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有鹿鸣》 一 我的生辰是在深秋,今年格外得冷,容城已经落过雪了。我原本想在这个特别的日子翘了功课,却没躲过家里头那个望子成龙的老爹,还是被赶去了太学院。他也不想想,龙生龙凤生凤,儘管他们都说我长了张聪明伶俐的脸,可我毕竟是他的嫡亲儿子,就算冯平章活过来亲自教我,我也成不了什么博学多才的鸿儒大家,最多便是得了蒙在鼓里的路人几个羡艳钦佩的目光——喏,那可是太学院的太学生,冯幻冯平章的门生。 他们岂会知道,是我爹暗里使了大钱把我塞进去的,若是教冯平章知晓,不知会不会从棺材里气得跳起来。 我月前就看中了家里布庄那块上好的织锦,盼星星盼月亮地挨到今日好不容易穿上身,一出门就被萧瑟的秋风吹去了三魂七魄,这愈发让我想念起了家里的地暖铜炉、驼绒毛毯和羊奶茶,我哆哆嗦嗦地转头,瞧见阿縝身上穿着单薄的灰色长袍束着腰带若无其事地走在我的外头替我挡掉些寒风。他只比我大一个月,却比我高了两个头,那张英俊却不自知的脸上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嘴唇乾燥得起皮,像是察觉到我在看他,扭过头眨着眼毫无顾忌地同我对视着。 “少爷,你冷吗?” 他虽看起来有些迟钝,却总是很能体察出我细微的情绪,所以我常常觉得这傢伙大部分时候是在装傻充愣。说得文雅点儿,那叫大智若愚。人们往往会被他们高大的外表所欺骗,觉得他们愚笨好欺,这大概同他们伽戎人这数百年一直都被欺辱奴役有关。不过,当今大爃皇帝就是伽戎人,所以他们现在都被除了奴籍,分了土地,地位卓越,早就不可与昔日为奴时同日而语了,只是我想不通阿縝为什么不愿离开我家,偏还要跟着我,以至于我们全家每每见他都有些小心翼翼,唯恐被人告到官府吃不了兜着走。 可阿縝像是什么也不懂,我叫他走,他的脸色惨白如蜡纸,以为是我不要他了。他会睁着那双眼珠子比我们要浅一些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凝视着我,叫我于心不忍,仿佛真是我要将他扫地出门一般。 我常常同他说,本少爷将他留下来冒了很大的风险,叫他得时刻记得我的好。他坚定的点头,发誓这一生都要跟着我、待我好,我欣然,又觉得阿縝到底还是不够聪明伶俐,三言两语就被哄骗着许给了我终身。我不由担心了起来,觉得他这傻乎乎的样子,将来若是出府了自负营生被人骗了可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留下自然是对我比以前愈发得言听计从,体贴呵护,更不可能仗着此刻的身份有半点跋扈要将过去的种种全都报復回来。只是我家不能再将他当下人看待,让我同他拜了义兄弟,他依旧跟着我。 他倒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同我结拜了,我怀疑他其实多半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只知道要留在我身边必须做这件事,他便亟不可待地做了。 虽然他从小便跟着我,同我一块儿长大,我心里确实从没拿他当下人看待,只是这一夕之间他身份的骤然改变让我有些难以言说的彆扭,我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可他却一如既往地容忍着我。 “冷。” 我话音刚落下,他便解开了自己的袍子,要往我身上罩,我大惊失色,呵斥道,“你里头就剩下两件里衣,是想冻死吗?!” 他巴楞着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困惑不解,我半口气没吐出来,连忙上前帮他把衣襟拉好,“我不想去学堂了。” 他想了想,“嗯”了一声,“不想去就不去。” 听了他这话儿,我心里顿时舒畅了许多,果然只有阿縝说话做事最衬我的心意。 时辰尚早,那些勾栏妓馆还未开张,就连酒楼饭馆也是大门紧闭。我带着阿縝在闹市街上溜达了一圈,这会儿真是冷清极了,我刚刚提起的兴奋劲又被这每年深秋从东泠济川入侵的寒风打得七零八落。 “那有座茶楼开着。”阿縝冷不丁地开口说道。 我皱了皱眉,把目光移了过去,心里有些闷闷不乐,本少爷大寿就只能坐在那破破烂烂的茶馆里喝茶听那不入流的小曲儿吗?可想归想,我还是架不住那带着无孔不入的风往我衣领袖口里鑽,连跺了两下脚,带着阿縝朝茶馆走去。 就在我仰头挺胸走近茶馆的时候,阿縝突然轻轻扯了我一把,迅速挡在了我的身前,停下了脚步,我在他身后踮起脚目光越过他宽厚的肩头落在一个可疑的男人身上。他正靠着门柱半躺在那栏杆上,身上黛色的袍子有些旧,被洗得发白。 他同这暮秋灰白的古城融为一体,像是被寒风裹挟的灰芥落在这西津千百年来无论如何都无法耕种始终荒颓的土地上,生长在那儿,也死在那儿。 “是坏人吗?”我小声问阿縝。 他摇了摇头,但顿了顿同样压低声音,“很厉害。” 我眯了眯眼,实在没看出来这落魄无家可归的汉子有什么厉害的地方。他兴许同我一样,我长了张聪明的脸,而他长了张厉害的脸。 “他在干什么?” 我的问题像是把阿縝问住了,他皱起了眉,思考了良久也没有答案。 我原本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些什么。我同阿縝绕过那个人走进茶馆的时候,瞥见了那酣睡的男人怀里竟有一支花,一支虽有些颓靡但依旧鲜艳的“昼蓁”。 我见过无数种花,从东泠苦寒之地生长出的冰凌花,到花繁景茂的南湘春日盛开的百花,可没有哪一种花,比得上我西津冯幻冯大才子养出的这种花。而自从他死后,这些花也慢慢全都死去,短短几年便难再在西津境内看见过它风姿绰约的身影。 昼蓁就如同本不该出现在人世的仙子一般,在让世人见识到它绝美的容顏后,悄然而去,徒留下一地梦醒时分破碎的冰凉。 二 我始终觉得容城是一座繁复又苍老的城池。它远离大爃的国都矗立在西津与东泠的交界处,被西津的荒沙与东泠的寒风所包围。阡陌往来交互,来来往往的汉人、胡人、伽戎人等等各有不同状貌,却如同这里堆筑着的统一单调的房屋,被刻上一模一样岁月的痕跡。 在我频频细心的观察下,我觉得那个看上去同这座落寞枯荒却又远离人世纷乱的城快要融为一体的男人实际上并不属于这里。他的脸上有更凛冽的寒风刻画出的痕跡,有深入骨髓从内及外散发出的倦意,他睡在那儿,对风沙不在意,对天寒不在意,对时辰也不在意。 “少爷在看什么?”阿縝顺着我的目光微微向外倾着身子,“少爷是想要那花儿吗?” 真是知我心者阿縝也。不过,我这会儿却已经不是在看花了。我收回视线,望着他,他脸上很是认真,又道,“若是喜欢,我去问问他卖不卖。” 我笑着摇头,“能再次一睹传说中已经绝种的绝世名花其容其貌已是三生有幸了。再说了,我明知自己养不活它,又何必买它回来看着它死在我的手上徒留伤心呢?” 阿縝不死心地问道,“可你不是喜欢吗?” 我哑然失笑,“我喜欢的东西可多了,钱、美人还有金蚕王丝孔雀翎,难不成都要占为己有?圣人既然在书里说了‘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本就没有那样的福气可以消受,强求反而彼此相误了。” 阿縝不吱声,但眼睛还不时地往外瞟,又怕被我发现,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些滑稽。我装作没瞧见,低头喝茶,只听他道,“少爷真心喜欢,自然百般爱护,怎会养不活?” 我刚要笑他,欲意再用书上的道理教导他,便听他又道,“这世间难得几件真心欢喜的东西,少爷又没试过怎么知道结果?” 他见我挑眉怫然不悦的样子,立刻慌了神色,紧抿着唇不再言语,我“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用馀光瞥见他战战兢兢讨好似地为我斟茶。 他一向呆呆傻傻的不会说话,我心里叹了口气,只得自认倒楣,暂且原谅他了,像我这样好心肠的主子可真是不多见了。 幸好他还算会看我的脸色。 也很会一语中的地拆穿我。 我不过人云亦云,欣赏一番那眾口鑠金交口称讚的名花,那确实名贵,确实漂亮,但说到喜欢,却没有多少真心。 那落魄的汉子风餐露宿,境遇自然不可与我这个鹿家独子相提并论,可他却能将这花儿从枚种子养到盛放,而我却连试的勇气也没有。 “咦?那不是子放兄吗?!”那熟悉的声音带着轻佻,我浑身轻轻一颤,心道一声不好,便见那人带着笑迈进了茶馆,那双桃花眼眯着看起来十分不怀好意。 “我还想是我看错了,”他径直走过来在我这桌坐下,挥手招呼小二要了个杯子,全然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子放兄这大清早的在这儿赏什么风景呢?” 我抿了口茶,脸上掛着三分笑,忍着脾气道,“宋兄说笑了,我不过是在这儿喝喝茶醒醒脑罢了。” 来人姓宋名瑉字璋之,是被贬的户部尚书宋谦的三公子。宋家虽已不在庙堂,但家底十分殷实,加上宋瑉出手阔绰为人圆滑仪态也风流,来容城短短三年,便已结交了一大帮自詡名流的狐朋狗友。自然,我便也在其中罢。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同他还在京里时便已相识,只是那时并不怎么来往。后宫内官们身上穿的、盖的布料都是出自我家,上京里的达官显贵们也对我家布庄的成衣锦绣趋之若鶩。前年起大爃军队的军衣开始由我家缝製,说起来还是宋瑉他爹在户部任职时敲下的,那是我鹿家最风光的时候,哪位身上着鹿家料子做的衣裳走在街上也趾高气扬的。不过,我早就说过了,没有那般的福气就不要消受。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朝堂之上瞬息万变,宋瑉他爹被罢了官位,宋谦老爷子心灰意冷,便离开了上京,我家自然也在朝中失去了依仗,那等肥差随即便拱手于人了。 我家老爷子对我一向望子成龙,期望极高,这朝大起大落,他算是明白了就算做到宋尚书那般,皇帝一声令下,你就什么也不是了。我以为他是顿悟了,没成想他反而更加殷切地督促我的功课,还不惜重金将我送进太学院,希望我能学有所成,恐怕他是觉得宋尚书的官位还不够高,要是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时候就连皇帝也还有所顾忌。 可他也不想想冯幻是怎么死的。 那年大皇子刚刚诞生,东泠在鹿垣之战中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倚着地利苟延残喘,西津几乎就要将东泠收入版图之中——说来真扫兴,冯幻却在这个时候死了。他一死,我军溃败,被追杀千馀里,十万大军最后竟无一人能活着回到西津。 他死了,死在东泠茫茫冰原,死得无比凄凉。那位高高在上喜得太子的帝王听到他的死讯和大败的消息后只是沉默了片刻,立刻提拔了他人顶上了丞相之位,再无他言,不仅不再提及这位东川第一智士的名字,甚至连他的尸身都没有去收。 他二十来岁就被加封了军国重事位极人臣,惊才绝艳,常有人道冯幻若在,不出十年西津战马便可踏遍东川三道一统天下。 可终究只是厚厚史书中寥寥数笔早夭的旷世奇才。 “子放?鹿子放?鹿鸣!”宋瑉拍着桌子大叫着我的名字,我猛地回过神来,只见他拧着那对修长的眉,那双桃花眼不满地瞪着我,“方才我说的话,你全没在听罢!” “唉唉,宋兄见谅,我……” “罢了罢了,小爷我今儿心情好,不同你计较,”宋瑉扬了扬手,那张脸皮换得格外快,坐到我旁边,一手揽过我的肩,凑过来神神秘秘地同我说,“我家老爷子要复职啦!” 我一惊,“恭喜恭喜,这是好事啊。” 他一挑眉,脸上满是得意之色,“那可不是,此事尚未颁佈,朝里有人先来传了口信,你可是我家人外第一个知道的……” 他压低声音,鼻息撒在了我的耳边,又湿又热,我一个哆嗦僵直的身体悄悄往阿縝那边挪了挪。 三 宋瑉比我年长一岁,仪姿风流,却也十分孟浪轻佻,一双桃花眼细细一挑,便勾得人神魂颠倒。我虽常常同他们廝混在一起,却多半还是碍着身份的关係——那会儿我家的生意虽大,却仍需依仗着他那户部尚书的爹,在那种微妙的平衡中小心翼翼地讨好巴结。可我觉得自己同他这样的王孙公子是两路人,就算我家富可敌国,他们也不会有多看得起我,真把我当作是他们那圈儿的人,自古士农工商高低上下排得明明白白,就像那亙古便立在那儿的屏山深壑不是我爹用真金白银就能打破填满的。况且我也不喜欢跟着他们在脂粉堆里打转,更不喜欢宋瑉这样时不时曖昧轻佻的调戏。 他兴许觉得我假正经,所以愈发喜欢挑逗我。 这时,阿縝突然长臂一揽,我被他硬生生的从椅子上掳了过去,换了个离宋瑉距离最远的位置,那涩涩的声音不咸不淡的响了起来,“我家公子不喜欢跟人挨着坐。” 还是那毫不留情、六亲不认的语气。 宋瑉脸色十分难看,他不是第一次在阿縝面前吃瘪,可是介于阿縝是个伽戎人,他只能如以往那般瞪他两眼,然后委委屈屈地看向我。我心中暗爽,脸上却不能不给宋瑉面子,于是佯装教训阿縝不该对宋三公子这样没礼貌。 阿縝立时皱起了眉,看着我抿了抿薄唇,可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有些心虚,宋瑉之后又说了些什么,我也没怎么听进去,一直觉得阿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比东泠肆虐的寒风还要冷,坐在那儿直哆嗦。他大概是发现了只有他一人在那儿说得兴致盎然,以为我在一旁听着十分无趣,于是便绕到了我的身上。 “你今儿怎么没去上课?”他问道,“蹺课了?” “唉,你可别张扬,若是让我爹晓得,定要受罚。”我连忙紧张地叮嘱他。 他好笑地抿了一口茶,“既然怕被罚,那为何还要蹺课?” 我无奈道,“今儿是我生辰。” 他闻言“哎哟”了一声,两边口袋摸了摸,面上有些尷尬,“不知你今日生辰,出门只带了银子,总不能送你银子做贺礼吧……” 我连忙摇头,我原本就没想要他什么东西。 “这不成,你今儿弱冠行冠礼,意义不凡,就让哥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开开眼。”他那双桃花眼一眯,唇边滑过一丝浅笑似有什么深意,却让我感觉十分不好,生怕他又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连连拒绝。 “那可是个桃花坞,保证你流连忘返……” “不要不要,在这儿喝喝茶没有先生的嘮叨难得清静就很好了。” “弱冠就是成年了,可不一样了呢,自然要带你去做点男人才能做的事儿……” “这日子都差不多,也没什么特别的。往后都能做的,也不需得是今日。” “放放,”他终于有些不耐了,一手支在桌上撑着脑袋,一手用手指沿着茶杯沿儿画着圈,语气听起来竟有些像是在撒娇,可那看着我的眼神却叫我后怕又无处可躲。 那个称谓也让我浑身一个哆嗦,牙齿打着颤地说道,“表字可不是你这般叫的。” 他咧嘴一笑,没个正经的轻浮模样叫我十分无奈。他的目光在阿縝身上转了一圈,道,“带着这木头多不方便呀,就你我二人去,叫他留在这儿吧。” 我立刻就感觉到了阿縝急切望过来的目光,炙热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我用馀光像是隐约看到了他的焦虑和不安。他不是一个会看人脸色、给人面子的人,也从来不管宋瑉是尚书的公子还是皇帝的儿子,他就是一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不懂你我之间的人情世故,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恪守着自己的准则。而他的准则就是我的决定。 我的视线一直都没移到他的身上,对着宋瑉沉吟了片刻,露出了点为难的表情,“这恐怕不行,我家阿縝笨头笨脑的,被人骗去卖了都不知道呢,留他一个人,我可不放心。” 这种敷衍的假话宋瑉自然一听就明白,便也松了口,只是嘱咐阿縝到时候莫要捣乱。 我笑道,“阿縝可老实呢。” “呵呵。”宋瑉跟着乾笑了两声,打量着阿縝的目光中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 一壶茶后,天光大白,外头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大概是人气多了,也不觉着冷了。宋瑉伸手招呼了小二结了账,就带我去他说的那个要让我开开眼界的地方。我问了几次,他故作神秘就是不肯说,显得十分无聊。 出了门,我留意到廊下那潦倒的汉子居然还在睡,他身边就有个卖活禽的摊儿,一笼子鸡鸭关在一起,又脏又臭,里头的母鸡仰着脖子“咯咯”叫了一声,做生意的小贩底下一摸,便摸出了个新鲜热乎的鸡蛋,还有一头鹅用根绳子牵着,绳子一头就绑在他身下的栏杆上,就这样他竟也还没醒。 莫不是死了吧。这想法一冒出,我心里便是一惊,也不知怎么的,就对那人凭空生出了点怜悯,大概是看他无房无瓦无依无靠,又或是惜那人怀中的“昼蓁”。 我默默朝他走了过去,伸手想要推醒他,可还未触到他的身上,便有融融暖意透过那单薄的破烂衣衫传上了我的指尖。 我心中微微一怔,手指将触未触之时,那人竟“謔”的睁开了眸子,眼神清明,全然没有睡醒后迷糊的模样,阿縝猛地跳到了我的身前,手按在刀上,那人竟伸手一扣,阿縝握着刀的那只手竟无法再动,连刀都拔不出来。 只听那人打了个哈欠,嗓音嘶哑,语气中似有被我们打扰后的不满,“年轻人别动不动就舞刀弄枪,多不吉利。” 阿縝面色如蜡,他从小便力大无穷,从未有过今日这样连刀都拔不出来的难堪,咬着牙也要把那只手抬起来,却始终都没有成功。我轻轻拽了拽他,朝他摇了摇头,他便听话又不甘地卸了劲。 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宋瑉这时突然发现了什么,一脸兴奋地嚷道,“大叔,你那花儿是哪里来的?怎么卖?” 那人抬了抬眼皮道,“你可识得这是什么花?” “当然啦,这不就是……” “没问你。”他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兴奋中的宋瑉,而是望向了我。 在很多年后,回想起孙行秋第一次看向我的那个目光,我依然会像是全身被定住了一般,在他沉沉却没有温度的目光中一点一点被焚烧殆尽。 四 芒草,种子,冰雪,掩住日光的旗。马鐙,铁门的兽头,荒沙下潺潺的血。苍棘鸟掉落的羽毛,被斩断的蛇,炉上的雪。花开不过的明日。 还有…… 那双眼睛里还有我读不懂、辨不清的深意。 我险些要后退几步,来躲避这样的一双眼睛,与此同时,猛然惊觉这个男人与他身上装饰是那样的不相称,他像是披着一层污秽骯脏的偽装,躲在世俗里,却将整个人间都装进了这双眼睛里。 再迎着那目光仔细看那张脸,并不像乍一见时那么苍老,实际上顶多不过三十来岁。他的手原本是缩在衣袖里,这会儿因为按着阿縝的刀柄而全露了出来。那是一双十分有力的手。他手指很长,指节粗大,手背上的皮肤有些乾裂,却并不乾枯,指间和拇指内侧的位置覆着厚厚的茧子,看得出是一双常年使枪弄棍的手。 阿縝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一个高手。 他的武功、来歷,我并非全不感兴趣,但此刻,那些都显得无足轻重,就连他怀中令人嘖嘖称奇人人雀跃以求一瞻的名花昼蓁此刻也都被遗忘到了九霄云外,仅剩下眼前那双才叫我心头一跳的眼睛。 一旁的阿縝骤然间大喝了一声,紧随之,一道寒光乍现,阿縝的刀已霍然拔出且瞬间落下,我一声惊呼尚在口中,但见那男人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起身、后翻、连退数步,堪堪躲过了阿縝这凌厉又势大力沉的一刀,不仅如此期间他竟还要看顾周遭小贩,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叫人眼花繚乱,无从分辨他的身形。 那人站稳,离得并不远,刚刚好退出了阿縝的刀能劈下的范围。刀剑终有捉襟见肘的度量,而阿縝的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表情格外严肃,握着刀的指节泛白,直指着那个男人。 我见状,知他争斗心已起,慌忙按下了他的手,阿縝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怒火隐隐有些消退,却仍似有不甘,可终究还是照做了。 “在下鹿鸣,这是霍縝,这位是宋三公子宋瑉,适才多有冒犯,还望这位大哥海涵。” 我朝那人拱拱手,匆匆介绍了一下我们三人,私心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之后,原本以为也能因此得知他的名字,可他却对互通姓名全然无意,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若是我篤定自己从未见过他,那看向我的目光简直要叫人怀疑我俩是旧相识。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阿縝方才气势汹汹地拔了刀,他又是伽戎人,吓得周围那些摆摊的小商小贩们纷纷收拾东西,退避三舍。我有些尷尬,朝我身边的宋瑉递眼色,却不想那傢伙只顾着欣赏别人怀中的名花,对我熟视无睹。我只能无奈地开口随便说点什么。 想起他方才问我的话,便答,“小弟眼拙,大哥怀中的可是昼蓁?” 他对于我的答话仍是不理,只是这时脸上稍稍流露出了一丝表情——他微微皱了皱眉。 阿縝握着刀往我身前挡了挡,脸上又冷了几分。 “这位大哥认得我?”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头的疑问。 而此时,他的目光虽还落在我的脸上,但与先前的全然不同。我不过站在一丈之外,却仿佛同他相隔着千山万水、万丈红尘,刚刚同他对视那一眼所见的光景全被层层遮掩,静静的收敛起来,吝嗇地不愿再拿出来与人瞧。 “不认得。”他说出这三个字时语气中略带迟疑,反而叫人疑竇丛生。 他顿了顿,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支昼蓁,“送你。” 他看着我,许是因为我脸上惊诧的表情,又补了一句,“贺礼。” 那一刹那,我不由自主地就想伸出手接过它。不是为了那已世间难觅的奇花,亦不是礼貌周到而收下生辰的贺礼。仅仅是来自于那个人,来自于刚刚那一刹那的对视。若他送我的不是一支花,而是一坯土,我也会欣然笑纳。而我也已忘了自己刚刚才对阿縝说过的话,自不量力地想要接受这脆弱娇贵的生命。 也终是忘了这馈赠来得平白无故,这善意来的唐突轻率,也许并非是送给我的。 而事实上,除了那朵昼蓁之外,我确实再也没有从孙行秋那里得到过任何他主动相赠的东西。许多年后,当我终于在某个茫茫大雪之夜站在红墙之下才清醒过来,那唯一的赠予只不过是他一时的恍惚。 于我,却是惆悵的开端。 我收下花,低头笑着,一旁的宋瑉发出惊叹的称讚,就连阿縝也忍不住偷眼瞟了一回。我能感受到那人的目光还落在我的身上,不由抬起头,回望向他。 他抿了抿唇,从地上拾了一根稻草,往腰上一系,顿时勒出了劲窄的腰。我这才注意到,这人身材伟岸,身高似乎比阿縝还高一些,那无版无型的破旧衣裳下有一具骨肉亭匀的好身板,若是穿上军鎧战袍或是华衣锦服,不知该有多英姿勃发。 我大概是因为家里营布庄的生意,所以对人衣着打扮格外上心,当下便有些惋惜。见那人转身欲走,连忙嚷道,“这位大哥可否留个姓名?” 他没回头,只是举起手对我摇了一摇。 我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集市尽头,那身灰败的黛色袍子果真毫不显眼,迅速地将他带入泯泯眾人之中,与这深秋的古城融为一体。 叫我再也遍寻不到。 五 秦楼楚馆,骚人词客。 还有我等浪荡销金的公子哥。 我对宋瑉带我来的地方嗤之以鼻,他只是狡黠地一笑,对我再三保证,绝不会叫我失望。 “若是没意思,我就给你作大马,从衙门前的御正街沿着大道驮着你走一圈。”他赌誓道,“宋小爷我担保你从没见识过。” “璋之兄可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输了可不要耍赖。” 他轻笑一声,冷不丁地执起我的手,带着我走进了一间奢华的红楼。 我十分不自在地挣开了他的手,环顾他带我来的地方,也并无何等特别之处。像是埋葬了虚假繁华的坟地一般寂静,全凭那点红红黄黄的织罗锦缎和昨晚遗留未消的胭脂酒气拼凑出些许冰冷的热闹。这个时辰太早,人家还未开张,方等片刻才来了一个睡眼惺忪衣衫凌乱的女人,站在楼上倚着栏杆,打着哈欠,“两位公子这日头还亮堂着,姑娘们还未起,等天黑了再来吧。” “嘁,萧妈妈,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那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眯着眼将宋瑉细细打量一番之后,慌忙变了脸色,“噌噌噌”地从楼上跑了下来,那张未来得及梳妆施粉画眉的脸乾枯得像早市地上被人剩下的菜皮,一笑更是皱成了一团,“哎哟,这不是宋三爷嘛,您看我这双眼真是白长了,您多担待了。” 宋瑉见了她怕是十分倒胃口,只是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崇翘呢?” 听到这个名字她先是犹豫了一下,目光在我和阿縝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才訕訕笑道,“他还在睡呢。我去唤他起来。” “成,还是老地方……” “哟,宋三爷,今儿不巧,临风阁那厢房昨儿夜里就被人占了……您要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肯定给宋三爷您留着啊……” “这倒还成我的不是了?” “哟!瞧您这话说的,我怎么敢埋怨宋三爷?我这儿可全依仗着您呢!您看凤鸣阁如何?” “太俗了!”他皱眉,“瞧见我身边这位小爷没?这等气质岂可在你那刷满金漆一屋俗气的凤鸣阁久待?” 我在一旁汗顏。心中暗忖,我分明就是个最喜欢珠光宝气,黄金闪闪的俗人,留给他的印象怎会相去千里? 她尷尬地瞅了瞅我,兴许是因为宋瑉的态度又或是我的穿戴,顿时对我殷勤了许多,恐怕是看出今日我才是主角。“那确实委屈了这位爷,可那地方着实比临风阁宽敞许多,您若嫌它俗气,我叫人快些重新佈置一番,那清素的上等丝绢把那些都遮起来,保管碍不着您的眼、合您的心意。” 宋瑉似乎仍有些不满,我赶紧说好,他这才勉强应允了下来。直到我们坐进了那重新佈置后堂皇又不失雅致的房间,他的脸色才稍稍转好了些。 “今日可真是叫子放见笑了。” 我浅浅一笑,道,“看来璋之是这里的熟客了哟。” “虽常来,不过只惦记着一个罢了。” 看他那模样,我料是还没到手。否则向来风流肆意、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宋三公子,又岂会频频光顾这妓馆,只为了一个迎来送往的妓子?我不拆穿他,心里却开始有些隐隐期待那位“崇翘”是何等绝色了。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一个纤瘦的白衣少年抱着长琴推门而入,朝我三人施了礼,接着便把琴置于桌上细细擦拭起了琴弦。我仔细打量起他来,黑发黑眸衬得他的皮肤更白皙,唇色有些浅,长相十分清秀。他腰间系着一青玉环佩,身上那白衣是秀丽庄的上等绸缎,价值不菲。 我有些诧异,难道这崇翘就是眼前这少年?他虽称得上是长相俊秀,但…… 他是个男人。 “白鹤,你家公子呢?” “回宋三爷的话,公子还在梳妆。” 宋瑉不死心,又问,“他何时能弄好?” “回宋三爷的话,白鹤不知。”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阿縝,偷偷笑了一下,他立刻注意到,回应我目光的眼中露出了点疑惑。我只是觉得这叫白鹤的少年同他有些相像,问什么答什么,倒是多一句不说,显得十分呆板无趣,在这风月之地也算少见。 他擦拭完琴弦,就来帮我们斟茶,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见得十分生疏,态度不卑不亢,令我感到讶异。 见状,宋瑉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来这儿的客人都习惯了投怀送抱,这等作姿拿势反而叫人感到新鲜,其实到了床上……” 他话未说完,我却瞧见他眼里闪烁的光,难道我刚才猜错了,这宋瑉并不是没有到手,而是吃上了癮? “男……男人?”我谨慎又犹豫地问道。 他翘了翘嘴角,点了点头。 这着实叫我吓了一跳,忙道,“我朝禁南风,以肾茎入人粪门淫戏者杖二十。” 他忽凑过来,贴在我耳边,问,“你怕了吗?不过若我抱的人是子放,别说杖二十,就是再加十倍,我也甘愿。” 他说的极小声,所说的话恐怕只有我和他两人才听得到,我当下便送上一记白眼,将他推远,“宋兄开什么玩笑,你我之间若有人要受这皮肉之苦,也只会是我吧,可是,我并不想为了宋兄被杖打二十。” 他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玩笑,玩笑而已,子放莫要放在心上。你刚刚所言确实如此,故而并非每间妓馆都有男妓,也非任何人都可一见。” 我们正说话间,只听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我的目光立刻便被吸引了过去,只见另一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率先映入我眼帘的,便是他身上穿的那绣着金兰的锦缎。我只消一眼就看出了是出自我鹿家的布庄,那锦缎四十二针织得又细又密,缎面清晰细腻,连花蕊都一丝丝十分乾净清楚。我身上这件自己特意挑的过生辰穿的料子也不过只比他多了几针罢了。 我忍不住仔细看他的脸,他虽白皙,却并非我所想像中那般女气。他眉似远山目似清泉,双眸十分明亮,鼻樑挺拔,嘴唇薄薄,两边的嘴角却天生便带有微微上翘的弧度,让他眼眉中的冷淡缓和了不少。他有一张笑顏,却有一双冷目,糅合在一张脸上却十分耐看。 宋瑉站了起来,走过去搂住他的肩,我这才发现,他也不矮,几乎与宋瑉的身形差不多。 “这是鹿公子,他今日可是寿星公,我们都得听他的。”他自以为没人看见似的悄悄捏了一把崇翘的腰,“你去陪他,今儿来得这么迟,要罚你三杯。” 崇翘微微一頷首,便朝我走来,不知怎么的,看着他一步步离我越来越近,我竟紧张得掌心微微出汗。 “鹿公子,”他的声音也十分好听,没有普通男人那么粗獷,“这杯敬你。” 他端着酒杯正打算坐在我旁边,忽然横出一隻手,拦在了我和他的中间。 六 阿縝有一双很大的手。手掌厚实掌心略硬掌纹深刻,就连手指的指节也十分粗大,我曾笑他这双手天生就是捏不住笔的。 现在这双手中的一隻挡住了那敬上来的酒杯,崇翘眨着眼顺着那只手看向面无表情的霍縝,倏地一笑,将酒杯递到了他的面前,“这位小哥也想要喝崇翘的酒吗?” 他原本就长得好看,嘴角天生就噙着一抹笑,这会儿笑开了,更显得灿烂夺目。可阿縝对着美人的笑脸却皱眉,脸色变得更沉。 他既不理崇翘递上的酒杯,也不肯放下拦在他和我之间的手,这两厢僵持之下,气氛变得愈来愈冷。霍縝的排斥来得显而易见,那副冷冰冰柴油不进的样子就连崇翘脸上的笑都快掛不住了。宋瑉见状忙为美人解围,接下了他的酒杯,眼睛眨也不眨地一口闷掉,被呛得连咳了几下,耳根都跟着变红了。 崇翘立刻挪到了他旁边,轻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道,“不是你让我去敬鹿公子的么,你自己又去抢什么?” “我又捨不得了呀。”宋瑉笑着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那位小哥是伽戎人吗?”崇翘偷偷瞄了一眼霍縝,问宋瑉。 “是呀,不过不用怕,他听子放的,子放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宋瑉转向我道,“我就说不要带他来吧,多扫兴。” 我笑道,“阿縝只是不通人情罢了。怕我喝了酒回去被我爹发现了恐怕要挨揍,他没有恶意的。” 崇翘并没有因为阿縝给予的尷尬难堪而有丝毫介怀,反而愈发好奇起来,目光总在他的身上打转,虽不同他说话,可探寻的意味却十分明显。他看上去对阿縝很中意,眼神里像是糅进星星点点的光彩,正对着他发光。我跟着他的视线去看阿縝的那张脸,确实容貌俊朗眼眉英气,这反而让我莫名的就有些不痛快,仿佛自己的东西被旁人覬覦了一般,心里顿时没有兴致了,只想早早带着阿縝回家。 “崇翘,你不是会舞剑吗?何不来一段助助兴?”宋瑉提议道。 “我一个人舞多没意思,你跟我一块儿吧。”他朝宋瑉撒娇,害我打了个寒颤,愈发不想再待下去了。 宋瑉大笑,从花瓶里拔了两支腊梅,以花代剑,一人一支。宋瑉会些三脚猫的功夫,看起来倒是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的,更别提将一支梅枝舞得恣意瀟洒的崇翘了,可是两人身形交错数个来回之后,便开始旁若无人地眉来眼去。 说是要带我见识见识,敢情是自己来会相好了。 我低头喝了一口酒,轻咳了一声,起身朝门口走去。 “鹿兄去哪儿?”宋瑉没有停下来,一边和崇翘搂来搂去,一边察觉了我这儿的动静,在间隙快速地瞟了我一眼,发现我要走便急急问道。 “人有三急。”我挥了挥手,“你们继续。” 等我从茅房出来再晃晃悠悠回来时,老远就看见阿縝站在门外。 “怎么不在里面坐?”我问他。 “等你。”他答。 他一般同我说话时会毫不避忌地与我对视,于是这次我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他那双瞳仁顏色要比常人浅一些的眸子,结果他竟害羞了起来,率先移开了目光,破天荒地先开口问我,“看我做什么?” “那个崇翘看着你时连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你身上,我多看你两眼倒不行了吗?”话一出口,我立刻就有些后悔,觉得里头带着莫名其妙的情绪,可我也琢磨不出是什么,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罢了。阿縝则一言不发,低着头,像是犯了什么错。我心虚的连忙要伸手去推门,手还没碰到就听到里头响起陌生放荡的呻吟,低吟宛转,令人面红耳赤。我瞬间就明白过来他们在里面干什么,顿时愣在了当场。 “鹿公子,你回来了。”在这里还有能叫出我名字的不会再有别人,我扭头,果然看见崇翘的侍从白鹤从隔壁厢房出来,他看起来是专门在这儿等我的,“宋公子吩咐过了,恐怕今日不能再陪鹿公子了,多有怠慢,还望公子海涵。这里玩乐的花销都记在他的账上,若公子不嫌弃,可以先进来坐坐。”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那厢房里传来一声突兀的高亢尖叫,还有些细碎听不清的话语,我尷尬地立在那儿,脸红到了耳根。 来妓馆本来就是寻欢作乐的,哪里像我这样每次来只是听听小曲喝喝花酒?我到这会儿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没见识的,可一个男人竟然也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实在在我意料之外,这房门后发生的事情对我而言,着实衝击不小。 “不,不了,我还有事,先回了。” 我根本不敢再看白鹤,带着阿縝落荒而逃,仿佛那是什么可怕的地方,只要我稍稍停留就会深陷其中。我无从再去顾忌白鹤的想法和揣度,恐怕此时就连在他的心里也觉得我是个假正经的人。 出了红楼,太阳明晃晃地掛在上头,强烈的光迫使我眯起了眼睛。风已经不知何时停歇了下来,就连墙根背阴之处都已消了薄雪只留下深深的印渍。天气意外得好,而我此刻心里却没有早上刚出门时那般的快乐,男人的呻吟声不时地在我耳边响起,像是个邪恶又贪玩的小鬼,戏弄着我,刺激着我,勾得我又茫然又羞愧又有些隐秘的好奇。 “回学堂吧。” 我现在需要读一些圣贤书,以便静下心来。 阿縝自然没有什么话说,一如既往地跟着我,我去哪儿,他也去哪儿。走了几步,我忽然听到他闷闷地说道,“我没有想要喝他的酒。” “啊?”我讶异,不知他在说什么。 他的目光不似往常那样沉着,内里像是压抑着情绪的流动,他从来都不会在我面前生气,可我觉得此刻他似乎并不高兴。 “往后除了你,谁再看我,我就宰了他。” 他说着这话时表情既严肃又认真,仿佛谁看他就是同他有深仇大恨一样。我冷不丁被他的样子给逗乐了,“你怎么这么凶?看你,你就要杀了人家?” “你会不高兴。” 他沉沉地注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该如何告诉我。 七 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不似平时那般淡然,难得有些起伏。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小声道,“我哪有不高兴?” “你刚刚生气了。”他语气篤定,叫人恼火。 “我没有。”我偏过头,心里没来由地烦躁起来。 “有。” “我没有!”我不由提高了嗓门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他立刻噤声,唇抿成了一条线,想继续说话却又不敢再开口。我脸上有些发烫,慌忙转过身去,没法再看着他略带无辜表情的脸。 回学堂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我们都沉默着,虽然阿縝平时就不怎么说话,我也不会太过在意,可现在我心里却觉得十分难熬。那些种在桥边的树早早就掉光了叶,不止容城,整个西津一入秋就像是只剩下那几味单调顏色的古旧枯黄的画纸,随意涂抹着那几支空叉叉的枝干在风中微微颤动。这景实在叫人索然无趣,就连我的注意力也无法被转移。 “阿嚏——”我打了个喷嚏,揉了揉被冻红的鼻子,下意识地往旁边扫了一眼,结果发现阿縝一直都在看着我。他的目光不算殷切,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却叫我心头一软,我知道,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我一回头,我总能看到他凝视着我的目光,等着我,守着我,却不会打扰我,只要我需要,他就在那里。 我有些后悔,懊恼自己不该只是因为被他拆穿就冲他发脾气,捉摸着是不是要开口找些话题,就听见前头有人在激动地叫我。 “少爷!少爷!阿縝!” 少年嘹亮的声音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我被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定睛一看,一身红的阿宇像个火团正朝我们飞扑而来。 “你怎么来了?”我同二娘房里的人都不怎么来往,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小廝会跑来找我。 “老爷说了少爷下午可以不用去学堂,我特意来接少爷回府的。”他脸红扑扑的,呼哧呼哧喘着大气,说话时也上气不接下气,想必是一路跑来的。 我没好气道,“爹怎么又突然改变主意了?他不是说生辰也不可落下一日的功课吗?” 他抹了一把脸嘿嘿笑道,“那还是二夫人去同老爷说的,说是人一辈子就这么一天,过了今天,少爷就不一样了,是当家的男人了,从今往后,我们鹿家就要靠少爷光耀门庭了。” 我暗地苦笑了一声,我哪里当得了家,我自信自己绝不会像爹做得那么好,能守住家里那点薄產已经很不错了,别提什么发扬光大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老爷也催着您回去。” “噢?什么事?”我问道。 阿宇被我问住了,搔了搔头神情有些为难,“具体什么事老爷没说,只知道是大事,要亲自同您说,催着您回去。” 我心中一忖,估计是爹听到了宋家老爷子官復原职的风声了,要我去宋家多走动。我嘴角一塌,道,“知道了。走吧。” 我不是宋瑉那般随和随性同谁喝一壶茶就能称兄道弟的性子,脸皮薄还有些怕生,所以这是我平生最不愿意做的事,比念书还叫我头疼。在上京的那段日子,我虽然常常同宋瑉那群王孙公子们廝混在一起,花天酒地四处游乐,朋友很多人来人往,可心里却始终都觉得像是被束住了手脚,并不感到有多快活,我寧可窝在家里温一壶小酒,只我和霍縝两个,他安安静静地闭上眼假寐,我靠在他宽厚的肩上,读些野史逸事,杳杳无踪,却万分有趣。 但有些事由不得我。 我清楚知道自己身为鹿家嫡子长孙的责任,家族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有几十口人,家里的布庄生意虽不错,但我爹一心想要我入仕,二娘说得一点也没错,今日行了冠礼的我就得担起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 “还是不高兴吗?”我还没开始感慨,思绪便被打断微微一怔,只听身旁的声音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原本想着今天是你生辰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你比平日里更高兴些,结果却惹得你不痛快。是我太愚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 阿縝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他的声音沉沉的,像是淄河冰封的河面下缓缓流淌着的水。 “没有,”我摇摇头,“我真的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在想以后。只要一想到那些虚无却沉重的担子,我就喘不过气来。我在想如果我当这个家,鹿家会变成什么样。” 他显然没有明白其中复杂的纠葛,只是略略停顿了一下,便毫不迟疑地说道,“不管变成什么样,我都会跟着你,照顾你,保护你。你永远是我的主人。”我抬起头看着他,他也同样望向我,“我们伽戎人言出必行。” 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模样,我忽然有些哑口无言。我应当纠正他的说法,他不是我的奴隶,我也不是他的主人,他早已被除去了奴籍,伽戎人不再受任何人的奴役,他是自由的,他不需跟着我,也不需照顾我,保护我。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可此刻的我却有种自私的念头,想要他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 我这才发现,这过去不算长的十几年光阴里我是那样的寂寞,以至于我所拥有的只有阿縝了。 走近大宅,意外地发现二娘正站在门外候着我。她年纪不大,眼角的纹路却十分深刻。风吹动她厚重的裙摆,我看见她呵着手往背风的地方躲避。她并非我亲娘,我对她亦无太多的恭敬,这多数是源于我年幼时常听他们说爹娶了二娘后要是再生了孩子,我的宠爱就会被分薄,故而将她视为洪水猛兽。等我进了学堂念了孔孟之道、长幼有序后自然不会再在意这样的说法,却听说爹和娘鶼鰈情深、琴瑟相和,所以一直以来都不理解为何他还要将二娘迎娶进门。 难道多年的深情和相扶相持也抵不过男人想要三妻四妾的心思吗?我始终难以忘怀我娘黯然神伤孤立至中宵的模样,只要一想起就心中难平,我虽也是个男人,却完全不想这样“雨露均沾”,若我有一个深爱的人,我只愿有他一个,也望他只我一人。 我待她礼貌疏远又冷淡,仿佛她在我家是一个外人,可是她像是浑然不觉依然毫无顾忌地待我好,甚至没有要自己孩子,将我视如己出。 “子放回来了。”她看见我顿时笑开了眼眉,眼角的纹路愈发深刻,鬓边一缕散开的头发有些灰白,“老爷中午宴请了严老爷。” 我朝她点了点头,绕过了她,径直进了门。 八 二娘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头,见我要进大堂,忙拦住了我,脸上堆着笑,“你今日弱冠,回来先去给祖宗磕两个头……” “我早上出门的时候磕过了。”我冷冷地打断了她,扫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大堂,留心起了她刚刚口中提到的那个人,“爹宴请了哪个严老爷?” “就是新上任的燕州刺史,他恰好路过容城,老爷便请了他来家里坐坐。” 我想了半天也记不起这是何人,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正准备抬手敲门,袖子突然被二娘拉住,我有些不悦,立刻挥开了她,她见状一愣,忙不迭地缩回了手,软着语气解释道,“老爷正和严老爷在大堂议事,你晚些再进去吧。” “急着叫我回来的人是你们,回来了又不让我进去见人的还是你们。”我“哼”了一声,索性不再那里逗留,扭头就往后院走。她不敢再拉我,更不敢跟着我,只在我身后怯怯地叫我的名字,子放,子放。我没理她,反而加快了步子,我的厌恶表达得十分鲜明,从看见她在门外等我时就吝于多给一个眼神,可她却像是无知无觉的人偶,对此无比迟钝。 我知她还立在原地凝望着我的背影,那目光像是针芒细细密密地扎在我的背上,我被盯得背脊生寒,只想要快点逃开。我不得不承认我并非十分痛恨她,但也无法亲近她、敬爱她。 直到拐出回廊走进后院,我才放松了一些,脚步也跟着放慢下来。深秋院子里花木寥寥,只剩下两株我娘刚嫁来时种下现已亭亭如盖的万年青还是一色鬱苍,立在废池边上,在风中轻轻摇摆着树枝。院子向南,铺了一地的阳光,虽常年被朔风侵袭,却比他处温暖许多。我立刻收拾起了刚才在前院被搅乱的心情,踩着青石板,径直朝那门口掛着紫藤花架的屋子走去。 “娘。”我推开门,发现她今天的精神特别好,原本只能整日卧在床上今天竟然可以坐在桌边用膳了。我大喜,刚才那些许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了。 “来,”她有些吃惊,忙招呼我过去,只是说话还是细声细气的,她捏了捏我凑上去的脸,“你这小子怎么还是这么没规矩?进来也不敲个门?算了,来坐,阿縝也坐,叫人添两副碗筷。” 我笑了起来,“是不是儿子打扰您吃饭了?儿子给您赔罪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站在她跟前恭恭敬敬地向她做了个揖。 “够了够了,”她看上去心情特别好,常年疾病缠身而骨瘦嶙峋的人脸色竟显得有些红润,她看着我笑眯眯的,悄声对我说话,像是在说什么小秘密似的,“我儿今日要行冠礼了,”她一扫病容,眼睛明亮如星,“没想到一晃眼就这样大了。” 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我忙握住她的手。 “我同你爹商量过了,让你参加来年开春的春试。我大爃祖先驰马疆北,伽戎人以武争天下,考文举的人少之又少,你又是太学院的学生,听说考中容易得很,你去攒个一官半职,回头我们脸上也有光了。入了这门再慢慢来,你可是鹿家独子,这可全都指望你了。” 要命!我心中哀嚎,她这都是哪里听来的歪门邪说,就算应文举的人少,也不是参与的人都能中,可我又不能发作,只得僵硬地牵牵嘴角,露出一个尷尬勉强的笑容,心里却已是乱成了一团。 陪着她随便吃了点清淡的斋菜,我食之无味心不在焉,阿縝时不时地看向我,目光中像是有些担心的意味。娘的身体一直不怎么样,入秋后更是没怎么下过床,我不能在今天她心情这么好的日子里说一些扫她兴的话。 用完午膳,她兴致还是很高,说自己身体不好,一直顾不上给我张罗一门亲事,怨我爹也不紧着这事,我随口敷衍着,却是不以为意。 她叹了口气道,“还是趁着我还活着,给你挑一户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她从不提二娘,仿佛在家里压根就没有这人一样,我知她言下之意,皱着眉道,“您长命百岁,这不过是小病而已,好好静养就行了。” 她笑了笑,却是挥手不答。 我看她垂下了眼帘,似有乏意,想要开口让她去歇着,忽见她下睥横飞出些许细纹,一场病下来,她仿佛整个人老了十岁,憔悴了许多,我心中讶异,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我少年时起跟着爹在上京营生,只是逢年过节才会回到容城,所以少了许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机会,而今我已是个大人的模样了,自然不会像孩童那般同她亲近,心里便不由一酸,计算着自己陪她的日子实在太少,就连她被岁月悄然改变了模样我都没有发现。 印象里,她是一个极美的人,是我爹此生最爱的人。 可再美的人也会老,再爱的人也会淡。 我在心里默默叹息,思绪飘得就有些远,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竟已经倚在贵妃椅上睡着了。我起身为她盖了条薄被,又提来了两个铜炉置于她的身侧,这才带着阿縝悄然离去。 午后天气暖融融的,晒得我也有些昏昏欲睡。我强打精神,随口同跟在我身后的阿縝说道,“我看索性你去考个武举吧,我觉得你中的希望比我大多了,等你高中了,我们就全靠你得了。” 阿縝顿了顿,反问我,“你想我去考?” 我应了一声,同他说了些无法在他人面前说的抱怨的话,“你也听到了,他们都是一个口气,鹿家现在是失势了,可明明还没到不能过下去的地步,再说,我又不是文曲星投胎。” 最后那一句我说的极轻,其实我心里是有些怕的,怕自己才疏学浅,试出了深浅名落孙山,叫全家人失望。 “贤侄何故妄自菲薄?” 突然一个陌生声音横插了进来,我一惊,抬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前院,爹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台阶上,似是恰好要沿阶而下。 我一个抖擞,立刻上前行礼,完全不敢看爹的脸色。 那严大人倒是个爽朗的性子,哈哈大笑,“贤侄看来是不认得我了,也难怪,上次见你是在上京,你还是个垂髫小儿,被你爹牵着来我府上做客,很是守礼乖巧。”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如今可是个翩翩公子了。” 我爹在旁赔笑,“犬子刚才莽撞了……” 严大人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反而朝我走了过来,离近了我发现他脸上居然有些迷茫。他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向我爹,“老鹿啊,令郎这张脸长开了,看着倒有点像一个人啊。” 九 我心里顿时乱成了麻,这话是何意思?难不成我爹在外头还有个儿子,我平白多了一个便宜大哥吗?再偷偷看我爹的脸色,灰中带白,难道真是被揭穿了而做贼心虚? 可还没等我再多作猜想,却听到了一个令我两股战战的名字。 “誒,乍一看真是和冯幻冯平章有些相像,不过仔细瞧瞧就瞧出差别了。”那严大人淡淡笑道,“听说令郎要入仕,我看过不了多久必能飞黄腾达。” “严大人说笑了……”我低着头,心里七上八下,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像冯幻,我真不知该是欣喜还是犯愁。 冯幻官至平章,加封军国重事,在宰相之上,传言东川三百年难有能出其右之人。当今陛下对他信任有加,赐他巨宅官邸紧挨皇宫,还常常招他入宫小住,传闻他与皇帝结识于微末之时,就算陛下后来做了这西津之主,两人也能抵足而眠,对他虽说不上言听计从,但也是敬重有加,是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他极少露面,听说也不怎么上朝,一则是他身体不好,旧疾缠身,二则是他不良于行,必须以轮椅代步。总之,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我简直怀疑这位严大人说出这番话来是来戏弄我的。 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他解释道,“前几年陛下大寿,我正好回京述职,陛下宴请群臣,我见过冯大人。只是可惜啊,那么年轻就……若他还在,别说一个小小东泠了,这东川三道整个天下也早已是我大爃囊中之物了,何以让鬱氏苟延残喘至今?” 他的表情十分痛惜,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转身对我爹道,“多谢孟衍兄款待,若是来燕州,定要知会我一声啊。” 我爹连连应和,将他一路送到了门口,我隐约听到他对父亲说什么这是个机会莫要错过之类的话。我见来客已走,留在院子里也没什么事,就准备带着阿縝回房,不料爹在后头怒气衝衝地叫住了我。 我一个哆嗦,佯装镇定一脸无辜地转了过来,却下意识地往阿縝的身后躲了躲。 “你!”他大步流星地朝我走了过来,“你早上去哪儿了?!” 我有些心虚,“没去哪儿。” 他冷哼了一声,看了看挡在那儿身材高大面沉如铁的阿縝,平缓了下语气,“那你是已经知道宋大人复职的事了。” 我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夸张地跳了起来,“啊呀,宋大人要复职了吗?爹,你怎么知道的?” 他作势要揍我,“还敢装傻?有人瞧见你同宋三公子在一块!” 我索性直接躲到了阿縝的身后,脑袋探出他的肩膀,对爹说道,“算我知道了,行了吧。” “还‘行了吧’。”他停了下来,指着我道,“你明儿去趟宋府送礼。人家宋三公子对你那么客气,你给我表现得热络点,少爱答不理的……” “我什么时候对他爱答不理的了?” 他瞪眼,“你还顶嘴?我还不知你那脾气?对你好的,你都不当一回事,敢情人家是欠你的吗?” 我心说你知道些什么,那宋瑉分明就是对我意图不轨,不对,按他那性子,分明只是喜欢四处招惹罢了。我嘴上道,“哪有,哪有,阿縝对我好,我也对阿縝很好啊!” 阿縝侧过脸看了我一眼,将我护得更紧了。 我爹一看这架势,气得直哼哼,却又无可奈何,“总之,你给我好自为之。今后去了上京还要靠别人多照拂着,你……” 我抢白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也会照顾自己,再说还有阿縝呢。” “钱也非万能的!”他气鼓鼓地走出了几步,又回头教训我,“最近外头不太平,听说有个朝廷拿了许久没拿住的逃犯跑来了容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少去。” 我小声嘟囔着反驳,又不敢叫他听见,他脸色阴鬱,频频瞥了阿縝好几眼,但阿縝还是那副模样,看不出多少恭敬更不畏惧,稳稳地站在那里。 他忍不住道,“你别什么事就往阿縝后头一躲,你瞧瞧你这像什么话。他早晚要离开我们家的。” “阿縝说他不会走的。” 他气急败坏道,“人家本有大好前程,他那么年轻,凭伽戎人的身份随随便便就能领个千户长做做,岂能一直窝在我们这小小浅池里给你做贴身僕役?!” “阿縝才不是什么贴身僕役!”我大声反驳道,“我们结拜了,他是我大哥!”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有当他是结拜大哥过吗!” 整个下午我的心里都是一颤一颤的。我自欺欺人地认为让阿縝留下来全是他自己的主意,完全不肯承认其实这也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总是觉得阿縝这不开窍的脑袋出去后会被人骗,却故意无视他明明比我这样的大少爷更容易生存;我以为自己是在对他好,实则是在消耗他的一生。 我有千百藉口,说穿了不过只有一样理由。 晚上我吃过长寿麵、给祖宗磕头烧香、送完亲朋之后,已月上梢头。待我终于可以回自己房歇下时早过了熄灯的时间,而阿縝竟不在房里。不过花瓶里已经插上了那朵昼蓁,花蕊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已经被人悉心地呵护过。我在屋里遍寻不到他的身影,直到听见我屋子后头那块空地传来稀稀落落的水声。 夜里比白天更冷,我披上件厚重的外袍提着一盏小灯循声去找,竟见他正裸着身体提起盛满水的木桶从头浇下。融着月华的水顺着他乌黑的头发流淌,有些落在他的胸前,更多的则从他宽厚的肩膀沿着肌肉的线条滑落。 他身上的肌肉饱满紧实却又不显得过分突兀,腰腹更是没有一丝赘肉,宽肩窄腰、背脊板直双腿也是修长有力,就连胯间那物什也…… 我莫名心口有些热,脸微微发烫,原本是想嘮叨他两句这么冷的天还在外头冲澡万一病了怎么办,可开口的语气却是带着微不可闻的抱怨,“我找不着你了。” 漆黑浓夜里,沉默一贯显得格外漫长。我静静地望向他,他一边的脸隐在黑暗里,唇边被刻下浓重的深影,但月光却照亮了那微微牵起弧度的嘴角。 他难得地笑了,对我道,“我一直都在这里。” 十 我鑽在暖和的被窝里,听见外屋窸窸窣窣的声响,阿縝还没有睡。晚宴上喝的那些酒这会儿终于起了作用,可我紧闭着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提着一个暖炉走了进来,放在我的床边靠近床尾的地方。 “阿縝。”我睁开眼,轻轻唤他。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头看我。我眨了眨眼,道,“还是有点冷。” “那我再去取个暖炉来。” 我往里面挪了挪,拍了拍床铺,道,“一起睡。” 他犹豫了一下,我上一次与他“同床共枕”还是在八年前,但我知道他没理由拒绝。果然他只是顿了顿,手掀开被角躺了上来。 我的床不算小,可他一上来顿时就感到骤然变得逼仄,他僵直着身体侧卧在那里,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可靠近他的那半边身体开始慢慢暖和了起来。 夜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变得那样明显,可我知道阿縝像我一样并没有睡着。我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兴起邀他同眠,可能他同我一样,不习惯与人分享同一张床因此而失眠。 “阿縝。” “嗯。”他很快地应了我一声,却没有转过身来。 我没在意,心中有些苦闷,又喝了点酒,急需排遣,便自顾自说道,“上京路途遥远,我十天后就要动身了。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容城,瞧我爹那意思,若我不混个出人头地便不要再回来了,可我若真谋到个一官半职,恐怕要等告老卸职方能回乡。” 他不吱声,我也没期待他会说什么,心头有些堵得慌,“我虽生在容城,却长在上京,要说起来还是待在上京的时间要比在容城更久一些,可……” 可我心里却还是更愿意待在这儿。我不知容城比上京好在哪里,这儿雪下得早,冬日漫长又寂寞;更远不及上京繁华热闹,目之所及的尽是一片枯黄灰白,就连春日也少了几分顏色;况且离东泠又近,若是开战便是首当其衝,叫人整日提心吊胆,可我的心中竟还是不舍。 我长长地叹了一声。 “睡吧。”他忽然转过身,我同他四目相接,刹那间竟心跳如鼓。 他眸色略浅,但目光却总是十分深沉,像是一口古井,平澜无波,不知深浅,容易令人沉溺其中,看着人时更会產生情深似海的错觉。我支吾着应了一声,慌忙闭上眼睛,等到心跳平稳,再微微抬起眼皮偷偷张望,却见他目光如炬。 “你怎么不睡?!”我忽地睁大了眼,他抿了抿唇,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直看到我有些发毛,才听他无奈地轻声说道,“生辰快乐。”我一怔,没想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个,还没回过味来,他就已经听话地老实闭上了眼。我的脸有些热,不仅如此,整个身子也跟着热了起来,我转过身去离他远远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復下来。睡意这时终于姍姍而来,我渐渐沉入那黑甜乡中,只是在迷迷糊糊之间人本能地下意识寻了个温暖的地方紧紧地贴了上去…… 直到同他分离、重逢,歷经生死之后,我偶尔想起那日清晨醒来看到他因为我鑽在他怀里而一整夜未动的姿势和睡眼惺忪的双眼,才惊觉我同他的关係早已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概括清,一直以来,其实只有我和他相依为命。 我和他一同长大,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几乎每一日都有他相伴,不知不觉中,我成长中的每一个模样他都有见证。我和他是这世上独立的两个人,仿佛没有半点关係,原本没有机会相识,现在却比亲人更亲密。我想,就算是山河倒退至洪荒、日月星辰倾覆,只要有他在我身旁,我都会觉得万分的安心。 我确实并未将他视为我结义的兄长,以后也不会。 他僵着一条手臂要出门打水,我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瞥见了那朵昼蓁。那朵娇弱名贵的花已经完全枯萎,不过一夜光景,竟然如此不堪。我皱着眉看着那蜷缩成团柔软无力的花瓣,若人似花,得如此美丽,名冠天下,却天不假年,曇花一现,又有何意义?还不如那桥边绿草,年年复年年,春风吹又生。 “枯了?” 我闻声回头,见阿縝已经回来,脸上甚是遗憾。我点点头,“这花很难养活。”我将花从花瓶里取出,它的茎叶依旧油绿,可惜花期已过,我不忍心就这样将它丢弃,便想要将它晒乾製成干花。 “这毕竟是别人的一番好意。”我喃喃道,脑海里随之浮现出的是那人的眼眉和他那身穿旧了的黛色袍子。 我想他必定是个厉害的人物,在他面前阿縝竟连刀都无法拔出。这样的人物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他又要往何处去?他就像是一团迷,来去无踪像极了戏文里讲的那些世外高人。 若是再遇见他定要问出他的名字。我暗暗下了个不知何日才能实现的决心,将那支昼蓁剪去了枝叶。 洗漱过后用了早膳,我带着阿縝出门,发现比昨天还要再冷一些,我自言自语道,“要是再下两场雪,就该入冬了。” 他应了一声,忽然道,“那屋后埋的那坛酒可以啟封了。” 我的眼睛顿时亮了亮,同他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彼此内心都满是期待。那是我们三年前刚从上京回到容城时在我新屋后头埋下的一坛酒,一隔数年,想来必是清冽甘醇。这是只有我和阿縝两人才知道的秘密,他这会儿一提,我顿时有些心猿意马,真想立刻把它挖出来好好品尝一番。 可想归想,正事还得去做。我和阿縝走的还是昨天那条路,只是现在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到了宋宅,送上名帖,意外的是宋老爷不在家,就连宋瑉也早早地出门去了。我瞧见还有些面生的人同我一样被挡在了门外,跟随而来的家僕们还扛着一个个的小箱子用红布盖着,隐秘却又显眼,昭然若揭,彼此客气地行个礼面上虽不露声色却还是有些尷尬。 宋家的下人倒是没有半点颐指气使,态度客客气气却也冷冷淡淡地一一将来客打发走了。自然我也不例外。我没有太多的遗憾,反而松了一口气,如何将礼送进去显然已经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儿了。 “那位公子请留步。”我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唤住我的陌生来客。 十一 那陌生人看着我,脸上带着客套的笑,对我拱了拱手,“鹿公子……” 大概是我脸上困惑的表情令他深感尷尬,所以他只是同我招呼了一声便没有可以继续叙旧的下文。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还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只能问道,“你是……” 他苦笑了一声,道,“我是三公子的朋友。”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愈发困惑,他顿了顿才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玉川的江作影。” 宋瑉的“朋友”。我长长地“噢”了一声,他大概不知宋瑉的“朋友”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朋友”这两个字同“路人”并无二致。他刚到容城那年的生辰,对他而言完全是个陌生城池的地方绅豪们几乎全到了他府上,连闹了三天,一问方知,全是他新近结交的朋友。宋瑉那个人同谁都表现得十分热络,毫无亲疏远近之分,同人说话时,他的亲昵态度和真诚的语气总会令人產生一种他在同你推心置腹的错觉,可大概只有我这种熟知他秉性的人才知晓,恐怕大部分人他从未放在心上过。 这位江公子以为我认出了他,瞬间有些欣喜,脸上的笑这才真正灿烂了起来,道出了同我之间的“机缘”:“上次与三公子泛舟淄河时与鹿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我哑然,泛舟那是开春时的事儿了,也就是说早就过了半年,难怪我记不得。我又不是什么声名赫赫的名人,竟叫这位仁兄记住了,我瞬间就有些受宠若惊。为表敬意,我对“江作影”这个名字搜肠刮肚了一番,可还是无果,最终只得訕訕地同他不咸不淡地打个招呼,“江兄,幸会。” “幸会。”他笑道,“鹿兄也是来恭贺宋大人官復原职的吗?” 我尷尬地笑着点了点头,对他作了作揖,“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大概是我无心与他寒暄的态度太过明显,他脸上的笑又变得尷尬了起来,“那不耽误鹿公子了,鹿公子慢走。” 我微微頷首,转身那一刹那却听见身后别人家的小廝小声嘀咕了一句。那声音不算响,但也足以令我听得一清二楚,大意是说我假正经。平日里偶尔有像宋瑉这样还算亲近的朋友这般评价过,可多是带着点调笑我的意味,我还未曾被一个不认识的人这样说过,这叫我有些不知所措,心里竟还觉得那人说的有几分道理,我这般急不可耐的落荒而逃也掩盖不了我和江作影此行同样不上檯面的目的。然而,身边的霍縝已经转过了身,我这才如梦初醒般连忙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扭头看着我,目光冰冷。 我知道他这是在生气,他生气时不像别人会将怒意写在脸上,他总是这样看起来很沉默,双眼却像是一口深井,有无法忽视的情绪在内里汹涌。我顿时释然了,冲他笑了笑,“回去把那坛酒挖出来吧,我可等不及了。” 他凝视着我的双眼,初时似有不解只盯着我,我眼见他目光中的寒冰慢慢消融,良久他的嘴角才勉强露出了一点笑,点了点头。我松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江作影,他脸上显得十分苍白,惶惶不安的样子,显然也是听见了那句话。 