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务员和他……》 001 我是个无业游民。 也不是被裁员或者能力不佳,所以没有公司愿意录用我,而是自从我离职之后,足足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完全没有找过任何工作。 大概就在四个月前,我坐在办公室盯着我的电脑萤幕时,脑袋突然变得一片空白,我环视着办公室里的每个人,忽然出现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念头。所以,那天下班前,我立刻跟主管提出了辞呈。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特别优秀的职员,所以主管听到我打算离职后,也只是客套地说几句慰留之词,加上我那像是已经事先套好剧本似的挽拒话语,主管终于露出像是「总算能摆脱这傢伙」的表情,用平得没有音调起伏的口气说「很遗憾公司留不住你这样的人才」后,我就离开了主管的办公室,接着开始准备交接的工作。 这一切的发生就是那么突然,连点让我自己后悔的机会也没有。下班回家后,我也没打算让家里的人知道我已经辞职的事情,何况到离职正式生效也得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又或者什么时候交接完毕,就可以提早走人也不一定,不过我提出的离职时间倒是在三十天后。 这三十天,我表现得就和一般时候没什么两样,不会有人发现我即将离职,何况我在公司同事之间本来就不是什么显眼角色,丝毫不会有人发现我藏在心底那即将离开这里而兴奋的心情。一如往常地上班打卡,下班闪人,同时一点一点不着痕跡地将工作交接给部门里的另一个同事。 即便那小妹妹狐疑地问我为什么要突然告诉她哪些资料是收在什么地方,哪些表格又该如何製作,我也只是告诉她,是时候了,她该学得更多一点。再被她白了好几眼,说我们就算同部门,工作内容却根本不一样,我教她那些只是在浪费她的时间。 搞不好她根本以为我只是找她麻烦。确实,这阵子她的工作量是多得有些不像话。我看着部门的行事历,心里默默地想着。然而想到再过几天我就能摆脱行事历上的一切,我还是难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方柏安,你笑得好猥褻。」小妹妹在经过我的座位时,回头扔下这么一句不屑的评语。 我连忙扯了扯自己的脸皮,心里有些纳闷。我刚才有笑出来吗?我有那么点做作地伸手托住自己的下巴,右手依然抓着滑鼠在工作表单上游移,心思却完全不在表格里的任何一个数据上,同时尝试着不可能的任务,想在萤幕中看看自己是否真笑得那么诡异。 不过雾面萤幕加上白色的表格背景,我这么做只是徒然,而且还换来另一位女同事同样不屑的鼻哼一声,问我对着萤幕挤眉弄眼做什么? 我瞥了她一眼,她带着鄙视的眼神离开。我觉得连她的背影都在嘲笑我的可悲。我这才放开滑鼠,拿起杯子假装倒水,离开办公室。 我想,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还诡异地待了那么多年,领着可有可无的薪水,做着与专长无关的工作,还要面对一群用鼻孔看人的女人。 离开。 打从进来这间公司的那一刻开始,便无时不刻、有如咒语般不断浮现在我的脑海。如今我真的能够得偿所愿时,我感受不到半丝即将与此别离的哀愁与眷恋,连高兴都来不及了。 日子便如此一天一天过,每个人见到我脸上逐渐灿烂的笑容,从一开始地把我当个怪人看,慢慢地改变她们的态度,三不五时地过来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我只是笑而不语,换来她们自讨没趣地轻啐。 终于来到命运的那一天,我一如往常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利用公司内部信箱发了一封信给全部的人。信件内容有我自认的瀟洒不羈,不带任何留恋地写着:「茫茫人海,相逢自是有缘,别离无需哀愁,别了!离别是为了再次相见,期待未来能有那么一天。」 在我关闭信箱前最后一次收信,收到人事部女同事的一封回覆,简短三个字:神经病。 或许吧?我苦笑。正式关闭信箱,关闭所有档案,在任何人都来不及对我说任何一句话之前,关了电脑,拎起了公事包,打卡,下班,再把工作证交给柜檯的总机之后走出公司大门。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人生就像一台按表操课的机器。按照着学校、补习班、才艺班的安排,去做任何他们要求我完成的工作,右手所握的笔写过一张又一张的考卷,十指弹过一个又一个的琴键,从遥远的七岁直到二十二的十五年间,也只有大学毕业后的头两个月最为清间。 我并不需要为家计伤透脑筋,父母亲健在,上有兄姐,下有弟妹,我家是少有的多子家庭,排行老三,性别又刚好跟老大、老么重复的我,根本没得到家人太多的重视。俗话说得好,老大照书养,老二照猪养,我不知道我大姐是否曾被当猪养过,但显然我这个老三真的随便养。 过去兄姐接受过什么磨练,自然会成为方家孩子的传统,他们学了什么,底下的就要跟着学什么,即便是完全没天份的钢琴课、珠算课、小提琴课,也都硬着头皮上完了,换来粪土之墙的评语,让父母大叹我这孩子丢尽了他们的脸。 家中五个孩子的年纪各差一岁。我觉得人在生孩子的时候,就和种田一样,该留个休耕期,才不会连种三年,搞得第三年的稻作品质一落千丈,还得跳楼拍卖兼倒贴才有办法出清。 国中硬是考上了个学费贵得要命的私立中学,险中求生存地勉强考上了个还说得过去的后段明星高中(就是还称得上是明星高中,但绝对比不上建中成功那种等级),咬牙拚了个台大头衔,我还抱有着大学是由你玩四年的纯真幻想,直到我发现,原来连鸟系的鸟作业也能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也只能交出一张全是鸟数字的成绩单。 古有名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只悟到「该爬的楼梯没爬上,就等着被人上」的道理。辛辛苦苦又混了张文凭后,家里的人已经对我不抱期待,反正底下的弟弟妹妹一个一个都比我聪明乖巧有天份,失去了家人的关爱眼神,我倒也乐得清间。 于是领着毕业证书,顶着台大毕业的光环走出校门那瞬间,是我二十二年人生中所尝到短暂的自由滋味。因为两个月后,我立刻收到兵单,投入另一个地狱之中。 在军中常听到「撑过去就是你的」这句话,我撑了,但我不明白我究竟得到了什么,什么东西又成了我的,我只晓得数日子,算算十一个月什么时候过去,算算还得捱几天才放假,一路算到退伍,再糊里糊涂地应父母要求,随便投履歷,就这么随便找了一个工作。 一待五年。 如今二十六年,回顾过往,唯有现在这一刻,我才感觉我的人生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那天通勤回家的公车上,我看着落入山谷间的夕阳在西沉前所照射出来的馀暉,耀眼得让我流下了眼泪。 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太太递给我一张面纸,跟我说,遇到再难过的事情也要撑过去,我还年轻,还有无限的可能,千万别太消沉。 我不知道她把我那喜悦的泪水解读成什么,搞不好是被裁员的悲痛之泪也不一定。 老实说,那时我对如何隐瞒我离职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头绪,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让家人察觉到任何异状,所以我当下所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先让自己照着平常上下班的时间出门回家,再看中间的时间该怎么打发。 正如同我的离职是一股衝动,我对之后该怎么做,完全没有任何计划。反正我的座右铭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起初的几天,我没什么创意地在网咖度过,直到被质疑为什么身上带有那么浓重的烟味,我才转移阵地,开始找寻附近的图书馆、咖啡厅、速食店等任何能让我消耗掉一整天时间的地点。 消费金额这种东西基本上不需要太过担心。我工作这五年的薪水,我全存起来,一毛钱也没动到。当你是个早上有人准备好,中午家里带便当,晚上回家吃妈妈的爱心,连上下班的悠游卡都定时有人帮你储值一万元时,想花钱都很难。 何况我本身也没有什么消费的欲望,我鲜少会去买那种高价的玩意儿。随身碟、mp3、笔记型电脑这种东西,通常一口气买到一定的数量后,多跟销售员拗几句,自然就能有折扣。我家五个小孩,基本购买量就是一次买五个,向来在固定店家消费,都成vip了还能不打折吗? 这真多亏家里的平等原则,一个小孩要什么,另外四个也都必须有。 所以上述高价物品,我一样也不缺。 接下来有两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我天天带着笔电出门,星巴克可以坐上一整天,就坐在那里上网充当高级知识份子还是什么上班时间也能到那里摸鱼打混的顶级业务员,直到咖啡喝腻了,再转战其他地方。 