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BL)》 第一章 街灯依稀在黑暗中甦醒,将整片银河化为城市的衣着,摊开穿上。却忘了分一些星火给孤单的海洋,它默默地搧着浪,吹冷风,将自己紧紧缩在深水层里,孤寂。 新竹,今夜冷的快下雪,邻居凄美的钢琴,重复的小调,冷清的键,令人难眠。这样的夜,一人独自上了阳台,望着不远的海,静看。月亮半弦,悬在天边,在海上化为摇曳的白色烛光,更添一丝清冷,那人紧握着台边的扶栏,深怕下一刻入迷成为了海的祭品,但也望见底下的浪,捲着亮蓝的气息,越滚越大,越捲越高,在即将触及岸边的距离,倏地,却破碎了,只剩下零星的碎花,倒地,死无全尸地。那人愣在原地,半晌,离开了阳台,留下不断死去的浪和琴声潮解出的死寂,今夜的海洋。 太阳升起,路灯这时才纷纷睡起觉来,海却迟迟蜕不了冰冷,呼呼地咳出海风来。山默默地接着,在新竹,是天注定的事情,山却坦然地面对了。明明是相对的存在,山却只希望海,每天都看得见的海,能快乐地活着,为此,他愿意付出,静静地。 这天是寒假的前三天,最早到校的人依然是他,张顺为。他打开教室的灯,蜕去外套,望着昨天值日生忘记擦的黑板,那凌乱却又有秩序的数字,似乎也跟记忆有些相似。黑板上的灯半睡半醒地一闪一闪,终打亮整个讲台,顺为上台,硬生生地擦去了黑板上的白痕。 白粉零落在木製讲台上,一些散布到了附近的桌子,顺为见状,放下板擦,拿起抹布擦了讲台前的那一个座位,没有原因。 新闻报导说,今天的新竹下探9度注意保暖,顺为不管这些,直接趴在座位上,儘管在门口旁吹进的冷风多冷冽,一旦睡着了,便都成了脑后的事了吧,他想。 冷风蓄意鑽进窗缝,撞的窗户发出刺耳的呼啸,就像野外最孤独的呼救,抽走教室任何一处的空气。 数学老师要走了,在课堂上,谢谢各位同学的照顾啊,同学以后还会再见的啊,他说,但讲台前的那位同学,总是不听他的课的那位,完全对眼前这老师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离开也没有差吧,他想。但看着大家都垂着头,时时抽着鼻涕,他只好打散上课睡觉的想法。 下课,顺为趁着丢垃圾的空间来到讲台前那位同学的位前,和擦黑板的值日生擦肩而过, 「宇静,你有要送什么给老师吗?」顺为一个灿笑,面对他最好的朋友,萧宇静,从国小到现在他们都是同个学校、同个班级,彷彿天注定似地。 「没有。」憋着一堂课的睡意,宇静没法继续撑着,简洁回答。 「那放学陪我去文具店好不好?我想挑几张卡片。」顺为蹲低,以接近宇静的距离。 「不要。」回答一样地简洁。 「拜託嘛……学艺股长。」看着硬的不吃,顺为开始来软的。 「顺为。」抬起头,宇静不耐烦地嚷着「你也是班长欸,那些事情你去处理就好啦,我晚上还有事情欸!」有点大声。 值日生被吓了一跳,板擦应声落地,白色乾燥粉屑炸了似地蒸腾,儼然像场暴风雪。 顺为震了一下「……好啦……我知道了……」 宇静继续趴着,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脾气。暴风雪走后只剩下零星的雪,一些又落在他的桌上,一些落在地上?,一些埋进讲台的沟里,深深地。 放学,夜幕早降,一下子城市又成了整片银河的住所,繁华熙攘的广场,一对男女正走着,手牵手。 广场中央的圣诞树还没收起来,一颗颗彩色灯泡闪灭闪灭,彷彿一眨一眨的眼。男生先打破两人间的寧静。 「艾佳。」看了旁边的她「你今天想看电影吗?」 「不是。」