我内心微微叹了口气,无意再同他说些什么。方转过身,却见一个有几分眼熟的男人裹着一件白狐裘袍打着伞走来,他在笑,笑得十分动人,只是那双眼却没半分笑意依旧清冷,那头黑色长发披散开来,有几缕落在胸前,手中一把竹骨纸伞,光鲜照人,不似凡人,有谁会想到看上去这样清贵的人竟做着皮肉买卖。 “鹿公子好巧啊。” 崇翘见我直了眼没什么反应,笑着说道,“昨儿才见,公子这么快就忘了我了?小人崇翘。” “没、没有……”我回过神来,立即想起了昨日在红楼房门口听见的异响,头一低不敢再看他,脸霎时烧到了耳根,瞧他那坦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做了那事的人是我似的。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偏偏凑近了过来,追问了一句,“没有什么?” 他近得令我能感受到他说话时的气息,混杂着他房间里点的香的味道,一时竟让我有些六神无主,口乾舌燥。 “没忘记崇翘吗?鹿公子你脸红了。”他笑得眼睛弯弯,像是十分开心的样子,“既然没忘记小人,就常来啊,昨儿敬公子的酒,公子可没有喝。” 他说着瞟了一眼我身后的霍縝,又补了一句,“一个人来也可以呀。” 他离得实在太近了,那话也说得十分曖昧,令我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背脊便撞上了霍縝坚实的胸膛。我猛地回头,不出意外地对上了他那双深沉的眼睛,一时竟有些无法直视他的目光。 幸好崇翘终于肯放过我,他收起手中的伞,朝宋宅大门走去。那挡在朱红色大门前的僕人同周围的人一样困惑地看着他双手捧着送上一柄一文不值的纸伞,听他道,“这柄伞赠还宋三公子,有劳了。” “我家三公子不在,若是恭贺……” “非也,非也。”崇翘摇了摇头,“并非贺礼,这本就是宋公子之物。” 见对方还在犹豫,崇翘索性将那把伞塞进了他的怀里,转身拉紧了身上的袍子,加快了脚步生怕宋家的下人反悔似的。 他路过我身旁时又冲我笑了笑,笑容依旧明艳,也依然还是那副叫人休想从那笑容里看出半分真心的模样。我一直分不清他脸上的笑何时是真,何时只是他天生微微上翘的嘴角牵出的弧度。他令我想到了小时候玩的面人儿,那娃娃被捏成的时候便是一张笑脸,就算是日子久了,身子四肢纷纷龟裂掉落,变成一滩烂泥,仍是一张一成不变的笑脸。可是,我发现了他的馀光在瞟过一眼宋家大宅时,目光里稍瞬即逝的痛楚。我觉得我偷窥到了他的秘密,同时,这才令我觉得这个人多少还是有些生动的顏色的。 我微微叹了口气,驀地发现身边竟不见阿縝的身影。我一惊,连忙四处寻找,刚一转身,只见他被我落在了后面,我心里暗暗埋怨他为什么不快点跟上来,就这点距离也会同我走散。 我站在原地唤他。 阿縝,阿縝。 他无动于衷。我确定他看见了我,街上人并不多,不至于将我们两人的视线遮挡得毫无空隙,更何况,我都能瞧见他,他又怎会看不到我? 我有些生气,不知他站在那儿发什么呆,气衝衝地走过去,离得近了,才发现他早就注意到我了,目光一直跟着我,这叫我更生气,也更莫名其妙。 “喊你没听见吗?” “你刚刚在想他。” 阿縝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一愣,没有明白他话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他的目光垂了下来,又长又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目光,只听阿縝低声道,“抱歉,我不会再离你这么远了。” 十二 想,冀思也。 我无法否认自己当时确实是在想崇翘,但绝非与阿縝口中的那个“想”同义。 阿縝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虽然他原本就是个寡言的人,可我总有种他比往常更加沉默的错觉。我哆嗦地坐在廊亭下被北风吹僵了身体,还不得不嘴硬说是屋子里太闷要透透气,只为了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瞟两眼他在大宅里忙碌的身影,却始终都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向他解释的机会。 更何况,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这不仅显得刻意,还欲盖弥彰。 那些人总是能找出许多事来叫他帮忙。要么是将从南湘那两箱子贵重的织锦搬去库房,要么是厨房的那只肥猫爬上了梁却被卡住下不来,琐碎却足以令那群丫头们红着小脸殷切地凝视着他。 我觉得他干得愈发来劲了。 “咳咳。”我喝了口热参茶润润嗓子,放下茶盏时,发现他停下了手里的活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冷吗?”他开口问道。 我装没听见,偏过头不理他。他“噌噌”跑了过来,不死心地说道,“回屋去吧。”他上来拉我的手,刚一触到便见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只不过想透透气罢了。”我甩开了他的手,拉紧了披风,“若是嫌本少爷在这里碍着你们做事了,那我出去溜达溜达。” “少爷言重了。小人们哪有什么要紧事?可少爷这是要去哪儿?天色不早了,该准备用晚膳了,老爷也快回来了。”一旁有人听见我这会儿要出门,便急了。我刚才只是随口说说,可听到这话若再乖乖待在家里,岂不是要叫家里的下人们以为我还是那个一听到老子就吓得不敢动的少爷? 我昨儿二十岁了,可怎么各个都还拿我当孩子? “我这么大的人又丢不了。”我说完环视了一圈,眾人纷纷低下了头,待目光落到了阿縝身上,不由自主地补上了一句,“谁都不许跟着。” 我是挺着胸跨出家门的,阿縝果然没有跟上来。那句话摆明瞭说给他听的,可这会儿自己反而胸口堵得慌。初冬的夜晚来得早,还未到掌灯的时辰天色就已经昏暗了下来,街边的酒肆饭馆纷纷掛起了灯笼,但生意都很冷清,所以无论是掌柜的还是跑堂的看上去都昏昏欲睡、懒懒散散。我在寒风中漫无目的地慢慢闲晃,也不知该去何处,愈发懊恼,觉得自己这是在犯傻,不知那时是怎么想的,为何要为了在下人们面前挣那几分薄面而赌气跑出来? 路上行人很少,大多行色匆匆,却有几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穿着寻常的粗麻布衣,面目也极为平常,脸被风吹得又干又红,像是普通的庄稼汉,但目光却似鹰隼般锐利,盯在人的脸上像是在盯猎物。我偷偷去瞧他们的手,却都缩在长长的衣袖里,看不真切,这显然是在刻意地隐藏手中的动作,就连他们的步幅也比寻常人要长一些。我心下骇然,不知为何容城一夜之间多了那么多高手。 我低着头不敢同他们对视,脚下生风,待回过神时,才发现离家已经很远了。 容城说大也不大,只是这会儿功夫我便已经站在了城北的地界。这里远比城南要热闹许多,不少人群住在这里,鱼龙混杂,不算是什么好地方,甚至还是有些危险的。我拢了拢衣襟,儘量无视旁人探究的目光,装作闲来无事观赏夜景的样子,继续朝前走。 街边有一家羊肉馆的生意十分红火,我正寻思着要不要带点回去,以彰显我溜达得非常开心,却听见不远处的小酒楼上一阵喧闹,恐怕又有醉鬼在闹事。这种地方地痞流氓多得很,我可不敢有半分好奇,只想躲得越远越好。 等我好不容易买到了羊肉准备动身回家,发现街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在仰头看那楼上的醉鬼。 那小酒楼不过两层,那醉鬼半个身子都探在了外头,那晃晃悠悠的样子像是要摔下来似的,发带松散开来遮住了脸,若不是我认出了他身上那件白狐裘袍,恐怕我是不敢认崇翘的。 “淄左佳处,旧时小榭,仍唱画堂春。多情总被无情恼,红楼梦好终须醒,说与梁上燕,也笑我,痴人说梦。” 他提着酒罈仰起头大灌了一口,身上那件白狐裘袍的前襟早已被溢出的酒液沾湿,晕染出一团团暗色难看的印记。我皱紧了眉,不知他为何在这里喝得酩酊大醉,此刻这副潦倒的模样哪里还是我见过的伶俐的美人? 忽然,人群一声惊呼,只见崇翘竟从楼上摔了下来。我慌忙拨开人群,见他瘫软在地,头破血流闷不吭声,忙上前将他扶起,“崇翘,崇翘,你怎么了?” 他起先并无太多反应,扬起那张沾着血污的脸茫然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呜呜”地小声抽噎着喊疼。他的酒看起来并没有醒几分,仍将手里的那个酒罈子抱得紧紧的。 “你还好吧。”看他哭着喊疼,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是谁……”他睁着大眼睛问我。 我压低声音,对崇翘道,“我是鹿鸣。” 听到这个名字,他终于是笑了,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鹿公子,又是你啊。” 我暂且松口气,没想到他醉成这样竟还认识我,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可他的下一句话,却叫我胆战心惊。 “……你怎么总是阴魂不散呢?” 天杀的,什么叫我总是阴魂不散? “他明明知道我对他的心思,却偏带你来,亲近给我看,来告诫我我不过只是个玩物,莫要痴心妄想。”崇翘又哭又笑,话也说得不是很清楚,若不是我就在他身旁,恐怕根本不知他在讲些什么,“我捧出一颗真心,却是无人肯信,也无人肯要……” 他又灌了两口酒,咳得厉害仍偏要咽下去,“我又不是女人,又不会缠着他,他又是何苦……呜呜,好痛……” 崇翘揉着膝盖,睨了我一眼,抹了一把脸,又笑了起来,“鹿公子,我上次敬你的酒,你还没喝呢,这次可躲不了了……” 他话音刚落,我便觉自己眼前那张满是血污的脸骤然放大,唇上轻轻贴着一处柔软,待我反应过来时,唇齿已被撬开,热辣的酒液呛得我想流泪,我伸手去推崇翘,可他喝醉了却是力大无穷,箍着我的脖子不肯松手。 我隐隐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却无法回头,恰在此时,崇翘终于放开了我,身后一股劲风,我大惊,顾不得咳嗽,连忙转身挡在了崇翘的身前,大口地喘着气,紧张地看着霍縝那堪堪停在我眼前的拳头。 “他……他不过是喝醉了,他不是故意的。”我急急地解释道,可肩上一沉,侧过头看到崇翘靠在我肩上呼呼地睡着了。 十三 白烟伴着清香嫋嫋而升,一枚碧翠的茶叶打着旋儿沉入了杯底。还是今年春天从南湘买进来的新茶,存了半年喝起来已经没什么味道了。外面的风吹打着紧闭的窗櫺,除了呜咽的风声,房中一片寂静,我偷偷看身旁的霍縝,发现他的视线不动,依然黏在我的唇上,脸色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 被他一直用那样的目光盯着,我有些浑身发毛的感觉。 咕嘰。 “你咽下去了?”他忽然问道。 “啊?”我以为他说的是茶,于是点了点头,却见他眉头轻蹙,拳头再次攥紧,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致。我想他大概会同我说那件惹了许多麻烦的事,就算埋怨我也好,指责我也好,可最终他只是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拳,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刚喝完一杯茶便听他道,“少爷早点歇息吧,明早还要去学堂。” 他的视线没有再转回来,仿佛我已经令人失望到不再值得抱有任何期冀。 我和他后来不得不把喝醉的崇翘送了回去,所幸那个醉鬼没有再做出什么惊世憾俗的举动,但这一横生的波折令我们到家时早已过了时间,害我挨了爹一顿狠狠的痛駡,阿縝站在我身后一声不吭地与我一同挨训,更令我内心愧疚、无心争辩。大概是我就连挨駡都心不在焉的模样把老爷子给气得够呛,他一挥手就把给我留着的饭菜全给打翻了,我只得饿着肚子灰溜溜地滚回了房。 我摸了摸肚子,注视着阿縝的侧脸,这样看的时候会发现他的睫毛格外得长。 “你饿吗?” 他一愣,然后点了点头,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披上外套准备出门,“老爷应该已经睡下了,我去叫人做点吃的。”我连忙拉住了他,“算了,不过只是少吃一顿而已,万一把我爹给吵醒了又说我受罚还不守规矩。”我想起了那些被他们嫌弃外面买来不乾净结果全都扔了的羊肉,无不心疼地说道,“只是可惜了那些白切羊肉,我们回来的路上就该把它吃了,我记得阿縝最喜欢吃羊肉了。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连累你和我一起挨饿。” 他的睫毛快速地扇动了两下,这才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我没有松手,看着他又垂下的目光,知道若是要他主动说些什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微微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 “那早点睡吧。若是觉得冷,我再去烧两个小铜炉来。”他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急匆匆地想要挣脱我的拉扯。 “我不冷。”我的手用了些气力,事到如今就连我也有些急躁。 他避开我的视线,犹豫了片刻后,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少爷若是中意他,就把他讨回来放在身边罢。” 我吃惊地反问道:“我中意他?”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可就是不愿看我,此刻我心里反而像是落下了块大石,口气也平稳了许多,“我何时说过我中意崇翘的?”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我毫不心虚地回瞪他。 “我若是真的中意男人……”我放开了手,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攥紧了外袍,坐了下来,抬起头仰视着他,“那也绝不会是崇翘那样的,至少得跟阿縝一样厉害。” 我同崇翘第一次见面是在那样的地方,便很难忘记他的身份,难以避免地会多一分轻视,更何况今日他大醉一场,还像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明显是为感情所累,更教我无法认可。我鬚眉男儿理应顶天立地,胸怀天下,那些繾綣旖旎的风花雪月至多只是热血征途锦上添花的美谈。 后来我自己回忆起来时,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对崇翘的评价也并不公允。也许只有像那时从未经歷过情爱或者说还未来得及真正地爱上过一个人的我而言,才能不负责任地下这样的断言。我那时不懂情的苦,不知崇翘痛苦的所在,若是当时问我什么最苦,我定会唉声叹气地说日日去学堂念书最苦、要扛起整个鹿家的兴衰荣辱最苦。然而,待我尝遍了苦楚,才知这世间有许多事其实都是我们自己在为难自己,却忘了这些事尽数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可仍有许多事情却未必如此,所以有些痛苦是必须要去承受的。 而像我和宋瑉这样的王孙公子,大概很难有机会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因为我们总比那些普通人更容易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坐在那儿往椅子里缩了缩,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阿縝正直直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要在我身上鑽两个眼儿出来,“怎么了?” 他忽然“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了地上,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我猝不及防,手里半杯茶全泼在了衣服上,杯子被他撞掉落在地上,听了个脆响。 他的胸膛很硬很结实,硌得我有些难受,可只要我稍稍有些想要退出来的意思,就被他搂得更紧。他太用力了,令我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可我却不敢轻举妄动。 “阿縝?”我保持着这一姿势,只觉得腰背酸痛,可他却还没有想要放开我的意思,“怎么了?” 他不说话,却把头埋在了我的脖颈处,我忽然能够察觉出他沉默中所隐藏的痛苦,他不愿意告诉我,而我也无从得知他痛苦的根源。 在我所知中,我的阿縝从来不是一个如此脆弱的人,而此时此刻,他竟这样抱住我寻求慰藉,向我示弱,此举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夜色如水,跳动的烛火已经慢慢被黑暗所吞噬。我低头看着蜷缩在阴影中高大的身影,心头倏地像是被刮了一刀,我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腰上,然后收紧了手臂。 十四 我那晚睡得并不好,深深浅浅地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睁开眼,屋里一灯如豆,我伸出手摸了摸,发现阿縝的衣裳拉在了我的床榻边,便再也睡不着了。我在床上翻着身,嗅着熟悉的安神香,可眼睛依然睁到酸痛,身上像是比一夜未睡还要疲惫,我捂着胸口,不知为何竟有心慌的感觉。 “阿縝!”我叫道。 门口一阵窸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顺道灌了进来令我往被窝里又鑽了鑽。 “什么事?”他走了过来,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像是还没有睡醒似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他掌中托着一盏小灯,腰带还未来得及系上,外襟就这样敞着,也不觉得冷。 我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世上竟有我这么坏的人,自己睡不着还偏要把他也弄醒。 “你回去睡吧。”我道。 他看着我,忽然将手中的灯置于一旁,快速地掀起我的半边被子我还未来得及惊呼,他就已经鑽了进来。 我目瞪口呆,昨日是我让他睡上来的,可没让他日日都睡于我的榻上。我推了推他的肩,他却转了过来,把大半的被子推到了我的身上,待我张口之前就把我给裹了个严实。我怔怔地看着他佯装熟睡紧闭双眼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指摸了摸,这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在学堂的时间枯燥又漫长,我在鄔先生那通君王应当如何用士、礼士的解说中心怀愧疚地昏昏欲睡。老头子十分有学问,是位有名的通儒大家,讲解起来常常引经据典,古今多少名士巨着他都如数家珍,张口即来,却甚少提到当代第一名士冯幻之名。初时我以为大概是因为冯幻乃当朝之人,而且不过二十来岁,老头子大概有些好面子,不愿过多地提及后生,可有一次我却见他坐在那儿摩挲着一本有些旧的《源律》,连连叹气。 偶尔也曾有学生问过他《源律》中的内容,他总是先要沉默一会儿才慢慢讲解。 鄔先生说那本《源律》尽是治国治民之良策,天若假年让冯幻能写完它,则必是一本奇书。而如今,我等凡夫俗子只能读着这位旷古奇才的半部着作,从中亦能窥见他的奇智与雄心。 我单手支颐,唯恐自己低着头的模样太过明显,眼皮直打架,视线有些飘忽,书上的字变得越来越模糊,我立刻抬起了头,殊不知正好对上了鄔先生的双眼。 “鹿鸣。” “学生在。”我立刻起身,低着头,不敢看他。 “何为以德治国?” 我低头答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指的是若为君者有德,犹如北辰星,民眾自然会围绕在为君者身边。” 他抽出戒尺慢慢朝我走来,我有些心慌,回想刚才自己所答,并无出错,只听他又问,“那当今天子据苍那关,入东泠,攻城略池,乃有德还是失德?” 我闻言大惊,直接跪了下来,俯首答道,“学生不敢妄议当今天子。” 岂止是我,四周一片寂静,其他人也是大气不敢喘,不知鄔先生今日是怎么了,竟在太学院的学堂里议论圣上。他一挥广袖,留下一个冷冷的“哼”字,道,“今日便到这里吧。”无人敢动,唯有先生一人提着戒尺走了出去,身旁有人将我扶起,纷纷小声议论,却又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显得又紧张又谨慎。 我转过头,透过窗櫺发现阿縝正坐在廊下,身旁有个不认识的小孩,两个人两颗头凑在一块儿也不知在做什么。待走近了,才看见小孩儿的手上抓着一隻草蚱蜢,见我来了,立刻一溜烟儿地跑了。 “我又不吃人。”我看着那孩子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这么早?” “嗯,鄔先生今儿不知怎么了,有些不对劲,”我看着他,“你刚刚干什么了?” 他没说话,却折了一根还未枯的草,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手,可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手指也十分灵活,不一会儿,就跳出了一隻小小的草蚱蜢。我笑了起来,放在手中看,“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个。” 他点了点头,“现在的草不好。” 我把它揣进了衣袖里,冲着他眨眨眼,笑眯眯道,“我觉得还挺好的,送我吧。” “少爷……”他蹙眉,“老爷交代,小玩意不能让你沾手。” “我知道,怕我玩物丧志嘛。”我上前拉住他,一同往外面走,“我不赌花,不玩蛐蛐,不过是个小小的草蚱蜢而已,而且还是阿縝亲手做的,我就把它吊在床头,也不会碍着多大的事儿。” 他听着,却默不做声。 因为不着急回去,所以我特意放慢了步子,今日难得是个好天气,天高云淡,除了有些冷。路上的人还挺多,路过我家铺子的时候,还看见里头的生意不错,这倒是有些稀奇。毕竟我家布庄卖的都是些轻薄的织锦绸缎,华丽漂亮,价格昂贵,但在这个季节里不怎么实用。平日里生意一向是不咸不淡的,就算是旺季也未见过这样人头攒动的景象。 “这是进了什么新货色了?”我说着就要往里走,想要去看看他们在买些什么。 手臂上忽地一痛,被人牢牢地拽住,我扭头,见阿縝面沉如铁,一隻手抓着我的胳膊不放,对我摇头,“那些人看起来来路不明。” “啊?”我吃惊,听他这么一说,再去看时,竟然觉得是有些不对劲,那几个女人的举止不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女眷,跟着的男人竟塞满了半个大堂,还各个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警惕,绝非寻常的家丁。 “怎么回事?”我带着阿縝低头迅速离开,心里却是无比忐忑,不知是什么人竟盯上了我家。 “不止如此。”阿縝突然道,“容城里突然来了许多面生的人,而且都很厉害。” 我大惊,立刻想起了昨晚出门在街上遇到的那些陌生人,现在听阿縝这么一说,更是确定了,再看这大路上人来人往的,只觉得各个都不是好人。 “莫不是东泠的奸细混进来了吧。” “不是。”阿縝压低声音道,“不会有这么多。” “最近我们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我怕是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我说道。 殊不知,那大事偏偏就在家里等着我。 十五 我脚步匆匆,一路上那些擦肩而过的行人不知为何看上去都面目可疑。 “今天到底什么日子?” “九月初八。”阿縝答道,可我显然并不是真的想要问他日期。 走过里坊,离家尚有些距离,可我却已经看见有好些人围在了我家门口正小声的议论,我家那扇大门洞开,有几个着皂衣的官兵守着。我大惊,却被身旁的霍縝用力按住了肩膀,“我去看看。” 我站在人群之外,焦急地紧跟着阿縝的背影,恨不能飞奔而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此时此刻,我心里已有了最坏的打算。只见阿縝混在人群中站在门槛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转身疾走,我忙挤了上去问他情况,他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但脸色发青,紧紧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就走。我不允,倔强地不肯挪动分寸,可阿縝却完全不顾我的意志,强硬地拖着我就走。我一急,低头在他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出了一圈泛紫的牙印,他才停下了脚步,但握着我的手仍不肯松开。 “放开我!”我有些生气,想要甩开他的手却不得,气急道,“你弄痛我了!” 闻言,他立即松手,紧盯着我小臂上那圈被他捏出的印子,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其实并不是很痛,我有些心虚地看着自己留在他手腕上的那个牙印。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前院。有个穿着官服的男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像是在等人。” 我一听便腿脚发软,冷汗涔涔。这还能在等谁?我暗自思量最近有没有做什么事儿竟招惹来了官兵,思来想去,无外乎逃了一天的课,逛了逛南馆罢了。 “我要去看看。” “别去。”阿縝立刻张开双手挡在我身前拦住了我,“你别去。” “我爹娘皆在其中,我岂可坐视不理?!”我抓住他的衣襟,急切地说道,“若真是冲着我来的,男子汉大丈夫岂可让全家替我受罪!你叫我良心何安?!” 我一把推开阿縝,这是我第一次拒绝他的保护,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只凭着一腔上涌的热血,再也不要做那躲在别人羽翼下的雏鸟。 我站在门外,只见我家上下三十馀口人全都站在前院里,就连我那个卧病在床脚不沾地的娘也被两个丫头搀扶着勉强站着,我爹那张脸黑得如锅底,可其中我竟也看出了几分忐忑和惊慌来,更别提那些家丁和丫鬟了,各个垂着头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 除此之外,更有一些佩着刀身着官服的官兵们在各个屋子里来回穿梭,所有屋子的门全都敞开着,不馀一处隐秘的角落。 “来人,将其拿下!” 忽听一人高喝,我猛地抬头,那院中正愜意端坐着的男人直指着我,那双眸子像是盯着猎物的狐狸露出些许狡诈的笑意。恰在此时,二娘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推开那两个正冲着我来的官兵,大喊道,“子放快走!莫要被他们抓住!阿縝,快带着少爷走!”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那两人一脚踢开,硬生生地撞上了一旁的石凳子,瞬间便没了声音,额头上磕出了血来吓得几个丫鬟连声尖叫。我娘见不得血,当即便昏了过去,可阿縝却是没有半点犹豫,抓起我的手转身就跑,却不知何时整条街早已被官兵们堵了两头,那些看热闹的路人早就一哄而散,他们犹如瓮中捉鳖,只听得他们的冷笑。 “鹿公子,可别不识好歹。”那带头的掏出一块金牌子,“我们可不是寻常的衙役,您看清了,这可是寧察王府在办事。” “我不过是个太学院的学生,一介布衣,我父亲只是个普通商人,做过皇家採办,老实本分做人做事,不知何德何能竟然惊动了郡王殿下派了这么多人?” “鹿公子莫要惊慌,郡王殿下也是奉了皇上旨意捉拿朝廷钦犯。”他收好牌子,又从怀中抽出一幅画像,脸上仍是皮笑肉不笑,“公子可曾见过此人?” 我定睛一看,竟是那日在茶楼外赠我名花的落魄男子。只是画像上的他英气逼人,毫无我那日见他时的颓然委顿之状,更叫我惊讶的是,他那落在画像旁的名姓——孙行秋。 孙行秋,行止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的孙行秋。对于西津人而言上至八旬老嫗,下至八岁稚童,对于此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大爃第一大将,曾率虎狼之师立下赫赫战功,却在三年前大败于东泠,有人说他早已暗中投诚于东泠,更是害死冯平章的罪魁祸首,陛下从三年前便悬赏千金捉拿他,为报十万埋葬在东泠冰原的将士们的血海深仇。 我怔怔地看着画像出神,还未做回答,那人便是轻笑了一声,手一挥,“来人,请鹿公子回去好好聊聊。” 三四个人上来,想要拿我,却都不是阿縝的对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阿縝渐渐招架不住,身上挨了好几顿拳脚,却仍执拗地将我护在身后,不让人靠近。我环顾四周,只见那些士兵并没有围上来的意思,他们站在那里,像是在笑,像是在押注打赌,堵阿縝何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他们看阿縝的困兽犹斗,看我们的惊慌失措,像是在看一齣戏,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他们的一点乐子罢了。 我从背后抱住了阿縝,他的脸上挨了几拳,眼角被打得发青,勉强还能强撑着站在那里,却是不得再说一个字了。我能感受到他轻轻摸着我抱住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慰我。 “帮我照顾好爹娘。”我说道,他的手一下子用了力,我踮起脚轻轻吻了吻他的后颈,“我去同官老爷说清楚,很快就能回来的,开春还要去上京赶考呢。” 不得不说,我说这话的时候是当真这样想的,可这也证明了我那会儿是有多天真。 被那带头的官爷带去了已鳩占鹊巢的衙门,在问清姓名、籍贯验明身份之后,一系列我从未听闻过的事情全都拿来询问我,从去年的金科舞弊案,到今年的皇宫库房失火案,最后竟都成了言之凿凿同我鹿家有若干关係的案子,直至最后,那坐在明镜高悬牌子下的老爷拿出了从我房里找出来的那朵枯萎还未来得及被我製成干花的昼蓁,判下了我与孙行秋是同党的罪名,将我打入大牢,发配昆稷山。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跪在堂下,并不为即将到来的刑罚感到惶恐和害怕,只觉得一切是那么荒诞,也不曾看见那席珠帘后晃动离去的紫色身影。 十六 我躺在牢房的烂草席上,浑身乏力,四肢早就冻得麻木,我睁着酸胀的眼盯着漆黑的虚无,两夜没睡,闭上眼就是噩梦连连。这三天来没有人能来探视我,而不管是我大声的责駡还是苦苦的哀求,那些偶尔过来送饭的狱卒似笑非笑的脸上总是带着我看不懂的深意,他们完全无视我所说的任何一个字,仿佛是个聋子,我说什么都是徒劳的,而我最终也筋疲力尽,从最初感到可笑到后来震惊愤怒,再到最后的平静沉默,我知道这已是我不能更改的结局。 我并非真的如此平静,只是不那么做,更显得自己可怜无助。 关于我的一切决断似乎都十分迅速,三天之内刑部就下了公文,那张盖着朱红色大印的纸上白纸黑字地写明瞭我即日就要被押解啟程去昆稷山。那天夜里我终于扛不住滚滚而来睡意与疲惫睡着了,所幸梦里没有再见到头破血流的二娘、受伤疯狂的霍縝,而是今年早春我带着阿縝踏青时的景象。我还记得那艘画舫的帘布是金色的,落满春日的气息,带着淄河开封后漫上来的水汽,无人划桨,任凭它在河上自由地漂荡,无拘无束,快活非常。 翌日清晨,有人将我带去刑室在我额角上刺了字,冰冷的针尖刺穿皮肤带来的疼痛早已不算什么,我知道将有更疼更痛的东西在等着我,也许我熬得过,也许我会死,但馀生我都将带着这枚金印度过。 沉重的木枷压在了我的双肩上,双手被铁鍊锁在胸前,我麻木地迈着步子,无视着眾人的驻足停留指指点点,整座容城依旧还是我熟悉的模样,路仍是我每日去太学院都会走的路,我原本总是嫌弃它灰败颓唐被岁月侵蚀到没有棱角的模样,可此刻,我却恨不得将这些景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兴许在我将来某个悲苦的瞬间还能回想起我的家乡——有桥有水还有深秋的霜白。 从牢房到城门我走了足足一个时辰,那沉重的枷锁压得我直不起腰来。我看见崇翘站在小楼上,神情忧鬱,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上此刻却不见半点笑意。他没有下楼来同我说隻言片语,只是目送着我,可这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那些平日里的同窗、朋友,甚至包括宋瑉都不会来,我现在恐怕早已令人避之不及。 毕竟我从未真正地在乎过他们,也没有真心相交过,所以也并不感到有什么好失落的。 这才是君子之交,平淡似水。无悲无喜,亦无牵无掛。 那些捧着真心而来的,俱是有所图的——图的无外乎也是一颗真心。 到了城门口,押解我的官兵停了下来,朝城楼上看去,我跟着望了过去,带着如此沉重的木枷仰起头来真是不容易,可我还是看到了那个男人。穿着紫衣,戴着金冠,上头缀着一颗硕大的珍珠,这在远离大海的西津并不多见。那人身材魁梧,因为背光而面容模糊,但他的身形轮廓在我印象中十分陌生。我应该是不认识他的,却隐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日我在堂下受审,似有惊鸿一瞥,同样是这一抹幽紫。 那人察觉到我抬头看着他,立刻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子放——” 听到熟悉的声音唤我,我忙回头,只见我爹带着两名小廝追了过来,他似是一夜间就生出许多白发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令我一刹那就红了眼眶。 他给那两个官兵塞了些钱,一个机灵的小廝将他们带到一旁喝酒,我们这才有机会可以说上一点话儿。 “我儿受苦了……”他摸着我戴着的木枷和铁鍊,眼泪直流,不停地摩挲着我的脸,声音有些哽咽。 在我印象中,爹总是十分严厉,对我要求甚高,甚至不惜代价一掷千金送我去太学院念书,只求我能有个好的前程,可如今,那些他曾看重的功名利禄一切都已化为泡影。此刻他哭了,是真的在心疼我。 我强忍着泪,说道,“我是被冤枉的,我同那人只是一面之缘,我根本不认识他,何来同党一说?” 他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一定想办法,把你救回来!” 我闻言,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他偷偷往我衣服里塞了点钱,打开了带来的食盒,亲手喂我吃东西,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而我却无法触碰到他,想要抱住父亲,却因为身上的枷锁只能作罢,一时更令我伤心。我食不知味地吃着东西,忙问他一些家里的情况,他也是一概不提,只说都还好。 “阿縝呢,他伤还好吗?” 若说我最记掛的人,除了爹娘,就只剩下阿縝了,我还记得那日他看着我的目光,而我却不得不食言了。我想也许我不能“很快就回来了”。 “那点伤早就好了,只是他一直要来见你,我怕他闯出乱子来,叫人把他给绑了。” 我一听便着急起来,可看见父亲的脸色,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做法不无道理。若是叫阿縝看见我现在这般模样,还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不想他再受到任何伤害了,更不想叫他也跟着伤心难过。 “阿縝这个人傻乎乎的,不通世故,不懂人情,又是一根筋,除了我的话谁说也不听,我不在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骗、被人欺负……”我小声地说道,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明明知道他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个伽戎奴隶的身份,没人能欺负得了他,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怕他过得不好。 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零星的小雪,城墙上插着朱红色的旗帜在寒风中招展,顏色陈旧,却依旧十分显眼。 该是入冬了吧。我心里默默地想。 我脚步深深浅浅地走进风雪中,没有回头。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阿縝。 十七 在城门口的时候,那两个押送我的官兵收下了我爹整整一袋银钱,可对于一个命运被别人拿捏在手的人而言,再多的钱也无济于事。 去昆稷山路途遥远,一走便是一个多月,入冬之后更是行路艰难,我哪里受得了这样没日没夜赶路的苦,开始还拼着一口怨气,咬着牙硬撑,后来实在受不住,双腿几乎迈不开步子,那沉重的木枷和铁鍊,将我的肩膀和手腕磨得鲜血淋漓疼痛难忍,被束缚住的感觉又十分难受,几乎叫我发疯,我恨不得直接躺在官道上,任雨雪将我掩埋,直至押送我的官兵抽出皮鞭来赶我继续前行,那鞭子很细,十分不起眼,打在身上不着痕跡,却是疼在了内里,我为此吃了不少的苦头。 我像头牲口狼狈地在地上躲避,默默忍受这等屈辱,在他们不怀好意地嬉笑下强忍着不哼一声,慢慢站起来,心中更怨了几分。可不知不觉竟也这样撑过了半程,而我也是第一次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能够忍耐疼痛。毕竟我从小到大别说受这样的苦,就连跌倒摔跤、刺破手指都不曾有过,不禁猜想大概是过去该受的罪、应受的疼都被攒了起来,到现在让我一次还清。 也没有谁天生娇贵,柔弱得像是只要受一点折磨就会一命呜呼。当我看到远处的昆稷山越来越近的时候,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只要人想要活下去,就能像杂草一般顽强。 “看样子再走个十几天我们就能到了,老子早他妈受够了。”那押送我的官兵一直嫌我走得太慢,拖累了他们一路要同我一起多受些时日的苦,一路上对我也没个好脸色,但是这会儿仿佛终于有了盼头。他扭头看了看落在后头的我,突然大发善心,对另一人道,“要不先给他卸了枷,咱们休息休息,一会儿能走得再快些,一鼓作气到了地方交了这劳什子的差事,咱哥俩也能早早回上京同郡王交代。” “呵呵,你是想你家婆娘了吧。”另一个揶揄道。 那人瞬间笑了起来,那张兇狠冷酷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柔,“他娘的,几个月没见,怪想的。” 另一个指了指我道,“成是成,就怕那小子贼心不死,歇足了动心思想要跑。” “就凭他?”他嗤笑了一声,略带鄙夷地说道,“我看他就算长了四条腿也跑不了。” 我眨了两下眼,低下了头,装作没听见。他们最后还是决定给我下了木枷,但是仍用铁鍊将我捆在了树上,对于这些,我都默默承受着。肩头没了重压倒真是让我喘了口气,我安静地坐在那儿闭目养神,却听那急赶着要回去的官兵笑我道,“这可真是心大,这一路上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这苦日子就快开头了,竟还睡得着。” 我微微睁开眼,回答道,“我是被冤枉的,我爹会替我伸冤,朝廷迟早会还我清白。” 那人大笑,“这位牛还是鹿少爷来着,可真真不知宁察郡王爷的厉害。清白?谁不知道您是清白的?可您就得清白地在昆稷山挖一辈子寒铁。” 我微怔,仍不解他所言的真意。他口中所说的宁察郡王是何等身份,他的亲妹妹荣妃是陛下唯一儿子的生母,他本人又手握京畿禁军,是皇亲国戚,与我身份有云泥之别,别说得罪他,我和他之间就连產生误会的机会都没有,他何故要同我过不去?所以我对他所说的半信半疑。 我仍然愿意相信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但我自觉胜算很大只要父亲陈情状递上去很快就能还我清白,毕竟我同那孙行秋不过只是一面之缘,真要追查起来,我也无可畏惧,就算是宁察郡王也不能睁眼说瞎话,而我所需要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昆稷山矗立在边境之上,山林中更显寒冷,加之此时已过小雪时节,我身上有些单薄,行走时倒不觉得,停下后便立刻冻得四肢僵硬。我冷得牙齿直打颤,想要裹紧身上的衣服,却因为手被束住而无能为力。我苦笑一声,这短短一月有馀,我便已记不起高床软枕,温茶暖炉,取而代之的是櫛风沐雨、风餐露宿,就连渴了捧一掬溪水也做不到,又不愿苦求那两个差役,便只得伏在地上狼狈地去舔食晨露和积雪,想到这儿不由对自己钦佩起来。 我吸着鼻子,仰头看着参天大树,叶子早已掉光,只馀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将碧蓝的天幕分割得十分细碎,阳光被云朵遮住了,有些许能从那些间隙中漏了下来,却是照不到我身上的。 不知阿縝怎么样了,他必然想像不到如今的我的模样。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头发像是杂草,形容枯槁,而那沉重的木枷压弯了我的背脊,我暗暗庆倖他见不到此时此刻的我,在他的回忆中恰是最好的我。我在这样的矛盾中想念着他,却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想念着我。不知他寻不到我会不会发疯?或者,他已经慢慢开始习惯没有我的生活,不用再整天陪着我、跟着我,保护照顾我,可以去做一些他自己的事情,甚至离开鹿家,真正自由地过他自己的人生。 他是荒沙上空的苍棘鸟,一飞冲天,飞得比鹰还高,朝着太阳飞行,永不停歇。我比谁都要明白,我的阿縝是雄鹰,是蛟龙。而我却是束缚他的枷锁、铁鍊,将他困在我身边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我知道总有这一天我会和阿縝分离,我想要再等一等,再看一看,我是那么不捨得放他飞走,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一切竟来得这么快,快得叫人措手不及,甚至连分别时珍重的话都来不及说一句。我叹了口气,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而眼下,我自己的境遇已叫我应接不暇,很快地,我就连这样平静地思念阿縝、思念的家人的机会都所剩无几了。 十八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靠双脚从容城走到昆稷山,若不是已经去掉了半条命,我不禁要忍不住欣赏起眼前这漫山遍野犹如梨花盛开的雾凇美景。 “你可以在这儿看一辈子。”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那押送我的官兵狭促地笑了起来,还指着远处冰封的淄河,“渡过淄河,翻过东边的山头就是东泠了,那里更冷,但景色更美。” “你见过?”我问道。 “没有。”他挑了挑嘴角,不怀好意地笑道,“见过的人都死了。叛国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我一愣,“那你怎么知道那边风景更美?” 他嗤笑了一声,答道,“我猜的。若不是那边更美,每年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安分的人不计生死地想要过去?” 他这是在警告我,我默然不语。那些人岂是因为东泠的景更美,怕只是在这里的劳役折磨得他们无法再活下去了而孤注一掷寻找生路罢了。 可他多虑了,我同这里的犯人不同,我很快就能离开昆稷山回到容城。 昆稷山人跡罕至,猛禽野兽时常出没,就算夏季也十分酷寒,几乎没有人会在这里安家落户,最近的城池也相距数百里。到了地方只一间小木屋突兀地立在官道上,旁边一块小小的界碑,上书昆稷二字,木屋上头掛着一面旗,屋前生着炉火,里头只零星一点火光,也没人加炭眼看就要灭了。一个穿着差拨衣服的老伯把我们带进了内堂,待那个官兵交了公文,将我验明正身之后,便由他将我带去昆稷山的牢城。说是牢城其实也没怎么修葺过,这种地方本就是个天然的牢房,只要进来了便是插翅难飞。 我微微叹了口气,再看走在我前面领路的那个老伯,儘管佝僂着背,但他身材并不枯瘦,肩膀挺宽,手臂看起来仍是十分有力,步伐稳健,想必也是个厉害的人物,否则又岂会派他一人来领新来的犯人进山。 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连之前在小木屋里,面对那两个押送我的官差也没有开过口,沉默却手脚麻利,倒令我紧张的心情慢慢放松了下来,不合时宜地欣赏起了眼前昆稷山的雪景。 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我在这里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快到了。”他突然开了口,嗓音低沉沙哑,像是一面迎着朔风击破了的鼓。我喏喏地应了一声,忽听他问道,“带钱了吗?” “什么……” “若带了银两,可免去些皮肉之苦。”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说上一句就要花很多气力,若是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见了管营大人,便得领那二十杀威棒,我瞧你……”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瞥了我一眼,那双眸子令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我也惊讶地发现这个人也许并没有他表面看上去那么苍老。光看背影大概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可那双眼睛却有着比年轻人还要锐利的目光,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连强壮健硕的汉子挨上二十棍杀威棒也得在床上趴两个月,我瞧你这副身子骨怕是一棍子下去,气儿就上不来了。” 我低下头,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他瞅了我一会儿,伸出了一隻手,摇了摇,“十两。” 我身上是有些钱的,临出城时父亲偷偷往我怀里塞了一些,也不知有多少,这一路上,带着木枷铁锁赶路就耗去了我几乎全部的精力,我早就忘了自己身上的那些钱。经这差拨一提点,我忙伸手往怀里去摸,手早就冻得没有知觉了,手指更是僵硬连简单的弯曲都变得异常困难。我哆嗦地掏出了一叠银票,抽出一张交予他,“全是百两的。” 他却没有接,只是盯着我,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寻死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寻个简单的。” “你什么意思?” “财不露白,在牢城里也是一样,这些钱在你身上买不来安逸,只会令你死得更快一些。” 我偏过头去,心想,我留在这里的时间也不会太久。 他轻轻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唤了我一声便拋了过来。我没有伸手去接,木楞地立在那儿,看着那晃眼的物什从我眼前落下,直到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清了地上的钱,才终是清醒了过来。我弯腰将那几块碎银拾起,那上头还带着他温热的体温。 “你为何要帮我?”我拿着银子问他,还有些不可思议。 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每年来昆稷山的囚犯那么多,我可不认为每个没有钱要挨杀威棒的犯人他都会出手相助,更何况,我显然不是个没有钱的。他的举动太不寻常,我又一次仔细地打量起了他的模样。他头上戴着一顶十分常见的氊帽,但是有些旧了,脖子上围着一圈狐貂的围脖,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毛色,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得那双眼睛看得真切。 我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倒是那双眼睛叫我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是要在昆稷山待一辈子的人,可不能那么快就死了。” 我觉得他的说法十分好笑,“一辈子?” 他篤定地点了点头,转过了身去继续走,并没有想要再解释的意思。看着他沧桑的背影,我忽地心中一沉,想要快走几步,可腿脚实在不听使唤,只得在后面大声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他依旧背对着我,只是伸出了手朝我摆了摆。 我不死心,又问道,“那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也不答,可脚步却慢了下来。 “我不能平白受人银子。你想要什么?” 闻言,他终是停下了脚步,我连忙跟了上去,忽听他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转过脸对着我苦笑了一下。我没有看错,儘管他的脸被遮挡住了大半,可眼睛中流露出的些许无奈的笑意却是无法隐藏。 我微微一怔,只听他反问道,“除了你身上那几百两花不出去的银子,你还有什么?别想这么多,我不是坏人,也不图你什么。你只要……” 他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脸上,但很快地就移开了,我看到他飞快地眨了眨眼,停顿了半晌,直到牢城的吹角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道,“你只要好好地活下去。” 十九 昆稷山比我想像中的还要高,那高山像是直插天幕的利剑,又像是连绵不绝的屏障。这里苍青色的天空高得不可思议,没有一缕云彩,整片都和山连在了一块儿就像是个巨大的笼子,抬起头看一眼便觉一阵晕眩。 我始终都在茫然的状态中,只因为那个差拨说的话一直在我心中盘桓。幸好管营大人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除了递上银子的时候他稍稍抬了抬眼皮瞥了我一眼外,一直都眯着眼抱着手炉小憩。 我木楞地被带走,跟着差役穿过一个小小的校场,还来不及留心四周的景物便已经站在了牢营的门口,来时的路上有些积雪,我走得小心翼翼,浑身都紧绷着,生怕脚底打滑,所以到了地方,反而令我松了口气,我回过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却发现自己实际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跡。 当我还没来得及记住自己的牢房番号和位置的时候,我人就已经被推进那间昏暗潮湿的房间。这里面四处漏风,同在外头一样冷,我只是站在原地,直到无孔不入的来自昆稷山的寒意快要将我冻僵。我抬起手捂着嘴呵气,掌心终于有了些许暖意。牢房外面摆着一个暖炉,我慢慢朝那里挪动步子,想要过去取暖让身体快点暖和起来。忽然,脚下一绊,我猝不及防摔了个踉蹌,只听有人怒喝一声,“你他娘的没长眼吗?!”我还在踩到旁人的慌张之中,便突觉小腿上一痛,是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 昏暗中,只见一个人影从地上跳了起来,看轮廓身材十分魁梧动作却十分敏捷,看不清脸只听得见他嘶嘶地倒吸着凉气,紧接着我身上又重重挨了几脚,那人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道,“哪儿来的龟孙子,扰了你爷爷我的清梦!” 我被冻得浑身发僵,倒在地上,又被不分青红皂白地踢上几下,连日来无处宣洩的一腔怒火和委屈几近要满溢出来,忍不住争辩了几句,“明明是你横在那里,怎可全都赖我?” 那人啐了一口,骂了一声娘,抬起脚就要往我身上踩,牢房内十分昏暗,我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和具体位置,可凭着面对危险时的本能我还是就地滚到了一旁,若是被踩实了,恐怕我小命也快没了。那一脚果真势大力沉,光听到那闷闷的声响就令人后怕,我确实不够冷静,不该招惹那人逞几句口舌之利,他占着最近暖炉的地方,想必是这牢房里的霸王。 我捂着胸口,大喘着气,叫道,“你这无赖!还想要动手吗?” 他岂会就此作罢,冷笑一声,走来揪住我的领子将我从地上拉扯了起来,我这才看清,那人是个宽额扩面的黑胖子,只见他轻蔑一笑,道,“呵,我还以为是何等人物,说起话来文縐縐的,有个屁用?!今儿爷爷就教教你这昆稷山的规矩!”他离得我有些近,一口浊气喷在我面上,令我觉得噁心,我怒目圆睁,心中忿忿不平,这连日来我吃尽苦头受尽白眼,如今竟连这等醃臢匹夫都可以羞辱我,这等足下草芥、池中蜉蝣也配站在本少爷面前同我这样说话?! 我放弃了想要掰开他那双令我感到窒息的手,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我极少动手打人,从不欺辱家中的下人,对待外人更是彬彬有礼,这一巴掌下去只听见一声乾脆的“啪”,我的掌心就立刻跟着发热发麻。 他怔了一怔,旋即大怒,一拳挥了上来,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脑门上,我应声摔倒在地上,眼前一黑,剧烈的疼痛几乎要将我的头劈成两半,与此同时,四周一片寂静,而我知道那只是因为我失去了所有的感知。我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无望又无助,无论我如何挣扎、如何愤怒都无济于事,我内心疯狂地在呐喊:快站起来、快杀了他!一瞬间身体深处从未有过的暴戾残忍的念头破土而出佔据了我全部的神思,就连我自己都感到无比陌生,仿佛这已经不再是我,但很快的,我思考不下去,就连保持清醒都无法做到,疼痛最终变成了麻木,而我也随之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我是在月升中天的时候清醒过来的。头痛并未缓解几分,但令我意外的是我的额头上缠着一层白布,隐隐透着一股清苦的药味。 “你醒了?”身旁忽然响起了一个很轻的声音,我的视线在黑暗中还无法聚焦,只依稀分辨出坐在我身旁的瘦小身形。 “哎,你可别乱动了。”我刚想要撑起身子,肩膀就被人轻轻地按了回去,他的动作并没有多少力度,却温柔得令人无法拒绝,“你好好睡一觉吧,明儿早上还要干活的,你新来的,怕是不知道,挖寒铁可是个力气活儿,他们可不会管你有没有受伤。” 他有些嘮叨,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我笑了笑,满嘴都是苦涩,竟没想到还会有陌生人关心我。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被人呛了一声,立刻便闭嘴噤声了。我躺在烂草席上沉沉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我的动作惊动了他,他却只敢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想做什么?别再招惹韩四了。” 我转过头,问道,“我头上……” 一开口就令自己吓了一跳,嗓音十分沙哑,像是被灌了一大缸的醋,说不出一个字来。 “是张差拨亲自为你包扎的,”那小子随后更是压着嗓子,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那仍霸着最靠近炉火位置的黑胖子,“韩四还被罚了呢。以后只要你别再去招惹他,他定不会来招惹你了。” 他眨巴着一双眼,看起来还像是个纯真的孩子,我摸了摸头上纱布粗糙的质感,觉得他不会说这些话来戏弄我。我细细一想,到昆稷山牢城的第一日,前后遇到的差拨如此关照我,必是家中打点过的,想来我离开这鬼地方也是指日可待。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眼前的少年。 “林愈。”他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也十分显眼。 他非常年轻,骨架还没完全长开,看着有些瘦小,毫无任何威胁性,他的声音轻快活泼得听不到一丝对现状的怨懟与对未来的怀疑,音调更是蕴含着孩子特有的无忧无虑,我猜想他不过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不知道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竟然也被流放到这种地方来。 “我叫鹿鸣。”我躺在冰冷的干草席上,在昏昏欲睡之际才想起自己似乎并未报上姓名。 “我知道。” 他的声音极低,那句回话隐约是这三个字,又不像是,我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细究,便已被拉进了沉沉的梦乡。 二十 冰冷清澈的河水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脸,我伸出双手将那张已显得陌生粗糙的脸孔搅得支离破碎,掬起一捧水扑在面上,刺骨的寒冷足以令我麻痹所有的痛苦。 林愈在我身后咯咯地笑得不停,把一隻豁了口的破瓷碗敲得咣咣作响,提醒我,“若你只顾着梳洗打扮,恐怕来这儿的第一顿就得挨饿了。” 我平静地看了一会儿水中自己的影子,很快就接受了自己这时人不人鬼不鬼的邋遢模样。我拆下裹在头上早已沾染上冷汗和血渍变得脏兮兮的布条,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昨夜刚刚认识的少年,摇了摇头。 “哎,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不信?这里吃饭若是去晚了,可连穀糠粥都没剩下的。”他在我身后喋喋不休,正处在变声期的嗓音显得格外地嘶哑,“你新来的不知道的事儿可多着呢!再过几日这淄河就彻底冰封了,到那时可不能再像今天这样随意靠近了,免得惹上嫌疑,谁叫年年都有人想要逃跑。”他遥遥一指大山,那昆稷山的背面就是东泠的国境。 他说的我都明白,因而令我愈发烦闷,为了放过自己的清净,我最终选择妥协,顺从地跟着他回去。刚刚扑面的冷水并没有令我恍惚的神智回归身体,我发现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走神,为了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我强迫自己注视着走在前面那瘦小的背影,却发现林愈年纪小小竟然有些佝僂,说话也十分老练,能够熟练地应付着差役的质询,正在为我们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开脱。我无法想像自己总有一天会变成像他那样,被这牢笼关到驯服,殫精竭虑想要的不过只是一餐温饱。 不,我绝不能就这样过一生。 “新来的!” 那个差役一声低喝,我猛然抬头,一根用旧了的马鞭已经指到了我的眼前,我不敢轻举妄动,瞥见一旁的林愈正在给我使眼色。只是那差拨看见我的脸时似乎有微微的愣神,但在我还未觉察出他异样的原因之前就恢復平常,使我怀疑那不过是我自己的错觉而已,“你就是昨儿来的那个不安生的?” 昨日到昆稷山的确实只我一人,可天地良心,昨夜和那个狱霸起衝突绝非我所愿,我只求在这多事之秋少惹事端,等待父亲上下打点能将我救出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 “听老张说了,”他放下了马鞭,跟着语气缓和了许多,说话带着些上京的口音,“你昨儿夜里被韩四打得头破血流的。” 这话听起来令人有些恼火,他的语气又十分肯定,仿佛我是个没用的废物。我无从争辩,只得点了点头。 他嗤笑了两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以后我保证这里没人敢再欺负你。” “我……” 他像是看出了我一脸茫然的狐疑,解释道,“你是孙将军的朋友,自然也是我们的朋友。”他顿了顿,我瞥见他对着远处的群山微微蹙起了眉,露出略带自嘲的轻笑,“将军大概绝不会想到我们烈风军现在的处境,是呀,谁又能想到呢?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些当差的以前都是跟着孙将军出生入死一块风光过的,可惜……呵,到如今咱们这帮兄弟算是废了,只能待在这种鬼地方,知道的说咱们是在这儿当差的,那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帮人也被流放昆稷山了呢。可是,皇上还是念情谊的,好歹留了咱们兄弟一条命没有赶尽杀绝。” 我顿时明白过来,昨日那个姓张的差拨帮我,今日这个也对我说这么许多都是因为知道我被发配昆稷山是与孙行秋有关,将我当作了孙行秋的朋友。 我内心五味杂陈,因为这个孙行秋,我非但要承受这祸从天降的一切,我的前程、我的未来更是因此晦暗不明,我的人生兴许已经彻底改变,就算我不爱去学堂,不想上京赶考,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可如果我的未来是成为一个被流放的囚犯,那是完全偏离了我对未来所有的预想。我想过,也许我会度过碌碌无为的一生,但一定会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儿女成群,待我老了,不求我的名字可以留在青史中,鹿鸣这两个字只要能鐫刻在一块不大不小的墓碑上,在这西津的砂石泥土里有我的一席之地就行了。 然而我却无法怨恨孙行秋。他只是送了一朵花给我,这一切对我而言是我同他的缘,也是我的劫。 “我姓曹,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我就在採石场,一会儿你们干活的时候就能见到我。” 我连连称谢,想我虽然倒楣,苦没少吃,罪也没少受,但也算是遇上了不少贵人,有缘自要珍惜,将眼下的日子过好,方能再图将来。可这种想法很快地就彻底破灭了。 林愈说的没有错,等我赶回去的时候,留给我的是清可见底的残粥。我只得用勺子一点点将木桶壁上掛着的那点儿刮拉下来,送到嘴里。那味道实在难以言说,粗糠秕屑无法下嚥,更无法填饱肚子,我心中叫苦,可这全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一不痛快就使性子,毕竟那时在我身边的是霍縝,他总是会让着我,因为在意我而妥协,他并非真的怕我,而是真心地对待我,以至于能够容忍我无良的少爷脾气。 可这里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在意我了。 我将两隻粥桶刮得一乾二净,摸了摸肚子,还没有半分饱,可我能得到的已经没有更多了。 几缕晨曦透过山岭的间隙照射了过来,照耀在我手中拿着的陌生工具上,而我正学着身边人的模样挥动着手臂将可能蕴藏着寒铁的石矿挖出来,然后再用冻僵了的手捧起那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想像着它们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一柄柄利剑、长枪。 从这一日起,它们绝不会再无人知晓地被埋没在这一片大山之中。 二十一 所有在昆稷山被流放的犯人都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将寒铁从大山深处挖掘出来,然后再装运送回上京。这种寒铁在西津十分少见,他处更是无处可觅,但在东泠却遍地都是,那个贫瘠极寒的土地上盛產这种特别坚硬的铁石,加之他们特殊锻造方法製造出的各式锋利武器,那个孱弱的小国借此才能在这东川大陆上偏安一隅。 我的掌心微微发热,握紧铁锹的时候犹如有千百根针扎在上面,儘管这样的疼痛还不足以令我无法忍受,但绵长得仿佛在提醒我它将常伴我的左右。 当我以为自己最多不出三日就会被这枯燥繁重的劳作逼疯时,却已在一恍惚间过了十来日,而更令我恐惧的是自己的身体竟然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一开始我还会在那昏暗潮湿的烂草席上被冻得失眠,过了几日只要一躺下一闭眼就能立马陷入昏睡中连梦都不会做一个;清晨牢房外击打在地上的响亮鞭声能令我瞬间清醒,睡意了无,丝毫没有从前躲在被子里赖在床上的毛病;一双手不再握笔,被冻僵的手指保持着微微的弧度,手背上的皮肤龟裂开来,沾了水生疼生疼,不知还能不能写出那一手飘逸俊秀的字。 那些高床软枕、金裘氅衣、山珍海味连同四五月间烟波浩渺的淄河一样遥远得仿佛前世的梦。 我并不是一个能吃得了这种苦的人,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才撑下了这些日子。