防不利的艾伦很快就招供事情经过。其实他从来不明白,妮可为何总爱关心他与别的男人的互动。尤其是听见自己瘫倒在别人怀里那段,她开始桀桀地笑,擦着粉嫩唇膏的嘴角几乎要咧到太阳穴。 所以艾伦很庆幸,自己选择将俩人同床那段简略不谈。否则他可无法保证妮可会否干出更出格的举动。 但即便如此,艾伦还是挺喜欢和妮可相处的。为人谨慎的他,很少有真正卸下心防的场合。妮可就是少数他能够敞开心扉交谈的对象。 虽然从外表来看,她就是个活泼的近乎神经质的傢伙,一开口总能喋喋不休地将话题延续下去。但实际上,艾伦知道她很能掌握谈话分寸,她总能轻巧避过别人不愿多谈的话题,是个极为聪颖的女孩。 所以接下来的半小时,俩人先是聊了近期的学生状况,而后又十分自然地谈到最近频传的意外事件。 「说起这个,尊敬的沃尔顿先生。」妮可拿起纸巾轻轻拭去嘴边的糕饼渣,忽然一改态度,摆正了坐姿道:「不瞒您说,为了突破上回的论文,我最近正做一份新研究。」 她抬了一下不存在的眼镜,操着古英语口音,一副学究模样继续说:「其实说是研究,倒也不尽然,现在仅处于观察阶段……总之,我正观察这阵子佛格镇的高度自杀率。毕竟最近实在太多自杀案件了,一桩桩分析起来都太过匪夷所思。你看,先是淹溺,再是跳楼。但谁都晓得,不到一米深的许愿池怎能把人活活溺死呢?还有捷尔森,我的天,那天我去停尸间看他的尸首,他把自己的脸割得一划一划的,就像这块菠萝麵包!」 她用力地捏着手中物,状似惊讶地说。 对着唱作俱佳的妮可,艾伦剎那被口水呛了一下。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忽然不晓得嘴里的东西,到底是该嚥下还是吐出。 另一方装作不懂脸色的妮可,又继续压着声音说:「虽然我不晓得,捷尔森当时是如何能忍受那种剜肉痛楚的。但我可以确定,那种人也算死有馀辜。前几日,我听罗德警官说。哦,就是对甜甜圈异常偏执的那位。他告诉我,后来为了调查他寻访过许多人,大抵知道捷尔森那小子就是个手段惨忍的变态。对于不愿服膺的女孩,他总能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人弄到手。而除了乔安娜以外,之前似乎也有个女孩因为名节遭致捷尔森玷污羞辱自杀死了,去年就从自家楼顶一跃而下。」 「跳楼,那可跟捷尔森出如一辙。」艾伦接腔道。听到这里,他突然回想起当初捷尔森的死亡幻象。虽然那时感觉不大真实,但他似乎从捷尔森口中听见一个陌生的名讳。「那是克……莱儿吗?」恍神间,他脱口而出道。 妮可无法置信地睁大眼:「就是叫克莱儿没错!」她喋喋不休地讚叹:「真不愧是逻辑老师,连推演都如此精准!」 「别讽刺我了。我应当……只是凑巧听人说过。」艾伦模稜两可地道。他暂且没打算把那些荒唐梦境与他人分享,毕竟预知梦一类的事物,实在太超脱现实了。 好在,没来得及让妮可继续追问,佩蒂恰巧端着茶壶走出来了,艾伦顺势扯开话题说。「对了,休斯女士。听闻吉儿身体不大舒服,她现在好些了么?」他没忘记自己到来的目的,装作若无其事地与佩蒂攀谈道。 听见艾伦的忽然问话,佩蒂身体微顿。「哦,只是一点小感冒,我想是不要紧的。」她微笑着说,带着佛格居民常有的疏远礼仪。 「最近天冷,确实容易感冒。」身为在场唯一掛牌医师,妮可此时也端起正经脸孔:「让她多喝点热水吧,睡眠也尽量充足。现在我没瞧见她,不清楚她的确切情况,如果有任何后续问题,欢迎来学校医护室找我。」她微笑道,顺势从包包里拿出几颗喉片递给佩蒂。 「谢谢你了,妮可宝贝,我会转交给她的。」佩蒂脸上笑容温煦依旧。 但直至后来走出店门,艾伦回望着橱窗里身影忙碌的佩蒂。犹然觉得方才氛围终究是有些怪异。 吉儿费尔普斯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身体。 那是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唐突地巍然立在房间中央。象徵古朴的斑驳金属边框,使它看起来像是件古老的中世纪文物。 此时房间视野昏暗异常,仅留存墙角一盏立灯孤零零地佇立。灯影幌动间,影影绰绰地映照出家具的轮廓:除了这盏立灯、一面无比巨大的镜子外,就仅剩角落处那张色泽素净的大床。 单调的,形同牢狱一般。 此时失去衣服的遮蔽,吉儿丰满的躯体便袒露在镜子前,年轻肌肤一览无疑。以通俗眼光来看,她的身材是略显臃肿的,且由于长期防护性地包裹厚重长衣略显苍白,几乎带着一丝病态。 但她肤如凝脂,是等同珍珠的温润质地。微黄光线洒落在她身上,彷彿有无数光点细密亲吻她的肌肤,将这副缺乏色彩的少女躯体,呵护成温暖的蜂蜜色泽。 然而,细緻肌肤却只愿在她的躯干流连。除去她的躯干以外,四肢部分却佈满了无数浮痕,它们突兀的让人无法直视。有大片火燎痕跡遍佈在上头。尤其是两腿,几乎体无完肤。 从它们的色泽与突显度,你可以猜这约略是近年所造成的新伤。纠结的疤痕皮表浮出,且顏色斑驳。如同荆棘一般,毫不留情地缠满她的腿以及双臂。彷彿一种诅咒的烙印。镶嵌在她的身上。如影随形,不可脱离。 对吉儿而言,这不仅是美观与否的象徵,更时刻提醒自己:必须背负它们、从而感受罪与罚的重量,沉重地走完馀生。 但这是她应得的。这点吉儿一向清楚:这一切必定是上帝的旨意。只是即便她明白这个道理,仍不表示她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模样。毕竟,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她为自己的特殊感到自卑。每看一次这些残疤,总让她想起当初失去至亲迈克尔的苦痛,以及原因。那些记忆,之于她简直是业火炼狱。 所以她可以确定,自己这些心理活动,「那人」必然是清楚的。那人向来洞察人性,总拥有足够手段将迈克尔以及自己玩弄于股掌间。 也许正是意识到自己这几天忽然变得愉悦的心境,「它」便打算惩罚她,无论是肉体或者精神,皆要她感到无比苦痛。所以今日将她留在房里,要她盯着镜里那副残破的赤裸躯体无数鐘头。每一分鐘对吉儿而言,都如同片刃血躯,无比煎熬。 看来,她终究是活得可比迈克尔窝囊多了。吉儿忍不住苦笑:唯有亲身经歷才能明白,当一个人卑微到极致时,连死亡的勇气都被抹煞。 突然间,后头一声轻微的喀拉声,赫然阻断吉儿的思绪。依靠着黑暗之中异常灵敏的感官,此时吉儿能感觉有个人影轻巧走至她的身后。 「甜心,还喜欢自己的模样吗?」她听见一道轻柔声音如是问道。 听闻这个声音,吉儿不仅没感到心灵平静,反而像是根绷紧的弦,不由得浑身一颤。「是的。」她说,声音却细如蚊蚋。生硬的就像从她牙缝间蹦出,带着微乎其微的颤音。 彷彿没有察觉那般,那人又继续说:「亲爱的,放轻松点……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猜猜今天是谁问起你了?」见吉儿没回应,那人迫不及待地欢欣说:「是你温柔的沃尔顿老师!说来你可真够幸运的,你猜他为何如此关心你呢?是因为喜欢你,或是想爬上你的床呢?」 那道声音轻柔依旧。同时伸出一隻手,抚上吉儿光裸的臂膀,在她躯体上头不安份地游移着。冰冷触感好比金属检测器,在她的体表肌肤,进行手段晦涩的模索与探测。 然后,它栓住吉儿的脖颈,猛地挑起她愈渐下收的下巴! 瞬间,吉儿被火吻的右侧脸被迫暴露。狰狞的皮表,以及灰败而丧失功能的左眼球顿时曝晒在冰冷空气中。那人似乎喜欢吉儿这副模样,看着这张脸呵呵地笑起来,甚至用自己的脸颊,轻轻磨蹭她脸面凹凸不平的烧伤纹路。 「仔细看看这张脸吧,宝贝,还有你那残破的身体,你真认为有人能接受它?每当我看见你这张脸。哦,我说的是你尚未损坏的那一边,它总让我感到无比亲切。说来,这也是件无比有趣的事……迈克尔是如此像你那迷人的父亲,而你的容貌,则与你那贱人母亲如此肖似。」 那声音依旧慢而温吞,但削尖的指甲,却深深刻入吉儿薄透的肌肤,在她脸上刻划出一道道的渗血红痕。 停顿一会,那声音又说:「不过话说回来,迈克尔可死得真够久了,你想念他么?」她感性地问。「老实说我是挺想念他的……尤其是那些美好时刻。每次每回,当迈克尔拥抱我,亲吻我的肌肤时。你,他那挚爱、却又贪婪的妹妹,就得在旁观看一切。」 「那时,你也感到兴奋吗?告诉我你的感受,亲爱的吉儿?」她微笑着,带着期待的语气。 「是的。」吉儿努力睁大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是的。休斯女士。」她用力地说。 泪水早已布满她的左半脸。惟有那隻浑浊的右眼,却迟迟流不出泪来。 第十四章:烘焙坊与死者三号(3) 昨天深夜,持续月馀的暴雪终于势态渐缓。 所以大清早,艾伦是被窗缝溜进的乍现曙光给唤醒的。他不可置信地跳下床、打开面庭而设的落地窗帘,发现外头竟连挥之不去的浓雾都淡了一些。 晨曦透过云层与薄雾从千里之外垂降人间,宛若洒落金粉一般撒在皑皑雪地,带着一种光影朦胧的神圣感。 这次风雪足足下了将近两个月,久得几乎能将人闷发霉。尤其是这两週,只要是没将三十公分厚积雪清出一条道路的地方,几乎寸步难行。 像这样严重的雪难,在a市是极少见的,所以这段时间来,艾伦无时不刻都想念着旧居明晰的视线与太阳光的温度。此时一看见窗外的日光,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即刻拢着外衣、踏入庭院。 而恰好,他的邻居,久违的西蒙皮尔森,也正隔着一道围墙拿着器具努力剷雪。 「嘿,今天是假日,你可真是起了个大早。」西蒙撩起毛帽沿、对艾伦笑着招呼道。 于这融雪的清晨里,温度比先前更为低了不少。西蒙捨去了平常花俏的配件,今天仅穿着一件相对朴素的大衣。且因刚结束劳动,他的神色有些疲倦,下巴也有些许鬍渣。这番颓靡的模样,倒有些不像以往意气风发的他了。 艾伦也凑近了围墙边。「是啊,一日之计在于晨。」围墙高度仅有一米五高,对于他们这种高个儿,简直形同虚设。他轻易地将上半身倚在上头,看进西蒙的庭院。「我的天,这可是个浩大工程,莫非你四点鐘就醒了?」他看着不远处两座巨大雪堆,以及翻出的土色,语气惊讶地说。 「差不多,将近五点。」西蒙顺势将耙子往雪堆里一扔,对着双手用力呵出一口气:「说来我们也好久没见了,最近还好吗?」他语气平静地笑着问,并从菸匣抽出一根叼在嘴边。也没拿火点上,就这么背墙靠着,站在距离艾伦五英尺处。 而看着西蒙叼着烟的背影,艾伦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毕竟,现在这气氛也太微妙。他感觉俩人的状况,比起邻居或是同事,更像一对无缘的情人。在分离多年后相遇于某个陌生街头,所產生的对话既曖昧又尷尬。 然而,依他的理解,他跟西蒙可不该是这种复杂的关係。但倘若真只是正常工作伙伴……这才不过两个礼拜没打照面,关係应当没必要如此生份吧! 难不成……那个醉酒的夜晚,自己真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艾伦惊骇地思索道。确实,如此想来西蒙也的确是在那天之后态度才有明显转变,不再对自己如以往常般轻佻。这让艾伦不由得认真考虑这可能性。 不过在事情尚未得到验证之前,他认为自己还是先尽量态度正常地回应:「挺好的,就是天气令人鬱闷,今天好歹是放晴了。」而后他又问:「你呢?近来一切可还顺利?」 「哦,不大好。」西蒙即刻回应道。 艾伦挑起眉毛,没意料会得到否定答案,毕竟这只是普通寒暄,应该直接由「很好,谢谢」作结;没想过会有下文。 随后,西蒙又突然把身子侧过来,用一双冰蓝色的眸盯着他看:「什么都好,就是感情生活不大顺利。」他瞇起眼,语气幽幽地说。 艾伦静默半晌。随后才安慰地想道:哦,看来西蒙大抵是恢復正常了。 这天是週六。没有课程的安排,教师们自然无须上班。 与西蒙不同,艾伦没有将大把时间耗费在整治庭院的爱好。大部分休假时间里,他更倾向都窝在他的小书房,姿态惫懒地翻阅一本本艰难的晦涩读物。 不知为何,待在书海里总能让艾伦轻易沉溺整整两个休息日。大约是已经习惯这种足不出户的日子,他总能于此感到心情平静。所以今天也同样。即便天空放晴了,艾伦也没打算找点体力活干,反正他在这也没有社区管辖或朋友造访,庭院再如何荒芜也没人在意,书房依旧是他的最佳去处。 不过当走进书房时,艾伦就发现一件大事:先前他从a市带来的一摞藏书,居然已经看得差不多了!所以,若想借阅新书,他得前往小镇图书馆……希望它週日还有人顾守,毕竟步行于那,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但事实上,艾伦也是白操心了。因为他还没来得及走出校门,就在远方灌木丛里看见了吉儿费尔普斯的背影——那他昨天寻见失败,此时依旧掛心的对象。 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艾伦自己罩了羊毛衫与大衣仍觉得冷。可吉儿却仅披着一件铺棉薄外套,衣着单薄的背着他抱膝坐在石椅上。即使不去触摸质地,艾伦也知道那套衣物不具防寒效果。所以,看着那轻颤的卑微身形,艾伦感到一阵由衷悲意,但随后升腾而上的,却是满腔怒气。 艾伦也不确定自己这股怒气从何而生。纯粹是因由吉儿不爱惜自己身体呢?还是怪罪身为监护人的佩蒂休斯不够悉心照护。又或者,仅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自责与厌烦? 但他先努力压抑住这股情绪,摆出一派平静的脸色。「吉儿,今天如此冷,你怎么待在这?」在距离吉儿十英尺时,艾伦啟口问道。 吉儿闻声瑟缩了下,如同一隻受到惊动的幼小犬崽。就当艾伦以为吉儿要转过身、开口回应自己时,她却突然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树林深处跑去。 艾伦下意识跟上,一伸手将她拦下。「嘿,吉儿,发生什么事?你在躲什么?」 吉儿挣扎着。「没事,沃尔顿先生。我就是想回去了。」她紧张的说。然而,就在她极力挣脱的同时,她头顶原先戴着的帽子却是不合作地扯落了,于是艾伦看见了吉儿的现在模样。 就如昨日珊卓所言,吉儿的状况果真挺糟。她的脸上有尚未消退的淡淡瘀青,唇瓣也结着深红色的痂。半长的黑发乱糟糟的,缺乏营养而乾燥的披掛在她脸侧……若艾伦没有错看,那些枯黄发丝下头,似乎还有先前没有的暗红划痕。 那是有人用尖锐之物,在吉儿的面部皮表上,一笔一划所刻出来的痕跡! 艾伦倒抽一口气。「该死,天杀的……」他放开吉儿,抚着前额不敢置信地叫喊,半晌后才恢復语言组织能力。「告诉我,这是谁干的?我铁定得报警。」他咬牙切齿地说。 「不。」吉儿咬着下唇,「沃尔顿先生,谁都救不了我的。」 「告诉我,谁干的。」他复述道。 「沃尔顿先生,你不明白……」吉儿退后一步,深呼吸。「这是神的旨意。」她小声劝说道。 艾伦怒吼:「去他妈神的旨意!」他扔开吉儿的帽子,愤愤地说,「你以为我真不知道?这肯定是佩蒂休斯的杰作。你以为你能包庇她,只为那可笑的亲情?——吉儿,没有人能如此残害他人的躯体,即便她是赋予你生命的人,她也没有这个权力。人的躯体及灵魂全是上帝的恩赐,也惟有上帝能够处置。更何况,她并非你的亲生母亲!」 这时,艾伦才知道为何总觉得佩蒂怪异了。因为昨日早些时候,珊卓分明说吉儿是被家人紧急召回才早退,那时脸上就有部分新伤。 但一到下午,佩蒂却说吉儿是由于感冒才请假。可若真是感冒,又为何不让校医妮可进一步观看?并且早上的受伤痕跡又是怎么来的?这显然与常理衝突。至于说谎原因,想必现在也很清楚了,因为那些伤就是佩蒂造成的,她当时只想避而不谈! 至于吉儿总想为佩蒂说话的行径,艾伦实在感到匪夷所思。他想不明白其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让吉儿非得袒护一个犯罪者? 「我知道。」吉儿应道。「沃尔顿先生,这我向来清楚。我并非想包庇她,我只想赎罪,为迈克尔赎罪。如果你想知道原因,我会告诉你一切。」 她低下眉眼,以接下来的话答覆艾伦的内心疑问:「若是你曾听别人说过,也许就知道我原先有个哥哥,叫作迈克尔费尔普斯。我很爱他。他是个好人,总能善尽哥哥的职责。我们曾经有个很幸福的家庭,父母善待我们,也给予我们应有的一切……直至五年前那场车祸,它带走了我的双亲,并将十二岁的迈克尔、九岁的我,送到了休斯女士身边。」 吉儿缓缓拾起地上的帽子,继续说:「休斯女士是我母亲的妹妹。我原来不清楚她与我的父母之间,有什么样的情感瓜葛。但我可以猜出,她大概是喜欢我父亲的。一种近乎病态的喜欢。所以,她对我的母亲產生无比巨大的仇恨,也痛恨长得愈来愈像母亲的我。」 「但我能承受那些苦痛,无论她对我做什么,我想我皆能承受。可我始终无法承受的,是她对我哥哥所做的那些……总之,她逼迫他无数个夜晚,与她欢好,并坚持让我在旁观看。她需要一个见证者,见证迈克尔痛苦到近乎麻木的表情,以及她对这残破家庭所有予取予求的残忍手段。」 「所以直至去年,我再也承受忍受不住了。我筹备了一个极其详尽的计画。为此,我还到图书馆查阅资料,关于如何引发一场自然的火灾,我要佩蒂血债血偿,预计趁着迈克尔出门时,与她同归于尽!」 此时吉儿一改平静语气,突然颤抖地说:「可我没想到,迈克尔竟然识破这一切……但他并不惊动我,也不阻挠我。他只是提前将佩蒂支开,用自己代替佩蒂,给我一个永世难忘的震撼教育……所以我无法忘记,当大火来临时,他用血肉之躯将我掩在下头的那个时刻。我问他,为何这么干?因为就如沃尔顿先生您一样,那时的我也不明白,为何我们得承受佩蒂对我们所做的一切……但你猜,迈克尔怎么说?」 吉儿又一次深呼吸,然后对艾伦努力牵扯一抹笑:「迈克尔说,其实当年该结为连理的,本当是我的父亲与佩蒂。那时佩蒂已经怀了身孕,正在与父亲商讨结婚事宜。她本该成为最幸福的新嫁娘,却是我的母亲强行拆散他们,她指控佩蒂肚里未成形的婴孩是别人的种……而我们都晓得,佩蒂现今并没有孩子,所以你便能得知,当年那个都还来不及成形的可怜胎儿,就这么无端没了。」 「所以,迈克尔要我放下,不再復仇。不仅是因为佩蒂曾经所吃过的苦。毕竟那是早一辈的事,与我们无干。而是他希望,我不要为了他,为了这早已破碎的家庭,成为一头心里仅怀仇恨的野兽。正因为他爱我,所以希望我能活得轻松,不要像佩蒂那样,最后被心魔所束缚,狭隘的心再也容不下任何爱。而为此,他愿意牺牲一切……」 站在雪地里,吉儿抚摸着左脸的残疤。她的背脊因惯性卑微而屈着,但艾伦看着她,却在这副躯体里,看见了无比强壮的灵魂,它掺染迈克尔对她的期许,姿态远比任何人更要高大伟岸。 显然,这是吉儿从未对人说过的过去,它太过隐私,并且不堪入耳。而今天她选择告诉自己,便是将心底伤得最深的那块疤,再次血淋淋地揭露在世人眼前。 「抱歉,我不应该问及此事。」艾伦垂首,自责地致歉。如果早知有这段往事,他真寧愿自己没有迈出追逐吉儿的脚步。这会激烈情绪消退之后,他也想起吉儿仍旧衣着单薄,于是赶紧将外套脱下来,为她罩上。 「没关係,能说出这些,我也轻松多了。」吉儿接受艾伦的歉意,抿唇微笑道。 她拉紧外衣,感受上头还残留另一人的温度。确实,她也没想到,总是软弱如斯的自己,如今再说起已逝的兄长,居然已能坦然面对了。这是一个显着,并且良好的成长。因为当自己跨出这艰难的第一步,便象徵着有一半灵魂,也已成功脱离以往的阴影。 然而,在这看似平和的夜里,艾伦却梦见了关于佩蒂糕点店失火的梦境。 夜半惊醒时,艾伦支着身体半坐在床上,感受额际的涔涔冷汗,彷佛还嗅得到鼻尖残留的硝烟味。直至晨曦初现之前,他盯着幽暗房间里床尾满墙的心理学书籍,眼里血丝漫布。 「爱既加冕于你,也必定使你钉上十字架[4]。」幽暗之中,他喃喃念道。学着梦里佩蒂的口吻,犹如圣经里的神圣诗籤。 [4]lovecrownsyousoshallhecrucifyyou.--《漂鸟集》,泰戈尔着。 第十五章:烘焙坊与死者三号(4) 週日清晨,艾伦站在道路旁。衣着不整的他,呆愣地看着眼前焦黑的建筑。 寒风里,他杵了足足半个小时,丝毫不受周遭朝他呼来喝去的警员们干扰。直到枝椏上乌鸦呀呀叫着,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后方不远处那场由单方掌控的「热切沟通」。身为佛格镇少数警官之一的彼得罗恩,正向周遭邻居询问昨晚有无可疑人士出没。而显然,这是场极其艰困的体力活。 他的交谈对象是名六十岁的独居妇人,她是焦黑建筑隔壁的服饰店拥有者。经歷昨晚的生死关头,险些被波及的她,内心异常焦愤且不安。她指着彼得鼻头臭骂,直称他们这些代表政府身份的警官维护小镇不力,根本没资格滥领公帑等等。 种种罪责劈头盖下,彼得只好不断哈腰致歉。不过艾伦晓得,彼得这番努力,也没体现在他的行政绩效上,因为他最后仍没得到任何值得参考的消息。一切彷彿真如消防员所说的,只是一场自然不过的意外事件。 如同艾伦昨夜所梦的,佩蒂的糕点店果真失火了。 那一夜里,佛格镇消防员连夜救援,消防警铃几乎没有一刻消停过。瓦斯助燃下,连天火舌探得老高,将黑夜染上了血色,大有吞噬天空的气势。短短一个鐘头内,小镇四处瀰漫着呛鼻灰烟,小小的糕点店就在这晚付之一炬。 而根据消防员推测,厨房很有可能是最初的起火点,至于起火原因,约略也脱离不了天然气外洩一类的缘故。不过令人悲痛的是,这场火灾不仅烧毁了一栋房子,甚至还带走一条人命。 佩蒂休斯死了。 她几乎是当场就丧失生命跡象。住在三楼的她,被救援不及。据说当消防员发现时,她全身皮肤被烧得焦黑,并烫出无数水泡。容貌肃静地躺在床上,早已没有呼吸,再也回天乏术。 如此大的事件,让作为校医的妮可也收到市中心打来的紧急支援请求。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抵达了,也是她刚才拨通电话通知艾伦,让他一伙前去中心医院。 而当艾伦到时,吉儿已经转入加护病房。妮可说在艾伦抵达的稍早之前,吉儿的班导师西蒙皮尔森也前来探访过,直到急诊室的灯熄了才离去。 