女的回答「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男生震颤,何时他们的手分开了呢?怎么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女生低着头,瀏海掩盖着她那被灯泡渲染的脸庞。张口却又闭上了几次,就这样囁嚅着,良久。 「我知道了。」男生张口「但……我希望,你能陪我看最后一次电影。」 男生握起艾佳的手,冰冷。 「宇静……是因为我父母他们……」艾佳想辩解,却被男生一个嘘的手势堵住了。 什么都没说,他们延着闃寂的路看着黑白的电影,电影结束的霎那,一些歷史也跟着结束了。独自一人,宇静佇足在圣诞树前,周遭相依相偎的情侣,圣诞树上的彩色灯泡氤氳了起来,连宇静都不晓得为甚么。 海浪起伏,就像心脏的律动,今夜,没有星星想装扮他,就连月亮也躲在乌云身后,一切都像零度以下的事情。 隔天,数学老师送来三朵百合,用剪一半的宝特瓶装着,桃红的瓣,粉黄的蕊,宛如刚採下一般,笔挺站着。就摆在讲台上,离宇静不到几步的距离。 宇静没有心情管,经过昨晚,他好像甚么都不是了。 「宇静,借我手錶。」昏沉中,顺为的声音混进睡梦「放学了,宇静。」 宇静擦擦眼,想擦去扰人的头痛痠痛「为什么要手錶?」 「今天要补习,我的手錶昨天坏了。」 宇静叹了口气,拔下腕上的蓝色手錶,一手拿给顺为,一手收着书包。 「谢谢囉。」顺为套上,看着萤光的指针一格一格的跑,滴答滴答。突然,他有话想说「昨天……你在广场上……」 「蛤?」宇静以为听错了,转过头来,两人眼神交会。 囁嚅,顺为瞳孔一闪一闪,像是受惊的孩童「……没有啦,我昨天在那边买卡片而已。」 顺为说完提着书包就走了,留下单单他一人,和三朵百合,寒假倒数两天。 而昨天,没有人注意到一隻手錶掉在广场入口,反射着圣诞树五彩的顏色给天空,它被拋弃了,哀戚地。 这晚,顺为并没有想要去捡回它,只是匆匆穿过广场,自己也不知情踩了它一下。 在家,他睡不着,打开窗,望着不远的山,静看。月亮只露出小角,在乌云的迷蔽下,远处是山,在风中,幽幽的树林婆娑起舞,彷彿像浪,一波又一波,山的视角。 顺为看着这波涛汹涌的绿浪,恍神了,看了一下宇静的錶,萤光的指针滴答滴答,他才发现月亮看不见了,到了山的另一头,静地,在海洋上摇曳着。 第二章 结业式,除了上课的地点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台上的校长主任讲着一样的话:同学们打工要多多注意唷,不要无照驾驶唷记得。顺为看着坐在前面的宇静,总觉得他瘦了很多,除了脸上的黑眼圈和些微的青春痘以外,他几乎完全没变,好像那脸完全是从国小复製过来那样。 他想起过去,跟宇静非常好的时候,看着国小外穿梭的车群,宇静突然对着他说「我以后也会有一台汽车唷!」 「我也会有呢!」 「我的会比你大台!」 「我的才大呢!到时候一定要载着你跟我去外面兜风!」 宇静笑了,灿烂地,他也跟着笑了,就像传染一样,不知不觉地。随着记忆泛黄,顺为却从没忘记这些约定,儘管是多么的稚气而遥远。 里程,奏乐。寒假开始了,一切都这么突然。顺为拉住宇静的袖子,宇静撩了他一眼。 「我们去看电影吧。」顺为笑道。 但宇静触电般震颤一下,上次电影是怎么结束的他还记得,清楚地。 「不要。」 『请各班班长将点名簿送到学务处谢谢。』广播在这刻不合时宜地响起。 「陪我去吧……我有事情想跟你说。」顺为低下头来,一切都好像那天晚上,宇静怕了慌了。 「你不是有事情要忙吗?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宇静吼着。 