离开容城时还是秋末,如今已悄然换季,冬日寒风凛凛,尤是这极北苦寒之地,对我而言简直就是煎熬,三五日还行,眼看着都快过了半个月,容城那里依然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叫我愈发绝望失了耐心。 我的床位还是在离火炉最远的地方,今日入睡前刚下了一场大雪,我浑身都透着寒气,冷得睡不着,遂睁着眼透过那通气的小窗看着苍青的夜空。 身后有窸窣的声响,我挪了一下位置,只听林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鹿鸣你怎么不睡?” “赏雪候月。” 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立刻用双手捂住嘴。我见状不禁叹了口气。 少年见无人被吵醒,才慢慢放下了手,也学着我的模样,躺平在烂草席上,跟着沉重地叹气。我看着他稚气未脱的侧脸忽然有些好奇,小声问他,“林愈,你还这么小犯了什么事被流放到昆稷山来的?” 他眨了眨眼睛,反问我,“大少爷,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犯事儿的人,你又是如何来的呢?” 一路而来无人肯信我所言的冤屈,现在被他这样问起,令我眼窝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一时更是思绪万千,分外想念亲人。堪堪咽下心头涌上的委屈,将事情一一道来,这两个月以来,我并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倾诉,如今有了个宣洩的出口,竟对着还不曾熟悉的少年说了许多。可惜他听完对我境遇毫无同情之心,倒是对孙行秋和宁察郡王多了几分兴趣,追问了我一些问题,可我自己若能窥得一二,又何致落得如此下场? 我有些生气,“我同孙行秋当真只有一面之缘,在官差找上我之前,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晓。那宁察郡王更是何从谈起……难不成你也不信我,真以为我勾结朝廷通缉要犯?” 他支起胳膊撑着脸侧卧着身子,同我说,“我当然信你。表面看来,你同孙行秋、郡王爷都没什么关係,可若是细究……” “细究如何?” “郡王爷捉拿朝廷钦犯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若你与孙行秋是同党,他大可以你为饵诱他出现,可他却急急地将你打发到老远,我看他才不是要捉什么孙行秋,他想要对付的根本就是你。” 我大惊,仔细一想,觉得有几分道理,可这样一来,更让我困惑,宁察郡王乃当今国舅,圣上面前的红人,他的亲侄子乃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这是何等身份,何必同我过不去。 “他手握生杀大权,想要你的命也是易如反掌,可他却不杀你,而是将你放逐。”林愈在我耳边低低垂问,“会不会是他认错了人呢?将你当作了别人,一个他想杀却不敢杀的忌惮之人?” “怎么可能呢。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察郡王,还有无数精明强干的手下,想要弄清我的身份岂不是易如反掌?怎会将我当作他人?” “说的也是……”他若有所思地接道,“看来还是同孙行秋有关。” 我头痛欲裂,连绵的睡意席捲而来,与他随意敷衍了几句,基本都是他问什么我答什么,白天的劳累终于令我支撑不住,半梦半醒之间才恍惚想起,这小子似乎还没告诉我他到昆稷山的原因。 “来日方长,我会告诉你的。”他在夜半的低语更催得我入睡。 我喃喃了一句,说自己很快就能离开,他似是不信,轻笑了一声,在我一边睡下了。 兴许是同林愈倾诉过的原因,我不自觉地和他更亲近一些。虽然他年纪比我小,但对昆稷山十分熟悉,就连哪儿有哨卡,哪儿能偷懒歇息一会儿都一清二楚,不仅是囚犯,就连管营、官差他都瞭若指掌,这让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总觉得这个少年兴许不如他外表那样的单纯,他偷偷记下这么多,我暗自怀疑他可能是想要逃走。 我想没有人是想要在这种地方挖一辈子寒铁的,见不到亲人朋友,没有未来,眼睛一睁一闭又是一模一样的一天,我知道这会逼死人的,林愈那样年轻,他想要逃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冬至那日,不上工,难得一日得间,我嫌牢房里拥挤难受,更不想面对那些人,只得受点寒倚在破柴门外看雪。我还在上京的时候,一到冬日就在我家的大院里同阿縝疯玩,常弄得自己一身的汗,回了容城后岁数见长,性子也沉了下来,整个人都懒了,泡上一壶茶可以闲坐一下午,有兴致了就给阿縝念念书,他常常被我念得昏昏欲睡,想睡又怕我生气,那强撑的样子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可怜。 而如今我终是明白,冬日里那些情趣全都立于我的衣食无忧。 我站在门外,只觉得身上有彻骨的寒冷,那件破棉袄根本无法御寒,即使眼前苍山负雪美景如画,我也无心欣赏。 “鹿鸣。” 我看见曹差拨朝我走来,低头向他行礼。 “容城来了一个人,说要见你。”他面无表情地向我陈述,“戴上銬子脚镣,我们走吧。” 二十二 脚上的铁鍊在雪地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灰线像是大地被劈开的裂痕,它限制着我的步伐,却无法制约我雀跃的心情。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了容城的人。 “是鹿家的人吗?”儘管马上就能见到,可我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曹差拨询问。 “不知。” “那他叫什么?”我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 “没问。”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嘲笑道,“我真不知道你在高兴些什么。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破地方,何人会来探监?一年到头也盼不来一个亲人,真有家人来,反倒不敢见了……” 他一顿,翘了翘嘴角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对着前面的屋子扬了扬手,让我自己过去。我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方才心头的狂喜慢慢淡了下来,他欲言又止令我有些忐忑。 昆稷山牢营的房子都十分的破败,就连管营大人的住处也不比我们待的牢房好多少。会客的那屋子也是灰石砌起来的,但屋顶上不但铺着灰瓦,还垫着稻草,地上不平整,但铺着石板,比别处讲究许多,只是那两张椅子看起来四脚都掉了漆,蒙着一层灰,看起来摇摇欲坠,确实很久没人用过了。来探望的人十分陌生,我站在门外打量了半晌依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同样,他在看到我时也思忖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问道:“可是鹿鸣鹿公子?” “还叫什么公子,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您是……” “真是鹿公子,”他朝我一拜,“小人是宋府的护院,受我家少爷之托送封信来。” 我疑惑地接过宋瑉的信,还未及拆开,便听他说道,“公子被官兵带走后,鹿夫人一病不起,怒极攻心,终是药石不灵,撑了十日还是熬不过,宾天了。” 他语气平静,我却是“轰”地一声,眼前一黑,不能思考,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连在一起却令我无法理解。 “夫人头七过后,鹿老爷就上京去给公子疏通,可这一去却不復返……” 我强忍着泪,问道,“什么叫一去不復返?” 他皱了皱眉,看了我一眼迅速低下了头,似有不忍,“鹿老爷……” “我爹怎么了!” “鹿老爷散尽家财,可惜根本于事无补,不是打了水漂就是人家压根不收。鹿老爷最后无计可施,去了上京府击鼓鸣冤,上京府收了案子,一开始还是公正严明,眼看此案就能重审,可不知怎么的,府尹大人却突然拒绝再见鹿老爷,与此同时,那些曾经帮过鹿家的人都开始遭殃,就连我家老爷的复职都被搁置下来,似有无法推动的大石堵在前路。” 我咬牙,字几乎是从齿缝间迸出,“定是宁察郡王!” 他叹了口气,“鹿老爷不甘心,还在上京走动,可好景不长,上京巡尉缉拿流民,结果将鹿老爷给捉进去了。我家公子听说了,使了银子想把鹿老爷保出来,却不想,鹿老爷已经……” 我双手捂住了耳朵,宋瑉那封未拆的信被揉得乱七八糟,可它现在于我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这个宋府的家丁接下来的话我几乎可以猜到一二,可意识里却是拒绝去听。我知道,这一刻我已经失去了一切。 不,事实上在我还在白日幻想时就已失去了。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跌跌撞撞地从那扇破旧的门出来,霎那间完全认不出自己身处何处。我用尽全力去撕扯拷住我双手的铁鍊和限制我步伐的脚镣,那封还没拆开的信被我拋在一旁,很快就被地上的冰雪洇湿。有人冲过来抱住想要制住我,我认不出他的面目,于是拼命地反抗,甚至将束缚我的铁鍊缠上对方的脖子,我从未有过的兇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远处有人影朝我奔来,他们着皂衣,惶遽地看着我,我嫌恶极了,丢下了一切虚偽的迂回,再也无法假装容忍,我尖叫着让他们滚开,却发现自己只是张大着嘴,什么声音都没有从喉咙里发出来。 有木棍有皮鞭落在我的背脊上,炙热鑽心的疼,很快我在围困中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血在胸腔内翻滚着,最终从我嘴中喷涌而出,落在凌乱的污雪之上,黯淡得看不出来顏色,只有一股血腥气弥漫在其中。 身体的伤害随之停止,可后续疼痛却绵长得愈演愈烈。我想要咆哮,想要哀嚎,可我却无法发声,徒劳地瞠视着天空,我所有的痛苦与悲伤无处可泄,全都深深地困在我的身体里。 天空是灰色的。我被人倒提着双脚在雪地上拖行,那是唯一落在我双眸中的景色。 还是那间熟悉拥挤的牢房,各种气味混杂,现在又多了血腥味。而我直观的感受就是眼前的一切变得更加阴暗不明。我躺在差拨们拋下我的地方,离暖炉很近,但我的躯体和四肢却冰冷得没有知觉。我听着他们骂骂咧咧敲敲打打弄出的响声直至离开后四周如同一潭死水的寂静,这才无声又肆意地流淌属于我的眼泪。依然没人敢靠过来,他们似乎是有些害怕,就连那个被我占了位置的韩四都没有出声叫我挪地方。 “鹿鸣,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林愈小心翼翼地爬了过来,解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了我的身上,面容满是忧色,“你是逃跑了,被他们抓回来了?” 我没理他,目光甚至没有转向他。我到这里来的第一天时心里就没有在意过他们,就连林愈也没有什么分别,如今我更是连虚情假意都不需要演。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要是难受要是疼,就哭出来吧,别这样憋着忍着。” 简直可笑,我有什么好忍耐的?我哪里有忍耐过?我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是个吃不了苦的,我哪里能够忍耐?我只是哭不出声来也喊不出来。我也想要大声地咆哮,用撕心裂肺来表达我失去双亲甚至不能见他们最后一面的痛苦,可我只能在这偏僻阴暗的牢房里默默地流泪。 狂喜无法与人共用,如今我终明白,极致的痛苦也是如此静默。 二十三 有人一直在我的耳边低语呢喃,那絮絮叨叨的声音忽远忽近、时急时缓,我在漆黑的深渊中紧紧跟着它,直到意识慢慢地恢復清明。我睁开双眼,待蒙在眼前的水雾慢慢褪去才看清那是曹差拨的脸。他的嘴唇上下开合,像是在急切地说着什么,表情过分激动,可刚才那低沉温柔的声音像是冰封的淄河下缓缓流淌过的水流,与他那嗓音相去甚远。 我记得,这就是阿縝的声音。 又闭上眼,想要将眼前所见彻底遗忘乾净,任由那深沉的声音包裹充盈我的心。可是它并不能缓解身体上随之苏醒的疼痛,也不能让我忘记自己刚刚失去双亲的痛苦,在我醒来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现实依旧那样残酷,只有那声音是我此刻唯一的眷恋。 “操,你这混帐终于醒了,阎王怎么也没收你?!”我的脖子忽然被人狠狠掐住,顿时喘不过气来,那些恍惚繾綣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被迫睁开眼睛,只见鼻青眼肿的曹差拨正兇神恶煞地瞪着我,“老子他妈差点被你这畜生给勒死了!没死在战场上倒差点毁在你的手里,想必是我平日里是待你太客气了,教你以为老子是个好欺负的!” 我本能地反抗,想要去拨开扼住我咽喉的手,挣扎的过程中蹭到了身上的伤,几乎又快痛得昏过去。 “这会儿倒知道要求饶了?!呵,你那么能耐能以一敌十啊,我可真没瞧出来,你这只兔子咬起人来还真他妈的疼!瞧瞧你曹爷爷我这脖子!你睁开眼瞧瞧!” “放……放开……”我的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完全出不来,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他大概是气急了,几乎是在朝我怒吼,“这会儿由不得你了,老子就是要你的命!从来都只有旁人巴结我的份儿,今儿却叫个犯人爬到我的头上来拉屎撒尿了!他还当自己是矜贵的少爷?我呸!我告诉你,鹿鸣,你今日若是死在这儿,也不过是拿张烂草席裹一裹扔进山里,没人替你收尸,更没人记得少了你这么个人!不对!你这混帐不能算人!狗都比你有良心!” 儘管他嘴中还不停地骂骂咧咧,可掐着我脖子的手却是慢慢松开了。我好不容易缓上了一口气,按着发闷的胸口大口肆意地掠夺昆稷山冰冷的空气害怕下一刻又被他掐住了脖子,同时,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卷土而来的悲伤。 “阿暉。”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内里着一件同曹差拨一样的皂衣,只是多披了一件青毡衣,上面沾了几粒细雪。那人放下扛着的那半箩筐炭,揉了揉肩膀,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曹差拨激烈的举动,平静地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外面的暖炉我已经加过炭了,这些你们留着。” 曹差拨彻底松开了手,也没有再接着谩駡下去,可我已无暇去探究他停下的原因,身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挣扎再次迸裂,疼得我时而清醒时而恍惚,额上冷汗直冒。 身边有窸窸窣窣拖动铜炉的轻微声响,我扭过头,微眯着眼,看清了来人——送我上昆稷山又给了银子贿赂管营大人以避杀威棒的那个老差拨。他其实看起来并不算老,大概是他所呈现出的暮气沉沉的状态令我每次见他都会混淆他的年纪。 “看来我是白白浪费了十两银子。”他叹了口气,像是在可怜我,又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我的今天从而没有半分意外的从容。 “我……” 我想说自己并非寻死,却也无法解释自己那刻癲狂的行径。我清楚明白地知道那样做的下场,却仍然没有克制和收敛。 除了同我说了那句话之外,直到离开,他都没有再开过口。曹差拨不知何故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就匆匆追了出去,全然把我给忘了,我倒不是真的害怕他要报復掐死我,只是现在冷静下来对他心有愧疚。 “鹿鸣!”窗外有人小声的叫我,我望过去看见了林愈的半张脸。他鬼鬼祟祟地往远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悄悄地摸了进来,见了我,显得异常欣喜,“唉,你可终于醒了,真是吓死我了。” 看着少年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我忍不住笑了,“你怎么来了?” “我放心不下你啊,所以这些天一直偷偷来看看你。”他蹲在我躺的那块木板边,摊开手靠近铜炉取暖,“云城来的大夫说若你七天之内不醒,恐怕就醒不来了。” “云城?” 林愈点了点头,“咱们这儿一向没大夫,谁要是生了病挨不过死了那都是自己命不好,说起来还多亏了曹差拨,找来了云城的大夫上山来看病,顺便就把你给一起治了。” 他说的让我心头一热,有些恍惚,还没细想又听那活泼的少年嘮叨上了,“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瞧见曹差拨好像同那个送炭的吵了起来。” “送炭的?” 林愈指了指堆在一旁那半箩筐的炭,“那个不是他送来的吗?我瞧见他挑上山来的,怕被他发现,我没敢靠近,直到他和曹差拨都走了才敢过来的。这差事可不好做,山下那个麻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的话令我云里雾里,他见状叹气道,“你可真是个眼里没人的人。就你刚来的时候,带你上山的那个。不管是谁,上来可都被他扒层皮,他要是心情好,留点银子给你逃过那杀威棒,要是他心情不好,一个铜板都要摸去。听说我们这儿的差拨都很气他,银子都到了他的兜里去了,可也没办法,谁让那麻子是管营大人的大舅子呢。” “麻子……管营大人的大舅子……”听了他的解释,我更是困惑不已,一时千头万绪又无法抓住关键,可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这座平静高山的掩护下,有些事正在悄然发生,对我而言,这也许并不完全是坏事,一个大胆又冒险的计画慢慢在我的脑海里清晰了起来。 二十四 我身上的伤不过只是些皮外伤,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养了几日就叫我跟着他们去干活了,只是山里极其阴冷,雾气又重,这连番折腾之下我落下了病根,又不像以前在家里如珠如宝地有人伺候惦记着,所以这病一直拖着没有好透。一晃又是半个月,我的心情已经平復了一些,从那巨大的悲伤中缓了过来,可是,从昆稷山离开的愿望却愈发的强烈。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但不得不说,我也从来没有真正努力为自己争取过什么。这二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令我对家族拥有盲目的自信与乐观,我以为不用我自己做什么,只需要安静地等待,我就能洗清冤屈,还我清白。而事实证明,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天真的想法。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不再有可以依靠的家族,上京也好容城也好,多的是王孙公子、世家名流,而我会很快被遗忘,从那个所谓的名流公子圈里清洗出去,除了我的姓氏,我再无其他,留给我的只有一笔父母双亲的血债。 我也许没什么太大出息,现在更是一个孑然一身连自由都没有的囚犯,我什么也没有了,可同时我也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除了这一条命。 昆稷山是个风景壮丽的好地方,但我不愿意在此度过我的一生。如果我到现在还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一切只是个误会,那活该我永远待在这里。 我那日伤心过度大闹了一场,在原本就已经遥遥无期的刑期上又续了一段,平常日子里也必须全天都戴着手銬和脚镣,就连吃饭和睡觉也不例外,旁人避得我远远的,连带着林愈也跟着受了排挤,叫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而最令我过意不去的,就是曹差拨了。 他的名讳还是那天那个老差拨叫他时我留意的。曹暉一直避着我,一脸懒得搭理我、万分嫌弃我的模样,可我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是心怀愧疚的,儘管我并没有伤害他以及其他人的意思,可我确实差点把人给勒死了。可我做了如此过分的事,他非但没有远离我、迫害我,竟还特意花自己的银子瞒着管营大人从云城请了大夫来,个中最得益的是我。虽然他冷着脸叫我少自作多情,他恨不得我死了少去祸害他们,可我心里清楚得很。 就是因为清楚,所以我对孙行秋的情绪更为复杂,不知该对他是怨恨还是感激。 人与人之间的关係还是越简单越好,如果只是你对我三分好,我也还你三分情世间大概就会少了许多曲折,所以儘管曹暉依旧对我冷言冷语,差拨们对我横眉冷对,我还是揣着少有的热忱义不容辞地包揽了他们所有的家书,为了保证每一份都不一样,每一份都言之有物,我拿出了比以前做功课写文章还要认真的态度,恭恭敬敬地为他们书写每一份家书。 人总是容易遗忘美好,却对仇恨和伤害记得十分清楚,一旦吃了痛了,付出了真心被人作贱了,便很难再对伤害过自己的人敞开胸怀、不设防备,也许可以原谅,但心中始终都会横着一道无法弥补的沟壑,小心翼翼处处提防,唯恐再在同一处栽第二次。他们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向他们示好已经是令我感恩戴德,念自己上辈子积德,遇到的都是善良宽容的人。 过年前,昆稷山营牢唯一的书令史卸任回乡了,新委任的要年后才能来。也许是因为我家书写得好,也许是听闻我曾是太学院的学生,管营大人指我来暂时补着一段漏,帮忙誊写整理一些文书。 流放的囚犯做起了官爷的活儿,说起来真是啼笑皆非。别说我那教了一辈子书,张口便责当今天子失德的鄔先生,就连我这循规蹈矩十二年的紈絝子弟也是惊愕不已。 山高皇帝远,这里老子说了算。脑满肠肥的管营大人月余不见,肚子又大了一圈,拍着我的肩,打着哈欠,不以为然。 这样一来我每日只要劳作半日就好,其馀时间只需要枯坐在那四处漏风的小屋子里为管营大人记录当日寒铁的產出,为他写公文歌功颂德。 我忽然每日就这样多出了许多时间。 西津的冬天同样漫长又难熬,日日大雪没有停歇,庄稼作物难以存活,但我们与东泠不同的是,伽戎人有遍地的牛羊,在这样的雪日里,平民们每家每户都会拿出腊肉,细火燉上一锅,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得热乎又舒服,然后在雪停的日子里再备下来年的食物。西津人并不怎样讨厌漫漫长冬,这或许便是因由,可那些富贵人家,却是一年四季不曾变过,这时反而衬得淡漠,吃惯了山珍海味,那点温情犹如鸡肋。可我现在就连这点淡漠也无处可寻了。 这让我不由地又想起了过世的双亲,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家破人亡。我最近常常做梦,有时梦见有一日忽然一道圣旨宣我无罪,令我回乡,我回到容城之后,父母双亲都在城门口等我,阿縝还是那样沉默,却只对着我温柔的笑,就连二娘也在,她看起来也不再面目可憎。有时还会梦见我拿着一把刀,在空无一人的宫殿内砍向一个男人,他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向我求饶,而我冷笑着斩下了他的头颅。梦中的团圆并未让我有丝毫的慰藉,只衬得现实中一地破碎的冰冷,而我也绝没有那样机会向宁察郡王报仇,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几乎毁了我一生的男人长什么样,即使在梦中,我也想像不出他的脸。可儘管如此我没有比任何时候还想要离开昆稷山。 淄河冰封千里,在这个季节里可以轻易地横渡,跨过它就是东泠,然而在我到达昆稷山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这是一条严防死守的死路;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即使侥倖逃了出去,外面也是一片无人山林,在去云城的路上不是饿死,就是等着被野狼们分食;就算命硬活着到达距离昆稷山最近的云城,却也是绝难入内。只因云城毗邻苍那关,位置特殊,所以一直以来都是重兵把守,进出都要被严加盘查,以防东泠的奸细混进来。我越想越感到绝望,我要的是万无一失,而不是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我的命确实不值钱,可我还想活着。 二十五 总有人熬不过这一年里最冷的日子。运气好的,等上一两个月能等来家人魂归故土,运气不好的,就像曹差拨所说那样,临了得一张草席扔进大山深处,没人哭一声,也没有两件体面的衣裳,穿着单薄的囚衣去阎王爷那儿报导。 这样夜晚我总是不敢睡,害怕自己睡下去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和十几个囚犯挤在一起,谁也别嫌弃谁,时间长了囚房里总有股挥之不去的臭味。这还是最紧要的,要命的还是这能叫人去了半条命的天气。韩四那傢伙依然霸佔着整间囚房最暖和的角落,嚣张又兇恶,虽然我早就看明白这人不过是欺善怕恶之辈,遇上曹差拨那样的凶主也只有俯首贴耳的份,可我也绝不会去主动招惹他。我现在变得惜命得很,越是活在污泥里,越想要活下去,不甘心也好,復仇心也罢,反正再也不会有比我现在更糟的时刻了,我像是早就输光一切的赌客,手里攥着的最后的筹码就只剩下我的一条命而已。 天气是越来越冷,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别说用手握住铁锤就连露个指尖都能将整只手冻得发麻,加之再过几日便是除夕,管营大人终于开了恩下令放了大假。虽然不用上工,但待在那牢房里也很难熬。在这样寒冷冰凉的地方枯坐一日,入目的都是些面目可憎之人——兴许别人也是这样看我的,只能闭上眼浑噩度日。昏天黑地不知时辰,过了一天我就几近崩溃,这时林愈那小子凑过来跟我偎在一起,突然问我以前都是怎么过的年。 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甚至是有些厌烦这样的日子因为爹会有老长一段时间都在家待着,我束手束脚的只能规规矩矩,打心底就不怎么快活,可现如今自然是完全不一样了。我沉默不语,林愈倒是先开了口,“我们那儿和东泠很近,所以风俗习惯也和他们很像。冬天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人会围坐在一口大锅旁,锅子下面用小炉子一直煮着,然后把食物都放进去,吃什么搁什么,又暖和又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双眼发光,我能听到明显的吞咽的声音,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管林愈再怎么少年老成,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抵挡不住吃的诱惑。 “既然得不到,就不要再去想了。”我劝他。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忽然压低了嗓音,眼睛四处乱扫,唯恐被人听到,“鹿哥,你有没有发现韩四他们最近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他的话。 他张了张嘴,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苦着脸说,“不好说,我就是觉得他们最近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都避着人。” “他们干什么不避着人了?”我不以为然,懒懒地反问道。 他支吾了几句,我没听清,很快就迷糊了起来。 我睡着的时候,常常会做一些十分美好的梦,下意识中那些想要离开这里的心思竟是如此强烈,我并非没有想过,可是认真盘算了近半个月仍是毫无头绪的结果。我越来越少地会抬头看头顶的那片夜空,越宽广越辽阔越美丽的东西只会让我一直刻意保持的愤怒心情平静下来,不,我此时此刻并不需要平静,我只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我必须活下去,我必须让仇恨充盈我的心才能够在这种没有未来的日子里依然保持着希望。 除夕那晚天冷得几乎滴水成冰,吃过那顿不成形、掐进了点肉沫的饺子后,我蜷缩在那堆烂絮棉袄里面和他们挤在一块相互取暖,白天断断续续迷糊过一会儿,这会儿并无睡意。我环视了一圈没见林愈,也不见韩四那几个人。林愈年纪小,又胆小怕事,晚上天一黑他就往营牢里鑽,再也不肯出去,这会儿亥时都过了,不见他人影,必然是有什么事发生。我心里担心,怕他在外面遇着什么不测,便寻思着想要去外面找找。我向来是个不管间事的,就算是在这里流放也没法改变我这二十年来养成的性子,可林愈算是我在这里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我没有办法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牢房的看守们早就不在了,这种日子里谁还会愿意在如此冰冷的地方面对这一群苦哈哈的囚犯,只怕来年没有个好兆头。我裹紧了衣服在牢房外已经溜达了一圈,冷得只想问候林愈那小鬼的祖宗,可转来转去别说他一个大活人了,就连个喘气的活物都没瞧见。就在我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猛地,在一片漆黑中我似乎嗅到了一丝腥味,像是血。 我立刻警觉了起来,这昆稷山中时常会有野兽出没,虽然不太会来我们营牢这种聚集着很多人的地方,但也难保它们饿极了,想要饱餐一顿。 我拔腿就往回跑,结果在牢房门口撞上了来巡视的曹差拨。曹暉从不是个敷衍的人,他带了两三个人要我带路。我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可一想到林愈那小子生死未卜,只能一口答应下来,想要快快找到他,狠狠地骂他一顿。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曹暉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段,突然出声问道。 我应了一声,“你没闻到吗?” 火把照亮了他的脸,我回头瞧见他蹙起了眉,脸色有些凝重,半晌才道,“再往前走,就是淄河了。” 我心一跳,顿时明白了过来。此时的淄河早已冰封千里,前路宽阔,而跨过淄河便是东泠的地界。自从我来昆稷山的第一日起,便不停地有人提醒我,不要靠近那里,每个试图逃到东泠的人最终都会死在这片冰河之上。如果林愈真的在那里,即使他未逢意外,他也绝逃不掉这嫌疑。 “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曹暉的声音像鬼魅一样在这时候突然响起,带着些微的十分难以察觉的愉悦。 我摇了摇头,放眼望去,忽然停下了脚步。 儘管是被夜色笼罩着,但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反射的光使得那个正在朝东奔跑的人影是如此的明显。曹差拨抬起了手,带着异常的兴奋,声音微颤地嘶吼了一声:“放箭!” 我闭上眼,听到耳边被箭羽穿破空气的声音,像是破灭时的哀鸣,在空寂的淄河上空回荡,提醒着我那些不捨得放弃的心思总只是在混沌中编织的关于人生与未来的美梦。 二十六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愈发浓重,令我有些作呕,我闭上眼不敢看那具从冰河上拖回来的尸体,曹暉却像是个得胜的猎手饶有兴趣地摆弄着他的猎物,声音轻快地对我说,“没见过死人吗?这么害怕。” 我睁开眼发现他正用带着点戏謔的目光盯着我,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厌恶感,“我并非害怕死人。他又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怕?就算他真的瞎了眼要我的命,也无所谓,一个人最坏的结局无非就是死,可是谁又能长生不老?更何况……” 更何况现在这样的活着除了比死人多一口气外还有什么分别?死人还不用受罪干活。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也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是韩四。 尸体的衣服被剥了个精光,除了背上清晰的血洞之外再无其他伤痕,那张脸也是乾乾净净,绝不会有认错的可能。曹暉的人把韩四的尸体拖了回去,就这样拎着他的脚在地上拖行,仿佛是一袋毫不重要的稻草。我忽然想起那日,自己也是这样被他们在雪地上拖着走,活人和死人对他们而言并无分别。 “你说的对。”曹暉站在我的身边,也同样目送着差拨们将韩四的尸体拖回营牢,今晚恐怕谁也别想睡了。只是他此刻的表情竟显得有些迷茫失神。 “人终究是要死的。”他忽然回头看向我,狡黠地一笑,又恢復了他原来的模样,仿佛他刚才那一瞬的悵然只是我眼拙的幻觉,“可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想死。”他指了指身后那片茫茫的冰河,“看到吗?就是这条河,现在越过这条河不需要坐船,靠双腿走过去也不过是眨眼的片刻功夫而已,今晚除夕之夜巡防最为薄弱,是个好机会,韩四只是运气不好,可总有人是有好运的。” 他在诱惑我,我眨了眨眼,不为所动,“可你曾经说过,没有人能跨过淄河到东泠,没有人活着逃离昆稷山。” “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我不想和韩四一样,像个箭靶让你们练箭。” 他笑了起来,似乎抓住了我说法中某一部分重要的东西,显得有些得意,“你看,你怕死。” 我不说话了,因为我确实怕死。然而这并不与我之前所说的矛盾,人生总有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就算是先哲大贤也参悟不透,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我呢。 淄河的岸边就只剩下我和曹暉两个人了。我看了一眼对岸,并没有流露出多少遗憾或者憧憬,这像是与曹暉的预计有些不符,我没有想要再开口的意思,他终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说道,“我可以让你活着离开昆稷山。” 我立刻转过头看着他,他对我的反应应该十分满意,因为他笑得如此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不但可以活着离开,还可以摆脱流放犯的身份堂堂正正,下半辈子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当然不是这样偷偷摸摸放你过河到东泠去。” 我听了忍不住笑了,却没有半分当真,“这么好。” 他却用十分认真的口吻说道,“你甚至不用开口,只要站在那里,站在那个人的面前。” “哪个人?”我竟然对他疯狂的想法还有点好奇。 他冷笑一声,“杨牧晨。” 这个名字还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皱着眉思考他竟敢用如此语气直呼天子名讳的隐情。这让我直觉不妙,我忽然意识到,他并非胡言乱语,而是他确实真正这样盘算过。这样的推测令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背脊发凉,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想要远离这个偏执疯狂的男人。 可曹暉却一步步逼向了我,眼中闪着炙热又危险的光,可渐渐的,他离得我越近,看着我的表情就越迷茫,像是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你像冯幻。就算杨牧晨再怎么不在意他,只要你有机会能让他看到你的这张脸,他就不会放任任何一个关于冯幻也许未死的可能。杨牧晨从一个卑贱的伽戎奴隶一跃成为西津霸主一代帝王,甚至还想要鲸吞东泠一统东川四国,如今功成名就,又岂会轻易放过冯幻这把好弓?他太危险了,可杨牧晨却又捨不得杀了他。你的出现一定会带给他无尽烦恼,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看着,不敢轻举妄动。” 他伸手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捏住了我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儿,又遗憾地摇了摇头,“仔细看又不太像了,你要静下来,沉下去……不过,那种深不可测、胸有万壑恐怕你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像。” 我瞬间恼了,猛地拍开他的手,大概是在这寒风刺骨的夜里站了太久,身体有些发僵,就连声音也在发颤,“谁说我要装得像他?!” 曹暉丝毫不在意我的恼怒,悠悠地说道,“你自然可以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万事皆是心甘情愿……若你也心甘情愿地待在这昆稷山,虚度馀生。” 可他的提议将我置于何地?如此荒唐可笑可他竟一点也不自知,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同意,仿佛我是自轻自贱之人,可以任由他的摆佈与捉弄。 冯幻。又是这个名字,我的心彻底凉了。他于眾人而言就像是高岗上的明月,而我只是地上那洼倒映着月辉的水池。 真是可笑至极,我越想越觉得荒谬,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那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曹暉敛起了脸上的笑意,“替孙将军平反,替烈风军正名。孙将军从未与东泠里应外合背叛过大爃,我烈风军也绝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的废物草包!那场葬送十万大军的大败之战须要彻查,朝廷里绝对有东泠的内应,甚至连冯幻的死都是人精心筹谋的结果!” 我慢慢地将目光挪到了他的脸上,心底在冷冷地嘲笑,“用我这张与冯幻肖似的脸去迷惑陛下,是你的主意还是孙行秋的主意?”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若是平时我也许会感到害怕,我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喜怒无常偶尔残酷的男人有所畏惧。可此时,我早已被刺得麻木,只是冷冷地看着曹暉脸上变幻的表情,只觉得有趣,“我知道,山脚下那个小木屋里的引路差拨就是孙行秋。他总是避开不让我看到他的脸,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他一脸麻子怕被人瞧见,后来发现他只躲我,大概是怕我看见他,认出他来。你们对他太过恭敬,尤其是你这样的人竟也会对他俯首,这绝不像是对一个管营大人的草包亲戚应有的态度。” 看着他铁青的脸色,我就知道我猜对了。河边的风很大,我觉得再这样站下去我明日一定会得病,那一刹那,我发现自己竟有些喜欢那个骯脏阴冷的牢房,毕竟我头无片瓦,衣不蔽体,如今更是体无完肤,一身鲜血淋漓,谁还记得我,谁还认得我? “他不知。” 我一摇一晃地朝牢房的方向踱步,只想快点去贴近那温暖,依稀听到身后的人挫败低沉的声音。 “若是他知道,他一定不会同意的。” “那是自然。”我努力地做出微笑的表情,“毕竟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冯幻。” 可谁又在意这世上也只有一个鹿鸣。 二十七 我站在牢房外的阴影中,听着里面传来管营大人暴怒的呵斥,那些带着毫无意义的情绪的字词被我完全遮罩,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了,不仅思维,就连感知都已停止。我稍稍转动了一下眼珠,外面巡视的差拨比以往多了三倍,而此刻天明微曦那点点亮光正破云而出,正慢慢地将侵佔已久的黑暗驱逐。 又一日,又一年。 有差拨终于提我进去,我默默地跟在后头,一脚迈过门槛发现一向昏暗湿冷的牢房被两边的火把照得通明,我走在去审讯堂的通道上只觉得两边跳动的火光强烈刺眼,我举起袖子想要遮挡,可一夜未合的眼睛还是抢先流下了眼泪。 我曾发过誓,再也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落泪,我安慰着自己这不过是身体自然的反应,因为我内心平静,没有任何悲伤和痛苦。 “又是你!今夜守岁也不叫人省心!”管营大人语气不善,看见我颇不耐烦。他坐在堂上,披着外衣,内里衣服还未穿戴整齐,应是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匆匆赶来。他的身边置着两三个暖炉,我跪着的地方挨得有些近,烤得我愈发困顿,勉强打起精神听他继续说,“说说,你怎么知道韩四要逃跑的?” 我抬了抬眼皮,答道,“小人不知,只是与曹差拨无意撞见的。” 他的嗓子眼里逸出了几声轻蔑的乾笑,我馀光瞥见他朝曹暉看了两眼,脸色阴沉,出声询问,“曹差拨怎么说?” 曹暉面无表情地低头作揖道,“下官刚刚已经稟告过经过了,确实是无意中撞见的。” 管营大人又问,“那个林愈呢?” 这时张差拨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回了他的话,“刚找回。被野狼伤了手臂,命大未死。”他说话一贯言简意賅,没有半点描述,可那两句话令我犹如从梦中惊醒,我连忙直起了身盯着张差拨,期望他能再多说一些林愈的情形,结果还不及他再开口,曹暉抬腿就在我的背上踹了一脚,“大人让你起身了吗?老实点!有空关心别人的死活,不如担心你自己吧。” 我慌忙低头跪好,觉得曹暉这明摆着是话中有话,偷偷瞟了他一眼,换来他含怒一瞪,我便立刻老实不敢再造次。 “先把鹿鸣单独关押,其他犯人们也要一一询问,有一个韩四就一定会有第二个,心散了,一个个都蠢蠢欲动,都给我看紧点儿,跑了一个,你们当差的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就连我也无法向知曹大人交代。” 差拨们都不说话,但脸色都不好看,看着曹暉像是在等他的意思。曹暉喏了一声,其馀人也跟着纷纷低头,却见管营大人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看起来是被气得不轻,一拂衣袖气衝衝地走了。他们这些烈风军的残兵游勇对管营大人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尊重,但是如今出了越狱叛逃的大事,就算他们再如何不服、无视,也不会放任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恐怕之前那些松散的日子是要一去不復返了。可惜我自身难保,没来由还要担心其馀人是不是过得舒坦。 单独关押我的屋子没有窗,也不点蜡烛,冷如冰窖,比普通的屋子要低许多,躺下来无法伸直双腿,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说是囚房,其实和笼子没有太大的分别。我只能坐在那儿,时间一长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我刚到昆稷山之时尚接受不了这种犹如牲畜的对待,可现在,对这样的侮辱我已没有了一点知觉,麻木到只能就连身体上的痛苦也感知不到。 除了曹差拨没有人来看我,可他来也不同我说话,更不问我任何关于韩四的事情,他只是开着门闲坐在外面,冲着笼中的我阴惻惻地怪笑。 他其实长得不错,只是性格偏激又阴沉,就连笑起来也令人感到害怕,我偏过头不想看他,他倒也不恼,毕竟于他而言我就像是只被拔光了尖爪与利齿的猫,尚有些戏耍的乐趣罢了。他对我的妥协势在必得,而这点我与他都十分明白。 我重见天日那天几乎是爬着出那个小囚室的,被差拨们直接带去了石矿场,扔下一把铁锤锹头就要开始干活,其馀人对我视而不见,只有林愈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视着我。 那小鬼不知怎么回事,原本嘰嘰喳喳嘮嘮叨叨的人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原本我以为是他被野狼袭击后还没缓过来,毕竟他也只是个十四、十五岁的少年,可之后数日他都没有主动与我交谈,像是在躲避我,但又拿他那双明亮的眸子远远地盯着我。我忍不住主动问起他的伤,他倒没有不理我,撩起了袖子给我看,只见上臂裹着厚厚的纱布,说是被咬掉一块肉,但看他挥臂自如的样子倒是比我想像中要好许多。可除此之外,我与他竟再无他话。 林愈的变化令我心中像是堵了一块大石般难受,我这人过去自恃清高,就算现在这毛病也没完全改掉,所以没有几个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林愈算是我为数不多亲近的人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让林愈躲得我远远的。 唯有一件事是值得高兴的。韩四不在之后,牢房里那个靠近暖炉的位置不再是不可接近的地方,大家像是有默契似地对韩四闭口不提,在那片温暖的风水宝地都能找到自己的一个角落相安无事。而那几个常跟着韩四狐假虎威的爪牙这些天被差拨们格外“关照”,自然不会再动想要承袭韩四之位、“称霸”昆稷山营牢的心思。 至少眼下是没有的。我揣着手站在积雪难消的山岗上一边看着那个身着蓑衣的人影在山道上朝我走来,一边暗想。 他走到我面前,足比我高一个头。我沉默地看着他摘了斗笠,解了围脖,露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以及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睛。今日他没有绝世名花相赠,可我依然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曹差拨说你要见我?”过了半晌,还是我强作镇定先开口。 他点了点头,忽然伸手撩了一下我的头发,当我意识到他是在看我额角上的金印,连忙偏过头躲避。他粗糙的手指蹭到了我的脸,有些疼但也有些热。 “下次曹暉再说那样的话,你可令他面朝东南下跪自裁。”他收了手,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有下次了。绝不会有任何人再为难你,也不会再有任何人要求你做任何事。” 山岗上的树林在风中沙沙作响,他低沉的声音混杂在其中显得并不是那么清晰响亮,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几乎令我失去一切的陌生人他的几句话便像这一阵山风吹去了我心头的愤怒与恨意,只留馀酸涩的委屈跟着喧嚣。 二十八 天彻底黑了下来。孙行秋支了一小小的火堆,驱赶掉湿冷,地面变得温暖又乾燥,我席地而坐,呆呆看着远处月光照在山岗上的蜿蜒小路。 “所以,后来你就一直再没回过上京吗?” “回去作甚?我与陛下已无话可说,君臣萧墙,他不信我,我亦心如死灰,我前半生为别人而活,后半生总该给自己留点时间吧。”他看了我一眼,问道,“你还是觉得冷吗?要不要去我那小屋?那里烧炭,暖和一些。”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身上的囚衣,“这不合规矩。”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世间的规矩总是会变的,新的规矩会代替旧的规矩。”我偏过头看着他正在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一些零星的火子飘在风中,很快就变成了不起眼的灰烬,落在泥土里,再也寻不到了。跳跃的火舌似是在舔吻着他的侧脸,我盯着他下巴处冒出的点点青青胡茬,风雪犹如锋利的寒刀,将他的脸削刻得异常坚毅,一时间忘了自己想要用来反驳他的话。 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慵懒随性,很难想像一个一身筋肉结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猛将军如今更像是个腰间一壶酒独钓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了。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他偏过头,盯着我的眼睛,直白地问我。 我慌忙低下头,避了过去,急切地否认道,“没,没有……” 他笑了笑,没有太过在意,只有我觉得尷尬,心跳如鼓,连忙想要重新找个话题:“你打算就这样一直在昆稷山待下去吗?管营大人早晚会发现的。” 他看着我没有回答,我们两个彼此无声对视着,有一瞬间我甚至天真地认为他或许是因为我才想方设法进入昆稷山。 “其实我不应该来这里,但我无处可去,”他突然开口,给了我一个答案,“也不想离开。” “为什么?” “因为昆稷山营牢的大部分差役都是烈风军倖存的旧属,陛下留下他们的性命,甚至让他们当差都是有所图的,我们彼此太过熟悉对方秉性,我是绝不可能放下昔日部属不管的,他完全可以守株待兔,待我同曹暉他们联络之时,将我抓住。只可惜,他到底还是不懂人心。那个管营有把柄捏在曹暉手中,而他自己最常说的一句话不就是‘此处天高皇帝远’吗?我深以为然。” “是吗?”我下意识地轻声问了一句,其实并非真的对他这段话有多少怀疑,而是觉得其中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他只回答了我“不应该来这里”的原因,对于后面那半句却是刻意地回避了。 他愣了愣,看着我半晌,直到眼中的火光慢慢黯淡了下去,方才站起身,背着手在山岗上来回踱了两步,最后立定,面对连绵如海的白顶青山,松枝婆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的埋骨之地离这儿很近,我捨不得离开。” 孙行秋提到那个“他”的时候,语气意外得透着同他外表不符的温柔。这或许才是他来昆稷山还不愿离开的真实原因,我心想。我站起来走到了他的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内心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在缅怀他的冯幻,与他并肩而立的我却没有什么人能让我如此深刻地去纪念,可我依然觉得我能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 “你和我不一样,我会送你离开昆稷山的。”他顿了顿,一丝尷尬从他的脸上一晃而过,“当然绝不会有曹暉所说的那种条件。” 我黯然地垂下头,“离开之后我又能做什么呢?找宁察郡王报仇吗?” 我额角上的金印此生都无法再去除,我那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的双亲也绝不能再重新活过来,我惶惶不敢遗忘仇恨,否则我于这天地间何有立足之地?那个宁察郡王像是我的一块心病,日夜折磨着我,只可惜我日思夜想琢磨的报仇眼下犹如蜉蝣撼大树,他可能早已忘了我这个被他随手打发就被毁了一生的无辜可怜人,甚至不知道这个世上的某个角落里还有这样一个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人。 “宁察郡王……”孙行秋冷笑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他的胞妹荣妃明明诞下唯一的皇子却始终无法晋升皇后之位?他一直以来都以为是阿幻的缘故,所以陛下才一直不肯立后,可情爱对于帝王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杨牧晨真的对阿幻……当初又怎么肯娶他的胞妹?”他望向群山深处,目光悲切又充满怜惜,“情深不寿,世间多少痴情人皆不得善终。” 此情此态就算我再懵懂迟钝也明白了,这三个人的感情我只是管中窥豹便觉其中恐怕有更深的爱恨纠葛。我不敢问,如果孙行秋愿意说,我做个旁听者也无碍,若他不愿说,那么这些当世人杰的故事与我又有何干係? “我只听说当年陛下起事危难之际,若不是有前朝三公之一的夷嵐氏相助,如今恐怕还是瓛朝陵氏的天下……” 孙行秋闻言哈哈大笑,我困惑不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发笑。虽然那时我尚年幼,但这些事并不算太过遥远,还不至于以讹传讹。 “问题便在于此。我记得那会儿宁察郡王夷嵐珣的父亲还在世,他家在前朝世袭太保,地位显赫,夷嵐珣更是一驍勇的少年将军,可谓风光无二。陛下当年确实得他相助,娶他胞妹不过是寻常的笼络人心之法,可如今大局已定他又大权在握功高盖主,就连鹿公子都知道若没有他便没有杨牧晨如今的天下。天子榻前岂容他人酣睡,不封他胞妹为后的原因就算有那么一点阿幻的因素,也不过寥寥,大抵还是自欺欺人罢了。” 孙行秋在地上生的那堆火已经黯灭了,风一卷,只剩下地上那焦黑的痕跡。我觉得有点冷了,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被他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站在山岗上目送我回去,我沿着蜿蜒的小路下山,看见了一直在等着我的曹差拨,他看起来脸色并不好。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低着头跟着他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回头望了一眼远处山岗上的人影,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这个时辰牢房里的人大多已经睡下了,我悄悄摸到自己的席子,刚躺下就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转过头,看见林愈支着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平静甚至还有些冷漠,完全没有往日的憨厚与怯弱。 “怎……怎么了……”我想要坐起来,可林愈一隻手按住了我的肩膀,这个看似瘦弱的十四五岁少年竟有我无法挣脱的力气。 “你是答应曹差拨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点情绪,我觉得他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令我有些害怕。 “答、答应他什么了?我……我没有答应他什么……” “是吗?”他在昏暗中微微眯了眯眼睛,直视着我,旋即倒头睡下,翻了个身背对着我,闷着头轻声说了一句,“早点睡吧。” 我没有回应他,被他按过的肩头还在隐隐作痛,背脊上直冒冷汗,这种动弹不得的感觉令我头皮发麻,我用馀光瞟了一眼少年后脑上那个小小的发旋,确定那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林愈。 二十九 儘管第二天起来,林愈并未有任何的异常,仿佛昨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可我心里很清楚,林愈的变化并非只在这一两天里,从那天他被野狼咬伤开始,他不仅变得沉默寡言,对我疏远也起来。现在回想起来我有点懊恼自己的粗心,只当他是被野兽袭击后惊魂未定,他这种种举动分明是对人再也不信任了。我不知道他这一转变的根本原因,但篤定他必有事情瞒着我。而他那晚提到了曹差拨,也让我不禁猜测了一番,可任我左思右想也无法将他们二人联系在一起。 说到曹暉,近日里不知怎么都瞧不见他,那日他带我去见孙行秋之后便很少再见他监营了。这倒是让我松了口气,并非我真的如何怕他,而是他那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和他相处久了就算不说话也浑身不自在。他人不在,但巡防的差拨却未见减少。恐怕还是之前除夕之夜韩四企图逃狱使得他们至今不敢懈怠。 管营大人自那夜恐怕是彻底明白这昆稷山营牢已不再是自己说了算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是自此屈服,安心继续吃他的皇粮继续欺上瞒下,乐得逍遥,还是恼羞成怒,蛰伏以待打算将权力从曹暉手中夺回。无论是哪一种,近期恐怕他都不会再出现在昆稷山耀武扬威。 这其实倒是个不错的时机。我想到孙行秋说过要让我离开的承诺,心里仍是惴惴的,并不是我不信任他,而是在经歷了那么多事之后,我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明白自己的性命绝不能依仗在他人身上,而要自己把握才是。一想到自己当日竟以为发现了山脚下麻子差拨的秘密,以为是曹暉将管营大人的大舅子给狸猫换太子,安插了自己的人,可以以此要胁曹暉让我离开,就觉得有些可笑。不过是几月光景,我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了。 虽然机会并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出现的,但关键仍在于有没有这个心。 营牢里又有人死了。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过去还感到害怕,晚上不敢睡,害怕自己也会像这样哪天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天气如此酷寒,每日还要干活,吃得又不好,身体弱一些的自然抗不过去。如果我仍是每天这样杞人忧天,恐怕没病也要思虑过重而病倒。我裹着破烂的棉衣麻木地看着差拨们把那个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可怜室友抬了出去,他们刚一离开,那死人留下来的被褥、棉衣就被其他人给分抢了乾净。 没有任何兔死狐悲之情的流露。即是如此残酷。 天已擦黑,抢完了晚膳在校场上点齐了人数由差拨押着回牢房,我瞥见早上死去的那人被草席裹着,放在板车上,一旁一盏白灯笼里麵点着一支白烛,证明仵作已经验完了尸。之后的几日那尸体一直放在那里甚至还置了口纸板棺材,不像曹暉所说的那样即将弃置荒野。我们都有些好奇,打听后才知,他的家里人愿意来领他的尸身,带回家乡安葬。 听闻后,囚犯们都不说话了,各自内心唏嘘。 打听到那人的家人这一日便会到昆稷山,但不知道他们来的具体时辰,只知道不会太晚,因为夜里山路不好走,差拨们会按规矩叫他们等了天亮再上山的。我捂着肚子多跑了几次茅厕,佯装下泄,好时时掌握动静,只是趟数多了难免引人注意,差拨们烦了,便叫我待在茅厕里久一些都全都解决了再出来。我摸着后窗翻了出去,幸好不算高,否则我这一点儿也不利索的身手恐怕都得跌在茅坑里。我现在倒是有些后悔小时候过于听话,老实地待在学堂念书,不跟着他们爬树掏鸟窝。 幸好那尸体还没被运走,我掀了棺盖几乎要被其中涌出的恶臭熏晕过去,即使是在这寒冬腊月里,尸身不致完全腐烂,但尸臭却是在所难免。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其中的尸体连同包裹的席子一起背出来,一路上翻来覆去默诵心经,被人发现的紧张多过了背着一具死尸的恐惧。我把那个短命鬼搬进了一旁的林子里,拿落叶枯枝盖一盖,现在冬天日头下得早,四周昏暗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收拾妥当之后,我连忙裹紧衣服,躺进了棺材里。 我原本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只要我能挨到他的亲人来把棺材带下山,我便能逃脱升天了,可我没想到的是在这数九隆冬的昆稷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外头很快就让我四肢僵硬,冻得嘴唇发紫,那口棺材的木板比纸还薄,里面还闷着久挥不散的尸臭,只怕到时候,这棺材里真是一具尸体,可惜里面躺着的不是他们的亲人。 大概是人临死之前难免会回顾此生,可惜我刚刚做了一件坏事,心中有愧,不知到了阴曹地府阎王会如何判我,反正不管怎样我都要告那宁察郡王的状,让他也快快下去,断了他这富贵福禄命…… 忽然,我觉得身下一动,整个棺材被人抬了起来,接着还有人交谈的声音和稀稀拉拉的抽泣声,我连忙猛掐自己的手臂,希望疼痛能帮助我保持清醒。 棺材像是被搬上了一辆板车,山路有些颠簸,身下的木板硌得我浑身疼,我不敢出身,只能咬牙忍着,计画着熬过这一段离开昆稷山的地界便要脱身。 外面说话的是一对兄弟,来领他们的大哥,家中老母已年过八旬,想要再见长子最后一面。我躺在棺材里把该听的和不该听的全都听了去,可心里却没半点波澜。若是以前,我听到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故事,难免惆悵嗟叹一番,如今所思只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是万物因果回圈的道理,不值得有什么难过的。 “停下!!” 身下的板车骤然停下,我的额头险些撞上上面的棺盖,但更糟的并不是这些,果然一阵脚步声在身边响起,我心道不好,还没来得及动作,头顶上的棺材盖便被人掀了去,只听熟悉的阴冷笑声在耳边响起:“鹿鸣,你现在的胆子可真是不小。” 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被曹暉从棺材里面拽出来的时候我瞥了他一眼,却让他顿时恼羞成怒,一拳打在我柔软的腹部,“居然还敢挑衅!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你难道忘了韩四的下场了吗?你不是怕死的吗?!” 我躬下身捂着肚子,内里疼得几乎绞在了一起,但对于他的提问我只有冷笑回应。 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大概是因为我竟然没有吓得跪地求饶惹恼了他,曹暉伸手攥过我的衣领,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狠辣,他压着嗓子用几乎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不要以为我还能对孙行秋言听计从!他想要枯守青山就由他去好了!老子才不愿意!老子当年跟着他可是要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岂能陪着你们在这里守那死人的几把骨头?!笑话!” 我闭上眼,不想再看他。他气得连揍了我几拳,仍不解气,把我拖回了昆稷山,倒掛在校场的旗杆上,我微微睁开眼,看见底下点起了火把,亮如白昼,隔得太远我看不清那些被曹暉集聚到校场的囚犯们脸上的表情,兴许是惶惶不安的吧。 而我在半空中却有种格外的安謐,儘管曹暉的声音还能不时地传进我的耳朵里,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夜空如此之近。繁星犹如会发光的宝石镶嵌在蓝黑色丝绒幕布般的夜空上,如此辽阔宽广,即使风声喧嚣,也无碍眼前如斯的美景。我还从未这样心平气和地欣赏过昆稷山的夜景。 倒掉着令我气血逆行,头几乎要涨破,所有的感官都在迅速退化,伴着耳鸣与晕眩我眼前渐渐开始变得模糊,直至我听到了一声狼嚎。 紧接着又是一声。 我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夜空,听着狼嚎声此起彼伏,我试着转动着脖子向下看去,只见那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在树林中亮起,犹如鬼火,一个人骑着一头白毛的巨狼横穿过冰封的淄河,他的身后有黑压压的人影,数都数不清。 我看不见那来人的模样,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可我却听到校场上有人用我熟悉的“林愈”的名字来称呼他。 三十 林愈——或者是别的什么名字,骑着巨狼在冰面上缓缓走来,那猛兽的巨爪踩在冰河上,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沉重得犹如九天十地外的魔鐘被磨骨撞击发出的催命鐘声。 他仿佛一夜间褪去了天真与憨厚,脸上的表情平静淡漠,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应有的镇定与从容——也该如此,毕竟他的身后有千军万马,树林里还有他的群狼猛兽,至此我才终于如梦初醒,不得不相信我这位短暂的“朋友”绝非寻常的少年。 校场上经过一阵短暂的慌乱之后,我听见了曹暉的鞭声伴随着他尖利的咒駡声在凌空炸响,有皮鞭划开空气的尖锐声响还有囚犯们皮开肉绽的痛苦哀嚎声,那声音勾起了我的回忆,背上的伤好像还未癒合,正隐隐作痛。不仅如此,血液逆行令我几乎快要休克,浑身上下一阵阵从内及外的阵痛使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关注林愈的一举一动。 