吉儿情况很不乐观。她的呼吸道受到严重灼伤,一时间还没清醒,大约后续也需要漫长时间修养才能復原。可谁也清楚,即便皮肉痛楚能够日渐平復,但那种再次失去亲人的心理伤害,却是无可避免地得留下残疤了。 接二连三的死亡惨案,让小镇蒙在一股阴鬱忧伤的气氛。这种悽惨景况,是即便逐渐转暖的天气也无法回温的。镇民脸上各自掛着人人自危的警戒神色。 造访火灾现场以后,艾伦也不晓得该往哪去,只好转进街角的红色电话亭,拨通电话给市中心医院,向妮可确认吉儿的现况。但不出他所料,吉儿目前还没转醒,妮可表示会为她在病房守至明日,等待相关的检验报告。 在这之后,艾伦到咖啡厅里买了杯咖啡,当微涩的苦味扫荡他的味蕾时,他的脑里仍处于一片空白。这抹巨大空白一直持续到他回到家、看见一个不速之客正坐在他的客厅沙发时,还迟迟反应不过来。 最后,还是对方忍不住打破沉默。 「如果你不介意。现在有点冷,能否请你先进来、并把门闔上?」 对方端着一只茶杯,形象优雅地问。「当然,如果可以,请把你傻傻张着的嘴也闔上……抱歉,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有那么点有碍观瞻。」他牵动脸颊肌肉,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艾伦这才回过神来,随即闔上发痠的下巴。 「不,等等。」艾伦终于查觉异样,「你怎么在我家?就我所知。先生,你应当没有房子的钥匙!」艾伦蹙着眉说。他看着对方仅穿着背心的健硕身材,心想这天气没把这傢伙冷死,实属上帝悲怜。 但出于良好礼节,他还是随手将门带上。 「钥匙?当然有的。大多愚民总爱把备用钥匙藏在踏垫或花盆底下,而你也知道,你从未脱离他们一员,行为还是挺好猜测的。」见冰冷空气被阻绝在外,布兰登舒爽地伸了个懒腰。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来,并将钥匙拋到桌上。金属与玻璃相撞击,发出吭噹脆响。 「还有,我叫作布兰登柯尔克拉夫。不过你可以称我布兰登即可,我容许你不这么见外。」他咧齿一笑,并拉过旁边的被毯,将自己的高大身躯沉进柔软的沙发里。又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这是他刚从厨房翻来的茶包,味道不算好,但勉强能下嚥。 而就现在的画面看来,比起行止尷尬的艾伦,布兰登反倒更像房屋拥有者了。 「好极了,谢谢你的告知,『布兰登』。」艾伦说着,强迫自己深呼吸。「如果没其他事,我想你可以先走了。或许可以等我哪天邮寄给你『邀请卡』,你再『正式』造访我的『私人』空间。这么一来我才有时间优先替你烧一壶茶。」 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并在特定几字加重语气以表愤怒。毕竟,他的老天爷啊,他可从没见过如此嚣张的现行犯!但当然,他也没遭遇闯空门的经验。可要知道,即便佛格镇处于一个乏人问津的偏僻地方,国家律法也不会因此失效! 不过这回布兰登却没打算接茬,而是兀自开闢了新话题。「说到这个……你听说了吧?昨晚发生一起火灾。」他翘着脚,突然说道:「那可是不小的意外,还死了一个人呢。」拾起茶杯,他语气平静地说。 面对急转直下的话题,艾伦险些措手不及。「是的。一家糕饼店。」他谨慎地答。 他看着布兰登手里的茶杯,精緻的杯具在他强壮的手里彷彿厘厘普王国[5]的袖珍玩意。同时认真琢磨着,对方提起这件事究竟有何作用?是想警醒自己应当放低态度,否则也可能招致灾祸吗?毕竟对方就是个流氓,不讲道理也只会是他的本业。 所以艾伦开始后悔了,或许自己刚刚不该这么快将门闔上的。他期盼自己要是出了什么事。譬如颈椎被拧碎一类。聪颖的妮可还能够透过一些蛛丝马跡,替死不瞑目的自己捉到布兰登这个可恶嫌犯。 不过这回艾伦依旧没猜准。似乎面对不按常理出牌的布兰登,艾伦尚佳的第六感总是失灵。 「别紧张,我只想说那家糕饼店就在我家后面罢了。」将茶杯端至胸前,横躺在沙发的布兰登说:「所以你能猜到,我的房子也受波及了,暂时还在整修,因此我打算先到你这里借居一段时间。我想,面对『救命恩人』的请求,你应该不会拒绝吧?」他微笑着,表情诚挚且庄重。 但艾伦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半晌后,他动作迅速地抄过桌上话筒,拨通警局热线。 [5]liliput,《格列弗游记》里的小人国。 第十六章:教学楼与死者四号(1) 艾伦只听说被动的强制拘留,从没听过主动的强制拘留。 不请自来的造访就算了,艾伦真没想到,胆大妄为的布兰登居然提出「就此落脚」的无礼请求,致使他第一反应,就是拨打报警电话。 但坏消息是,似乎在足够强的武力之下,任何习性都是能被扳折的。正当艾伦预备拨通警局热线,却发现电话线早被某人剪断之后,小鸟身板再也反抗不能,无法抵挡布兰登进军的脚步。 总之,新室友总归是在他家住下了。 但默认是一回事,接受与习惯又是另一说。每天清早,当艾伦一睁眼,惊觉自己看见的是客厅天花板、而不是卧室的美丽壁纸时,仍感到恍若隔世。 可即便睡得再如何骨骼痠疼、品质极差,艾伦也暂不打算回去自己的房间。先别说里头关着一头「自称是自己救命恩人」的衣冠禽兽,光是那一开门传出的刺鼻酒精味,就让艾伦再不想涉足此地。他甚至进一步合理怀疑,布兰登搬走后,那些壁纸也能被验出酒精超标! 至于酒精,这又是另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了。如果说妮可是糖份狂热者,那艾伦深信,布兰登就绝对患有罹患酒精成癮症。 还记得,当初那傢伙分明说是由于家烧没了才赶来借居的,谁晓得隔天居然又搬来一箱来路不明的酒品珍藏来,从此在艾伦房间里醉得没天没夜。 还好,不幸中的大幸,布兰登酒品还不算差。除了没事就讲的垃圾话以外,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暂且没有毁灭世界的打算。 然而纵使尊重对方的生活习惯,身为房东的艾伦,就像恨铁不成钢的母亲一般,偶尔也有忍不住碎嘴的时刻。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早睡早起,健康富裕又聪明[6]。』」晚间时分,厨房。艾伦穿着围裙,边往锅里撒油,边语气闷闷地说。 沙发上睡得迷糊的男人,正百般聊赖地转着电视看。那傢伙只有在等吃饭的时候,才会出现在厕所以外的公用区域。 「哦,那我还得告诉你:『忌妒只会拉动风箱,煽起你的叹息』。」客厅里,布兰登用手支脸,一派毫不上心的模样。「所以别羡慕我的自由之身了。还有,做菜期间请别说话,口水会喷进饭菜里。」他嚼着水果片,慵懒地衝着厨房说道。听得某人险些没拿平底锅衝出来拍他的脸。 由此可见,那些垃圾话布兰登清醒时也没少说。所以艾伦牙根咬着,耳朵捂着,也只好随他去了。全当作自己卧室也让大火给烧了吧!他认分地想。反正,他早已做好对一切视若无睹的准备了,隔天继续准时上岗、道貌岸然地为人师表。 同居生活的第四天。午餐时间。 准备外出觅食的艾伦一踏出办公楼,便看见妮可拿着报纸远远小跑过来。看着她手上的报纸,同样阅读过早报的艾伦也大约心里有数。因为不晓得谁通报的,这期小镇週报竟揭露了佩蒂的真面目,并将还待在加护病房的吉儿描摹成楚楚可怜的受害者身分。 而艾伦知道,这铁定很伤害妮可的感情。毕竟表面上,佩蒂对妮可的关心并不假,在妮可眼里,佩蒂是如此和善且贴心,怎样也与坏人的常态形象搭不上边。所以她会感到万分惊愕与不敢置信,也是情理之中。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艾伦。」半小时后的餐馆里,妮可情绪低落地捧着脸说:「最近这几宗杀人案,死的都是罪有应得的人。就像神灵降临操罚一切不公义之事那般。」她搅动着咖啡,发出清脆声响。 此时艾伦刚从服务员那端过饮料。还没来得及回应,正阅读报章的西蒙就把话头接过:「不过是巧合罢了。我倒比较好奇你的报告写得如何。如此无聊的议题,你的论点应当很难站稳吧。」西蒙一手搅着黑咖啡,不以为然地道。 他口里说的报告,指的是妮可前阵子说的「佛格镇不思议事件」。他对此感到非常不认同,认为妮可将毫无科学证实的宗教观带进一篇正式论文里,是有失水准且极度不专业的作为。 但艾伦倒是无所谓,他本来就不算专业学者。他喝着柠檬汁,边思考着这似乎是他们仨这个月来,首次一同用餐。并开始联想着某些心理学分析。譬如,他们现在正饮用着的饮料。 艾伦相信饮料能看出人的个性。由于自己嚮往纯粹事物,所以他偏好果汁;西蒙是个看似轻浮实际深沉的人,黑咖啡挺适合他;妮可就别说了,她就是个少根筋的女孩,上回是能把人喝断片的高糖分红茶,今天则是三倍枫糖浆的香草冰沙。 先别说糖量高低的问题,光看那层奶油,就让艾伦激不起食慾。 另一边,面对西蒙毫不留情的质疑,妮可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亲爱的皮尔森男士,要是你作为语文老师都是这么鼓励人的,那可真叫人寒彻了心!再说,我可没有刊载到医疗期刊上的打算,专业与否并不列入考量……不过文学刊物倒是可以试试。」她捂着嘴,嘿嘿窃笑着。 西蒙低着头,将杂志翻了页,「随你开心,大作家。」他毫不上心地微笑道。随后像是想到什么事那般,悠悠将视线移至妮可脸上,「对了,耶诞节再几天就到了。听米兰达说,她似乎打算在平安夜那晚办一场规模盛大的化妆舞会,并邀请镇上的人一同参加。我猜她大约会选在下午例会找我们谈及此事。」 闻得此噩耗,妮可立即夸张地抱头惊呼:「我的天啊,又是活动?还是饶了我吧!」趴在桌上,她歇斯底里地说:「要知道,一群学生已经够惹事了,米兰达竟打算让大人也来搅浑水?」 妮可的错愕绝对不假,因为这正象徵着她校医工作的危险係数得呈次方幅度大为增加!这绝对是她不乐见的情况。 「是啊,一件无比麻烦的活。」西蒙唯恐天下不乱地继续搧风点火:「所以我建议你赶紧打电话给米兰达吧,好说服她赶紧取消这坏主意。」他喝着咖啡,幽幽地道。 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挺想瞧瞧你会扮成什么样子的。艾伦,假使舞会『不幸』如期举办了,你能为我打扮成泰迪熊吗?那一定超可爱。」他朝着艾伦瞇眼笑。 见自己突然被点名,艾伦抑不住嘴角抽动。「谢谢,暂时没那打算。」他委婉回绝,同时心底吶喊着「超可爱」是什么古怪用词?他真希望这些无谓的职场骚扰能早日到头! 但纵使没打算扮成泰迪熊,对于这场宴会,艾伦却不像妮可与西蒙那般反对。毕竟小镇最近的低靡气氛,是如此显而易见。 走在灰褐的巷弄里,你几乎很难再看到人们的真切笑容。所以,若是身为一校之长的米兰达,想联合市长举办些趣味活动,并藉此当作振奋人心的媒介,自然有她善意的考量。眼看着仅相距一週的圣诞夜,就是一个最佳的契机。 「对了,你们认识布兰登柯尔克拉夫吗?」趁着话题中途,艾伦不着痕跡地问。即便天生不是个爱八卦的人,窥探他人隐私也不是e国人应有的美德,但艾伦偶尔也好奇与他同处一室的男人是从何来歷。 可透过这几天的认知,他顶多得知布兰登的全名,以及这傢伙似乎在佛格镇待过好长一段时间。因为无论艾伦提起谁,布兰登都能对他们的身分瞭若指掌。譬如昨天饭桌上,艾伦聊起西蒙与妮可这两位同事时,布兰登就无比自然地参与其中,甚至随口说出这两人的习惯与好恶。 所以艾伦猜测,他们三人大概存在一定交情,便想趁着这次聚会从唯二算得上朋友的人身上,挖掘出更多关于布兰登的身分秘辛来。毕竟再怎么说,他与布兰登「毫无联系」的身分上头,还得加上斗大的「同居人」三字。他可不想对他的室友完全一无所知。 可在情理之中,又于意料之外的。西蒙与妮可却表示,他们对布兰登此名闻所未闻。 「该不是上次那位帅哥的名字吧?」随即连结到艾伦遇刺事件,妮可语速飞快地问。 看着妮可眼底隐藏的熊熊烈火,艾伦心中不祥感油然而生。但见这个问句在逻辑构筑上没有衝突,他也只好点头承认。 果然,得了对方的应肯,妮可就像打了鸡血般兴奋地道:「我就说吧,你们肯定有戏!所以呢,你们开始交往了吗?亲吻过了没?正式交往还是一夜情?该不会……」 她拉长了音,大声喊道:「你们应当同居了吧!别否认了艾伦,我能读懂你的表情!」妮可兴奋地拍着艾伦的背,似乎对艾伦勾引男人的手段感到钦佩不已。 「一夜情?同居?」西蒙挑眉,像是捉姦在床的妒夫般,很快捉住关键字。「挺好的尝试啊,艾伦。」他说,虽然依旧平和地笑着,语气却有说不出的凉薄。 感到周遭餐厅里其馀客人的怪异目光,艾伦将脸埋进双掌里,事实上他真想挖个洞,把自己就地埋了算了。直觉告诉他,再将这话题延伸下去,珍贵的小命迟早被旁座的灼热视线给烧没。于是一番随意应答之后,艾伦又赶紧将话题再扯回耶诞晚会上了。 幸好,妮可对那场象徵万恶之源的晚会显然怨念更深,没费多大精力,艾伦便顺利转移了攻击目标。至于西蒙本来就心不在焉,没多久,又与妮可展开了另一话题,俩人如冤家一般的你来我往、继续争论不休。 聆听着两人嘈杂的交谈声响,艾伦将头撇至左侧。现在好不容易才得空喘息,他感觉真当松了一口气。随后他又惊喜地发现,透过洁净玻璃窗,今日的天空是如此明亮且呈现罕见的水蓝。 以往总笼罩在小镇上空的乌云,不知何时已不见所踪。雾气几乎淡薄难见,暖阳穿过薄雾徐缓照下,他能感受到晴天的柔和温度。再从坐落地势较高的餐厅放眼望去,难得的佛格镇美丽全貌便能收归眼下。 一切静美如画。 所以谁也不知晓。在这片无垠蓝天之后,竟酝酿着下一波风雪将至。 [6]earlytobedandearlytorise,makesamanhealthy,wealthy,andwise.--班杰明?富兰克林。 第十七章:教学楼与死者四号(2) 如西蒙所言,米兰达在下午例会果真提出了圣诞晚会的讨论案。 每到这种时刻,艾伦总会坐在房间最角落,选择保持中立地旁观一切。所以这次带头打头阵的是妮可凡斯。她是反对方代表,早认为诸如此类的活动全是该死的麻烦活,当然首当其衝地表示坚定立场。 可没料到,本该是另一张反对铁票的皮尔森先生,却在这关键时刻玩起临阵倒戈的把戏。从中午对话来看,不排除这傢伙是在友谊与泰迪熊装间,產生不可告人的心思。成为见色忘友的典型,让妮可气得跳脚。 但真说起来,在所有教职员的表态里,最令艾伦意外反倒是梅格杜里斯了。因为谁也没想到,原先最可能持反对意见的她,居然率先同意了米兰达的提议。 「最近镇里太闷了,热闹一下不是坏事。」捧着茶杯,梅格面色平静地说。「再说,我也挺久没参加晚会了……是该参与其中了。」 看着水面的细微波纹,她低声说。也许是蒸腾的氤氳水气淡化她的五官,使那张总是锐利的面容比寻常还祥和许多。 但梅格一语毕,本来还算热络的场子却忽然静了下来。艾伦还搞不清楚状况,将眼神投予周遭的人,却看见米兰达与妮可也露出惊诧的表情。即便是态度最吊儿郎当的西蒙,也敛起眼底的笑意。 安静半晌,米兰达却是笑了。「是啊,是该参与其中了。」她勾起唇角,轻轻地笑。 总之,这个盛大活动就如此仓促订下了。 这结果无疑是很令米兰达满意的,她接连讲了几个笑话来暖回场子,甚至拿出珍藏茶叶供大伙品嚐。虽然艾伦对这骤变的怪异气氛始终不明就里,但不妨让他沉浸在清雅的茶香里头,也就不深追究了。 品完茶后,米兰达很快就结束了会议。既然活动定下来了,她就得赶紧拟定行程,连络相关工人让他们赶紧前来布置会场。这是个挺繁杂的活,但聆听她离去时答答的轻快跟鞋声,谁都能轻易看出她的愉悦心情,以及将舞会举办得盛况空前的决心。 继米兰达走后,先离开的是妮可。一脸愁云惨雾的她,打算在回家前先去教堂一趟。除了懺悔自己的视人不清以外,也祈祷崇高无上的神能保佑活动平安顺遂。 再来就是梅格了。她原先就没住在宿舍里,当然就没必要等着跟西蒙与艾伦同路。但她这回走时,却不再默不吭声,而是难得的向他俩说再见。温柔的模样让艾伦感到受宠若惊。 随后艾伦便发现,现场就剩下他与西蒙两人了。真是尷尬的场合啊!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表面镇定的艾伦痛苦地思索道。 也不知为何西蒙今日如此反常,居然一路上保持缄口莫言,只脚步不紧不慢地走着。艾伦只好张望风景,装作毫不在意。偏偏那并肩传来的些微热度,又喧嚣其不愿低调的存在感。 不知与斯德哥尔摩症是否相关,有社交障碍的艾伦迟迟不晓得从何开口,倒事有些想念西蒙的无聊笑话了,至少不像现在被冷漠冻结、同行的每一秒都分外难捱。相信这种尷尬感若能化作有形压力,顷刻就能将他碾成一纸薄片。 「对了,你中午的疑问还没获得解答吧?」就在快抵达时,西蒙突然开口道。 这让已经摸到庭院大门的艾伦有些错愕。「抱歉?」他以为已经结束这回合了。 「布兰登。之类的名字。」停在两人的庭院前,西蒙说:「你不觉得这是件奇怪的事吗?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小镇里没人与他熟识,但他却彷彿对一切瞭若指掌……这实在挺不合常理的,不是吗?」 开啟了自家庭院的门,西蒙将目光投向艾伦的房子。那扇白色门板依旧紧闭,让人看不见里头的模样。西蒙的幽深眼神就彷彿能直穿那些阻隔似的,看见里头深藏的那人。 「小泰迪。」西蒙看着那扇门,轻轻地说:「你可曾想过,要是那些案件不是意外呢?」 当艾伦打开门时,布兰登正在客厅练引体向上。 引体向上这种东西,艾伦曾在《绿箭侠》里看过。那时他还一度怀疑,这种东西除了吊钢丝以外,大概也只有身手矫健的猩猩能办到。 所以当布兰登在他眼前亲自示范时,视觉效果无疑是震撼的。尤其在这大冷天,布兰登依旧不怕冷似的只穿着黑背心。上半身的虯结肌肉展露无遗,且因漆着汗显得金光闪耀。致使你无法怀疑,它们每一寸都势必在必要时刻释放最佳爆发力。 但这股震撼没延续多久,艾伦随即发现另一件更加震撼的事。 「布兰登,你这该死的浑蛋…….居然把我的房樑弄断了?」艾伦举着一根木棍站在房门口,口不择言地红着眼问。 他是在十分鐘前厨房找到这根断棍的,那时他还没发现异样。直到准备收拾「原本」专属自己的房间,并「凑巧」瞧见书架旁的房樑不知所踪时,他才终于将这两件事联系上。 该死,怎么没人告诉他,布兰登原来不仅是隻患有酒精成癮的大猩猩,居然还是拆屋大队的!这让艾伦气得不轻。早知道布兰登一出房间就开始毁灭世界,他绝对不会说服那傢伙离开那道结界! 但不管艾伦如何表示不满,肇事者布兰登依旧是那副无关紧要的神态:「别紧张,小艾伦,我替你检查过了,那根房樑位置并不特别紧要,没了也无伤大雅。当然,前提是大自然没反扑到连e国都出现龙捲风的话。」他安慰着,语气难得的心境平和。 坚持着做完最后一下引体向上,布兰登才一松手重回地球表面。 哦,更正:他并没有立即重回地面。在正式接触地表以前,他的鞋底还踩着某人的珍藏书籍。他皱着眉把脚移开。嗯,一本烂书,着名a.w.。看着白皮书上的脏脚印,布兰登认真思索着:像这种又厚又臭的东西,恐怕连拿来垫脚都怕拐着。 艾伦则赶紧抽回地上的书。「拜託,你还是回房间喝酒吧。」他近乎哀求,直觉最近的生活简直被撒旦绑票。 「这回不能怪我,你的空间收纳有问题。」看向窗外,布兰登皱眉道:「对了,外面那人是谁?」 艾伦愣了下:「哦,你说西蒙?。我的同事,就是主授古典英语或其他外语那位。」他解释道。上回他们才提过西蒙,艾伦认为布兰登理应知道他指的是谁。 布兰登眉头依旧深锁着,不过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厨房:「你们看起来感情不错?」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盆奶昔,边舀边问。然而,无论布兰登年纪多么稚嫩,将近二米的高大个子却捧着一盆甜食,这画面总归是有些可笑。 不过艾伦依旧笑不出来。「无所谓好不好,至少我没打算离群索居。」他若有所指地说,边不耐地从布兰登手里夺过奶昔。「别老吃这种垃圾食物,布兰登。这週六学校办了场化妆舞会,所以你起码得学着做基本菜,以确保你饿不死。」他像个老妈子一样碎碎叮嚀道。 「皮尔森也会去?」 「当然。他也是教职员。」艾伦皱眉,不晓得今天布兰登为何总左顾右言他。 「那我也得去一趟。」布兰登理所当然地道。「放心,我不会抢走你的风采。你依旧可以尽情发挥,譬如装扮成彩虹小马[7]之类的。」他微笑着说。 看着布兰登欠扁的笑容,艾伦太阳穴突了突,心底却卸下了疑虑。那些因西蒙稍早一席话而產生的疑虑。确实,眼看这活得不耐烦、总爱挑战自己底线的大龄儿童,又怎可能怀藏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机呢? 艾伦向来不是个阴谋论者,现在的他希望一切能尽快回归正轨。他只想活得像个平凡人罢了。 [7]mylittlepony。美国动画,一群特别欢脱的彩色小马。 第十八章:教学楼与死者四号(3) 晚会从初步定案至举办时间,仅有极短一週。 即便如此,在米兰达与镇长的有意推动下,耶诞晚会筹备得还算顺利。且或许是想摆脱沉滞氛围的缘故,这次小镇居民报名率出乎意料地高。据计约有百来人即将到访,没意外今晚势必成为佛格镇前所未有的盛大活动。 作为重要幕后推动人员,同时也是学校少数堪用的人手,艾伦最近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甚至更进一步说,他已经连续一个礼拜睡眠不足五小时了。这点从他眼里满溢的血丝以及眼袋的深色程度,便可见一斑。 譬如昨日深夜里,他还努力燃烧着肝为每株槲寄生系上最柔软的红缎带,预备隔天校门一开将它们掛于校园各处。但不幸的是,他偏偏拥有对家务最没辙的拙劣手艺,迟迟折腾到凌晨四点还收不了尾。最后还是让半夜小解行经的布兰登押解进梦乡的。 当然,其间也不存在什么感人的理由。据布兰登的说法,他纯粹是考虑艾伦好歹年纪一把,不想隔天发现自己跟死尸同处一室罢了。 