顺为先是一惊,之后也大声起来「……我们不是朋友吗?从小到大我们都在一起不是吗?」 「从以前到现在就不是我自愿想跟你同班的你知道吗?」 顺为瞳孔一缩,宇静在气愤中望着他,却好像看见海洋,浪潮起伏,一道巨浪袭来,眼见就要衝上岸来,却也突然地死去,化作胡乱地泡泡,摊在岸上。 「如果早知道你这么烦,就不跟你做朋友了!」宇静吼着,自己都没发觉的大声。 顺为退后了几步,心里辣辣的,想哭却哭不出来,只好转头出去,在夕阳照射之下,渐渐缩小,直到化成一点,然后淹没在太阳里。 宇静见状,愣住了。不知道是因为艾佳还是顺为,他感觉内心有道伤口,大大地出血。 副班长拿着点名簿,瞟宇静一眼,干嘛对班长这么坏啊,他嚷着。但宇静听不进去,背着包,甩头离去,留下班上一些怒目他的同学,和三朵开始垂头腐烂的百合,在他离去后掉了花瓣,在逐渐空寂的教室等死,寒假。 在书桌前宇静撑着头,发愣,外头没有琴声,有的是海浪的哀息,惨的可以。这天他妈妈跟他告别,大包小包的,要出差。走前,宇静看见爸爸依依不捨的招手,直到计程车转弯后完全看不见身影,进入满是星光的城市。 他感到无尽地无聊,打开电脑,平常在玩的格斗游戏上线。他发现没有一个同学要和他组队,只好独自跟没什么程度的电脑练习。突然地,绿色的邀请灯,是顺为,但不是要求组队,是对打。 一开始,顺为凭着优越的闪躲和突袭拔得头筹,令宇静越打越吃力,键盘的敲打声越来越响,结算,宇静败北。 顺为传讯息来:「宇静最近你怎么了?」 宇静心里五味杂陈,有一股衝动想把失恋的气全出在顺为身上,却倏地,湮灭至岸上,成为破碎的讯息:「只是最近不太顺心。」「不要问了,再来一场!」「快点!」 这次,紧跟着顺为,宇静一连串的连续技令顺为无法招架,刀风剑雨下终于驳回胜利。 「你没有还我手錶唷。」宇静并没有打算取笑顺为,看见萤幕上的鐘,差点他忘了这件事。 「唷,我后天返校时还给你吧。」 宇静并不是想说这个,关于他们撕破脸的事情,他想要给个结尾。想起国中时也因为顺为弄坏了他的立可白而大发雷霆,如今是多么可笑的事啊,但今日竟为了一个女人而翻脸,伤了最好的朋友,对啊,最好的朋友。宇静不要顺为离开,但那些无心的话,还来得及收回吗?还可以挽救吗?他想。 「对不起……」宇静打着,彻底地反省,发送。 这些却消逝在网路的深渊,顺为离线,没有任何回应。 宇静叹口气,就像海风,一些咸的苦的全混杂在他的气息中,之后,静静地落雨。 第三章 寒流来袭,包络整个新竹,报导说:山顶有机率下雪请做好御寒准备。海更蓝了,没了阳光的暖色调,彷彿结冰了般慢慢地上岸、离岸,退潮。 顺为起身,随手拿一件外套,披上出门,骑上小小的机车,匆匆离开。山下,叶子去了绿意,躺平在路央,被踩过辗过压过,碎裂,随风扫走。寒假第一天,冷的无情。 顺为抵不住寒意,到了一家有暖气的超商,热咖啡跟报纸。在报纸上斗大标题:飞机起飞失败,机上乘客多人伤亡。 起雨了,超商玻璃先是一条又一条水线,转瞬间,倾盆大雨洗去旧的泪痕,滂沱。顺为在店内坐着,却止不住颤抖,外头的山上,看得到林中有些树剧烈地摇晃,有些断枝落叶,有些直接拦腰截断,死了。 清晨的路灯一闪一灭,在雨中浸湿,成为柔弱的光点,模糊而脆弱。闪灭闪灭,救护车响着铃,快速穿梭在机场之间,人们站成一排,后排的人闪光灯闪灭闪灭,前排的有的哭泣,有的双手合十祈祷,有的木然呆着,淋雨。宇静黑色的伞撑着,没有在前排,在人群之外,看见爸爸颤抖地抱着头,在前排,一语不发。 乌黑的天,冷气团滞留。加护病房的洁白里,宇静特别地孤单,他认为他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却只是心里热热地痛着。