在曹暉粗暴的压制下,那些囚犯们很快安静下来,不敢再四处逃窜,他们被驱赶在一起,我从半空中俯视,在那些火把的光影中,他们犹如怯弱又无力的羊群,随时可能被任何一方所吞噬,就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护。而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而已,我甚至比他们更孤独,因为临到尽头,连个相互依偎的人都没有。 除了曹暉那个疯子,差拨们明显也有些慌乱,神色惶惶,任谁都能看出林愈来者不善,曹暉倒是没有半分惧色,在岸上喊道:“过了这淄河便是西津大爃地界,犯我边境者,斩!” 他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中阵阵回荡,传到我耳中时有些微的飘摇,我却觉得那并不是因为他感到畏惧而心中摇摆,反而是由于血液中嗜杀的喜好在作祟而感到兴奋。 林愈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他驱着胯下的巨狼依旧径直不疾不徐地走来,见状曹暉搭弓上箭,毫无半分犹疑,只听“嗖”的一声,那支箭隐在夜色中朝着林愈飞驰而去,只闻声不见凶,我亲眼见识过曹暉的箭法,能在百步外直中韩四的后心。 骑着巨狼的少年从背后抽出一柄刀,我隔着远看不真切,只看到刀刃似被如水月华浸洗,沁着冷光,紧接着,那支飞驰而去的箭犹如脆弱的朽木被轻易地从中一劈为二,丝毫都没能阻缓他们的步伐。这下我立刻就能断定,林愈的这把刀必是寒铁所制。东泠儘管地薄人稀,但盛產这种特有的坚硬金属,孱弱的小国还能苟延残喘至今,坚不可摧的武器以及视死如归的英勇士兵便是法宝之一。儘管一箭未中,但曹暉显然不会就此作罢,他争强好胜的性子反而会令他更为亢奋。果然,他手中的弓弦发出连续不断的泣音,一支支箭矢朝林愈飞去。 昆稷山营牢的守卫们此时终于如梦初醒,这些烈风军的残部在放下兵器的几年之后再次面对敌人,那些在血液中沉寂多时的火种,在曹暉兇狠猛烈的前奏里重新迸发出了光和热。他们纷纷提着手中仅有的校棍就毫不犹豫地朝林愈冲了过去! 林愈的那头巨狼突然仰起脖子发出一声长啸,狼群的嘶吼在风中变了声调,像是在回应首领的嗥叫。 林愈被迫退了一步。可紧接着,那些躲在树林里的狼开始行动,它们绿莹莹的眼睛像是地狱的鬼火忽明忽暗,令人心胆皆寒。有人大声喊了一句驱狼烟,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那苍白的浓烟冉冉升起,熏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就算紧闭着眼睛还是被刺激得流淌下泪水。突然失去视界之后,耳边猛兽的低吼与人的哀鸣变得格外清晰,身体上的疼痛也异常明显,我觉得浑身的骨骼都在错位。 “啊——”我痛苦地呻吟,睁开双眼,泪眼迷蒙地看着颠倒的世界。 刹那间,那些殊死搏斗的呐喊声都停息了,狼群在掛着我的旗杆下麵分食着刚刚咬死的死人。 那些犹如鬼火般的绿莹莹眼睛终于彻底烧了起来。 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仅仅只是在冰封的淄河上混乱了小小一会儿,已经又恢復了平静。与这条流淌过千百年的河相比那不过是短短一道光影,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光景。林愈驱着他的巨狼慢吞吞地踏上了岸,这时已再无人能阻挡他了。他停了下来,从巨狼身上跨了下来,走了几步,似是一直在犹豫,直到走到旗杆下,他才像终于打定了主意,抬起头对上了我的眼睛,问道:“要不要和我去东泠?” “不——不要——”我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怒吼。 与我的激动相比,他异常平静地看着我,“为什么呢?你不是一直都在计画着想要从这里逃走吗?穿过淄河就到了东泠,与现在跟我走又有何分别?”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东泠的奸细!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是贪生怕死,可我活着是想要报仇,即使要走也绝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更不会跟一个东泠人走!” 他一怔,轻蔑地一笑,“那倒是。毕竟你有更好的选择,可以让曹暉放你走,进宫去做一个替身玩物,不仅能好好地活着,还能尽享荣华富贵,若是伺候得好,你的仇……” 就在我双眼通红恨不得卸下自己两条腿冲下来咬死他的时候,一双血淋淋的手突然从他的身后冒了出来。曹暉抓紧一截断鞭猛地套住了他的脖子,毫无防备的林愈顿时被他克住要害,痛苦地挣扎了起来。曹暉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慢慢贴近了他涨得通红的脸,阴惻惻地笑了一声,“他要去享他的荣华富贵,干你什么事?嗯?” 我骤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无法回答只能紧紧地抓住那根横在他脖子上的皮鞭,狠狠地朝前蹬着腿,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弹出,濒死的面容令人恐惧。 而我几乎也快跟着窒息了。 忽然,那头巨狼一口咬上了曹暉的手臂,他吃痛尖叫,眼见着便被撕下一块皮肉,却不肯撒手,要将林愈的最后那口气全都勒死在他的咽喉下。狼看准了曹暉的脖子,在想要扑上去的那一刻,有一人横里飞出,校棍落在那巨大的畜生背上竟将它打趴在了地上。 赵差拨浑身是血的挡在了曹暉的身前,方才那击已耗去他全部的气力,此刻连说话都只剩下气音:“快走……你快走……” “你——”曹暉松开手,接住了无力支撑身体正慢慢下滑的赵差拨,待看到他眼角有晶莹的水珠逸出,我几乎要怀疑那不过是我一霎那的错觉。 可他终究是认命了,他埋首在那不再起伏的胸膛大哭,就连巨狼危险的靠近他们也没在意。 我的心已掉到了嗓子眼,大叫着提醒曹暉,却仍然唤不醒他。 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昆稷山,縈绕着我,縈绕着淄河西岸还活着的人,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品尝绝望的滋味,可终究没有什么能比步步逼近的死亡更令人感到压抑与绝望。 这个时候,谁能,谁还能救救我们呢? 巨狼忽然转动了脑袋,将注意力从曹暉身上移开,凝视着远处,那头即使被人袭击都不声不吭的畜生突然发出一声充满威胁的低吼,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即便悬在半空中仍望不尽那条上山的路。 直到马蹄声渐近,我才发现有一道黑影正骑着马飞奔而来,那人一匹黑马毫无畏惧这狼嚎四起的昆稷山直冲上山。风疾,令他褪去那黑色的斗篷,露出其中鋥亮的白银鎧甲,他看着我,在我颠倒的世界里,他的目光始终都注视在我的身上。 我几乎没看清他的动作,一旁的巨狼就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一支箭射瞎了它的一隻眼。可我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我看着他提着长枪下马,看着他冲进狼群廝杀,看着他一枪挑断我的绳索。 像是在梦中。 我默默闭上眼,强忍着腹内的不适,再度睁开时,我那颠倒一夜的世界终于映着他的脸。 我的霍縝。 三十一 从半空坠落至地面的这点时间尚不够我做完这场梦。 幽深极寒的夜、逼仄高耸的山以及浓腥稠密的杀意从四面八方而来将我团团围困在自己的幻想迷梦中。若非如此,我为何竟能在此时此地见到阿縝? 我落了地,并没有意想中粉身碎骨的疼痛。儘管闔着眼,但头晕目眩的感觉依然强烈;五脏六腑刚摆正位置,还极其不适,腹内一阵绞痛,我强咽下想要呕吐的感觉;被吊久了四肢软绵无力,关节酸痛几近脱臼,双腿已没有知觉;外加耳鸣嗡嗡,儘管能依稀辩听到一些声音——有嘈乱的马蹄声、士兵砍杀的呐喊声还有野兽的嘶吼声,可我神智已经趋于迷糊,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幻觉什么才是真实。 身体已撑至了极限,这小半年的劳役艰辛几乎快磨去了我大把寿命,方才又见识了那狼群袭击的骇人场景,身在绝望与死亡的威胁中,我依着本能寻找到一点点温暖与安心便不敢再放开。 我在这世上仅剩的最在意的人如今也已共我团聚了。 他依然还是那样的沉默,将我背了起来。他的肩膀比印象中又宽厚了些,我歪着头靠上了他的肩,张开双手箍紧了他的脖子,胸膛紧贴着他板直的背脊将我心口的惊惧与苦痛都熨烫到融化。我眯着眼睛,昆稷山上火光冲天,可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小时候总是冲他撒娇让他背我死活不肯自己走路,事实上那会儿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孩子,却也像现在这样闷不吭声地背着我走得又快又稳。 我想不起来从何时起我再也没有像幼时那般与他如此亲密无间了。我渐渐长大,同那帮公子哥们混得多了,开窍得也早,会开始在意旁人的目光,懂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再同他鑽一个被窝,把他赶到了外屋去住,看着他不解困惑又以为我嫌弃他而受伤的眼神,我心虚不已却又无从解释。 “抱紧我。” 我依言。有温热的血溅到我的脸上,有人在痛苦的哀嚎中倒下,可我这会儿却一点也不害怕,我还有阿縝,即使夜再黑暗,我也不是踽踽独行。 我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很久,直至四周鼎沸的人声又如潮水般涌了下去,安静得令人心慌。我像是做了一场很久的梦,待我醒来一切廝杀都已经结束,只剩下血流满地、万马齐喑。我睁开眼,转了转眼珠,发现自己还在牢房里,停滞的思维还没完全活跃,若不是看到不远处正在包扎手臂上伤的孙行秋以及空荡荡的牢房,我真会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强迫自己慢慢回忆了一遍,总觉得似是少了些什么。 “醒了?”孙行秋看到我已经睁开了眼,问道。 我“唔”了一声,想要坐起来却没有成功,心中的烦躁更甚。 “只有你吗?”我问道。 “只有我。” 我不吭声,可心里却叫嚣着哪里出了差错。 “你别乱动,曹暉把你吊得太久,腿脚有些关节脱了臼。” “不是……” “不是什么?” 我喃喃地说着“不是”,可总也想不起来那个救我下来的人究竟是谁。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孙行秋啐了一声,一边骂我不老实一边把我扶了起来。 营牢里的暖炉已经快要熄了,大铜炉里头只透出星点的亮光,我即使坐在离那儿最近的位置也不觉得暖和。挪了挪屁股,揉着酸痛的腿,发现自己身上其实没什么外伤,这让我更加篤定,不死心地问道:“你有见过救我的那个人吗?他叫霍縝。” 孙行秋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奇怪,反问我道,“你认识他?” 他的反应证实了今晚阿縝确实也在,这让我欣喜若狂,至少那并不是我在恍惚中给自己编造的梦境,连忙急切地追问道,“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他手上一顿,低着头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我“啊”了一声,顾不得更多,连滚带爬地朝门口摸了过去,他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有些恼怒,“你现在这样还想去哪儿?” “我要去找他。”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音,声音有些迫切。我知道现在外面一定是一片混乱,可我更担心阿縝的安危,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他看着我隐隐地叹了口气,说道,“他受了重伤,恐怕现在已经被郡主带回去了。” 我只听到前面一句,便“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孙行秋宽慰我道,“没伤着性命,他年轻壮实能挺住的。” 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点点头,心里一团乱麻担忧他的伤情。他从小就跟着我、陪着我,就连当年他还未除奴籍时,也有我撑腰所以从来都没被人欺负过,也是个没怎么吃过苦的,这会儿受了重伤,我还瞧不着,又难过又着急,就连刚刚重逢又要再次分离的大喜大悲都被冲淡了,个中酸苦滋味只能独自下嚥。 “他是伽戎人,你同他是什么关係?”孙行秋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问道。 我有些憋闷,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只说自己与他是结拜兄弟。孙行秋似乎有些不信,可我已经懒得再去揣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你可知他投了寧察王府?” 我一怔,抬起头瞪着他,他脸上似有不忍,露出犹豫的表情,“他是为了救女扮男装混入云城守军的翎珂郡主才受伤的,是郡主将他带去云城医治。”他顿了顿,补充道,“翎珂郡主夷嵐珂是夷嵐珣的么妹,巾幗不让鬚眉,同男儿一起衝锋陷阵固守家园。” 我听完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虽然构补出了一些事情,却还是有许多不明白,“云城的守军怎么会到昆稷山来?虽然云城离这儿不远,但最快的脚程也起码一两日,怎么……” 像是早有准备。 孙行秋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东泠吴王三皇子郁霖托了个假名混进昆稷山营牢记下各处部署,还以为鬼神不知可以暗度陈仓,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做到如此确有几份胆魄,可还是嫩了些。” 我一惊,“你们早知道林……他的身份?” “那倒也没有。”他笑道,“这件事以后再同你细说,现在东泠军已经退了,但外面还很乱,反倒是这里安全些,我在这里不能久留,你要不要跟我走?” “跟你走?”我抬起头望着他,无意识地重复他的话。 孙行秋点了点头,“现在你若想走,是个好时机。” 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要我现在走名字就会出现在死亡的簿册上,并不会有人去深究我这个手无寸铁囚犯到底有没有在这场乱战中已死,孙行秋说的对,这是我梦寐以求、毫无后患的良机,从此,我就可以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我咬了咬牙,拢了拢双腿,调整成跪姿,冲孙行秋磕了个头,“还求孙将军带我去云城。” “云城?”他一手扶着我,不让我磕下这个头,一边问道。 我点了点头,坚定无比地说道,“我要去找霍縝。” 三十二 我和孙行秋离开昆稷山之前见到了曹暉。他跪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有些血痕,目光呆滞。他还没有死,但一只胳膊被人齐肩斩下,只能用另一只手抱着那具已经彻底凉了的尸体。他的脸上看不到有任何流泪的痕跡,但悲伤依然无处可藏。 “你还好吗?”我叹了口气,蹲下`身,看了看他那只空荡荡的袖管。 天已经亮了,浓云叆叆不见太阳只有几缕霞光,那一夜已经彻底过去了。我这人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摸到曹暉跟前,看他这幅惨状难免有些兔死狐悲,轻易就忘了昨晚自己差点被这个人打个半死还倒吊在旗桿上。我对他说不上恨,更多的是畏惧,这个人的偏执令我感到害怕,亦有些说不出口的同情。 初见时他个性张扬,一腔热血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蹉跎年华而心有不甘,可这热血却再也等不及,终是沸腾化作虚无消弭不见,只留下一点腥味令人避之不及。 “救……救救他……”曹暉充耳不闻,只是不断地重復着无意义的词。 我于心不忍,道,“赵差拨……已经死了……” 他驀地瞪大了眼睛,摆出了吃人的模样,冲着我大吼,“没有!他没有死!”在他濒临崩溃的怒吼声中,我被他推倒在地上,看着他又哭又叫着膝行至孙行秋的面前,哀求、懺悔、慟哭,满心愧疚,心伤如斯。孙行秋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摸着他的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等他哭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的时候,曹暉亲手将尸体同那些死去的人一起埋葬在松涛林海之畔。他一刀一刀地在木牌上刻着对方的名字,不熟练的左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使得他必须不断地停下来缓一缓。 “走吗?”孙行秋问我。 我指了指跪坐在赵差拨墓前的曹暉,示意是否要带他一起走。孙行秋却摇着头,对我道,“他不会离开这里的。”我默然不语,看着他消瘦的肩膀觉得这个男人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十年。 我和孙行秋离开昆稷山比预计要迟一些,离开的路与来时的路相比并没有好走多少,但我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不但一点也不觉得累,还对即将能见到霍縝而感到雀跃。行至半途天色就已彻底暗了下来,还能听见几声狼嚎,我们决定先在途中的破庙歇脚,挨到天亮再赶路。孙行秋远比我这个做少爷的能干许多,眨眼的功夫就见他生起了一堆火,煮了一锅野菜鱼汤。 冬日还能生长的野菜粗糲难以入口,但鱼却是凿开淄河捕上来的美味,能在这时节喝到如此鲜美的鱼汤令我感激涕零,热汤顺着喉咙下肚,浑身都暖和了起来,整个人也舒服了。我凑在火堆旁一边取暖,一边观察着孙行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他这样放纵曹暉,是不是早就料想到了他会有今日的结果。 这个问题在我离开昆稷山之前便縈绕在心头,曹暉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生气的模样令人难以忘怀。 孙行秋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也消失不见,这令我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他曾经是您的部下,可在昆稷山,他后来的行为却……”我顿了顿,道,“您那会儿也说,若他再提要我冒冯幻之名便命他自裁,可是……” “可是,我的话已经不管用了。他越来越有主张,我已经对他失去了约束。”他接着我的话继续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因为曹暉不再听我的话而生气。” 我点了点头,他笑了,“这并不难理解。我曾是烈风军最高统帅,与将士们出生入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们的生死全由我的决断,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我,使得即使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掌管他们也依然保持这份信任的惯性。可是他们不再听我的,也很平常,人本就如此。你的那个伽戎奴如今已有官职在身,而你这个昔日的少爷却变成了流放的犯人,你们身份颠倒至此,难道你还指望他会待你如过去那般低眉顺从?” 我一怔,发现他所说的那个“伽戎奴”指的是阿縝,不由有些火气,“即便是在过去,我也从未将他当作伽戎奴使唤,现在若他想装作不认识我,我大不了……阿縝才不是那种人,他有情有义,淳朴善良。” 孙行秋笑,我更恼,开始觉得他讨厌,可心情却难免有些起伏。 “所以我并不觉得阿暉有什么错,只是有些遗憾,他已经被心中的执念冲昏了头脑,一意孤行。而我又何尝不也是如他那般执着,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做什么、不做什么。” “此言何意?”我困惑不解。 孙行秋打了个哈欠,道,“困了,你也早点歇息,晚上很冷。” 说完,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不再说话。睡前这番对话并不令人愉悦,我也没有了再同他说话的欲`望,临睡前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怕睡到半夜里火熄了我俩都得冻死。火光照得满室亮堂,我有些睡不着,尽管孙行秋没什么动静,但我不看也知道他其实也没入睡。或者是天太冷睡不着,或者是刚才那番话令他内心难以平静,又或者只是因为同寝的是我这个陌生人。 “他要我将那些花的种子全都毁掉、他要我将他烧成灰撒入淄河,他要我忘了他,还要我离开西津重新生活。” 静謐之中,孙行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紧接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一样都做不到。” 他说完之后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很快便得以入睡,我甚至可以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我翻过身平躺在地上,背脊贴着垫在身下的干燥稻草但还是透着心地感到寒冷。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要阿縝把我烧成灰撒进淄河,这样我就可以回到容城,可是我舍不得他忘了我,我希望他一直记着我。 三十三 大概是前几日东泠刚刚突袭造访,云城的守卫盘查比往常要更为严格。看见城门口那些拿着长矛的士兵我就下意识地有些畏惧,孙行秋也有些犹豫,带着我在城外徘徊,来回走了几趟,发现每道门都有人守着。 “我们进不去了吗?”我们最后又绕回了正门,看着一一盘查之后才被准许入内的过路人我有些着急。 “既然来了就绝没有不进去的道理。”他冲着我微微一笑,“咱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正门。”他掬了一把地上化了冰的泥水在我的惊呼声中往我脸上抹,冻得我呜呜直叫却不敢躲,他仍是一脸嫌弃,道,“你这小子折腾了那么久还这么细皮嫩肉,别叫了,杀猪呢?!多抹点,把那金印给盖住了。” “我已经这样了,还要抹得这么脏……”阿縝都要认不出我来了。 “男人莫要那么看重皮囊。”他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一边捏着我的下巴左右仔细观察,又挖了块泥仔细往我额角又抹了一把,把我头发往前拉扯拉扯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成了。” 我却是欲哭无泪。 等适应了脸上混着冰水的泥土温度后,我忽然察觉到孙行秋的手仍捏着我的下巴还没有想要松开的跡象。我撞上他的目光,霎那间犹如被一声闷雷劈中,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幸好他反应够快,连忙放开了手。只是经过这一出,我俩都有些尷尬,彼此沉默无话。 我与孙行秋两个人扮作盲流乞丐,我俩这一身,若扮作别的反而无法取信。我低着头拉扯着身上破旧的衣服,唯恐里面的囚衣露出来半片衣角叫人看出端倪,哪里还敢说话,全凭孙行秋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他应付那些守门的士兵时神情自若,该猥琐时猥琐,该惶恐时惶恐,一口汝城话说得流里流气,我俩得益于此终于顺利入了云城。 “汝城去年闹旱庄稼颗粒无收,死了很多人,更多的人流离失所,离了家乡到外地讨生活去了。”入了城走过几条街,孙行秋先开口打破尷尬的沉默。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不是不离开昆稷山的吗?” “我去年只出过一次昆稷山。”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并不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可他仿佛依然回忆了一下才说道,“阿幻在上京的那个宅子里的昼蓁开了,我得了信便去了趟,想要把那朵花拿回来。” 若孙行秋去年真的只出过一次山,那么之后的事便是在容城遇到了我。 我没来由的有些烦躁,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说“阿幻、阿幻”便浑身不自在。我低下头,轻声问道,“为什么你没有把昼蓁带回去呢?” “那日碰巧是一位公子的生辰,我将它送作了贺礼。”他笑道,还摸了一把我的头。 “为什么呢?”我立刻追问道。 他像是没有料到我还会继续问下去,沉默了片刻后悄然避开了我的目光。可这次我绝不打算就这样让他轻易地蒙混过去,“为何偏偏是我呢?”我盯着他的侧脸,步步紧逼,“你为何要将冯幻留下的仅剩的那支昼蓁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不说话的样子十分冷峻,可我不知被什么冲昏了头脑,看着他紧抿着唇的模样便怒火攻心,忽地生出几分嫉恨,道,“还是因为那个素不相识的人令你想起了什么人?” “够了。”这份揣测越过了他的底线,他终于不愿再听下去,看向我的目光带着冰冷的警告,“别再说了。” “够了?”我冷笑,“哪里够了?因为你的一时意乱情迷,使我今日落得如此下场!”我狠狠抹了把脸,把脸上的那些泥土的偽装全都抹去,“您可瞧仔细了。” 他一怔,在我转身离开前猛地拉住了我,“鹿鸣,你要到哪里去?” “那是子放自己的事。” “你怎么突然生起气来?”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别闹了,你不是还要找你那个朋友吗?我帮你找……” “多谢孙大哥一路关照,可找人之事我自有主张,你我就此分道扬鑣吧,只望今后再见能不相认,我福浅命薄得很,经不起这三番四次的折腾。”我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要与他恩断义绝,我一口气跑出了好几条街,他如我所料那般没有再追上来,转过街角,我偷偷回头张望,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我一瞬间又有些后悔失落,方才是气极,气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他的故友——或许不仅仅只是故友。在他的眼中有说不出的繾綣与怀念,令人无法忽略他所凝视之人于他是何等重要。可是,他分明说过,冯幻是冯幻,鹿鸣是鹿鸣,他要我做自己,可他却仍控制不住地在我身上找寻冯幻的影子。这令我忍不住去猜想,他对我的照顾与温柔,到底是出于他对鹿鸣的愧疚还是出于这张与他求而不得的人相似的脸。 我停下了脚步,抹干凈了脸,忽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我被推了个趔趄,还没张口反倒先听见一个年轻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这要饭的,别站在我家药庐门口,去去去一边儿去,没瞧见我们这来来往往地都忙上天了吗?”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端着药渣从我身后的药庐里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他的脸颊很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却全是汗。他白了我一眼,一扬手把那碗药渣泼到了我的脚下。我连忙跳开,可那些残汁还是溅到了我裤脚上,待我还没发作那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幸灾乐祸地大声嘲笑起我来,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去,我站在台阶下面还能听见他那嘹亮的大嗓门,“师傅,药煎好,咱们快走吧,晚了那臭娘们又要拿鞭子抽人啦!” 紧跟着便是一声严厉的呵斥,那年轻人噤了声,片刻后便见他又跑了出来,这会儿他一手提着药箱,另一只手提着食盒,我猜那里面应该是他刚刚煎好的药,趁他分神催他师傅,我二话不说冲了上去对准那人狠狠推了一把,他手上的食盒打翻在地,那刚刚煎好的药洒在地上嗞嗞地冒着热气。他盯着地上的汤药一下子就呆了,这回轮到我幸灾乐祸了,我抱臂在一旁冷哼了一声,“没长眼啊你。” 他大概是伤心过度,还没回过神来,看着地上漆黑的药汁整个人像是浸了水的炮仗彻底没了声,抽了两下鼻子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一惊,没想到这人竟然说哭便哭,像个孩子似的。这时他师傅终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门后出来,看着他哭得满脸泪水,又看了看地上打翻的汤药,叹了口气,上前拥了拥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没事,打翻了再煎就是了。” 他哽咽道,“要煎两个时辰呢。”说着他指着我道,“都怪你这个叫花子,好端端地为什么非要赖在我们药庐门口?!” “好了,别说了,再去抓服药重新煎。” “那个恶婆娘哪里还能再等两个时辰,到时候受苦的还不是师傅?!不行,要带这个叫花子一块去,要罚就罚他,要挨鞭子就让他挨!”那年轻人上前一把按住了我的肩,没想到他年纪虽轻可手劲却极大。 “那地方岂是随便什么人说进就能进的?这事儿落在了咱们师徒头上,就别再拖别人下水了。”他师傅却低头看着我的裤子,问道,“可有被烫着?我这徒儿毛毛躁躁的,做事不牢靠,若腿上不痛快,您可要言语一声。” 我那些报復成功的快感瞬间消失殆尽,此刻更是心中充满了愧疚,在那老先生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 “快松手,你这像什么样子。” 那年轻人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快滚吧,你要是再敢待在我们药庐门口,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一咬牙,低头走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走远,听他们的意思来不及熬好药是个大麻烦,这样招惹了事而一走了之,留别人收拾残局我心里过意不去,也做不到。我不过只是被泼到了一些药渣,可他们面临的却是严厉的惩罚。果然,只等了半个多时辰便见三、四个佩刀官兵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一身戎装的姑娘骑着马领着一顶轿子打东边急奔而来。 三十四 我瞧着真切,那姑娘的穿着打扮不像是寻常人,我想起那年轻人口中提到的“恶婆娘”,再看她腰间果然系着一根软鞭,心中暗叫不好。他们进了医庐没多久,就把那老先生和年轻人请了出来,看着倒还客气,动作也规矩,可明显却是容不得那对师徒有半分异议。那年轻人一脸不满,脸色十分难看,显然是敢怒不敢言。 我悄悄跟着他们,不敢凑近,直跟到一间幽静的大宅,我才敢走近了观察。我目送那些人带着那俩师徒进了大门,抬头看了眼匾额,只见两个刷着金漆的隶书大字苍劲有力,那是知府老爷的私宅。 我在外头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他们出来,寻常大夫问诊也用不着这么久,一想到那女子腰间的软鞭,我心里就越来越着急,曹暉那鞭子的滋味我是尝过的,那样的鞭子落在身上就算不去了半条命至少也要皮开肉绽,那对师徒老的老小的小,哪里能扛得住?只怕是走着进去躺着出来了。 光在外头着急没有半点用处,我思忖着是不是要进去瞧瞧,可又有些犹豫。先不说这地方岂是说进就能进的,我这个额角带金印的万一被逮到,身份被人揭穿不仅自身难保,反而还会连累他们两人。我一筹莫展,一时进退两难。 恰于此时,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探出头张望,只见一人风尘僕僕赶来,见到大门立刻翻身下马。那人一张脸被寒风吹得通红,肩上还见寒霜,就连马也累得直喘呼出一团团白气,看来是一路未歇赶路过来的。这人把韁绳一放,由那马肆意走动,自己则头也不抬直闯知府私宅。 我从暗处挪了出来,看得更加清楚,只见他抬脚便踹翻了门口拦住他的知府家丁,呵斥道,“我是寧察郡王府的人,都瞎了你们的狗眼了吗?!” 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在云城纵横惯了,何时受过这等气,可对方来头不小,就连自己的主子见了都要弯腰,乖乖让出私宅,他们自然更是不敢得罪,不仅要自己哆嗦地从地上爬起来,由他这样随意地进了门,还要赔上笑脸骂自己有眼无珠。 “吵什么,吵什么!就你大嗓门,霍校尉刚睡着,万一把他再吵醒,我看郡主扒不扒你的皮!”那声音是从门内传出来的,从我站的地方只能刚刚进去那人停在那里的背影,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那姑娘的声音一听便知她必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怎么样,找着人了吗?” 那人抹了一把热汗,见着了熟人,便无赖地说道,“我的好姐姐,我这一日昆稷山打了个来回,连口水都喝不上,你也不疼疼我……” “嗯,嗯,那等你喝完了水,最好再叫两个水灵灵的丫头伺候你沐浴更衣,等你舒坦了再给主子回话吧。”那姑娘说得轻飘飘,却见那人身子已然一僵,“我可心疼着你呢。” 那人赔笑,不敢再造次,回道,“给郡主办差那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那人带不回来了。” “怎么说?” “霍校尉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那姑娘几乎是惊叫了一声,声音里有出乎意料的惊慌失措,大呼“不好”,带着那人急急地往里面赶。 而在外面的我几乎无法按捺住胸中汹涌的情绪,寧察王府、郡主、姓霍的校尉,没想到我居然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了阿縝。我强迫自己必须立刻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做,找到阿縝和那对师徒原本是两件事,可眼下他们都聚在这宅子里,既已如此,就算这里面是修罗地狱刀山火海,我也必须闯一闯了。 可进去之后,我又能做什么呢?是将阿縝带走还是解救那对师徒?我不禁苦笑,此时此刻不由仰天长叹,这种无能为力的滋味我早已嚼烂,从内里反芻出的苦味早已入侵我的五脏六腑,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我犹如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蹲靠着阴冷的墙角,自嘲地想我竟还在意别人在我身上去寻找冯幻的影子,我哪里及得上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将王朝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冯平章?我这个可怜又渺小的普通人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白白长了一张肖似聪明人的脸只能更令我明白自己同他的天壤之别。就算我再如何清高地假装不屑或是愤怒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以守卫自尊,也掩饰不了我对他日益强烈的嫉妒之心。 不知道时尚还能坐井观天,待知道了便是另一番滋味了。然而实际上别人从未真的对我有过期望,而就因为这样,更让我无法获得内心长久的平静。 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冯幻,又会怎样? 我守在知府大人的宅子外头半步不敢离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有人出来。我饿得前胸贴后背,觉得不能再这样干耗下去,我知道自己的理智快压制不住内心叫嚣的衝动,结果会怎么样已经无关紧要,无论如何今天我必须见到人。为防万一,我偷了一件晾在外头还未干透的衣裳,将里面那件囚衣换了下来,用雪水洗了一把脸,整了整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朝正门而去。 待那两个看门的家丁开口之前,我就恭敬地作了个揖,“小人家师早些被府上差人请去看诊,久未归,虽有师弟相伴,但小人还是放心不下,故而唐突来访,不知家师与师弟是否仍在府上?”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打量我起来,“从没听说过徐大夫还有一个徒弟,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淡淡一笑,从容应道,“小人不是云城人,师傅收我为徒之后便令我上山修行,识各种草药,小人天资愚钝不敢懈怠,只得以勤补拙,甚少下山,两位没见过小人实属平常。” 他俩看着我不作声,但似是已经信了,道,“徐大夫还没出来呢。你就在外面候着吧。” 我垂眸又施了个礼,“那小人刚好还赶得上,师傅令我在日落之前从山中带一株草药回来,说是要作药引。” 那家丁一摊手,道,“拿来吧。” 我心想这两个蠢奴才倒是好骗,只盼这宅子里的人各个都能如他俩这般,“两位有所不知,此草十分娇贵,冬日寒冷因而稀少,偶尔在枯叶之下还能找到,我遍寻一日,找来一株时刻贴身暖着,若分离一刻这草便无用处了。” 两人面面相覷,最终不得不领着我进了那扇大门。 ---------- 2月15日之后再恢復更新噢~ 三十五 我少时还在上京的时候曾常去宋瑉的家,尚书府端庄大气低调质朴,如今置身于云城这偏远之地反倒觉得那户部尚书家不过如此,论精緻、论庭院、论大气样样都比不上这个小小的知府宅院。民生生计我本一无所知,也从不关心,就算是听从父命求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那也都是之后的事了,儘管家里生意常常会同那些达官贵人们打交道,对于官场作风我也略有耳闻,也能明白官场绝不可能是潭清水,可一个知府就能盖起这样的私宅还是令我心惊,回想自己读书求功名的初心不由惭愧。 我念书、求官皆非自愿,若真让我做了一方父母官,倒要成祸害了。 我被託付给了内院的家丁,那小哥很年轻,但看上去十分机灵,就是话有些多,穿过书画长廊,我跟着他在这大宅内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饱赏了堆满奇石、珊瑚的庭院和一扇扇鏤空镀着金花的窗柩,越走越不平静。这地方上的地头蛇不似上京里的京官只肯把富贵露在细节上,他大大咧咧地恨不得在院子里堆满金银珠宝昭告天下,我轻嘖了一声,虽未见到这位知府大人,可对他的为人性情却已勾勒出了大致的轮廓。 “吓傻了吧,每个来我们府上的不管是当官的还是送菜的,瞧见这气派各个嘖嘖称奇,就连寧察王府的人也要多看两眼,那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上头。”那小哥无不得意地说。这宅院的主人大概是觉得这样太俗,在所有的长廊上都绘上名家的书画,看着倒是颇有情致,可是这种堆砌风雅的做法与庭中的佈置无法融合,有种割裂的感觉。那多话的小哥还给我介绍那山水长廊上的名家书画,讲典故、讲来歷,重要的是还要讲银两。 我诺诺称是,心里却是不以为然,满心嗤笑。 只是一踏入后院,那家丁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了同我炫耀时的絮絮叨叨,我发现他的肩微微紧绷着,迈着步子有些发僵,似乎很是紧张。我倒是奇了,故意大声问他,“这宅子可真是够大的,这还得再走多久啊?” “你小点声!”他立刻转过头埋怨我道,“前面就到了,瞧见没?那儿有两个当差的站着呢,腰上那刀亮晃晃的,拔出来轻轻往脖子上一划,你小命就没了,我瞧着心里都有点瘮得慌。郡王府的贵人也在里面,千万不可大声惊扰了。” 我连连点头,一副十分惶恐的模样,他这才满意。 果然我俩刚走到门口,就被侍卫给拦住了,我低着头不答话,全凭这小哥大着舌头地介绍我的来歷。 “郡主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打扰。”那两人神色平静,表情冷漠,就像两张贴在木门上的旧门神画儿。 我看着他们身后几步台阶上那扇紧闭的沉香大门,心一点点地凉了,阿縝与我就隔着一扇门,可我竟连入内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带我过来的小哥暗地里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马上跟着他离开,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大概是昆稷山走过一遭之后整个人胆子变得大了许多,我有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经歷,相较之下这点恫吓与为难还不足以令我退步。 “我这药经由别人再到师傅手里,其中若有任何差池,小人实在担当不起。小人贱命一条,可误了贵人性命,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还望两位大哥能行个方便,让我亲手交给师傅。” 宁察王府来的侍卫不似这知府家丁那般好糊弄,他们对我这番说辞却是不以为然,他们只在乎主子的命令。我同他们磨了一会儿,那两位却还是犹豫,只肯叫我在外头候着,着房里的一个丫头出来把草药带进去。 屋里的丫头走出来时,看了我一眼,一开口那声音十分耳熟,正是之前我在宅子外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那位,“霍校尉施了针刚又昏睡过去了,但烧一直没退,艾卓从昆稷山带回的信儿也不敢跟他提。郡主这会儿正恼着呢,你师傅可一时半会儿地脱不出身。” 我忙擦擦额角的汗,“这位姐姐且听我一言,缺了我这里的这味药,师傅的方子发挥不了最大的功效,师傅受罚,我这个当徒弟也不好过,都说医者父母心,霍校尉的病不能再拖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忽地笑了,问道,“你是谁?” 我忙低头作揖,背上直冒冷汗,寧察王府出来的贴身丫鬟都是人精儿,眼睛毒得很,只怕我刚才言辞中露出了马脚。都说言多必失,我这次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强作镇定,“小人是徐大夫新收的徒弟……” “行了。”她猛地打断我的话,我不敢抬头看她,心里却跟着一“噔”,只听她问,“你师傅让你寻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我慢慢抬起头,发现她脸上的神情竟然意外的十分认真。 那间屋子里很暖和,我估摸着知府大人在地下铺了地龙,即使开着窗户也丝毫不觉得冷,更不用说在屋子里放置了好几个暖炉。在我的印象里,阿縝是个不怕冷的,他能在冬日的寒夜里赤着上身在我屋子后头冲凉水澡,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跪在堂前,看着床上那个身影,他无声无息像是睡了很久,离我很远。 “咳。”那个丫头咳了一声,我连忙回神。我的“师傅”同我跪在一处,悄悄地打量了我一眼,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顿时浑身有些不自在。 我那“师弟”端着刚煎好还冒着热气的药从屋外匆匆跑了进来,他还是那副莽莽撞撞的模样,可这回我却是万分担心他又把那碗药给摔了,他方才见到我时十分惊讶,可这会儿却已经完全遗忘了我这个冒充他师哥不明目的的人,奔着床上的病人就去了,甚至都没有向帘子后头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郡主行礼。 “师傅,病人牙咬得紧,这药喂不进!” 那年轻人忽然大叫起来,紧跟着便端着大半碗药汁跑了出来,这屋子里热,他此时已是满头大汗。我跟着直起了身子,虽然膝盖还着地,可整个人却恨不得飞过去,帘子后头那个郡主也坐不住站了起来,我身边的徐大夫往我肩上一推,“你去,捏着下頜让他开口,若是不开,就哺给他。” 我一愣,没想到他竟然会让我去。我不知道这位徐大夫没有揭穿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可此时我对他已不只是感激。我冲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时动作太猛还险些摔倒,我跌跌撞撞地跑去接过那碗汤药,坐到了阿縝的床边。 他瘦了。被被子包裹着的人整整瘦了一圈,他的脸上有些伤痕,我猜测他身上的伤痕只多不少。我一隻手偷偷伸到被子里摸到了他的手,然后握紧,整个人顿时就踏实了许多,仿佛我握住的是生命、是希望、是未来,是我的一切。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阿縝了,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他高烧不退,体温很高,身上那些外伤的伤口都没有养好,有些有动物撕咬的痕跡,有些则是刀剑造成的外伤,我几乎可以想像那晚他是如何保护着我在四面都是敌人的情况下坚守到援军的到来。他何曾受过这么重的伤,连命都快没了,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人现在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我心疼得像是自己身上被剜去了肉。 我依着徐大夫的方法试了试,果然如那年轻人所言,他齿关咬得很紧,根本打不开。我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阿縝,乖,把药喝了。喝了我就给你吃梅子,正兴斋的梅子,你不是最喜欢吃的吗?”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眼底微湿,含了一口药汁,嘴里被草药的苦味所佔据,我俯下身,贴在他的唇上,用舌头慢慢将药汁送入他的口中。 回味的尽是梅子的酸甜。 三十六 熬过冬天,等到学堂外光秃秃的树枝发了新芽,拂在面上的风没有那份凌厉的刺痛感,轻柔了许多。后知后觉的我被刚认识不久的宋瑉他们拉上逃了课,在暮冬的上京郊外肆意玩闹释放着憋了整整数月的烦闷。新皇刚刚登基,新朝伊始百废待兴,观望的人眾多,谁都不相信一个奴隶出身的伽戎人能坐稳西津之主的位子。可十二、三岁的我们根本不懂大人们的讳莫如深,当我们都开始有了自己烦恼,其他的都变得无足轻重。宋瑉他爹辞了新皇帝给的官位,却将他的三公子送入冯丞相办的书院,恨不得明年就让他考出个功名,而我爹送我去学院则希望我能多结交些能对我们鹿家“有益的朋友”。 单单那五个字尽显我爹商人的功利本色,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偏偏不想让他如意,甚少主动与学堂里的同学说话。 可眼下最令我烦恼不是这些,而是霍縝第一次独自出趟远门——护送我家的商队从南湘回来。虽然各地战事已休,可四处有流寇土匪,十分危险。为此我同父亲大吵了一架,阿縝虽然个子蹿得快,一顿能吃五碗白饭,比同龄人强壮很多,又跟着我们自家养着的武师护院练了一身的好功夫,可他就比我大了一个月,比起那些大人们还是心有馀而力不足,从来都没能在武师师傅手下走过五十个回合,平日里也只伺候伺候我这个不怎么使唤他的少爷,怎么能应付得了一趟充满未知兇险的路程?可父亲是早有打算,咬紧了不松口,点名道姓要霍縝一起跟着去,说是要磨练磨练他,我先前不知道其中原因,直至听到他在房内同我二娘说其实他是忌惮阿縝伽戎奴的身份。那些以前家里以豢养伽戎奴来彰显自己地位和财富的巨贾们都在知道新皇身份后惶惶不可终日,将那些奴隶全都遣散了出去,阿縝是自己不愿意走,那个老狐狸就想了这么个阴损的主意,盼他折在路上。 我气得绝食了两天,我爹也不肯妥协,娘抹着泪求我,我无奈喝了一碗汤。我这边正同我爹较着劲,不成想阿縝这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却同我说他自己也想去,敢情折腾了半天是我在自作多情,白饿了两天。 疯累了见了凉亭就鑽了进去,宋瑉不知道在拿个什么吃的玩意逗我,我没什么心思搭理他,一直在拿馀光瞟站在亭子外头的霍縝。 “哟,这大太阳的站在外头多难受呀!”宋瑉忽然冲外头喊了一句,我转过头刚一撞上阿縝的目光就迅速移开,我可没忘了这会儿我正在生着他的气。 宋瑉叹了口气,对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的这个跟班我是使唤不动的,只听你的。你也不疼疼他。”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反了,现在也不听我的了。” 他一乐,不相信道,“这不能吧,他到你这儿听话得像条狗似的,你叫他跑他不敢走,他还能不听你的?” 我听他把阿縝比作狗心里顿时有些不痛快,瞪了他一眼在心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阿縝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刚刚开春到郊外跑一趟他都能跑出一头一脸的汗,整张脸都红扑扑的,捂着早上出门时穿的厚皮袄,瞧着都快中暑了。 “你是脚下生根了,站在那儿不会挪了是吧。”我没看着,但听到阿縝蹭蹭跑过来的动静,装模作样地拿起水壶喝了一口,馀光瞥见他站在我旁边无声地傻笑,大概是在高兴我终于搭理他了。 我没法对他解释太多,一面那毕竟是我亲爹,儿不论父母双亲之过,另一面儿,阿縝他看上去木訥又老实,连话都不多说,他总觉得人人都是好人,尤其那个人还是我爹,若我告诉他实情,有人怀着恶意对待他,我怕他伤心难过,心里那点美好就全碎了。有时候别人存心折腾他,他都不一定能感受到,上次他被家里的大丫头欺负的时候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一直都在替别人干夜里的苦活,光那回我都没告诉他。我叹了口气,心想自己都快赶上他媳妇了,真是事事操碎了心,可人家却是不领情的。 “吃吗?给你藏的,再不吃就全进姜胖子的肚子里了。”宋瑉突然凑过来,悄悄摸出一个纸包,听见后头姜胖子的怒吼,“宋瑉你就喜欢在小鹿儿面前下我面子,我招你惹你了?!” 那姓姜的小胖子最近和宋瑉常在一块儿玩,他父亲是跟着新皇打仗打过来的,是用自己的血汗攒起来的功绩,受官封赏自然也不会像宋家老爷那样的前朝旧臣一般犹犹豫豫。可若要较真起来,那些原本就是官宦家出身的孩子反倒不愿同他们混在一起,隐隐带着些嫌弃。可宋瑉这个人不一样,从我认识他起,我就没见过他对谁冷过脸,可他心里到底怎么想没一个人知道。姜慈的话惹得其馀几人哈哈大笑,宋瑉脸上带着笑,假模假样地坐好,对我眨了眨眼,“子放理理我吧。” “我哪有不理你?”我接过来一看,纸包里包着几颗梅子,尝了一个酸甜生津还有一股中药味儿,“好吃。” “是吧,正兴斋的梅子。前些日子在北街开了分店的那家。” 我瞪圆了眼睛,“就是那家门口排队排到广宜门的?” 宋瑉点了点头,“正是。” 为了贿赂霍縝不要把我今日翘课的事说出来,宋瑉给我的那些剩下的梅子我全给了阿縝。他不爱吃这些细巧的蜜饯,嫌有核儿,平生最爱肉和白麵,选不出第三样来。 我看着他皱着眉把梅子放进嘴里含了一会,问道,“好吃吗?正兴斋的梅子是最好吃也最有名的,梅子都是从南湘那儿送过来的,肉比较厚实,味道也好。” 他点了点头,道,“太甜了。可以备着点以后吃完药吃。” 我笑他,“只有小孩喝完药才吃梅子。” 他蹙眉,可大概是看见我笑了,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松快了下来。我长长叹了口气,道,“去南湘给我带点回来。” “嗯。” “还要花灯。要鹿儿的。” “成。” “还有他们那个糯米团儿……算了,带回来早坏了,你就多吃点算是替我吃了。” “好。” 我停下了脚步,他也跟着停了下来,手里小心地捏着那个纸包,脸上有些不解,我伸手帮他松开了几颗扣子,看见里面那一小片皮肤都被闷红了,汗津津的。 “唉,只要你把自己平平安安带回来就够了。那些都不要也无所谓。” 他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过了很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以至于我有一瞬间误以为他什么都知道。阿縝也许对外界的反应比较迟钝,我后来才知道那些他根本不在意也不关心,他对自己的认识却相当清楚,有种野兽的本能十分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一旦认定目标就不会轻易松口,其馀的自然就会忽略,然而一直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什么都知道的我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根本不懂自己内心的情感以及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三十七 阿縝的烧终于退了下去,可徐大夫和他的徒弟却仍被强留在知府大人的私宅内住一晚,我自然也不会例外。徐大夫医者仁心,对此并无半句怨言,我自告奋勇地要守夜照顾病人,他不放心,要自己亲自守在病人的床前。对此我是万分感激,我知道他这样做并非是出于郡主的厚赏或是对寧察王府的畏惧,而是他是发自本心地希望能医好阿縝。 那个少年人对我的耐心已耗到了尽头,待服侍的下人们都退出了内室,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攫住我的衣领,怒道,“你这个叫花子胆子倒是不小,居然还敢跟到这里来,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信不信我马上叫人把你抓起来?” 徐大夫立刻低声训斥道,“快松手!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毛躁不懂事?” 他委委屈屈地看了徐大夫一眼,哀哀戚戚地叫了一声“师傅”,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狠狠地朝我翻了个白眼。 “都是我管教无方,平时太宠着这个孩子了,让他现在这么没规矩。”徐大夫说着便要对我作揖,我哪里敢受得他这个礼,连忙托了一把他的手肘,反朝他施礼,深深鞠了一躬,“徐大夫切莫这样说,若要追究起来也是我的不是,我不该赌气打翻令徒的汤药。” 他淡淡一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公子看起来有些面熟。” 这次我索性冲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此举令两人都有些震惊,徐大夫要来将我扶起,我却跪着不肯,“先生悬壶济世不问贵贱,曾至昆稷山救我性命,今日又救了我的阿縝,此恩此情犹如再生父母,鹿鸣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必当结草衔环,谢先生救我家两条性命。” 他微微一怔,皱着眉又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再看看床上躺着的霍縝,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日曹差拨请我上昆稷山替一个囚犯看病,原来就是你,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公子眼熟。今日公子见到床上那位校尉如此失态我便私下揣测两位是熟人,果然如此。” 他顿了顿有些不解,“看公子礼仪气度不像寻常人家出身,怎么会……” “此事说来话长,我遭奸人陷害被发配昆稷山,家中双亲为了替我鸣冤散尽家财,最后却客死他乡,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阿縝原是我家的伽戎奴,陪我一块儿长大,我与他结拜兄弟当他是我的家人,如今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发现这半年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叙述也不过只有这寥寥几句,听者虽面露震惊同情,可这桩桩件件皆我亲歷,仿佛身心已死了一遍,不想多提。徐大夫也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跟着叹了口气,宽慰道,“你莫要灰心,这世上公理正义虽会被一时蒙蔽,令人含冤受苦,但不会被永远埋藏下去,总会被人找到,也许公子会在这寻找之中受尽磨难,但只要不放弃,总会苦尽甘来,万事遂愿的。” 我苦笑,“承您吉言。” 他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阿縝,道,“你带来的那株寒凝草倒是好物,我本来就想用作药引,可这草生在酷寒之地,老夫已经老迈,我那徒儿又是个没用处的东西只会耍狠斗嘴,正经本事一个都没学会。最近又有东泠突袭,附近那些山都被封了,云城的进出盘查也严,原本还有些云游药商那里会有卖,可现在也买不到了,问了郡主,遣人去采,他们不识,采回的都是外观极为相似的野草,我就只能用别的代替了,可疗效还是不及寒凝草,幸而鹿公子带了一株过来,帮了大忙,否则那位霍校尉的烧也不会这么快就下去。” 我冲他又是一拜,“我当日也是高烧不退,徐大夫妙手回春,临走还嘱咐他们喂我寒凝草茶,这些点滴鹿鸣不敢忘,都记在心里了。这次从昆稷山出来,一路荒山野地,我都以野菜充饥,偶尔瞧见这种草,想起自己曾经吃过,知道这是能治病便留下了,说起来还是得亏了徐大夫。” 他赞许地点点头,对他徒儿道,“你有人鹿公子半分细緻灵慧,为师就能省不少心了。” 那少年瘪了瘪嘴,看上去颇不服气,却不敢与师傅顶嘴。 “徐大夫过誉了,”我心中更担心阿縝的病情,“我之前见他身上伤口触目惊心,实在忧心。” “这一点鹿公子不用太过担心,那些伤看起来严重,但只是皮外伤,以霍校尉这样健壮的身体好好养个把月就没事了,照样生龙活虎。” 我呐呐地应着,可到底还是心疼,只恨自己没用,当时帮不上他的忙,反倒要他保护,若他没有我这个累赘,不至于伤重至此。 “他既已退烧,可为何还昏睡不醒?”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问题,若是你不信我师傅医术,你另请高明就是了。”那少年似有些不悦,瞪着我嘟囔。 我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大夫拍了拍我的肩,“霍校尉应该是在战场上奋勇廝杀,太过劳累,等他睡饱了自然就醒了,与伤病无关。你去陪着他吧,我就在外堂,若有事唤阿川就行了。”他那个叫阿川的徒儿跟着哼了一声,忙扶住徐大夫往外走,我还听到他小声地要他师傅警惕我这个昆稷山的囚犯是趁乱逃出来云云。 我返身坐回阿縝的身边,他睡得很熟,根本不知我就在他的旁边,他体内的药性慢慢散发出来,额头上爬满了汗,我用袖子轻轻拭去,为他掖好被脚,连着被子一起抱住了他,覆在他的胸膛上,那鲜活的生命与热度让我无比感激这一切,我颤抖着吻着他,反復地确认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我的阿縝还好好地活着。 也许天亮之后我就必须离开,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像过去的任何时候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三十八 刚过四更,外头仍是一片漆黑,只有前头那大丫头挑着的一盏灯笼照着脚下的路。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留心着自己的脚下。那泼辣又大嗓门的丫头这会儿却变得过分安静,不再对我问东问西,大概是想明白了我什么也不会说,所以不得不放弃了。 我打了个喷嚏,刚从阿縝温暖的房间里出来时倒不觉得冷,从后院走到后门这会儿已经走了半柱香,夜里应有的寒气慢慢驱走我身上残留的暖意,我不得不裹紧身上不怎么合身的衣服,思忖着出去之后如何再把这衣服还给原主。那丫鬟袄裙的裙摆在前头慢慢漂荡,我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之处。 那丫头穿得是不是太少了点? 我抬起头,越看越觉得眼前玲瓏小巧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忍不住小声道,“这宅子可真大,我们走了这么久,连一个人都没看到。” 她没有回应,只顾着继续朝前走,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话,可当我停下脚步时,她也跟着停住了,偏过半边身子,莹莹白灯只照亮半边脸,模样惊得我连退了几步。 “你是谁?”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她高高举起细瘦的白纸灯笼——那似是义庄梁下掛着的招魂灯,面容冷峻,看起来气势咄咄逼人。 我有些害怕,怕是冤鬼来找知府索命,结果在这大宅子里迷了路,找上了我这个替死鬼。结果只听她冷笑一声,道,“你现在竟还有功夫想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且问你,你与霍縝是什么关係?” 一提阿縝我顿时皱起了眉,看来不是来找知府寻仇,而是根本就冲着我来的。 “他是我大哥。”我半真半假地说道。 “大哥?” 这答案像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只见她蛾眉微蹙若有所思,嘴唇微微翕动喃喃自语。她终于寻到了破绽,忽然一笑,“不对,他是伽戎人,你不是,而且你们长得也不像。” 我好整以暇地调整了站姿,挺直了背脊,将两隻手叠在身前藏在阔袖中暖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我们母亲是伽戎人,父亲不是,他像母亲多一点,而我更像父亲一些。”见她仍然半信半疑,我悄然转了话题,道,“郡主金枝玉叶,与阿縝素不相识,能这样救他,令我不知该如何答谢才好。” 她脸色微微一变,道,“我怎么会是郡主?我只是郡主的贴身丫鬟。” 我但笑不语,她与自己的丫鬟互换了身份,好自在行动,免得被一道帘子困住,动弹不得。 她沉默了片刻,道,“我与哥哥争吵,不想每天都在家里对镜梳妆学刺绣等着媒人上门让他把我嫁出去,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了。我要给他看看,我的剑法、才智并不逊于男儿,也可以上阵杀敌,所以就女扮男装投了军。”我点了点头,木兰从军的故事听上去荒诞,但放在眼下却很有可能。苍那关是对抗东泠最重要的关隘,除了守军还需要民兵在边关巡防,王朝更迭加上我们和东泠打了那么年仗,就算不到十室九空的地步,也很难再征到适龄的男丁,所以身份的核查并不严格。显然她与霍縝是在军营里认识的,这样一想我倒放下心来,我一直担心鹿家败落后,阿縝会不会流落街头,军营生活虽然苦,可至少不会挨饿,有片瓦可以遮顶,有床可以睡觉。 “他很厉害,抓了不少想要偷偷混进来的东泠细作,那些细作被发现后常常激烈反抗,他从不畏惧,更不会放过。有次被一个东泠细作捅了一刀在肚皮上,他捂着快要掉出来的肠子在淄河的冰面上狂追不舍,血流了一路,我赶到的时候都觉得他肯定要死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拼命,但他也确实因此一路高升,现在领易阳军的校尉一职。”易阳军就是苍那关守军的幡号,是继孙行秋的烈风军之后我西津又一支虎狼之师,只可惜三年前的大败同样损伤了元气,如今全军镇守苍那关,非上諭不可回上京。听到她说的这一段,我脸上的笑几乎快要掛不住,全身的血都要凝固,一想到阿縝浑身是血地躺在冰面上,我就几近崩溃,可怕的想像和不久之前的记忆重叠,简直就要把我逼疯。她没有注意到我此刻的脸色,接着道,“前几日得了探子的回报,说东泠要突袭昆稷山,绕到苍那关之后,再两面夹击想要一举攻破我城池,霍縝就像不要命似的,一马当先,独自一人飞驰而去。”