至于「年纪一把」这浮动标准,自然是没有明确定义的。只是心存疑义是一回事,没能力反抗又是另一回事。许久未眠的艾伦,如何也无法抵御睡魔侵袭的脚步。 分明前一刻嘴里还喃喃着:「没有槲寄生,就没有幸福[8]」一句,却在脸接触枕头的零点一秒间,坚强意志便轰然坍塌。直至隔天甦醒,才又后悔不迭的赶紧劳作。 所以等这么一忙回神,等艾伦从会场返家、并发现自己居然完全没准备晚会出场衣服时,已经是下午四点的事了。且顺道一提,晚会将在六点举行。这次举办的,还是极需创意、诚意及准备精力的「化妆晚会」。 一切迫在眉睫。 「哦,真是有趣。某人似乎走投无路了呢。」床上,还盖着棉被的某人悠哉地道:「当然,为了将事情敷衍过去,他大可把自己剥光,詔告世人其对『国王的新衣』有非凡狂热。但身为他美好的室友,我自然将为他祈祷,届时不会有狂热教徒以『褻神』名义,将他钉上十字架。」化身旁白的布兰登丝毫不考虑「主角」的心情,朗朗念着自己的口白。并在艾伦瞪视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感谢你的提议,『美好的』布兰登。」艾伦说:「若你能稍微收拾那看好戏的笑意,也许我会试着相信你曾努力提出真诚的意见——即便它们一点也不具建设性!」 往衣橱里一番翻箱倒柜之后,艾伦又问:「对了,柯尔克拉夫先生。在我印象里,你上週似乎说也打算出席吧?」他用极为露骨的眼神,上下打量上身赤裸、藏在白色绒被里的某人,「难不成,你就打算以这副雪宝宝模样登场?圆圆胖胖的,真是可爱啊!」 他努力模仿电影里那些反派,用着冷嘲热讽的语气说。他对布兰登的置身事外感到万分不以为意。在他眼里,同样毫无准备的布兰登并不具有嘲笑自己的资格。 但即便早对布兰登的人品略有所知,艾伦却没料到布兰登竟然无耻到这等境界。这才语毕,艾伦便感觉身后某人起了大幅度动作。一回头,恰好目睹布兰登预备起身的关键画面。被子从他身上滑落,如同慢动作似的,一吋一吋、一帧一帧地,露出里头肌理分明的小麦色身材。 以及,某些不该出现的东西。 愣了半晌,艾伦才猛然转过头。也许是恨自己方才的目光暴露地太过拙劣,他羞愤地用力将头抵着衣柜门,心里吶喊道:我的天,这骯脏的臭小子!居然浑身不着片缕地躺在我的床上,连条天杀的内裤都没穿! 身为被「欣赏」的对象,布兰登倒是丝毫不在意。他自信地迈开脚步,走到艾伦身后。「你错了小艾伦,这是你最爱的『国王的新衣』哦。」他勾起唇角,带着一抹坏笑。像是刻意那般,将热辣呼息喷到对方耳廓。「请问这副装扮,阁下还满意吗?」他在艾伦耳边轻轻地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妮可凡斯今晚有个无比庄重的约会。 梳妆檯前,她拿着红色唇膏恭谨地比画。这是初春进城时买的热门款式。一个无比名贵的牌子,放到今天总算拆封。 镜面里的她抿了抿唇,鲜红胭脂即刻如同玫瑰盛绽。她对镜子满意地微笑。确认一切完美无缺,才拿过椅背上的围巾与大衣,哼着歌出门。 她今日装扮,抑是格外优雅。她放弃了日常的素色上衣与牛仔裤,改换上一套绿格纹洋装。因为这顏色最能衬她的肤色。纤瘦的脚下也不再穿率性的球鞋,而是不怕冷似的踩着一双裸色罗马高跟,它们踏在大理石廊道上,发出高调的喀搭响声。 至于那头总是随兴分边的红色短发,此时则俐落地梳在耳侧。彷彿不经意似的,露出耳垂上的珍珠耳环。那是一种细緻而简约的款式,流露出属于都市女性的自信神采与魅力来。 一切,都是为了今晚的耶诞派对而装扮。 这点不小的改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镇居民们自然看在眼里。尤其是芮丝女士。她是一切八卦的爱好者,习惯流连任何可交换讯息的场合,盛大的耶诞晚会自然不会错过。 此刻在会场门口,一嗅见与妮可交身而过的淡香水味,便率先提着嗓子高声问道:「呦,妮可,你得替我瞧瞧。这春天可是到了么?」她捧着貂毛大衣,扬着下巴说,与几个姊妹相视一笑。 那头高高束起的棕发,使她总看来像是吊着眼尾。与那两道尖锐的蓝色调眼影相得益彰。 听见这熟悉而厌恶的声音,本想装作视若无睹的妮可,也不得不放缓步伐。「确实呢,尊敬的女士!」她慢悠悠地回过头,勾起一抹笑:「我的春天是到了。但无奈有些可怜虫,却将永远被囚禁在凛冬的高阁里!」 她刻意放大声量,意图吸引周遭其馀人的注意,而后满意地收穫对方乍变的脸色。没办法,她向来讨厌那剋夫又见不得人好的八婆,每一看见就倍觉噁心。更别说这场宴会……该死的,她根本打从心底不愿参与! 尤其这都还没进场呢,她就在门口看见「昔日」的同盟战友西蒙皮尔森,他正拖着燕尾服的尾翼嫻熟地向与会美女们交谈。视其费洛蒙瀰漫程度,简直比吞一百隻苍蝇都要令她噁心。 还好,她的同事不尽然如此惹人厌。 妮可很快就在会场里,找到了艾伦,她那总善解人意的朋友。尤其在西蒙这叛徒的映衬下,艾伦浑身散发纯洁天使的光芒。能见到他,无疑是令人欣慰的心灵补偿。 「佳节愉快,亲爱的艾伦!」她优雅地伸出双臂,轻搂着艾伦道。 「耶诞快乐,妮可。」艾伦也微笑:「今天的你真美。」他真诚地道,并在妮可两颊落下礼貌性的吻。 今天的艾伦也做了一番打扮。好在最后关头他没丧失求生意志,将从衣柜翻出的绿毛衫与绿呢裤凑一凑,再戴上一顶尖顶帽,以自己原有的红发绿眼特色为本,打扮作小精灵皮克西[9]。虽然这装扮不比布兰登拉风,也好歹算过得去了。 将视线越过艾伦的肩,妮可能看到艾伦身后有个模样略为陌生的高挑男人,他正大喇喇地往自己方向瞧。 虽然因由面具的缘故,对方的长相全被掩于其后,但光是那两道直射过来,犹如爬虫类的冰冷眼光,就锐利的让妮可无法轻易忽视。 艾伦很快察觉妮可的异样。「啊,这是布兰登,我的……朋友。」他看着布兰登,有些迟疑地引荐道。 因为他这才想到,妮可似乎对自己的同性交友情况有着异常窥探慾。这让他不太晓得怎么介绍布兰登,只好以朋友一词朦胧带过。 但这回,向来怠惰的布兰登倒是主动出击了。「布兰登柯尔克拉夫。」他对妮可点头说,又似乎想强调什么般,随后补述道:「艾伦的『现任床伴』。」 旁边,艾伦顿时笑得有点僵。他知道这是布兰登为「下午事件」所展开的第一报復! 好在,妮可还算给面子,保住她矜持的优雅表象。只微笑着伸出手,让布兰登在她手背落下一吻。随后与俩人寒暄几句,又去别处打点杂事了。这委实让艾伦松了一口气。好歹,两人算是打过照面了,虽然中途有些插曲,但没出现一些更深入的谈话,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艾伦所不知的是,此时的妮可远在会场另一端,同样蹙眉暗想着:布兰登,这真是个陌生的名讳,但为何他的模样如此令人熟悉呢…… 相对起西蒙之于妮可。对艾伦而言,更能吸引目光的绝非米兰达莫属。 艾伦对米兰达的崇拜,也不是头两天的事。但他原以为气质柔和的米兰达,应当会出演女神之类的角色。诸如月神阿蒂蜜丝或是阿芙萝黛蒂等等象徵美的一切名讳。毕竟在他心里,没人比米兰达更适合此类形象。 却不料,米兰达天生就是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主,这回为了活动,她居然特意染白了头发,穿起一袭紧身黑战袍,扮起本世纪最性感的乌苏拉。同时还拿着药水罐满场兜售。就艾伦侧面观察,似乎曾与她交谈过的人,几乎无一倖免。 看着手里装载不明液体的「药水罐」,艾伦认真思索道:原来当个脑粉,口袋还得够深! 「若你的钱多到不晓得该怎么花,也许能先付我医药费。」艾伦身后,目睹一切的布兰登语气幽怨地说。 但他这次很小心地相隔半公尺距离。毕竟他那掩藏在面具底下的的嘴角,还残存着些许瘀青。这是他下午曾被物理攻击的表徵。 事实上,布兰登至今还不敢置信,这看来面白心黑的艾伦居然真下得去手。不就是裸体么?顶多加上一个男人间的无聊玩笑,某人何必像是被踩了猫尾巴般大惊小怪,简直是执法过当! 「谢谢你的风凉话,提醒我还能先苛扣你的伙食费。」大概又回想到什么不乾净的画面。艾伦骤然沉下脸,阴惻惻地说。 布兰登只好从善如流地乖乖闭嘴。 [8]英国人普遍相信槲寄生能带来好运,并以其作为耶诞节的重要装饰。 [9]pixie,英国西南部爱恶作剧的小精灵,亦作pixy。红发绿眼,鼻子上翘,嘴角总掛着一副淘气的笑容,不分男女一律穿着紧身绿衣。有一说,那些红发绿眼的成熟男性通常为皮克西所变。 第十九章:教学楼与死者四号(4) 作为对罗姆族[10]无比嚮往的自由崇尚者,在几次向艾伦搭话失败后,布兰登便也无所谓地转移目标。 说起这傢伙,也不晓得究竟打哪弄来的风骚套装。他今天扮得是蝙蝠侠,一身还算专业的黑色皮衣打扮,似乎正为了在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酗酒所作准备。 由于这层保护色的庇荫,布兰登顺利在会场掠夺起各色调酒来。虽然它们的酒精浓度及品质普遍不高,却胜在免费。身无分文的布兰登便也不挑嘴了,毕竟聊胜于无,多喝几杯总是能醉的。 于是当艾伦转过身时,他才倏地惊觉:身后那本该好好悔过的傢伙,居然在不知何时跑没影了!这让艾伦的气不打一处来,更加强他苛扣某人伙食费的决心。 然而虽说如此,没了布兰登在旁出乱子,隐约患有斯德哥尔摩初期徵状的艾伦,多少也感到不习惯。他看着佈置用心的会场,聆听着悠扬的音乐,观察舞池里各张面孔不熟悉的人群。突然觉得自己像是隔了层玻璃罩似的,有种不真实的抽离感。彷彿眼前一切与他毫不相干。 沉默了会,艾伦只好开始研究起周遭环境。 从晚会的布置来看,米兰达的美学观念果真不差。这次的主题是「星夜」,于是象徵夜晚的黑色成了主轴。 黑色墙面缀着细緻的玻璃珠,在昏黄灯光映照下反射着柔和的微光。仰望天花板,你能惊喜地发现顶空还有一片由细碎灯泡装饰的漫天星斗。它们晶莹闪烁着,几乎要让人迷眩在点点星光里。 恍惚间,艾伦听见他的右方不远处,有几个人正交谈的声音。 「上帝啊,你们看看那处,那女人又在勾引男人了!真不知羞耻。」一个刻薄的声音道。 「别这么说。若不靠这些手段,凭她的才能又怎能爬上那位置?听说镇长也是她的座上嘉宾呢。」 「是啊,据说她还曾经为他怀了一胎。记得那会她刚生孕时特别得意,还遛狗似的带着婴孩四处游荡,只是不知某天起那孩子忽然就没了。」 「大概是拿去变卖了吧,听说外头贩售婴孩能换不少钱呢!」 「有道理,否则她那些高档次的服饰,倒不像一般人担负得起的……」某个声音娇笑着说。 艾伦回头一望,只见斜后方处,有三名衣着华贵的夫人正高声谈笑。 无一例外,她们皆穿着中世纪的宴会服饰,面上蒙着精美的蕾丝罩纱。从衣着精緻度判断,她们显然为这场盛会耗费不少心思,并且略有身家。但那副大嗓门及带有攻击性的唐突言语,却惹得旁人嫌恶侧目。 看着她们的身形与说话语态,艾伦臆测,她们应当不存在他所熟识的人口名单里头。毕竟这小镇虽说不大,却也有逾百人。大抵是他抵达佛格镇的这四个月来,那些尚未接触的上流镇民。 其实在平时,艾伦对这些八卦是不感兴趣的。毕竟光是平日的课堂设计等等,就已然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但或许是此时真无聊到了极致,艾伦便顺着她们的目光朝前望去。却惊讶地发现,原来她们所议论的,正是他向来所追崇的米兰达! 这下,艾伦是真的歇不住了。即便他不是爱和女性较真的人、认为那不该是绅士应有的作为。但他可以非常确定,比起这些实质意义的毁谤,卸除绅士风范的罪责绝对要轻得多! 然而,就在他预备踏出第一步时,却有人比他先行一步。 「傍晚好,亲爱的女士们!」一个做燕尾服装扮的高挑男士说道。听这装腔作势的语调特别熟悉,艾伦定睛一看。可不正是西蒙皮尔森? 只见西蒙单手后揹,牵起其中一位夫人的手,屈身在她伸出的白手套上落下一枚轻吻。「许久未见,您今日同样亮丽动人。芮丝女士。」他抬起头,露齿笑道。惹得芮丝等人羞涩地掩嘴直笑。 不过三言两语间,三位女士就迷眩在优雅的西蒙特意释放的高浓度费洛蒙里。不仅全然打消对米兰达的偏见,甚至还试着接受西蒙所刻划的米兰达新形象来。 如此巨大的剧情转折,看得旁观者艾伦都想起身鼓掌了。不仅是为了米兰达名声被洗白而庆贺,光是西蒙这手逆天的忽悠本事,就值得他甘拜下风! 而大约是早发现艾伦的存在。待芮丝那方周旋完毕以后,西蒙就随手从桌面拿过两隻高脚杯,踏着胜利者的步伐昂首走来。 「你的口才真是不错。」艾伦真心称讚道:「好在剑桥的夏绿蒂公主殿下[11]年纪尚幼,得幸逃过了一劫。」大约是心情不错,艾伦竟难得地向西蒙调笑。要知道,通常面对西蒙,艾伦只有单方面被调戏的份。 西蒙笑着将酒杯递给艾伦,并且举杯。「承蒙谬讚。破除谣言的唯一方法,就是另闢新谣言。」他分享经验道。或许是想配合艾伦的反常,一向高调的他竟也难得地表示谦虚。 看着艾伦啜了一口红酒,西蒙又笑着问:「这里待久是挺闷的,你还想待在这儿吗?」他将眼神瞥向外头。 艾伦懂得西蒙的暗示。确实,现在所有人都各自忙碌着,生性孤僻的他也没别的聊天对象,或许跟西蒙出外透气也是个好选择。至少,总比在这儿当活布景自在。 于是他微笑应道:「哦,当然不。」而后瞇起眼,一口喝完仅存的酒,并随着西蒙走出会场。不知为何,他感觉此刻心情特别愉快,就想出去转转。 这几天,随着耶诞降临,气温也跟着开始骤降。夜里,飘起是年最后一场雪,原本乾洁的地面再度铺盖上一层白色薄被,并在月光映射下泛着迷离银光。 两人走出会场,站在围墙角落。旁边屋簷底下恰好掛着一株槲寄生。掩于青绿里的红色浆果显得鲜嫩欲滴,上头还别有一截手艺并不别緻的赭红缎带。艾伦记得,那是今早他亲手系上的。红与绿搭配下,鲜艳得异常喜气。 在e国文化里,槲寄生是极为吉祥的代表,每逢年耶诞节,家家户户便会换上新的槲寄生,为自己招来新年的好运。艾伦希望这些吉祥的小玩意,也能为佛格镇带来一年的平顺生活。 「这确实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梅格已经许久没参加这种聚会了。」望着站在门口正与米兰达交谈的梅格,西蒙突然说道。 艾伦偏头看向他,他似乎能感觉体内的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也许是这个缘故,他发现自己霎那无法理解西蒙的话语,耳里像有一千隻蜜蜂嗡嗡鼓譟着。 「她的女儿玛丽莲本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西蒙说,并从怀里摸出一根菸点上。他看着梅格消失在视野边界,又缓缓地低声说:「她是一个天真活泼的高中孩子。还记得,那晚是新年晚会,她在派对里喝了点酒,说要出门透透气。就如同我们这般。却没想到,这么一出去,就再没回来了。」 而后,他将目光移向了艾伦。那双总是迷人多情的蓝眼睛,此时躲藏在朦胧月光与氤氳白烟之后,显得尤其深沉,让人看不清里头装载的情绪。但隐约间,艾伦感觉那双眼似乎不仅是模糊地看着自己,而是仔细审视他的一切反应。 所以也许,是酒精催化了气氛,又或是这曖昧氛围加速了酒精的效用。艾伦努力睁着眼,感觉身体有些燥热,两眼也逐渐发昏。他扶着墙垣,看着本在眼前一明一灭的菸头,居然从一变俩,又从俩变四。连西蒙的脸孔,也成了好几个残影,多到数不清。 最后他只听见,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艾伦,如果你能永远一无所知,那该有多好……」 [10]罗姆人,即吉普赛人。流浪的印度民族,以神秘形象着称。歷史上多从事占卜、歌舞等职业。 [11]剑桥的夏绿蒂公主(charlotteelizabethdiana),英国皇室剑桥公爵威廉王子与凯特王子妃的女儿。目前一岁多。 第二十章:教学楼与死者四号(5) 由于前两次的醉酒劣跡,艾伦这阵子对酒精异常克制。 依某同居人的话来说,他近期生活拘禁得近乎修道。但当然,这句话是经由道德规范修饰过的,印象中布兰登说得似乎是「即便修道院老处女都没你禁慾」一类的可怕文句。艾伦一点也不想深究。 所以在艾伦印象里,他确实在这次聚会仅止喝了果汁而已。譬如柠檬水,或者几杯兑了水的浓缩葡萄汁。毕竟他还得恪守那该死的「戒律」。 就连米兰达前来邀酒,他也只用葡萄汁回敬。直至离场前,他才终于卸除心房,嚥下西蒙所提供的小半杯红酒。 谁晓得,竟就败在这最后一着! 若艾伦有预知能力,绝对寧愿对「老处女」封号甘之若飴,也坚持不碰任何一滴酒,因为他现在十分清楚,那杯红酒的成分,就如同西蒙的心思一样,绝不仅止是酒精那般单纯。 确实,即便艾伦酒量不佳,也绝无一杯就倒的道理。也肯定不会是浓度过高的缘故,毕竟所有酒精饮料摆上桌前,还得经过妮可那关。为了美好的休假日,她可不容许高出八个百分比浓度的危险酒品,出现在会场任何一隅。 所以再就这方向稍一推析,艾伦也想起,似乎上回与西蒙去酒吧,他也是这般的失态脱序。而事情到了这景况,就是再缺心眼也能猜出来,自己绝对是被下套了,并且跌倒一次不丢脸,可耻的是,他居然在西蒙这坎连摔了两次! 但西蒙图的又是什么呢? 幽暗里,艾伦看着天花板苦思道。他记得稍早前,面临精神涣散那一时刻,西蒙似乎在他耳畔说了些挺重要的话。无奈那时他耳鸣癥状严重,连保持意识都尚有难度,更遑论听清那些细如蚊蚋的呢喃碎语。那实在过于强人所难。 可再环视周遭的环境,艾伦也确知事情的严重性。若他不能在西蒙回来之前将事情癥结理清、并尽快想出妥善对策,他的小命很可能会不保。 毕竟这地方……不,应当说西蒙皮尔森这个人,都实在太古怪了! 艾伦是在十五分鐘前醒来的。他现在正处在某个陌生且幽暗的房间里。 乍醒时,他感觉双手腕有冰冷陌生的禁錮感。于是他下意识想抬起手臂查看,却不料牵动綑在床头的铁鍊。铁环交互撞击下,发出尖锐的鏗鐺声响。 如此古怪的状况,也瞬间惊醒他尚未自睡梦完全脱离的駑钝脑子。于是他蹙着眉头,边查看手上的枷锁,缓缓坐起身来。 幽暗房间里没有点灯,唯一光源只有从红色窗帘透进来的些微日光。所有光线被布幔染了色似的,鲜血一般地漫洒在房间四壁,蒙上一层涂抹不去的浓郁血色。 艾伦先是疑惑自己为何被铁鍊拴绑,并且浑身无力,而后才抬头看见墙上的装饰物。那是满满的,一件一件的古怪刑具;以及数具人形骨架!它们佈满四面墙,沐浴在血色光线里,彷彿也披掛着罪恶的冠冕。 艾伦难以置信地环视一切,那是一堆他叫不出名称的物事,似乎与性爱,或者别种极刑相关。至于那些骨架,他也不敢思考它们的来源与真实性。因为光是看着这幅景象,就让他產生强烈噁心感。 于是他摀着嘴,开始乾呕。 他实在不明白,为何有人会收藏这些东西。更无法想像,这些刑具曾实际运用在人体的可能性。这将是何等噁心的作为,就连略经思考,都是对神的褻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它们最终停在门口,门把传来鐙噹解链声。艾伦下意识屏住呼息。虽然装死是最消极的作为,却也是最初阶的动物本能。他现在别无选择,只好赶紧躺平,闭眼假寐。 而当他躺平的同一时刻,门板也咿呀开啟。一阵脚步声往艾伦所在之处走近。每行走一步,便伴随窸窣纸袋摩擦声。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半晌后,一个声音道在他上方道。 即便没睁开眼皮,艾伦也能感觉那道居高临下观察自己的视线。周旁被陌生气息所笼罩,他能感觉对方与自己的距离,绝对相差不过三吋。 那人维持同样姿势,语气悠悠地接续道:「这真是个美丽的早晨,妮可刚给了我一些手作麵包,据说是之前从佩蒂那偷师的手艺,你要来一点吗?」对方问着,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灼热呼息喷发在艾伦的眼睫上。 艾伦眼皮颤了颤,只好睁开眼。恰好撞进一双冰蓝眸子里。 「西蒙,」看着他的眼,艾伦轻声说:「今天不是愚人节。」 「我知道。」西蒙直起腰桿,站在床旁说:「我也同样希望这只是场耶诞馀兴节目。这样我便不必对难得喜爱的玩具,宣判他的死期。」 「我能知道原因吗?」艾伦问。 「你是真的毫无头绪,或是对愚弄我一事感到至高成就感?」西蒙冷笑,「既然你已调查过我,并成功掌握我的把柄,你认为这秘密除了让你揣进棺材,难道还有别种用途?——况且,或许我远远算不上好人,但玛莉莲的事……该死,那就是件意外!」他咬牙道。 艾伦看着西蒙,记忆里那副总掛载无关紧要情绪的脸孔,今日在他眼前终于崩解。卸下玩世不恭的笑容后,西蒙的英俊脸孔,突然扭曲得异常不真实。 这让艾伦有些茫然,彷彿自己被西蒙迷晕、并鍊在这装满刑具与尸骨的鬼地方,全是场虚假不实的幻境。但潜意识却又不停呼喊着,告诉他一切确真无误。 但西蒙到底在演哪齣呢?艾伦耐下恐惧,努力分析道:玛莉莲是梅格已故的女儿,这他晓得。但自己确实不清楚玛莉莲的死,究竟与西蒙有何牵扯不清的干係。至少在西蒙主动坦承一切以前,他是真的对这些毫无记忆! 可若自己当真对此事一无所知,西蒙又何必如此暴怒呢? 确实,既然西蒙能把事情隐瞒多年,也势必能将一切继续掩盖下去,又何必暴露给他这造访不过四个月的人知晓、再干这灭口勾当,其间过程岂不是多此一举?事情癥结点究竟出在何处? 「她是怎么死的?」在得到逃脱机会以前,艾伦看着正怒视自己的西蒙。「所以,之前的事也是你干的么?包括乔安娜、捷尔森,甚至是佩蒂...…」他试图诱导对方。 下意识的,他知道自己得争取些时间。至少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此外那些疑案也需要一个合理解释。而倘若西蒙就是个冷血的变态杀人魔,那么连同先前的种种古怪的自杀事件,也都能在一瞬间获得解答。 但将话问出口后,隐约间,有个答案在艾伦心底呼之欲出。他感觉此刻无比靠近真相,急于获取一个答案,但脑内深处却开始作疼,那股电鑽似的不适感再度袭来。这使他的意识开始叫嚣,警铃在他脑壳里狂肆大作,强迫他停下窥探一切的脚步! 另一边。西蒙也微愣。 「哦不,宝贝,那些事不是我干的。」半晌后,他说。 像是突然拾回理智般,西蒙再度微笑道:「虽然我并不特别排斥涉身于此,但第三人称才是我的惯用视角。