像这样抱着电脑装菁英的无业游民生活,过了三个星期后,我就腻了,但我一点也不想回去那种被打卡鐘约束的生活。我就像离水的鱼,在浅滩里垂死挣扎,直到我将目光移向捷运站。 因此,有那么段时间,我几乎整天都耗在捷运车厢。不出三天,我就把每条路线的站名都背了起来,我可以今天搭红线去淡水,再从淡水坐回士林,又回台北车站后,坐到新店之后回头改去南势角。 于是,每到一站,就出站到外面转转,这可以耗掉我不少时间,我可以花上一整天在每一个捷运站附近寻宝。我把自己当成一个观光客,每天沿着捷运公司官网的观光路线间晃。 目前开通的八十八个站,也够我消磨掉三个月的时间。 不过比起实际上走出车站间晃,事实上,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天天从淡水坐到新店,这一路可以让人睡得很饱,虽然硬梆梆的椅子常让我一觉醒来就觉得腰痠背痛,脖子硬得像块木板。 光是搭捷运,就能看尽人生百态。我想,在天天看我从这站坐到那站的捷运员工眼里,我也是个怪人。就如同我每天去搭捷运的时候,总会碰到一个对着我微笑的捷运员工。 他的职务为何,我不得而知,有时候会在出入站的地方看到他,有时候他会负责监看乘客有没有站超过黄线,或是在要发车的时候,负责将想跑上车的人拦下,再不然就是尖峰时段,站在手扶梯那里疏散人潮。 从我第一次注意到他会特意对着我微笑时,我才发现我似乎很常碰到他。至少在我还有工作的时候,我想我上下班都会碰见他才对,不过那时的我满脑子就是要赶时间、不然会迟到,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去注意自己以外的人事物。 所以离职后,观察人群成了我的兴趣,虽然在搭捷运时,有更多时间是被我睡掉的。 我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能肯定,他确实是衝着我笑没错。那时我还以为是不是我的头发乱翘,还是忘了穿裤子出门,而狐疑地检视身上的衣服时,站在我旁边的那个人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还得强装镇定地当成什么事也没发生。 当时正是上班尖峰时刻,好像除了我和他之外,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将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于是我抬头看他,那张显然年纪低于我的脸,露出大大的笑容,跟我说了声早安。 此时此刻,列车进站,「你没搭上这班应该会迟到吧?」他这么说着,我下意识地点头后,转身走进车厢。 那时长长一列的人龙神奇地全塞进了小小的车厢中,只留下门边那么一块小得可怜的空间,正好让我站上去。在嘈杂的警示音里,车厢门缓缓关上,他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离开。我想其他乘客应该会觉得这一站的员工服务真是亲切。 一个震动,列车向前驶动,我看见他挥挥手,朝着我无声地说了句再见。 那是我与路和穆的首次交谈。 002 后来我一路搭到名义上的终点站,看所有乘客一一下车,提着拖把和水桶的清洁人员走进来时,我假装成才刚上车没多久的乘客,头靠在半透明的隔板上闭眼假寐。但我失策了,我最后居然真的睡了过去,睁眼醒来时,耳里听见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站名,鬼使神差地驱使我起身,带着甫睡醒而混沌的脑袋走出车厢。 等到我站在上班尖峰时间人潮汹涌,离开尖峰期后便门可罗雀的捷运月台,恆温的空调因为那一片空阔而让我的体感温度多降了几度,一个哆嗦,我才问自己,为什么我会在这一站下呢?我踱着脚步走到一旁的石头长椅处坐下,看着除了我之外,空无一人的空间,心里有那么点不踏实,彷彿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除了在寂静的空间里才听得见前头那台电视传来的广告对话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思考是在人没事可做的时候才会进行的事,一如我现在的情况。 人为何而活、生命的意义还是国家大事这类深奥而不可知的议题不可能出现在我的脑袋里,我只是望着前方的路线图,思考我是不是该搭下一班进站的车,接着寻觅另一个用来消磨我一日时光的地点。 目前的纪录是红线与橘线全灭,或许我刚刚应该顺道再坐去南港展览馆晃晃。 离峰时段的捷运也不会太难等,反正它就是固定几分鐘会有一台,到站时间不像公车那样随时随地都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变数。当月台边的橘红灯光开始闪烁,我起身准备走向最近的候车区时,我听见了脚步声。 我并不是很在意那属于第二个人所发出的声音,但我还是好奇地转头望向声音来源,穿着制服的人走了过来,对我微微一笑。若是我的记忆没出错,他是我大约一个半小时前,同样在这里碰到的微笑站员。 难不成我看起来一脸失意,随时都有跳轨了结一生的可能?列车进站的强风捲进了它即将进站的刺耳声音,不出几秒后,仅有寥寥数人的车厢停稳,车门开啟,几个人下车离开,又隔几秒才又缓缓关上,发出了警示音后再次出发。 我没搭上那班车,因为我不知道眼前这名牌上写着路和穆三个字的人一直盯着我,究竟有何企图。不管正着看、反着看,怎么看,他都很正常,所以我更不明白他盯着我看的原因。难不成我曾在赶上班的时候踩过他的脚,好歹四个月以上的事情让他记恨到现在?又或者是我不小心在赶车的时候干过他拐子? 在我心里这么猜测时,姓很特别,名字也很奇怪的路先生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开口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没发出半点声音。这样重复了几次,他才一脸懊恼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很后悔走过来和我搭訕似的。就这么僵持几秒,他伸手拉了拉头上那顶帽子,「对不起。」他迅速地对我鞠躬道歉后,随即掉头离开。 徒留给我莫名其妙四个字。 这宛若一个事件的开端,从这天开始,我每次来这里搭车的时候,总会多留意一下路先生是不是站在我附近值勤。他的怪异行径确实让我对他起了点兴趣。我原以为经过那次的搭訕失败事件之后,他看见我,应该多少会感到些许的不自在才对。没想到后来我又和他见面时,他立刻一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样子,对着我微笑。 所以我开始默默在心里称呼他,微笑路先生。 或许有过那么一次较亲密的接触之后,我们对彼此都產生了一种毫无根据的亲切感。也有可能是他脸上的笑容带着奇特的渲染力,让我在看见他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对他点点头,打招呼,再有些僵硬地对他扯出一个微笑。 我第一次对他笑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了,那时我人还站在手扶梯上,与他之间尚有些距离。等我走到他身边时,我听见他用很开心的声音,对我说了一声早安。当我讶异地回头看他时,人潮逼得我不得不继续往前,几个会错意的上班族小姐,正心花怒放地朝着身高少说一七八(因为他看上去和我差不多高)、身形削瘦又长相清秀带了点帅气的微笑路先生道早。她们大概以为微笑路先生那句灿烂的早安是对她们说的。 我走进车厢,看着仍然卖力引导人群的微笑路先生,对方才那几个上班族小姐的自作多情嗤之以鼻,心想着:别太自以为是了,路和穆是在对我说早安,他会笑得那么可爱,也是因为我的关係行不行?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瞬间,我想通了什么。 在车门关上的彼刻,我们隔着一扇车门,四目相对。我上车的地点和他站的位置有点远,但我晓得他在工作之馀,目光始终追逐着我的身影,好像我刚刚顿悟的表情也被他看在眼里,这一刻,他笑得无比温柔。 倏地,难以相信的热度爬上我的脸,热得让我恨不得能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我剧烈的心跳直到我再次坐到那名义上的终点站时,才逐渐缓和。我步出捷运站,走到了对面的速食店,点了杯红茶后坐下,沉静而理性地思考在那刻自心中萌发生芽的情感名之为何。 率上涌上我心头的是一股慌乱不安的焦虑与烦躁,让我搅拌着眼前的咖啡,看着随搅拌棒旋转的漩涡而感到昏眩,彷彿坠入无底的深渊般,久久不可自拔。 接下来有好几天的时间,每当我装得若无其事地从家里出门后,原本该步向捷运站的我,总会在看见捷运入口的那瞬间停下脚步,再慢慢朝着一旁的公车站移动。我搭着最先到达,而且有座位坐的那班公车,不论它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我通通直接搭到了总站,又或着随着车上人群下车,再漫步于陌生的街道中。 那应该只是某种程度的误会,又或者发生了一些过去不曾有过的经验,而让我產生了错觉。產生了一种对于同性──超越同性间应有情谊──的好感。