说到此处,她的双眼中映着灯火熠熠生辉,突然冲我戏謔地一笑,“他是个英雄,我喜欢他,我要他。” 我脸色一白,胸膛内那颗心狂跳不止,声音几乎在颤抖,“你说什么……” 她这时才恢復了女儿家的娇羞,不肯再重复刚才那句话,一低头,转过身快步朝前走去,我跟在后头,胸口像是堵了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憋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好。”我突然闷闷地冒出来一句,心里像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麻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毫无思考,全凭心意,“他喜不喜欢你、要不要你,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同意。” 她猛地回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直直地盯着我。我也不肯退让,直视着她的双眼,冷笑着慢慢向她靠近,“你们寧察王府欺人太甚,害我家破人亡不止,现在还妄想要从我身边将阿縝夺走。”说完我不知为何突然暴怒,伸手抓住她纤细的脖子,狠狠地掐紧,她来不及反抗,手臂无力地挥舞推搡着我,喉咙却因为被我扼住而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看着她渐渐窒息而痛苦的脸,我心中腾起异样的快感,但她轻而易举的死亡却不能抚平我心中愈发澎湃的恨意,一瞬间我这半年来所有被深藏的恨全都鑽了出来佔据了我整颗心,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喧嚣,杀了她,快杀了她。 她手里提着的白灯落在地上,彻底熄灭了。 一片漆黑。 我猛然惊醒,还是那富贵堂皇的知府私宅。我心有馀悸,惊出一身冷汗,不知自己何时靠在阿縝的床榻边睡着了。低头看了看他依然昏睡的脸,我把那只在睡梦中掐住人脖子而有些抽筋的手伸到被子里握住阿縝的手,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怎么办啊。”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小声地说。 说不清这梦的由来,可这是噩梦无疑。我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见外室里安坐着一人,我定睛细看,是个熟人。 孙行秋不请自来,似乎颇具耐心地坐在那里品一品那壶已经彻底凉了的御茗仙毫,见我出来才放下茶盏,慢悠悠地说道,“我见你没出来,不放心你,所以来带你出去。” 我低头,小声道,“之前是我话说重了,抱歉。” 他露出一点微笑,并不在意。 “我……”我回头张望,他似是明白我想要说什么,道,“我们不能带他走,他还需要大夫。” 这我都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劝道,“你身份很容易揭穿,等天亮再走就来不及了,也不会牵连徐大夫师徒。小郡主不会在云城久留,我们可再作打算。” 我点了点头,回头凝视了一眼阿縝,咬了咬牙,跟着孙行秋走了出去。 三十九 我们走在薄明初曦的晨光里,朝霞像是五彩绚烂的锦缎铺满天际,我一夜未合眼也不觉得有多累,思绪还留在那间暖香沉沉的屋子里。倒是孙行秋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他原本精神就有些颓唐,如今看他的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僂。 我没有询问他一直跟着我的理由,也不敢做任何猜测寻求他的证实。明明与他就此分开不要再见面是最好的办法,总好过现在这样尷尬沉默的相处。 然而,这些所有的尷尬统统都只源于我自身。那日我撂下的狠话并非全是我的真心话,在我知道自己被宁察郡王寧可错杀不可放过时就已对他释然,这并不是他的错,孙行秋或许是我的转折,但我却不能责怪他。我无法否认自己初见他时对他的仰慕,甚至当所有的事情都已发生,我恨不得从未遇见过他的今日,我依然还是对他有所依赖,他的话在我这里仍是金玉良言。他的弥补、他的愧疚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只是这里却有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令我无比难堪——我分不清他对我的好有几分是真的给了鹿鸣。 我也不知我到底为什么如此在意。 在这世上唯一令我还在意的,就只剩下阿縝了。 我把手掩在衣袖里,朝着前面那个背影,快步走了上去,小声地问道:“那个夷嵐珂……” 孙行秋似乎是在想心事,被我突然打扰,有些怔忪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像是回过神来,答道:“你不用担心夷嵐珂,她不会加害霍校尉的。” 我一愣,不知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疲惫不堪,脸色苍白,声音还有些嘶哑,“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睡一觉就没事了。我只是……太累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彤红的太阳,眼睛有被那万丈金光刺痛的感觉,可只要一闭上眼去躲避就要忍不住流泪。 我们借宿在一间不起眼的民宅,藏在蜿蜒的小巷尽头,屋主我没见着,应该全是孙行秋的安排。他这个在全境内被通缉的逃犯竟能生活得如此如鱼得水令我惊讶,可我也明白,他再怎么厉害,都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久待,过寻常人那种安逸平静的生活对他而言仍是一种奢望。他总是风尘僕僕、来去匆匆,他或许只有回到昆稷山,回到冯幻长眠的地方,他才能不这么疲惫。 我答应他如果要走一定会提前知会他,他这才回里屋大睡。我随意煮了点东西来吃,填饱肚子就在这屋子里瞎转,爬上阁楼时意外地发现这里竟还能看见衙门前热闹的官道。这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我倚着小窗看了一会儿,倦意这时才顺着腰杆往上爬,浑身都使不出劲儿来,懒懒倦倦。原本只是想小憩一会儿,可搭上眼皮之后一切就不再受我的控制,再睁开发现自己好好地睡在床上,窗子外头已是天色昏暗。 我起身,这才发现孙行秋为了让我睡得舒坦一些,帮我脱了外衣,塞进了暖和的被子里。我披着衣服顺着香气走,看见他正在院子里生火做饭,还是煮的鱼汤,闻上去十分鲜香。 他的警觉性明显下降了不少,我在他身后站了有一会儿他都没发现,我不得不轻咳了两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他猛地回头,站了起来,说道,“天冷,你把衣服穿好。饿了吧,我这儿快弄好了,很快就能吃饭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徐大夫他们回来了吗?” “还没有。” 我顿时紧张了起来,若像昨日徐大夫所说阿縝睡一觉就会醒,他们为何还会被扣留在那里?难道是阿縝的病情有了变化,使得徐大夫师徒不得不滞留。孙行秋猜到了我的想法,忙道,“你别担心,我去打听的时候霍校尉已经醒了,翎珂郡主只是设宴款待徐大夫而已,不会随意加害他们的。” 听到阿縝没事,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悬了几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我凭空失踪,岂不是惹人怀疑?” “我看那徐大夫并没有拆穿你的意思,他若要为你隐瞒,寻个藉口是很容易的事。不管你的身份是真是假,带去的药引总是真的,更何况,现在你在这儿凭空担心也没有用。” 说话间,锅子里的鱼汤已经沸了,孙行秋转身又去忙了,我杵在那里像是个多馀的,便悻悻地回了屋。 他说夷嵐珂这几日应该就会回上京,阿縝虽然已经没有了性命之虞,可在上京他得到更好的治疗,我点了点头,默默盘算如何办法。我没车没马,若要靠双脚走去恐怕又是半载数月,更何况我孤身一人,又身无分文,实在危险。 席间再无他话,儘管我和孙行秋的交谈十分正常,但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俩之间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我在那里收拾着碗筷,孙行秋坐在一旁,从怀里摸出了一叠银票,还有一张地契。 “银子本就是你的。”他推到了我的面前,“你上昆稷山时身上带着的百两银票,全在这里分文未少,现在物归原主。”我默默收下,那是父亲当日为我送行,留给我打点的银两,也算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一点财產。我们的目光都落在那张地契上,孙行秋看起来十分犹豫,踌躇了一会儿,才道,“是冯幻以前在上京的旧宅,不是杨牧晨赏的,是他用自己的钱买的,只是一直都没住过人,只在院子里种了些花。空关着也是空着,你到上京若没有落脚的地方……算了,是我多事,又自作主张,没有考量你的想法……” 我平静地摸着那张地契,那上面还带着孙行秋的体温,“我去住,岂不是鳩占鹊巢?” 他的脸色陡然一变,“你不要这样说。” 说着他便要伸手将地契收回,可我手腕一转,避了过去,将地契纳入了怀中,微微笑了笑,“谢谢孙大哥。” 他的脸色发白,直盯了我好一会儿,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 这是我最后一章存稿了orz 所以之后不会再日更了,反正也没什么人看啦 然后因为工作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所以之后可能没有什么精力写文了,更新的频率会降得比较厉害,可能是半月更也可能会是月更,先跟大家说一声抱歉。但我保证一定会完结的tut 写到现在两个主角的爱情主线都还没写到……唉…… 希望不好的事情快点过去。 四十 大概是因为近日东泠的突袭,入夜后的云城街道上没有多少间逛的人,商铺都早早地关了门,各家各院也大门紧闭吹了灯安寝歇息,只有一队队手持长矛的士兵在巡逻鏗鏘整齐的脚步声在静謐的夜晚中显得异常清晰,气氛格外紧张萧肃。我没去睡舒适的大床,而是卷了铺盖窝在阁楼上。木制的窗户不能完全合上,咯吱咯吱作响,漏进来的夜风又劲又凉,刮在脸上生疼。我裹在一股霉味的被子里,透过窗格上破漏的空隙看了整整一晚天上的星月。 第二日天还濛濛亮我就在一阵阵头痛欲裂中醒来,整个宅子静悄悄的,外面街道还没热闹起来,商铺还未开张,也听不见任何叫卖声,可我却觉得整个脑袋都被塞满了各种刺耳的声音,令我难受得抱着被子埋着头在小阁楼上翻滚了两圈。不管如何躺都难受,我索性爬起来,想要做点事来转移疼痛的感觉。我忍着头晕目眩的呕吐欲望,扶着墙慢慢从阁楼上走下来。洗了一把脸,人清醒了些,头痛的感觉也暂时没有那么强烈,我环视了一圈这才察觉孙行秋已经走了,他在桌子上留着两隻扣在一起的碗,还有一张通关的身份证明。 掀开一看上面那只倒扣着的,里面有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我捧着包子,连咀嚼都不敢用力,害怕发出一点儿声音破坏这屋子里的安静,只敢在心里默默地想他还会不会回来。 出门的时候,天有些阴沉,风冷得刺骨,恐怕要下一场雪。过了晌午,沿街的店铺方才迟迟开了张,街上陆陆续续多了些来往的行人,却都行色匆匆不敢逗留;徐大夫和他的徒弟还是没有回来,前来看病的病人不得不失意而归;知府老爷的宅子依旧大门紧闭,连门口那两个下人不知为何也不见了踪影;唯一多的还是那些巡防的士兵,比前几日我初到时还要多。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又怕做得太明显反惹嫌疑,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生怕被拦下盘问。 到马厩挑了匹刚成年的精壮小马,我礼乐射御书数虽都习过,可人有所长亦有所短,吟诗作赋舞文弄墨我是了若指掌,弓马骑射我便是有心无力。看着这匹不算高又十分温顺的小马,我仍是惴惴不安,抚着它的马鬃,小声念叨了一会儿,希望能得到它的认同。牲畜虽无心智,可也最简单好懂,一捆草料一瓢水,便不会再贪心想要更多。 我置办了些衣食为远行做准备,虽然我家未出事前也算是日进斗金的巨贾,可我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却是连讨价还价也不会,怀里有了些钱,一拿上那些好衣料好剪裁的成衣便放不下手,虽然比不上我过去,可我也是知足了。 办完事,回去时在门口看见有一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在院门外张望,见我过来,脸色有些尷尬。她向我搭訕,问我可是住在此处。 “只是借宿在亲朋家中。”我既未否认又未承认。 她打量了我一会儿,訕訕地笑称自己就住在隔壁,这间屋子空关了许久,昨日突然有人的动静,她怕遭了贼,便来瞧瞧。 我含笑不答,她也不好多留,便佯装转身离开,可等我合上门时却仍见她站在远处朝着大门远远张望。 我自是不理,烧水做饭,忙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果然听见有一小队人马匆忙而过的脚步声,在门外“咣咣”砸门,高声吆喝。我早有了准备不紧不慢地去开了门,一身着军装的中年男子正准备将门踢开,见到我时先是一愣,立刻厉声问道,“你磨磨蹭蹭的在里面干什么?” 我敞开大门,笑道,“这位军爷说的哪里话,虽说君子远庖厨,可君子也要吃饭填饱肚子,小人刚刚正在生火做饭,所以出来晚了,还望军爷见谅。” 他带着人在里面转了一圈,烟囱正冒着烟,灶台上一团乱,焦黑的饭菜刚刚出锅,他皱了皱眉,再开口时态度却温和了很多,“这位公子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答道,“小人前几天刚到云城。” “公子从何处来?” “我从容城来。” “来云城是寻亲还是访友?” “小人抱恙在身,偶尔得知云城徐大夫悬壶济世医术精湛,特来寻访,只是来了几日都没见到大夫,所以便耽搁下来。” 我原本就不强壮,再加上这半年多的辛苦劳作,看上去有些病态的纤瘦,他应该是信了,又验了我的通关证,并没有再问下去。 “你与这屋子的原主是和关係?” “是我的表哥。我连着几日没见到大夫,身上的盘缠不多也不敢投客栈,想到这里还有个亲戚便来他这儿蹭吃蹭喝,没想到我那表哥爱远游,好去常人不能及之地,一去便是多年,这处屋子也空关间置了许久。” 我睁着眼说瞎话,一点也不怕被揭穿。这当差的也不是云城口音,应该是近几日从其他地方调拨过来的。 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对着我叮嘱了一番,大意是最近东泠来犯,要加强守卫,夜里也有宵禁,不可随意走动,末了还提了一句徐大夫,说他近日出诊,过了今日就会回来,我若明日去他医庐定能见着他。我连忙作揖称谢,送了那些官兵出去。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士兵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巷子的出口,一旁早前曾来过的妇人正往这边探头张望,我冲她淡淡一笑,她却犹如惊弓之鸟慌忙缩回了脑袋,将家里的门窗关得紧紧。知道徐大夫明日就能回来,我心里有些高兴,那颗悬了很久的心也彻底落了下来,自然再懒得同那村妇计较。 待我再次推开院门时,我穿着新买的漂亮皮袄,牵着一匹小马,背着新置的行李,装满食物和水,甚至还带了一包果脯。这模样就像我以前跟阿縝远足郊游竟令我感到有些雀跃。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脱胎换骨,又变回了原来的鹿鸣,可到底还是有哪里和以前是不一样的。 我等在城门口,也有些小商小贩在那里早早候着五更开城门。只是今日与往日不同,守在城门口的士兵又多了一些。那辆眼熟的马车出现时,我意外的十分平静,默默地目送着他们出城离开,那泼辣的姑娘仍一身戎装骑马领头,好好的没有半点我曾在梦中见过的被扼住脖子时的惊慌痛苦。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完全听不见,我才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掌心竟被自己的指甲磕破。我盯着掌心里细微的伤口,听到旁边的贩夫小声说着可惜。 可惜徐大夫和他的徒弟怕是命不久矣。 “为什么?”另一人好奇地小声问道。 “你道他是替谁看病?上京王府里的贵人!”儘管他试图压低声音,可每一字每一句还是传入了我耳中,“替王府里的贵人看过病却没被招入府,哪里还能留下命来,这病根软肋被拿住一旦宣扬出去可还得了?” 我看着那已慢慢关上的城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四十一 有前人曾作诗:“离离塞上花千树,不知人间多少年。”以此来咏颂上京城的繁荣昌盛,似人间仙境。我骑着马从那还留有战火痕跡的古老城门下走过,眼前所展现的仍是一副被灰青色城墙包围起来的富丽堂皇、醉生梦死的画卷。 我有些踌躇,一时竟不敢前行。一别数年,这城池没有半点变化,仿佛一个世外桃源,与那扇城门外的颓败荒芜毫无关係。我下了马牵着韁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踽踽前行,这熟悉的街道两旁却换了许多陌生的招牌,可生意依旧很好,迎来送往热闹非常。 我脚下一顿,停在一间专卖珍宝摆件的店铺门口。那胡杨木的招牌上是几个隶书大字,店里陈设的俱是些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有像小山一样高的血红珊瑚、颗颗又亮又圆的珍珠,轻薄得不会留下一点儿褶皱的鲜艳鮫绢。我环视了一圈,店里的伙计各个眼生得很,就连这里头的装饰也看不出原来的半点模样。 我祖父曾靠这间铺面起家,富贵不过三代,到我这里竟已败落至此,如今哪里还能见到一点儿鹿家布庄曾经存在过的痕跡? “这位公子要买些什么吗?”店中的伙计打量我一番后上前招呼,口气不冷不热的,看上去并不十分想要做我的生意,随口道,“咱们这儿刚到了一颗斗大的夜明珠,晚上往屋子里一搁都不用再掌灯。” 我连忙摇手,问他可知原来布庄的情况,却是一问三不知。 “公子若是来寻原来鹿家的人,恐怕是找不到了。”他斜着眼看着我一身风尘僕僕,料定了我是来投有钱的亲戚,“鹿老爷好像是病了,死了快有半年多了吧。他家小公子藏匿逃犯,被流放昆稷山,听说那可是个杀头的罪,还能留条命就是万幸了……” 我苦笑,口中连连称是,我能活到今日确实九死一生,不幸中的大幸。 “来人!来人!人都到哪儿去了?!”那小伙计一个激灵,连忙回头就跑,可仍听见掌柜的在数落他,“整日只知偷懒间聊,这个月的月钱不想要了吗?” “不是……” “还要狡辩!”那富态的中年人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道,“瞧瞧那人的穷酸样,还不快去给江公子把东西包起来,送到府上去。” 我低头不语,这些言辞对如今的我而言犹如一阵风过耳,不会在心中起半点涟漪。 “等等,那位公子请留步。” 我回过头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推开挡在中间的掌柜和伙计,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失笑道,“原本还以为是认错了人,没想到还真是鹿公子。” 他转头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奇珍斋老闆的肩膀,道,“这位元你都不认识吗?他可是你这店子上个少东家。” 他的话果然引来了更多旁人的围观,眾人或探究或同情的目光令我有些不自在,更要紧的是,我这个流放的囚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哑声道,“这位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 “是啊,我堂兄在司衙监当差,说是两个月前东泠突袭昆稷山时死掉的囚犯名册里就有那鹿鸣鹿公子,还同我唏嘘了好一阵子。”旁边忽然有人佐证。 “真的吗?”那年轻男子却是不信,踱步到我跟前,突然脸凑近了过来,惊得我连退了几步,他见状笑了笑,仿佛我惊慌的举动十分有趣,“在下玉川江作影。” 我仓皇无措只想快点逃离被眾人瞩目的境况,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不愿同他通姓名,急匆匆地就要出去牵我的马离开,可那人竟不肯就此放过,追了几步拦住我问道,“公子对在下还是毫无印象?” 我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脸,确实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便好言道,“江公子大概是认错人了,我确实不认得公子。” 他一时呆愣住,遂即脸色由白转红,口气带着恼怒,“好你个鹿鸣!你、你到如斯田地竟还如此目中无人!我就那么入不了眼吗?!” “白鹤,今天是不是太过燥热,怎么刚出门就看见江公子在街上如此暴跳如雷?” 旁边有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令江作影的脸色又由红转白,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白衣少年弯了弯腰,他黑发黑眸容貌清秀,令人忍不住多看两眼,他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公子的话,再过几日便是春分,天气是该暖和了。” 那先开口之人脸上带笑,但眼眉却极为冷淡,他瞥了我一眼,道,“我看江公子是太过于思念鹿公子以至于见到个面容相近的,就失了态。您再仔细瞧瞧这位小哥,哪里像我们自傲又清高的鹿鸣公子?” 一番话叫江作影面红耳赤,亦让我感到尷尬。他一甩袖子,一声不知羞耻像是从牙齿缝里硬挤出来似的,砸在地上鏗鏘作响,他临走前还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人被骂也不气恼,嗤笑了一声朝店里喊道,“掌柜的,刚才那位江公子买的什么东西?” “东海的夜明珠,夜里放在屋子里都不用……” “行了,我要一颗更大更亮更好的,然后给我送去宋府……” 我牵着马走得飞快,装作没听见崇翘的话,忽然手腕上一凉,被一隻冰冷的手抓住,转眼就看见崇翘那张极好看的脸近在咫尺,我心顿时乱了起来,微微挣了一下,道,“请公子放手。” 他牵了牵嘴角,道,“要是我不放呢?” 我哪里招架得住崇翘,在他的反问之下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被他一路拉到兴隆饭馆二楼,按在雅座之上,还懵懵懂懂,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连我都要装作不认识吗?”崇翘给我斟上一杯酒,白鹤安静乖巧地守在门口,以防他人打扰。 我一饮而尽,那辛辣的酒液穿肠入肚,灼得我整个人都发热发烫。我轻轻放下,道,“你是跟着宋瑉一起来的上京?” 我提到宋瑉令他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掀起我的额发,看见了那枚再也抹不去的金印。 四十二 崇翘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惊。我往后退了退,额发从他的手指间滑落,最终还是遮住了那个丑陋又耻辱的印记。 沉默半晌,他终于开口道,“你回来了要告诉璋之吗?” 他对宋瑉的称呼算是已经回答了我刚才的疑问,我想起当日去宋府道贺,崇翘将一柄一文不值的破纸伞送回,伞之一字谐音同散,他应该早就明白自己与宋瑉只不过是露水情缘长久不得,才会在宋谦大人官復原职时,果断的主动斩断情丝,也才会有那之后我见到的喝醉了酒从酒楼上掉下来,吟叹着“也笑我痴人说梦”哭得泪流满面的崇翘。如今这两人之间的纠葛恐怕已不是我可以揣度的。 我看他的表情平静,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态度,我只得将自己目前的处境告知,请他暂时不要将我回上京的事情告诉宋瑉。在我说完之后,他沉默了许久,方才道,“璋之知道你出事之后就一直在想办法,你走那天他被宋大人关在了柴房,并非是狠心不来送你。也是因为此,他才狠下心来参加春试,希望能谋个官职,可没想到传来的竟是你在东泠的突袭中亡故的消息,他大哭一场,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谁也不见,虽说他现在还帮不上你什么,寧察郡王位高权重实在是无可奈何,可鹿公子,他是真心将你当朋友对待,你怎能如此狠心?” 他脸色并不好看,说到最后,眼中竟盈盈有水光,应该是心疼极了宋瑉。可令我大骇的是我实在没有想到宋瑉竟是真心待我,我不曾给予真心也不奢望他人真心,一直以来都与别人泛泛之交,如此一想更觉得自己冷漠无情。 “鹿公子你有所不知,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 “我如何不用担心?”我现在早已犹如惊弓之鸟,那个寧察郡王府里的人各个颠倒黑白一手遮天,甚至恩将仇报心狠手辣,我根本不知道也难以想像出那兄妹三人还有什么可怕的手段,“我的名字在死人名单上,可我人却未死,我现在难道不该东躲西藏,唯恐被人认出来?就像、就像今天那个江……” 崇翘握住我的手安慰道,“江作影只是个善于奉承拍马的小人,你根本不用担心他,靠着一张嘴蝇营狗苟,怎么敢多事?况且,你的那个下人……”见我皱眉,他忙掩了掩嘴,连声道歉,“就是你的那个霍縝,他救了翎珂郡主夷嵐珂,现在可是宁察郡王跟前的红人,郡王爷还替他作保,让他能够参加这次春试的武科,依我看,他拿个武状元并不是难事。你也知道上个月陛下屯兵于苍那关,蓄势以待,恐怕是要报前两月东泠偷袭之仇,朝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霍縝若能在此时脱颖而出,必得陛下重用,到时候再也不用怕那个宁察郡王了,你的大仇也可得报。” 听到开头那些,我心里还是十分高兴,可又担心阿縝两个月前还重病卧床昏睡不醒,现在肯定还没完全调养好,去考武状元会不会有危险。我原本就知道我的阿縝是水池中的蛟龙,一旦入海,便再也没有人能阻碍他一飞冲天冲上云霄。 可我更怕他伤了自己。 而崇翘最后的那几句话却是我不敢苟同。精忠报国乃是男儿本分,我们本就是西津人,朝廷用人必当竭尽全力,岂可存有一己私心?更何况我瞭解阿縝,他绝不是那种一朝得志就飞扬跋扈之人。 “不,我也不能去找阿縝。他为人单纯,根本不会有那么多复杂的目的,他若要去考武状元那必定只会是冲着那状元去的,他若要从军,也必是存着报效陛下之心,”我低下了头,看着杯中的酒,想要一饮而尽却在想起那热辣的口感时退缩了,闷闷地放下了酒杯,“曾经我就是束缚他的牢笼,令他不得离开我半步,如今我又如何再去绑住他?鹿家的一切他本就该放下才是,况且,那也与他无关不是吗?” 崇翘瞪大了眼睛,“鹿家是与他无关,可是,你与他有关啊!他喜欢你,爱慕你,那么多年都守在你身边,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我怔住了,冷汗涔涔,若是“喜欢”二字还有他解,可崇翘口中的“爱慕”却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含义。我连忙摇头,想要开口否认,却舌根发硬,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通,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见状哑然失笑,“崇翘是风尘中人,见惯了各种情爱,第一次见那样真挚纯真的情感,难免又羡慕又渴望,怎么会看错呢?他虽寡言少语,但也直率单纯,对公子的爱意从眼中满溢而出。” “别……别再说了……”我连忙制止他,脸上发烫,又羞又怯,根本说不出别的话来。 崇翘笑了笑,果然没有再说下去。我们二人之间开始沉默,彼此都有些心不在焉,我控制不住地在想阿縝,而他则透过窗子,看楼下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 忽然一直紧闭的门被敲响,白鹤推门而入,恭敬地站在门口,说道:“公子,该回去了。” 我这会儿才仔细打量那叫白鹤的少年,发现他比我半年多前初见时拔高了不少,安静地站在那里竟让人有“皎如玉树临风前”之感,那张脸也正在从少年向青年过渡,露出了点轮廓,秀气柔美中多了些男人的气质。就算跟在崇翘的身边,也绝不会沦为陪衬,很难不让人注意。 崇翘懒懒地应了一声,临走时问我住处,我有些犹豫,实际上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真的去住那间房子,可被他那双冷目一瞥,却不由心慌,只得将地址报上。 等他走后,我坐在那空无一人的雅座里,望向窗外,才知原来刚才崇翘一直在看的是街上那一群孩子在玩陀螺。 那小小的木陀螺在地上一直转呀转,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 四十三 对着那张薄薄的地契我曾无数次想像过那位东川三百年无出其右的名相所居住的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可当我亲眼所见时,还是难以想像竟是个如此简陋朴素的地方。 我步上满是青苔的台阶,看着那已失了门锁而半掩的柴扉,抬起手轻轻扣了两下。我唯恐唐突了这屋子的旧主,所以在明知无人应门的情况下还是先敲了门再小心翼翼地推开入内。 地方不大一目了然,屋子前头是个小院,光秃秃的,没有一株花,杂草丛生,一棵不算粗壮的树突兀地立在正中,萧瑟颓败看不出半点雅致的情趣,多的是又黑又硬的泥土,显得荒芜又寂寞,应是疏于打理任它败落。我猜测这黑色的土壤上原本应该种满了昼蓁——可我很难对着眼前的景象去想像那样繁茂的美丽。 我将马儿拴在了树上,这两个月来,它驮着我从云城来到上京,瘦得就连两边的肋骨都显了出来,我有些心疼地捋着它的马鬃,“这就安顿下来了,我给你盖个棚子,咱们两个夜里就都有片瓦可以遮头了。” 马打了个响鼻,似是听懂了我的话,高兴得用头轻轻地拱着我。 我没有急着进屋子,而是沿着週边走了一圈,马头墙砌了三层,窗枢上用的都是些老木料,雕刻着的蔓枝花卉细緻精巧,灰墙青瓦朱门,都是典型的古惠城建筑风格。我想起冯幻是惠城人,此处离惠城遥远,将自己住的屋子盖成这样恐怕是以慰思乡之苦。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屏风,我仰着头,为这张上顶房梁的巨幅屏风所震惊,这尺寸虽举世少见,可上面所绘的内容却足以堪称震撼。只见那上面满是刺目的红、恶毒的黑,一副地狱眾生百态之相,只见无数恶鬼挣扎着想要从沸腾的血海中爬出,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有绝望有痛苦有无奈有不甘,他们在血海中挣扎沉沦,却根本不知何处是岸,最终就只能化作一滩看不出原貌的血水与那血海融为一体。 屏风所绘场面诡异恐怖,眾恶鬼表情栩栩如生,用色极为鲜亮醒目,红与黑亦是血与暗。我盯着那副屏风久久不语,大概是我才疏学浅,不曾在书中见过此番描绘的场景,即使是地狱景象恐怕也不及这其中的绝望与恐怖。 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挪着脚往前走,我不敢看那屏风,可双眼却不由得被那细腻笔触所描绘出的世界所深深震撼而无法移开。 我转过身,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可眼前浮现的仍是那惊心动魄的画面。绘製之人似有极度的悲伤与怜悯之心,那种只可旁观却无能为力的无奈痛苦亦叫观者如身临其境无法自拔。而更叫我无法释怀的则是那些恶鬼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竟是如此眼熟。 我从容城到昆稷山,再从国境来到上京城,只走了西津小半的国土,可我一路上所见之景无一不是萧条荒败,所见之民眾无一不是面带愁苦。瓛朝末年就已天灾人祸不断,新皇登基曾放豪言十年内一统东川三道,其驍勇善战势不可挡,又有东川第一名士相助,实乃雄霸天下的一代霸主,只可惜陛下黷武穷兵,西津人虽好勇尚武可至今不逾十年,已至十室九空的地步。而我心中还有更深的隐忧,伽戎人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奴隶的身份已从他们身上彻底剥去,可那极致狂欢之后却是失衡的报復。他们强佔土地、房屋无人敢管,甚至杀了人都可以逍遥法外,等级身份之分明比前朝时更胜。我途径不少村庄,却只见大部分都是老嫗孩童,凄苦无依、生活艰辛,还有横行乡里的恶徒,这一切皆是我一路行走亲眼所见,亲身所悟,曾经我在家族羽翼下读书出仕,衣食无忧,根本无法想像家门之外竟是如此满目疮痍的模样。 而这一切又同那屏风上所绘有何不同呢? 我出门打了井水,擦了一把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澎湃的心绪这才慢慢平復下来。怀着别样的情绪回头再仔细看这房子,倒是看出了些特别。屋里的陈设与典型的惠城房屋大相径庭,恐怕只有一个外壳一样,内里已完全变了。这屋子没有门槛,屋前也没有台阶,用一条斜坡取而代之;屋内的桌子、柜子、橱都做得比寻常家什要矮上一截;我环视了一圈,竟是一把椅子都看不见,只有一张太师椅搁在角落里落灰。冯幻不良于行,双腿不能行走,必须以轮椅代步,桌柜做得矮些,于他倒是方便,椅子一张都没有,恐怕他这里并无亲友来访,无需招待客人。我心中微微有些讶异,不知为何像他这等身份之人竟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不仅没有护卫,就连个照顾他的佣人都没有。 我绕过那巨幅的屏风,发现后面别有洞天,竟放满了书架。冯幻博学多识,是着名的鸿儒,我好奇之下细细一览,发现书架上不仅有普通学子都要学四书五经、经书典籍,还有不少治国兵法,但更多的却是类似《天工开物》之类的杂学。我随手抽出一本,发现书主是个不爱惜书卷之人,随意圈抹的笔记尚不提,竟还有些分神时画的看不懂的涂鸦,可我一一翻过心中微微震盪,这满室每本每册都被翻至卷边破页的书使得这简陋的居所也变得金光夺目,而这被屏风所隔出的狭小内室被书架包围,甚至连一张床都放不下。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是我目光短浅为人粗鄙,初一眼竟还瞧不上这小屋子。 我一时兴起,就地一躺,张开眼发现自己仿佛被书海淹没,心中隐隐地在鼓胀着似有什么东西想要汹涌而出。 我在冯幻的旧宅里住了十来天,每天除了打扫令他的故居维持整洁之外,其馀时间大多都花在了他的那些书上。他的批註笔记往往比书上枯燥乏味的内容更有意思。冯幻身体不好久居宫廷内,甚少在民间行走,普通平民对他知之甚少,见过他的人更是寥寥,我也只是听闻过他的一些传闻,对他其人并不瞭解。那些俏皮的笔记,活泼的小画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全部印象,细想起来,他死时还不到三十岁,正当青春,怎么会像是鄔先生那样一本正经的老学究? 我被他对所藏那些书的批语笔记所深深吸引,几乎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可就算我如何努力,这书山书海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看完的。我看了一眼米缸,数了数手上还剩下的钱,叹了口气,牵着马,出了一趟门。 我在上京城长大,对各家店铺都十分熟悉,所以不一会儿就买完了所有我急需添置的东西,放在马背上准备往回走,却听背后一串马蹄声响起,等我回头时,那快马伴随着眾人的惊叫已从我身边掠过,只留下个绝尘而去的背影。我大怒,在这闹市里纵马横行岂不是易伤他人? “霍縝!霍縝!你听我说!” 此刻又一个女人骑着马冲了出来,看上去十分着急,她一边夹紧马肚,一边高声对着前面远去的人叫道,“你现在就算去了也没有办法了,他死了!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人马虽已远去,可馀音仍留在原地,使我久久地呆立在那里。 四十四 我把马拴在了路旁的树干上,挤进了观武试最后一场的人群之中。这么冷的天,台上参试的壮汉跪在一旁,还赤着上身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气,他的对手突然跑了,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跪在本应是他施展的舞台之上的男人。 那个人虽然跪着,却高挺着脊樑,儘管他背对着我,可我依然能从他的背影看出他是谁。 “宋大人这位公子可真是大胆,居然在科举武试的现场向陛下告御状,真是连命都豁出去了。”我听见旁边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恐怕今日过后,宋瑉的名字就要传遍整个上京,成为眾人茶馀饭后的谈资。 “那个霍校尉也是个不怕死的,在试场上单凭一句话就能一走了之,要是陛下震怒不仅他连参加比试的资格都没有,恐怕还要判他个蔑视之罪。” 我闻言心中一紧,暗暗握紧了拳头。 “这怎么可能?谁不知那翎珂郡主看中他已久,寧察王府要招他做郡马?陛下对宁察王府厚爱有加,总会给几分薄面。刚才你们瞧见没有,郡主见他二话不说就走,急成什么样?就这样追了上去……” 我听见那几人小声地笑了起来,他们言辞中似乎对夷嵐珂充满了揶揄,暗中讽刺,说她不知羞耻,没有半点矜持,全上京的人都知道她看上了霍校尉死活都要嫁给他。我听得有些麻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原本就对那些风流八卦不怎么感兴趣,而这其中主角变成了阿縝,更令我说不出来的厌恶,只想令他们立刻闭嘴。 幸好,他们很快就转换了话题。而就在此时,宋尚书匆匆赶了过来,他脚步有些蹣跚,却仍冲到台前,往那高位之上珠帘之后的人一拜,磕头长跪不起。我见原本还显得沉稳的宋瑉见了父亲明显有些慌了手脚。 珠帘后的人影似是抬了抬手,便听站在一旁的太监高声传达着陛下的旨意:“宋尚书平身吧。” “微臣教子无方,令他唐突了圣驾,自请降罪。”宋谦并未起身,而是将身体俯得更低了些,胸膛和花白的鬍鬚紧紧贴着地面。 珠帘之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末了便见那人影站了起来,挑开帘子,一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又远又高的台阶之上,而那些原本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的宫人们纷纷跟了上去,我同现场眾人一齐跪下,不再有人喁喁细语,亦无人敢抬头偷看龙顏。沉寂了许久,才听见他开口,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孤今日来是为了看看未来的武状元,既然看不成了,还是回宫吧。” 那声音犹如暗河深流,渗着冰凉的寒意,自有一股高屋建瓴的王者气势。 “陛下!”宋瑉忽然高声叫道。 杨牧晨停下了脚步,我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并未转过身去,背对着宋瑉给出了他不想要的答案,“鹿府一案,等宁察郡王从献城回来再说吧。” 宋瑉还要再开口,却被他身边的宋尚书按住,他有些不甘心冒险告到御前竟是这样的结果。而我心中也是跟着一沉,陛下的态度十分明确,要等宁察郡王回来之后对质,可我鹿家已家破人亡死无对证,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自有积极的手下为他抹平一切。这一切的后果理应我亲自承担,可如今竟全落在了宋瑉的身上,这叫我于心何安? 我不能再让任何人挡在我的身前,为了庇护我而落到危险的境地。 “严灼上任燕州刺史宴请地方,席上曾说容城鹿孟衍的儿子长相肖似冯幻。宋瑉你给孤说说,到底像不像?” 此言一出,几乎令我双腿发软连跪都跪不住。严大人新官上任,路经容城来拜访过我家,见到我时确实说我乍看时很像冯幻,可如今陛下说的竟是他在燕州当地接风宴席上说过的言语,他是如何在万里之外知晓?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他知不知道宁察郡王所做的这一切? 我遍体生寒,只觉得这事并不简单。 我浑浑噩噩地回了家,不,那不是我的家。我如初来乍到时那般轻叩柴扉,却没有像当初那样拥有更多的勇气去推开那扇门。我坐在台阶上,把头埋在双臂之间,想要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那匹马通人性知道我难受,温柔地轻轻蹭着我的头,像是一双手在我的头顶轻柔地抚摸安慰。 那一晚我做了一场梦,临近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才醒转,可梦里的内容却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我,有阿縝,有宋瑉还有崇翘。 我打开窗,发现空气依旧清冷,今年的春天来得太迟。 冯幻书架上的书依然吸引着我,可我却已没有更多的时间去阅读它们。我摸清了阿縝的住处,他被翎珂郡主所骗,以为我还在昆稷山,直到在武状元的试场上被宋瑉一语道破我“已死”的真相;我在宋府外候了三天,从他家送菜的小贩那里知道宋瑉这几天被他父亲关在家中,暂时安全;更重要的是,我打听到了宁察郡王已经奉詔火速回了上京。 我坐在饭馆里,等的人却还没有来,点了一盘酥鸭听邻桌人在聊最近城东一处久没人住的老宅忽有了人。这没什么稀奇,旁人皆嗤之以鼻,可稀奇的却是来住之人行踪不定只在夜里出没,白天屋子依然紧闭,且那人容貌与死去的房子原主颇为相似,偶有邻人见了以为撞了鬼,吓出一魂一魄,变得痴痴傻傻。 我冷笑,只顾啃着我的鸭腿。 知不知道,那屋子的原主是谁?冯幻,冯平章。 我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恐怕是没见过冯幻的,可这个名字说出来仍是叫一桌子的人都长吁短叹了起来。 楼下忽起了一阵骚动,我知道是我等的人来了。我看着还没啃完的鸭腿略有些遗憾,早知道就不叫那么大了,擦了擦手站了起来,同宋谦大人正对了一眼。 他看到我时脸上震惊万分,活似见鬼,站在门口没有过来。店里所有的客人都被赶走,只剩我与老尚书两人分站在屋子的两角。 “小人鹿鸣,见过宋大人。” 四十五 我与宋尚书端坐在桌子的两头,彼此都有话想要说,却都没有开口,因为不知该如何说起。 “宋瑉他还好吗?”听到我说出儿子的名字,宋尚书终于从“鹿鸣居然还活着”的震惊中缓了过来,可随即又是愁染眉梢,令我心中充满了愧疚。 提起宋瑉他竟然眼圈有些微红,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在我印象中他明明还是个精神矍鑠的中年男人,走起路来股股生风,可今日坐在我面前的却是个鬍鬚头发都有些花白的老迈父亲。无论他的官位如何高,在朝中如何有威望,回到家中,他仍是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我心中戚戚然,不由想起了我自己的父亲,以前提起他总是既敬畏又厌烦,可现在想起他时却只能想到他的好了,然而,已经太晚了。我已经没有父亲了。 “你出事之时,老夫自身难保,所以只能……”他叹了口气,下面的话他不说我也能够理解,那时宋尚书刚刚接到官復原职的旨意,岂能蹚我这趟要抄家杀头的浑水。“倒是宋瑉,说出来不怕子放你笑话,老夫三个孩子,就他最不老实,花样最多,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我只求他一生平安富足即可,不在乎他能出将入相有多大的出息。可这次我真是没有想到,他竟能为你站出来,为朋友两肋插刀忠肝义胆,反而令我这个做父亲的汗顏。我没能帮上你家什么,就连你父母去世,我都插不上手为他们料理后事,我真是愧对老友、愧对你啊。” 说到这个,我的心立时揪了起来,忙问:“那我爹娘现在埋在何处?” 他摇了摇头,“这我不知,是霍校尉为他们收的尸。” “阿縝……” “谁又能料到一个小小的伽戎奴,不出半年,便能有如今这样的成就。”说起霍縝,宋尚书唏嘘于命运之无常,可我却觉得那些本就是阿縝他应该得到的。因为我亲眼见他一马当先,不计生死地冲入被东泠人驱来的狼群之中,面对尖矛利齿他英勇无畏,若不是他带着那一小队人马先冲上昆稷山,恐怕郁霖三皇子早已长驱直入,从昆稷山一路杀向苍那关,更是不知会有如何惨烈的结果。 “陛下当年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伽戎奴。”我面无表情地回道,宋尚书闻言脸色微变,连连称是,“他如今被调任到了禁军教习,郡王对他十分看重,一则是因为他对于翎珂郡主有救命之恩,二则霍縝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是伽戎人,加官进爵不会有任何阻碍,可谓前途无量。这次考武状元也是郡王的意思,若能拔得头筹,便可一步登天。” 我皱了皱眉,“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杨牧晨就连严大人在地方的私宴上说过什么话都一清二楚,他又怎么会放任一个手握重权的猛虎如此明目张胆地培植势力?为君者最为忌惮官员们结党营私,他竟是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陛下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就拿那个孙行秋孙将军来说,整个西津都接了通缉令,势要将他捉捕归案,这几年可我听说他在外头过得挺自在,朝廷却没有他的半点消息,这怎么可能呢?陛下若真有心要捉他、想要他的命,他明日必会被五花大绑地捆在菜市口等候问斩。”宋尚书笑了起来,“我们这位陛下喜怒无常,冯平章过世之后尤甚,实乃君心难测啊。” “那阿縝岂不是很危险?” “依老夫所见这倒是未必。”宋尚书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道,“子放是不是很不乐意他为郡王所用?” “我若说我乐见其成那必定是在骗尚书大人您,可是,这仇我背着无怨无悔,想要报仇的人也只有我,和他无关。” 宋尚书看着我,目光突然变得十分柔和,“子放是真的长大懂事了,鹿兄泉下有知,想必也能安心了。霍縝是不是真心接受宁察郡王的安排,为他效力供他驱使,你自己去问问他不就行了?他现在去了昆稷山查你生死,下月初他必定会回来。” 我一人一匹瘦马从云城走到上京也要两个多月,大半个月要他打一个来回岂不是要累死人?况且我十分不解为何非是下月月初不可,“宋大人为何如此篤定?” “下月月初便是清明了,你父母都埋在这里,他岂有不回来的道理?” 我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道,“宋大人是想让我接近阿縝吗?” 他点了点头,“之前昆稷山一战,他救了郡主,在苍那关、云城那些边关边城的将士心中有了些声望。这次武试最后一场陛下格外开恩要等他回来再重新比过,此前从无先例,陛下对他极为看重。霍縝原本就是你鹿家的人,你若开口,他不会有不应之理,但若真等到他被郡王拉拢、为名利所惑,就为时晚矣。” “他若真能被郡王拉拢、为名利所惑,就算他此时答应相助我们,也早晚会反悔的,”我不以为然道,“阿縝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宋谦同我的第一次会面谈论的并不多,却已撕去了所有覆在面上的重重偽装。我知道如果不是宋瑉这次闯下大祸,他只会对我避之不及,可现在,我成为了他手中的利剑,没有多少人知道其实鹿鸣还活着,就连宁察郡王也不知道这个世间唯一还能控诉他的苦主与他近在咫尺。 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事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我曾经对于自己的命运任由他人玩弄而感到生不如死,用很长的时间去思考为什么倒楣的人会是我,为什么我会被如此残忍地对待。可是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就算我想明白了又如何,我还是一个眾人眼中的可怜虫,在怜悯的目光中被慢慢淡忘,这个世间多的是不会留下半点痕跡的失败者,还不如让自己怀着最深沉的恨意将所有的痛苦都回馈给对方来得痛快。 我仍住在冯幻的故居之中,日子过得看似平静,可我们都知道巨变即将发生在不远的将来。宋大人向我打听过孙行秋,对此我更不愿意多谈,实话说了我到上京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可宋大人看起来却似乎并不相信。他依然还是不同意将我带上大殿同宁察郡王当面对质,我的心情就像这几日开始多起来的雨水一般,连绵又阴冷。 我打着伞,雨并不大,可依然沾湿了我的鞋,渗入我的鞋袜,冰冷的感觉不亚于当初在昆稷山的时候,可我却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在意自己那点点不适。 因为阿縝正跪在细雨中对着我双亲的那块墓碑悲伤地放声哭泣。 四十六 清明春雨润物无声,可痛苦却也在这方寸之地蔓延。我看着最熟悉的人失魂落魄的背影,心像是被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张了张嘴,想要叫了一声“阿縝”,却因为嗓子发干而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他冷硬沉默又稳重、是坚实的依靠与后盾、是无所不能的,他是我最亲密最信任的人。 而他此刻正如此脆弱,没有任何防备,像是失去了冰冷坚硬外壳的海螺,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心中最柔软的那处竟然就是我。 我的腿在昆稷山的时候被冻伤,每逢湿润的雨天膝盖关节就会有阵阵刺痛,严重时几乎无法站立与行走。我想要靠近他,但并非像以前那样简单地走过去就好,现在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一场酷刑。 我们都在磨难与思念熬成的岁月中变得面目全非,带着各自一身的伤痛,但幸好我们又再次重逢了。 “来看我爹娘,不烧纸也就算了,连吃的都不带。”我把伞往前挪了挪,遮住了他淋雨的身体,站在他背后故作轻快地小声抱怨,可声音却是哽咽沙哑的。 他身躯微微一颤,慢慢站了起来,头往一旁偏,却不敢真正地回过头来看我。 “阿縝。” 我叫他的名字。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迫切地看着他转过身来露出的脸,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我甘美梦乡中的脸庞。他失神地看着我,风雨吹迷了他的眼睛,他缩回了想要触碰我的手,无意识地摇了摇头。我抬起手,为他抹去了他脸上的雨水,拂过我熟悉的剑眉,然后停留在他消瘦下去的脸颊,“你又瘦了。” 我话音未落,手中的伞就被撞飞,整个身体被揽进他湿漉漉的怀中,我的鼻子猛然撞上了他的胸膛有点疼,接着一酸就跟着流下泪来。 “我还活着。” 他听到了我小声嚅囁连忙收紧了手臂,像是要再次确认他怀中的这个我是真实存在的,却一直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我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紧贴在他的胸口,勉强挤出几个字,“这样淋着雨会生病的。”他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松开了手臂,但牵着我的手却没有放开,拾起地上的伞撑在了我的头上,接着解了外袍脱下里面乾净的外衫披在我的身上。 他终于笑了,但目光一直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过,我都有些怀疑是否是我外貌变化太大以至于他现在需要花费些时间才能认清记住我现在的模样。我抬起手撩开了额发,看到金印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牵着我的手也跟着抓紧,捏得我指骨生疼。 “这枚金印再也去不掉了,是不是很丑……” “别说了,少爷。”他想要抱我,却怕自己身上的湿衣再次将我的衣裳弄湿。他脸上刚刚呈现出的那点喜悦很快又被忧愁所代替,我敏锐地发现他的眉头已经了皱纹。 不要伤心,也别难过。我想要安慰他,却知道这样的语言是苍白又无力的。我唯有能做的,就是用尽我的全力去拥抱他。 我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定义我与霍縝之间的关係,不是等级森严的主僕,不是君子之交的朋友,不是互损互捧的兄弟,也不是有血缘关係的亲人,我和他是一种难以形容、难以界定的关係,但这世间唯霍縝一人在我心中是与旁人不同的,也是无人可替的。 只愿此心与君同。 “我现在住在这里。” 我打量着眼前乾净整洁的小门院,点了点头。我之前只在外面看过阿縝住的地方,进了大门,发现其中虽小但格局却和我家旧宅有些相似。初春小雨暂歇,我跟着他走在青石板铺的小径上有种去别人家做客的拘谨,但内心更多的是感慨。他显然也有些手足无措,“这宅子是有点小,没以前家里宽敞。我原本是想买下鹿家旧宅的,可没有那么多钱,恰好有个容城的老乡要回老家不收我房钱让我住在里头替他看着家。这样我当差的月钱都可以攒起来,等攒够了,我们就住回去。” 这个傻子哪里知道,单凭他那点当兵的粮餉哪里买得了我家以前的宅子,可他那份心却像是一股温暖的水流涌入我的心田,他并不善于筹谋将来,可他的打算中竟还包括我这个生死不明、不知归期的流放囚犯。 “她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她。” 阿縝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声好,领着我去了后院,进门前却拦住了我,犹豫地叮嘱道,“跟在我后面……” 我却推开了他,道,“你不是说二娘只是有些痴傻,不伤人的吗?” “可是……” “别说什么可是了。” 我绕开阿縝,迈进了后院的大门,正在院子里打扫的小廝回过头,刚要开口打招呼,却僵硬在原地盯着我慢慢长大了嘴巴。 “阿宇。”我笑着唤他。 那小子嗷叫了一声,扔掉了手中的笤帚,风一般地向我扑来,一边呜呜哭,一边大声地干嚎,“少爷!少爷!”他还没到我跟前,阿縝就挡在了中间,剑眉一横,阿宇还有些怕他,只得放慢放轻了动作,生怕衝撞到我,探着脖子跟我说话,“少爷真的回来了,真是上天垂怜!呜呜呜……真是太好了……呜呜……” 阿宇一直都在二娘的房里伺候,没想到我家家道中落,佣人都散了,他竟然还跟着,这令我有些感动,低头理了下情绪才问道,“二娘呢?” “二夫人喝了安神的药,已经睡了,屋子里还有丫头在照顾着。阿縝本事真大,竟然真的能把少爷给找回来,呜呜呜……”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这下子,二夫人的病也该能够好了。少爷这次回来是不是就没事了?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走了?” 他的问题真是问到了我,我想到了自己与宋大人的计画,想到了自己即将要去做的事,在衣袖下攥紧了拳头。我能感受到身旁的阿縝等待我回答的炙热忐忑的眼神,也心痛阿宇哭红的眼睛与热切盼望的目光,可我只能张张嘴,一个字都没有办法回答。 我如何告诉他们,我还是戴罪之身,我身上的血海深仇不敢不报,随时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我躲在氤氳的水汽之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洗澡水很热,热气蒸得我浑身的骨头都酥了,都要开始犯困。忽然,一双手从背后按住了我的头,替我揉着两边的太阳穴。我微微睁了睁眼,又迅速地在阿縝熟悉的力道中舒服地闭上了眼。 他的手慢慢地往下走,按着我的肩,而我只剩下舒适的喟叹。 突然,他双手一张从身后将我抱紧,头埋在我湿漉漉的脖颈处不肯抬起。我睁开眼,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道,“阿縝也已经把头发扎成了发辫。” 他的唇贴着我肩膀的皮肤,声音有些发闷地回答道,“伽戎人过了二十就要编发辫了。” “是啊,阿縝和我同年。”我难以避免地回想起去年我的那场生辰,那似是一切的开端,如今回想起来就是做梦一样。 “可那个时候阿縝并没有编发辫啊。”我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感受到他手臂收紧的力度,他抬起头,炙热的呼吸近乎可闻,我觉得耳朵在发烫,听到他说,“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笑了,觉得他这话不得了,在他怀里转了个身,看着他的脸,揶揄道,“那怎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他的双眸似是藏着星,凝视着我道,“再也不让人能在我面前将你带走。” 四十七 儘管已是初春,可阿縝还是在床榻旁置了一盆炭火。自从我在昆稷山出来之后,现在愈发畏寒,几乎终日四肢冰凉。洗刷乾净之后我懒洋洋地靠在床柱上,床铺温暖舒适还能闻到我熟悉的安神香,实在开不了口说我要回去。 感觉身边的床铺凹陷下去了一块,我微微睁开眼,往里面挪了挪,可阿縝只是坐在床边并没有想要上来的意思。 “困了吗?要不要现在就歇了?”他一边问我,一边抬起我的脚捂在怀里,手从脚踝开始慢慢地往上揉捏。 我摇了摇头,“我回去睡。” 他手里的动作只是一滞,却并没有多说什么。我有些不安,生怕他误会什么,解释道,“我现在就住到你这里多有不便,万一被人看到会连累你的。” 他没吱声,用手揉着我冰凉的膝盖,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吧?”我顾左右而言他,“脱了衣裳让我看看。” 他抬头看我,沉默半晌方道,“没少爷身上的重。” 我脸一沉,“你这是在同我置气吗?” 他低头,语气中带着苦涩,“没有,我只是……” “那就是在同自己生气。”我哪里不知道他那点心思,缩回了脚,爬过去凑到了他身边,伸手揽过他的肩,安慰他道,“这一切都同你没有半点关係,你何苦往自己身上揽?难道你能替我受不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该是我命中有此一劫,与人无尤。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债我早晚会向宁察郡王讨回来。” 他蹙着眉,伸手将我揽进了怀里,“若我真能替少爷受了就好了。” “现在怎么这么黏人了?”我抚着他背,笑他孩子气的话和动作,“要是让你那几个禁军兄弟知道还不得叫人取笑?” “那就让他们笑吧。”他埋蹭着脑袋,“我很快就不在那儿了。” 我有些诧异,原本以为宁察郡王手握京畿禁军,将阿縝调任禁军教习是他的意思,恐怕是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必然不会任由阿縝打乱他的谋划,可阿縝这么篤定,不知这其中又有何我不知道的门道。 “我要去考武试。”阿縝道,“少爷以前说过要我去得个武状元。” 我哑然,想起当初我爹要我去考春试,我向他抱怨过,开过玩笑若家里必须要出个状元那就让阿縝去考个武状元回来,没想到我随口一言,他竟然记在心里,一直在朝这个目标努力。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又高兴又心疼,“如今国事蜩螗,若阿縝高中,必将远赴边关。可我听闻宁察郡王对你十分看重,岂会轻易放你走?他那种心狠手辣之人一旦发现你不能为他所用,必然会对你下毒手。我怕到时候……” 他摇了摇头,“宁察郡王并未看重于我,反而对我十分防备。调任禁军是我自己用命挣来的,我早有此打算,在上京好歹消息灵通些。要考武状元也是我自己的意思,并非是旁人的安排。”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这些事实完全推翻了我和宋大人之前的猜测。可我此刻听到他亲口否认与宁察郡王有关联,心中更多的感受则是松了一口气。儘管我早就做好了准备,阿縝可能已经归于郡王麾下,也做好了种种打算,确定这并不会影响我和阿縝之间的关係,但今日之前我的心中仍是忐忑。 “那么,翎珂郡主呢?” “我起先不知她是女子,她与寻常士兵一道同吃同睡并无分别,就是训练总是落后,常被训斥,我偶尔会帮她,”阿縝的脸色有些窘迫,“不知为什么我受伤醒来之后,她就变成了郡主……” “不是她变成了郡主,是她本来就是郡主。”我生气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一想到在云城那个荒谬的梦以及城中人人都在谈论的八卦就生了些微妙的情绪,恐怕现在不知郡主对他有意的人就只剩下这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了。我浑身都不痛快,恨不得再咬上他几口,可心里又是不捨得的,只得循循善诱地告诫他男女有别,以后见着了要绕道走,不准说话。 他认真地答应了,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何时才会住进来。 我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叹了口气,“阿縝,今日能与你见面已令我欢欣异常。你说的每一件事,收留二娘、从军、直到做了校尉,调任禁军,甚至还在准备武举科考,都令我惊喜。我没有想到阿縝竟是个如此多思慎思之人,并不是个只会恃勇斗狠的迟钝莽夫。以前爹就说过,你本非池中物,是我太自私,习惯了你的陪伴,不想你离开。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我险些耽误你。阿縝,你现在做得很好,就继续按你的计画行事吧。” “可是,我所做的所有的事、所有的打算,都是为了少爷。”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目光有些急切,那浅色的眼珠里却像是有滔天的涛要将我捲入。 “这不重要……” “不,这十分要紧!”他很少会这样说话,几乎是吼了出来,我有些发怔,想要挣开他的手,我忽然意识到,这大半年的时间不仅改变了我,同时也改变了阿縝。 我们两个脸上都有些不可思议的震惊,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暴躁的样子,而他显然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这般强烈。他手劲极大,在我手腕上捏出了一圈青紫,他低头看见了,连忙松手,却再也没抬起来过。我捧起他的脸,见不得他脸上露出这种悲伤的表情,道,“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从阿縝的住处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我慢慢朝冯幻的旧宅走,打更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打量了我两眼,仓皇地走了。我想起来自己把那把伞落在了阿縝的家里,似乎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些什么,却一时想不起来。 坐在灯下翻了几页书,我就冷得受不住,愈发想念那刚刚不久之前的那点温存。索性吹了灯,裹在寒衾中,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亦有些道不明的衝动,从被子里跑了出来,连件外套都没披就跑了出去。 推开窗,外头寒风扑面而来,只见熟悉的人影正立在院外,月光在他的脸上刻画下阴影,却照亮了掛在他肩上的霜露。 四十八 我们并肩躺在那副描绘着恐怖画面的巨幅屏风后面,儘管夜已深,可我一点也不困,和他说昆稷山和孙行秋、说断了一臂的曹差拨和身份出人意料的鬱霖、说分分合合的宋瑉与崇翘,无论那些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想要把这段他缺失的短暂时光与他一起分享。 而他则与大部分时候一样,安静认真地听我说每一个字,在听到我受伤的时候会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也会在我说到有趣的事与我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我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和他在一起,仿佛就有说不完的话。 “困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在逼仄的空间里艰难地翻了个身,他人高马大,和我挤在一起并不舒服,可我却在他的脸上看到平静喜悦的满足表情。 “那现在轮到你说了。” “少爷要我说什么?” “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都在干什么?” 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严肃,开始仔细回想。阿縝不是个善于主动叙述的人,所以我白天只听了个大概,这会儿睡不着就催着他多说一点。 “我在想少爷。” 我呆愣地看着他,忍不住开始揣测他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我没听见,语气坚定地将思忖了许久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脸有些发烫,幸好是晚上,脸上的窘态没有展露人前,可内心却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兴起了惊涛骇浪。我控制不住地又想起了那天崇翘说的话,总觉得是他的话令我先入为主,以至于现在同阿縝相处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阿縝,”我不敢再看他,联手也抽了回来,稳了稳过快的心跳,“你们伽戎人什么时候可以成亲啊?” 他大概对于我突然强行转变话题有些迷茫,可还是老实地回答道,“过了二十结了发辫就可以。”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你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姑娘?”可话一出口就立马开始后悔,无论他的答案如何,我此时此刻都不想知道。内心正在忐忑,生怕他又一次语出惊人爆出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名字,说自己明天就要成婚娶妻,那我就不知道该作何回应了。可这次等了很久,久到我迷迷濛濛终于困得支撑不住合上了眼都没有再听到他开口。 我终于在沉寂的将明未明时入睡,没有等到令我提心吊胆的回答。梦中有巉削险峻直入云巔的昆稷山,有冰封千里静謐无声的淄河,有崎嶇难行道阻且长的赴京之途,可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感到寒冷与无助。那山河终将倾覆乾涸,就连那遥远不见尽头的道路也会变得平坦顺畅,我忽然就有了无穷的力量,我奔赴,我拥抱,即使被灼伤乃至身死也绝不会放弃那一缕晨光。 我睡了这大半年来最安稳的一觉,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暖炉内只剩下萤萤之火,阿縝已经离去,可他的袍子却还盖在我的身上。我抱着那件旧袍呆坐了一会儿,却仍觉得尚未清醒。我披着他过大的袍子,去开窗,只见院内那棵细瘦的树已经抽了新芽,可预见其春叶葳蕤的模样。 简易的马棚被重新固定了支柱,饲料和水都有添过的痕跡,我心不在焉地捋着那匹小马的鬃毛,毕竟只要稍稍留意就能发现阿縝出门之前已将这小院打扫过了一遍。阿縝很少会做这种事,他以前跟着我的时候只需要照顾我、体贴我,这种粗活脏活哪里需要他沾手,我猜不透他这么做的原因,思来想去只有一条理由:他想住过来。 果然,刚过晌午,他就出现在了门口,背着个包袱,像模像样的,同我幼时闹离家出走如出一辙。他表情有些忐忑,像是个无家可归,眼巴巴地等着我收留。我站在门内瞧着他,笑得前仰后合,放他进屋接过他那个宝贝似的包袱,以为里面有什么好东西,结果却叫我大失所望。 “你怎么竟带着这些东西?这件衣裳好像是我前年穿过的……这小木剑是我小时候玩的,你怎么还藏着,不是全都扔了吗?”他的包袱里都是些旧物什,几件眼熟的旧衣服,仔细看看竟全是我的东西。我诧异极了,“人家挪窝都要带着贵重的东西,钱呀、银票呀、首饰呀,你倒好,怎么都带来这些东西?” 他把我翻出来的每一样东西又一件件收拾整齐,淡淡地说道,“老爷夫人走了之后,店铺和宅子就都没了,少爷留下来的东西就只剩下这些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可我却不由眼眶一湿。阿縝迄今为止的大部分人生都是在鹿家与我一起度过,和我一样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他本性单纯性情直率,一夜剧变之下,他所经歷的痛楚恐怕并不亚于我。 “都过去了。”我伸手搂住了他,说着连我自己都不信的话来安慰他,“我现在好好地回来了。” 他抱住了我,很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可我知道,这一切并不会就这样过去,我回来了,这才是刚刚开始。 阿縝对于这房子的来歷并不是十分关心,可那副巨大的屏风却让他看了整整一下午。 “知道这是谁画的吗?”我把给宋大人的信件交给他派来的小廝之后就同他一起坐在地上看这幅屏风。那上面的画面已经不会再让我惊惧到迈不开步子了,可那毛骨悚然的不适感仍然十分强烈,连一眼都不想多看。对于我的问题阿縝自然答不出来,可他却说作画之人有悲悯之心。 “他在同情。”阿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屏风,“他在同情画里的人。” “人?”我摇了摇头,并不赞同,“你瞧瞧那样子,哪里像人分明就是恶鬼。” “是人。”阿縝却十分坚持,“作画之人不能救他们,而感到万分痛苦。” 我抬头再看,仍是那片猩红的血海与沉沦的眾鬼,可阿縝所言犹在耳边,果真看出了些我没曾察觉到的情感。 对于眾鬼而言,这血海乃冯幻所造,他既已知晓他们未来命运却不得不将他们投入其中,这痛苦这灾难都是源于他,可他却无从施救。我心中一惊,阿縝道破这些恶鬼其实都是人,那么冯幻所绘这巨幅屏风之意便已跃然纸上。 “别再想了。各人皆有造化,就算最后只能化作一摊血水,也要挣扎地久一点。”我惨笑道。阿縝皱眉看着我,刚要开口,却听外面有人敲门。 “少爷,”阿宇见我开门,忙把手中的信递给我,小声说道,“那个什么郡主又来找阿縝哥了,说要约他一叙。” 我看着信封上那一行娟秀的行楷小字,黯然一笑,“她以前常来找阿縝吗?” “常来。不过大部分时候是托她丫鬟来的,但这次是她自己亲自来的。”阿宇十分忠心地向我汇报。 “你怎么回的话?” 阿宇一笑,“小的就说阿縝哥早上出门去禁军营还没回来。” 我点点头,“做得好,以后都这么回。” 合上门,手中那页薄薄的信忽然有些烫手,转过身只见阿縝正站在那里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把那信往他怀里一塞,声音有些乾涩地说道,“我也要去。” 四十九 夷嵐珂约在酉时,地点是城南襄桥,未言何事。 “我好像以前带你去过那里。”听他念完了信,我沉默了片刻,说道。 阿縝点了点头,“上元节。” 他说完我就全都想起来了。上元节处处掛花灯,但若要说上京城哪里的花灯最多最美,当属城南襄桥。看灯的人多,看美人的人也多,那年上元节,我带着阿縝同那群王孙公子们同游襄桥,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我被推来挤去一身臭汗,灯没看成,钱袋也不知被哪个偷儿趁乱给摸走,只待了一会儿就逃也似地回家去了,不知道宋瑉他们到底为何乐在其中。 但那地方也多有小姐公子月下私会,成过不少佳偶良缘。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有些堵得慌,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斜着眼看阿縝。他的外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旧十分英俊。眼眉深刻,鼻樑高挺,眼珠的顏色比我们普通人要浅一些,这大半年的军旅生涯令他原本就高大的身材变得更为强壮挺拔以至于他身上伽戎人的特徵变得愈发明显。除此之外,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某些地方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精神,也愈发自信,他大概是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他开始慢慢透出一点原本固执之下的强势,也比以前更为主动,不再是过去那个只围着我转的阿縝了。 我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当然希望他能有所成就,甚至建功立业,但这样的阿縝势必就不会像过去那样是我一个人的。 会有很多人喜欢他,他也有可能会喜欢甚至爱上某一个人,愿意为人家捨命。我叹了口气,儘管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想想又万分不捨得。 “少爷,不舒服吗?”我的手突然被攥紧,从游荡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见阿縝正半蹲在我的跟前,脸上有些紧张的神色。我叹了口气,问他饿不饿,他老实地点了点头,我手一挥,道,“咱们去城南下馆子吧,吃完了逛逛,溜达着去襄桥还能消消食。” “都听少爷的。”他见我起身,便拿了披风为我披上。这些事情他以前常做,我也把他的照顾和体贴当作理所当然,可如今时过境迁,我再也不能将这一切当作是我应得的。 我踌躇了片刻,道,“以后阿縝不要再叫我少爷了。鹿家如今这种情况我还算哪门子少爷?更何况,现在的我也已经不需要人来伺候。” 他没有说话,走在前面为我开门,台阶上青苔湿滑,我自然地伸手去拉他,忽听他问我,“那我以后怎么叫少爷?” 我想了想,道,“就同他们一样叫我子放吧。” 他不答,既未说好也没说不好。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同阿縝也是相顾无言,我心事重重所以没什么胃口,扒拉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虽然现在不是什么节日,但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出来游乐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记得,以前这个卖首饰的摊儿在河对岸呢,现在搬到这边来了。”我指给阿縝看,就在对面拐角的地方。阿縝顺着我的手指看了一眼,抹了抹嘴,道,“我们去看看。” 那摊主上了年纪,客人又多,哪里记得多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我?见到我来也只是生涩地客套。子女不肖,以至于老父还要在该颐养天年的岁数出来挣钱,有些奸诈之徒欺他老眼昏花反应迟钝,只付一件的钱,却卷走他摊上全部的东西。我想起往事,只有沉默,一一看过他摊上的木簪,还是只有那几种款式,胜在黑檀用料扎实,老人手工磋磨,也算别致精巧。多年前的我是看不上这些东西的,现在看着反而觉得踏实。 阿縝见那支鹿角簪子我沾上手就没放下来,就摸了钱递了过去。他伸手将簪子从我手里拿过为我戴上,我抬眼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笑了起来,道,“这还是阿縝第一次买东西送我呢。” 他也跟着笑了,在那车水马龙灯火阑珊中耀眼又俊朗。他低头在我额上落下猝不及防地一吻,在大庭广眾之下如此亲密的举动令我浑身一僵,整张脸都有些燥热。 “霍縝。” 然而,当这个意外的声音突然响起的时候,我身上刚刚涌上的那点热度又迅速褪去,仿佛如坠冰窟,儘管额头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他嘴唇柔软的触感。 阿縝转过身站到了我身旁,我终于看清了被遮挡住的夷嵐珂。儘管强装镇定,但她的表情明显有些慌乱。 “我、我来早了,就想自己逛逛,竟没想到会遇到你……你们。”她说话结结巴巴,目光闪烁,我向她施礼准备暂退,却被她叫住,“我约霍縝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要告诉他,三日之后陛下会重开春试武举最后那一场,还是在上次那地方,切记到时一定要准时来。陛下这点私心昭然若揭,莫不要再辜负了。” 阿縝不出声,我只得替他开口,“郡主有心了。” 她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的肯定不止这一件事,可碍于我在场,她又说不出口。我寻思着还是暂且退开留些馀地给他们二人,却没想到夷嵐珂竟是个如此爽利的女子,只见她咬了咬唇,开口道,“我还要向霍校尉道歉。你想要找的人早就死了,我却因为……向你说了谎话,骗你考了功名就可以向皇上讨赏,就算是死囚也可以赦免,我原本是想……我……” 她满脸羞愧,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到最后几乎快要说不下去了。 “无须道歉。”阿縝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却并不冰冷,他转头看向我,道,“那并不重要,无论你骗不骗我都无法改变事情的本质。更何况,他确实没有死。” 夷嵐珂闻言脸色大变,她仿佛忘了刚刚见到我时的不自然,紧紧地盯着我的脸,忽然惊呼道,“你、竟然是你!你不是徐大夫的徒弟吗?!” 阿縝蹙起了眉,疑惑地看着我。 提到徐大夫,不知为何我心中就突生一股怒气,冷声问道,“郡主不拘小节豪爽直率,子放初见时便无比敬佩,更何况,阿縝当时重伤,性命堪虞,也是郡主请来云城名医救治这才转危为安,郡主之于阿縝有救命之恩,那便是于子放有救命之恩。可今日,恕子放不敬之罪,敢问徐大夫可否还活在人世?!” 五十 我的问题问得唐突轻率,若是惹得她不痛快也是情理之中,可我已经顾不得这么多,或者说我根本就无所畏惧,是生也好,是死也罢,我早就完全抱着一意孤行、玉石俱焚的心情来应对这一切了。 夷嵐珂初是震惊,紧接着面带慍怒道,“我不知你所言何意?霍縝醒来当日,我设宴款待了徐大夫师徒二人,之后就派人送他们回去了。” “当日?”我冷笑,“我亲眼看着你们五更时分啟程离开云城,然后立刻就回了医庐,却仍然不见一人,他们根本就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这不可能……”她脸色苍白,又无力辩白,被我逼得说不出话来,人群中忽然闪出一名侍女,着鹅黄袄裙,身手敏捷地扶住了她,看向我的目光十分不善。我顿时清醒了几分,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过于咄咄逼人,早已变成了厉声质问,我别开目光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胸膛内仍有热血在汹涌地翻滚,这太不寻常了,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徐大夫师徒生死不明可能惨遭毒手还不至于到我此刻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地步。我对夷嵐珂的怒意似乎不仅限于此,她的姓氏、她的身份,还有那场始终縈绕在我心头的可怕噩梦。我的手开始颤抖,我突然感到十分惶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无情残忍,生怕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冲上前去对她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手忽然被身旁的人握住,我像是惊弓之鸟拒绝任何人的触碰,仿佛我那些可悲可怕的情绪会因此被人洞悉,可阿縝的手抓得很紧,捏得我指骨生疼,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难掩惊慌与痛苦,而他也正担忧地看着我。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告诫自己夷嵐珂在我家的事情上是无辜的,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徐大夫师徒的下落不明也许她真的不知情。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可我夷嵐珂虽是女子,却绝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她恳切地看了一眼霍縝,对他道,“这件事我会弄清楚,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那个性格暴躁的丫头还没等她说完,就扶着她要走,临走前赏了我们好几记眼刀。我低着头,背上直冒冷汗,身体里所有尖锐的强势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只剩下被掏空后的空虚与软弱,任由着人潮将我的躯壳彻底吞没。 幸好,还有一隻手拉扯着我始终都没有松开。 晚上我早早睡了,儘管无梦,可睡到半夜身体却一阵阵发冷,阿縝的声音也在耳边不停地催我醒来,可我却连眼皮都睁不开,只能迷迷糊糊地抓着他的手,昏睡了过去。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支轻轻的羽毛,在一片混沌中沉沉浮浮,没有方向也不知道自己会漂到何处。可是阿縝的声音或清晰或隐约却始终都在,我浑浑噩噩地朝着他声音的方向而去,却怎么都追不上他也见不到他的人,只能埋怨地叫着他的名字。 “阿縝——阿縝——” 头顶忽然一痛,整个人犹如从万丈深渊中被捞出,包裹住我的黑暗顷刻弥散,我慢慢睁开双眼,只看见阿縝神色紧张满头大汗地扑了上来,将我一把抱紧在了怀中。 我很少看到霍縝会流露出如此急躁担忧的表情,下意识地想要安慰他,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乾涸到有一种火灼般的疼痛。 “霍、霍校尉,还、还有几针没施呢……” 他这才如梦初醒,犹犹豫豫的将我放开。大夫又在我头上几处穴位施了针,扎了我的手指放了血。痛楚和鲜血刺目的顏色令我从麻木中慢慢舒缓了过来,耳目清明了许多,就是头还有些昏沉。我看着阿縝红着眼睛紧紧盯着我的手指,便用另一隻手的手背蹭了蹭他的脸,他抓住我那只手,用脸颊贴着我滚烫的掌心。 他请来的那个大夫年纪不大,却留着一把鬍子,施了针没有抓药,同阿縝说我这是情志内伤所致,心病也,故无药可治。阿縝硬是逼着人家开了两副清热降火强身健体的药方才安心,转头看我想要下床,立时皱起了眉头,跑回来把我的双腿搬回了床,口气也难得的有些生硬,“病了要好好休息。想要喝水是不是?” 瞧着他坐立不安,一刻不停地忙进忙出,我一边喝着水,一边小声道,“我大概是累着了,从云城来上京一路上风餐露宿都没怎么休息,现在一下子歇下来就病来如山倒了。不过大夫也说我没什么大碍,你还是别只顾着我,好好准备武试才最重要……” 他重重将盛粥的碗搁在了桌上,我一惊,手上无力,没喝完的水撒在了床铺上,他见状连忙跑了过来为我擦拭,一脸懊恼。 “你生气了。”我看着他,说道。 “没有。” “你摔了碗。” 他抬头看了看我,猛地一把将我从床上打横抱起,走到外间,放在太师椅上,硬邦邦地再一次重复了他的回答,“没有。” 他麻利地换了乾净的被褥又想如法炮製把我抱回床,我觉得这抱来抱去的着实丢脸,怎么也不依,不过几步路硬要自己走,没想到脚一沾地就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他脸色愈发难看,却仍依着我,只是半搂半抱地扶着我回了床。 “我刚醒,有点发虚。”我解释道。 阿縝坐在床边手里端着粥,用勺子不停地搅动。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少爷以前生一点小病就什么都不愿意做,不愿我离开半步,说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可为什么现在却不再需要我了?” 闻言,我心乱如麻,以前的我在外人面前严肃正经,在长辈面前也显得懂事乖巧,只有对着阿縝,才会耍些蛮撒些娇,发现他在意我,就想他只在意我,只对我好。一旦稍有些头疼脑热的,就非要赖在床上看他围着我团团转。 我不知如何同他说,只觉得丢脸。 “我也不愿意叫少爷的名字,少爷是我一人的少爷,子放却是世人的子放。”我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一向不善言辞的阿縝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不知该如何答他的话。 我看着他又长又密的睫毛扇动着,喉结上下滚动,那两张薄薄的嘴唇间吐露着字句,心头一动,犹如春芽忽地抽出一枝来,竟不知何所起。 他终于慢慢抬起了头,将一小勺粥喂到了我的嘴边,“昨日才知那原来不是我在云城的一场梦。” 我看着他,张开嘴把那口粥喝下,然后便见他吻过来,贴上了我的唇。 五十一 我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屋外霍縝刷马的背影。一道屏风隔着,我只能看到他影影绰绰的轮廓,抬手、转身、弯腰。他的手臂、背脊、胸膛,还有嘴唇、手指……一想到这些我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那个由淡及浓的吻,遗忘一切放下理智的湿腻纠缠只不过才刚刚结束。 外面洗刷的声音渐渐轻了,他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还没等到他走近,我连忙闭上了眼睛装睡。身下的床榻沉了一下,我感到他坐到了我的边上,更是紧张万分,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他瞧出端倪发现我整个下午都没睡着,光躺在那里偷偷看他了。 我额头上忽贴上一片冰凉,我微微睁开眼,便看见阿縝近在咫尺的眼眉。他正在用手探我的体温,我还来不及说他双手刚沾了水试了也不准,他就俯下身双手捧住了我的脸。我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下一刻我们额头相贴,鼻尖也顶在一起,我不是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他的脸,可此时此刻我不得不屏住呼吸才能坦然与那双眼睛对视,却仍像是要坠入溺死在那片无波无澜的深海之中。 “烧退了。” 我看着他,发现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有点泛红,镇定之中藏着一丝慌乱,原来他和我一样,所有的坦然都那么勉强,两颗心同样躁动不安。 我意外地生了一场无药可治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却也着实耽误了阿縝那几日。他倒是完全不在意那场武试,我也只能把话往肚里咽。三天转眼即逝,终于到了那天我早上早早起来,想要给他煮个鸡蛋。水在锅里咕嚕咕嚕地冒着热气,我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了进去,接着就听到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少爷,这样煮不熟。” 他穿在身上的袍子敞着前襟,露出一片肉色,脚上只穿好了一隻鞋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我笑了起来,走过去帮他把衣服系好,“我没事,你别这么紧张。”他握着我的手,道,“你身体还没养好。” 他几乎什么都不让我做,只要乖乖在床上休息就行,这久了自然就变成了种煎熬。我瞪他,“女人坐月子也没这样的。” 他一听立刻就脸红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低着头都不敢看我了。 为了把鸡蛋煮熟,我都快把水给煮干了,冲完凉水塞到阿縝手上又被他推了回来,“你吃。” 我气急,“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一个鸡蛋而已,我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其实我现在说这话挺没底气,毕竟我的钱都当作盘缠用得差不多了,在这只出不进的情况之下自然只能勒紧腰带过日子,这些鸡蛋算是现在的我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了。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应了一声放进了自己怀里。 阿縝不愿我跟去,我在他离开之后悄悄跑出来。今天的武试现场比之前那场还要热闹也不用担心会被台上的阿縝发现,因为来的晚了,我只能在人群里拼了命往前挤。被踩了好几脚,才终于占了个好位置,挤得我气喘吁吁一身大汗。 台上忽然有号角声传来,只见一彪形大汉赤裸着上身围着虎皮裙率先登场,还是上次那个被阿縝遗留在比武现场的对手。他在台中立定,活动了下筋骨,手臂和上身虯实的肌肉令我咋舌,这傢伙鼻孔喷着气,像头蛮牛一样。我踮起脚伸长脖子,终于看见阿縝从后面走了出来,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看着阿縝走到面前,明显面露不屑,低声叱道,“今日怎么不临阵脱逃了?你若识相,还是早点投降,拳脚无眼,免得伤了你这张俊脸,我可不想得罪郡主。” 他的声音不轻,台下离得近的人都听得真切,惹得一眾人哄笑。不少人知道阿縝的身份,上京城中盛传翎珂郡主早就属意于他,想要招他为婿,这场武试只不过是想要为他攒个名声罢了。我气急,恨不得跳上去抓住那混蛋大喊,阿縝才不是怕你不跟你比,阿縝是为了我,睁开你们的狗眼睛瞧清楚了,是我!他是我的! 阿縝显然不会理会这等无聊的挑衅,他甚至都没有瞧对手一眼,目光随意地往台下一扫,然后落在了我所处的方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连忙往旁边人身后躲了躲,幸好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淡然自若地无视身遭鼎沸的人声。 那辆明黄色车輦姍姍来迟,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眾人齐齐下跪山呼万岁。赐了平身之后,我朝那高座上的人望了一眼。西津之主着绣金龙的黑袍,没戴冠冕,侧躺在那儿,乍一眼竟有些放浪形骸的模样。他似乎心情不佳,一手撑着头,另一隻手挥了挥,示意比武开始。 台下的武士们吹响号角,西津的狼旗在风中招展,最后一场殿前武试终于正式开始。 可一文官打扮的年轻人突然走上了比武场,朝高座一跪,“监察御史禄察乙越有本要奏。” “禄察大人还是明日早朝……”一旁其他文武面露难色地小声提醒道。 “臣有本要奏!请陛下取消霍縝武试的资格!” 那位御史头一扬,露出张方正的国字脸,声音清脆掷地有声,背脊板直,一看就是个硬骨头,天生当御史言官的料。 只是他腰间系着白缎,手上戴着铜钱串,这身正是重孝在身的打扮。 “霍縝于武试途中擅自离开,理应重罚,陛下仁慈赦免了他的不敬之罪,可从没有因为考生缺席而重考之先例。臣知陛下惜才爱才之心,可此例不可开,为将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要是个忠心事主的还好,若是个目无尊上的人,岂不是引火自焚?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收了第二个孙行秋啊!” 这番话说得人屏气凝神心有戚戚,我在心中大骂这个突然跳出来横插一脚的御史,忧心忡忡地看着台上的阿縝。只见他低着头,仍是一言不发,既不辩解也不求饶,那委屈的模样看得我心疼极了,索性不要考这劳什子的武试了,这武状元相比在千万人面前指责要轻多了。 高座上的人站了起来,那黑色的龙袍曳在地上,他站在高不可攀的台阶上,身形挺拔,有千钧的气势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声音冰冷低沉,“孤已经恩准霍縝可以参加武试,但禄察爱卿说的也有道理,”他顿了顿,转向了霍縝,听不出悲喜地继续道,“今日这场武试,孤准你可以放弃,但若考了没中状元,就治你大不敬之罪,如何?” 阿縝没有半点犹豫,跪下道,“小人要考。只是小人有个请求。” 杨牧晨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阿縝抬起头,道,“若小人中了状元,还请陛下能赦免鹿鸣流放之罪,重审他藏匿逃犯之案。” 五十二 我怔怔地看着阿縝的背影,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他竟然会在这种场合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请求。我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几乎无法控制,他面对杨牧晨毫无惧色,可我却不行,我知道那个像冰山一样冷漠的男人象徵着什么。我想要衝上前将我的阿縝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可挡在前面的人犹如一座座僵硬冰冷的墓碑。 杨牧晨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在眾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中不动如山。 他牵了牵嘴角,却没有半点笑意,“你和鹿鸣是什么关係?” 阿縝抬着头,毫无半点犹疑地答道,“愿为他不计生死。”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可我却听得真真切切,只觉得自己一腔热血涌上了喉头,也想要尽数交付于他。我拼命地拨开人群想要衝上去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拉住胳膊制住,我刚病了一场挣扎了几下就几近脱力,一回头就连嘴都被捂得严严实实,想要大叫却只能发出呜咽的低鸣,狠狠地在那只手上咬了一口。 “嘶——你不要命了吗?!”我在极端激动的情绪下还激烈地反抗着,最后勉强镇定下来看清了来人,崇翘生起气来就像是只开了屏的孔雀,力气也极大,一点儿也不像红楼里那个柔柔弱弱任人揉搓的倌人。他的手往我嘴上又用力按了一把,“你别出声也别吵别闹我就松开,答应就点点头。” 我的脸被他掐得有点酸疼,只能顺从地点头,他松了手自己反而长舒了一口气,一边揉着被我咬出牙印的手,一边皱着眉对我道,“鹿公子在平反昭雪之前,仍是身负重罪之人!你这样跑出去,霍縝岂不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落一个窝藏之罪?”他指着那个御史,“瞧见没?那个大名鼎鼎的禄察乙越也在,难不成要让他再告霍縝一状吗?我知道你是怕他有危险,可他愿意为你冒险,绝不是想要你和他一起陷于险境。” 我不知是因为听他说完这些话,还是刚才那场缠斗,我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站在那里垂下了头,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半天才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一介男儿身,纵使有泼天的血海深仇却也只能躲在人后,你们一个个都告诫我要忍耐、要等待良机,可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重要的人为我挡在身前……” 崇翘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松开了紧紧抓住我的手,“我又何尝不晓得……看着自己重要的人以身涉险,无论是不是为了我……” 我心乱如麻,回过头看向武试台上,阿縝已经起身,目光同我打了个对穿,极浅极淡地笑了一下,竟是在安抚我。陛下显然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禄察乙越的脸色凝重,往那里一跪,言之凿凿,“陛下,武试是为国家选拔栋樑,岂可作赌儿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杨牧晨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却有有眼力劲的官员赶紧凑上前道,“禄察御史也知这是为国选拔栋樑。若要深究起来,霍縝已有校尉之职在身,更没参加过地方上的考试,本就不能参加武试。陛下念他救了翎珂郡主、应对东泠突袭有功格外恩典,正是因为现在乃非常时期,与东泠的战事一触即发。伽戎人生性豪放不拘小节,是东川上的狼,羊圈里那些成天读些《源律》这类迂腐死板之书的羊怎么能跟狼相比呢?” 禄察乙越闻言脸色愈发黑沉,“微臣虽非圣贤,就连《源律》也唯读到一知半解,可也知道这天地之间有其运转之轨跡,我等凡人亦有规则必须遵守。国有法可依,人有律可循,方才是长治久安之策,岂可任性而为?冯平章生前曾……” “够了。”陛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冰冷,像是完全不想听到别人提起冯幻这个名字。任谁都能看出龙顏不悦,就算禄察乙越敢于直言切諫,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衝撞陛下。 “孤意已决。” 杨牧晨转身,徒留一个决绝的背影,走向高台的裹在黑金龙袍里的男人扬着高傲的头颅,看起来顶天立地不会屈服,却意外地显出一丝寂寞孤独的味道。 一阵鼓声之后,武试正式开始,阿縝那个对手看上去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刻意地绷紧身体,那身裸露在外的腱子肉看起来嚣张又有力,他捏紧拳头,就连场下都听得到骨头咯吱声,威胁的意图十分明显。倒是阿縝,站在那里像是个没事人似的,着实叫人捏把汗。 突然,那个壮汉猛地出拳,他庞大的身形竟丝毫不影响他身形的矫健,只能听见一道劲风呼啸而过,而阿縝却只是侧身让过,那一拳蹭着他的脸划过,他竟没有任何防御或者攻击的意图。那人岂会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拳落空第二拳便紧紧跟上,这次冲着他的胸口而去,阿縝只能向后退去,几乎完全被对手压制。 我急出一身冷汗,从小到大阿縝从不轻易动手,他骨子里就不是个恃勇斗狠的人,不会主动攻击别人,我并不担心他会赢不了、拿不回这个武状元,可就怕他受到一点伤害。 对方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鲁莽、嚣张,反而在阿縝次次躲闪之后变得谨慎了起来,还用言语激他,“早知你就是个缩头乌龟,不如你此刻求饶认输,免得这张俊俏的小脸儿破了相!”阿縝并没有多少反应,仍旧避免与他正面交锋,他的挑衅就像是小石头落进深井中连声回响都听不见,难免令人急躁。 对手的攻击变得越来越兇狠,而阿縝却仍旧一味躲避。几回合之后,旁人愈发困惑,而我却明白了阿縝的意图,心中微微诧异。与阿縝重逢后的这短短几日里,我像是重新认识了他这个人,仿佛过去十几年里陪伴我的是另一个面容一模一样的人。可此时此刻容不得我纠结多想,台上形势鲜明,阿縝像是毫无还手之力,招架不住对方越来越猛烈的攻势。 “赶紧认输吧!”“是啊,看起来确实不行啊!”“上次临阵脱逃实际上是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吧!”现场的议论声越来越多,儘管还克制着,但都开始蠢蠢欲动。听着这些话,我的内心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再看那壮汉的脸开始泛红,大汗淋漓,出拳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突然,阿縝不再退让,因为他已无路可退。但那只拳头再无前进一寸的可能,阿縝一掌截下,我只看见对方的脸色在刹那间就起了变化。 “上次失约是我不对,让你十招。”阿縝声音沉沉,他截住拳头的手掌并未收回而是以守为攻向对方推去。 那一掌看似软绵无力,但那人却一脸惊骇,只听一声明显的骨头迸裂声,那只过度施力以致极限的手臂便被卸了全部的气力,而下一刻,阿縝的拳头便已随风而至。 ------------- 抱歉之前一直没法登陆网站,这几天才刚刚恢復~会连续日更四天啦~ 五十三 儘管有时霍縝会显得过分安静,但他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这一点却成为了他这场获胜的关键。十招之后再出手,对方战意虽盛,但也难免会露出破绽。 那人伤了一隻手,虽有心再战却已无力回天。阿縝一旦出手就绝不会轻易停下来,对方几乎没有还手的馀地,甚至连避都避不过。金锣未响,但胜负已分。 下一轮比兵器,阿縝挑了杆长枪,那人抡着一把大刀,一隻手无力地垂在身旁衬着一脸痛苦的惨白。 “你要认输吗?”阿縝看着他问道。 那大汉瞬间暴怒,手臂上青筋暴起,一刀劈向了阿縝。 “你的阿縝赢定了。”崇翘忽然笑着说道,“先不说那人手受了伤,就算没有受伤,他也不是霍縝的对手。”我眯了眯眼,台上的阿縝一杆长枪犹如蛟龙出海气势凌人,我只知他会些拳脚,摔跤打架是在行,但不知他连长枪也能耍得如此有模有样,想来这大半年他在军营里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才能有今日的成绩。 “在前线军队偶有战事,都需要以命相搏,性命攸关的事情岂可偷懒懈怠?”我望向台上两人火热的对战轻声言道,可声音却透着骄傲自豪。 阿縝虽然占尽了上风,但对手不仅强壮也足够驍勇,而且刀法嫺熟,没有七、八年的功底是不会在即使一隻手完全使不出力的状态下依旧没有流露出明显败跡的,若说上一轮阿縝赢得轻松,这一轮恐怕不会有崇翘说的那么容易。场面一度胶着,那大汉已输了一轮,又伤了手,这一轮恐怕是要豁出去了,只听他大叫了一声,一刀劈上了长枪,阿縝竟被他震退了数步。 “呵!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如此奸猾狡诈,若不是我一时大意让你偷袭得逞,你上一轮岂会胜得那么轻松?我看这一轮该认输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阿縝刚刚稳住脚步,手中长枪便是一抖,身形快似鬼魅,那杆银枪宛若游龙直直刺向对方胸腹罩门。他竟痛下杀手,这令我始料未及,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兇狠乖戾的这一面,一时竟生出了些恍惚,想起了那日他单骑来昆稷山救我,一人独战狼群,若他骨子里没有这点狠戾,我和他哪里还能活到今日。我和他一起长大、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可今日我竟不敢说自己对他最为瞭解。 只是一个短暂的分神,台上已然分出了胜负,长枪的银制枪头直抵那人喉头,对方不停地吞咽着口水,满头满脸的冷汗,可谁又知道,台下的我远比他更为紧张,只怕阿縝忘乎所以,枪桿再往前前进半寸夺了人性命,直等到他慢慢收回了枪,我一颗心才落回了肚子里,手心竟被自己掐破了皮。 突然,那人一声暴喝,一刀劈向了毫无防备的霍縝!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唯独以为胜负已定已经转过身的阿縝没有察觉。血的鲜红色从我眼前的各个角落喷涌而出,迅速驱走了所有色彩,佔据了我全部感官。这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可我却仿佛拥有了停滞的能力,能清楚地看清那把刀是如何落向阿縝的肩膀,鲜血又是如何涌出。 之后阿縝如何将枪刺穿对方肩胛,将那个健硕的身体牢牢钉在木柱之上,都像是我妄想出的后续,真实的是我眼前一幕幕仍是刚才阿縝被劈中那一刀时喷溅出的血。 崇翘扶着我,一遍遍在我耳边呼喊,终于令我稍稍回过了点神。 “别怕,霍縝只是受了点伤,御医已经为他包扎了,他没事的……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突然发现我竟无法发声。崇翘立刻就察觉出了异常,强硬地将我从人群中拽出,他试着同我说话,甚至掰开我的嘴,他变得格外的急躁,最后摇晃着我的肩膀大声地喊,“说话!你说话啊!” 可我却仍旧连一个简单的音节都无法发出,他不得不放弃,目光中带着绝望慢慢松开了手。 “听说你要和宋大人联手。” 他来这里绝不会是对武试有什么兴趣,对此我心知肚明。我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你要想清楚。宋大人他并不像你所想那样……”崇翘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我来只是想……我也不知我到底想要做什么……总之,你要自己多留个心眼,宋瑉是真的想帮你,他是真心的。” 我心里一清二楚。我与宋大人的合作已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个老奸巨猾的人面前我显得多么天真可笑,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与虎谋皮,我没有办法告诉霍縝或者其他什么人我好像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个专门等着我、就算我知道也不想爬出来的陷阱。可我万万没想到崇翘居然早就看穿了我们这场各怀鬼胎的交易,甚至还会来专程提醒我。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来跟你说这些,但你是宋瑉最重要的朋友,若你因他父亲而出什么事,这世上最痛苦的人只会是他,我不想看到他再痛苦下去了。我说这些也许你不明白……” 我握住了他的手,以示我明白。情之一字,说来难懂,总能催人做出些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可我此时此刻却能与崇翘感同身受,我不再好奇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是真心实意还是逢场作戏,我只知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深爱着他的情郎。他惊慌无措,唐突冒失,但这一切都源于他对宋瑉的感情。 他的些许惊诧转瞬即逝,立刻破涕为笑,他眼中分明带着泪光却是我第一次从他的双眼中察觉出真实的笑意。 不远处有车马经过,一个着金鎧戴紫金冠的男人骑着大马从我和崇翘的面前经过,他带着队伍从人群中穿过,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让出了一条路来,原本人声鼎沸的武试现场变得压抑沉静。他朝武场高台走去,看见陛下也只是下了马,拱手道,“臣甲胄在身,不能行礼,请陛下恕罪。” “孤终于把郡王给盼回来了。”杨牧晨看起来十分高兴,他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急于同对方分享,但语气古怪,“武试也已结束,霍縝赢了。” 我在人群之中攥紧了拳头,紧紧盯着宁察郡王那张逆光而模糊不清的面容。 五十四 我同崇翘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拒绝了他要送我回去的好意,独自一人回家等去了皇宫的阿縝。我也想跟着他们去看新课武状元骑白马戴红花的游街,看他满楼红袖招却只对我一人笑,可现在的我却只能躲起来,偷偷地看。走累了,双腿像是千斤重,连站都站不动,而血从阿縝的身上流淌出来时那种心悸心慌的感觉再度出现,令我头晕目眩,仿佛被砍了一刀的人是我,失血过多的人也是我。我张大嘴想要叫两声,可仍旧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不知到时见了面要如何同阿縝解释,但此刻相比突然失声我更担心的还是他肩上的伤。 比武一般点到即止,但受伤在所难免,只是这次对手显然是心有不甘才会趁结束的金锣敲响之前阿縝毫无防备时出手伤人。我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肚子饿得咕咕叫,就想阿縝这会儿也该饿了,我该去买只烧鸡、买坛老酒,在家里等他回来一起庆祝一番。 可我太想见到他,一刻都等不下去。若我是一隻无人知道的小鸟,立在宫墙内的枝头,悄悄看他戴上金冠、佩上红花、跨上白马,从那道沉重的朱门内走出来,该是多好。我一边想一边笑,仿佛他就在不远处正朝我而来。 可现实却是两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将我臆想中的人取而代之。 我识时务地没做任何反抗,他们也十分客气,说叨嘮鹿公子了,请鹿公子移步。我提着酒和烧鸡,后头跟着两个寸步不离的人,看上去还真像是带着随从上门做客的。我口不能言,他们更没同我说一句话,只把我带去了一间偏僻的小屋软禁了起来。 屋子里的佈置装饰倒是精緻堂皇,后院繁花似锦,春意盎然,还蓄有一个水池,引山上的活泉,养着几尾锦鲤。我坐在池边,看小鱼儿游得快活,心里猜着“请”我来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在屋子里随意的走动,也没有人来管我,看着我的人只是站在门外,令我一时无从分辨这究竟是关着我还是保护我。我原本饿得很,可现在看着凉了的酒和烧鸡却已没有了胃口。床铺被褥都是崭新的,就连桌椅都擦得一尘不染,我久久地盯着墙上那张弓发呆,对于背后之人没有半点头绪。 天色暗了下来,有个丫鬟来送饭,虽然一言不发,但瞧她那身打扮却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她放下碗碟就要走,被我慌忙扯住衣袖,她有些惊慌,拼命摇头以示自己什么也不能说,我递给她一封信,上面是我暂住的冯幻旧宅的地址。她看起来很犹豫,不敢伸手接过,显然她的主人没有告诉她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 我叹了口气,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我不能言”这几个字。她显然是识字的,看着我的眼神除了惊诧更多的是慌张。我安慰似地拍了拍她肩,将那封信塞进了她的手中。 饭菜很丰盛,竟都是过去我爱吃的,我心中微微有些惊讶,再抬头看了看掛在墙上的那张弓,不知该不该往那个人身上猜。饭菜看得出来是用心准备过,可我却没有什么胃口。我满脑子都是阿縝,但又不敢去想阿縝他受着伤,回到家还看到我不在会怎么样,只要一想整个人就会狂躁不安,难受得像是有把刀在割我的心。 我在桌边坐了许久,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帐放了下来,外面影影绰绰似有人影在晃动。我想要坐起来,却因为没有进食腹中空空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有人听到了声响,慌忙跑了过来,我认出是那个给我送饭来的姑娘,她见我醒了,忙回头大声兴奋地嚷了起来。紧接着,一个老头也挤了进来,二话不说抓过我的手搭了会儿脉,命我张嘴瞧了瞧,又在我脖子处按了会儿,一脸困惑地走了。 我听见老头在同外面的人低声说话,那丫鬟捧着一碗粥坐到了我的床边,小声道:“鹿公子,你好歹吃点吧,都饿晕了。” 我想反驳她我不是饿晕的,可那碗燕窝粥就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没法同自己咕咕叫的肚子过不去,吃不下去与不想吃是两回事,我总不能再把自己的身体给搞垮了。我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怎么能劳烦陌生的姑娘执勺喂我,便自己伸手接了过来,喝了两口,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味道即使过了那么久还是难以忘怀,我一口气喝光了,在那姑娘惊诧的目光中抹了抹嘴把空碗递给了她。 老头似乎是已经说完了,被那丫鬟带了出去。我伸手撩开床帐,看见一个男人正坐在烛光中看着我,我笑了起来,冲他伸出了双手,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那身风尘僕僕的衣裳有些犹豫,可我伸着手很坚持,他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走过来同我拥抱了一下。 多年未见,薑慈瘦了许多,他那个胖子的外号恐怕是再也不能叫了。 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加上宋瑉,我们三个曾经几乎形影不离,好事坏事全都一块儿干过,只是我看上去就很乖巧,宋瑉天生油滑,结果最后承担后果的往往都落在了薑慈的头上,被他那个当将军的老爹收拾得好不可怜。他倒是体胖心宽,浑然不在意,哭过疼过照样同我们两个廝混在一起,一点心结都不留。我同他这些年没见,他不仅模样变了许多,就连气质也跟着变了,我倒是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和他相处了。 他开口叫了一声“小鹿儿”,就坐在那儿不知再怎么说下去了。 我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了几个字,问他过得如何,他低下头有些脸红地回答道,“我很好。我升官了,去年年初成……成亲了。”我眼睛一亮,没想到我们三人之中竟是他最早成家,不过想想宋瑉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性子,还有我自己…… 我立刻想到了阿縝,忙在薑慈掌心写了个“信”字,问他那封信的去向。他微微蹙了蹙眉,没有作声。 我有些着急,从被那两人“请”进这宅子里我就认定,这背后之人绝不会伤害我,那碗燕窝粥还是姜慈乳母的手艺,现在见了他本人无疑落实了我的猜测,可我实在不知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我知道你的事情,”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突然说起了我的事情,“你和宋瑉一直都很要好,还一起回了容城,可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脸色十分凝重,顿了顿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宁察郡王是个好人,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把他推了出去。 我的力气不大,但毫无防备的薑慈还是被我推了个踉蹌,我冷冷地看着他,他却不敢看我,从这一刻起我知道,我和薑慈多年的情谊已经彻底地完了。 五十五 我和薑慈僵持了一会儿,我得庆倖现在无法出声,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我盯着他看,还没看清这张略显陌生的皮囊里裹着的是不是我幼时熟悉的玩伴,却看清了刚才没有留意到的他身上衣袍纹饰以及里面那若隐若现的武璋军肩章。 薑慈和我们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未来人生的方向。当我们还在蹺课嬉闹、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年纪时,就很清楚薑慈终有一天会像他的父亲那样穿上坚硬的鎧甲,拿起寒光闪闪的兵刃,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功勋,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最终选择加入的会是宁察郡王夷嵐珣的武璋军。 他的父亲穷苦出身,最看不上的就是王孙公卿出身的前朝遗臣们。 我蹭的从床上蹿了起来,光着脚也顾不上穿鞋,朝大门快步跑去,薑慈连忙冲过来挡在了我的身前,他比我高很多,张开双臂像是一隻巨鸟,“鹿鸣,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可我现在不能让你走!有很多朝堂上的事,你根本不明白!陛下忌惮郡王已久,势必会借着这次事情的东风令郡王府不得翻身!前车之鉴如冯相尸首无存,死在东泠哪个角落都不知道,宋谦大人当年不就是因为支持冯相才被陛下削去官位的吗?!你父亲都被牵连,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 若夷嵐珣也能尸首无存地死在东泠的冰原上我倒是十分乐见其成。 薑慈见我没有反应,以为我已经妥协被他说动了,继续说着那些与我毫无相干的事情,“陛下近几年来越来越暴戾,喜怒无常且不信任任何人,对外连年征伐,苛捐重税强征民兵,这次我们从献城回来,沿途所见触目惊心,只有上京仍是一片歌舞昇平,陛下还在他一统东川的大梦中。我敢于对你说这些杀头的话,因为这皆是我真心话,若仍由他除去郡王,犹如国之柱石被摧,我大爃……我并不是要为郡王开脱什么,只是容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帮你把事情调查清楚!” 我冷笑地直视着他的双眼,真想问问,若你最后查出真是夷嵐珣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又待如何呢?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听他说着,“我们还是兄弟,我……” 听到“兄弟”二字我骤然暴怒,一拳打上了他的脸,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偏过去的头没有再转回来,脸颊上立刻就有了青紫的印子。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跌一跤、碰一下身上就会马上出现乌青,我心冷至极,被背叛的感觉令我遍体生寒,我狠狠地推开他,将门拉开,外面一道惊雷落下,豆大的雨滴哗啦啦地从黑洞般的天空洒落下来,正逢一场倾盆大雨扑面而来。 薑慈不会让我轻易地离开,暴雨中我毫无章法地攻击着他,他沉默地承受着我的拳脚眼神哀伤,可我同样满腔的悲愤无处可诉,只觉得可怜可悲。他制住了我的双手,我发狠猛踹他,用牙齿咬在他的手臂上,咸腥味在嘴中弥漫开来,我看到有嫣红的血混在雨水中流了下来,可薑慈没有吭一声。 我的攻击没有任何作用,儘管他不会还手,可我不可能将薑慈击倒从这里离开,最后还是被同样筋疲力尽的薑慈拖回了屋里,按在椅子上。我俩浑身都湿透了,坐在那里不一会儿地上就会多一滩水跡。 “我让他们给你烧个热水洗个澡吧。”他柔声说道,口气仿佛我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还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却多年未见的好友,“对了,大夫说你的嗓子没有大碍,可能是受了惊吓才会失声,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不用太担心。” 他走到我跟前,蹲下了身,为我将贴在脸颊上的湿发撩开,我痛恨他如此亲昵的举动,不想他再碰我,二话不说直接一拳头上去,这次他躲过了,我抬头冷冷看他,他的眉骨肿得有些高,眼睛充血,脸上有淤青,嘴角也破了,看起来十分狼狈可怜,我只觉得又痛快又难受。 他乾笑了两声,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小鹿儿,我没有私心,若非要说有,那也是……那也是我不能让你成为一颗棋子,一颗用完就会被捨弃的棋子。毕竟我们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兄弟……” 他又提那二字,我欲挥拳再打,其实我早就不剩下多少力气了,可就是听不得他再说这个词,仿佛那是对我和他多年情谊的无情嘲讽。 这一拳他没有躲,可我的手却开始疼。他只留下一句还会来看我的话就仓皇地出逃了,门落了锁,我听见了声音。在灯火中端坐良久,抹了一把脸,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被薑慈彻底软禁了起来,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没有人会来打扰我,那些看守我的人只会待在门外,从不在我面前出现讨我的嫌。那个丫鬟倒是很乖巧懂事,所有事都能做得熨帖,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她偶尔也会同我说说话,但大多是无关紧要的话题,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都还是彼此相顾沉默。薑慈并没有如他所言会来看我,也许他真的来过,只是躲在一旁没叫我发现罢了。 对于薑慈,这几天下来已经足够令我平静乃至接受,无论他做如何的决定、有如何的打算,都已不再重要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就像是青葱岁月中倏忽而过的吉光片羽,毕竟我曾真心对待他,他亦真心待过我,对现在的我而言就足够了。可我背负的是血海深仇,是我鹿家的两条人命,我无法强迫他选择,但他同样也不能用情谊来逼迫我。 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霍縝。每晚,我都会被噩梦惊扰,梦见武试场上的那一刀,反反復复,阿縝的血流了一地,他倒在我的怀里,我的手上、衣服上都是血,他说他冷,我只能抱紧他,他再说别的,我却不能回应他。我想要告诉他,我已经不能没有他,恳求他不要离开我,可是在梦里我仍出不了声,想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就已经太迟了。 半夜惊醒,眼角微湿,我坐了起来,再也无法入睡。 五十六 这几天天气慢慢转暖但一直阴雨连绵,我浑身没一处骨头是不疼的,大概是去年冬天落下的病根。我在薑慈的宅子里住了四天,终日无所事事,把这屋子里里外外都摸透了,连个狗洞都没找到。若是能顺着那山泉从假山上爬出去倒是个可行的方法,就是危险了点,我靠在廊亭的柱子看着池中悠哉游哉的那几尾小鱼儿若有所思。 用过午膳,我抹了抹嘴,翻出纸笔给那丫头写下了几个菜名,她脸一阵红一阵白,小声地问我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我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这几年我口味确实变了许多,小时候喜欢吃的现在都不怎么感兴趣了。我这人容易得寸进尺,被软禁了还要点菜吃,没有半点自觉。 相比换几个菜,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阿縝的近况,可我旁敲侧击那丫鬟是一个字都不肯吐露,只会推说不知。那封给阿縝的信恐怕已被薑慈扣了下来,这令我十分不安,我不知道阿縝会怎么样,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源于我所发现的关于阿縝的那点变化。 那丫头收拾完就立刻动身离开,见她撑开油纸伞还没走出院子裤子和鞋就都已经湿透,我拍了拍门弄出了点响声叫住了她,从屋子里翻出了一件油绢雨衣。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倒是十分心安理得,反正这本来就是薑慈的东西。 雨声正烦,我在门口立了会儿就膝盖疼得站不住,却听外头一声女人的尖声惨叫,我大吃一惊,顾不得大雨冲了出去,等到了门口只消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地上七七八八倒了好几具尸体,那些都是看守宅子的护卫,虽都不认识但面熟得很,各个脖子处都被捅出了个血窟窿,乾净利索看不出多馀的伤。那丫头跌倒在地上,浑身发抖地哀叫求饶,那支银枪的枪头正对着她的喉咙。 马打了个响鼻,地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得乾净,我在一个接一个的寒颤后终于回过神来。阿縝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就如同他手上的那杆枪一样,冰冷且没有一丝怜悯。他头发有些散乱,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消沉又狼狈,像是在阴处搁置久了的花,颓败而没有生气。他突然丢掉了手中的枪,大步走到我的面前,一把将我揽进怀中,一遍遍摩挲着我的背脊,沉默良久喉咙里终于发出压抑的悲泣,仿佛一头受伤而四处攻击的猛兽。他用滚烫又起了皮的唇亲吻我的脸,反反復复,传递而来的是与他外表极其不符的热烈,可我却觉得越来越冷,那种被冰水从头浇下的冰冷渗入了骨髓。 阿縝把我带回了他自己住的地方,这次我没有再拒绝。我坐在床边喝着姜汤,换下了湿透的鞋袜和衣衫。阿縝这些天应该都在寻我,儘管他并未在我面前提起,但从他的模样我就可以猜出一二,但没想到的是,最终还是我从云城带来的那匹白马带着他找到了我。 姜汤里溶了不少糖,但依旧辛辣冲鼻。我儘量不去想那些被阿縝杀了的人,可捧着碗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这种感觉和在昆稷山时完全不同,我知道在他的眼中这些都是企图伤害我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护我,我哆嗦着咽下姜汤,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小声地说,我不能就这样成为他施暴的藉口,这同样也不能掩饰他已有所改变甚至变得令我感到有丝陌生的事实。 这件事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过去。我有一种预感,在阿縝如此沉默的背后,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嬗变。他一直小心翼翼,可我不可能永远一无所知。 门“吱呀”地开了,我应声抬头,看见阿縝抱了一床新被褥走了进来,便挪了挪屁股,让他把床铺好。 “这些天总不见晴,等天好了,再拿出去晒晒……”他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也心不在焉地听着,可他说着说着,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最后屋子里彻底归于寂静。他本来就不是善言的人,也不爱说话,现在没有了我的回应,一切都变得滑稽又尷尬。我俩仿佛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着一根看不见的弦,我和他多年相处从未有过现在这种情况,以前即使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彆扭,可现在却令我连一刻都待不下去。 “怎么不说话?”他见我手中的碗已经空了,便极为自然地接了过去。 就算我能说话此刻也不想同他说一个字,他心里应该十分清楚,却还要明知故问,阿縝从来都是个直肠子的人,何时学会了这么多弯弯绕绕,甚至还要在我面前迂回宛转。我连看都不愿再看他,偏过头暗自生着闷气。 “少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有想要杀他们,我……我控制不了自己……”他的声音很低,但尾音竟有些控制不住地打颤,我吃惊地转头看向他,听他继续脸色发白地向我坦白他内心挥之不去的恐惧,“你不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 我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他肩上,他有所察觉,忙道,“只是皮肉外伤,没什么大碍。” 我皱眉,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在武场上被对方砍伤的情景,他索性拉开衣领,露出半隻肩膀,给我看已经重新上药包扎的伤口,可我对他伤口淋雨沾水依旧不满。 我无法开口,只得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几个字,告诉他我暂时失声的事。他脸上立刻阴沉了下来,我不能将原因直接告诉他,却也不能任由他猜测把这笔账算到薑慈的头上,连忙写下解释,这不过只是暂时的。他看着我,眼神竟有些痛苦,我不甚明瞭,可心里却跟着痛了起来。 这大概已变成了一种本能,我和他,完全没有血缘的两个人,却有种无法言说的默契,感受对方的感受,在意对方的在意。 我凑过去轻轻吻了他一下,用舌尖小心地濡湿他乾裂的唇,他一动都不敢动,任由我的舌头撬开他的唇齿在其中肆意地捉弄。突然,我腰上一紧双脚就离了地被他抱了起来,我惊得忙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又忽然想起他肩上的伤,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一低头,就发现他也正仰头看着我,脸颊竟有些泛红。 