所以,若非这次你得知一些不应知道的事,我也不愿亲自操刀,甚至在那一夜对你行刺。因为这一切实在太腻味,也太无趣了,容易让我联想一些不好经歷……」 「其实你总算说对一件事,玛莉莲的死确实与我有关。」西蒙说。他侧过身子,望向墙壁上那些物件。「虽然我不晓得你从何得知,也不晓得现在你为何玩弄这装聋作哑的把戏。但就如同那晚,酒吧里你所对我耳语的那般,玛莉莲确实是死在我怀里的。」 他抚摸着其一骨架。它与其他拴置角落的不同,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受到极好的待遇。不仅一头如瀑金黄捲发尚未乾枯,身上还穿着昂贵的暗红礼服,看上去就像个待嫁的娇娘。 由于被固定在墙面,它便这么直挺挺地站着的,乍看与真人无异。被西蒙的高大身躯所搂抱着的它轻轻偏头,就犹如小鸟依人那般。 西蒙低下头,用鼻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它的头顶,彷彿悉心嗅闻它的发香。「这是场意外。」他闔上眼皮低声说:「那天派对结束,我们只是想像往常一样,瞒着她的母亲梅格偷偷来这儿,来点派对以外的『馀兴节目』。」 「而就如同你所看见的,平时里,我没法藉由平常管道达到高潮,所以每次欢爱,我势必得借助这满墙的『玩具』来助兴。而恰好,玛莉莲也挺喜欢这种玩法,我俩一拍即合,后来正式交往,甚至论及婚嫁。但谁晓得,那天也许是真的玩过头了。当我回过神时,只发现玛莉莲瘫倒在我身下。我的双手还握着她脆弱的脖颈,而她早已绝了呼息。」 西蒙叹了一口气,像是对那段往事无比缅怀。「我是真的很爱她,也尝到碎裂般的心痛。毕竟她本该穿着这身礼服,于毕业后与我携手教堂的。所以她死后,更加重了我的症状。此后无论是技巧极好的妓女,或者清纯学生,甚至是男性躯体,都再无法让我达到高潮。这些年来,我只好不死心地反覆实验,一次次地尝试使用更有趣的『玩具』。」 他看着放在角落的几具骨架,桀桀怪笑了起来:「当然,偶尔还是会『玩过头』。」 西蒙转身看向墙面,哼着小曲,随意从里头挑拣了一个焊有细密碎尖牙的铁环,往艾伦的方向走来。然后,他松开艾伦手腕的箝制。 西蒙一点也不怕艾伦会反抗。因为他也清楚成年男子的力量,以及艾伦在酒吧的绝佳身手。为确保万无一失,他早在半小时前便为艾伦打了一筒肌肉松弛剂。剂量之高,足以让一头小型恐龙动弹不得。如今到了这时间,它应当恰好发挥效用。即便此时大门敞开、供艾伦有一小时脱逃,相信他也没有有馀力爬到门口。 也不知是否与这筒药剂相关,艾伦看着眼前西蒙的身影开始重叠。他努力对焦着他的模样,却始终感到意识涣散、无法集中。只要西蒙每多说一句,他的脑袋便愈加刺痛,彷彿每一寸头皮都扎满着针,下一秒就要从最里层炸裂开来。 但另一方面,他却又是无比清醒的。譬如,他能清楚感知西蒙投射在自己的冰冷视线,那犹如爬虫类般冰冷黏腻,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西蒙继续说:「还有,其实我也挺好奇乔安娜他们怎么死的。也许你下了地狱能替我问问他们,究竟这一切,你那矫健如狮的可疑『床伴』是否相关?毕竟在酒吧外的那次照面,我可不认为他只是个乐于助人的平凡流浪者……」 「但别担心,至少在真正死期来临前,我会让你嚐到天堂的滋味。」西蒙微笑,心情愉悦地说。一隻手游走在艾伦赤裸的腰侧,并低下身子,吻着他颤动的眼皮。 但艾伦同样无法听清西蒙所言,此时他的意识涣散得近乎昏眩。且这种感觉异常熟悉,正如同之前预测乔安娜之死,以及捷尔森的坠楼那般。他的自身意识开始抽离,彷彿眼前逐渐清晰的视野,只是透过萤幕所见的第三人称视角。 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它轻声说道:「他卸下他的面具,交给他心爱的人;于是他变得渺小如一首歌,或是一枚永恆的吻[12]……」 但还来不及深思这声音归属于谁,艾伦的视野便陷入幽暗之中。 [12]heputsoffhismasktohislovers.hebecomessmallasonesong,asonekissoftheeternal.--《漂鸟集》,泰戈尔着。 第二十一章:小酒吧与死者五号(1) 每逢耶诞,都有三週至四週的假期。 它是e国学生的重大假日,能与之相比的还有復活节长假,以及最为漫长的暑假;每学年以此相隔为三个学期。 在这些可供休憩的日子里,学生们能自主安排休间活动。譬如展开环欧之旅,或是一些平常不易执行的计画。充份利用时间抑是学习的重要一环。 而作为教职员,妮可自然也幸运地得到这个美好福利。 这小半个月来,她最近尤其热衷于糕饼製作。或许是为祭奠珮蒂之死,每有空间她便会磨练她的糕点手艺。譬如今早,她根据珮蒂生前留下的食谱烤了一份天使蛋糕,并邀请西蒙前来品尝。 虽然西蒙直称这类糕点过于幼稚(不可否认,它时常出现在姨妈举办的派对),但食用之后,他还是勉强臭着脸给了一个「口味还算可以」的评价。要知道,对于厌恶甜食的西蒙,这已然是至高盛讚。同时也带给妮可极大的心灵助力。 所以在捎给西蒙一些麵包、打发他回去之后,她又趁着手热烤了些佳发蛋糕。毕竟她的好友不多,手工饼乾又是极好的佳节赠礼,象徵着与金钱无干的崇高心意。其中,佳发蛋糕又是她最拿手的,她期盼它松软的糕体,以及带有酸甜口感的橘子内馅,能够攻克艾伦的味蕾。 然而,就当她提着包装精美的盒子,抱持愉悦心情前往艾伦住宅时,却意外看见西蒙的住所前门正不自然地大敞着。素雅门帘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原先镶在门板的玻璃花窗碎裂一地。 她皱着眉头,赶紧旋开艾伦未落锁的门。她轻喊艾伦的名讳,拾步遍寻每个楼层,试图询问隔壁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整栋楼,竟是空无一人。 其实,这完全是可以预见的景况。毕竟艾伦能有千万种理由不在家。但不知为何,妮可有种极不祥的预感。这感觉自她心底油然而生,是一种强烈的感知。尤其连系方才西蒙家所发生的状况,她认为其中必有关联。 思至此,她也赶忙拿起放置客厅的话筒敲起警局热线,却赫然发现,那台该死的座机,居然没半点反应! 事情简直糟得不能再糟,她气愤地将话筒一丢,然后拾起丢在沙发的皮包——她得赶紧回医务室,那里还有其他电话,她必须喊人前来帮忙! 但一回头,那原本空荡无人的门口,此时竟站着一人。 那是个男人,他正环胸看着她。他的身形如同巨人般高大,并且强壮,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压迫感。由于背光而站,你几乎看不清他的模样,就彷彿一团曝光过度的黑雾,落在光洁的地面拖成一道长长阴影。 妮可随即认出这副身形。即便昨晚只有短短一见,但她直觉这就是艾伦的室友,布兰登柯尔克拉夫。哦,或者我们也能说,那是一个「自称」布兰登柯尔克拉夫的可疑谜团! 想起他至今仍属未知数的来歷,妮可戒备地退了一步。 而就当她后退的同时,那男人也开口了。「如果你是想报警,我劝你不必这番瞎忙,这里的电话线老早被我剪断了。」对方说。他的嗓音犹如沉鐘,像是他小山似的身形那般,低沉且稳当。「又若是想找西蒙或艾伦,那就更别忙了。他们一个死了,一个昏了。就在隔壁屋子里待着。」那人说。 即便对方语气有掩不住的嘲弄意味,如同一个大男孩逗弄年幼的妹妹,妮可却一点也不想接茬。她不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好让布兰登有损毁电话线的新鲜想法。她唯恐解答让她无福消受。 「谢谢警醒,先生。」她扬起下頜,看进对方的双眸,「我就是来送刚出炉的糕点,你在正好,就移交给你了。记得告诉艾伦我来过。」她微笑道,语音充满自信。貌似一点也不受影响。 「你很紧张,女士。」看着她的脸,布兰登发出一声轻笑。「虽然勉强看着我的眼,但你瞳孔紧缩,手指颤抖,脚趾绷紧,像隻倍受惊吓的野猫——你正准备逃离这里,是么?」他分析道。一个个尖锐字眼如同子弹,自他嘴里吐出,射向妮可的脆弱心脏。 他这时又向前走几步。一脱离光影照射,那张深刻且俊挺的面容便暴露在妮可的视野中。他笑着,偏头看着她,模样风流不羈,眸色如海深沉。想必若不是在这种场合,他绝对能掳获所有女孩的芳心。 但看着这双眼,妮可只是蹙紧眉头,绷紧身上每一寸肌肉。果真,眼前这副五官带给她异常强烈的熟识感,就像晚会里她所感知的那般。所以她现在能确定,她曾在许久之前见过这张脸孔,也许还见过不仅一次。 但……又是在何处呢? 她努力蒐罗脑袋任何一隅,急切寻找出解答,并将左手伸向牛仔裤后袋。那里放置一把常备瑞士刀,平时用以防身,没想到今日竟会派上用场。确实,如布兰登所说,她很紧张。这分明是乾冷的十二月天,却让她分泌一身细密薄汗。 布兰登却总能像看穿她的思想似的,跟着望向她后揹着的左手。「别紧张,凡斯女士。请相信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愿。」他轻声说,然后举起右手,朝她微笑:「假若真有,你也不会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他晃着高举的那隻手,亮了亮里头的东西。他手里握有一个表面光滑的物品。它反射屋外的光,刺目且明锐,螫得妮可忍不住偏头避过。 然后布兰登拋下它,任它砸在地板,发出一声噹啷脆响。 妮可看见了,那是一把瑞士刀,就与她所拥有的款式无二。惊觉于此,她后知后觉地摸向口袋,竟发现里头所装载的东西,不知何时早已荡然无存! 但布兰登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彷彿就像他所说的,他没有任何想伤害人的想法,目前所做的一切,仅是他用于自保的未雨绸繆。 就当俩人僵持不下之际,布兰登又开口了。「嗯,警察也差不多该抵达了。」他不明就里地说道。也不管妮可作何感想,兀自走出屋外。 妮可原地愣了一会,才终于挪动一步。她惊觉由于刚才的对峙,腿脚有些发软。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彰显分毫,慢慢地拾步跟在后头。 而布兰登果真没诈她。一出房门,妮可便见到西蒙家的门口站了几个警官。布兰登还站在门口,远远看着隔壁,没半点动作。 这景象让妮可有点头晕:好吧,这又是谁报的警?布兰登不是兇手么,为什么还不逃!妮可不禁心里叫吼着:她实在要被这诡异情节给搞矇了! 那是一个怪异的房间,举目一片腥红。 红色地毯,红色床具,红色墙壁。墙壁上吊掛着几架真实不过的森然白骨,以及一些来源可疑的钢铁刑具。 此外,房间中央有张床。红色床单凌乱散落着,上头还遗留一副已经解锁的手銬——十分鐘前,还有人在这上头躺着,但此时已被送往中央医院。 床边棕色地毯上还躺着另外一名男人,但不幸的是,他现下已经没了生命跡象。圆睁着的冰蓝色眼瞳瞪向天花板,白色羊毛衫有大片深褐色染渍,彷彿一朵浴血盛绽的黑玫瑰。 从地毯上头的血液色泽与凝固程度来判辨,妮可猜它应当释出不过两个鐘头。依头骨拧转的角度,她臆测出血过多并非祂的真正死因。祂应当在遭受扭颈袭击后的第一时间就死亡,随后才摔跌在地。鲜血顺势从那颗被砸破的脑壳溢出,黑沉沉地被地毯所吸附,最终在地上晕染成一朵型态怪异的曼荼罗。 当然,此刻她也只能专心致志地做这些客观的数据化分析,假装一切与她无关。毕竟,若能让她选择,她倒寧愿自己永远保持这般意识抽离的状态。这样她就不必面对她的多年挚友,西蒙皮尔森,竟在耶诞节这日离开人间的悲惨消息! 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她哀痛地想,这无疑是最惨澹的一年开端。源自一个惊人的噩耗。它怪异的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并且毫无徵兆。 这包含许多层面。譬如妮可并不晓得,西蒙这异性恋者是如何与艾伦勾搭上的,并且拥有不为人知的性癖好。壁上吊掛的那些人骨更暗示着,或许西蒙与部分失踪案有所牵扯。种种颠覆人生观的新信息,皆令她感到错愕难信。 哦不,或许并不真的全无徵兆。此时妮可突然想起,那位总令她莫名眼熟的男人。她走近窗户一眺,现在还能看见布兰登待在艾伦家的骑楼下。他环胸杵在那儿抽着菸,看着警察忙进忙出。似乎在观察,又像刻意保持着安全距离。 她想,她永远忘不了方才擦身而过时,那双海蓝色眼眸。它们异常冷漠,似乎要比她这个歷经生死的医生更要处之泰然。可假若事实真如布兰登所言,他仅是到西蒙家借电话时,不经意发现死亡现场,又为何他能拥有如此平静的表情呢?毕竟依常理来说,普通人遭遇这种事,总会不经意透露一丁点惊慌情绪,不是么? 妮可直觉这傢伙,与近期的这些事件有千丝万缕无法割捨的关係。可惜在真正记起布兰登的来歷以前,她尚且无法准确推估。看来也只能等当事人艾伦甦醒,再向他询问了。妮可想。 但在此之前,她又随即注意到另一件事。她总觉得,方才罗恩警官经过布兰登时,眼神有些怪异,里头似乎夹杂着某种程度的疑惑,询问,以及……了然。 彷彿,他早已察觉什么。 第二十二章:小酒吧与死者五号(2) 「哦,你绝对是想多了,妮可。」面对妮可的詰问,彼得罗恩支吾着说。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四十分,美好的用餐时间。而他们刚结束现场蒐证,正步行于中央医院前往艾伦诊间的路上。 这阵子,彼得总觉得自己特别倒楣,怎么局里老派他来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三餐不定时便罢,还得处理兇案週边亲友的恶意情绪。不仅如此,过几天等艾伦甦醒后,他还得返回现场做重建与模拟,同时等待市区返传的检验报告。多重压力夹击下,实在烦不胜烦。 而归根究柢,还是人手太过短缺。彼得看着身边熙攘来去的蓝衣护理员,怨闷地想:这社会就是如此病态,超时又超力的不合理劳动,总是层出不穷!若早晓得这半年倒楣案件这么多,他就该在某人休长假前,尽早递上新警员申请书了。倘若当时能通过,他现在早在办公室喝下午茶,又何必这样来回奔波? 尤其后头还跟着一个棘手人物,简直让他恨不得倒地装死! 感觉前人特意加快的脚步,妮可也不屈饶地小跑跟上。「别装了,罗恩警官。我看见你飘移闪烁的眼神,你肯定知道什么吧。」她抓着彼得的袖管半叫吼道,感到气喘吁吁。她没料到「甜甜圈彼得」竟有这么快的脚程,要不是自己有晨跑的习惯,要跟紧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听见妮可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喊,彼得赶紧摀住她的嘴。「我的天,你别这么大声!」他慌道,像是丢不得人,又或是避着谁。趁着其他护理员行注目礼前,他拉着妮可进旁边的支道。「亲爱的妮可啊,你为何老追问布兰登的事?他可是报案者啊。」他蹙眉解释。圆胖胖的脸皱成一团,像是块英式司康。 「亲爱的彼得,你别哄我了,作贼喊捉贼的歷史案例向来罄竹难书!况且我刚问过小镇口的提恩爷爷了,他跟他孙女都看见有轿车近日频繁出入小镇!」 「呃,那并不能代表什么吧。」彼得小声说,但这套说词显然也说服不了自己。「总之你得相信我,兇手不可能是布兰登。」他道。这句倒是斩钉截铁。 妮可冷笑。「为什么?难道你与那可疑傢伙略有私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警界那些小破事,就像你当初交好那克制不了欲望的嗑药浑蛋那般。」 可话说至此,她突然圆睁着眼。「哦不,我的耶穌啊,该不会他……」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彼德,躑躅半天吐不出任何完整的单词。 彼得叹了口气。「嘿,先镇静,妮可。」他安抚道。他早料到聪颖的妮可会看穿一切,也明白再一味隐瞒只会适得其反。「好吧,只要你愿意保持缄默、离开这儿一阵子,我保证知无不言。」彼得眨眨眼,无比真挚地说。 继那事之后,艾伦昏睡了整整两天。 待他再度甦醒时,诊间吊掛的日历已翻至一月三号。显然,外头雪霽天晴,又是个明媚的好日子。午后的温煦阳光从窗檯洒进,落在洁白墙壁以及光亮的地砖上,透着可爱的粉嫩光泽。即便空气里总泛着一股淡不可闻的消毒水味,但由于空间宽敞且明亮,仍令人感觉分外舒适。 当然,或许其间也存在某种侥倖心理。毕竟在实行公医制度[13]的e国,光是看病就得註册大把时间。没有重大病症的前提下,能有一张病床供自己躺睡,绝对是值得年轻人打卡纪念的事。 所以看着手上的输液管及腰腹的管线,艾伦心里也挺好奇为何自己能躺在这。但刚醒来这会,他的思绪还纷乱如麻。只晓得隐约在他记忆深处,似乎在许久之前他也待过类似环境。或许,还待过好长一段时间。 但他依旧不敢确定。这段时间来,某些画面总是来得迅捷又稍纵即逝,如同那些无法控制的预知梦一般…… 甦醒过后,艾伦又在医院躺了整整一天。期间只有彼得来过一次,他身着便装,也没说什么,彷彿仅是以私交探访。即便这交情总建立在那些不幸之事上头。 彼得悠哉地坐在客椅,手里熟练地转着苹果削皮。他告诉艾伦,妮可前两天探望过他,但由于前阵子接获都市里的演讲邀约,她不得不先离开佛格一段时间,过几日就会回来。 听至此,艾伦又想到了布兰登。就艾伦的印象,那傢伙似乎打从耶诞晚会结束后,就彻底不知踪影。他也不奢求他来看他,只期望自己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那隻醉鬼不暴毙在家才好。 日子又悄悄来到第四天,艾伦终于办理出院了。看着替他拆除身上管线的蓝衣天使,他才意识到,这次的住院之旅几乎佔了他七分之一得美好假期。 这是挺悲伤的发现。艾伦悵然地想。毕竟对任何工作狂人来说,能稍微歇喘一会、甚至只是去外头走走,都是极为难得的体验。再说,他可不是真正意义的工作狂人,每每被工作缠身之时,他内心多想拋开一切、踏遍佛格的每条陌生巷道!可眼看这大好时光,如今居然得糟蹋在病院里,岂不让他感到鼻酸?简直是个不思议的巨大浪费! 但休假与否还不打紧,尤其站在柜台,握笔看着手里的药物自费单这一刻,艾伦的眉间皱褶简直深得能夹死一隻蚊子。毕竟,挚爱的耶和华啊!他绝对是看错金额的位数了吧?他真得再进手术室一回,好让那些自作主张的可恶医生,把那堆该死的昂贵药物挖出来退费! 「别老咬牙切齿的,小艾伦。我怀疑你待会就会拧断医护员的小脖子。」艾伦后方,有人阴惻惻地说。 听到熟悉的声音,艾伦惊讶地回头。「布兰……登?」他瞇眼看着眼前人,「我的天,你这是来探望我?」看着布兰登手里的新鲜花束与一身齐整正装,艾伦毫不保留地表示讶异。毕竟谁都无法置信,布兰登竟也有贴心的一面。他原以为布兰登这辈子都不会花钱在与酒品无关的事物上。 「哦,你说这个?」布兰登也跟着看他手里的花,「当然不是给你的,笨蛋。想得到我的关注,你还得排队领牌。」他对着艾伦露齿一笑。灿烂的就像他手里的明媚鲜花。 被这般嘲讽,艾伦自然心情奇差,也不想与布兰登同路。他觉得那傢伙实在得瑟的过分,并且症状有日趋严重的现象。但鉴于布兰登现在预备探访的人,艾伦认为自己还是得走一趟,因为他们即将探访的对象,正是许久未见的:吉儿费尔普斯。 艾伦跟在布兰登身后,看着前方人那对宽阔臂膀,他开始思索自己与此人的相遇究柢存在什么样的孽缘。也许是无意中得罪了命运之神摩罗斯,所以这不顺遂的生活才被注满戏剧化的悲剧。 就谈谈这阵子吧,先是一堆莫名其妙的案件,又是这个来歷不明的男人。种种繁杂事件环绕在他四周,侵扰他的生活,使他必须在这些曲折狭缝中,艰难地择路而行…… 吉儿的病房落居三楼,那是一个阳光充裕的边间。她待在最里头的病床,正半躺着阅读书籍,神情相当专注,脸庞看上去也红润有精神。 一看见艾伦,她即刻惊喜地叫唤:「啊,沃尔顿先生!」然后在某人心态不平衡的几声咳嗽后,怯怯地又道:「您好,戴维斯先生。」 得到满意的答案,布兰登这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将手里的花束装进矮几上的水瓶里。 「嘿,吉儿,现在感觉还好吗?」艾伦微笑走近,同时拉过椅子坐在吉儿床侧。 艾伦注意到她的沙哑声线,似乎从上次的灾厄中还尚未恢復。其实在吉儿住院的这段时间里,艾伦独自来过几次。最后一次是平安夜前两天,那时吉儿还在昏迷状态,身上缠绕呼吸辅助系统等设备,模样孱弱而憔悴。显然过长时间的缺氧与严重呛伤,带给她身体极大的损害。 但现在好歹能说话了,想必状况已好上许多。 「她很好。但昨天才拆除氧气罩,还是避免多说话,声带还有伤口。」布兰登指着喉头,代为答覆道,「所以吉儿,我劝你最好自佳珍重,你也不想你那可怕父亲跳出坟墓掐死我。」他扬眉,对吉儿威吓道。 面对布兰登的恫吓,吉儿赶紧低下头。「是、是的,戴维斯先生。」但眼角瞥见对方突然凌厉的眼神,又连忙摀住嘴巴。她记起他的叮嘱了:不再摧残那副疲乏声带。 见吉儿如此识趣,布兰登这才勉强饶过她。他拿起矮几的茶壶走出门,说是要替吉儿盛热水。就留下艾伦与吉儿独处。 看见吉儿与布兰登挺熟稔的互动,艾伦也感到意外。毕竟以他的印象:一边是可爱乖巧的学生,一边是自视甚高又挟恩图报的醉鬼,俩人就是搭不着边的平行线。 并且,艾伦没听漏她对布兰登的称呼。 「对了,你刚称呼他戴维斯先生?」他疑惑地问。毕竟「戴维斯」与「柯尔克拉夫」,发音差异可不仅一点。 吉儿看着他,乖顺地点头。「是的。文森特戴维斯,他曾是我父亲的学生……当然,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父亲在首都任教。若天上的祂知晓以往最担忧的学生,竟娘考进伟大的市警署,祂必定感到无比欣慰。」她垂下眉眼,微笑着轻声说。幸福的模样,像在回忆极为美好的往事。 