我依循线索往回思考,想要找出任何可能造成我对路和穆產生此等误会的蛛丝马跡。 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才发现了点端倪。 他的笑容宛如一种强烈的毒,让我成为他微笑下的俘虏。我心里出现这两行字时,似乎突然能明白前公司的女同事老说我是怪人的癥结点。这年代应该没几个男人的内心状况会时不时就变得这么诗情画意,甚至有人告诉我,我生错年代了,如果早生个一百年,搞不好能和徐志摩齐名。 于是我内心战战兢兢地再次拿出悠游卡,通过闸门,站在向下的手扶梯上,周围人群的嘈杂交谈于我彷若浮云,我不意外地在手扶梯的终点看见他熟悉的身影。 名为感动的泪水涌上我的眼眶,一股衝动,让我不得不皱起眉来阻止我的泪水如脱韁野马般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微笑路先生抬头注意到我时,先是一阵惊愕,随后是在我走过他身边时,伸手拦住我。他的语气亲切而和善,我相信他不管对谁都会这么温柔。 「先生,您还好吗?」他的一声轻问以及拦下我的举动,造成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我们走离了容易聚集人潮的手扶梯,但不少候车的乘客仍对我们投以关怀的好奇视线。 我想摇头,但我不敢,我怕一个不小心,眼泪便会脱离我的控制。 「阿宏,我是小路,有位先生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我先带他到休息室一下,麻烦你过来帮我顶一下。」 随后,他扶我上楼,走进一扇非相关人员请勿进入的门内。那时里头没有其他人,他找了张椅子让我坐下后,才转身去倒了杯水给我。 「这样会耽误到你的上班时间吗?」他也拉了张椅子,坐在我前方,担心地问道。 「不会。」我答道,「我现在没工作。」为什么会告诉他这件事,我也不明白,只是很自然地接着说了出口。 「不会的话就好了。」他微微笑了笑,「你刚才怎么会突然……」他顿了一会儿,像是要思考更好的措词。但他停顿了几秒,似乎是想不出其他更适合的文字,才有些勉强地继续问:「突然,呃……哭了?」 「我没有哭!」我严厉地纠正他的说法,他说得好像我就跟水做的一样,随随便便就会掉眼泪似的,我才没那么脆弱!「那只是眼泪在眼眶里转,只要没掉下来,就不算哭!」 他好像被我的激动态度吓了一跳,傻了几秒,才又笑了几声,「如果没事就好,我叫路和穆,你呢?」他提起自己的名字时,还比了比自己的胸口,名牌上写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此时他脸上掛着淡淡的微笑,看似很期待我的答案。 我认为这是某种程度的陷阱,他已经挖好了一个坑,等待我自己跳下来。 「方柏安。方向的方,柏油的柏,平安的安。」附带一提,平安的平是我哥的名字。以我为中心,平安安乐,那个乐就是我弟。 路和穆无声地重复了几次方柏安三个字,随后笑着对我伸出手,「请多指教。」 我有些犹豫地握上他的手,感觉他的掌心传来属于他的体温,最后竟有那么点不捨得放开。我们谁也没有打算收回自己的手,有种微妙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打转,让我觉得路和穆脸上的笑容好像离我越来越近。 然而这片沉默是被他腰际的无线电打破。从那小小的机器里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提醒路和穆不要忘了巡逻的时间,这时路和穆才松开他的手,一贯地笑着问我:「那么你好点了吗?我得去工作了。」他的笑容带了点歉意。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后,被他传染似地带着微笑,「我想应该没事了,我才要抱歉打扰到你的工作。」我站起身,心里默默地感慨着手中馀留的温度就这么残忍地与空气同化。 路和穆打开了门,带领我走出相关人员才能进入的休息室。一下从寧静转为纷攘的世界,让我有种大梦初醒的错觉。路和穆匆匆跟我道别后,快步走下楼梯。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的悸动让我恍惚地认知到,自己的心境起了什么变化。 我和他也自那一刻起,从点头之交,变成了知道彼此叫什么名字的关係──不过他的名字我早就从他的制服上看见了。而我们称不称得上是朋友,我并不是很确定。但朋友的定义很广泛,用在这里,我想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接下来,我每天出门的意义,除了偽装成我依然有工作的正常模样之外,更多了到捷运站去看他这么一件事。起初的几天没出什么大问题,我只是将我的活动范围完完全全地缩小到捷运站方圆一百公尺之内。一个星期的时间,就足够让我摸熟那一带的所有店家,毕竟那一带本来就属于我的生活圈之内。 然而,在这一带活动,总会带有一点风险,我也得步步为营。 当初我不想花时间学开车,加上家附近就有资源丰富的大眾运输系统,所以从小到大,我连脚踏车都不知道怎么骑。而我家爸妈兄姐平常外出都有自己的代步工具,所以,这风险自然是来自于弟弟与妹妹。我必须精准地算好他们出门的时间来决定我何时能靠近捷运站,何时该离捷运站远一点,省得一个不小心在附近和他们打上照面,那我失业后到处间晃的事就会曝光。 因此,我尽可能地待在他们不会有兴趣走进去的店家来打发一整天等待的时间。 既然路和穆已经让我自行拆穿我的失业身份,那我就没什么必要再把自己装成工作时间极其自由又能领高薪的菁英份子,于是我等待着。 在路和穆的中午休息时间,等待他走出捷运站,再到附近找间店家坐下来吃午饭。大多时候是我们两个人,偶尔他会带上他的朋友,那个上次替他引导人潮的阿宏,我从他的制服上看见他的名字,叫做袁信宏,与路和穆同期进到捷运公司工作,因为年纪相仿的关係,两人的共同话题不少,交情也就自然好了起来。 接着,我会等路和穆下班,再一起到他家去。 003 我开始对家里藉口我要加班而拖延回家的时间。 实际上,那段时间我都是在路和穆家度过的。 有回话题聊到了音乐和电影,他便强烈邀请我到他家一起看电影,我也从善如流地搭上他的摩托车,来到他那离捷运站约十分鐘车程的租屋处。 他租的套房并不大,两房两厅外加一套卫浴设备,除了一间卧室外,另一间房间被他拿来堆放杂物以及充当书房,他说他下班后,几乎整天都待在家里看小说、看电影,还有听音乐。他所谓的书房,用三层柜堆叠出了一整面的书墙。除了书之外,还有满坑满谷的cd和dvd。我曾听他提过,他的兴趣就是音乐和电影。 此外,他还养了一缸鱼跟一隻猫。那隻猫打从我进门开始,便巴着我的脚不放,我走到哪就跟到哪,不时蹭着我的裤管,又或者在我停下脚步时,伸长前脚,扒着我的裤子。 「牠想要你抱牠啦。」路和穆这么说时,他弯下身,不顾猫的抵抗,把猫抱了起来。我都看见猫把爪子伸出来了,他依然不在意地将猫抱在怀里,随后便把那看上去已经气得快炸毛的毛球塞进我的怀里。 猫圆滚滚的眼睛直盯着我,轻轻地「喵」了一声后,温驯地任由我抱着牠。这对待主人以及来客的前后反差,让我脱口而出──「你的猫很讨厌你吗?」 「牠没喜欢过我。」路和穆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像是要逗弄猫,手指往蓬松的毛球戳了几下,猫连看都懒得看他,这像是在证明他所说的,他的猫一点都不喜欢他这件事,「你啊……」他的手又在猫的身上戳了几下,「见色忘主人。」他看似有些不满地抱怨了几句。 猫看着他,没有什么大反应。路和穆轻轻笑了几声,才转身打开了电视以及一旁的光碟机,将光碟放进机器里。 一部电影的时间少则一个半小时,长的话,近三个小时都有。而且看完电影后,我总捨不得那么快就离开路和穆他家,老是用着陪猫的理由,能再待多久,就尽可能多待一段时间。 我的长期晚归终于引起了家人的质疑,我全用最近公司事务繁忙作为藉口带过。但我家人向来精明,尤其是怀胎十月将我生下来的母亲,光是一个眼神就能看透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一直避免和她直接接触。 然而,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仅管我尽可能避着我母亲,还是不得不与她正面交锋。 「柏安,这是五年来,我第一次听你说要加班。」那天,我接近十二点才到家。走进屋里,正要脱下鞋子时,我听见有人走下楼。起先,我不以为意,但是当我打算穿过客厅回到位在三楼的房间时,母亲已经站在楼梯口,问我为什么会在这时间才回来,我惯例地答覆加班的答案后,她这么说。 「这阵子公司忙,我也没办法。」我竭尽所能地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母亲一伸手,从我的衣服上取下了什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为什么你身上会有猫毛?」我肯定我家父母感情之所以如此和睦的关键,绝对在于我母亲。瞬时,我有种说谎被人当场戳破的困窘,我努力地想出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但此时此刻,我脑中一片空白。 我只能无语地佇立在当下,深怕母亲锐利的目光,会从我身上发现什么破绽。 