看着他一逗就会害羞的脸,眼神中透着的还是我熟悉的清亮,我就明白无论他如何改变,他始终还是那个陪我一起长大的少年。 五十七 我原本以为这几天道贺的人会络绎不绝,没想到却格外清净,一个上门的客人也没有。阿宇告诉我,是陛下赐了间新宅连同僕役给新科武状元,恭贺的人都直接到新宅去了,可这事阿縝一点儿都没同我说过。 二娘的痴傻日愈严重,嘴里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每每我去后院看她,她那双浑浊黯淡的眼睛才会亮一亮,拽着我的手不放,拿些拨浪鼓、布老虎之类的小孩玩意送我。这些东西我拿也不是,不拿也是,低头看着样式都是旧的,可保存得十分好,看起来还像是新的一样。 “这是嬤嬤给你买的,”二娘是锦州人,离南湘很近,说话口音也与那边很接近,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鸣儿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她很少敢这样亲昵地叫我,以往我都会给她脸色瞧。我看着她已经全白的头发和苍老的脸,轻轻点了点头。她得了我的肯定,像个孩子似的兴奋了起来,“鸣儿要都藏起来,不能被她们瞧见了,否则就都没了……没了……” 她喃喃着“没了没了”,神情也跟着黯淡了下来。 我还是说不了话,阿縝心焦,找了不少大夫都瞧不出个所以然,反倒是我一直在宽慰他。我知道他总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怪自己没有照顾好我,尤其是薑慈那件事之后,他特意遣了自己的两名护卫寸步不离地保护我,就算是在家里,也要守在我屋子门口。 那对兄弟面容极为相似,年纪也不过就十四、五岁,云城人,父亲早早被抓去当兵,一直了无音讯不知死活,下面原本还有个小妹,在某一年深秋被他们年迈的奶奶领了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去年冬天两人母亲病重,兄弟俩花光了卖了祖屋田產得来的钱还是凑不够,不得已只得有一个出来插标卖首,可两人谁也不捨得让对方为奴,被奔去投军的阿縝撞见,施了银子,可老母还是没挨过今年这个绵长的冬季。兄弟俩安葬了母亲,孑然一身无牵无掛,索性跟着阿縝一同入伍了。 两人就叫阿大、阿二,乡下小子性子单纯老实但有些畏生,老是被阿宇那些滑头小鬼欺负,和我说话毕恭毕敬,对阿縝则是崇拜尊敬。可惜,他俩都没读过书,我写字他们不识,所以我们之间甚少交流,他们只知阿縝叫我少爷,对于我的身份一概不知。 我要出趟门,阿大、阿二都面露难色,我只得留下字条说明去向,叫阿大跑了一趟禁军营,结果过了晌午阿縝就回来了。 他要亲自陪我去。 阿縝的过度保护与担忧令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痛恨自己连自我保护的能力都没有,总是令他担心,我只希望这一切都能快结束,我们都从这接二连三的噩梦中逃离出来。 崇翘没料到我会把阿縝带来,可神色也只是微微一滞,立刻换上笑顏,“崇翘见过霍大人,当初一见便知霍公子并非池中之物,没成想再见已是陛下钦点的新科武状元了,果真是一飞冲天。恭喜霍大人,恭喜鹿公子。” 阿縝不言不语,只是淡淡地看着崇翘。近几日类似的恭维恐怕他已经听了不少,加之他性格使然,于此仿若未闻。崇翘看惯了人脸色,对此只是报以粲然一笑。我好不容易“说服”阿縝先下楼,就看见崇翘坐在对面一双眼来回打量。 “你们俩,”他细白的手指摩挲够了茶杯的边缘,拿起来沾湿了嘴唇,“看上去关係和过去不一样了。” 他是何许人也,我根本就没有想要隐瞒我和霍縝之间的关係。我瞥了他一眼,在纸上写下“宋瑉”二字推给了他。他拿起那片纸手指划过那个名字,目光流连不忍移开,叹了口气。我猜测他们大概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而我最近和宋大人也没有多少接触。一来我被薑慈“请去”数日,回来后又住到了阿縝那里,就算是有心想要同他联系也没有那个机会了,更何况他希望我在宁察郡王一事上能缓一缓,这与我的计画背道而驰,所以我与他的联络也就冷淡了下来。他自然有他的打算,光我这个筹码恐怕不足以彻底绊倒宁察郡王,可对我而言,我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已是度日如年。 “虽然他现在禁了足,可我知道他至少是安全的。将来……我也绝不会再让他有一点危险。”崇翘透着坚定的语气令我羞愧难当,我亦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同样绝不会允许我的任何一个亲人朋友再因为我的事受到一点伤害。我俩相顾无言,他淡淡笑了一下,问道,“那鹿公子现在是作何打算?你家状元郎在陛下面前为你求了恩典,你理应进宫谢恩才是,那便有机会面见圣上陈述你鹿家的冤情了。” 他前倾身体,屈起手指,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诚恳建议,可我却觉得他事实上并不希望我这样做。果然,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忧色,道,“只是若真能治了他的罪还好,可就怕宁察郡王权势滔天,狡辩逃脱,说句过头的话,鹿公子再坏也不过现在这样,可霍公子就不一样了。他现在正是如日中天前途似锦之时,恐怕……不过,霍公子那样的性格势必不会将权势前程放在眼里,他既然能在武场上同陛下讨这样一个恩典,恐怕早就想好了。鹿公子索性就承他这个情吧。” 不得不说,崇翘所言确实足以搅乱我的心神。我哪里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事实上这也正是我一直隐隐感到不安的问题。这是我眼下最好亦最适时的一次能够面圣的机会,若错过,恐怕我今生再也等不到。可阿縝怎么办? 我不能利用他。 崇翘连唤了我两声,我终于提笔问他有何见解。他像是立刻紧张了起来,说起话来也吞吞吐吐,“你们读书人不是有一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霍公子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苦笑了一声,算是明白了,这是要我依靠霍縝而活,利用现在“前程似锦”的霍縝去报仇。我年少时出了名的清高,不管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至少还是有些真气性的,年少气盛与人一言不合就再也不肯瞧对方一眼、说一句话,可现在却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继续喝茶聊天,说不到一块儿便将这个话题略过罢了,可崇翘摆明是不肯给我这个机会的。 他拐弯抹角这么久,其实同宋大人的意思并无二致,亦是希望我不要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就告宁察郡王的御状。 “我有个主意,”崇翘突然开口,唇边那淡淡的笑容完全消失了,神情竟显得有些严肃穆然,“只是事成之后,鹿公子要替我做一件事……先别急着拒绝,并非什么强人所难、伤天害理之事。” 我竟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一丝哀求的意味,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在他一片恳切的目光中我缓缓点了下头。 回去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不知为何又踱到了后院,二娘未醒,她昏睡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我坐在她身边,晚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我给她披了件袍子,坐看院子里的草木在暮色中渐渐失去了葱绿的顏色。 五十八 阿縝这几日像是个养了两房的男人,我起了个大早却发现他人已经出门了。我踌躇了一晚上的话,好不容易想要开口,却又只能暂时咽了回去。阿大阿二对于我又要出门感到十分苦恼,我觉得好笑,却又完全笑不出来。 我自幼习六艺,琴棋书画亦不敢懈怠,父亲为我请了不少名师,甚至花了大把的银子把我送进太学院,可惜我不知珍惜,耽误功课,到如今捏着狼毫,对着一大片白纸却是不知该如何下笔。冯幻那幅巨大的屏风虽给我留下了强烈的衝击,那画面即使我闭上眼也会在脑海中浮现,但若要我自己下笔临摹一幅一模一样的,仍令我感到力不从心。 我硬着头皮照着屏风画了一幅,搁下笔时内心已羞愧得无以加复,只恨自己浪费光阴虚度二十载,到头来只学会吃喝玩乐。终于能搁下笔,可看着冯幻的原图我还是重重叹了口气,想要揉了再画,手腕却被人握住了。我抬头,只见阿縝不知何时出现,看起来还已经到了有一会儿。我看了看天色,不知是要下雨还是日近黄昏,外头已十分昏暗,我这才察觉腹中饥饿,画得太过专注,午饭没吃多少,就连水也没喝几口。 手腕被阿縝这么一扣,我浑身的气力像是都被他抽走,顿时感到身体空乏,筋骨酸痛。因为画纸奇大,我只能铺在地上跪伏临摹,这会儿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两条小腿竟没有了知觉,连直都直不起来,整个人眼看着往旁边倒去结果撞进了阿縝的怀里。他半搂半抱地带着我稍稍走了几步,又弯下腰替我揉小腿和关节,他手劲不小,揉得我呜呜直叫唤。那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发不出来,只有小声的呜咽逸出,我嫌丢人硬是憋着,直把自己的眼泪都快逼出来了。 他不说话,耳朵却红了,直到被我轻轻地推了一把,才停了手,抬起头看我。 他那双眼睛有伽戎人特有的顏色,比我们要浅淡一些,可看着人的时候却是一样深沉犹如夜空。他看我时的眼神和过去一样依赖、忠实且毫无顾忌,仿佛藏着一整个星空。 “少爷腿还麻吗?” 我摇摇头,他忙把地上的画纸收了起来,道,“天色昏暗,也不掌灯,莫要伤了眼睛。少爷画得那么好,怎么不要了?” 我知道我临摹出的仿品没有冯幻真跡百分之一的森然气势,也没有那种浑然天成的细腻笔触,更谈不上他屏风里所流露出的悲悯情感,可阿縝说出这一句肯定时,我心里却还是抑制不住的高兴。 他一如捧着珍宝一般将我那些废弃的画纸抱回了家,虽然阿縝没有一句疑问,可我心里却七上八下,直到晚上要睡了我才猛然发现阿大阿二不见了。他背对着我,在剪灯花,我上去夺了他手里的铜剪,双手捧住他的脸,令他不得不直视着我。 “他们照顾不好你。”他眼眸清冷,竟有些森然的寒意。 我皱着眉连连摇头,张着嘴想要解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这种有口难言的感觉叫我越来越急躁,可他的眼神却犹如冰水将我一腔热血瞬间浇凉。我一直试图找回我们过去相处的方式,可阿縝变得如此强势与陌生,仿佛故意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我他如今的身份与地位,将我一度掩埋起来、自以为可以无视的问题重新挖了出来,直截了当地放在了我的眼前。 他反抓住我的手,往前进了一步,我下意识地后退,直到腰抵到了桌沿,再无可退,只能仰着头看他,“少爷,你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 我本能地吞咽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摇了一下头,他目中期待的亮光兀自暗了,像是十分失望,他的脸凑过来的同时还松了一隻手,揽住我的腰,把手垫在了坚硬的桌沿上。 “我……”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足勇气才敢开口一样,“我可以帮少爷,”我瞪大了眼睛,他继续说道,“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说一句,无论什么我都能做到。你摇头,是不是不信我?” 这叫我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只能苦笑。 他垂下眼帘,那浓密纤长的睫毛掩住了他的目光,“阿縝言出必行。” 我知道,这我都知道。 “我不想再站在少爷的身后了,”他忽然抬起了头,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站在你的身后并不能保护你。在少爷的心里,阿縝还不是一个可靠的人,也不是一个可以託付的人,我必须变得更强大一些,才能好好保护少爷,才能分担少爷的担子。”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皱着眉摇了一下头,却不知我的心声他该如何才能得知?他以为我不愿告诉他是因为我不信任他,仍将他视为寻常一家僕,我原本以为我们是这世上最默契的,这时才发现,我们在对方面前都是如此畏缩。 何故如此轻视自己,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我伸手抱住了他,胸膛贴着胸膛,两颗心贴得那么近,仿佛这样我的心里话才能传到他的心里。 那一晚我们两人坐在桌旁,一支红烛垂泪至天明。我手中的笔不停,一页页写下我近日所思,他安静地细细读过,或皱眉,或点头,没什么话,可我久悬多日的心却落了地。 “太过冒险。”他放下最后一张纸,终于说道。这我自然心知肚明,我拢了拢一桌的纸,三两张合在一起,置于那快要燃尽的蜡烛旁,只见那原本还微弱的火光骤间大亮,很快又暗了下去,只剩下焦黑的灰烬。 “天亮了。”窗外已经能听到鸟鸣。 我扭头看了一眼,晨光点亮了每一格窗格,点了点头。 “今日就去?” 我不答。 “我让阿大阿二陪你。” 我笑了,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却见他整只耳朵和半边脸都红了。 一夜未眠却一点儿都不困,我沐浴洗漱之后,囫圇喝了一碗粥,带着阿大阿二还有自己昨日临摹的画就出了门,朝最热闹的市口而去,这么早连卖早点的都还没出摊,我定能占个显眼的好位置。 五十九 虽已过了清明,可今年雨水充沛,雨黏黏糊糊将那些骚动的暖意又浇灭了。乍暖还寒尤未定,所以我早上出来时裹了一件厚袍子。没想到晨雾散了之后,倒是慢慢热了起来,袍子就穿不上身了。这市口在两条街交匯处,一条是直通城门大道,往来的人三教九流,好事的更多,我掛出来的那副画引得不少人驻足,兼有小声议论,却没人上前答问,我也只能闭目养神放任自由。 阿大阿二隐在人群里暗中保护我,就算凝神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他们哥俩。只是在这闹市之中眾目睽睽之下,若真有能对我下手的人,必然是他俩抵挡不住的角色。可经过昨日的那番波折,他俩唯恐再叫阿縝失望,一路上都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对我像是对眼珠子似的,小心翼翼,连被人撞着碰着都十分紧张。我这人向来不喜连累别人,就连求人也很难张得开口,恩怨情仇,一笔一笔要算得清楚,否则就像是用绳子捆着我的心,寝食难安什么都放不开。看这哥俩的架势,我过意不去,心中五味杂陈,回去就和阿縝说,千万不要再这样。 “哎!你这上头写的什么?” 我睁开眼,只见眼前已经围了一圈的人,一个粗膀圆腰的杀猪汉好奇地指着我写在画旁的字。 “朱二,你不是说你认得字的嘛!哈哈哈!” 人群中有人起哄,那叫朱二的屠夫摸了一把光头,冲着后面的人呸了一声,“老子认得数就够了,一本识字的三字经就有这么厚,”他一边说一边伸出自己两根粗指头比划厚度,“上头那么多字就算我吃进肚里也记不住!” 我跟着笑笑,指了指画,从怀里摸出了一锭金子。 只听在场围观眾人皆倒吸了口凉气,无数双眼珠子紧紧盯着我手中那枚金锭子,各种贪婪欲求毫无遮掩,没有丝毫做作,所以这些人儘管粗鄙,但并没有让我有多少不适。 “这是在问,画中所绘是何处,说得出的人便有赏。” 市井中不识字的人多,有识字的解释了,我点了点头表示就是如此。 议论的声音立刻就多了许多,有说是罗刹鬼国,也有说是炼狱血海,一时议论纷纷说出了不少答案却都被我一一否认。 那朱二憋红了脸,瞅了瞅金子,再瞅了瞅我,忽然抬起了眉毛,质疑道,“这哑子是来寻大傢伙儿开心的吧!”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不愿再搭理他了,那杀猪的反而兀自笑了起来,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试图同我平视,可话却是冲着身后眾人说的,“要是我说对了地方,他却硬要说没有,不肯给钱怎么办?”眾人纷纷附和,连带着打量我的眼神也都多了几分猜疑。 “我看啊,可不止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他们一边说我是傻子,一边却还把眼睛盯在我的金子上。 “小哥,这画有什么来歷?”忽人群中走出一中年男子,蓄着山羊须,穿着普通却乾净整洁,带了点南方的口音,看起来对我的画要比对我的金子更感兴趣一些。 我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写下一人名字,识字的那几人见之便沉默,沉吟半晌,那中年人才乾笑道,“小哥倒是写得一手好字。这凌峰体俊雅极了,只是棱角过于尖锐。” 我冲他拜了拜以示受教。 不到一个早晨的时间,我这桩“疯事”便从菜市口传了出来,传遍了整个上京。我的画、我的字、我的钱都成了旁人口中议论的焦点,而我知道,事实上并不会只有这些。 我的脸以及我写下的那个名字,那像是躲在我身后的巨大谜团,那些许零星的、被我故意漏出来的线索,才是真正的鱼饵,而钓上来的只会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想起曾在昆稷山时的心境;想起当初曹暉威逼利诱的言语;想起那时我对自己这张脸的愤慨,想起我那深植于骨、一直都有些不太合时宜的清高,等到我不顾一切想要终结于此时,我准备好了迎接迈出这一步所带来的一切煎熬与苦痛,它却像海浪高高地扬起又轻轻地落下,只扑湿了我的面。我的内心如静水般没有波澜,并没有感到多少痛苦,我竟有些惆悵,也许痛苦并不在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它犹如共生的蔓藤,只纠缠在这漫长的过程之中,吸尽心头的那点血,那些反復犹疑、进退两难才是最难捱的。我曾那么害怕,害怕会丢了自己,害怕会被那些属于别人的如潮思念淹没而被取而代之,即使现在,我也无法预见后果,但我知就算世人都忘了我的名姓,至少还有一个人不会忘;就算我旧貌换新顏,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在人群中一眼将我找出。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是我的良人。 那夜我将自己全盘计画一一细说给阿縝,他虽没有多言,也无阻拦我的意图,可我知道他心中却是不安。我已孤注一掷,自然放下恐惧,但他却不同。我知他最近常被噩梦侵扰,半夜惊醒,醒来之后就定要抱住我才能再次入睡,我看着他的倦容,揣测自己或许就是他噩梦的根源;他派来保护我的人看起来还是只有阿大和阿二,但暗处亦同时有默默注视着我的暗卫,他小心翼翼不敢让我知晓,或许他只是想再求一个心安。 这些我俱默默看在心里,所以在等了两三天仍未见有人上鉤时,我便有些心焦。 我蜷缩在隔壁摊子草棚延伸过来的阴影中闭目养神,这几日阿縝睡得不好我便也睡得不好,难有再像第一天那样早了,所以占不到什么好位置,但仍有不少人特意来看我那张画。有和尚途经此地,坐在我那张画前冥想了一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临走前脸上还有些大彻大悟的清明,旁人问他此乃何处,答曰不可说,随即便飘然而去,有认得的人说那和尚是中州国寺空云寺的云游僧。管他是中州的和尚还是南湘的蛊师,我无甚在意,只能在想这头一步就失败该如何收场。 “哟,又见面了。上次见鹿公子还是在奇珍斋,现在居然要在菜市口才能见到你,真是……”我抬了抬眼皮,只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停在了我的跟前,脸上既遗憾又怜悯,可惜矫揉做作之中掩盖不了他的讥笑和嘲弄。我朝欲上前的阿大阿二使了个眼色,阻止了他们俩想要现身的动作。 见我不理他,那男人又跑到画前端详了起来,还“嘖嘖”了两声,自言自语道,“这画的是什么鬼玩意?”说完竟直接上手将那张画给扯了下来,两三下便撕了个粉碎丢在了我的身上。此举引得不少人围观,那卖肉的朱二见状要过来,却被旁边卖菜的大婶一把拉住,指了指年轻男子腰间的玉牌——寧察王府。 六十 见我既不反抗也不恼怒,那人愈发变本加厉,弯下腰把脸凑了过来,“鹿公子还记不记得我是谁啊?” 我下意识地避让,却被他一把扯住了头发,他脸色中带了些揶揄,道,“你瞧瞧,你自己睁开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你鹿少爷这么矜贵、清高的人居然也挤在这群醃臢匹夫之中,嘖,公子即使曾是块美玉,如今也已落在烂泥之中,何人问津?也就江某怜惜罢了……啊!” 只听那人一声惨叫,我眼皮跟着一跳,便见阿大已经冲了出来,抓住了那人揪着我头发的手,掰扯着他的手指,脸色沉得犹如寒铁。那年轻男子痛叫了起来,我连忙拉了拉阿大的衣角,示意他快点松手。 阿大有些不情不愿,放开那人的手之后就把我扶了起来,和阿二两个人挡在了我的身前。我低头整了整衣襟,拾起地上零碎的纸片。 “呵,这是要走?”那人捂着手指,拦住了我,却被阿二推了个踉蹌,他站稳后打量了一番两人,阴惻惻地笑了起来,“原来是有禁军营的人撑腰,这才有恃无恐。也难怪,一个流亡的逃犯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现身闹市……” “皇上已许了我家校尉恩典,鹿公子现在同你一样,也是良民。” “啊哈哈,我倒是忘了,还有个霍縝。你这僕从真是又忠心又出息。”他脸上带着不屑与鄙夷,令我心中突觉不快。我早已对类似于之前的那些恶意羞辱麻木,可若是涉及阿縝,我立刻便心中生苦了,仿佛有人拿了根针往我心尖上扎。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只恨现在失声无法说话,不能动口只能动手,我紧紧攥着拳头,头脑一热之前那些不想惹事的理智全被我拋到了脑后,若他再敢对阿縝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只怕我会冲那张厌烦的脸来上一拳。 “公子可认得此人?”身边的阿大问我。 我摇了摇头,那人见状竟脸色骤变,突然激起怒意,睚眥欲裂,我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住了肩膀,疼痛瞬间传遍整条手臂。他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许颤抖,厉声问道,“你不记得我是谁?!你看清楚鹿鸣!你看清楚!” 我一把将他推开揉着自己的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扭曲又痛苦,紧接着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鹿子放啊鹿子放,你别以为这样还能羞辱我,现在的你不认得我是你有眼无珠!可这回是该让你长长记性了!”他拍了拍手,冲出来一队人马将我们三人围了起来,各个身穿寧察郡王府的府兵甲,手持长矛,站在那人身后,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将我就地正法。 阿大阿二不再多言,挡在我身前,叫我退后,原本热闹的早市早已人作鸟兽散,有些摊子还来不及收,东西散了一地,那些原本日日都在斤斤计较的摊主眼下却不知所踪,空放着摊子任人作贱,谁都不敢冒头。 情势一触即发,我没想到宁察郡王竟如此倡狂,敢在天子脚下、上京城内光天白日就下令亲兵行兇,可想而知他当初要拿捏我全家岂不是就像拿捏蚂蚁一样简单? 就在此时,那群府兵后方忽然起了骚乱,似乎又来了一群人又将他们围了起来,我抬眼看去,只见有一人拨开人群疾步走来,看到我时方才脸上一松,安然一笑。 我亦跟着浅笑,同阿縝对视了一会儿,看见他额头上冒出的汗,抬手为他抹去。 “在上京城里私自调动禁军营,霍校尉可真是大胆,江某佩服。” 阿縝慢慢转身,扫视了一圈这才看到那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脸上顿时十分好看,生硬地回答道,“玉川江作影!” 阿縝哪里会记得他,扭头用目光询问于我,我哑然失笑,想起之前两次我都没认出他来,恐怕他在心里早就记恨上我,可这回又有些不一样。我细细回想当年那个没有门路的年轻人,站在冰天雪地的高门大户外只为了送一份贺礼,得一次贵人相见的机会,他卑微而讨好的表情掩盖了因为我没认出他的难堪,可心里终究还是有根刺。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攀上宁察郡王这根高枝,这些早已不再重要,但看着他恶言恶语、一副小人一朝得志的模样,我终于明白这不过是在释放他被压抑许久的本性与恨意。 “不认得。”阿縝观察完我的表情,答道。在对方再次动怒前,他竖起了手中的长枪,“寧察郡王府于闹市捉人,敢问所为何事?” 江作影哼了一声,“你也说了,是寧察郡王府。这是我们府中私事,禁军营可管不着。倒是霍校尉带兵出营可有上諭?” 霍縝对此闭口不谈,只是死死地盯着江作影,他带来的那些禁军将王府府兵围了起来,两方对峙,稍有不慎恐怕就要血溅当场。江作影分明已有些露怯,可拿住阿縝这个把柄显然让他多了些底气,色厉内荏地站在那里不肯离开。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每次出来都要讨一些好处的穷酸小子,绝不肯就这样空手而归。 可阿縝不是个懂规则的人。他不是一个可以用所谓规矩、人情、关係去说服、约束的人,他天真又放肆,天性中的狼性只教会他挨打就要反击,永远只有“打得过”和“打不过”,没有“能不能打”、“可不可以打”。他常常让我觉得自己是失败的,为何要让这样一个不懂人世的人入世。我见他抬起了枪,立刻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大惊之下飞扑上去,用身体压下了他的手,他只能伸手抱住我,低头看我时眼中已杀气凛然,我连忙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能杀江作影。 “今日真是热闹。” 这声音端的是掷地有声,气势如虹,听起来竟还有些耳熟。见人先闻声,我猜这人必是个官儿,恐怕还不小,否则怎会来趟这浑水? 果然,人群外还有一人,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身材不算高大,但背脊板直。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还是武试那日初见时的模样——腰间系着白缎,手上戴着铜钱串。他仍是在守孝。 “禄察大人。”江作影立刻上前对他作揖,禄察乙越脸上没甚表情,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一点儿都不像。” 他转身朝江作影拱了拱手,道,“宋尚书家的三公子告了宁察郡王的御状,此案陛下会亲自审理,这人若我没看错,才是真正的苦主、宋三公子为之出头之人,郡王理应避嫌才是,竟敢如此高调拿人,眼中可还有陛下?明日早朝我必要参他一本。”江作影欲辩解,被禄察乙越抬手打断,只见他转了过来,朝阿縝走近了几步,语气生硬地说道,“霍校尉乃陛下钦点的武状元,陛下委以重任,本是我国之栋樑,虽然今日出来的人都只作平民装扮,可依然改变不了你带着禁军出来耍威风的事实,明日我也要参了你一本。” “至于你……”见他又打量我,阿縝忙挡在了我身前,惹得那位御史一声嗤笑,“我可没法参你。只是你在司衙监的死囚名册之上,为何会死而復生我一定会查清,其中若有官员瀆职徇私,我也定会参上一本。” 儘管由这位御史一通说教,人人都会被“参上一本”,可原本拼杀前萧肃的氛围顿时被瓦解得一乾二净。江作影带人回去了,阿縝带来的那些禁军营的人由阿大阿二点齐人数,也都跟着回营了。 直到禄察乙越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眼中,我方才低头看地上被撕碎的零散纸片。 “少爷笑什么?”阿縝轻轻牵起了我的手,问道。 我笑了吗?我摸了摸脸,兴许是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 六十一 儘管两方人马都散了,可街上的人依然不多。阿縝牢牢地抓住我的手,掌心湿热,我想了想张开手掌与他十指紧扣。他立刻就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却低下头不敢看我,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可靠近我这边的耳朵却是没半点迟疑地红了。 我不是存了心思故意去招惹他的,可现在心情大好,一直看着他英俊的侧脸上那抹红慢慢晕开来,就忍不住想要大笑。忽然被握住的手一紧,阿縝停下了脚步,我的目光不舍地从他的侧脸上挪开,就看见了街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队穿武璋军制服的士兵列队齐整地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薑慈被他们簇拥着站在正中,阿縝显然已经知道了当日软禁我的人就是他,二话不说便抽出了背着的长枪,挡在了我的身前。 “别离我太远。”他小声地叮嘱我,一甩手中的枪,枪头点地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划下了一道刻痕。 而薑慈只是盯着我和阿縝相握的那两隻手上,对于阿縝的举动并没有太多的反应。我按了按阿縝的肩膀,示意他先不要衝动。我不知道薑慈会在此间出现的目的,到底是为了防止江作影失手而留的后手,还是怕我死得不够彻底来亲自送我最后一程,但至少他绝不会是偶尔路过。 我和他相隔十来步的距离,近到可以清晰地看清他脸上惊讶又若有所思的表情,却也远到再也找不回可以靠近彼此的路了。 我挣了一下手,没有挣脱掉,阿縝低头看了我一眼,反而抓得更紧了。薑慈的脸色明显变了变,我似乎有话想要问我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而是忽然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我有些吃惊,可那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已,在他离去的背影中,我突然发现他已变得如此强壮高大,却没有了一点儿我曾熟悉的轮廓。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薑慈或许并不是来要我的命的。可无论怎样,我们终究立场不同,能形同陌路而不拔刀相向已是彼此之间最好的结局。 阿縝午后没有回禁军营,我有些担心,他却不甚在意。我以为他会有别的安排,却发现他只是安静地守在我的身旁。 “我今日不出门。”我想了想写了纸条递给他。他扫了一眼,没说话,却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堆被江作影撕成碎片的画。我笑了,写下解释,“画已无用,无需再画。” 我眨了眨眼睛,偏过头看他,阿縝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拿走了我手中的笔,将我揽进了怀里。我微微一怔,旋即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搂着他的腰闭上了眼。 他身上没有了过去我房里常熏的那种安神香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有些陌生的草木清香,我之前没注意,这会儿觉得十分好闻,忍不住把脸蒙在他胸口又嗅了嗅。 “少爷是想要面圣吗?”他突然问道。我身体一僵,一动未动,也没睁开眼,却能感觉他低下头视线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已经全都想好了,“如果少爷想的话,我们就一起进宫谢陛下赦罪之恩。” 我猛地睁开了眼,手指同时绞紧了他的衣服,他叹了一声,“我原本是想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伤了你,可我不该擅做主张。对不……” 我没让他把剩下的话再继续说下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了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双眼中的情绪。他的手覆上了我的手背,握紧了我的手。 天还没亮我就已经和阿縝两个人等在了宫门外,直到皇城上鐘楼响起了鐘声,属于夜晚的黑暗被驱散,第一缕晨曦落在朱红色的宫门上,为其抹上一层金光,我才像是如梦初醒。没有传召也没有宫牌我暂时还不能进那扇门,阿縝有些担心,在门口徘徊,反而引来了不少关注。偶有人看见我的脸明显一惊,纷纷低头仓皇疾走。 我拍了拍阿縝的手,示意他快点跟上别人,宫内不能奔走千万不要迟了,禄察大人是个言出必行之人,说第二天会参他二人一本就必定会递上摺子,不能这会儿再多一个无礼的罪名。 “你就在这里候着吧,千万别乱走,若是陛下招你,会有人来带你进去的。”守门的小太监不咸不淡地叮嘱了一句,身上自有些皇家的傲慢,对我这种白丁一句话都懒得多说。 日头越升越高,晨雾却没散开,在太阳下站久了便有些闷热,我出了一身薄汗,濡湿了内里的一层单衣有些难受,我腹中空空地想以后定要叫阿縝吃点点心垫垫饥再出门。 索性我等的时间不算太长,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一内臣仕官出来找我,他乍看我一眼竟吓退了一步,然后像是壮着胆子才敢盯着我的脸看一会儿,眼中的惊慌慢慢平復下去。 “这边走。”他的话比之前门口那个更少,一路上都十分安静,我不能说话,他也没有开口的心思,我见他衣袖中紧攥的拳头,知道他此刻仍然紧张又慌乱。穿过宽阔的广场,要入第二道朱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发现那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程而已。 我到殿外时,里头正情绪激昂地争吵,我偷偷瞧了一眼,只认得其中一人是禄察御史。我自然只想找阿縝,可殿内人不少,又都穿着朝服,着实难以分辨。 “我没有说陛下不该立后!只是立后乃是国之大事怎可操之过急、如此草率?!我大爃国威何在?”禄察乙越嗓门不小,我站在殿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立后人选尚未有定论……” “禄察大人,荣妃是太子生母,夷嵐氏更是国之脊柱,后宫中还有比荣妃更有母仪天下之姿的吗?”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 我没听见禄察乙越的回答,因为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我没忍住偷偷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穿紫袍的男人跪在阶下。 “承蒙陛下错爱,胞妹得以侍奉左右,如今更有幸诞下皇子,是我夷嵐氏之幸,臣与胞妹不敢奢求更多,此事全由陛下做主。” 我看着他的背影,手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哗啦啦——身边的人似是跪了一地,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夷嵐珣的背上移开,跟着旁人一同下跪。我听见有人徐徐走来的脚步声,最后停在了我的面前,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一些。 那声音还是一贯的冰冷,“你说,孤要不要立皇后?” 我惊讶地抬起了头,只见那个裹着黑金龙袍的男人早就从高座上走了下来,正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六十二 我不知道杨牧晨是如何发现我的。当时他正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大殿前挤满了他的子臣,他们在高声议论着他的终身大事——同时那也是大爃王朝的国事。或许是不在意才心不在焉,或许是早已看破毫不在乎,又或许是已有打算胸有成竹,这个原本是当事人的男人却和我成了这大殿内外唯二对此没什么兴趣的人。 “孤在问你话。”他将双手交叠插在衣袖里,微微弯下腰,脸上看不出喜怒。 大殿上寂寂无声,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紧张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迎着他的目光抬起头,张了张嘴,可喉咙里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他顺势盯着我的脸端详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轻松,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压迫气氛并不是他营造出来的。儘管他的脸堪称俊朗,笑起来更是丰神俊秀,可阴晴不定的性子却令我从心底產生了一股惧意,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孤早忘了冯幻长什么模样了,”他顺势捏住了我的下巴,扳正了我的脸,“今日瞧见你,倒觉得有点儿印象了。禄察,你为他守孝了三年,想来是与他十分亲厚的,来瞧瞧他们两个像不像?” 我一怔,想起了孙行秋曾无意识对我透露过的那点秘辛,眼下对比竟觉得十分荒谬。禄察乙越脸色苍白,眼中似有喷薄的怒火,刚要开口却被身边的人扯了一下衣摆,眼神交匯中似有千言万语,迫得他长叹一声,生硬地答道,“微臣觉得不像。” 贵为九五之尊的男人闻言轻笑了一声,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他揣着手在眾人之间缓缓踱步,他未发一言,却能明显地感受到那种与生俱来的强势与压迫感。殿内安静得就连那袭黑底绣金龙的龙袍曳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都能分辨而出,皇帝没有坐回那属于他的王座,他站在正中,扬了扬手。 “宣霍縝覲见——” 我腹诽这太监真是帝王肚子里的蛔虫,单凭一个动作就能明白意思。但听到那太监唤来了阿縝,便有些管不住眼睛了,偷偷四处寻找他的身影。我与他在宫门外就分别了,刚才一路进来我也留意着遇到的每一位禁军士官,却一直都没看到他。 老太监的声音还在大殿里回响,我就看见着银色软甲的霍縝匆匆从东面而来,在家里瞧他穿这一身我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看却觉得我的阿縝真是器宇轩昂、玉树临风,横竖都英俊不凡。他同样远远就看见了我,然后目光便与我胶着着再没我身上移开过,走到我身旁时竟还停了下来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是五、六月里的太阳,温柔又炙热,令我心头发热。 阿縝下跪行礼,我难得见他如此循礼的模样,心里发笑,却不小心发现陛下正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我。这令我一下子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有多馀的举动,老实地把头埋了下去。我第一次面君就如此不知礼数,这会儿才后怕起来,又想到杨牧晨那喜怒无常的性格不由心有戚戚。 “当日陛下曾许臣一诺赦免鹿鸣流放之罪,今日臣带他进宫谢陛下隆恩。”阿縝磕了个头,杨牧晨没有什么反应,倒是那太监高声将我唤进殿来。 我躬身走进大殿,迅速地扫了一眼,发现那些大臣们看看我的脸又瞅瞅我的双腿,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不敢多想,跪在阿縝身旁,磕头行礼。 “鹿鸣失声,口不能言,还请陛下恕罪。”阿縝为我解释了一句。 “可有请大夫医治?” “大夫说是受了惊吓。” 杨牧晨挑起了半边眉,哼笑了一声,显然对我这等胆小之辈不屑一顾。 陛下赐了平身,转身慢慢朝宁察郡王走去,“孤当日还答应要重审鹿鸣一案,而此案似乎还牵涉到郡王。” “臣问心无愧。” 我冷冷地盯着夷嵐珣,好一句问心无愧。若换到以前,我多半会气到双手发抖,恨不得冲上去与之拼命,可现在除了身上都变得冰凉之外并没有那种衝动了,只是愈发觉得我这大半年过得十分荒谬可笑。那种早已深植骨髓中的厌恶与痛恨像是黑暗的潮水淹没了我整个人,从脚趾吞噬到头发,将我所有畏惧、谨慎和谋划全都冲刷得一乾二净。我的眼前只有这个一整片一整片的红,是我爹娘的血,是我鹿家的仇。他看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同他对视,却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警惕与恨意。他或许不会想到我竟然还能活下来,会呼吸会眨眼地站在他的面前。我至今仍不知道他对我的仇恨从何而来,可我已不会像刚开始那样去寻找这其中的误会,原因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他所带来的一切早已毁了我的一生。 阿縝脸色不虞地向前走了一步,刚要开口就被我从身后一把扯住。这是何等场合,我岂能任他率性而为?更何况,此案涉及我家两条性命,岂可在大殿上草草争辩? “陛下,这个鹿鸣这几日在闹市上卖画,画上尽是魑魅魍魎,行为妖异,整个上京都传遍了,不可尽信啊。”有大臣出班秉奏。 我还未作辩解,禄察乙越便站了出来,“陛下,臣昨日刚好在街上遇到鹿鸣。”他看了一眼宁察郡王,“还有郡王的门客江作影。不知郡王有何事要绕过上京府衙门派出府兵捉捕一个没有犯事的良民?” 他郑重地向皇帝鞠躬,从袖子中摸出了奏章,太监连忙接了过去,只听禄察乙越继续道,“不仅如此,郡王府的府兵还险些同禁军在大街上起了衝突,一时之间人心惶惶,百姓只得闭门不出。臣身为御史台御史怎可坐视不理,任由人目无法纪?今日奏明陛下,还请陛下圣裁。” 宁察郡王连忙下跪辩解自己并不知情,我见状忙拉着阿縝效仿却未作解释。陛下从一开始就只是不停地拨弄着手中的珠串,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漫不经心地问道,“孤听说你的画上画的都是恶鬼,悬赏重金问画上为何处,可有结果?” 我摇了摇头。 “画呢?” 我从怀中取出了被撕碎后又重新粘贴在一起的画纸,只是在那张画上多加了冯幻的落款。杨牧晨貌似随意地瞥了一眼,却在看到那个名字之后脸色骤变,失态地将那副画捧了起来,盯着看了半晌,最后搂在怀里,脸上已恢復了平淡的表情。 “即日起,宁察郡王禁足于府,非上諭不可出,着上京府尹彻查鹿鸣一案。”他转过身,似是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脸,“江作影斩立决。” 六十四 我闭上眼,强忍下胸口再次涌上的血气,整个身体全靠在栏杆上才能勉强站立,背后“哗啦啦”一群黑色的苍棘鸟突然从树上飞了起来,它们张开翅膀,从我的头顶上飞过,盘旋了一会儿又落在了小楼之上一动不动,像是一个个忠实的守卫者守在一片昏暗之中从高处俯视着我们这些入侵者。那支箭只是射中了它们停留的树干,没有射进任何人的身体里。可是,还没等我稳住心神,另一支箭的银制箭头便抵住了我的眉心。 “现在能说话了?”杨牧晨的脸逆着光令我即使在离他如此近的距离也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告诉孤,冯幻在哪里?” 我听清了他的话,却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冯幻不是死了吗?整个东川没有人不知道三年前的那场东征将这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埋葬在东泠万里无垠的冰川之中。也许是我沉默得太久令他烦躁起来,他的口气开始不再沉稳,“孙行秋把他藏起来是不是?孤就知道……” “冯、冯幻已经死了。”我刚刚才能发声,嗓音有些嘶哑,只说了几个字嗓子就像是揉了沙子进去那样疼。 他突然十分诡异地笑了一下,带着些许轻蔑和漠然,仿佛我所说的是个非常可笑的笑话。眉心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知道尖锐的箭尖已经刺破了我的皮肤,这个暴虐、随心所欲的皇帝完全没有被我这张肖似冯幻的脸所迷惑,他从一开始就分得格外清楚,没有半点迟疑和疑惑。这让我不禁怀疑起来,也许我和冯幻并没有那么相像。 更或者,是他对冯幻的熟悉已经深刻到了骨髓里。 可是,除此之外,他的表情里还隐藏着更深的某种类似喜悦的情绪。对此,我很难用贫瘠的语言描述清楚,只能小心翼翼地去感受这其中隐约的试探但又极力回避的矛盾。我曾被刀锋或是野兽的利齿威胁过很多次,在生死之间也走过几回,像是这样的威胁早就不会令我的情绪有任何的起伏,可此时此刻,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我还是会再一次想到死亡,甚至死亡都不及这个男人来得恐怖。 他身上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气息,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疏狂,我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能够带领一个被奴役了上百年的民族重新站起来,成为一个新王朝的创立者,甚至在东川大陆上制定新的规则,这一切不是源于他拥有一个冯幻,也不是因为他有光明的力量成为凝结、指引眾人的王者,而是他身上令人无法侧目的比死亡更深远的固执。 我之前有过一个阴暗的念头。他的臣子们看到我这张脸之后会不会动些坏心思,找来一个比我更像冯幻的人,教得乖巧温顺,慢慢俘获帝心取而代之,进而鸡犬升天万人之上。可现在,我明白这是有多可笑了。 这短短的几次交锋,杨牧晨已经令我明白即使你清楚他的软肋在何处,甚至于你已经紧握住,但仍然无法拿捏得了这个人。他有绝对的骄傲,骄傲到不会容忍任何的代替。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些关于他和冯幻之间的传言,那些也许并不会随着冯幻的死亡而彻底湮灭,就像是雨幕中零落的花,再也不见曾经鲜艳的顏色,只馀留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却又并非无跡可寻。谁也无法说清这扑朔迷离之中的曲折,孙行秋不能,恐怕就连杨牧晨自己也不能。 “告诉他,”杨牧晨的语气轻快,却带着明显的轻蔑与毫不在意,令我怀疑他口中的这个“他”是不是指冯幻,“他离家太久,该回了。” 说完,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我双腿一软顺着栏杆滑下跌坐在地上,只听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似是十分遥远,“你也早点回吧。” 我埋着头向他跪别,那黑色的衣摆在我眼前划过,待我再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便只有他的背影。他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可我却不敢多留,立刻从小楼上退了下来,一路上仍是心跳如鼓,生怕这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帝王突然发难。 来公公果然还等在楼下,我看到他时不由长舒了一口。他多看了两眼我眉心的伤,想要开口,可最终却只是化为了唇边微不可闻的叹息。我像来时那样跟着他出宫,依旧还是来时那曲折的长廊,却不再遇见来时的人。 来公公还是不紧不慢规行矩步,我也仍是老实地埋着头不敢四处张望,可心境却与之前已经大不相同了。来时心中忐忑,去时则归心似箭,我想到刚刚在小楼上晃过一眼的阿縝便一刻都不想再多忍耐了。 “前面的,站住!”来公公冷不丁地高喝了一声,吓了我一跳,只见不远处两个小太监正小步快跑,这显然是坏了宫里的规矩。来公公看起来温和,人也没什么架子,可那两人被喝住之后却显得十分惊恐,身体都抖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来总管,驻思殿上的屋顶漏了一直没人来修葺,这天气说变就变,您瞧这乌云滚滚的,说下雨就下雨,到时候又要漏一屋子了……” “行了,我知道了。这外面到处打仗,能省就省着点,宫里头也不宽裕,你们早早准备起来多覆层油毡就是了。”来公公打发走了两个小太监,显然是不想当着我的面多谈这些宫里的事。陛下连年征战,国库并不富盈,立国之本也是靠着当年瓛朝灭亡时留下的根基,现在恐怕也剩不下什么了。 只是皇宫里的房屋损坏居然也不修葺,倒是令我大感意外,难道宫里已经入不敷出到如此田地了吗? 来公公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解释道,“驻思殿偏远,里头供奉着陵氏的牌位……” “啊。”我惊呼了一声,这样不修葺倒是可以解释,却并不合情合理。陛下是个爱恨分明心狠手辣的人,当初他初登帝位便将那些前朝皇室宗亲杀得一乾二净,对于那些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则多充为官奴官妓任人蹂躪欺辱,以报他们伽戎人百年来所受的奴役之辱。 来公公笑了笑,像是在回忆,“老奴还记得当年冯平章说的话,‘也该叫陵氏看看这千秋山河如何延绵。’陛下便把陵氏宗亲的牌位放进了驻思殿里。” 他说起冯幻时表情极为平常,没有半点犹豫和避讳,也察觉不到有试探的意思,可我还是愣了一下,将他的话搁进了心里。 之前崇翘求我打听宫里的事情,我没敢打听多少,便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他。再后来过了几个月,在大暑那日,听说宫里走水,烧了一片房子,其中最严重的就是这年久失修的驻思殿,那些牌位也终是归为了灰烬。 那都是后话了。 我等着那道沉重的朱红宫门一点点开啟,天上黑云翻卷,我已经能感觉到有冰凉的雨水吹拂在脸上,像是从禁宫深处传出的低声耳语,有无数的不可说隐藏在这寂暗深幽里。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小楼上还能依稀看清杨牧晨的身影,佝僂、苍老,一代雄主在这黑云压城之下更添了几分孤寂与落寞,我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想法,兴许他并不是不清楚冯幻已死的事实,而是根本不愿去相信,寧愿活在自己努力编织的迷梦之中。 雨终于彻底下了起来,来公公从守门太监那里递了一把伞过来,“老奴就送到这里了。” 我弯腰鞠躬以表谢意,撑开那柄红色的油纸伞,迈出了宫门。那笔直的通道尽头有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等我,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袍,令他多少看起来有些狼狈。我加快了步子,最后跑了起来,手里的伞太碍事,索性被我扔下。我朝着阿縝飞奔而去,像是分离了很久很久。 六十五 儘管回想起杨牧晨阴晴不定的性子仍让我有些害怕,但他把夷嵐珣禁足在府中还要彻查我的案子多少令我心生感激。这样的结果令我之后连续几天都恍恍惚惚,有些难以置信,有时冷静下来想想,真觉得像是大梦一场,从开始就十分不真实。 我对着镜子撩起了额发,手指轻轻拂过额角凹凸不平的那块皮肤,儘管已经完全不疼了,可那枚金印还是那么碍眼,无时不刻在提醒着所有看到它的人我曾经是一名流放的囚犯。但我觉得还是有所不同,我能像以前那样走上街,不用再躲躲藏藏,深怕别人对我指指点点。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多了份期待,期盼着一切都能重回正轨。可我心里其实都明白,这一切就像是我额角的金印一样,永远都不会有平復的那一天。 原本恭贺阿縝夺得状元而往家里送礼的已经消停了不少,可自从我出现在朝堂的那天起,家里头又热闹了起来,一时间竟门庭若市,登门造访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是故意趁着阿縝不在家才找来的,只是我像个大家闺秀一直待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算他们的算盘打得再响亮却终究只能落空了。可怜阿宇为此苦不堪言,每日都得去打发那些人,还得不卑不亢免得折了我们家状元郎的面子。我只得安慰他,晚上给他加了一个鸡腿多加了一碗饭。至于那些送来的东西,我则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可没过几日我住的屋子就堆不下了,令我颇为烦恼。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什么烦心事了。我每日闲坐家中,心情甚佳地又看起了以前喜欢的话本,或是去后院陪陪终日浑噩的二娘。虽然日子过得像湾静水,平淡无趣,可我仍倍感珍惜,这是我之前半年里求都求不来的。如今我吃得下睡得着,早上起床照铜镜意外发现自己还养胖了些。 短暂湿漉的雨季终于要到头了,阿縝也越来越忙碌。武璋军现在群龙无首,听说薑慈暂代日常事务,与他们禁军营多有摩擦,我虽不知其中到底有何纠葛,但单凭我对薑慈的瞭解,他似乎并不是那种会挑事的人,可阿縝更不是了。我问阿大阿二,他俩推说不知,可看神情我就明白,他们似乎是不想让我知道。 我渐渐感觉阿縝也有事在瞒着我。他的朋友们我不认识的越来越多;他心里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他不会再事事同我说,虽然明白这才是最正常不过,可我心里还是难免感到失落惆悵,就像自己亲手养大的小鹰终于要将它放飞,只是享过自由便再也不眷恋曾经那点温存了。 府上热闹了几日这才终于清静了,我寻思着是不是该出去走动走动,老闷在家里好端端的也能闷出病来。可阿大阿二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俩对此如临大敌,仿佛这道门后便是穷凶极恶的刀山火海,令我哭笑不得。 “我不过只是出个门罢了。”我穿上他俩硬披在我身上的斗篷,用帽子遮住了脸,“又不是上回故意要引人瞩目,我这么打扮只会惹人多看两眼。” 他俩哭丧着脸,死活不依,我没法子只能在这暮春初夏时节裹得严严实实地出门。刚从后门鑽出去,瞥见巷尾站着的两个人我就站住不动了,甚至还想要往后退两步。 阿縝的背影还有轮廓我都很熟悉,夷嵐珂的脸也算令人印象深刻,我一下子刹住了脚步,后悔怎么就会撞上他们俩。夷嵐珂于我印象里是个直爽的女子,此刻却垂着眼眉默默流泪,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肿得似杏核一般,柔弱得我见犹怜。她恐怕是马不停蹄地从云城赶回来,刚刚得知她哥哥的变故。 我见不得她对着阿縝哭哭啼啼地撒娇,心里烦躁得很,整个人像是只被困在笼子里好斗的狮子,内里蠢蠢欲动,面上却冷冰冰的,连一丝敷衍的笑容都挤不出来,“郡主,别来无恙。” 这声音冷得能掉冰渣,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阿縝闻声回过头时脸上也露出了明显的讶异,发现是我便立刻走了回来,“怎么出来了?” “我出来的不是时候?” 我的反问几乎是脱口而出,可马上就有些后悔,因为这句话里分明带着不善的语气与莫名其妙的情绪,就算旁人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更别提阿縝了。我深吸了两口气,试图令自己再开口时能恢復平常的模样,可事与愿违,看着阿縝略显局促不安的表情,我不知怎么的又烦躁了起来,我索性不再看他,可说出的话却像是带着刺,“郡主可从云城归来?不知徐大夫还康泰否?” 夷嵐珂脸上驀地一红,豆大的泪珠从大眼睛中滚落,看起来十分伤心,她的声音也有些哑,哽咽地说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徐大夫是怎么死的,真的,我真的没有害过他,他、他是在我们走后突然暴毙的……” “突然暴毙?”我冷笑道,“郡主自己相信吗?云城知府肯将私宅相让,可见他与令兄相交甚篤,您何不去问问您的兄长、您的护卫,徐大夫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我心中何曾不也如她这般伤心。徐大夫救过我的命,也救过阿縝的命,可他自己却因此而枉送了性命,我欠他良多,註定今生都无法偿还,说来生结草衔环实在太过遥远,我能做的只有时刻将他的恩情与冤屈放在心上,莫不敢忘。作为罪魁祸首之人,我必也要与他清算到底。 “别再说了。”一旁静默的霍縝突然开口,我怔住了,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内里刚刚还翻涌的满腔愤怒顿时被他这句话给浇灭了,只剩下一地丑陋的馀烬,照出我扭曲的脸。原来我的迁怒、我的仇恨早在不知不觉中将我的灵魂吞噬地一乾二净了。 六十六 那日最后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而是直接从朝南最舒适的卧房搬进了后院。一屋子的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猜来猜去以致流言蜚语四起,可谁也不敢往不好里头猜,互相宽慰着兴许只不过是小小不快,心里想着却是另一回事,所以各个面上惶惶。阿大阿二两人则是知内情的,却一个字都不敢说,一脸恨不得从来都不知晓才好,想要跟着我去后院,却又不敢靠近。谁叫我一直都是那么沉闷正经的性子,平时也不同他们怎么亲近,如今更是冷淡,所以他们都不敢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都别跟着来了,”我最见不得人为难,也见不得他俩一副丧门星的模样,扔下句话给不知所措的阿大和阿二便再也不想管了,“我也不缺人伺候,叫我清静清静罢。” 这话一出,果然后院变得十分“清静”。原本服侍二娘的丫头不少,整天嘰嘰喳喳吵个不停,可自从我住进来后,就全都被打发走了,换来两个手脚麻利但为人沉闷老实的,整个院子一下子安静了不少。我知这必然都是阿縝的安排,可他本人我则是从那日起便再没见过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在同霍縝闹彆扭的意思。虽然他叫我不要再说下去的那一刻我确实非常震惊,但那种震惊并不是源自他不再对我盲目地听命服从,而是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了。这种出离的愤怒并不是第一次產生,我原本以为那只是因为她那个令我最痛恨的姓,她的亲大哥毁了我的一切,我激烈的情绪完全情有可原,可现在陛下已经答应要彻查这个案子,一旦查明,夷嵐珣就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但为什么我对于夷嵐氏的仇恨却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愈演愈烈?我忽然感到十分害怕,那些曾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已经完全佔据了上峰。 就算夷嵐珣死了,被五马分尸,被凌迟,在油锅里滚过,被碾碎了扔进烂泥里,我所失去的一切还能弥补吗?我失去的便已经失去,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双亲活不过来,我额上的金印也不会消失,所有的一切还是现在这狼狈扭曲的样子。 我躺在椅子上闭着眼一动不动,春风和煦还带着花香的甜味,西津短暂的春天是一年中最好的辰光,可我却像是一滩发臭阴冷的黑泥碍眼地待在那里,任凭晾晒,仍驱不走那深藏在内的寒意。 忽然,身边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响了起来,细声细气地问道,“鸣儿,你怎么不高兴?” 我睁开眼,朝旁边瞥了一眼,结果二娘神色紧张地抓紧怀里给孩子穿的小衣服——那是她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缝製的。我家开的是布庄,也卖成衣,二娘的针线活儿自然很不错,只是她现在混沌又痴傻,眼睛也不好,手也不如以前灵活了,手上被针扎得一塌糊涂,做出来的小衣服还不是把袖子给缝死了就是里料没缝上。儘管如此,她却是十分认真,哪里不对了就拆了重新做,还要用最好最舒服的料子,不让她做就会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哭闹。我不知她是给谁做的,做来又有什么用,费这么些功夫,看着就叫人难受。我伸手想要从她怀里把那件快完成的衣裳拿出来,那上面还有针,我怕她不小心又扎到自己,可她却像是活见了鬼,完全不认识我似的,在我的手还没碰到她时就立刻惊恐地朝后退去。 “不、不要……不要抢……不要抢我的孩子……”她流露出惊惧万分的表情,与此同时眼睛里竟滚出眼泪来,令我措手不及,只得訕訕地收回手。我同她一向都不怎么亲近,这会儿只能生硬地安慰了她两句,自然不见效。我下意识地逃避,遂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去,却不料又被她抓住衣角。 她的表情怯怯的,就像过去她面对我时常常会表现出来的模样。 我心头一软,问道,“认得我是谁吗?” “孩、孩儿……我的……”她望着我,嘴里颠三倒四说不清一句完整的句子,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几个词。她举起手里快要完成的小衣服,语焉不详地说道,“鸣儿,给鸣儿。” 我低头细看,她如枯枝一般的手指正轻抚过衣服上绣着的一隻白色小鹿,那只鹿儿除了顏色稍稍有些怪异之外,体态优雅十分美丽,形态状貌栩栩如生。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惶恐,不敢再细想下去,可她却像是不依不饶,又念叨了起来,“鸣儿……鸣儿要白色的鹿儿……我的……我的孩子……” 我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便紧紧抓住那只绣得精巧的白色小鹿,双眼有些鼓胀的酸涩感。 “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却再也不敢看她了。 “不要难过了……”她不知道我的局促和震惊,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不要……鸣儿,不要不高兴……娘重新给你做……” “我没有……”那个字眼像针一样落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我没有不高兴。”我勉强挤出一抹微笑,拉住了她的手,问道,“你要送给你的孩儿吗?他在哪里?” 她浑浊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我的脸,但目光却极其温柔,令我完全没有了躲避下去的能力。她突然反扣住了我的手,眼泪再次滚落下来,开始失声痛哭。 “鸣儿……鸣儿……被抱走了……夫人……呜呜呜……” 她哭到最后声音竟开始哽咽,上气不接下气,我连忙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她靠着我的肩,眼泪越来越汹涌,不一会儿,我肩膀那处的衣料顏色便成了深色。那温热的泪水洇了进来,烫痛了我的皮肤,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尚处在震惊之中没有回过神。 人老了,就像树一样,茂盛的枝叶都掉光了,变得又枯又干,慢慢萎缩,最后在某个冬天彻底死去。靠着我的女人被病痛折磨得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她哭累了又很快昏睡过去,我低头看了一眼她满头华发和脸上乾枯褶皱的肌肤,很难想像她年轻时的模样。 阿縝正站在后院门口,不知已看了多久。我对他招了招手,他先是微微一怔便立刻走了过来。 我把靠着我的二娘抱进了屋里的大床上,为她盖了层薄毯,又唤了丫头仔细照看她,阿縝一直默默跟着我,寸步不离。 “你早就知道了吗?”我看着她,问身后的阿縝。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我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刚走出房门就被他从后面一把抱住,我挣脱不得,他的手臂铁钳似的将我锁得死死的,我又气又急,又不想吵到屋里的人,只能咬着牙,压低了声,恨恨说道,“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放开我!” 