但艾伦只是圆睁着眼,愕然地望着她。 [13]英国实施公医制度(nhs),是一种由国家支持,国民享受免费诊疗或急救的医疗制度(但药费自付)。因由如此,病患总得大排长龙,诊治效率与品质普遍不高。 第二十三章:小酒吧与死者五号(3) 他听见吉儿的每个字句,十分清楚,也无比专注。但那些字串从他耳里溜过,没半点停驻的打算。里头有太多资讯尚待釐清,让他一时间不明白吉儿的意思。 她说,布兰登原来不叫布兰登柯尔克拉夫,而是文森特戴维斯。并且他并非无业游民,而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合格警员,甚至曾经佩带过黄铜警徽及红白方格纹袖套[14]? 好吧,艾伦得承认,他空乏的脑袋尚且无法想像布兰登穿戴高筒盔、骑着马匹的样子。因为他更坚信,在戴上那顶可爱的帽子前,布兰登会先把发号施令的蠢傢伙大卸八块! 想至此,艾伦倒偏信这是布兰登编予吉儿的床边故事了。毕竟谁都可能相信耶诞老人的传说,若单纯的吉儿会因此受骗,也实属正常。 所以,他决定先暂且搁置此事,晚点再向布兰登求证。这时,艾伦注意到吉儿放至膝上的书,那是一本外观崭新的《新月集》,泰戈尔的另一着作。 敏锐的吉儿很快察觉艾伦的目光。「啊,这是上週皮尔森老师给我的,他知道我喜欢《漂鸟集》。」她焦急的将书往旁一摆,似乎想声明自己的「漂鸟派」铁桿立场。 艾伦倒是忍不住笑了。「嘿,别紧张。多看书是好事。」他安抚道,让她把书本放回来。看着那本书,艾伦随即又想到一件事。 「对了,吉儿,你刚拆氧气罩的消息应该还不多人知晓吧?也许我们该先知会西蒙与妮可,他们铁定会非常开心!」他微笑着说。他知道那俩人同样在意吉儿的状况,若能得知吉儿已经明确好转,他们也必定感到同等喜悦。 但正当此时,房门处突然传来「咚!」的突兀一响。 门外处站着布兰登,他正错愕地望着艾伦看,僵直的模样如同一尊巨大冷峻的石膏像。一滩水自他脚边漫开来,上头瘫倒了一只本盛装热水的水壶。 也不管濡湿皮鞋的可能性,布兰登就这么踏着水洼,向艾伦快步走近。他猛地扯过艾伦的臂膀,无论吉儿如何叫喊,逕往廊道快步行去。 直至走到廊道最底处,一个吉儿听不见声响的地方,布兰登才终于止住步伐。 「告诉我,你昨晚吃了什么。」他放开艾伦的手,闷着声问。 看着布兰登肃穆的脸,艾伦有些结巴:「呃,两汤匙的青菜,半颗马铃薯,一颗蛋,两块鸡胸肉……如果要算上饮料,也许还有苹果汁吧,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明白布兰登的突然作为,彷彿他犯了什么过错,必须遭此质问。偏偏质问的内容又如此无厘头。 布兰登并没有正面应答,而就像执行讯问那般,继续拋下个问题。「除此之外,你还记得餐盘是什么顏色么?」他问,并向艾伦走近一步。艾伦顿时被笼罩在阴影里,逼仄的压迫感瞬间向他袭来。 「顏色?每天都不同。昨晚是紫色,早上是黄的,今早也是紫色。哦!布兰登,若你只想测验我是否失智,我能明确告诉你,他们前晚甚至忘了给叉子!」艾伦推开眼前人,没好气的说。他对布兰登的行为摸不着头绪。难道是饭菜有问题?他臆测到。他向来跟不上布兰登的跳跃性思维,只晓得布兰登现在的态度让他无比恼火。 「那么,你还记得平安夜那晚的事么?」布兰登还是不正面回答。「还有,你最后一次见到西蒙皮尔森是什么时候?」虽然不在意艾伦推开他的事,但随着问题增多,布兰登的脸色也愈加冷肃。 「就在平安夜那晚!我的天,你不也去了么?打从你莫名其妙不见踪影后,我就待在会场跟西蒙聊半会天。喝了杯酒,就醉了,只好循着暗巷独自回家……啊!那时还碰上一起无比惊险的抢案!幸好没事!」他高声说道。那次经验实在万分危急,即便此时復述,仍让他感到阵阵心惊。 但布兰登却突然打断他的话。「不,你记岔了艾伦,那分明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事!」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自语道:「这太古怪了,你分明记得近期种种的无聊细节,却忘了……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你为何住院么?」 艾伦看着他。「呃,不就是……遇刺?」 但这时他也愣住了。确实,如果遇见布兰登是数週前的事、此时他的身体也没别的外伤,那三天前他又是遭遇什么导致住院呢?难道这期间他遗忘了什么事,又或是因由某些原因,他的记忆產生错乱或者重组? 这时,他又突然想起罗恩警官。不是艾伦想质疑彼得前来探望的诚意,他自认为跟彼得没有进一步交情,更别说让他牺牲自己的休息时光。所以也许,彼得就跟布兰登同样,只是想从自己这儿套问出有用的资讯也说不定。 但又是什么样的资讯呢? 想至此,艾伦的思绪突然陷入一片空白,他不晓得自己捲入什么糟糕的事件。突然间,他的脑袋开始刺疼,且状况比任何一次更要猛烈。「我的天……」他蹲低身子抱住头,闷哼道。头皮的每一寸都像有千万根针狠狠扎着,他感觉自己即将在下一秒死去! 布兰登垂着眉眼看他,沉默地站了一会。那双垂摆在他身侧的手张了又握,彷彿正压抑着什么浓烈情绪。半晌后,他才弯下身子拥住艾伦的肩。 「算了,我们回去再说吧。」空阔廊道里,布兰登拍拍艾伦的后背,低声说。 虽说「回去再谈」。但回去之后,布兰登却也没再深追问,而是返回他,又或曾属于艾伦的房间。这几天来就这么静静待着。 即便那道门没有真正落锁,但艾伦知道,那就象徵布兰登所筑起的心防,它屏蔽对外界沟通,更拒绝一切交谈。所以整天下来,除了短短用餐时间以外,俩人并无交集。 又过几日之后,连同隔壁西蒙家的白色封锁线也撤了。一时间,彷彿这阵子的紊乱生活又回归正轨。为时三週的耶诞假期同样延续,外头阳光也依然明媚,艾伦与布兰登的关係,也似乎退返以往的相处模式。 但艾伦心里知晓,某些事物,终究在这日月推移间悄悄变质了,所以他无法永远缄口莫言。譬如许久未见的西蒙,他始终不知他的去向,但潜意识告诉他,他的失踪与自己住院有非凡的关联。 所以偶尔,艾伦会攀在窗口,望向西蒙的家,且一望就是小半天。他总思索着自己究竟失落了哪些记忆片段,但那些片段就像凭空消失似的,不管他如何推想,也坚持不露半点行跡。 终于,在耶诞假期的第十二天,艾伦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他想问清西蒙的行踪。所以端上餐点后,他也跟着在餐桌另一侧落座。「所以,戴维斯才是你的姓么?」他咬着麵包,装作不经意地问。这是他们这几天来的首次交谈,也是首次同桌。 布兰登拿叉子的手微顿。「嗯。」他回应道,头始终低着,浓密眼睫像是两副扇子在他脸颊晕出阴影。巨大的手捏着相对小巧的餐具,大口地往嘴里送马铃薯条,直至塞进最后一口,他才鼓着两颊艰难嚼动。似乎想尽快结束这次用餐。 艾伦察觉出他的用心,也有些无奈。他实在害怕布兰登会因此噎死,于是体贴地替他斟了杯热茶。随后,他看向布兰登的耳鬓,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从他的视角,能清楚看见布兰登的耳际有根根黑发直竖,与它们他下頷未完全根除的鬍青相连,显然与自己柔软的发丝大不相同,就如同它的主人那般,坚韧刚硬、不易曲折。 但等了半晌,眼见布兰登即将清完盘中食物,还是没半点交谈的意愿,艾伦只好深吸一口气,主动出击道:「好吧,文森特戴维斯先生,你现在方便告诉我,为何你当初要隐瞒姓名了么?」他说,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决自己眼下的食物。他用馀光观察对方的表情,试图从那双海蓝色眼眸里,看见一分闪动的神色。 其实真说起来,艾伦并不确定今天的自己为何特别咄咄逼人。毕竟他向来明白,尊重彼此隐私才是经营友谊的根本。他实在不该像个该死的怨妇般,追逐着每个字句严刑逼供。 但他实在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又或说,他已经受够近日过分压抑的气氛,那使他的脑袋一团糟,几乎喘不过气。彷彿所有人都清楚事件脉络,唯有他被瞒在鼓里,就像被关在《楚门的世界》的屏幕,所有惊吓反应都是场可笑演出。 布兰登放下刀叉。「我那时就是随口一说。艾伦,别告诉我你真以为会有人取这么愚蠢的姓?柯尔克拉夫,像唸咒语似的,我可不是巫师。」他拾过旁边的纸巾擦了擦嘴,而后朝着艾伦咧嘴一笑:「虽然不晓得这事是谁告诉你的,但我能准确告诉你,『布兰登』并非假名,而是我的中间名。顺道一提,我吃饱了。谢谢招待。」他站起身,也没接过桌面的茶,预备转身回房。 但艾伦却一把拉住他。「这就是你的解释?」他说:「你的名字是我仅知的一切,你欺瞒了我,你就打算这样一语带过?戴维斯先生,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甚至前些日子才意外得知你是个警察!一名市警厅的警察!」艾伦仰头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实在受够对方哄骗孩子的态度,那样疏离冷漠,充满不信任。这个月以来,他们分明住在同一栋楼房,共同享用自己准备的食物,但布兰登却始终像个陌生的局外人,划明界线,坚持不透露更多资讯或温暖。让反復付出关怀的自己像个傻瓜。 想当初,他是感念布兰登的救命之恩,才半推半就地让他长居自己屋簷下,久而久之,倒也习惯家里有个大龄儿童需要照应,每一分付出都无比诚挚。 而近期有这么多死亡案件,它们在艾伦週遭频繁发生。当所有人对布兰登的存在提出质疑时,艾伦从未兴起一分怀疑,哪管布兰登愈加扑朔迷离的身分,也坚持着为他辩白。但是,直至今天,布兰登居然告诉他,原来连姓名这种东西,从头至尾都只是「随口一说」? 艾伦实在无法再忍受这些了,他必须将话说清。「听着,先生。我从没收过你的房租,也不是你的房东。我以为我们起码能算朋友,然而你却连姓名都欺瞒了我……布兰登,请告诉我,你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我信任的?」他问,用力捉住布兰登的手,彷彿能将自己挣扎透过温度传递予他。 其实要将话说这么白,这实在太伤艾伦的感情。他一向不喜欢拿情份要挟人,彷彿所有情感都是能被量化的数字。但眼前这男人实在怀藏太多祕密了,就像笼罩于佛格镇上空的浓雾那般。当你侥倖地紧握自以为看穿的唯一真相时,才惊觉一切仅是对方虚构的假象,唯有自己仍傻傻的深信不疑。这种一摔就碎的信任,可远比被量化的情感要伤人得多。 听见艾伦后段半自问的对话,布兰登原本绷紧的肌肉这才逐渐松懈下来。他睁着那双坦桑石色的眼,里头映着艾伦真挚的眼神。他努力分析对方的一切情绪,同时感受握在自己手腕的热度。它如此的灼热,不容质疑,就像艾伦给人的感觉般,总努力往旁人身上投注所有的爱。无论自己再如何躲避、故意视而不见,也无法真正拒之在外。 所以,布兰登才始终不敢置信,前几日彼得所提供的资讯……那些来自近期死亡案件的眾多罪证中,竟暗指着艾伦沃尔顿,即是最大疑犯的骇人信息! [14]这是伦敦员警较他区不同的特徵。其他地区仅使用黑白格纹与银色警徽。 第二十四章:小酒吧与死者五号(4) 多年前,布兰登曾在遥远的首都落居。 那是个长期被阴影吞噬的地方,街道中总瀰漫着挥之不去的浓雾,彷彿数以万计的古老怨灵在那处千年盘踞。由于时常下雨,所有朴灰建筑的每道砖缝都挟带着潮渍,似乎待久了也能将人的生存念想给闷发霉。 所以待在那儿的几个年头里,布兰登无时不刻耳闻那些自杀案,它们时常发生在相距他的住所不过几条街,甚至偶尔是他所熟识的人。 因由如此,在那段难以解构的年轻岁月里,布兰登无时不刻都诅咒这块被荆棘缠绕的死地。每早一睁眼,他不确定这天会否又是另个悲惨开端,也无法在满城阴影里寻找到一线希望。久而久之,他也连带厌恨将他拴绑于此的母亲。或者进一步说,他认为自己并非期望所生,又何必降世遭罪。 意识这点,布兰登于是开始放逐自己,中学期间几乎流连在街头,与一帮上不得檯面的角色廝混。缺钱就上街弄点,甚至一度染上毒癮,进过勒戒所与信仰中心无数次。这种行尸走肉的生活,布兰登原以为漫无竭尽之日。直到那年,他面临人生的重大转捩点。他母亲的死亡。 她向来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即便今日,布兰登仍这么认为。他从来不确定她的身分,那些不同的男人总叫她不同的名讳。偶尔她是风情万种的蜜雪儿,有时是孤芳自赏的莉莉,有时是妄自尊大的凯瑟琳,或者更多面向的她。布兰登想,对她而言,那些名字也许就跟穿戴即丢的奢华衣物,并无不同。 所以直到站在她的冷清葬礼前,布兰登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费丝怀特。一个象徵希望的词汇。如此朴实无华,并且令他陌生。生涩到连短短几个字母,布兰登还得足足看了好些日子,才能真正将它烙印在心头上。即便他的母亲自始至终,从不给予他近身叫唤的机会。所给予他的最后印象,也不过是那一夜里的冷淡一瞥,而后就是几天后,她拴紧在悬樑的发臭躯体。 唯一血亲凋亡的这年,布兰登年仅十四岁。正值春光正好的少年时期,而那袭飘漫空中的白色裙襬,却将他的世界蒙上一层无法穿透的灰。 能遇见费尔普斯先生,约略是布兰登在少年时期的唯一好事。 弗雷格费尔普斯,也是吉儿的父亲,是布兰登的中学数学老师。从见到布兰登的第一眼,就坚信布兰登拥有非凡天赋,总不吝于给予布兰登极大的鼓励与啟发。即便他从未说明是哪一方面的天赋。 在布兰登失怙的这段艰难时期,也是他与他的夫人不遗馀力的接济,布兰登才有勇气捱过。于是后来那些日子里,大梦初醒的布兰登也主动切割过去狐朋狗友的联系,努力忙碌工读,并在后来选填志愿时,报考了警察学校。 得知上榜的那天,布兰登非常兴奋。因为他很清楚,也唯有自己努力生活,才是回应弗雷格的唯一报酬。所以此前,连同准备考试的这段时间,他故意不与费尔普斯一家人见面,希望能用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换取一个巨大惊喜。 但那天当他拿着录取通知,快步来到费尔普斯家门时,他却发现那栋偶尔他会串串门子的房子,居然早已人去楼空。不过时隔三月,铜色建筑的每扇窗子不再点亮任何一盏灯,温度冰冷的如同与其他栋首都建筑无二,濡湿的每道砖缝都像是哭过。 可意外的,布兰登并没有感到多大沮丧。 当然,失落总是多少有些,但他已经不轻易丧失希望。「那些杀不死我们的,将使我们更坚强[15]。」每当他遭遇困挫时,他总会想起失去血亲下着倾盆大雨的那晚,费尔普斯先生的坚定语气。致使他每回想一次,就充满能量。从此不再有事情使他畏惧,或摧毁他的心房。 再度遇见吉儿,是极为巧合的事。它源于一个不算好的起因。 那发生在他进入市警厅之后了,算是他人生的另一重大低潮。进入市警厅的那些年,他随着部门的派遣,潜伏各地执行秘密警务,却不料在那次任务中误击一名高中生,自己也遭受枪击。 虽然对方并无生命威胁,但对一名特殊部门的优秀警员来说,这无疑是个巨大且致命的疏误。于是他接受精神评估,显示其短时间不适合就任,再衡量他的身体状况,惩处批示下来,布兰登被留职下放,等待之后的再考鑑。至于下放地点,正是那所名不见经传的佛格镇地区警局。 起初,布兰登无法谅解国家予他的回应,毕竟他是因工受伤,这种作为就像拋弃一颗受损的螺丝钉,由根本否定过去他无数次出生入死的价值。形成的打击自然不是一般大。于是任职佛格镇警员的那段时间,他开始酗酒,抽大麻烟,沉浸在醉生梦死的世界里拒绝上工。 一时间,布兰登彷彿又回復以往青春期迷惘的日子,失去对人世的希望。连他的唯一相处良好的同事,警校时期的学弟彼得罗恩,提着晚餐告知他暂时被停职惩戒时,他也只是无所谓地笑笑,继续往嘴里栽倒白兰地。 反正对他而言,事情无法再糟。没什么比知晓吉儿费尔普斯就居住此地,而自己却因被市警厅流放、没有脸面与之相认更糟。 注意到艾伦沃尔顿,是在一起死亡案件中。 那晚他难得失眠,起了大早在镇上走走,想藉机甩脱梦里那袭飘荡的白色裙襬。不知觉间,他竟晃悠到佛格中学路前。几辆警车停在门口,那再度勾起他被流放的糟糕回忆。 但在转身之前,他看见彼得恰好也在名列其中,彼得告诉他,里头发生一起女学生自杀案,成因有些古怪,也许布兰登能跟着他们一同瞧瞧,顺道给予一些专业意见。 其实到了现在,布兰登早已遗忘那名死亡学生的名字,但他却始终记得初见艾伦的模样。那是一张陌生面孔,这是布兰登的第一想法。他来这座小镇一年有馀,也以他过目不忘的本事曾翻看过小镇人口名册,却从未见过这个人。 他的模样有些苍白,身形瘦弱,不算特别年轻。但那双碧绿眼眸很清澈,彷彿永远闪烁着对未来的梦想与憧憬。可布兰登总觉得有些古怪,这样的明亮眼神,似乎不该出现在这座遗失前景的荒僻小镇,在这它显得过于虚假而不切实际。于是他下意识地记下这双眼。以及,这双眼的主人。 再次见到艾伦,是在布尔先生的白杉酒吧。布兰登习惯从那儿拿酒,布尔总有些从私窖来的好货。谁晓得在这平凡的夜晚里,他居然让他遇见艾伦。那双当时令他记忆深刻的眼眸的主人。甚至还在这凑巧的夜晚,目睹他发酒疯揍人的凶悍模样。 这无疑是个新鲜的体验,看一隻总行止温文的猫变身为凶狠野豹的过程,引起布兰登的好奇心。于是他结完帐便尾随在艾伦身后,想看看一路摇摇晃晃的他能否顺利抵家。谁晓得,好事坏事竟在这晚让他碰全,又恰好让他撞见一起持刀抢劫案! 即便对国家早失却希望,但几年警校训练已然深入骨髓,不妨让他產生粉碎兇手脸蛋的决心。于是一见状,布兰登下意识提起速度衝上前,预备给那该死的傢伙一拳。不过酒精与大麻还是起了一定作用,致使他的反应大不如前,不注意稍一幌眼,竟让人给跑了。 布兰登只好边咒骂着,先接住倒在怀里的那副躯体。许久未接触的人体温度十分温暖,拥在怀里有种久违的心安。但随即在月光下,他发现艾伦额头竟有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跡,于是一时脑热,又将艾伦接回那罕无人跡的住宅照应了。 之后几天,惊觉自己战斗能力大幅降低的布兰登,察觉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于是他开始戒除药品,同时逐渐压抑对酒精的需求。而另一边的彼得,见自己视为偶像的学长终于拾起精神,也感到无比欣慰,彷彿布兰登的復职指日可待。 但野心奇大的布兰登,并不仅是想復职。如果让他一辈子待在这毫无前程可言的小镇,简直让他生无可恋。这小城镇装不下他的庞巨野心。他要的是市警厅里原属于他的位置。既然他曾是特殊刑事部的重要警官,也只能是特殊刑事部的警官。他现在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一个能够破获大案件,证实自己能力的契机。 所以,他终于发现这座小镇还有些许存在价值,关于一起可疑的连环杀人案。他可不像那些怠忽职守的区域警察,他老早发现那些似乎无关的自杀案里,存在着某些不明显的联系。譬如佛格镇的新进教师,艾伦沃尔顿。 因为将关係网一拓展开来,近期的死亡案件似乎全环绕在艾伦四周发生。至少在这傢伙入驻之前,这座小镇还不至于这么糟糕。再想起记忆中那双眼眸吧,它澄澈的如此不合理,更坚定布兰登查明一切的决心。于是他开始动用私情,让彼得利用警网搜索艾伦的相关资料,同时自己也接近艾伦,进驻他的住宅,企图从他的生活轨跡寻找一丝蛛跡。 但与艾伦的近身相处的这阵子里,让布兰登怀疑起当初自己的判断。这位可疑的新进教师,不仅表现与凡人无二,脾气与生活习惯甚至不是一般好。他生活规律,有责任感,且将布兰登这不速之客照顾得无微不至。这样贴心的他,让布兰登想起一位故人,费尔普斯先生。打从布兰登振作后,第一件事就是向彼得询问弗雷格的去向,而后他也得知,弗雷格亡于那起车祸的消息,这令他感到由衷悲意。 而眼前的艾伦就与弗雷格同样,他们都是那般富有爱心,并且极有耐性。即便被折腾的非常疲累,也顶多苦笑着表示无奈。这让布兰登感到极度亲切感,原本冰封的堡垒也逐渐溶化。偶尔躺在沙发上,看着艾伦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他也会不禁想着:或许就在区域警局当个小警员,平淡的过完这辈子也不是坏事。 直到,他们面临西蒙皮尔森的死亡。并且祂的死因,以及所有周边罪证,无一不指向艾伦沃尔顿。他的室友,他的朋友。那令他不禁依赖,并且心生钦慕的美好灵魂。 [15]whatdoesn'tkillmemakesmestronger.--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第二十六章:小酒吧与死者五号(6) 由于这点疑虑,心照不宣的俩人没在酒吧里待太久,寻个藉口便打道回府了。晚餐最后还是倚靠冷冻柜倖存的微波食品解决。 所以面对厨房留存的残局,布兰登很有觉悟地捲起袖口、着手整理。这让被拱去客厅休憩的艾伦有种不切实际的感受。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何布兰登老爱躺在沙发了,原来用看厨房里忙进忙出的身影,是如此之爽快。 待布兰登忙完后,时间已经来到十点多。对于布兰登今日的积极转变,奴贩艾伦表示很满意。于是他长手一挥,便召布兰登来沙发坐着。 这时,电视正拨映影集,色调黑沉沉的,没几句台词。身为艺术盲的布兰登看了十分鐘也没看出主题,便站起身进房间拿几瓶美酒助兴。他轻手轻脚地将两隻高脚杯放置桌面,为艾伦与自己斟了满盏。 按理说,艾伦是不该喝酒的。毕竟他前几天才办理出院,医嘱里也写明要他好生休养(虽然艾伦想了几天,还是没想到住院原因)。但此时艾伦感到一股难得清间。确实,虽然许多事情尚未获得解答,可就像催紧的发条那样,他偶尔也渴望得到几分宽懈。 所以也许是想偶尔放纵,艾伦并没拒绝这次邀约。