她轻搓了几下手指,那几根猫毛悄悄跌落家里的浅色毛毯。 「你不是小孩子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自己拿捏好,别给家里惹麻烦。」母亲娇小的身躯在这瞬间变得如此巨大,更对映出我的无比渺小。常言道,母亲永远是最了解孩子心里在想什么的那个人,不管藏在孩子心中的多少秘密,母亲总能一眼看穿,「交女朋友家里也不禁止,你的年纪来说,现在交女朋友也差不多,不过不要老是待在外面,让女孩子这么晚才回家也不好。有机会就把人带回家吧!」说完,母亲向上走了两阶后,才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上楼。 看着母亲的背影,我心想这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一头雾水,彷彿母亲所说的话,是佛陀开示的禪机,而我只是个駑钝的求道者,久久无法参透她话中的玄意。 我跟着上了楼,现在八成也只剩我一个人醒着,简单冲了个澡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思考母亲所说的一字一句。 如果我现在一脸看起来像是沉浸在恋爱中的模样,那是谁与我一同沉入爱河? 路和穆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我想我恋爱了。 活到这个年纪,我第一次品尝到爱情的滋味,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吃到草莓时,酸酸甜甜的草莓在我口中交织出一首和谐的乐曲,令人难以忘怀(虽然后来我被酸到哭出来,从此再也不敢碰任何草莓口味的东西)。恋爱就像草莓,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味,充满了魅人的诱惑吸引无知的人将它放入口中,再被狠狠地酸了一把,体会那被欺骗的心碎。 我深深明白那样的痛苦,所以就算我真的喜欢上路和穆,我也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纵使恋爱是自由的,是上帝赋予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力,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一场人与人之间感情的交流,但若组成份子是两个男人,那就是于世人所不容,我的初恋註定只能是一场悲剧。 这样的念头充斥在我的心头,让我夜不成眠,一夜无法闔眼。浑沌的脑袋思考着该照样假装上班出门,还是乾脆说自己要请假在家休息时,我又想到了路和穆。当他的脸出现在我脑海中时,我心里只剩下说什么都要见到他的衝动! 于是我起身梳洗,换好衣服后下楼,家里的另外六个人早就坐在餐桌前。我才踏进餐厅,大哥咬着吐司说他得早点进公司准备开庭资料;拉开椅子要坐下,小妹说今天轮到她开实验室的门,先出门了;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吐司,大姐问小弟要不要她顺便载他去局里,两人便一前一后离开;咬下第一口吐司的时候,父亲放下了手里的报纸。 「柏安,最近工作很忙吗?」他手里折着报纸,好整以暇地问我。 「还说得过去。不过前两天厂商发现他们下订的数量不对,找不出是哪一天送的单子出问题,为了找出那张订单,花了不少时间。加上行销那边临时出了个企划案需要我们部门配合,洽谈的厂商说他们没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就把模具完成,所以要开发新的合作厂商,现在跑了几家都还不尽理想。」我不假思索地将我刚进入公司那一年,公司里发生的大事再稍事修改,充当成我现在的工作情况。 父亲闻言,微微点点头,接着说道:「你最近也越来越有担当了,还以为你进这公司只是想敷衍我跟你妈而已。」他颇为满意地笑了几声,「看来再加把劲,应该很快就能升职了吧?」 我喝了口牛奶,回道:「也没那么快,公司升迁很重年资,要算的话,部门里还有更多待得比我久的在排队。」 「你要让人看见你的能力,怎么能让人用资歷不够就抹灭你的能力!」父亲不满地表示,说到激动处,还不由自主地拍了下桌子。 「要不,至善,老何不是柏安他公司的股东吗?你去找老何跟他老闆建议几句不就得了吗?」母亲一边用乾布擦乾手,一边说道。果然最毒妇人心! 「妈,不用这么麻烦吧?」我朝着母亲扯了扯嘴角,「升迁什么的,要的是靠自己的实力,让何叔叔去开口,这好像我靠关係一样。」 母亲听完我说的话,脸色一变,走过来摸着我的额头,「柏安,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我觉得你今天讲话不太像平常的你?要是平常,你一定会巴不得你爸快叫何叔叔去帮你多讲几句啊!」 「我有那么糟吗?」我想也不想地反问母亲,再拉下她的手,「我很健康!也很正常!唉,再跟你们聊下去,我上班都要迟到了。」 收回手,母亲才催促着要我快点出门搭车,我也顺着她的意思,喝完牛奶后,提着公事包走出家门。 我慢慢地走向捷运站,对于刚刚餐桌上的那一番谈话,心中隐约有股不祥的预感。父亲确实偶尔会关心我的工作情况,不过今天母亲还特别提到了何叔,要是父亲真的当真,去联络了何叔,何叔又真的联络公司的话,那么我离职的事不仅会曝光,让何叔白做工的事,也会让爸妈难做人,同时也丢他们的脸。 不过从小到大,他们也鲜少会动用自己的人际关係来干涉我们几个小孩的事情。或许母亲也只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并不会真的要何叔向公司反应这件事。虽说这事确实是我先前待的那间公司在檯面下的不成文规定,再有能力,资歷浅的话,升官也轮不到他。 走进了捷运站里,我刻意挑了另一个方向走下月台,站在路和穆看不见我的地方,静静地观察他。我发现,不管对象是谁,他都用一视同仁的态度接待他们,脸上掛着和善有礼的微笑,在面对有人对他道早时,他也会亲切地回应对方。 这让我怀疑,当初他对我道早,并不是因为我比较特别的关係,而是他本身就有对来往乘客道早的习惯,但我还是不敢肯定。我从通勤的尖峰时刻,站到人潮渐稀,直到月台再也不需要站务人员特地过来维持秩序时,路和穆才注意到我。 他跨开了步伐走过来,即便我原本抱持着想要快点见到他的心情来到这里,这时却又產生了不想面对他的矛盾。在他过来的同时,我转身走向另一边的楼梯。我感觉得到身后的他加快了脚步,我也不遑多让,几近于奔跑地来到出口闸门,拿出悠游卡感应后,走出了禁止饮食的黄线之外,看着还在闸门内的他。 一旁服务台的人纷纷探头询问路和穆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愣,宛若正在思考合理的藉口。我望着他,向后退了两步。我不明白他的温柔究竟是他的习惯,还是曾有那么一时半刻是专属于我? 「小路,发生什么事了?」 「啊?呃,这个……」他看了我的方向一眼,脸上掛着有些尷尬的笑容,「没、没什么……」接着,他再次看向我,然后从口袋拿出一支手机,「我昨天捡到那位先生掉在站里的手机,要还给他,可是他好像有点误会,以为我要怎样,才会走那么快……」 他的同事恍然大悟,走出服务台,替他打开了团体出入用的闸门后,路和穆才走过来,礼貌地问我方不方便和他私下说几句话。 「我说不方便呢?」我问。 他又是愣了一会儿,才开口:「柏安,你怎么了吗?怎么突然……」他顿了一下,没继续说,这才执起我的右手,将他手里的那支手机放进我的掌心,「在站里捡到是假的,不过你昨天真的把手机忘在我家了。」说出这句话时,他脸上带了点有些无奈的微笑。 我接过,难怪今天出门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谢谢。」 他不知怎地又开心地笑了出来,「没什么,你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吗?」 「什么怎么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看到我就想跑。」他耐心地回答。 我眨了眨眼睛,看着他脸上如阳光般和煦,让人感受到一阵暖意的笑容。如果我将我心里真正的感情告诉他的话,他会接受,还是躲开?他脸上的笑靨是否有可能再也不为我而绽放?不说,对彼此都好,我仍然能拥有与路和穆的友谊,即便是要隐藏我心中对他那份不该存在的情感。我可以忍受这份苦痛,只要能待在他身边的话……「我只是想到我有东西忘了拿。」我认真地回答。 「我想你忘记的东西应该在这里?」我这才发现,路和穆一直没放到我的手。 「还有其他东西……」我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只得转开自己的脸。 「柏安,你没有说谎的天份。」他轻声地开口。 「你知道真相之后一定会鄙视我。」我难过地说道,一阵心碎般的痛处自我的胸口散开。光是如此,我就无法忍受,我更不敢想像我该如何隐瞒一切,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地待在他身边?或许被拒绝一样会痛,但说出口,总是给自己一个机会。说不定,我能够期待那微小的奇蹟。 