这里将是妈妈第二个家,除了仪表器上显示的波动之外,只剩冷寂。 宇静回家,没什么人,没打算换掉湿透的衣服,他埋进被窝,听雨的哭声,听海的叹息,听心的哀号,扑通扑通。 家里只剩下他和小雪──宇静的猫。小雪踩在宇静的被子上,转了一圈,躺下缩成一团,依偎在宇静旁。宇静抓牠进被子,和他入眠,呼嚕呼嚕。 寒假第二天,宇静没有返校。 身为班长,顺为打了几通电话:您的电话将转接到语音信箱。握着錶,顺为看着停不了的雨,滴答滴答,直追錶的刻响,也追赶心跳的频率,顺为跟班导要了宇静的住址,拿了住址的剎那,为什么我要去关心他呢?他想。 去了也是被骂啊,不是吗?顺为呆呆地站在停车棚下,雨滴像沙漏一样,在宇静的窗边划下一道伤痕,宇静抱着小雪,呆呆地站在窗边,看得见海浪的地方,七则未接来电,是顺为。但宇静只注视着手机上顺为的名字,听海。而顺为注视着宇静的住址,冒雨。有些记忆开始潮湿,舒展开来。 「顺为,跟我一组吧。」很久很久之前,地理作业,调查台湾生态。 「来我家做吧,我家住在山上,山上有很多不同的植物动物呢。」 那天,他还记得吧?顺为想,宇静在山上迷了路,到处找不到他,不料山上下起了雨,朦胧了整座山丘。 山上通讯不好,宇静打不通电话,淋了一身子的雨,在姑婆芋下缩着,跟现在一模一样,发抖。你会不会来找我呢?宇静想。整座雨纱蒙住了城市,到处都是脆弱的灯火。唯有海,没有人会为他点灯,天就这样暗了下来。 顺为的机车骑的很快,像当时他跑得一样快,慌忙地哭了,在山上什么也看不见。直到在山顶──看得到海的地方,姑婆芋下。 见到满是泪痕的顺为,满是伤痕宇止住了哭泣。他们一起下山,一语不发,顺为背着宇静,蹣跚地进屋。「对不起……」宇静道歉,他知道他不该乱跑,山对他太陌生。顺为帮他擦乾头发,宇静感觉得到顺为的鼻息,有点急促,有点疲倦。不知为什么地,他环住顺为的肩,哭泣。顺为顿了一下,抱住他,拍拍他的背,然后也哭了。我不想失去你,宇静说,含着泪和血。 顺为也抱得很紧,他看见窗外的山,雨滴从屋顶坠下,像沙漏一样,滴答滴答。 我也是,顺为说,尽是让宇静的泪浸染他的衣服、肩膀、和心里,从此刻起,山不管海怎么叹息,他都接受,纵使海陆是相对的存在,纵使他们在一起是不被接受的。 小雪睡的安稳,宇静默默地摸着他,一边回忆着那时。雨停了,无声,宇静意识到,他再也不想失去其他人了,拿起电话,顺为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 但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呢? 宇静在公车上憔悴地坐着,试着回想刚才发生的事。 「喂?请问是顺为的家属吗?」手机那端是陌生的声音,宇静感觉彷彿有巨大的漩涡将他拖入深渊,在深处他狂烈地叫,没有人,没有人发现他躲在姑婆芋下,没有人帮他擦乾衣服,没有人抱着他安慰他。 是妈妈的医院,救护车停在外头静静地哀悼,警察拿出顺为机车的照片,那些破碎的车体,几近全毁,是顺为没错。 「对不起,先生。」护士小姐缓缓地说「您不是家属,不能探望病人唷。」字字句句像极了冷酷的刀锋,一划一划。 新竹的冬天,降到了冰点,什么事物都宛如冻结般,静止。 氾滥的回忆,冲刷上岸。浪愤怒地绞滚,咸的、苦的、辣的全部一起上岸,化为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海的哀愁。 第四章 顺为走了。 邻家的琴声抽乾了宇静房间里的空气,在墙角,宇静躺在地上缩着,看小雪翻身,这已成他日子唯一的娱乐。 