他爽快地接过那杯酒,仰首便一口饮尽。热辣的口感像要灼伤他的口腔,顺着食道汩汩滑下,几乎要在心脏熔出一个洞。他仰头半瞇着眼,迷醉地持续感受这股灼热感,渴望这把火能将那些烦心事烧个精光。 「嘿,别喝太急,小心呛着了。」旁边,布兰登皱眉提醒道。他知道艾伦平时不碰酒,否则首次见面也不至于发酒疯。若艾伦因此被烈酒呛伤,那可不是有趣的事。 还好艾伦很快就缓过劲来。「没事,这种感觉棒极了!」他微笑道。虽然声音还有些嘶哑,但里头确实盛满欢欣之情。他迫不及待地捉起酒瓶,为自己再斟了一杯,也替布兰登补上一些。他明白为何布兰登喜欢酒精了。这是能令人麻痺的癮,任谁也无法抗拒。 然而按他这种牛饮喝法,就是酒量极佳的布兰登也不堪折磨。但他能看得出艾伦心中愁苦,并希望能陪他排解忧愁。于是他也不多阻挠,只是客随主便地一杯接一杯喝着。直到最后不省人事,直到所有酒瓶都乾枯。 恍惚间,布兰登感觉似乎有谁吻着他。那副躯体如此炽热,彷彿一颗恆星,令人依恋又唯恐灼伤。他情不自禁地回拥着,用着像要把对方揉进骨子里的力度。津液交换是毒,饮鴆止渴却成为所需。随着时间滴答流逝,衣服一层层被剥离,俩人的赤裸本能也彼此坦见。 说起来,要俩大男人挤在这座小小沙发,实在勉强了些。但正是这种逼仄感,更添几分刺激。布兰登伏在上头,轻吻着那双嚮往已久的碧色眼眸。 抬起头时,他看见那双总清澈的眼底正半挟着瀲灩春色,倒映自己的模样。他低喘着,再度忘情地啃吻上那隻仰起的白皙脖颈,并一路向下吻。欲让那副诱人躯体的每一吋肌肤,都留存自己的痕跡。 此时的他,不再受那些该死事件所牵绊。拋开那些成见,再丢开戴维斯警官的沉重身分后,他布兰登仅是一介凡人。他只想顺应本能,感受这难得的愉悦,耽溺在比酒更醉人的情欲之中…… 凌晨四点,半梦半醒间,布兰登感到有冷风迎面袭来。他不耐地拉过毯子,将自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努力地塞进沙发缝隙。毕竟宿醉的感觉总是不好,他只想抱着脑袋浑沌睡去。但身后紧接传来的脚步声,却又令他不得不反射性地睁眼警戒。 黑暗中,他看见有道身影站在门边,它正轻手轻脚地闔起门。咿呀声响在空荡的房里回盪,如同古堡里百龄老妇的呢喃。说起来,它的动作不特别鬼祟,却有种说不出的幽逸,彷彿它根本不存于世。 但布兰登还是认出了它。「嘿,艾伦,这么晚了你去哪?」他揉着痠胀的眼,慢慢支起身,毯子从他身上滑落。「呃,你……我们……你昨天还好吧?」他不安地问。 此时看见自己的光裸身躯,布兰登才迟钝地忆起昨晚的激情。霎时间,包括艾伦的破碎呻吟及相关零星片段,瞬时縈绕在他耳际。这让他不禁又起了些许反应。 可布兰登很清楚,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不确定昨晚的自己是否过分失控,这让他感到无比忧心。他希望昨天的意外插曲,不至于让艾伦将他扫地出门。毕竟他可没忘了上回,不过是一句调戏,就惹得艾伦的羞愤一拳。那傢伙总是过分害羞。 听了布兰登的询问,艾伦也向他徐步走来。「没事,我很好。」他说,语调很轻,尾音即刻便飘散在空中。他扶着布兰登的肩,缓缓屈下腰。藉着稀疏月光,布兰登能看见他的脖颈有昨晚留存的星点吻痕。「你昨晚表现很好,让我……很舒服。」艾伦于他耳边轻声说。并微笑着,在布兰登的唇角落下淡淡一吻。 而后也不待布兰登回应,他又飘着步上楼了。离开时嘴里像在哼唱着什么,显然十分愉悦。但布兰登却高兴不来,因为对手走了,就留他与情慾抗争。他只好恨恨地瞪着天花板,镇夜无眠。 失眠这段时间,布兰登也不算一无所思。黑暗中,他反覆思索自己的过去经歷。包括那段蒙纱的童年,与艾伦相识的过程,以及昨夜艾伦的一切反应。 最后它们在他脑里炼化成一首歌:「你看不见自己的真正模样,你所见仅是你的阴影[16]……」和着艾伦离去前的呢喃,在他脑里反覆回盪。 翌日十点,被睡魔挟持的布兰登才缓缓甦醒。 由于艾伦昨夜那挑逗一吻,以及宿醉本身的后座力,布兰登整夜都没睡好,翻来覆去竟折腾到将近七点才正式入眠。稍醒这会,他喉咙乾渴的近乎龟裂。所以即便没睡够,他也只好扶着额际离开沙发。当然,放缓速度还是必须的,力道过猛只会让他呕出一片汪洋。 起床后,他便发现,不仅那股宿醉的晕眩感尚未消退,昨晚屈就小沙发更让他全身痠疼。到厨房喝过水后,他又拖着沉重步伐前去厕所稍作洗漱。本来只想醒醒脑,后来又乾脆洗了场澡。冲洗完毕,布兰登才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衣服似乎全搁置在二楼艾伦的房间。他可不打算再拾回地上那些骯脏衣物,那简直比不洗更令他噁心。 于是在腰际围了条浴巾,他又逕自上了二楼。反正他昨晚已确知艾伦的心意,此时吻醒那迟归又晚睡的睡美人,也只是增添浪漫气氛。他甚至计画着也许待会能趁着风势,还能在床上再战几回合。 而说到迟归这回事,布兰登还是多少心存不满的。即便昨晚喝多了,但他一向自詡床上功夫惊人。以往同枕过的女人,也确实没个隔天还能轻松下床。可谁晓得,艾伦这傢伙竟是接连破了两个「戴维斯式」先例:不仅是他的第一个男性对象,也是完事不久,便能行走自如的第一人。 但要知道,昨晚他们可足足持续两个鐘头!布兰登咬牙在心底低吼着。虽然男人的体能多比女人更佳,但他实在不认为艾伦能有如此好的根柢。 且再想起昨夜过程中,原本无比诱惑的艾伦突然崩溃似的哭喊,几乎严重到他以为艾伦后悔不做了(虽然他不认为男人的「贞洁」,能比象徵自尊的眼泪更珍贵)。还好,在自己「性致」彻底流失以前,艾伦即时打住情绪,转瞬又勾缠上布兰登的腰,才让这美好夜晚得以往下延续。 所以很显然,能从文弱书生变质成媚骨妖精,这只有一种解释:小小艾伦只是耐着生命危险勉强逞能。所以一切行为,包括他半夜的若无其事,全是他欲情故纵的手段! 思至此,自恋的布兰登心里也总算舒坦多了。果然,宝刀就是宝刀,即便许久未磨也不改锋利。若上帝能再为自己增添一些「厨艺」,那他可真是完美无缺了!他愉悦地想着,哼着歌敲敲眼前那扇门,然后便迫不急待地逕自旋开门把。他又转了几次。天杀的,他不敢置信地瞪着门把:这道门竟然落锁了? 也许是察觉外面的鼓譟。这时,房里也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里头或许还掺杂部分物品倒地的声响,显然门后的某生物已经陷入疯狂状态。这场混乱持续了三分鐘,满脸乌云的布兰登才终于见到门板开一小缝。有颗棕色鸟巢从里头探出。 「早、早安。」艾伦看着他,怯怯地道。也许是昨晚过度激情,他的声音还有些哑,眼睛也略为红肿。「家里没食材了,你中午就在外头随便吃吧。」他说。一语毕,又迅速拉起房门。 但布兰登却比他更快。「嘿,小傢伙,你身体没事吧?」他问,并一把捉住艾伦预备关门的手,而后以身形优势侧身卡进那扇门。 进了房间后,他才看见艾伦仅穿一件t恤。尺码过大,皱褶明显,显然是自己先前胡乱收在旁的服饰。见情人穿了自己的衣服,布兰登的脸色才总算和缓一些。「房里没洗手间,你清过『里面』了么?」他蹙眉问,并另一手抚上艾伦的脸颊。温度果真有些发烫。 感觉布兰登的碰触,艾伦不自觉地闪避着。事实上,光聆听「身体」以及「里面」等敏感词汇,就让他陷入红色警戒,一把推开布兰登。「我我我我,我自己能处理!你你你你别管我了,先出去吃饭吧!」可惜因为结巴过于严重,一点也不具威胁性。 「哎,不带这样的吧?昨晚不都挺好的……」被推开的布兰登委屈的说。 艾伦则依旧结巴。「我我我我,我昨天喝茫了,根本没印象发生什么事。」他稍退一步,不料牵扯到某个部位,脸色略变。「昨天的事就算了,你先出去吧。」他尷尬地红了脸,继续劝退道。 布兰登无奈地叹了口气。常言女人心海底针,这他晓得,可艾伦却比他交往过的女人更加心思难测。分明昨晚表现极为热切,转眼又将自己拒之在外,这算什么状况? 布兰登不由得心头一惊:难道,艾伦昨晚真只是酒后乱性,现在酒醒了,就想对自己始乱终弃? 没被甩过的他思绪一阵错乱,从此跌坠「自我否定」的漩涡。 但在正式跌坠深渊之前,他又想到半夜艾伦于他唇角落下的那一吻,以及那些毫不讳言的「夸讚」。他实在不认为这也属于酒后乱性的范畴。毕竟,艾伦那时看来非常清醒。而身为刑事部的一员,对于谜团带着本能性的仇视。所以至少在离开之前,他想先问清此事。 「先别急着赶我走,艾伦。」他皱着眉,正色道:「我不晓得昨晚你有多醉。但我得诚实告诉你,我是认真的,所以那件事并非意外。再说,你半夜回来不也说我表现挺好的?难道这些事你真的完全没有印象?」他反詰道。虽然说法有些直接,但他想问清这状况。他可不想第一次心意萌动,就被当作一夜情对象踢往一旁。 艾伦倒是错听重点。「你说,我昨晚又出去了?」他惊骇地睁大眼睛。「我的天,我昨晚又出去了……」他不敢置信地复述,彷彿他真对自己的夜半行径毫无印象,且这状况并非首次发生。 布兰登皱着眉头看他,无法理解艾伦的反应。也许是发烧的关係吧?布兰登想,毕竟今日艾伦的行为毫无逻辑。这时,恰好楼下电话响了。前几天间着无聊,他便把那台座机修一修,没想到今日真有人打来。「你先去浴室洗个澡吧。若是待会需要『帮忙』,喊我一声,我会协助你。」他微笑安抚道。扶着艾伦的肩,他轻轻吻上他的前额,便下楼接电话了。 但布兰登怎么也没想到,两人刚萌芽的关係,就在这通电话走上歧路。 身在现场的彼得罗恩,公器私用地拿着案发地点的话筒低声说:「嘿老兄,我想你得来一趟。查理布尔死了;且这两天我又查到一些新信息,你铁定很感兴趣……」 [16]whatyouareyoudonotsee,whatyouseeisyourshadow.--《漂鸟集》,泰戈尔着。 第二十七章:天堂口与死者六号(1) 昏黄灯光映照在平铺绣花地毯的漫长回廊上,一双高跟鞋行走其中。 于寧静无人的夜里,它的鲜艳色泽显得尤其妖冶。赭色细长鞋根犹如两根木桩,深刻扎进地底开出血色的花。偏偏步伐又是如此轻缓优雅。它先是经过狭窄回廊,又顺着楼梯拾阶而上,最后拐一个弯,停驻在一道木门前。 看着门上镶刻着「镇长」的金属名牌,米兰达莫妮卡站了许久,稍微理过仪容,才将门咿呀推开。「听闻你找我,迪伦?」她微笑着,带着一丝难得娇媚,向办公桌前的人问候道。虽然风采依旧,但从那略为凌乱的发丝,仍能看出她的风尘朴朴。 事实上,她也确实刚从首都驱车赶来。即便一路车速飞快,仍耗费她将近六个鐘头的车程。由于最近举办的品牌服装周,她特意在耶诞节一早就前往首都,预备享受她的美好假期。谁晓得天有不测风云,昨晚一通急电,竟又将她紧急召回。 电话里,镇长杰森迪伦用词含糊,只说耶诞假期间她的学校出了状况,希望身作最高管理者的她能回返坐镇。而依据他们十多年的交情,米兰达很清楚,镇长不会无故提出这类要求。况且,就算真的不是要紧事,看在最大金援者的难得要求上,她也片刻不容怠慢。于是这日清早,她便挥别那座树林,提前赶回替她的小树灭火了。 为尽快理出头绪,一抵达佛格镇,米兰达便先去警局询问。那时,彼得罗恩恰好在局里整顿资料。神色有些古怪的他告诉米兰达,当她不在的这段期间,先是发生西蒙皮尔森的意外逝世,而后又是莉迪亚布尔的不幸遭遇。 对于西蒙的死,米兰达感到惊诧万分。毕竟共事多年,好歹存些朋友情分。她为他的早逝感到诚挚惋惜。并在询问大致死因后,为他祷告数分鐘。随后才问起莉迪亚的现况。 说起莉迪亚的事件,其间周折之繁复也令彼得不禁摇头。昨日清晨,他们接获居民通报,有个女孩在屋里崩溃惊叫,唯恐遭遇不测。于是警方赶紧前往并现场破门而入,在二楼的晦暗房间里找到莉迪亚。 那时,她正缩在床尾瑟瑟发抖着,四肢皆被绳索綑缚住,头部及衣襟有大量血跡。除此之外,衣衫也破碎凌乱,单薄身躯遍佈着瘀青与吻痕……看见这一幕,大伙心里有数,已有不少人咒骂出声。 随后,他们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帘幕后,有道狭长黑影兀自摇曳。 查理布尔身着白衣悬吊在窗檯的横桿。瘦削的脸庞因脖颈被绳索紧勒多时,而显得青黑发胀。浑浊而褪色的棕色眼珠突出,有大截肿胀的舌头坦露在外头,乍看就像堵塞一块粉色海绵。 由于玻璃窗没关,随着每次窗帘扬起,他的躯体便会沐风摆动。素色白衫擦过窗帘,发出沙沙声响。就好比一棵枯瘦的杉树,于凛冬季末消磨最后的生气。 将莉迪亚与布尔的遗体送离后,警官们便着手搜罗整栋房子,试图找出布尔自縊的原因。虽然他们偶尔也在白杉酒吧聚聚,但布尔平时阴冷寡言,大伙并不清楚他的为人。可惜搜查整整两个鐘头后,除了那些数不清的酒品珍藏以外,他们一无所获,更别说是遗书等等有用之物。 但只要是稍有思考能力的人都能明白,布尔先生的死,绝不仅是自杀这么简单。虽说当初妻子的死对他打击颇大,但那已是十年前的陈年旧事,无法构成动机。再说,眼见莉迪亚被綑缚住的糟糕状态,便能知晓那狗娘养的傢伙正打算对他的亲生女儿下手,自然没让煮熟鸭子放飞的道理。 其实,米兰达抵达的时间也算赶巧,那会彼得才从医院探访完莉迪亚,对她的状况算是略有瞭解。基本上,莉迪亚身体并无大碍,唯有心理受创得较严重。毕竟,她不仅差点惨遭父亲毒手,还目睹父亲陈尸在自己眼前,且因身体被綑绑无法挪动,被迫与尸体同处数小时。这对任何人都是难以承受之重。 但以这类型案例来说,莉迪亚算是表现极好的了。她原先就认识彼得罗恩,即便他刻意卸下警装,她仍聪颖地猜出他的来意。询问昨日的案发过程。所以她让彼得直问无妨。并在谈话间,提供了些还算有用的线索。譬如,她从小便常遭受酒品不佳的布尔骚扰及恫吓。甚至昨日,也就是布尔遇害当晚,还是她的十八岁生日,而她却差点失身于他。 她说,在那个悲惨的夜里,喝过助兴酒的布尔才坦言:原来早在一年前,他便谋划要在今日夺取她的初夜,继而完成她的「成年礼」。但莉迪亚并不晓得事情怎会演变至此,毕竟她再如何厌恨他,也从未想过她的亲生父亲,竟会这般吊死在自己房间,并且毫无徵兆。 可惜的是,莉迪亚告诉彼得,她实在不清楚案发经过。因为早在企图挣脱布尔时,她便由于头部撞击床脚而不省人事了。后半夜的事她毫无记忆,只晓得不久后醒来时,就见布尔在相距自己八英呎的地方瞪着自己。躯体随风款摆、却再无声息。 听完这些骇人消息,即便是米兰达也十足震惊。从警局前往镇长室的路途中,甚至现在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她仍反覆思索着生命的无常以及脆弱……就如同她曾切身感受的那般。 思至此,她略一屈身,打开了左下方的抽屉。抽屉深处放置一只木盒。它的款式陈旧可做工细緻,上头嵌刻着满满的祝祷经文。她伸出手,轻轻摩挲那木盒表面,以圆润指腹感受上头浮突的纹路。彷彿想藉由此行,将自身的温度与思念,传递予此生最心爱之物。 「许久不见,米兰达。」突然间,有道低沉嗓音在门口处响起。这让浸淫情绪的米兰达被吓得全身一震。「哦,下午好。梅格,艾伦。」赶紧将木盒摆回抽屉后,米兰达微笑着起身。「抱歉了,让你们这么晚过来。这次回来得急,没来得及带伴手礼。」她自嘲着说,并走出桌后,逐一轻搂过梅格杜里斯与艾伦。 「别说礼物了,那本属你的假期,实在不该扫你的兴……是镇长让你回来的吧?为了西蒙与莉迪亚布尔的事?」梅格蹙眉问。她也是昨日才从镇长那儿得知西蒙与莉迪亚的事。 对于西蒙的死,她心里委实不好受。她原本就不真心讨厌那小伙子,此时更夹杂着名为自责的情绪。若是当时她能更坚定地否决那场晚会,或许,西蒙那小子还维持着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与大伙一同开会。而不是像她多年前那不听劝的女儿,就这般永远迷失在失色的夜中。 察觉梅格的低落情绪,米兰达轻轻牵起梅格的手。「没事,梅格。」她安抚道,拍拍梅格的手背。「人总难逃一死。除了神,没有人能阻却谁的生命进程。」米兰达说,希望能给她一些力量。因为就如她所言,天底下唯有神能裁决人的价值与期限。况且米兰达实在害怕梅格会过度自责,她可不希望再失去任何一名工作伙伴。 所以她又拉过梅格的手,并示意艾伦一同来沙发区稍坐。她先替他们各斟上一杯热茶,便开始执行这次的临时会议。米兰达能看出梅格今日状况不佳,也不打算拖延太长时间。简要报备从彼得那儿问来的事件经过后,米兰达便直接向他们徵询意见,关于开学后的流言如何制止,以及教学人员的调度问题。 总会议算来,还不到十五分鐘。桌面的茶还尚有馀温,米兰达便让他们回去歇息了。临辞前,她还特别嘱咐梅格记得仔细休养,并表示自己会承担着处理一切。她非常明白,看似冷面心肠的梅格并不如表现坚强。毕竟玛莉莲曾是她的全部,失去她的当下,便已将她的灵魂掏空。从此千疮百孔的心再经不起一丝打击,再多武装也只是佯装自己不受损伤。 所以,各持烦恼的米兰达与梅格,并没看出艾伦的异样。 原本就习惯旁观的他,这一刻更是愈加沉默。 事实上,他还在思考查理布尔的死亡。它就像之前那些事件同样,是他早已明确预知的事。虽说与布兰登发生关係那晚,他已向布兰登间接承认有梦游的毛病。但他所没说的是,其实那一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梦。 静謐无声的夜里,艾伦梦见自己处于一个陌生且晦暗的环境。有道黑影持刀矗立在房间中央。细巧而尖锐的刀锋反映月光,带着一抹蓝,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寒意。 那人摇头晃脑地哼着曲子,低头似乎正认真捣鼓着什么。突然间,刀面反映了月光,恰好照在那人脸庞。艾伦总算看清那张脸了:原来那是白杉酒吧的老闆:布尔先生! 此时布尔正手握刀柄,隔着裤管往左大腿刻划。他的神情专注的近乎虔诚,彷彿正执行某种极为神圣的仪式。鲜血不断自他大腿涌出,瞬间染红了白色裤管显得触目惊心。但他却像感觉不着痛似的,嘴边依旧衔带一抹不合时宜的笑。 然后,艾伦看见「自己」走向了他。直到相距仅两英尺远才停下脚步。没来由的,艾伦能感觉「自己」似乎很愉悦。因为「他」的嘴里也哼着歌,曲调与布尔极为类似,但旋律显然明晰许多。 艾伦记得,许久之前总有个女人时常哼着这首曲子,哄他入睡…… 但她是谁呢? 而我……又是谁? 正当艾伦思想陷入囹圄时,那方的「表演」也进入高潮。随着「自己」愈渐欢愉的哼唱,布尔也攀上窗檯。他用窗帘绳索一圈圈地缠绕自己的脖颈,狼狈向前一跃。最后就像颗奇异的果实般,歪首垂吊在窗檯边。 从起初挣扎,直至最后死亡,那抹笑容从未自布尔脸上消散。彷彿刻意经营似的,甚至因用力过度而显得齜牙裂嘴,像极了某些做工粗糙的怪诞娃娃。 但无论这副表情多么古怪,今后也得这般僵滞在布尔脸上了。连同祂的性命,也在这个悠悠雪夜里永远冻结。 这幅骇人景象,想当然带给艾伦极大衝击。所以那时直到被布兰登的敲门声吓醒时,艾伦仍冷汗涔涔、惊魂不定。 他拉开门,看着门外的布兰登,脑袋还如同浆糊般混乱。再加上前一夜的温存,种种复杂信息一时间全堵塞在他的小小脑袋,令他陷入短路蓝屏的窘境,继而无法回应布兰登的心意。 其实真要问,艾伦也不确定自己对布兰登的想法。他只晓得此刻的自己,实在受够那些梦。与其说是预知能力,它们更像某种古怪诅咒,并由一宗宗死亡事件强调它们的真实性。 艾伦实在恨透自己的卑渺与无法防范。这让他感觉像个帮兇,无情目击,什么忙也帮不上。所以这些该死事件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权衡之下,他只能先歉疚地将布兰登的感情事摆往一旁了。 但说又回来,自己为何会有这个能力呢?艾伦烦躁地思索着。又或者更进一步说,他甚至暗自质疑,一切是否仅是梦境这般简单? 继西蒙的死亡之后,艾伦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与行为等等,似乎愈发无法掌控。甚至住院期间,他还从护士口中意外得知自己有梦游的习惯。彷彿体内有个陌生灵魂正在甦醒,挟带着亟欲毁灭世界的欲望在他体内狂肆叫嚣。而他除了竭力压制以外,竟也别无他法。 但他其实也清楚,这番努力到头来或许仍是徒劳。就像他始终无法遏止那些扰人幻境一般,只能依随宿命的走向,最终在这场无法挽回的灾厄中分裂成片。 此外,经由这段时间的沉淀与思索,他也发现这些死亡事件似乎有个共通点。祂们不仅都是自己所熟识的人,也是以往偶尔想起这些人时,会兴起「这种人不如死了算了」的想法的对象。 意识到这点,更让艾伦陷入真正的恐慌。因为那些事件终于被隐约描绘了出轮廓,且显然与自己切身相关。无论这个臆测是否得到证实,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让他无比畏惧。彷彿揹着千斤重的秘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突然间,艾伦很想找个人谈谈,并且必须是一个能够拯救他、将他拉出深渊的对象。他将倾诉自己的感受,毫无保留地坦诚一切。至于这个人选,有个名字第一时间浮现他的脑中。 毫无疑问的,那即是布兰登戴维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处。」离开校长室后,空荡回廊里,梅格忽然说道。此时,他们俩正并肩走在前往教学楼出口的路途上。刚回过神的艾伦只不明就里地偏头看她,等待下文。 梅格也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也有自己难以逾越的坎。而我的疮疤想必你也听说了,正是我的女儿,那十七岁便已夭折的可怜孩子。事实上,即便是米兰达也有她无法处理的窘迫困境……我原以为聪颖如她已经熬过那段苦日子。直到方才看见她仍留着『它』时,我才知道,原来她也只是把伤口掩藏着罢了。」 梅格语调缓慢地说,低沉声线像是一台老旧纺纱机。「所有事物皆不会凭空消失,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许多东西你愈是想压制,它便愈是沉积。等它再次浮出表面时,只会带来无可比拟的毁灭性伤害……」她垂首深思,最后话音近乎低喃。 「『它』?」