路和穆不解地开口,「我为什么要鄙视你?我像那种人吗?」有些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在他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时,他的同事出声问他这边还要处理多久,「快好了。」他回头应了一声,缓缓地抽回自己的手,「我还要工作……」他有些诧异地看我,我也同样错愕地想着,为什么我会抓着他的衣服? 此时,我听见他倒抽了口气的声音。 「你等我一下。」他拉开我的手,走回服务台那里讲了几句话,留下惊讶的几名同事之后,直接翻过出入闸门,让一旁准备进站的人吓傻了眼。没多久,他已换下制服,走出休息室,匆匆地在同事的帮助下出了闸门,拉着我的手便直往出口的方向走。 「和、和穆?」他的脚步快得让我差点跟不上,此时我们来到一处监视器拍不到的死角,路和穆对整个捷运站的监视器位置瞭若指掌。这时间,已经远离上班通勤时间的高峰期,何况这处出口又是通往公园,平时便鲜少有人出入,现在更是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没有第三人。 他按着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人限制在他的双手之间。我背抵着墙,不安地看着他。 而他,现在就像是正要面临某种人生中的考验一般,面有难色地直盯着我。我们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好一会儿,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再次睁开双眼,用颤抖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 「柏……柏安,那个,我……」他抓着我肩膀的手加重了力道,但他似乎没注意到,「其实我一直、一直……」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停顿几秒,便像是洩了气的皮球一样低垂着头,无奈地叹了好几口气,「我……我好怕你听了之后,会讨厌我……」 「才不会!」我急忙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已。姑且不论他要说的是什么,我绝对不会厌恶路和穆这个人,「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讨厌你!」 「方柏安,我喜欢你。」 我都还来不及放下我为了象徵我的诚意而举起来发誓的那隻手,就听见了路和穆的表白。那瞬间,我想我的脑袋彻底当机了,除了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他,我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只能呆站在那里,听他诉说他是如何注意到我,同时渐渐喜欢上我的缘由── 「你可能忘记了也不一定……去年十月十六日早上你赶着搭车的时候,突然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摔了一跤,旁边的乘客一直在偷笑,可是你却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指着所有笑你跌倒的人,义正严词地对他们说教,说『只有从未跌倒过的人,才有资格耻笑摔倒的我』,让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接着车来了,你又非常镇定地上了车。我是从那时候才开始注意到你,后来才发现你每天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从这里搭车。原本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没想到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现我已经喜欢上你……所以你那天对我笑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说着说着,路和穆的脸与他的耳朵都红了,我也觉得我的脸开始发烫,随着他的一字一句,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雀跃的心,好像随时都可能衝出我的胸口。 不由自主地,我们相视而笑。 我说过,路和穆的笑容就像冬日的暖阳,夏天的烈日般,足以融化所有被他所注视着的一切物事,在那之中,也包括了我。我完全无法移开我的目光,看着他的脸缓缓逼近,逐渐地,我的眼里只剩下路和穆的存在,当我们两人的嘴唇接触那瞬间,我几乎要窒息地摒住呼吸。 他的嘴唇轻轻触碰我的,像是试探般蜻蜓点水地轻吻了几下,确认我并不厌恶他的亲吻后,他又看了我一眼,我红透整张脸,不知所措,他便压了过来。这一次的吻,我从中感受到他长达半年多来的思念与压抑。即便在我们的唇舌首度接触的瞬间,我心里感到一阵不适,但我很快地便习惯了这种充满深度的吻,这样的吻带着激情,也饱含着对彼此的思恋。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拥吻,无法自制地吸吮、舔舐着彼此的唇,直到人声到来才分开。我们整理着凌乱的鼻息,路和穆望向我的视线,带了点我才看得出来的宠溺,他轻笑一声,「柏安,你真的很爱哭。」 「我只是容易感动而已!」我吸了吸鼻子,用手抹掉眼角的泪水。 他凑过来,轻轻吻着我的眼角,我又感到了一阵鼻酸。 004 等到几分鐘后,激动的心情终于得到了平缓,我问他不用继续上班吗?他说他刚刚已经请好了接下来一整天的假。难怪刚才他同事一脸震惊,虽然我认为穿着制服的站务人员那样直接翻过闸门也是让人惊讶的原因之一。 现在的时间还很早,也不过早上十点出头。路和穆悄悄牵起我的手,在走出监视器死角的那一小块空间时,他轻轻笑着问我:「我想你应该比较有经验,接下来我们该去哪?」 只有自己一个人时,我对自己的行程安排就是就无规划可言。想到去哪就去哪,就像海洋上的一叶扁舟,流波逐流,完全不用在意想去的地点会不会太远。累了就直接在车上睡,睡过站了也无关紧要,临时更动计画也已经是家常便饭。而现在真要带着另一个人循着先前的模式消磨时间,我想了半天,毫无头绪。 路和穆不以为意。当我们走出捷运站,面对正牌的阳光普照,我们不约而同地松开彼此的手。我跟在他身后走,不知道他的目标会是何处,而他像是看透我的心思般,我没开口,他便先为我心中的疑问解惑,「既然不知道该去哪的话,那就到我家吧?」他微笑着询问。 我瞠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这样的进展也太快了吧?」 路和穆立刻笑了出来,「你又不是没来过我家,还是你想到什么地方了?」 「才没有!」我大声反驳,但我从他的表情读出他的想法,他显然不信我这一套,「我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已。」 「不然你要反应什么?」他又问,登时,我哑口无言,「不闹你了,先到我停车的地方,我再载你过去吧。」他衝着我微笑后,才比了比他停车的方向。 正当我要跟上他的脚步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路和穆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我接起了这通电话,连声「喂」都还没出口,便听见我母亲冷冽的问句:「柏安,你现在在哪里?」 我看了路和穆一眼,才捂着电话,小声地回答:「妈,我在公……」 「你别骗我了!刚才你何叔叔打电话过来,说你四个多月前就跟公司递辞呈了。我不管你在什么地方,现在立刻给我回来!」语毕,母亲不给我开口解释的机会,便掛上了电话。 路和穆一眼就看出我表情的变化,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吗?」 我深吸了口气,「被拆穿了。」他不解地看着我,「我没跟家人提过我擅自辞职的事,而且我还忘了,我先前工作的地方是我爸一个朋友投资的公司。大概是我爸他朋友心血来潮关心我在公司的情况,才发现我已经离职……刚刚是我妈打来的。」我开始觉得有点头痛,「我得先回家一趟。」 「那也没办法了。」他无奈地笑了笑,顿了一会儿,才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被摸头的感觉很奇怪。我看着路和穆,他没有收回他的手,反倒是上癮似地把我的头发弄得很乱,「和穆,我的年纪比你大。」 「可是我觉得你现在好像很需要有人摸摸你的头。」他毫不在意地开口。「放心,我想不会有事的,你母亲应该也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辞职的原因,老实说的话,一定不会有问题的。」说完,他又多揉了几下,才终于罢手。 我抓了抓被他弄乱的头发,无奈地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如果家人不谅解我,而我被赶出来的话,你要收留我吗?」