他儘量不出门,儘量不起身,把自己深深藏在深水层,以免看见山的骨骸或触碰零星的沙,彷彿这个世界只有他和小雪。 然而,小雪饿得到处叫,唤宇静也没用,甩甩尾,从窗户爬了出去,站在窗口,望了宇静一眼。宇静想抓住牠「小雪!」小雪一震,跳下窗台。宇静衝出门,在路上找着,阳光摊在路上,这是冬天少有的,海风却依然冰冷,酸咸苦辣。宇静为了抓小雪翻遍所有小巷,途中见到一隻疑似小雪的猫咪,晃着尾巴,往市区去了。宇静在市区广场上左顾右盼,苍白细瘦,又一头乱发,像极了流浪汉,找不到小雪的身影,只能累得坐在广场圣诞树下,躲躲中午刺眼却不温煦的阳光。 远方,一对情侣出了电影院,两人紧紧地牵着,聊着天,笑得很开心。 是艾佳,宇静望着,乾乾地。那个笑容宇静在过去的一年里从没看过,不是因为父母不允许在高中交男女朋友吗?宇静晓得自己被骗了,却不生怨懟,这时他只想着,或许那天答应了顺为,牵手的会不会变成他们。 那就算全世界都反对,我也不会放开你的手,宇静发誓,握起拳头,却只感觉到指尖的冰冷,他早已错过了一切。这时艾佳来到了圣诞树,走了过去,越走越远,不知是谁还回头送了一道鄙视的眼神。 到了家,没了猫,爸爸却回来了。宇静在客厅见到衣衫不整的爸,满脸通红着,喝了不少酒似的。「嗝……宇静啊……来看……你的新妈妈。」爸爸语气胡乱,充斥着酒味,一位身材火辣的女士从楼上走了下来,噗哧噗哧地抽菸。「儿子啊,给妈妈一个抱抱?」那人张开双臂,勾引似地露出乳沟。 皱着眉,宇静奔了出去,想逃避一切,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在心里大吼,费尽力气地跑,好像这一跑生命就会结束。 在海岸边,宇静累得趴在沙滩,熟悉的海轻触他的身体,却害怕地缩了回去,宇静望着来袭的浪,那翻腾到顶峰的浪,倏地,却破碎了,原来一些没有上岸,而是沉沉地死在深海了。 月亮点了一盏烛火给宇静,倚着漂流木,他彷彿已经习惯缩着,从双膝的小缝窥视外头,邻家的琴声没有停,混杂着风声浪响,彷彿一切开始结冻,但宇静也不在乎了。 他望着四周,为什么海边看不见山呢?他问海,当然,没人回答。突然地手机响了,伴随快没电的警告。 是数学老师,身为不听课的学生,宇静只是听着电话的另一端讲了什么。 「宇静,宇静,你在吗?我是数学老师。」 「你在听吗?顺为託给我一个东西,他想要给你。」 「有时间的话,来顺为家找我。」 电话掛了,宇静闭上眼,却没办法睡着。他并不想回去回忆起伤痛,但顺为想给他什么却让他更在意,宇静只好一步一步地,跋涉起来,从海到山。 「顺为。」「怎么了?」顺为的头趴在宇静的桌上,那时的夕阳角度正好,染在顺为的侧脸,宇静都没发觉到他对着这张侧脸发呆。 那是写完地理作业的午休「你的家……跟我的家。」宇静摸着顺为的头发,不知不觉地「是山到海的距离欸。」 「没有很远啊,从我家都看得见海的。」顺为说,躺着「就算很远,我以后也可以骑车载你啊。」 以后,是多么漫长呢?宇静想。 到了顺为的家,宇静的鞋子已经破了一个大窟窿。顺为的家很阴暗,山几乎遮蔽了阳光,像林木筛洒一般,仅留细碎的光屑遍地刺人。 门边,宇静隻身坐着,感受林木的拥抱,感觉森林的气息,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与海不同,就算全身受伤,也感觉不到痛,彷彿顺为就在这里,就在楼上看着他,无声地。 「宇静,是你吗?」数学老师的声音。宇静撇了他一眼,老师原来住在对面。「天啊,你怎么了,怎么会这么脏?」说完老师拉着宇静的手,或许过分热情地,进屋。 