艾伦出声问道。他想起刚进门时米兰达慌张收起的那件物事。「您指的是什么呢,那只木盒么?」他问。虽说并不真的好奇米兰达的私事,但由于学过心理学,艾伦晓得梅格是想藉着开解自己,继而与她过往不愿承认的「阴影」对话。能跨出这一步,对鲜少与人敞开心胸的梅格是极好的事。艾伦很乐意陪她走过这些过程。 梅格点点头。「是啊,里头装着她的孩子。」她说。陷溺回忆的她,没注意到艾伦忽然失焦的双眼。「那是发生多年一场极为悲惨的意外。但我始终坚信,善良的米兰达总不至于下此毒手……」 听到这里,前夜梦里那首旋律竟又在艾伦脑海乍然浮现,连同布尔那抹黑与蓝构筑的扭曲怪笑齐併回放。它们喧嚣鼓譟着,佔据艾伦的所有思绪。使得他不禁抱着头蹲坐地面,全心抗衡那些幻觉。 但无论艾伦如何抵抗,那道歌声却始终明晰,彷彿「他」就在体内一遍遍低吟哼唱着:「你看不见自己的真正模样,你所见的仅是你的阴影……」 第二十八章:天堂口与死者六号(2) 傍晚时分。本该下班的彼得罗恩,此时却还待在警局。 他的桌上摆置一盒甜甜圈,这是他的晚餐。以往他总能轻易解决两大盒。但今天极为难得的,他仅吃到第三个便感到食不下嚥。至于让他食慾不振的罪魁祸首,正是桌面那叠资料。那是关于查理布尔,以及这阵子所有古怪案件的资料。 从调来佛格镇起,彼得从未想过这片封闭的土地有朝一日会兴起一波腥风血雨。它向来与世无争,彷彿所有激情也在这片雾靄中掩埋窒息。 所以这些年来,他已惯于安逸,若非协助他所崇拜的学长布兰登戴罪立功且復职,他肯定也会将这些疑案吞进腹里,佯装那只是一起起意外,与过往那些不能言的秘密,同样积压在档案室箱底。 至于布尔之死,想当然也没这般单纯。彼得下午所告知米兰达的,还是次要的案发过程。而他所隐瞒不言的是,巡访其间他只特别留意一个细节:病房里,莉迪亚说,布尔在饮用助兴酒后,曾说过「味道有些古怪」。 而彼得还记得,布尔有一个鲜少人知的怪癖:拥有一张尤其刁鑽的嘴。虽然熟知各种花式调酒,他自身却无法忍受酒品掺杂一丝杂质。即便仅是一滴生水,他也能像察觉豌豆的公主[17]一样,轻易辨出其间的不同。 很显然,布尔会这么说,正是那杯酒出了问题。 得到这条有用信息后,彼得便不再打扰莉迪亚。离开病房后,他在第一时间即刻致电局里同仁,要他们立马送检当时置放床檯的那杯酒,并且联络法医着手检验布尔体内的药物反应。 假使魔鬼就隐藏在这细节中,那这就是场典型谋杀。且它极可能如布兰登所说,与过去那些一连贯的不寻常案件紧密相关。 等了一个下午,医院也高效率地给了回復。他们从那杯酒里,确实检验到与某种罕见迷幻药剂高度相似的药品。并且医检人员告诉他,昨日他们将布尔血跡斑斑的左裤腿碎布清除后,发现布尔左大腿字跡歪扭地刻了一句话: 「你看不见你的真正模样,你所见仅是你的阴影。」 看着这句话,彼得琢磨再三也没理出头绪,更不晓得它从何出处。但他有个强烈预感,这段文字势必成为这起案件的重要线索之一。 于是他又拿起话筒,打算再致电布兰登,预备在通话中告知今日的新进展,希望能以这位杰出学长的非凡专业为这起模糊案件指引新方向。但当他拿起话筒时,彼得又联想起前几日所查询到的资讯,一些关于艾伦沃尔顿身分的新发现。 前日结束现场搜索后,彼得便向布兰登坦言他所知的一切。而彼得还记得布兰登当初的表情,彷彿遭受晴天霹靂一般,头也不回地便兀自离开现场。所以想着前日的背影,等待接通的彼得由衷祈祷:布兰登不至于反应过度,失去思考能力。 可这回,话还没说完,彼得才讲完迷幻药剂与布尔先生左腿刻的字而已,原先魂不守舍的布兰登就慌忙将电话掛断了。听着话筒传来的忙音,彼得不确定布兰登是否听清他所言,并忧惧布兰登会否情绪过激,继而将事搅黄,那将不是所有人乐见的情况。 最终,他还是相信布兰登会拿捏好分寸。毕竟布兰登有多想復职,便会倾注多少心力于此事。过去,他是个出色的特殊警务组警员,也势必熟知卧底时角色扮演的力道。而对于一个相识不足两个月的艾伦,彼得相信布兰登应当知晓事情轻重。 但话说回来,这次也不能怪布兰登反应过甚。 再度拿起甜甜圈,彼得舔拭着手指残留的糖霜,边思索道:其实连自己也没想过,那看起来温吞可信的艾伦,竟会如此深藏不漏。原来,艾伦沃尔顿从非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实为艾瑞克温斯顿。 并且这名讳,竟与十馀年前一宗震惊全国的杀人案习习相关。 幽暗房子里,一道人影正蹲窝角落翻箱倒柜。 任谁都能看出布兰登此刻的惊慌。半个鐘头来,他在房屋里来回奔走着,摸索各个桌柜角落,似乎在找寻什么重要之物。 汗水从他额角滚落,细密地垂掛在眼睫,像极了泪珠。数分鐘来,它们刺得布兰登眼睛痠涩。但他仅是用力地眨了眨,始终无暇拭去。 而作为一名警官,布兰登自然没有转行樑上君子的打算,所以他所翻找的,并非金钱一类的俗物。他仅是在寻觅一件物事,一件在能在整起连环事件中,起到绝对影响力的重要关键。 刚找完房间了,现在书房也寻无所穫。布兰登悵然地想,并准备准备转移阵地,一隻手支着椅腿从柜前站起身。突然,他碰掉了桌上一件东西,它砸在地板发出沉重闷响。 他蹙着眉头拾起它。那是本厚重精装书籍,白色书皮略脏,上头刻写着深蓝色的a.w.。 看着这本书,布兰登有些熟悉感,似乎先前还差点让这本书拐着脚,细看原来是本圣经。他记得当时艾伦的反应,一把就将书本从自己手上掠过…… 想至此,布兰登匆忙翻开书。「找到了……」他看着里头的东西,放低声音道。虚弱的尾音回盪在晦暗房里,近乎叹息。 他戴起手套,谨慎地拾起将里头的物件。那是一袋略显透明的颗粒状物,上头嵌刻细緻的羽毛纹路。布兰登认得它,它一般被简称「鸟(bird)」,是种罕见迷幻药锭。少量食用即能让人產生幻觉,之前多用于心理治疗或罪犯思想引导,但由于药效过激,近年极少使用。 布兰登很清楚。现在寻出这包药锭,便等同裁决艾伦犯案的确切性,也象徵着自己復职在望。但极为古怪的,此时此刻,布兰登非但没有感到如释重负或者任何欢欣的感觉,反倒有股难以言喻的忧伤。 其实他心里也一直矛盾着。一边想破获那些惊天大案尽快回首都復职,毕竟这是他的毕生期愿。却没想到在这寻索目的的过程中,他遇见了艾伦。一个让他几乎愿意拋弃所有,只想与他平淡度日的人。 所以先前,即便所有证据隐约指向他,布兰登也情愿戴上玫瑰色眼镜[18],隔绝一切的不利流言,让俩人活在美好的玻璃碉堡中。而上帝却对他开了个玩笑,并残忍地撩起名为真相的序幕揭示这一切。 原来从头至尾,仅是艾瑞克温斯顿虚筑的假象。 即便同样名称皆是a.w.缩写。但他所钦慕的艾伦沃尔顿,却从来不存于世。而从彼得嘴里吐出那个陌生名字的那一刻开始,这些事件也似乎皆有了连结。 布兰登想起那一夜里,艾伦犹绕耳际的愉悦哼唱,以及那些判若俩人的蛊惑话语……若将这些与十馀年前那起惊天案件稍作连系,一切也隐约有了答案。 但在正式揭开这层面纱以前,布兰登打算先去a市一趟。顺道带这包违禁品及那杯酒,接受都市更高规的检验技术……也许,他是想给艾伦一次机会,也给自己能死心的理由。若猜测属实,他将直接去市警厅备案。 并且更重要的,他将造访那人曾经待过的地方。了解他从未正面接触的:真正的艾瑞克温斯顿。 即便我们总容易相信所渴求的事物[19]。现在,也是时候接受真相了。 [17]引自安徒生的《公主与豌豆》。 [18]比喻用乐观逾甚的态度看待现实,导致过于理想化而不切实际。 [19]wesoonbelievewhatwedesire.--杰佛瑞乔叟。英国诗人。 第二十九章:天堂口与死者六号(3) 待在佛格镇的这段时日,艾伦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里,许多面孔在他眼前转绕交会,各自带来神秘不能言的故事。 最后,它们静静谱成一首不具名诗篇,既古朴优雅,又萧瑟沉重。正如同这座城镇给人的感觉一般:掩罩着一层浓雾,你永远无法摸清它的真实模样。 其间,最令他感到无法看穿的,是布兰登戴维斯。那个神祕男人在他的生命短暂驻留,却坚持不馀存一丝痕跡。肌肤相亲后不过两日,他便这般消失无踪,连张纸条也没有留下。 又过四天,来到耶诞假期的第二十日。望着这一室的冰冷空气,艾伦才突然瞭悟:布兰登这回,似乎是真的离开了。 同在这晚,他又梦见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梦。白色大堂里,地形空阔而静悄无声。艾伦佇立在殿堂中央。他的面前五尺有一道墨色大门,高约两层楼,浑身泛着奇异流光。 虽然不知它从何而来,又为何而存。但光看着,艾伦便感到一股浸骨寒意,那是由灵魂散发的强烈恐惧。他能察觉藏于其中不可抗力的压迫感,彷彿有千百隻眼赤裸地看着他。将自己的所有思想,全数收握在对方手掌心。 所以下意识的,本能告诉他必须得逃。逃离这扇门,甚至尽可能远离这座诡异领域。 然而,就像以往那些隐怀寓意的梦境同样,艾伦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只能观看,以第三者的视角,而无法遏止一切的发生。于是他便是杵着,睁眼看着那扇意欲不善的沉黑巨门探索他身体每一寸,感受背部的涔涔冷汗。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那扇门缓缓开啟。伴随磨牙似的嘎然啟动声,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艾伦看着门缝里的一片闃黑,精神极度戒备。他的脑里转绕各种可能出现的骇人物事。每根神经都紧紧攫着,半秒也不敢松懈。 随着门缝渐增,门内的东西也愈见明晰。艾伦睁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切过程。一只白皙赤裸的人形自黑暗逐渐形成,致命阴冷的氛围四散而开。 直到「它」的五官从那平坦面部肌肤逐一浮现,艾伦浑身震颤着,陷入极度恐慌。 「你问我是谁?」那人看着他,微笑说道。「我是你,艾伦。」 它赤着双足从门内走出。一伸冰冷的手轻抚艾伦的脸庞,细细描绘他的五官。态度审慎的像是把玩一件珍藏多时的贵重瓷器。「也不过歷经几年,想不到你连自己都不认得了。但即便不认得我,你可还认得这些人?」 那人愉悦说着。随着它的尾音渐消,那双与艾伦极度相似的碧色眼瞳也随之乍变。原先淡雅色泽霎时转浓,掺着黑红显得迷炫异常。浑沌中挟带暴雪的狂肆呼啸,细听又彷若灵魂的痛苦吼声。 那双眼里,艾伦看见了一张张纠结扭曲的苍白脸孔。有乔安娜、捷尔森、佩蒂、西蒙等等已逝之人,纷纷在暴风里一啸而过。其间还夹杂几张陌生傢伙。 看着那些陌生面容,艾伦心底兴起一阵极古怪的情绪,或愤怒,或忧伤,或恐惧,或疑惑。种种复杂情绪相拧作团、互相倾轧,堵塞在他的心头。使他的思绪一片混乱,脑壳顿疼,几欲爆裂! 在他面前,与他拥有相同面容的人依旧噙笑看他。像是察觉不出艾伦的痛苦似的,它继续愉悦地说:「别奇怪我为何懂你的思想,艾伦。我即是你,而你却不是我。我能理解你的一切感受,但你註定仅是我的残肢。这些年即便再如何压制我的意识,也注定捨弃不了我。唯有天堂,才是我们的最终归处。」 它说着,原本抚摸脸庞的手也慢慢移至艾伦的脖颈,逐渐收紧力道。看着距离吋逾的那张脸,艾伦心脏狂奏,呼吸急促,即刻便要喘不过气。但正当他几近窒息时,忽然眼前白光乍现,霎那吞噬他的所有视觉…… 遍处白茫中,意识涣散的艾伦彷彿听见了天使颂唱。那些神圣歌声充盈耳际,像是温润的绸缎拥护着他,为他阻挠一切窒碍。 卸除方才那些沉重压制,此刻艾伦就像飘盪在云雾中。随着视觉慢慢回缓,艾伦看见眼前有道光,隐约像是十字的形状。 那是神。艾伦心道:神将来解救他,迎向天堂。 然而,正当艾伦噙着泪水,满心喜悦地想回拥那道光时。那柄十字的末端却霎时变成利刃,噗地一声猛然扎进艾伦的心窝! 「时机未至。还差一个呢,艾伦。」某道熟悉声音在他耳边轻喃。尾音回盪在白茫中,行久不散。 房里没点灯,仅能倚靠朦胧月光映照房里的轮廓。 宽大办公桌前坐着一人,那是个身材秀致的女人。由于天冷,她拢着一席质地高雅的毛绒皮草,桌边放了杯热茶。如瀑黑发披掛后头,合着垂眸时看不出年纪,标緻侧脸像极了娃娃屋里的假人。 她的手里捧着一只木盒,呆坐多时也不言语,仅是伸着一双纤瘦手骨,不断轻抚那只木盒表面。即便此时她的表情多遭黑暗所吞噬。但看着她的轻缓手势,仍能想像她望着木盒的悠远目光,必然挟带较月光更甚的温柔。 这辈子走来,米兰达莫妮卡自认走得脊股挺直,并且无所惧怖。可即便自信如她,也必须承认,在自己不甚完美的生命中有两大憾事:一是心爱的男人最终不属于她;二是可怜的孩子当初无法留存。 她不是个愚笨女性,也不喜爱装聋作哑。她惯来知道那些不利于己的市井流言,以及女性尖锐目光中所挟带的致命敌意。她们总惊惧自己将与她们的先生有染,继而夺其所爱。 多年来,米兰达从未正面否认那些猜测,因为她很清楚它们的确真假掺半。譬如,她曾经与镇长迪伦有过一段感情;并在那段时日,也共同孕育一个小生命。 那可真是段无比幸福的时光。米兰达想。 即便现今看似光鲜,她的过去也不总是美好。甚至就如那些谣言所说,她曾经有过一段荒唐日子。抽菸,酗酒,私生活复杂,一心只晓得追逐名牌与一时欢愉。 五光十色的十字路口中,她迷失了自我,只管一头埋进无眠夜晚里朝生暮死的生活。全然不知道为何而生,也不晓得该为谁而死。只是日復一日地反覆吞吐寂寞。 直到后来,她遇见了他。 无疑的,那是段无与伦比的愉悦回忆。此时想来,米兰达仍不否认,自己依旧爱着那个男人。她爱他的幽默风趣,爱他的俊美清朗,爱他的一切。直至后来发生那件事,一次的背叛,才让这份真挚情感里挟杂着一丝恨。 还有一丝遗憾。 无论过了几年,米兰达也不敢回忆那个夜晚。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里,即便有再大呜咽也隐没在刺耳风声中。多年后,她已忘了彼时得知真相的自己,是否哭过,仅记得自己呆坐在床头,聆听外头末世来临般的雨声。 而那窗外雷电交加,所发出震耳欲聋的骇人声响,使得婴儿房里的稚嫩婴孩不住哭闹。但那些啼哭却未唤起米兰达的为母天性,反倒刺痛她的耳膜,一声声都彷彿在嘲笑她的无能为力。 于是她行尸走肉地站起身,晃动着不稳身躯,还一度碰落了脚边若干支酒瓶。最后她来到婴儿床前,举手伸向那支脆弱且娇嫩的脖颈…… 这样,就安静了吧?米兰达迷茫地想:孩子,拜託,让妈咪静一会。 而当她恢復意识时,那副小巧身躯正静静躺在自己怀里。并且如她所愿的,乖巧地,永远绝了哭啼。 伸手拿起桌面的热红茶,米兰达又轻轻啜了一口。她能感觉双手正剧烈颤抖着,彷彿承受不住愧疚的重量。 所以经歷过那事的她,也很能体会梅格的感受。因为早在失去孩子的当下,她也明白原来自己根本不在意迪伦,更爱的是那个孩子。 长达十月的贴身育养,它从自己身体分孕而出。是神灵恩宠,也是无比美好的奇蹟。失去它,不仅于她灵魂深处凿开一个无法填补的洞,更让她在午夜梦回时不时惊醒,彷彿那些响亮哭声还縈绕耳际。 不过此时,再多的爱恨情仇也与她无关了。 米兰达微笑着想。隐约间,她似乎听见有人这么劝着她:是啊,倘若做人如此难熬,倒不如追随它走吧。既然爱它,不如即刻啟程,前往天堂好好照护它。它多么需要你,你是它的母亲。没有孩子不爱自己的母亲,你们应当互倚为伴。 听着这股声音,她不自觉认同地点头。那张美丽面容掛着温煦的笑,幽幽从抽屉里摸索出一物。 这一刻,米兰达感到由衷喜悦。握着刀柄,她专注地往薄透肌肤,用力刻划那些早已牢记于心的祝文,并且逐字吟诵。虽然她知道,这得耗费点时间,但她将使它们漫布自己全身。 这一刻,她将以身为灵柩,为她的孩子铸造真正的美好归处。就像它曾在她腹中滋长那般。她的爱与温度,将再次环绕它。 这是她应当做的,也是身为母亲的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第三十章:天堂口与死者六号(4) 这是布兰登所体验过前所未有的迅捷车速。彷彿肾上腺素提升到极致,体内所有细胞都蒸发似的尖声吶喊。 街景纷纷从两旁掠过,调和成一道道模糊的水彩拉线,如同置身奇幻诡境般,让人看不清模样。 汗水濡湿了紧握方向盘的双手,但就像紧捉着救命绳索,布兰登半分也不敢松懈。无论擦身而过的车鸣声如何叫吼、马路因他而乱,他只管不断加紧速度,渴盼以最短车程抵达目的地。 前往a市的这短短几日,布兰登可谓是马不停蹄。 由于事关重大,他不惜动用一切人情关係,只为将办事效率催升到最大化。光是一个下午时间,他便让繁忙的a市检验所交出检验成果。而事实就如布兰登所料,那些晶莹秀致的透明结晶,确实是名为「鸟」的一级致幻药物。 除此之外,最重要还是确认艾伦的身份。而利用彼得彻夜查找的资料,例如十多年前那篇兇案报导,以及更深入的相关警网资讯,布兰登也循线找到「艾瑞克温斯顿」曾待过的地方:一家座落a市城郊的精神病院。 当车子急煞在门口的那一时刻,布兰登心脏疯狂鼓动着。 看着眼前那栋蒙尘且藤蔓丛生的衰蔽建筑,他有片刻的失神。他的内心一方面的他依旧渴盼回归正职。另一方面却希望能得到一个否定答案,让它告诉他:艾伦仅是艾伦,并非艾瑞克,更与那些奇诡事件毫不相干。 怀抱这最后一线希望,布兰登随着年久失修的阶梯拾级而上。一进门,布兰登便先向疲惫且严肃的柜台人员亮出执照,询问关于「艾瑞克温斯顿」的身分。 他实在庆幸首都警证尚未遗失,看见执照后,柜台人员立即换上恭敬神色。老院长甚至亲自引领他至档案室,并在为他解开包覆铜绣的锁头后,客气地告知他资料随他使用。 关于艾瑞克温斯顿的那则报导,至少得追溯至遥远的十四年前。由于当时年仅十三岁的艾瑞克妄想症发作,残忍屠杀他的单亲父亲以及隔壁邻居无数刀。后来,被检方以一级谋杀罪起诉,又在几年间,因未成年犯案之问题僵持不下,成为一时的重点案子。 这在当年是震惊全国的大新闻,连当时年纪还小的布兰登都略有印象。但后续艾瑞克是如何被检测出精神疾病,又导致缓刑并送往精神病院长期监护,就是彼时的布兰登尚未追踪的事了。 而在那段尘封已久的遥远岁月里,自然没有电脑建档的便捷科技。所以即便再如何急迫,布兰登也得沉住气,依循艾瑞克可能入住的年份,在眾多纸本资料里逐一寻找。 终于,在将近一个半鐘头后,他从千百本文件中找出正确署名那份。但当他掀起档案的第一面,看见上头黏贴的黑白图像时,他的心也顿时凉了一半。 因为他一眼认出,这确实就是年幼的艾伦。 可仔细一看,却又不真与艾伦完全肖似。看着图像里那张脸,布兰登深思其间到底有何不同。五官与脸型虽然较稚嫩没错,主要,应当还是气质差异过大。 相片里,小艾伦的眼神出奇冷漠,即便年幼的他外貌柔软漂亮的入同天使,那双眼神却彷彿不被赋予灵魂似的,晦暗中馀存一片死寂。布兰登很清楚这种眼神,因为他自己也曾是这副样子。别无所依,也生无可恋,对生命活着感到极度倦怠,憎恨世间的一切。 但这是他的故事,在布兰登的记忆里,艾伦不该是这样。他是冬日里的暖阳,致使布兰登见到他的第一面,便被那双明晰眼眸所吸引。他曾在那双眼眸里看见生命的可能性,并贪婪地从中汲取温暖,进而一步步愈陷愈深。 为何……那双眼眸,又曾经如此凋敝? 这一刻,布兰登也不禁提出质疑:他怀疑拥有这样眼神的艾伦,是否曾遭遇什么可怕的过去;又或者真如报章所言,仅是单纯的精神疾病发作。 但倘若如此,为何与之相处的每个日夜,那双眼神、以及他的周身气质,又澄净的如此不似作偽呢? 确知艾伦的真实身分后,布兰登便立即造访远在首都的警察厅长官。他告知他所察知的一切,并出示手边所有证据,要求调派专业警力,随自己回佛格镇缉拿犯人。 从a市至佛格镇的距离不若首都远,约略三个鐘头即可抵达。但即便如此,抵达时也已接近午夜时分。夜幕低垂,四周沉静,布兰登放缓车速驶进小镇。车头灯映着细雪片片,犹如夜空筛落星辰。 布兰登原以为,得知真相的自己会不知所措。 起初对于这份情感,他确实不晓得该如何面对。所以这三天来,包括方才通报警察厅,他也仅是抱持釐清真相的唯一想法,尽量抽离情绪投入资料蒐罗工作。 真相既已釐清,他的情绪反倒归于寧静。当所有疑惑与不安感褪去时,取而代之的只有愤怒,以及深深的憎恶。 毕竟,就算知道所谓艾伦,只是艾瑞克温斯顿塑造的假象,但布兰登仍不想将艾伦当作一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看待。因为他知道,不管艾伦是否为假身分,都势必有艾瑞克的灵魂在里头。 所以他不谅解艾伦,或说艾瑞克,为何要撒谎。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真挚纯良的形象,取信所有信任他的人。并更气自己的愚笨,未经查证,便不加思索地盲目付出情感。若非期间收获彼得的确切资讯,恐怕他临死前仍对枕边人深信不疑。 可是,要是自己就站在艾伦的对立面……艾伦真下得去手吗? 此行随布兰登过来的刑警,及刚从地区警局调派过来的人手,加总约有十多人。 他们分批而行,幽幽潜进校园。由于提先锁定了目标,他们步伐轻巧的就像夜里流窜的精魅。但当他们俐落地围堵整栋房子、并且破门而入时,却惊讶地发现里头空无一人。 荒废庭院中央,布兰登倏忽想起艾伦上回半夜行兇的例子。「他不在这……赶紧搜,从校园里搜起!」他慌乱地对着所有人吼道。 月光投射在他的周边,像是拢着一抹蓝,气氛有说不出的寒凉。 第三十一章:天堂口与死者六号(5) 幽夜里乍现的灯光,像在黑暗中晕成一道悠远光廊。 艾伦站在黑暗最底处,两眼空洞地看着门口衝进的人。突如其来的强光针刺得他瞳孔一阵紧缩。但他始终仍正面光源,神色似醒而未醒。 一见瘫倒在血泊中的米兰达,乍进门的布兰登便扔掉手电筒衝了上去。他猛地一拳揍在艾伦的腹部,嘴里似乎叫吼些什么,旋即又被其他警员拉开。 他手里有枪,你不想活了是不?隐约间,艾伦听见有人厉声喊道。但他无暇顾及这些。刚受了那么大劲力的一拳,他疼得蜷缩在地。一股酸水随之涌上,致使他扬起头时,眼里还蒙着一层水气。 即便如此,他还是精准定位在门口那道熟悉身影。 「你来了,布兰登。」艾伦摀着腹部,平静地说。「别担忧,这是最后一个了,一切终将平息。」