我看着他,心中满怀着希望。 「如果你不介意和我睡同张床,而且还得跟猫抢床睡的话。」他想也不想地回答。 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有了点想法…… 其实我的家人一向很开明。不管做了多荒诞不羈的事情,只要能够说出一个足以让父母信服的理由,他们向来不会干涉孩子太多,这正是方家对孩子的教育方针。于是当我回到家,面对没去上班,坐在客厅等着我给他们一个解释的父母,我如同路和穆所说的,诚实地告诉他们我之所以会离职的原因后,他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觉得人生不该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柏安,你觉得上班工作没有意义吗?」父亲安静了一会儿,开口问我。 「对于别人是否存在着意义,这我无法断定。但是对我而言,一个枯躁乏味,每天都得像个没有自我思考想法的机器一样做着重复的举动,只为了赚取金钱的行为,这对生命是一种污蔑。上帝造人,是要让人感受世界的爱与美好,而不是将生命侷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若是继续工作,我将看不到世界的宽广,也找不到人生的意义。若是我无法从中学习到任何事情,那么,工作对我来说,确实是件相当没有意义的事。」我想也不想地将我的想法说出来。 母亲长叹了口气,「早该知道你这孩子歪理一大堆。」 由此可知,母亲已经认定我是块不可雕的朽木,然而父亲还不愿放弃地继续问我:「那好,如果你觉得待在那里工作,你找不到生存的意义。那离职之后呢?到现在四个多月的时间,你找到了什么可以证明你存在的事?」 听见父亲的这句话后,我立刻想到了路和穆,「爸,这点我可以明确的回答你,我用爱情证明了我确确实实地生存在这里。虽然我觉得当初在那间公司工作了五年非常浪费我的人生,但也因为在那里待了五年,我才会萌生离职的念头,接着就在我离职之后,我才在一个多月前发现了一个值得用心去爱他的人,而在今天,我也和他彼此确定了心意。」我开心地说道。 我一直认为,人生在世的许多事情,都会在经歷一件重大的抉择时有所改变。我相信那天我平白冒出想要离职的念头,就是一种契机。那样凭空出现的想法是改变我的人生的第一步,于是我的人生才会与路和穆產生交集。 听见「爱情」这个字眼时,我父母的表情起了显着的变化。他们两人低声交头接耳,我听不见他们在讨论什么,但我愿意相信他们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虽然想起路和穆的性别,让我不太确定他们是否有办法接受他。 在不确定路和穆的想法前,我是悲观的。既然现在我们确定了彼此的心意,那么我认为不再有任何事情能阻扰我们,将我们两人分开。 「柏安,如果你有对象的话……」 「妈,欲速则不达。」我打断了母亲的话,对着她微笑。 一个计划早在我的心里逐渐成形。 下午,我拎着简单的家当,来到路和穆家。当他看见我时,一脸的错愕,彷彿世界末日。 「……你真的被赶出来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接着立刻将我拉进屋内。他的猫一如往常地在我进门的同时走到我的脚边,用牠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我的裤管。路和穆接过我手里的行李,摆到一旁后,拉着我的手,我们坐在沙发上,「你家人很生气吗?」他担心地问道。 「也许我这次做得太过份,所以他们无法谅解。」我将猫从地上抱起,有些落寞地开口。 路和穆想也不想地将我和猫同时搂在怀里,「没关係,柏安,有我在。」 「谢谢你,和穆。」我靠着路和穆的肩膀,感受他的体温。 于是,我们两人的同居生活便如此展开。这样的进展或许有些太过快速,但我深深认为,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对方住在一起。一个人在家里的状态是最为松懈而无防备,同时也是最真实的。如果有办法承受一个人在家里的模样,也有办法能与对方安然相处的话,那么一切终将不再是任何问题。 而且,在与路和穆同居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有做家事的潜力,不像我大姐或小妹,心血来潮拿扫把、拖把怎么扫、怎么拖,地板就是扫不乾净也拖不乾净,连洗碗都能洗三个手滑破两个。因此,在家里的时候,母亲从不让任何一个孩子做清扫工作或是踏进厨房。她认为,既然较心细的女孩子都会做得一踏糊涂,那她的三个儿子就更不用说了。 我想起以前爸妈因为工作晚归,我们五兄弟姐妹面临没晚餐可吃的困境时,是大哥默默捲起了袖子走进厨房,花了半个小时,像是变魔术似地变出了一桌不输给母亲手艺的晚餐。而母亲始终认为我们是叫了外食解决掉一餐。后来,只要爸妈没在晚餐前回来,家里的大厨就会变成大哥。 因此,在我尝试着自己做出一桌晚餐的那天晚上,路和穆下班回来,嗅着一室的菜香与一桌的菜,他似乎很讶异原来我会下厨。 我便告诉他,我也很惊讶,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煮菜。那时他顿了下手里的动作,筷子停在半空中,有些犹豫,最后才壮士断腕似地吃下第一口菜:「……柏安,你真的第一次下厨?」我点头,他迅速挟了第二口菜,咀嚼后吞嚥,「很好吃。」随后露出了一个比什么都好看的笑容。 对我来说,他的一句称讚与一个微笑,就是比什么都好的奖励。 我们的相处,基本上没有什么大问题。 只要是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两个缺点,因为缺点而產生摩擦之后,对于了解彼此,都有一定的帮助。像是路和穆没有东西用完就要归回原位的习惯,正巧我间着在家,天天拿打扫屋子当工作,就算他扔得再乱,我还是有办法将房子整理得乾乾净净,何况他弄乱的速度,也比不上我整理的速度快。 他的记性也有点差,曾说过虽然他养鱼,但他的鱼常常死得不明不白。经过我几天的观察,我很快就发现问题出在哪里。因为他常忘记餵他的鱼,加上鱼缸旁边堆放了太多杂物,让猫很容易就藉着那些杂物爬到鱼缸边,再想办法从里面捞出牠的下午茶。 所以路和穆一直觉得很神奇,为什么我到他家之后,他家的鱼就再也不会神秘死亡,他的猫也不会老是要他带去兽医院检查牠的胃是不是出了毛病。 路和穆的身体其实不太好,很容易感冒,但是他不爱看医生,也不爱吃药。押着他去看完医生回来,他常常把药随手一摆,眼不见为净。所以他一生病,盯他吃药也成了我的工作。就算他会对着我撒娇,希望我不要逼他吃药,但为了他的身体健康,偶尔扮扮黑脸也不算太过份。 他也很常熬夜,有时候为了看电视影集,看到一、两点才上床睡觉更是家常便饭。 我从不认为照顾他是种负担,相反的,我有些乐在其中。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我也有能力可以为别人做点什么。 我曾想过,我们应该有办法能一直走下去,不管未来可能会碰上什么样的困难与阻扰,只要我们一起面对的话,一切都能迎刃而解。然而,我可能太过低估人心的善变。 那时,我们也不过才同居几个月而已。我到捷运站去,发现路和穆跟一个女人有说有笑。如果一次叫做偶尔,两次叫做巧合,超过三次以上,让我不得不怀疑路和穆是不是已经变心了。 我曾和袁信宏提起过这件事,他有些支支吾吾地说只是我想得太多,我才知道我根本就问错了对象,他跟路和穆是好朋友,如果路和穆变心,他的立场让他拥有掩护路和穆的责任,根本不可能给予我任何实质的建议。即便路和穆在家半点异状也没让我发现,但是外表是可以假装的。 我的心碎得像是冬日的雪花,飞舞在我那小得只剩下路和穆的世界。 可是,如果路和穆的世界容不下我的话,我也没有理由再继续留下来。我一如往常地将家里打扫得乾乾净净,还替路和穆的猫洗了澡,帮他的鱼缸换了水。我打包好自己的行李,带着我当初来的时候所带的那些东西,留下了一封给他的信,带着我碎裂的爱情离开。 原来失恋这么痛,痛得让人几乎要死去一般。 然而我一点也不恨路和穆,至少他让我明白爱人的快乐,也让我学到了一课。 爱情,没有永远。 信 和穆: 屋子我已经打扫过一遍了。你扔在地上那些书,我也都照着出版社和集数帮你整理好,全都摆上书柜,很明显,你应该不会看漏。剩下那些比较大本、放不进柜子的,我另外拿了一个纸箱帮你收起来了,如果你觉得放纸箱不方便,可以横放在书柜也没关係,我只是觉得那些大本的书大小不一,摆在书柜里不太整齐,你知道我有看见不整齐的东西就想扔到一旁的坏习惯,这点就麻烦你多担待了。 而你桌上那些东西,我全都收在左手边的抽屉里,我想我应该放得很整齐,如果你想找东西收在哪儿的话,就从左边的抽屉开始找吧。你的cd和dvd我都放在最底下那个抽屉,我认为你应该找个时间去买适合放它们的收纳盒,不然以你买cd和dvd的速度,没几天,抽屉就放不下你那些cd和dvd了。 如果你找不到你的相机,它在它的相机包里,就掛在墙上,你抬头就看得见了。充电线和usb接头那些杂七杂八的线,我都用橡皮筋綑起来,也做上标籤,拿了盒子装起来。你下次用了就要收,不要老是用了就不管,不然哪天你自己走路去绊到,摔死都有可能,不是我在诅咒你,你别忘了你被那些线绊倒了几次? 鱼缸的水我换过了,也先倒过一次饲料。