老师拿了条白毛巾,起初宇静只想擦擦脸,抹去可能有的泪痕,一抹,白毛巾的马上变成黑的,他只好把毛巾放在膝盖上,继续缩着。 好久好久以前他也曾这样过,孤单、无助、弱小,一个人在百货公司找妈妈,那时他才五岁。因为弱小,他只能哭、只能缩着,妈妈会不会永远消失了呢?他想,想到这里哭得越大声,自己也缩的越小、越畏惧了。 熙来攘往,却没人停下。每个经过的脚步踏下就像地震,而他只能躲着,却没有办法完全躲避这场灾难。那时,真的好可怕。宇静回想到这里,彷彿还能听见当时的声音。就在那时,有人停下来了。 一个叔叔,「弟弟你走丢了吗?」他问。宇静抬起头,泪痕就像藤蔓一样纵横,却哽着话语,两人对看良久。 叔叔拉着他的手,过份热情地,服务台,宇静颤抖着,坐在服务台上,「周小姐,您的孩子正在服务台等您,请尽速到服务台谢谢。」服务台姐姐的声音,姐姐给了一个笑容:「弟弟你妈妈很快就会回来了唷。」 妈妈真的来了,慌忙地来了,她跟叔叔姐姐拼命道谢,不知为什么,叔叔蹲下来,笑着,从包包中拿出一个小本子,给了我,那是本着色的本子,宇静拿着,正想说谢谢,却看到了叔叔腕上有一条长长的红色直线,像画笔画的,当他想问叔叔是不是也喜欢画画,叔叔却走了。 「宇静啊,你吃饭了没?」数学老师嚷着,他正在煮着麵,宇静闻着,肚子胡乱地叫,自己都没发现。老师端了碗麵在宇静面前,拿走摆在他座位前的一面相框,小心地,立在旁边,一个女人在框里笑得好开心。 「其实顺为跟我是老邻居了。」老师坐在对面,看着宇静一口两口慢慢吃「跟他相处的好多年中,他每次都会跟我说你的事情呢。」 老师吸了吸鼻子,想起以前坐在宇静位置上的顺为,吃着一样的麵,心里盪出了许多酸涩「我想……他一定很急着把这个给你吧。」老师从柜上拿下一个盒子,虽不精緻,却彷彿有着贵重的价值。 老师伸手把盒子拿给宇静,宇静拿了盒子,愣了──老师腕上有条红色的伤痕,像画笔画的,跟五岁遇到的叔叔一模一样,只是顏色深了点。因为那叔叔,他爱上了画画,每天拼命拿着蜡笔在着色本上涂鸦,因此,他找到了自己的兴趣,才会当上了学艺股长。 老师笑的灿烂,这笑容在五岁那时他也见过,却有着顺为的味道。宇静留下眼泪,吓到了老师,急忙拿卫生纸过来,回来时宇静却不见了,空空的房间,只留下空碗、黑了一块的布、和风过山林的声响,窸窸窣窣。 一步一步,越来越远,宏大的山越来越矮,新竹就是这样奇妙的地方,有山有海,只是遥远着。 宇静走着,经过的路有些熟悉、有些陌生,跟经过的人一样,一些深深地烙下了痕跡、一些却只是过客,而最令人痛心的却是──落下痕跡的过客。 在圣诞树广场下,宇静坐下来喘口气,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夜晚,却一切都不同了。 在这,七彩的灯泡闪烁下,月亮从海洋移动到了山顶,最后少不了的,沉没在山上的林浪中,溺毙。 宇静看着盒子,那宛如潘朵拉的盒子,明明知道打开的危险、明明晓得自己会有多伤痛,却抵不过迤逗,开了。 霓虹洒满街巷,夜晚被斟得太满,溢出的究竟是思念还是哀愁?盒子里,装着不是什么文字、不是遗物,是宇静的手錶,简单地归还。 宇静静默的抚着錶,蓝色的錶带,萤光的指针,是的,是他的錶。指针却停止转动,生了根似地定在那里,大概是顺为不敢跟宇静说。 宇静呆了,夜晚静了,时间彷彿泡在水里,一动也不动。宇静对着指针定神,却漫漶了,宇静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手錶指针所指的时间,5点20分,一分一秒都没有少。海平静了,在海面上,起了沦涟。