他说,素净面容掛着温煦微笑,像是沐浴着极大喜乐。 「为什么?」布兰登问。他看着生死未卜的米兰达。「你杀了她,为了从中得到喜悦?」他垂首问道,声线有些嘶哑,像是压抑极为猛烈的情绪。 当然,布兰登很清楚自己问了个愚蠢问题。也晓得在这一紧要关头,自己应当盯着艾伦、警觉他的一切举动。但布兰登实在不敢直视那双眼,他唯恐在那双早已浑浊变质的眼里,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 艾伦惊讶地看他。「你说,我杀了她?」他扬起眉毛,似乎也意外布兰登有此一问。「可就如你所见,我始终站在这里。是她亲手割破自己的动脉,不是么?」他说。一派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模样,彷彿周遭混乱皆与他无关。 「你使用迷幻剂,进行催眠诱导,这种行为已经构成加工自杀。」布兰登依旧木然。「你杀人了,艾瑞克。」 「这是她的决定,我只是给了她选择。执行与否,完全取决于她。」艾瑞克微笑着说:「况且,我想你大可不必忧心。神向来慈爱,即便米兰达铸造再大过错,待她步上审判台,神将亲身清点一切。罪刑将赎,她便能终得宽恕。」 听着艾瑞克极度主观的宗教论点,以及歪解事实的病态言论,布兰登不禁握紧垂在身侧的拳头,「好,就是不算这起。那西蒙呢?还有你那倒楣父亲,他们都是你亲手杀的。难道你就不必赎罪?……艾瑞克,你我都不是神,如果你只是想处决有罪之人,应当该交由司法处办。」 他佯装镇定地说,努力不让艾瑞克察觉自己的恐慌,并且尽量放缓语调。即便先前也遭遇过许多生死交关的时刻,布兰登却从未如今次这般惧怖。 看着眼前的傢伙,他感觉站在那处的人不是艾伦,也不是艾瑞克,而是一团被浑沌操控的疯狂灵魂。 但他必须顶住,为了生死未卜的米兰达,也为了光明的前程,他都必须奋此一搏。而目前最糟的是,由于方便地毯式搜索,他们的警力已被分散,轮到这一线恰好只他一人。虽然已经请求救援,但距离其他人收信后到来的时间,起码也得十分鐘。 而事情总是有利有弊。布兰登必须承认:艾瑞克是个聪明的罪犯,以往那些案件总是犯得不落痕跡,即便是捉住人了,未来也很难确切定罪。所以,若想破获此案、进而达到復职,他就必须虎嘴拔毛。而现在,就是个大好机会。 他的口袋里有支录音笔,所以在支援抵达前,他将极尽所能地套话。若能有幸得到艾瑞克的犯案证词,这将成为最有力的呈堂证供。当然,若逮捕艾瑞克的同时,米兰达还能一息尚存就更好了。拯救人质的漂亮备註,将使他的復职报告更显说服力! 「哦,司法!」另一方,听着布兰登的话语,艾瑞克突然夸张地笑起来。「我的天,听听这美妙的词汇。若是寻求司法有用,我又何必这番瞎忙?再说了,尊敬的戴维斯先生,若你打算因此将米兰达的命算我头上,那请别忘记还有先前的其馀人。譬如乔安娜、捷尔森、佩蒂、布尔,他们也皆在我『牵引』下走向正确道路……」 话说至此,艾瑞克又口吻一转,突然变得狠戾。「还有,少提起约翰温斯顿那杂碎,他那叫死有馀辜!」 「你恨他,为什么?」布兰登问。看见艾瑞克提起约翰时的乍变神色,布兰登明白这将成为破解这场僵局的重要突破口。所以他将刻意挑起艾瑞克的愤怒情绪。一旦他激动失控,便容易出现破绽,自己方能趁虚而入。 而至于约翰温斯顿的身分,其实早在抵镇之前,为更有效理解艾瑞克的犯罪心理,布兰登早让中央警司查过资料。 据显示,约翰是个退休心理医生,年轻时拥有优异的专业才华,并于国际佔居极高地位。 但不幸的,随着妻子意外逝世,他也步入事业低潮,仅馀留一双年仅六岁的双生儿子相伴。次年,其一儿子病逝,约翰便乾脆辞去医学职务,专心抚养他的唯一子嗣。直到六年后,又被其所杀。 那双儿子中,存活的是艾瑞克;而六岁时不幸夭折的,就叫艾伦。 看着眼前处于癲狂状态的艾瑞克,布兰登想起一个传说,那是发生于爱尔兰的一则古老故事。传言,精灵界里住着一位名作麦布的美丽仙子,她拥有掌握梦境的神奇能力。 于莎士比亚的着作里,她甚至出入过罗密欧的梦,象徵欺瞒与一切灾祸,以及恐慌惧怖等等情绪。她能错乱人们的心志,唤醒他们的黑暗面,继而迷失自我。 所以,比起艾瑞克荒诞的宗教观,他倒更倾向艾瑞克遭受麦布女王所迷惑的说法了。但当然,他也质疑是约翰过去执行的古怪教育,致使艾瑞克心态扭曲。不管如何,这种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病态心理,已经确切造成一次次的悲惨灾祸。身为一名警官,他不能让这种事再次发生。 为了得知那段过去,又或者他的犯案心态,布兰登又问了一次:「你恨他,为什么?」 「为什么?」艾瑞克复述,「你问我为什么?」他呆愣一会,又桀桀地笑起来,「艾伦啊艾伦,原来经歷十多年,竟没人知晓那噁心傢伙干的好事……」他沉溺思绪,低声自语着。 但也许是真相实在掩瞒过久了,艾瑞克再也承受不住秘密的枷锁,现在只想分享一切。于是他突然问:「你试过每天被施打兴奋剂的感觉么?」 看着布兰登,艾瑞克继续说:「不仅是兴奋剂,还有各式药品。包括迷幻药,肌肉松弛剂,以及所有数不清、叫不出名的古怪东西……你也明白,当医生的总是容易将这些物事弄到手。」 「起初,那傢伙总是拿性格乖巧的艾伦试验……似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由于母亲的死亡才无法写出那些论文,但事实上,那也不过是凡夫俗子耗尽天分的过度罢了。」 「总之,为了突破这个窘境,他提出一个新论点:人类能在空想状态时便能无限接近天堂,继而预见神的真理。于是我们的小小艾伦呢,就在这愚蠢的一次试验中,牺牲了他的短暂性命。」 提起他的倒楣弟弟,艾瑞克嘴角下撇,似乎也很无奈。「他是个尤其可爱的孩子,天真烂漫,并且极致善良。还记得当初,我仅是随手杀了一隻动物,也能让他哭闹老半天。所以,你将无法想像,这般天真无邪的他,死状多凄凉。」 他眼神往右上瞥,认真回忆道:「那天,我偷偷摸进房间,站在床边看他。经歷半个月的凌虐,小艾伦早已骨瘦如柴,全身瀰漫呕吐物以及多处鞭痕。当然,还有那处遭受侵犯的痕跡。」 「也许是感受到我的气息,他睁眼看向我,那双原本充满灵气的眼眸变得空洞,彷彿是死了似的。但他的嘴里还是哼哼地发出犬崽似的声音。我从他嘴里拿下防咬布条,想听清他说什么。他嘴唇颤动半晌,最后只虚弱地说了一句——」 哥哥,请杀死我。 艾瑞克捏细嗓音,模仿着小孩的稚嫩嗓音道,而后又朝着布兰登咧嘴一笑。「当然,我爱他,而我永远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他掛着微笑,用舞台剧般的夸张语调继续说:「后来,我又以六年时间,证实当初的他能从最浅的痛苦解脱,是何等幸福的事。毕竟那傢伙的手段总是层出不穷,六年来我从没睡过一顿好觉。精神老是紧绷着,脑袋像是分裂成好几块!」 「所以,我便乾脆割让一块,用以寄存艾伦的灵魂……在我的世界里,他将保持永远纯真,一如当初的他。长年来,我俩共居一个躯壳,分享所有喜乐,就像我们曾在母体里所做的那样。现在亦然。」 听着这天方夜谭似的故事,布兰登嚥下一口唾沫。「所以,杀了约翰之后,你在精神病院待了七年。后来又是怎么出院的?」他问,同时也暗示着对艾瑞克出院手续的不信任。 因为很显然,眼前艾瑞克的病症一点也没好转,他患有多重人格与妄想症,并且有加重的趋势。他强烈质疑,艾瑞克这古怪傢伙,究柢是如何骗过严谨的出院测试,以及后续相关的法律程序。 艾瑞则克讶异地看着他。「我的天,你是真心想知道?」见对方没反应,他又垂头丧气地说:「其实原先,我们并没打算离开那个地方。毕竟待在那儿,所有人都对我们很好,就算偶尔有些『小小要求』,我们也能轻易达成,彷彿度假似的。」 「不过在里头的那段漫长岁月里,我们也想起一件至关紧要的事:虽然约翰是个该死的老浑球,但我们仍然杀了他。而神说,杀人者是不能上天堂的,无论我们何等诚心。我们于是想着该如何赎罪。有一日,神又告诉我,只要能将七个有罪之人送上审判台,祂便为我们重新敞开天堂之门……」 「你说,『小小要求』?」布兰登插嘴道。 艾瑞克眨了眨眼,点头道:「嗯,比当初约翰要我们做得轻松多了。只要我们肯『好好配合』,他们总能体贴地尽量完成我们的需求。譬如更好的居宿环境,更多消遣时间的玩具,甚至是出院手续之类的……只是我从没想过,单纯可爱的艾伦,居然瞒着我做了那件事。」 他顿了会,又道:「他跟他们要了一些心理学书籍,学习着使我沉睡的方法。幸好,那傻孩子仅能占用身体片刻,催眠技术还学得不够熟稔。否则我要消失了,又有谁想办法重回神的荣光呢?」 望着艾瑞克陶醉自我世界的专致眼神,布兰登这时也终于将一切约略兜转起来。 看来,于那段艾瑞克浑然未知的时日里,艾瑞克的第二人格「艾伦」,隐瞒着本尊,修习了心理学,并希望能永远箝制他。而在执行自我催眠的过程中,他也禁錮自己的部分记忆,渴盼回归凡人身分,安稳过活。于是他远道而来佛格这偏僻小镇,并且利用「艾伦」这个身份出现自己眼前。 谁晓得,艾瑞克并未真正消失,每当艾伦听闻社会的不公义时,便会唤醒象徵阴暗面的他。他代艾伦在夜里施展报復,诱导他们误食迷幻药,并以他所希望的型态死去。而后再将这些谋杀案,塑造成一宗宗看似平凡的自杀案件,以成就他「七个祭品」的荒诞幻想。 等到白天,身体主导权又重归艾伦手里。而由于「艾伦」对于一切是真正的一无所知,他的善良与纯真,便成了掩护艾瑞克的最佳羽翼。也难怪布兰登遭那双眼神所蒙骗了,论起整起事件的复杂程度,的确让人轻易摸不着头绪。 然而,正当布兰登构思如何压制艾瑞克时,不知为何,原先静置一旁的米兰达竟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见米兰达还有馀气,布兰登也下意识走向她。希望能查探她的伤势,或者给予她帮助。 但艾瑞克也举起枪,对准了米兰达。「嘿,站住。」他叫住布兰登,「别再靠近她了,警官。看在艾伦的份上,我已经尽量满足你的好奇心,也是时候让这女人接受审判了。」他说,金属似的声线极为冰冷,而上扬的尾音则形同嘲讽。 布兰登往前跨了一步,挡在米兰达的面前。恰巧于同一时刻,外头也传来西簌地声响。布兰登知道,他的援兵终于到了,这让他多了些底气。 「如果我说不,你也打算杀我吗?」他直视艾瑞克的双眼,质问道。虽然布兰登向来不爱拿生命开玩笑,但人质如果在这关头掛了,他的復职计画也等同完蛋。所以他也在赌,赌艾瑞克不会向罪不致死的自己开枪。 而很幸运的,布兰登总算押对方向。 看着布兰登,以及门口处多出的将近十名武装警力,艾瑞克或许也深觉自己没戏唱,便也不打算以武力作最后一搏。他只是咧嘴一笑似乎算计好什么似的,脖颈向后一转绕,又换上另一副歉疚表情。 「对不起,布兰登。我为艾瑞克向你致歉。」像变了个人似的,他语气虚弱地说。一双碧绿眼眸闪着泪光,「我不应该来这的,布兰登。我以为我救得了他,却没想过原来所有的事,原来所有过错,皆由我这双手所铸下……我实在不希望发生这些,但我总抑止不住他。我知道他在父亲手里遭受的一切,那对他伤害极大。一想起这些,我实在无法狠心抹杀他,却不料变相纵容他造就了一切……这全是我的过错!」 艾瑞克的猛然转变,让布兰登不禁皱起眉头。他不晓得艾瑞克又在玩什么把戏。也许只是想转移注意力,或者试图卖傻逃罪的其一手段。但很快的,布兰登便发现自己再不用臆测了。 「艾伦」突然收回举枪的手,塞进自己的嘴里。 布兰登瞪大眼,立即向艾伦拔腿衝去、试图夺过他手里的枪。但在他踏出第一步的同时,一声巨响,艾伦倒地。布兰登的手还悬在空中,他愣愣看着眼前那朵壁花。 原先的凋敝色泽因溅上一泼红,竟显得娇嫩欲滴。 第三十二章:尾声(全文完结) a市警署,晴朗的美好清晨。任谁都能看出娜塔莉的心情愉悦。 走进办公室时,她的嘴里还哼唱着未具名的曲调。手里则怀抱两杯咖啡,像是生怕孩子着凉似的,外头甚至以围巾妥善包裹着。 也不管其馀人拋来的疑惑目光,她便这么蹬着高跟鞋,一路往最里间走去。 作为国内顶尖的法医之一,娜塔莉有解析千百种死亡方式的绝对把握。但一论起咖啡品种,她却得承认自己是真正的一窍不通。 可幸运的是,作为一名现代人,她至少还懂得网路。于是一鐘头前,她不惜远行数个街区,只因那里贩卖评价最好的浓缩咖啡。她点了两杯,假装自己只是顺道购买。并为了让那人尝到最好的温度,她一路小跑着,还差点在旋转大门绊了一跤。 但这不要紧,娜塔莉扬起高傲的下巴:为了得到那人,就是要去南极汲取一块冰砖,她都义不容辞。 这么想着,娜塔莉心情也平復许多。站在象徵古老歷史的沉重木门前,她深呼吸一口气。先检查自己的仪容,确认好每根发丝都完美无缺后,这才轻叩两声推门走进。 「下午好,总警司。」她语态傲慢地说,「很不幸,我的咖啡又买多了。谁晓得那家店总是做特惠。」她嘴上细碎抱怨着,边将咖啡放在玻璃矮几上。清脆的吭当声响,如同幽夜的警鐘,唤醒某人沉溺多时的思绪。 印象中,这间办公室似乎总是不点灯。昏暗环境里仅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但这单薄的阻碍,仍不妨让娜塔莉注视办公桌前那人。 桌前坐着一名男子。微弱光线映照着他刀削般的侧脸线条,像是披着一圈光晕似的,带有一种不真实感。一头浓密黑发形同泼墨,与下頷胡青连绵相连。坦桑石色的沉鬱眼神总是迷人。可想知若得幸被那双眼注视,灵魂都能在一瞬冻结。 但很显然,娜塔莉来的不是时候。 「那可真是坏消息,娜塔莉。」低着头,男人敷衍地说。他的身旁总有堆积如山的卷宗,象徵他忙碌的见鬼生活。「替我放在那就行了,谢谢。」他蹙紧眉头不耐地道。同时快速翻阅手中的资料。他恰好解读到紧要关头,片刻都不得分神。 由于相识多年,妮塔利很清楚这傢伙「不轻易言谢」的生活准则,以及尖酸刻薄的一贯套路。所以聪颖如她,自然听出他潜藏的逐客令。就像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佣人似的,半点也不留情面。 但不幸的是,她可不是个任人摆弄的女人。她亦有她必须问完的话。 「那么文森特,你明天有空吗?」娜塔莉不死心地问。且没意外地,收到男人一瞥递来的探究眼神。「明天是耶诞假期,也许我们能吃顿饭。我有个朋友开了家法国餐厅,总让我去捧场,这阵子你总该有假吧?」她主动邀约道。 但实际上,娜塔莉老早就查阅过对方的班表了……天可怜见!让这工作狂疯了几年,总算愿意为自己安排三天的喘息时间! 布兰登这下终于抬头。「你的朋友?……我无意冒犯,但你的好友名单里有活人么?」他疑惑地问。但也不想对法医女士的生活深入瞭解,低头又道:「很抱歉,我明天还有事,得去远方看一位故人。娜塔莉,很感谢你的咖啡。但诚如你所见,现在我忙得不可开交,无法招待你。出口就在你后头,麻烦走时记得将门带上。」 但不必他说。这头尾音刚落下,门口处便传来「砰」地巨大声响。用力之剧,引得墙壁与玻璃阵阵晕震,彰显某人浓烈的负面情绪。 看着娜塔莉的激烈反应,布兰登叹了口气,也起身走到门边。他拿起摆置矮几的咖啡,感受它还残存的温度。 其实他所没说的是,早在许久之前,他便已得知娜塔莉的心意。但他同时也清楚,自己无法再轻易接受任何一段感情。只好以委婉,作为最残忍的拒绝。 这让布兰登不经想起一段话:这是生命中令人悲伤的一件事。当你遇见一个于你至关重要的人,却发现你俩有缘无分,最后你不得不放手。 翌日,布兰登掌握方向盘,行驶在一条蜿蜒的双线道上。 每到这时节,北方总会飘降细雪片片。尤其是托玛斯山群,阴魂似的雾气总是不肯甘休。它霸道地窜夺每一吋空气,直到将一切全数侵佔。 而观看这千篇一律的风景,无疑是件令人心生倦怠的事。于是布兰登只好转响音响,随意切换一个电台,并将音量开到极致。 这时电台正播放一首曲子,歌名没听清楚,只听见一个磁性女声竭力唱着: 若你寻觅真实,请别找我。 你最好永远纯真无邪。因为唯有活在自我世界,你才能守住凈土一片…… 这几年,布兰登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过的。 继那件事后,转眼过了七年。期间,布兰登如其所愿的戴罪立功,并且因由不分日夜的高效率办案,他一路升官,现在被分发至繁荣的一级都市,也就是艾瑞克曾经居住的a市,担任总警司一职。 社交场合中,人们总称羡他的际遇,说他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国家的中流柢柱。不过三十岁的年纪,便已经担当位阶极高的职位。 对于这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布兰登永远只谦虚地微笑应承。却唯独他自己晓得,他的状况远不如表面的好。因为不知为何,这些年来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是不管破获再多悬案、拯救再多人质、赚进再多金钱与讚赏,都无法填补的心灵空缺。 至于原因,布兰登也一直知道是什么,只是从来不愿面对。或许人类总是如此,不愿承认伤处,唯恐意识自己并非坚不可摧。所以在每个梦回惊醒的夜晚,布兰登也只是不断催眠自己,赶紧投入工作;忘掉那晚,忘掉那人,便彷彿能忘去一切。 却不料,这伤口就像繁殖力极强的菌。一旦决定不正视它,它便从此扎根长居。等到猛然惊觉时,灵魂深处早已蛀食溃烂。即便再好的医师也回天乏术。 所以渐渐的,布兰登不敢再多睡眠。他始终无法忘却那双碧绿眼眸,彷佛一闔上双眼,那抹喷溅空中的红花还歷歷在目。它们总在夜里盯着他,无声叫嚣着他的罪孽。 你是杀手。 布兰登,你这卑鄙傢伙。是你杀死了艾伦。 为了解决这个困境,布兰登甚至买下艾瑞克曾经的居宅,希望能借此消灭一丁点的不安感。每当他惶恐不安时,便会解开那道铜绣严重的锁,坐在屋内,让黑暗包裹自己,想像艾伦还待在身边。 但他也清楚,自己终究无法敌抗日渐壮大的心魔。于是相隔七年的这个圣诞假期,他终于下定决心安排一个久违的假期。让紧绷的神经稍微宽怠也好,更重要的是:回返那个多年来不敢涉足的地方,正视一切的起源。 七年间,佛格镇的变化实在不大。 漫走在清晰度欠缺的灰褐巷道中,你依旧遇不到行人。这段时日里,没有倒闭的店,也没有新兴的店家。一丝消长生灭也无,彷佛这才是真正的死亡。 抵达小镇后,布兰登首先前往警局。今天的他,特别换上一身西装,希望能借着表面的光鲜,掩饰他眼底的青黑。他的副驾驶座处还放置一盒甜甜圈,那是今早他排队买的。他相信以它的高知名度,待会肯定能投其所好。 但意外的是,他没想到以往总视甜如命的彼得罗恩,居然早已戒除甜甜圈癮了。 一个友好拥抱后,彼得笑着谢谢布兰登的美意。他说早在前年健检之后,他便彻底戒断甜食了。并在去年底,他新娶了一个医师美娇娘,名作妮可凡斯,现在小俩口正过着幸福健康的轻食日子。 又在将近一鐘头的寒喧中,布兰登得知,原来米兰达莫妮卡早在七年前便已离开这座城镇。并在相隔一个月后,任期未满的迪伦市长竟也不知所踪。 这是个极其微妙的巧合。所以理所当然,市井里又开始流传一些新谣言。但无论它们是真是假,又或真假掺半。可以确定的是,再没人能说出他们的确切去向了。 拜访完彼得之后,布兰登又前往吉儿费尔普斯的居所。 彼得说,自从家宅遭致祝融后,吉儿便独身落居在一栋靠近小镇入口的老旧公寓。由于出发前已先行联络过了,当布兰登接近目的地时,吉儿就站在门口等他。 透过玻璃窗,布兰登能看见吉儿正朝着自己挥手。此外,他也注意到,以往对容貌十分自卑的吉儿,这会竟是将头发全数綰到脑后了。即便上头仍火纹未退,左右面容也依旧不相等,但那抹笑容,却明媚得能融化凛冬的寒温。 吉儿微笑着告诉布兰登,要他别再担心自己,她现在过得很好。生活清净悠间,并且第八本悬疑小说即将在连锁书店上架! 看见这样自信的吉儿,布兰登也由衷为她感到骄傲。毕竟她过去的悲惨遭遇,时常让人忘记她仅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而这个女孩没有新潮服饰,甚至失却生命挚爱,但她却以勇气克服一切,向上帝证实生命的坚韧与不摧。 布兰登不由得失笑地想:原来所有人都前进了,唯有自己仍裹足不前。 交谈半晌,吉儿又急匆匆地转进屋里。再出现时,她的手里多了两束桔梗。布兰登不明就里地看着她,她笑着将一束递给布兰登,沿路也不多说什么,就神秘兮兮地直领着他前往城郊一处。 歷经约莫十五分鐘的路程之后,吉儿才终于止住脚步。 这时布兰登也看见,不远处位在铺满皑皑白雪的山坡顶端,佇立着一块看似突兀的黑色石碑。然而,就彷彿有所感应似的,布兰登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连忙提起步伐连忙跑近。他站在石碑前,看着上头铭刻的字,突然感到一阵鼻酸。 我的存在是永恆的奇跡,这即是生命。——2001年1月,艾伦沃尔顿。 他原以为,他再也见不到他。 「沃尔顿先生说过,这是《漂鸟集》里他最喜欢的句子。」吉儿在旁轻声说,并将桔梗放在碑前。布兰登一阵深呼吸后,也随后放下他的。 「自我出院后,老师的尸首早被佛格镇所驱逐,不知流往何处。但我实在捨不得他。像他这样的人,不该受到这般遭遇。于是我便将他曾借予我、我却永远来不及还的外套与书籍,偷偷埋葬此处。每相隔一个月,就来探望一次。分享心情也好,或者述说小镇的细微变化也罢。彷佛每见一次面,我就能勇敢一些。」 看着后头的布兰登,吉儿贴心地递过手帕,又微笑着说:「他们总以为,我不晓得那些事……这小镇之所以不再欢迎他的原因。但不管他曾经遭遇什么事,又或曾做过什么。在我的世界里,我知道他拯救了我。」 「他,拯救了我,也拯救了你,戴维斯先生——所以请相信,善良的他现在一定在天堂微笑看着我们。」看进布兰登的眼,吉儿郑重地说。 知道吉儿正安慰自己。布兰登也失笑地点点头。「我知道,吉儿。我知道。」他轻声说。即便此时吉儿的面容、石碑上的歪扭字眼,以及记忆里艾伦的灿烂笑容,在他眼里早已模糊成片。 但在这一刻,布兰登非常清楚:他们都得到了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