记得把你的猫看好,要不哪天你回来,你就会看见你那缸鱼变成牠的下午茶点心,也不要老是餵猫吃饲料以外的东西,牠该减肥了,我上次看牠在窗台上睡午觉时,外头正好有隻野猫走过去,牠居然是野猫的两倍大。 鱼饲料和猫饲料我收在一起,都放在鱼缸底下那个柜子里,已经开封的要先餵完,不要还没餵完就开新的,现在旧的那包已经有点受潮了,反正你的猫不挑食,就快让牠吃一吃,不然一包很贵的,扔掉或坏了很浪费。 猫的玩具我也一样收在柜子里,拿你上次说可能会用到而留下来,结果一次也没用到的喜饼盒装着。一样,别忘了,给猫玩完了就要收好,我今天还在椅子底下找到了你说不见很久的那颗球,才找出来,你的猫就想跟我抢呢,别忘了那是牠的宝贝,收好了,下次拿出来和牠玩,牠才不会老是抓得你满手是伤。 对了,我也替牠洗了个澡,你开门的时候小心,别让牠有机会又跑出去把自己弄脏,最近附近来了不少隻野猫,也不晓得那些野猫身上有多少跳蚤,为了牠好,也为了你自己好,门开了就要记得关。 我差点忘了,你的耳机我放在你书桌右手边第一个抽屉。我知道你喜欢边听音乐边唱歌,不过也要注意音量,喇叭不要开得太大声,对你的耳朵不好;你唱歌也小声点,我已经被邻居抱怨好几次,就算我觉得你唱得不难听,但别人可未必那么想。我想你应该会开始怀疑我以前说你唱得很好听是在敷衍你,但相信我,我是真的觉得你的声音不错,只可惜你唱的时候总是慢几拍。 我在客厅的桌上发现你前天看医生拿回来的药,算一算,没想到你根本连吃都还没吃。我乾脆去帮你买了随身小药盒,也帮你把药按照一餐要吃的份量分开装好了,不要再忘了吃,那是对你的身体好。 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老实说,我的手有点痠,或许看到这里你会觉得我很囉嗦。不过就如同过去我曾跟你说过好几次的,囉嗦是因为关心你。 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对你囉嗦,恭喜你!你可以解脱了! 钥匙我会在锁上门之后,从门缝底下塞进屋子里。如果你回来没看到的话,那可能就要带你的猫去照一下x光,被牠吃进肚子里的机率应该不低,谁叫你的猫那么贪吃。 若是你怕我太心机,会多打一份钥匙的话,你就把门锁全换掉吧。看花了多少钱,再告诉阿宏,到时我会再把钱给他,请他转交给你。 写到这里,我又从头看了一次,总觉得该告诉你的事情似乎还很多,一时间却想不出该跟你说些什么。 对自己好一点,我不在了,你就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三餐,不要一直吃泡麵,也不要老是买便利商店的便当来吃,又贵又吃不饱,也没什么营养。不想学煮菜的话,好歹到自助餐店包个便当回来,不要挑食只吃肉,青菜要多吃一些。 还有,你的作息时间也要正常一点,七点就要起床,最晚十二点也该睡了,别老是摸到一、两点才上床,等到早上又起不来,或是整天都没精神。 再囉嗦,你应该也看不下去吧?那就这样了,再见。 ps:你送我的那些东西,有些我带回老家了,过两天整理好之后再寄还给你,你平常上班没办法收没关係,我会直接用店到店的方式寄到楼下那家便利商店,收到简讯时记得去拿。 柏安 006 [END] 那天路和穆参加了高中同学会,直到晚上八点多,那些高中同学还想续第二摊,到下一个地方继续喝时,他才突然想到,他忘了跟方柏安提起这件事。这几天方柏安有些怪怪的,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常常他和他说话,也得不到他的回应,几乎整天都在发呆。 那时他才感到有点后悔,他应该得在家里陪他的才对。但是同学会他又不能不参加…… 大概在一个月前,路和穆上班的时候,意外在捷运站遇见高中同学,是对方先和他打招呼,他才想起对方是谁。那时对方便跟他提起了同学会这件事情,但在那个当下,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女同学的邀约。他原以为拒绝过一次之后,对方就不会再来约他,没想到那同学居然鍥而不捨地天天都跑过来,就为了叫他务必要出席同学会。 「以前和班上同学的感情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你就是不参加?」女同学有些不满地看着脸上笑容带着满满歉意的路和穆。 路和穆感到有些困扰。以前高中同学的感情好是好……但他觉得回家陪方柏安比较重要,而且举办同学会的那天,还有他很想看的影集耶……「我也说过,我那天有事嘛……」 女同学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那我只好把这张照片传给班上所有同学囉?」她从包包里拿出手机,将手机画面转向路和穆。 看见那张照片,路和穆脸色一变,「你怎么……」 「我前两天在路上看见的,真没想到,你竟然是……」 「麻烦你把照片删掉好吗?」如果没有拍到方柏安的脸也就算了,但那张他们在暗巷接吻的照片,却将两人的脸拍得清清楚楚。 「删掉可以啊,来出席同学会就行了。」女同学狡诈地笑了出来。 「你为什么那么坚持我一定要出席?」路和穆无奈地叹了口气。 「谁叫你毕业后连续六年都没出席同学会,大家就打赌,如果谁能找你来参加同学会的话,阿牧说要请吃三顿茹丝葵。」 「原来我那么值钱吗?」路和穆的声音更无奈了。 当初他只跟人约好参加同学会,可不表示他会从头待到尾。在准备离开前,路和穆不忘跟那女同学讨了手机,删除手机里那几张他和方柏安的照片。那时已经喝得有点醉醺醺的人拿回自己的东西时,还问他真有那么喜欢那个人吗?「男的耶……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班上多少女孩子偷偷暗恋你,你居然会喜欢男的……」 路和穆耸了耸肩,「我本来就是同性恋,就算再多女孩子喜欢我,我也无福消受。」他淡淡地笑了笑,将手机还给对象后,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开。 在走往捷运站的路上,路和穆从口袋中拿出自己的手机。刚刚在烧烤店里很吵,他怕他会漏掉任何一通方柏安打来找他的电话。不过当他将手机拿出来时,手机已经没电了。有些无奈地收好手机,他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当他快骑到家,发现家里的灯没亮时,他心里隐约有股不好的预感。一上楼,打开门,按下客厅的电灯开关,他注意到家里变得比平常还有乾净好几倍,猫正窝在沙发上呼嚕呼嚕地睡觉,鱼缸那里传来帮浦的打气声,他没见到方柏安。 同时,路和穆看到了被摆在桌上的信封。 向前走了一步,他发现自己好像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他特地打给方柏安的那串钥匙,「为什么会……」他疑惑地弯腰捡起钥匙后,走到沙发前坐下,拿起信封,抽出了装在里面的东西。 快速地读完后,他立刻走回房间,拿出充电器接上手机,同时开机,才发现自己确确实实漏掉了好几通电话,全是方柏云打来的,所以后来方柏云改传简讯给他── 「路同学,麻烦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二哥会回家?」 「他一到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他隔壁房的小乐听见他自言自语得很大声。」 「二哥下楼的时候眼睛很肿,问他又不说原因,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知道我二哥说的话都要先打三折,不过请你看到简讯后『立刻』过来我家,我们全家有很多事情要问你。」 没等手机充好电,路和穆抓了钥匙,又急急忙忙地出门。 方柏安一直不知道,在他们交往之后,方家的人就知道他的交往对象是谁,同时也曾私下与路和穆接触过。那时方家派出的代表,就是方柏安的妹妹方柏云。 起初方家人只是不放心从没谈过恋爱的方柏安会不会被外头的坏人欺骗(不过路和穆与方家人一致认为,如果真有什么人想欺骗方柏安的话,应该会在成功之前先被方柏安搞疯),所以才打着关心的名义接触路和穆。在确定路和穆对方柏安并非只是想要玩玩的心态后,方柏云便带着怜悯的口气告诉路和穆,他这一路会走得非常辛苦。 那时路和穆笑着说他明白,他已经观察方柏安很长一段时间了,如果没办法接受方柏安的那种个性的话,他也不可能向方柏安表白,把麻烦往自家里送。于是,方柏云没再多说什么,吃完了东西,扔了句好自为之后,就走了。 方家与路和穆住的地方并不会离得太远,他骑了十几分鐘的车就到了。那时方家灯火通明,他才刚停好车,就看见方柏乐出来替他开了大门。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方家,方家的家境远比他想像的还要好上许多。 路和穆有些战战兢兢地进了方家大门后,只看见一对中年妇人还有一男一女待在客厅,不用多想,他立刻明白那是方柏安的父母还有兄姐,他随即礼貌地向四人打了招呼后,只见方柏安的母亲元芷瑜揉着太阳穴,指了指后头楼梯。 「柏乐,带路同学上楼。」 「伯母,其实我应该是跟柏乐同年。」路和穆不太明白为什么方家人每个人都喊他路同学,虽然他有些娃娃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一点,但他早就不是学生了。