顺为的生命全部为了这句话,在倒在地上挣扎时,痛苦地调着手錶,520(我爱你)。 虽然山海不互容,但山仍愿意付出一切,为海,爱着海;海也爱着山,静静地。 第五章(完结篇) 海滩上的宇静,站着,等着太阳升起。 浪不断冲刷着他的脚,海洋蜕不去寒冷,盐味浸蚀着伤口,好痛好痛。 宇静拿个瓶子,将手錶装进去,5:20,他分秒都没有动。 日晨的橘红已经在海洋上烧起,宇静呆然望着,他累了,非常非常想睡。 漂流瓶,宇静缓缓地放入海中,海流载着顺为的遗言,一起一伏,顺为你会收到的,对吗?宇静想。 看着瓶子走远,太阳点亮了整座海洋,波光粼粼,这是宇静从未见过的景象,美得像幅风景画。 涨潮了,宇静不管,直接地睡在沙滩上,眼角馀光里,漂流瓶的影子,在太阳的照射下,渐渐缩小,直到化成一点,最后淹没在太阳里。 闭上眼,宇静将自己缩着,像缩在深水层中,浪提醒他赶快离开,但宇静已深深地睡去,丝毫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 海开始淹了上来,一些梦中的光芒从眼前晃去,宇静从光芒里看见,数学老师的着色本,老师温暖的笑容;小雪在他腿上睡着,安详地,呼嚕呼嚕;爸爸骑车载着他,在近海的路上兜风;艾佳跟他在圣诞树下过节,她勾起嘴角,温柔地吻;妈妈在弹着钢琴,爸爸伴唱,他坐在妈妈腿上,享受。 咕嚕咕嚕,宇静喝了满腹的泪水,发觉海正在包络着他,但他看见光芒消逝的尽头,是顺为,顿时他反而不打算起来了,害怕一起来赶走的不是海洋,而是相遇。 「说好要载我去兜风的,你怎么自己先走了?」 「可不可以原谅我,我们还可以一起上学吗?」 「我……很想你……也很想和你……」 「在一起……」 「……一辈子」 太阳离开海平面,无声无息地,海面上一片沉寂,新竹的冬天结束了。 ──最后光芒的梦,也离开了宇静。 劈哩啪啦,突然四处一片明亮,宇静张开了眼,模糊之中,摆在讲桌的三朵百合,用剪一半的宝特瓶装着,桃红的瓣,粉黄的蕊,笔挺,跟寒假前两天一模一样。 宇静用力擦了擦眼,刚才不是还在海滩上吗?他疑惑地四处张望,发现手錶回到了他的腕上,却静止在5:20分。 这时有人进了教室,顺为,是顺为,他背着书包。见到宇静时吓了一跳「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简单地揶揄了惊慌的人。 宇静起身,站在顺为面前,拥抱,大力地,眼泪浸湿了顺为的肩。 顺为顿了一下,也抱住他,拍拍他的背,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也哭了。 「我不想失去你」宇静说,含着泪和血,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们今天去看电影吧?我有事情想跟你说,很多很多。」宇静牵起顺为的手,虽然他知道顺为今天要补习,他知道老师会离开,他知道妈妈会出事,但这些,都没有这刻重要了。 顺为帮宇静擦去泪水「好啊。」回答简洁。然后顺为又埋进宇静的怀里,那里是最温暖的避冬港,宇静抚着顺为的头,像浪抚着海岸。 「对了,宇静。」顺为抬起头,泪在他脸上像藤蔓纵横攀爬。 「怎么了?」宇静对视着他,感受着他拥抱自己,像山拥着。 顺为咧嘴一笑,这一刻,宇静好像听见了山林的声响,伴随着浪的旋律,不可言喻的悦耳「借我手錶好吗?」顺为不疾不徐地说。 新竹的太阳,角度正好,照射在两人的身上,伸长两人迤邐的影子,像棵壮硕坚毅的树,无限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