另外,他听方柏安提过,他们家的兄弟姐妹各差一岁,他也知道方柏乐是排行最小的弟弟,自然能由此推算他们同年。 元芷瑜又叹了口气后,便不再说话。 此时,一旁的方柏舒开口:「路同学,你最好快上去,不然我就要报警抓人了。」 「咦?」路和穆吓了一跳。 「柏舒。」方至善低喝了一声,只见方柏舒满不在乎地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 方柏乐早了几步走上楼梯后,便停在那里看着路和穆,路和穆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随着方柏乐的脚步,他走到三楼,一上楼就看见方柏云站在一间房间外,那时方柏云也注意到他们。 「谢天谢地。」她走过来,拉着路和穆的手,直接把人往房里一扔,「二哥,你要的人来了,麻烦你不要再哭,不然大姐会真的直接叫小乐把你带去警局报到。」说完,她不忘对着在里头的路和穆比了比凑在旁边看戏的方柏乐,「小乐是警察,那我们下楼了。」离开前,她不忘体贴地顺带关上了门。 方柏安这时整个人缩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又将自己的脸藏在膝盖里。 「柏安。」 「你已经有了新欢了,还来找我干嘛?」方柏安的声音很哑,听起来就知道他哭了很久。 路和穆深吸了一口气。 「我才不要听你的解释!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路和穆走过去,两手抓开方柏安的手,硬抬起他的脸,二话不说地凑上去吻住他。唇舌缠绵许久之后,路和穆稍稍向后退,方柏安就这样看着他,眼泪噗簌簌地掉了下来。 「你不是已经不爱我了吗……」 路和穆心疼地用手揩去方柏安脸上的泪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了?」 「你和一个女孩子有说有笑……」 「我猜你是看见我的高中同学,她只是来找我参加同学会的。」 「哪有可能叫你参加同学会,还天天来找你……」越说,方柏安的眼泪掉得越兇。 「因为我一开始没答应她,所以她才会一直来找我。」路和穆耐心地解释。 「那你为什么这么晚才过来?」 「因为我被抓去同学会,同学会是今天……不然我同学会把我上次在路边吻你的照片散发给其他人。如果只有我就算了,我不想连累到你。」他伸手将方柏安拥入自己的怀里,「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喜欢的人只有你而已。」 「电视里变心的人都这么说。」方柏安用力地吸了下鼻子,路和穆熟练地从旁边抽了张面纸,凑到方柏安的鼻子下。 扔掉使用过的面纸后,路和穆衝着方柏安微微一笑,「柏安,回去之后,你必须立刻把电脑里那些琼瑶的连续剧删掉,还有,明天把你那整套的琼瑶小说拿去回收。」说完,他吻着方柏安的额头还有眼角,最后又吻上他的嘴唇。 方柏安不满地抗议:「你不能剥夺我的乐趣!」 「有乐趣是你的自由,但你不能让你的自由建立在我回家却发现你留信离开出走而吓个半死之上。」将人按倒在床上,看着哭得眼睛红肿,连眼角都泛红的方柏安,路和穆猛地倒抽了口气,随即低头啃着他的脖子,惹得方柏安缩了几下后,他才伸手撩高他的衣服。 「和穆,我爸妈在家,你不能这样……」方柏安羞红着一张脸,说话的语调带着哭腔,但路和穆没有回答他,只是不太温柔地扯掉方柏安的长裤与底裤,直接揉上他两腿间的性器,「唔嗯、和穆……你生气唔、生气了?」 路和穆看着方柏安,「对,我在生气!回家没看到你的时候,我很担心,你知道吗?」他动作很快地开始用手指扩张方柏安的身体,听着方柏安带着哭腔地不断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原本心里满满的不悦,一时便消了下去。 他无奈地看着又开始哭的方柏安,低头舔掉他脸上的眼泪。 「柏安,你真的很爱哭……」拉下裤头后,路和穆缓缓地将自己推入方柏安的体内。 「我啊嗯、我就唔……痛,慢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待路和穆完全进入后,方柏安才又抽着鼻子,伸手搂着路和穆的脖子,凑过去贴上自己的嘴唇,「我就跟你说过,我的哭点很低了嘛……」随后他将头埋在路和穆的怀里,开始承受路和穆带给他的衝击。 事后。 「和穆,说你爱我。」方柏安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与他一样高的路和穆怀里。 「再不改掉你的琼瑶病,我真的会生气喔。」 看着方柏安,路和穆的微笑中带着浓浓的杀意。 end 。五兄弟姐妹的名字是平、舒、安、云、乐,大哥的特色是没有存在感 。方柏安说要搬去和小路同居那天晚上,下班、下课回来的人知道消息后,立刻说晚上一定要大肆庆祝,因为他们家的大麻烦终于有人要了! 。完整篇名叫做:站务员与他男友治不好的琼瑶病,另一个主角是琼瑶病,不是方柏安。 。后来小路致力于电影治疗法(?)试图治好方柏安的琼瑶病。 。方柏安最正常的时间是在他写东西的时候,因为有职业病所以写信、写文章用词遣字不会让人知道他有琼瑶病(? 第二结局 「和穆,我爸妈在家,你不能这样……」方柏安羞红着一张脸,说话的语调带着哭腔,但路和穆没有回答他,只是不太温柔地扯掉方柏安的长裤与底裤,直接揉上他两腿间的性器,「和穆……你生气了?」方柏安微微地喘息着,看着脸上失去笑容的路和穆。 路和穆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柏安露出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嘴上说着生气,实际上火气也消去了大半,只能很无奈地一手套弄方柏安逐渐硬挺的性器,另一手褪下自己的长裤,俯身趴在方柏安的两腿间,张口含住方柏安火热的生殖器,同时伸手向后扩张自己的身体。 方柏安的眼角还噙着眼泪,感觉自己的血液迅速地朝着被路和穆全含吐的部位集中,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低喘,同时喊着路和穆的名字。 舌头划过泌出液体的顶端,路和穆抬起头,瞥了方柏安一眼后,才调整好自己的位置,抓着方柏安的手,强迫他摸上自己微硬的性器后,他才扶着方柏安,慢慢坐了下去,「唔、」他倒抽了口气,先停顿了一会儿,等到自己能够适应方柏安的大小后,才又缓缓压下自己的身体,直到方柏安完全进到自己的体内,他还得抓着方柏安的手腕,揉着自己痛得软下的部位。 路和穆温暖的身体将自己包覆在其中,直接进入,更能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性器被柔软的肉壁紧紧吸住,方柏安不由自主地伸手搂着路和穆,轻轻喊着他的名字,吻上他的嘴唇,再情不自禁地开始动起自己的下身,将路和穆嘴边的呻吟全淹没在他们的亲吻中。 直到激情过后,路和穆才拍了拍自射精后便一直赖在他身上不动的方柏安。 「和穆,你里面好舒服,我捨不得出来……」方柏安蹭着路和穆的脖子,舔了几口,又亲了几下后,才又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路和穆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扯起嘴角,扳过方柏安的脸后,吻了过去。 「和穆,我都没听你说过你爱我。」 「你再不改掉你的琼瑶病的话,我真的会生气喔。」 看着方柏安,路和穆的微笑中带着浓浓的杀意。 ** 「我有点在意柏安到底在上面还是下面。」翘着二郎腿的方柏舒无视父母还在一起,边咬着苹果边向在场的兄长和弟妹开口。 元芷瑜有些不满地轻咳了一声,颇有威严地环视四个孩子一眼后,她看向方柏舒:「路同学看上去似乎能治得住柏安,我想路同学应该在上面。」 「咳、老婆!」 「我想得跟妈一样。」方柏云立刻赞同母亲的意见,「二哥娘过头了,没办法。」她耸肩。 一旁的方柏乐没开口,但在方柏云说话时,他用力点了几下头,像是认同她的说法。 「大家想得都一样啊?那真没意思。」方柏舒啐了一声,继续啃着她手里的苹果。 「我觉得柏安在上头。」存在感低到让人忘记其实他也在的方柏平说道。 「大哥,你要出声前先通知一下好吗?会吓到人。」方柏云有些吓到地拍了拍她丰满的胸。 「你大哥一直都在啊。」方柏舒觉得自己的妹妹有些大惊小怪,「不过你怎么会这么想?」她不解地看着方柏平。 闔上手里的书本,方柏平淡淡地表示:「我只是对柏安有信心而已。」 场面一阵静寂,随后两姐妹有默契地笑了出来,还异口同声地问着她们的大哥:「柏平(大哥)你会不会对柏安(二哥)太有信心了点?他耶!」 「他从小就跟我抢电视要看美少女战士耶!」方柏云说道。 「明明就是万能麦斯比较好看!」方柏舒嘖了几声。 在弟妹们抢着看电视时,总是待在补习班的人沉默了,「我想……柏安只是用他的方式抗议我们家过于高涨的女权。」他淡淡地看着一旁不说话的父亲。 此时方柏乐更是点头如捣蒜。 「方柏乐!明天你给我自己走路去上班!」每天都当弟弟司机的方柏舒喝道。 方柏乐立刻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方柏平,后者只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