他仍是沉默,手臂趋于收紧,勒得我两肋生疼,还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抽动了两下鼻子,算是无声的回答。 六十七 这个木訥迟钝的人唯独对于我的事情会格外敏感,憋了这么多天,却还是昏了头。我几乎可以料定必是有人在背后为他出了这么个无赖的昏招。我对他这一行径火冒三丈,怒道,“放开我!你听见没有!” 他一颤果然立刻松了手,我连看都不看他,迈开大步只想快速离开此地,这回他越过我拦住了去路,却是不敢再接触我了。我刚要再次发作,却见得他眼圈发黑,脸上难得显出如此明显的倦容,我那些痛駡的话都到了嗓子眼,又像是哑了火,全都咽了回去。 他眼中血丝明显,还透着焦虑,却訥訥地张着嘴什么话都不会说,只会可怜兮兮的看着我。 “霍縝,我认识你十多年,可今日却只觉得是第一次认识你!我原本以为你我之间亲密无间可以足够坦诚,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信赖的人,却不曾想,你竟然也会瞒着我,而且还是……”我越说越激动,声音都跟着有些哽咽,我是真气到伤心了,遍体生寒,就连牙齿都忍不住打颤,浑身上下有内及外说不出的难受。 “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他脸色苍白,小声地说道,“不要生气了。” 我疲倦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来得太突然,足以颠覆我这十几年来早已形成的认知,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最好一觉醒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不想面对阿縝,我怕我们会争吵,会失控地将那些我难以独自承受的情绪全都倾泻出来迫使他同我一起分担。事实上,我真正害怕的不仅仅是他开始对我有所隐瞒,而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因此有了无法修补的裂痕。一想到这样的结果,我就有些失魂落魄,霍縝早已对我如此重要。情可以令人生,可以叫人死,亦可以使人患得患失,面目全非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我没有生气。”我试图平静地说道。 他对我的脾性瞭解得很透彻,顿时紧张了起来,“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我只是……只是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告诉你……” 我眼睛像是有些不适,痛苦地闭了起来,像是只要他不在跟前,我就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语,可事实却是截然相反,“你也寻不到时机告诉我你要和郡主见面?” 他立刻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仿佛如临大敌,再开口时竟还有些结巴,“我从没有偷偷瞒着你和郡主见面。” 我心里无比唾弃自己,可这个问题确实困扰着我这些日子,所以才会脱口而出,而他的回答立时就叫我心头舒畅了许多。 他见我不答,那张原本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上急得满头大汗,“没、没有,真的没有,我没有骗你。她有送过两次信笺给我,我都没有去……”他来不及思忖,直接抱住了我,却手脚僵硬虚虚地揽着我,脸有点红红地说,“我已经有你了。” 我那颗心在胸膛里突突地跳,悲喜交加。他总是习惯沉默,从不会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心声,如今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令我欣喜不已,可我竟从中凭空生出一丝疑问,不知他会不会是在骗我。 我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阿縝压根就不是会花言巧语的男人。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便是如此脆弱,若在从前,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会相信,可现在,我竟连他这番难能可贵的剖白都会生疑。狂喜与甜蜜也因此被冲淡了许多。 “还有一件事。” 我强装镇定地抬起头直视他,紧盯着他的双唇,无比害怕从那张嘴中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闻来。 他拉起我的手,“陛下赐的宅子已经修整完毕,少爷可愿随我去看看?” 事实上,我内心已经对此极为抵触,可骨子里对霍縝的依赖以及手掌传来的熟悉温度还是令我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就跟着他走了。走过的小巷、路过的店家都越来越熟悉,我忽然有些害怕,猜到了阿縝要带我去的目的地便站住不肯再往前面走了。他也不急,陪着我站在熟悉中带着陌生的街道上。 那条我阔别三年多曾经日日都要经过的街。 都说近乡情怯,上京的那处鹿宅也不过是我家眾多大宅的一处罢了,可对我而言意义却有些不同。来到上京之前的幼年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所有鲜衣怒马的少年时期都烙上了上京奢华艳丽的鲜明印记,就算我是一棵移栽来的树,也是在这里生长、发芽,就算我再如何不喜这地方,也难以否认,我早在这里留下了一半的心魂。 阿縝也不催我,只是紧紧地牵着我。 “走吧。”我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挤出了这两个字来,既然都已到了这里,我又如何回得了头。阿縝点了点头,默默地跟在我的身侧。 一进入原来的那扇大门,我就有些暗暗吃惊,穿过前院,我一间间的屋子看,傢俱摆设都和原来一模一样。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花园里种的花竟还是当年种的那些。我当然知道这些不可能在三年里得以如此精心的保存与呵护连一丝一毫的改变都没有,那这些日子以来阿縝每日早出晚归便都是在重新佈置这些吗? 我快步跑进了自己原来的那间卧房,只是站在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令人生出一种错觉,我不过只是刚刚离开又回来了而已。 我轻轻缓缓地走了进去,仿佛走进脆弱的梦境中,手指拂过书桌、床架,还有那张我小憩时的软塌,就连垫子都还是原来那个绣着金牡丹的。 “缺了一些书。”阿縝见我在书桌便徘徊,有些遗憾地说道,“少爷看的书很杂,我读书少,总是记不住。” “够了……”我眼睛有些酸涩,眼前也被水气氤氳得模糊,“这些已经够了……” “除此之外,阿縝再无任何隐瞒……” 我心中说不上来是何滋味,酸甜苦辣调到了一处继而塞满我整颗心。他走过来抱住了我,我俩像是被遗弃在这梦境中的孤儿,只有彼此。我闭上眼,似是有泪珠从眼角滚落,打湿了他的前襟。 “够了。” 六十八 我们很快就搬进了原来的鹿宅。虽然之前的地方也很好,可到底还是不如故居令我有温馨的归属感。至于我和阿縝之间那点误会也早已烟消云散,和好如初了。那群丫头又开始嘰嘰喳喳,一扫之前府上沉闷,我见到好几次她们簇拥着阿宇,催他说些我们以前的旧事,令这总是无人注意的傻小子一下子备受关注好不得意。 阿縝虽是一张冷面不怒而威,对着外人总是面无表情,可相处久了,那些丫头小廝们各个都不怕他,“阿縝哥”、“縝哥”叫得十分亲切,大胆的还敢调笑两句,倒是见了我,拘谨规矩了很多,只是我近来心情实在不错,也不怎么计较他们这些放肆、没大没小的言语了。 阿縝现在被朝廷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可谓风头正盛。他先是凭空冒出来夺了武状元,眾人还没摸清楚他的家世背景,他就又带来了长得与冯幻相像的我在朝堂上搅成一团乱,所以对他猜测观望的很多,但打探消息、存着拉拢心思的更多。起先我为此十分担心,怕他应付不来官场上的那些心计,幸好他那副外表不是容易亲近的,少言寡语反而教人以为他城府很深,禁军里虽然也派别林立,可到底都是些习武之人,相比之下,心思也稍显单纯,所以日子至少到目前为止还算是平稳。 儘管这次乔迁之举不足为外人道,但因为阿縝的缘故,还是难免惹来瞩目,有人摸到了门道,立刻提着东西上门贺喜。以往阿宇都能将人打发走,可这回我却见他急匆匆地朝前院跑了进来。我放下了手中的书,他都来不及进屋,隔着窗子就对我喊,“少爷!宋三公子来了!” 我想都没想,便反问道,“哪个宋三公子?” 阿宇一拍大腿,急得满头大汗,“啊呀!就是宋尚书家的公子啊!你难道把他也给忘了?” “宋瑉?”我一惊,虽还有些不敢相信,但人却已经从软塌上跳了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冲出屋子推开迎上来的阿宇就往前厅跑。 光着脚踩过石板,我却完全没有心思去在意,阿宇不知道,我忘了谁也不能忘记他。当我赶到前厅时,他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只留给我一个侧脸,轮廓看着有些清臒,少了些神采飞扬。 他听见动静放下了茶盏,扭过头看到了我,盯着我的脚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子放兄,别来无恙?” 我拢了拢身上的衣袍,不用看也知自己现在是何模样,必是头发松散,衣服未换,还光着一双脚,没有个见客的正形。我有些羞愧,既为自己此刻仪容,也为他曾不顾自身安危在陛下及百官面前为我仗义执言、讨个公道。儘管我们相识很长时间,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可我内心却觉得自己与他不算十分亲厚。我只是一个商人之子,却被父亲送进了充满达官显贵的贵门学堂,少年人的自尊心作祟令我没有听从父亲的命令巴结奉承我那些出身显赫的同窗,相反,而是很少与他人来往,这么多年也就只有宋瑉与薑慈二人与我还能称得上是关係不错,那还多是他二人主动。我自问对待宋瑉颇多敷衍,碍于情面过多而非真的喜欢同他交友。事实上,我觉得他为人轻浮,口舌油滑,令人招架不住。同我是完完全全相反的性子。 “别来无恙。”我轻声说道,看着他心情十分复杂。 他没有任何调笑我的意思,竟只是又打量了我一番,口吻真挚,“我亦觉得你现在应该是过得不错的,看来确实如此,他把你照顾得不错。” 我默然不语。他没有问起任何关于我流放期间的事情,我其实并不介意他询问这些。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困窘,说出了来意,“我只是来看看你,子放,再来同我喝杯茶吧。” 我赶紧命人重新泡一壶碧螺春,穿上追过来的阿宇给我提着的鞋,坐到了他的对面。 “崇翘呢?”我没什么话说,既然他无意,再提起旧事已无必要,不如说点眼前的。 宋瑉大概没想到我会主动问起崇翘,有些讶异,但那至多也只有短短一瞬。他低着头随意地用茶盖撇了撇茶沫儿,淡淡道,“我很久没见过他了。我能出来走动之后,他也没来找我。”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模样,动作姿态依然瀟洒,可我却从那平淡中读出了几分落寞。我忍不住问道,“那你没去找过他吗?” 他微微一愣,紧接着便猛咂了一口茶,被热茶烫了嘴,眼角有些微红,口齿不清地说道,“为何要我去找他?又不是以前他出不了红楼,凭什么……” 我担忧地看着他,道,“你慢一点。” 他咳了两声,终于平復了下来,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失态,转而一笑,还是以前那风流倜儻、洒脱随性的笑容,“随他去吧,我也有自己的消遣,他来了也不一定见得到我。子放日后可有何打算?还想要回太学院的话也并非难事……” 我摇了摇头,经过这么多事,我对读书入仕已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学堂里先生讲的那些孔孟之道还不如冯幻旧居里的那些数量庞大又有有趣批註和笔记的杂书吸引我。虽然现在我住了过来,可那边的屋子我也常差人去打扫,自己为求静心也会去那里坐坐。倒是宋瑉,他是宋尚书之子,父兄对他也寄有厚望,只是经过此事会令他仕途添阻。宁察郡王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宋家在朝堂上的处境恐怕并不会太好,否则宋尚书也不会称病不上朝了。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十分难受,对此我无以为报。 “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随遇而安,既不爱当官,也不喜欢做生意,可我鹿家现在却连一间店铺都没留下。到底是我祖上產业,不能就这么败了,怕百年之后鹿鸣无顏面对列祖列宗。” 他停顿了一下,道,“若有必要,儘管开口。” 他此言如有一股热泉涌出将我一颗心熨得滚烫,我不由眼眶一热,道,“你也是。” 宋瑉笑了一下,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下,微微探过头来,举止十分放浪地在我耳边轻声问道,“啊呀,子放这是终于肯同我交心了?若早知如此便可赢得子放的心,我就不该白白做那么多年无用功,唉唉。”他连叹了两声,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斜睨着他,道,“你老是这样,别人可分不清你是否是真心。” 他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子放知道我是不是真心就行了。” 我瞥了一眼门口站着的高大身影,轻咳了一声,道,“我只知道你再不离我远点,可就要倒楣了。” 六十九 宋瑉闻言扭了扭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霍縝,眨了眨眼睛,又扭回来看我,接着一把搂过我的肩,小声问道,“子放,你不会真的同他……”他略作停顿,语气中有些难以啟齿的意味,“晚上睡一张床,做了那种要挨板子的事?” 似乎确有那么一桩罪名,可我却已经想不起来了。他见我默认面露菜色,仿佛难以置信,“子放你同我一样,只是玩乐吧?你以后可还要娶妻生子的,你们鹿家可就只有你一根独苗了。” “玩乐?”我微微一怔,看着宋瑉的目光有些不自然,他在秦楼楚馆四处留情,对谁都像是捧出十二分的喜爱,实际不过是戏弄别人真心的手段,对他而言可能不过是一场关于情爱的游戏。我不知为何,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为崇翘有些不忿,出言呛了他一句,“我和你不同,我自然是认真的。感情岂可用于玩乐?我和他都是真心实意对待对方的。至于娶妻生子,”我瞄了一眼霍縝,横了横心,将我心中一直以来的想法全盘托出,“他若不负我,我必也不负他。” 宋瑉猛地松开手,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喃喃道,“这万万不可,若你爹娘还在,岂容你这般胡来?” “我是真心喜欢他的,这怎么叫胡来?我是逃过死劫的人,早就想明白了,人生匆匆不过沧海一瞬,怎么过也不过几十年,娶妻生子延续血脉是一种过法,寻一个相爱交心的人相伴也是一种过法,他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係呢?更何况,我还能有几个二十年同他一起过?”宋瑉步步后退,我步步向前,对于他的惊慌失措我视而不见,追问道,“若你遇到一个十分喜欢的人,难道不想同他度过馀生吗?万事有造化因缘,能不能是一回事,可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我只问你,你想不想?” 宋瑉脸色惨白,我知道他心中必然已经心乱如麻,无法作答,可每个人心里都一定有一个清晰的答案。 我亲自送他出门,阿縝一直跟在我们的身后,宋瑉有些神游方外,似是还没有回过神来。像他这样流连花丛却片叶不沾的公子哥原本应该对我这番话不屑才对,如此反应实有古怪,我隐隐觉得应该是我说中他的心事了。 目送宋瑉的身影在巷尾消失,一回身,就见阿縝盯着我目光深邃,我想他肯定已经听到我同宋瑉的那些话了,脸不由有些发热,目光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瞧他,顾左右而言他,“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我边说边低头往回走,他只是慢慢跟在了我后面,随我一起回了屋,道,“没去禁军营。” 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吗?” 结果,他却没有回答。我察觉出异样,停下了脚步,发现他眉头紧蹙,欲言又止。我心头“咯噔”了一下,又追问一遍,“到底怎么了?” 霍縝这才松了口,“前几月,陛下屯兵苍那关为报东泠偷袭之仇,两方对峙数月来,边境摩擦频繁,但没有爆发大的衝突,伤亡也不严重。可是,今日八百里加急传来,苍那关突然失守了。” 我一惊,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苍那关地势险要,进可攻退可守,乃我西津屏障,若被敌人攻破,便如门户大开任人宰割,所以一直以来都囤有重兵把守严防。整个西津都还记得当年冯幻智取苍那关,生擒陵氏皇族,这才奠定了新朝的故事。可这才短短几年,固若金汤的苍那关竟能被那个一直以国力孱弱、险些被西津收入版图的东泠攻破?难道他们东泠也出了个像冯幻那样翻云覆雨的人物?还是他们东泠人可以插上翅膀越过重重阻碍飞过来不成?若不是今日说出这话的人是阿縝,换作别人,我必然嗤笑一声,毫不在意。 “要说突然也不算突然。云城里混进了很多细作,守苍那关的易阳军叛国了,”他目色沉沉,看着我有些犹豫,吞吞吐吐道,“听说是孙行秋带领唆使的。”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拔高了嗓门反驳道,“我不相信,我绝对不相信!孙行秋不是那种人!” “这次有死里逃生的云城知府的证言……” 可我已经完全听不进阿縝的任何话,我摇着头,打断了阿縝,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这绝对不可能。虽然我同他相处时间尚短,可他的为人却毫无造作,更别说会反叛朝廷了,这当真是个笑话!” 我见阿縝不言不语,忍不住抓住了他的双臂,有些迫切地问他,想要从他那里也得到肯定,“阿縝,你是见过孙行秋的,难道你也认为他是一个会通敌卖国之人吗?他与陛下之间不仅仅是君臣,也曾是朋友。陛下虽出重金悬赏,却并没有真正想要过他的命,只是以为冯幻还活着,孙行秋是知情人,想要逼他出来而已!” 阿縝怔怔地看着我,眼神却慢慢地暗了下去,“少爷又如何知道这些?也不过只是猜测罢了。这次事实就在眼前,加之人证证词,恐怕陛下震怒之下,是真要孙行秋的命了。” 阿縝的话才是理智的,而我只是不断地用我的情绪和感受来证明孙行秋的清白。对此我颓然无力地放弃再开口,而是站在那里独自难过。 他叹了口气,伸手抹了抹我有些发热的眼角,顺势抱住我,轻轻抚着我的背,道,“少爷也不用太担心,清者自清。” 我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情绪慢慢平復了下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 阿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我抱紧。 “宁察郡王……”我轻声地说道,心里却已经一片澄明。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他的门生、党羽上书劝諫陛下要求撤销宁察郡王的禁足之令,派去容城查案的也始终没有进展……” 我冷笑一声,“我早该想到,只要他的人还在朝中,他的妹妹还是妃子,他就永远不会倒,我家这种惨事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可能动得了他分毫?我也算高兴了几天。” “少爷……” “他会重掌兵权吗?” 阿縝点了点头,“也许,陛下还没有决定。谁也不知陛下究竟在想什么,他像是另有打算。可无论怎么办,这场仗终难避免。可我担心的是连军衣都点不齐,士兵们都还穿着前几年冬天发的厚重棉衣,更糟的是粮草短缺……” 我听到霍縝长叹了一声,从他的怀里仰起了头,他的双眼正凝视着远方的天空,我顺着他的目光一齐望了过去,却只看见一片碧蓝澄澈。 七十 战火虽还没有从边关蔓延过来,但人心已然惶惶。街上的店铺大多还在照常经营,但不少都掛出了铺面出售的牌子,细问之下,都是掌柜准备卖了店拖家带口回乡去了。我怀里最后那一点父亲留给我的银票换回来了原本属于我们的那间城门大街上的珍宝店。那块胡杨木的隶书招牌已经换了下来,里面已经完全拆空,空空荡荡得令我已经回想不起来前几个月刚刚在这里发生过的事,也想不起来它原本最初的模样。 “少爷。”我循声回头,只见阿縝扛着一块我家的老招牌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现在就掛上去吗?还是要先烧香拜神?” 我上前为他擦擦那一头的汗,道,“掛上去吧,我没这么多讲究。” 他身手越来越不错,可我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牢牢地盯着他的动作就怕他有个万一从高处摔下来,所以招牌有没有掛歪我还真没特别仔细地瞧。倒是阿縝对此特别在意,爬上爬下好几次,势必要将那块招牌摆放得端端正正。 “‘昌仪布庄’……”有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我家的招牌,念出了我老祖宗的名讳,我心头思绪万千,也不知列祖列宗泉下若有知,可否稍稍原谅我这没出息又累及家业的不肖子孙。 “你瞧瞧,那人是不是武状元郎?掛招牌的那个。” “得了,你可见过状元郎替人掛招牌?” “这样好样貌好身量见过都不会忘,我肯定不会认错。再说了,换了别人,飞黄腾达后自然是不会,可霍大人不一样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个妇人正在小声交谈,可我离她俩挺近,所以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都进了我的耳朵里。 只听一人问对方有何不同,另一人答,“霍大人有情有义,听说以前这鹿家的少东家救过他的命,多少年前的事了,结果后来他出事霍大人为他伸张正义,还不惜得罪宁察郡王呢。” 我笑了,这哪儿跟哪儿,不知我那点事情都被市井传成什么样了。 “哎呀,这么说来霍大人可真是个顶天立地有情有义的好男儿。不仅生得俊朗,还有大好前程,也不知哪家的姑娘能得他青眼相加?若我还没……” “噗哧,你这是后悔那么早嫁人了吗?” 我冲着阿縝喊道,“成了,成了。掛个招牌没完没了了。” 阿縝这才停下来,他从上面跳了下来,走到我面前搔搔后脑勺,似乎还想解释什么,可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把话给咽了回去,脸上却露出了十分无辜的表情,轻轻地握了一下我掩在衣袖里的手指。他小动作十分掩人耳目,若是特别不注意根本不会有人知晓,可我却因此而心跳大乱。其实从一开始阿縝过来,围着看的人就不少,显然其中有不少人都认出他来,他自己倒是毫无自觉,我原先也是不在意的,总觉得我和阿縝正大光明,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可我却十分不乐意他们盯着我的阿縝,仿佛自己一块私藏的美玉被别人发现了,光瞧光议论还不够,恨不得想要抢到手里看个仔细。 我转过身,露出个笑脸,冲围观的人高声喊道,“承蒙各位街坊邻里关照,小店今日算是重新开张,掌柜虽然换了个年轻的,可招牌还是老的,东西也会和原来一样。下月初八正式经营,还请各位多多照拂。” 这世上哪里还有我这般傻的人在这当口开布庄。城外烽火连天,如此光景还有谁会裁新布做新衣?我自然对重开布庄有些犹豫,就怕到时候做不下去。倒是阿縝宽慰我,总不能每天都担心这仗会不会打过来,无论如何,我们自己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忙碌了大半天已近黄昏,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这还没到正式开张,我就已经累得半死。 “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阿縝紧张地问道。我摇了摇头,道,“我在想到时候要请几个帮工,给多少月钱。” 阿縝道,“还是原来那帮老伙计,比原来多一成的工钱。有些实在不愿回来的,我也找了些机灵的学徒顶上了。”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我脑中一片空白,呆愣地看着阿縝,像是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低头顶了一下我的额头,道,“会好起来的,会和原来一样的好。” 我点了点头,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这绝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成的事,从几乎没有一点变化的鹿宅,再到他拿来的我家的老招牌,他根本一直都坚持着终有一日我这个流放昆稷山不知生死的人会回来。他尽他一切的力量,让我们的生活回到原来的轨跡上,而我直到今日才意识到在这背后他所做的远远比我看到的、想到的要多得多。 “这棉到线再织成布,还要扎染晾晒,要有经验丰富的熟手。” “那我……我又只能做半吊子什么也不会的大少爷了。”我声音低低的,却并不是因为不高兴,“我要怎么办才好,阿縝。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抓住了我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了。我俩就这样拉着手准备回家去,刚走了没几步,他就忽然停下了脚步。 一个男人骑着马在不远处正看着我们。他可能已经来了很久了,人群散去他却没有离开。他那是着那身一尘不染的紫袍,戴着玉冠,目光落在我俩相牵的手上,半晌之后,方才收回了目光,直视我们。 “不知羞耻。” 阿縝握住我的手骤然一紧,腿已经朝前迈出了一步,可我却在他前头先开了口,“好久不见郡王殿下,不知近日可否安好?” “哼,小人得志。”他看了看刚掛上去的招牌,又是一声冷笑,“我饶你一命,没想到你却想着要我的命了。看看,这是真打算扎了根同我斗到底了。” “郡王殿下此言差矣,我不过是在虎口下讨生活罢了,就算我的命再怎么贱,也是父精母血所化、我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岂是郡王殿下说要就得给的?” 他微微一怔,小声咕噥道,“倒是一样的牙尖嘴利。” “我不是冯幻。”我再次声明,“这世上不少人年纪不大,可都老眼昏花了。” 我能感觉到阿縝扭头的动作,他在看我。不止是他,事实上就连我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这并非逞一时爽快,而是我慢慢体会到这世上有强大、有弱小,但永远不会有最强与最弱,这些都不过只是暂时的、相对的。 我曾经觉得他一手遮天不可一世,即使现在,他骑在马上我站在地上,可他再也不能仅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捻死我。 他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留下两个字,“等着。” 夷嵐珣拉紧韁绳,临走前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阿縝,有些兇狠地喝道,“离我妹妹远点!”接着,一夹马肚,头也不会地走了。 七十一 日落之前我和阿縝就到了家,看了宋大人差人送来的信笺,我冷笑了一声,当作没看见搁置在了一旁。夷嵐珣的出现并没有冲淡我老店新开的好心情,我兴致高昂一直忙到深夜,直到眼皮黏在一块儿才窸窸窣窣地爬上床,可刚准备睡下却听见门板被人重重地拍打。 “少爷!少爷!您睡了吗?” 阿縝在我的肩头按了按,自己披上外衣下床开了门,只听他低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縝哥!”阿宇像是见到了救星,他急切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说话颠三倒四,可还是能从中分辨出“二夫人”、“醒不来”这样的字眼。我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对阿宇道,“别说了,带我去看看。” 二娘现在住的地方是整个宅子里最舒服最好的。冬暖夏凉,常年阳光充沛,草木繁茂,曾经是我娘——或许我现在不该再这样称呼她——大夫人养病时住的院子。只是离我原本自己的房间尚还有些距离,以至于我现在有些后悔,为什么还要把她放在那么远的地方。阿縝把他自己的外衣披在了我的身上,不小心触到了我冰冷的手,便握住不放了。我心里烦闷,又十分着急,无助地看了他一眼,只听他柔声安慰道,“会没事的。” 我当然也是如此希望,可天不遂人愿,等我到的时候,二娘已经神志不清,气出的多进的少。大夫早就请了,可外头宵禁,入夜之后不得随意走动,所以到现在还没到,我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不小心踢翻了铜炉,烟灰散了满地,很快便凉透了。 “鸣儿……鸣儿来了吗……” 我听到她虚弱的声音,大喜过望,忙奔到了床边,握住她的手,“大夫马上就来了。”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事实上她得了病之后经常会神识混乱,大夫说她是认不得人的,可我总觉得,她也许认不出别人但一定能认得我。果然她看着我微微地笑了起来。 “鸣儿真的来看我了,”她竟然变得口齿清晰,字句清楚,“那我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你不会死的。”我立即说道。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便不再说下去了。我知道她对我从来都非常好,万事都依我,总是默默留心我的一切,我的喜怒哀乐她全都知晓。此刻我明明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临到头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对……对不起……”我突然哽咽,千言万语及从知道真相后多日来复杂的思绪终只化成了一句道歉,我的眼泪像是决了堤,全都涌了出来。她见我哭,便急切地想要用手为我抹去眼泪,可手却没有力气始终抬不起来。 “少爷,大夫来了!”我立刻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起身让出位置请大夫为她诊脉。可不知她突然从哪里来的力气,抓紧了我的手死活都不愿我离开,嘴里又开始含糊地念叨着我的名字,听得我难受至极,俯下身在她耳边道,“娘,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这一声叫出口并没有我想像中那样艰难,她眼睛亮了一下,有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终于松开了一直紧握着我的手。 大夫把完了脉,对我摇了摇头,开始收拾药箱,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便有些急了,“大夫,您好歹下个方子,多少钱都可以!” “病入膏肓,已药石无灵,”这大夫常来为二娘诊治,对她的病情十分熟悉,“我也就直说了吧,也就在今夜了,公子还是准备后事吧。” 他话音刚落,屋子里便有啜泣声像是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了我的心上,疼痛并不剧烈却像是毒萝捆紧了我的心脏,慢慢收紧,疼得喘不过气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昆稷山,在那雪山苍柏之间陡生出的绝望一直如影随形的跟着我,不曾有过一刻的安寧。我自以为我已经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可不知不觉又落入了命运摆佈的游戏之中。 揽在腰上的手温暖又有力,我一抬头,便触到了阿縝担忧的目光。我腿有些发软,在他的帮助下堪堪站稳,便立刻摸索到了床边,将她粗糙乾枯的手握在手中里,请求她不要睡去。 这个夜晚很难熬,到了后半夜她时而昏睡时而清醒,连水都喝不进一口。她在弥留之际把阿縝叫到了床边,抓着他的手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喘气。她把我们的手放在了一起,最后看了我一眼,便闭上了眼,再也没睁开。 这世上少了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可终是连句话都没有留给我。 我这一生註定有许多遗憾,但毫无疑问,没有好好侍奉她是我无法弥补的悔恨与亏欠。 阿縝也换上了一身縞素,同我并跪在一起。他往火盆里添了一把纸钱,火光一下子变旺盛,热浪铺面而来,我能感觉自己的眼泪被蒸干,只留下咸咸的痕跡。 我这七天几乎不眠不休,都在灵堂守灵,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不管睁着还是闭着都很难受,阿縝一脸担心地看着我,小声劝道,“少爷去歇歇吧,这里我守着。” 我摇了摇头,又一次拒绝了这一建议。 阿縝坚持,“你身体会受不住的。她最捨不得你,怎么会想见你这样折磨自己?” “我没事。”我哑着嗓子说道。 他不答,突然搂住我的背,抄起我早就麻木没有知觉的双腿,将我一把抱了起来。我惊恐万状,挣扎着想要下来,却见他脸上露出了甚少见到的悲伤神色。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等着你,现在你必须先去休息。” 我努力眨巴了两下眼,睁大眼睛看着他,发现他的下巴已经冒出了短短的胡茬。我停止了反抗,乖顺地窝在了他的怀里,还没到房间的时候就已经昏睡过去人事不知了。 还没来得及从悲伤的心情中解脱出来,我就不得不面临又一难题——将她安葬在何处。和父亲、大娘葬在一起并不合适,他们夫妻伉儷情深,只是独缺一个延续血脉的子嗣而已,因此才会有我生母进门,她这一生因我被困,死后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再沦为陪衬。我问阿縝,问他想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他未曾半点犹豫便说自己最开始便孑然一身,之后遇到我,便再也不需要别人了。我笑他不懂,一个自己的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会有与自己相似的面容,是自己生命的一种延续。想想杨牧晨一代传奇,坐拥西津,若他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等他百年之后,这万古山河又该留给谁呢? 可就是在如此世情之中,我的阿縝才显得格外难得。 “我也只要你就好。”我轻轻吻了他的脸,看他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七十二 我好不容易忙完了二娘的后事,刚喘了口气,新开张没多久的铺子又出了岔子。因为战事一触即发,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开战,棉、麻之类的原料也是一天一个价,这生意才刚刚开始做就註定要血本无归。我硬撑着一口气去同那些南湘商人们交涉,一天下来连口饭都不能好好吃,好不容易谈下来一笔买卖,成本也是比以往正常的进价多了三成,我心知此举必不得长久,至多只能解我目前的燃眉之急。 前线边关紧张,各地包括上京城里也早就戒严,入夜之后便不可随意走动。阿縝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常常直到深夜才会到家。我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见不到他,只有晚上等他回来之后才能同他说说话,因此那点辰光我也倍加珍惜。 我看着他吃宵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令我险些扑了个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今天操练了一天,出了一身的汗,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 我索性拦腰抱住了他结结实实地靠了上去,手朝他那层层衣服里摸了进去。 “少、少爷……别……” “我连你这儿都不嫌,还会嫌弃你脏吗?” 他低着头,扒着碗里的参粥,烛光中只见耳朵根有些微微发红。只要我一说些昏话逗他,他就害羞,脸上看不出来,耳朵却每每都十分老实。我使坏,故意凑上去朝他那片泛红的耳朵呵气,手上也轻轻捏了一把,他的手一抖,两三口就把碗扒了个乾净,接着往桌上重重一搁转头来扒我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屋子里还是很昏暗,我以为自己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忙慌慌张张地要起床。脑袋晕晕沉沉,我想不起昨晚把衣服脱在哪里,浑身处处都不对劲,连动动小手指都有些吃力。 幸好脖子还转动自如,我扭了下头,立刻就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阿縝。他可能早就醒了,双目一片清明,看到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孔令我一下子就回忆起了昨晚的事,连忙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了一对眼睛出来瞅他,声音粘糯,“早。” “不早。”他凑到我跟前,轻轻吻了一下我的眼瞼,舔了一下我的唇。他这会儿倒是气不喘,脸不红,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我问:“你怎么没去禁军营?”一看见阿縝,我又不想起来了,只想同他一起赖在床上做对懒虫。 我这寻常的问题反倒像是问住了他,他沉默了半晌后方道,“我要走了。” 听到这答案,我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阿縝不是个会在心里藏事的人,这些日子里时常同我说起前线战事,眉间忧虑日益加深,这些种种我都看在了眼里,此刻得他这一句心中豁然开朗。可我到底还是捨不得他就这样走的,儘管他说出这话时神情严肃,必是已经盘桓了许久才打定了主意,可我还是忍不住将话问出口来,“是要去苍那关吗?” 他略略讶异,见我平静如常,便将我搂得更紧了些,道,“陛下令宁察郡王领兵五万急赴苍那关,他领了军令状,誓要将失地尽数收復。” 我点了点头,我们陛下一代雄主,岂可受这等羸弱小国的欺辱,必要反扑,此前早有风声,竟不想来得这么快。可听说领兵的人是宁察郡王我又忍不住用小人之心度之了。 “是我自请出征的。”阿縝竟似知道我的顾虑,只是他的这句宽慰令我哭笑不得,“男儿自当保家卫国,更何况我本就领了军衔。” “嗯,莫要怕他,若他故意为难你,你就回来咱们不干了。”我虽这么说,可心里清楚,这哪里是能说不干就不干的,又不是在我们布庄干活。将在外连君命都可不受,更何况这还是打仗,若想要借此弄死谁岂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阿縝为人还是过于单纯,不知人心险恶至极。我不动声色,可心里却已另有打算,我不能就让阿縝这么去,我谁都不信,更何况是那个宁察郡王。 我推开窗,湿气浓重的风扑面而来,眼瞅着是要下雨了。 “他出门的时候带伞了吗?”我问在屋子里收拾的阿宇。 他低着头脸憋得通红,回答道,“没吧。” “行了。”我瞧他那彆扭的模样自己也跟着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就及时让他撤了手,他立刻长舒了口气,仿佛叫他收拾床铺是酷刑折磨。我看着天上乌云滚滚的样子,还是放心不下,拿起一把大油纸伞准备去接阿縝,又问道,“他说了几时会回?” 我上午醒过一回,被阿縝喂了点吃的,又赖在床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近黄昏,阿縝却不在,问过他们才知阿縝去店里了。 “没说,”阿宇咧嘴一笑,“少爷就放心吧,阿縝哥那么大的人,可不会走丢的。” 我白了他一眼,“我是怕你们阿縝哥被人拐了。”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刚走出门就瞧见巷口一顶挺眼熟的轿子,走近一看,往后门去的那条小巷里站着两个人,还是上次那位置,主角还是上次那两人。 “郡主所言,霍縝恕难从命。”只见阿縝朝后退了几步,语气有些着急。 “霍縝!你可别不识抬举!我们郡主救过你的命,现在郡主有求于你,你竟敢推辞!”那黄衫的丫头还是那般泼辣,咄咄逼人,我不禁皱起眉头来。 “郡主属意于你,要招你为郡马,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你居然还……” 我头中“嗡”的一声,抱紧了手里的伞,朝他们走去,只听霍縝道,“郡主若要我的命,只管拿出,霍縝毫无怨言。可是我心早有所属,无可收回,若这样迎娶郡主,岂不是欺骗郡主?” 我脚下一顿,只见夷嵐珂惨笑了一下,道,“我知晓了,今日所求无礼,还望霍校尉不要介怀。”那黄衫丫头似有不甘,不肯作罢,不顾主子阻拦,叫道,“霍縝!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郡主远嫁中州吗?陛下与郡王已经有了打算,想要用郡主与中州联姻,霍縝现在只有你可以帮郡主了!” “我……” “阿縝帮不了你们。”我在他们身后冷冷地开口。 七十三 我抱着伞一步步走了过去,看着他们脸上各自惊现的不同表情,道,“郡主应当很明白,您的婚事不是您可以做主的,甚至也不是郡王可以做主的。你想要叫阿縝如何帮你?上殿求陛下赐婚,将郡主许配给他吗?还是要带你私奔一走了之呢?” “怎么又是你?鹿公子,恕我直言,此事与你无关。” “没错,又是我。”我打开了伞,把它撑在了阿縝的头上,同他站在了一块,“怎么与我无关?你们郡主要阿縝可曾问过我?” “霍校尉不是公子你的人,为什么要……要……” 那丫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得慌,看了看我又瞅了瞅阿縝,终似恍然大悟,再看我俩的表情分明多了几分嫌恶。 “你先回马车上去吧。” “郡主……我们走吧,你还有什么同他们好说的?” 夷嵐珂不说话眉头紧皱,那丫头顿时泄了气,慢慢朝巷口的马车走去。 见状,我把伞塞进了阿縝的手中,道,“我也暂且回避一下。” 背过身多走了几步,薄薄的一层雨水落在身上,无知无觉,可不消片刻,衣裳便湿了,冰凉凉地贴在身上。我站在细雨之中,看街上来往匆忙的人,不知明日又有何突如其来无从预测的变数在你我身上发生。 身后的夷嵐珂不知会和阿縝说些什么,我已不会再在意了。爱自己所爱,求自己所求,热情、大胆,夷嵐珂虽是金枝玉叶,身上却有江湖儿女的洒脱,今日她孤注一掷,却不会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头上的雨忽然停了,我抬起头只见一把大伞撑在了我的头顶上。 “说完了吗?”我问他。 他点了点头,拥着我的肩膀朝回家的方向走,走了几步,阿縝突然停了下来,对不远处的马车道,“从今日后,便不能再与郡主见面了,此去中州路途遥远,还望郡主多加珍重。” 马车的车帘已经完完全全放了下来,也不知阿縝的这一声道别她有没有听到。 五天后,郡主匆忙出嫁,上京城在白日里也张灯结綵,掛满红灯笼,载着嫁妆的马车排起了长龙,比过节还热闹。我在酒楼上看着,看那顶花轿从那条城门大街上慢慢走过。 “郡主是想要跟霍校尉私奔,可霍校尉不想带她走,是不是?” 崇翘这话说的有些刻薄,可我却无从辩驳。他见我不说话,笑了笑,“鹿公子你难道不高兴吗?以后可不会有人再覬覦你的霍校尉了。” 我瞥他,“我只是不忿,即使身为郡主,也无法做主自己的婚姻,何等风光可仍摆脱不了是一枚棋子的命运。” “那是她相错了人,”崇翘举起酒杯略沾了沾唇,“这世上哪有那么幸运的事情,你喜欢的人刚好也中意你呢?” “宋瑉很中意你的。” 他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对于我那位好友的秉性我自然十分清楚,他不是不中意崇翘,而是他中意太多的人,自从上次我对他说出那番话后,原以为会点醒他,没想到他竟变本加厉,日日流连花街柳巷,来者不拒,不知在搞什么鬼。 “他向我讨了白鹤。” 我訕訕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少年确实久不见他跟着崇翘出来了,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他的容貌,的确清秀可人,是宋瑉喜欢的那一种。 他看起来心情十分不好,又与我对酌了几杯水酒之后便早早告辞,留我一人在小楼独酌。看热闹的人群慢慢散去,那一抹喜庆的红色终于消失在城门口,我竟有一丝悵然。人生多有不如意,或是情路坎坷或是仕途不顺或是怀才不遇,就连坐在重重宫闕中掌握天下的王者也不可能事事顺遂,称心如意。 我瞥见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笑容便不自觉地浮现在了脸上,连忙结了账,匆匆下楼,刚巧遇上霍縝跨入店中。 “霍校尉好巧啊。” 他不知我这是唱哪出,眨着眼睛盯着我瞧,表情十分迷茫。 我喜不自禁,问道,“您来这儿喝酒?” “接人。”他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微笑,淡淡地回答。 “接谁呀?”我向前凑了凑,故意问道。 他笑意渐深,走上前牵住了我的手,同我十指相扣,“你。” 我儘量不去想阿縝要去苍那关的事,尽情享受眼下这些与他在一起还算平静的日子,然而就在宁察郡王统领的王师凑足了人准备出发时,事情竟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佔据苍那关多时的东泠军队竟被一支来歷不明的民兵打得落花流水,大部队不得不撤出了西津地界,派来了使臣送入了一纸和书,东泠要谈和。 这还是有些稀奇的。市井中的消息也流传得很快,多日来的惶惶不安终于烟消云散,至于这谈和—— “自然是不能和东泠谈和!兔子还敢跟狼谋共处?若是接受他们的谈和,岂不是要被耻笑?这东川大陆还有我西津的立足之地吗?依我看,就该让宁察郡王领兵直捣翡寒城,生擒东泠吴王,一雪前耻才是!” 眾人纷纷称是,我和阿縝坐在眾人之间对视了一眼,选择沉默以对。今日城门大街不比前几日郡主送嫁来的人少,只因为东泠派来谈和的人就要到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东泠人踏入上京城,不少人在门梁上掛上雪亮的兵刃,以为恫吓。 阿縝脸色有些阴沉,盯着城门目不转睛,应该也是对于前来谈和之人颇有兴趣。 “听说这次东泠派来的还是个王爷。” “嘁!那是自然,难道派个无名小卒过来不成吗?” “哎,来了来了!你们快瞧!” 我连忙跟着看了过去,便听身边有人嘀咕,“怎么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东泠欺人太甚,竟遣了个孩子过来!等等……他骑的是什么?!” 离得最近的人群已起了一阵骚动,只见一个十五、十六岁的少年骑着一头银色的巨狼踏入了上京城的城门。 我“噌”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边的阿縝显然也已认出了他。 此时的林愈不再是当日我在昆稷山遇到的那个瘦弱少年,他披着金色的鎧甲,背着一把似被月色浸染过的寒刀,胯下的巨狼像是一条温顺的狗,驮着他像是走在荒野冰原上。他目无表情地看着四周面露惊慌的人群,目光在我脸上曾有短暂的停留,但即刻便毫无反应地移开,以致我分不清他是不是看见我。 林愈——不,东泠吴王的么子,三皇子郁霖只带了两个随从,就这样独身一人来了西津。 七十四 上京城里又热闹了起来,市井谈论的主角仍是数日前入京的东泠三皇子郁霖。各种传言纷纷,现在佔据上风的说法是他在狼群中长大,是个吃母狼狼奶长大的狼孩,现在一日起码要吃一顿人肉,言之凿凿,信者无数。 就连到我铺子里挑料子的丫鬟都在议论。 “那可不是我瞎说,我听小丁哥说,一入夜,都能在云城听到苍那关外传来一声声狼嚎,娃娃吓得都不敢哭。” “那倒是,小丁哥在云城知府府上当差,自然最瞭解不过,看来那个鬱霖还真是个狼子,不知吃不吃活人?望他早点离开西津才好……” 我随意翻着手上的帐本,心思却在那两个女人的交谈上,眼见就翻到了最后一页,一旁的帐房先生恭敬地问我有何问题。 “没什么问题,这天眼看着就要热起来了,明日起叫人煮一锅绿豆汤,每人喝一碗再开工吧。” “誒,谢谢东家!” 我就喜欢看别人的笑脸,把帐本一合,也不多待,东家总是待着,那些干活的多不自在。 我出门时带了阿宇,这会儿颇为后悔,这小子鬼灵精得很,走了一会儿便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再走会儿便察觉出了我在跟着那两个丫鬟。 “少爷……”他欲说还休,吞吞吐吐,明显是心有顾忌,可想要给阿縝打抱不平便顾不上这么许多,“虽然我不会告诉阿縝哥,可、可这样是不是不太好?阿縝哥虽然是个硬邦邦的男人又不会生孩子,但他可是把少爷捧在手里,含在嘴里的,放在心尖上的,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比他对少爷还要好了。” 他一脸愁苦,似是在替阿縝委屈,“那些女子哪里比得上我们阿縝哥。” 我又气又好笑,还记得他当日给我收拾屋子时那惊慌失措的尷尬模样,也是难得他现在会这样想了,“你縝哥知道你这么忠心耿耿吗?你少爷我是有正事要做,你少说话,老实跟着就是了。” 阿宇连忙道,“我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少爷说啥就是啥。” 其实我没见过云城知府,对他的全部印象也就只有那处庞大奢华的私宅,可他的家丁我却是打过交道的。那两个丫头口中叫着“小丁哥”,把买的东西给他看,问他好不好看,那人一脸涎笑地说好看,手却十分不老实地往那个漂亮丫头的屁股上摸。 我问阿宇就凭我们两个能不能把那个草包带回去。阿宇大为震惊,失声道,“这人比作烂泥都唯恐高抬了他,把他带回去干什么?他连縝哥一根小拇哥都及不上!” 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想什么呢?带回去我有事情要问他。” 根本不用我动手,我就站在巷子口把把风,一转眼的功夫就看见阿宇偷偷摸摸地扛了个麻袋走出来。我挑了挑眉,道,“挺厉害啊,阿宇。” 阿宇瘪着嘴道,“都是縝哥教得好。” 麻袋里的人没什么动静,老实得很,到了家解开才发现阿宇下了狠手,把人给打晕了过去。那小丁哥被绑在柴房里头,先饿上两天,等第三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叫人进去送了一碗清水和一个肉包。 我站在门外,只留一个模糊不清的侧脸,那个小丁哥受了惊吓又生生饿了两天,早就气息奄奄丢了半条命,盯着吃食两眼直冒绿光。 “知道我们少爷请你过来做什么吗?”阿宇摆出一副穷凶极恶的嘴脸说道。 “别、别杀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抽抽噎噎,只是我现在没有耐心同他叙旧让他一点点回忆起来,更不想要害他的性命,只想儘快地验证我心中那个盘桓已久的想法。 “我们少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敢隐瞒或是欺骗,我就把你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阿宇应景地拔出小刀在他眼前晃了晃,只是划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连血都没流出来,就听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我皱了皱眉头,闻到一股腥膻的臭味,轻咳了一声,示意阿宇不要做得太过。 “其实是我有个朋友是云城人,书信不通,我很担心他,听说小丁哥在知府老爷的府上当差,所以想要打听打听云城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不紧不慢地问道。 他止了干嚎,抽泣了一会儿,我耐着性子等他终于冷静下来,听他回答道,“因为易阳军反了,苍那关被东泠人占了,大概云城也守、守不住了吧……不、不过东泠人不是来求和了吗?”他知道的倒是不少。 “云城有重兵把守,不是只有易阳军,知府大人难道就没有抵抗吗?” 他面有难色,似有难言之隐,“都……全都反了……” “全都反了?”我故作惊讶,“他们食西津的俸禄,穿西津的军衣,竟引外贼入侵自己的国家,真是罪无可恕。只是苦了边境百姓,流离失所。只是小丁哥有所不知,失守的只有苍那关,云城可是好好的,就是不知知府大人一走了之之后,是谁守了云城?”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訕訕地不说话了,我使了个眼色,阿宇又拿出了那把刀来,他又是一阵慌乱,显然怕死到了极点。 “小人真的不知……小人就只是个家丁,哪里晓得军政大事……” “真不晓得?”我换了个口气,“那易阳军为何会反你总该知道吧?” 他怯怯地说,“我只知道下个月是宁察郡王的生辰,知府大人忙着准备生辰纲,往苍那关的军餉可能……可能送迟了……些吧……” 我冷哼了一声,“不是送迟了,而是被你们知府大人扣下了吧!谁给他的狗胆,连前线将士的粮餉都敢克扣!” 果然不出我所料,易阳军谋反一事却有隐情,可恨那云城知府仗着有宁察郡王撑腰,不仅克扣粮餉,弃城而逃,竟然还把所有的罪名全都推到了孙行秋的头上,果真是一石三鸟的毒计。我心绪难平,可当务之急便是要让陛下知道此事个中曲折。我把柴房里那人交给了阿宇,独自出了门。 可是刚一出门,我就像是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往何处去了。我想起之前那次面君,便犹如芒刺在背,这还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我这一白丁又该如何才能进到宫中去。我脑海中快速略过无数个念头,可都被自己迅速地否决,眼前车如流水马如龙皆像是虚影,只有我刚刚才得知的那个秘密才是笼罩在其外的真实。 恍然间,我在人群中瞥见了一个匆匆背影,仅仅只是一眼,便让我立刻下了决定,悄悄跟了上去。 七十五 当看到那个身影慢慢接近冯幻旧宅的时候,我在这个初夏骄阳天发了一身的冷汗。刚刚我还在思考如何再次入宫向陛下秉明一切,然而此刻突然见到他却令我躑躅不前,不知该不该跟上去,相比刚刚才从别人口中讯问出被隐瞒的真相,他会出现在此处更叫我震惊。 错过了下种的季节,所以小院里仍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鲜活的顏色。灰墙青瓦依旧,木门紧闭,像是一直在等谁将它轻轻推开。杨牧晨就站在那扇门外,西津一代雄主佝僂着背,仿佛将这一生的意气尽数收敛在这条躯体中,竟叫人瞧出了几分苍老。 他们的故事应该很长,但是冯幻已经不在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纠葛或爱或恨也早就尘埃落定,留下来的只有那些会随着时间慢慢褪色的回忆了。 “他以前喜欢坐在椅榻上看书,累了就索性睡了,所以要垫得够软够厚,待在这儿真是委屈他了。”杨牧晨在沉默中环视了一圈后,突然开口说道,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我听。他的脸上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表情,非常温和没有一丝戾气,就像是一隻回了巢的猛兽,将自己的尖牙和利爪全都收敛了起来,只露出温柔和善的一面。 此刻他不是君王,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我并没有刻意隐蔽,他也应该早就察觉到了我,但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排斥,仿佛此行是我俩早就约好一同前来。 “他可矜贵了,每日晨起要饮一杯梨花醴,还要盛在玉龙夜光杯里才行。他的东西别人还碰不得,碰了他便要生气。”我见过不少珍宝,还是有些见识的,那夜光杯是五百年前陵氏祖先刚做主江山的时候,北海国送来的贡品,现在在世上的便只有这一隻了。如今东川三道十四国只剩下这么几个,北海国的国都已经荒了,恐怕早就被荒沙掩埋。 杨牧晨随意翻着冯幻的那些书,自然会看到他留在书上那些信笔所图的小画和随意记录的批註,也忍不住会心一笑,他笑起来十分温柔,简直判若两人。他颇为留恋地看了很久,长叹了一口气,合上了书下意识地想要揣进了自己的怀里又觉得不妥才悻悻地作罢,却也拿在手上捨不得放下。他坐在那张特别矮的椅子上,蜷曲着腿,沉默了良久才抬头问我,“他出身高贵,世袭爵位,自幼聪颖过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换作你是他,敢不敢就这样跟着当年还是个奴隶的孤亡命天涯?不但颠沛流离、与亲朋反目,被断绝父子亲情,还折了双腿,终生不能再站立行走。”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笑了起来,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所以这世上只有一个冯幻。皮囊再如何相像,总归不是他。遇见他,便再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可他却十分可怜,他什么都没有了,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我却令他一败涂地。” 可此刻杨牧晨的表情却像是在说一败涂地的人是他自己。 他站了起来,手指在傢俱、摆设上一一细细拂过,闭着眼睛,脸上慢慢恢復了一如往常的冷漠神情,轻轻吟道,“祥光春色满皇州,红墙遥想轻舟。 “飞花逐水平生志,独笔书青史,都在相思外。 “铁马冰河冷寒衾,惯看浓秋风哀。 “绿蚁新酿无人饮,良人依旧在,沉梦千宵里。” “沉梦千宵里……千宵里……”他突然捂住了脸,反反復复地重复着最后那句,声音都变得颤抖,“沉梦……千宵里……没有,从来没有,为何如此狠心?!” “陛下!” 他像是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汉,连站都站不稳,左右摇晃仿佛即刻就要跌倒在地上。我此时顾不得越礼,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却被他一把推开,只见他眼角发红,像是被逼到了绝境。 “没有!这三年里孤从没有梦见过他一回!” “您要去哪儿?”我看他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跑去,不知又准备往何处去,不由担心地问道。他猛地站住,一动也不动,我拦在了他的身前,“陛下,您是如何从宫中出来的?身边为何连一个侍卫都没有?若再不回去,只怕宫里已是急得人仰马翻了。” 可他根本听不见我说的话,他力气极大,一巴掌便将我扇到了一旁,我根本拦不住他。僵持中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我定睛一瞧,那衣服看着十分眼熟,以为是巡逻的禁军路过此处,我连忙大声疾呼。 来的人不是别人,竟然是薑慈。 他并非碰巧路过,确实如我所料,因为陛下私自出宫,此刻宫中已然大乱,不单是他,阿縝所在的禁军也在寻找陛下。 然而陛下此刻却状若疯癲,根本不认得任何人,也听不进任何话,武璋军的兵士不敢冒犯龙体,而杨牧晨又是伽戎第一勇士,几乎全被他撂倒在了地上。他指着躺在地上不敢还手的一干人等,阴惻惻地冷笑道,“看谁,看谁还敢拦着孤,看谁还敢帮着冯幻躲着孤。” “陛下应该是又服了金丹了。”我听见薑慈说道。 可我还没有原谅他,不想同他说话。他吃瘪,脸色尷尬,但更多是难过。 薑慈别无他法,立即叫人跑去通报,此处偏僻,还以为要等上许久,可一眨眼的功夫,便又见一队人马疾行而来,为首的正是霍縝。 他在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见了我,不作任何犹豫便直冲而来,卸了背着的长枪,同杨牧晨动起了手来。 我一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既担心阿縝不是陛下的对手,又担心他出手重了伤了陛下,又落得个忤逆的大罪。虽不知陛下吃的是什么金丹,但我猜测恐怕是会令人產生幻觉的丹药,只见他出手狠辣,阿縝只是闪避,步步后退,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你还在等什么?”我转向薑慈,终于忍不住怒问道。 他苦笑了一声,道,“你终于理我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只听那头阿縝低声说了一句“下官得罪了”,紧接着一指狠狠戳在杨牧晨背脊上某一处,对方的拳头竟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之中,两眼瞪着前方,仿佛难以置信,然后浑身僵直地向后倒去。薑慈眼明手快,伸手一托,将陛下稳稳接住。 七十六 陛下被火速送回了宫中命太医诊治,阿縝因“弑君”之嫌被宁察郡王顺理成章地关进了天牢,至于我,则因为陛下突然疯癲时只有我在场,他便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与我必然脱不了干係,同样难逃大逆不道的嫌疑,便与阿縝一起去天牢里做一个伴。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大概因为有阿縝在我身旁,所以再次步入这漆黑阴森的监牢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不适,也没有令我回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昆稷山就像是上辈子的事儿。 天牢里头的半天见不到一个人,也没有当官的来提审我们,安静得有些出乎意料。地上还铺着乾净的乾草,我和阿縝并排坐在上面,我靠着他肩膀闭着眼养精蓄锐,结果过了很久他突然开口道歉,“连累你了。” 我有些迷迷瞪瞪,听到他这么说便伸手扳过他的脸,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不许这么说。”我的阿縝就是太耿直了,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记得自己这个小小的校尉应当做什么,却忘了面对的那人是何等身份,哪里像那个站在旁边看戏一点都不愿沾手的薑慈。 “你瞧瞧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不也被关进来了?不关你的事,我俩可是夷嵐珣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伸手将我揽进了怀里,道,“我并没有伤害陛下龙体,也没有那个意图,他一两个时辰就能醒的。” 我心想只有我相信也没什么用,就算陛下醒了,我俩今日能不能走出这天牢也是未知之数。不过生能同衾,死能同穴,倒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毕竟这就是我想要的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提前来到,少活了几年罢了。 我抬头见他脸上有些忧虑的神色,便开解他。他却摇了摇头,皱着眉道,“我在担心陛下。陛下服的那个金丹是什么东西?” 我想了想,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询问道,“阿縝,你最想要什么东西?财宝?还是前程?” 他眨着眼睛盯着我,面红耳赤地不说话了。我装傻充愣,“都不是吗?那你想要什么?难道是美人?” 他抱紧了我,耳朵红得滴血,小声道,“少爷你明知道的……” 他此刻没有半分平时冷峻寡言的模样,却也叫我爱惨了。 我轻轻咳了一声,道,“歷朝歷代都有不少皇帝服食丹药,前朝末代便有玄帝、清帝因为误服金丹而丧命。他们坐拥江山想要什么得不到?可是人终是会死的,这些财富权势并不能真正带走。我们口呼万岁,可并没有人真的能活这么久,但这无法阻碍他们想活得久一点……” “陛下不像是这样贪求长寿的……” 我点头,“我们的陛下同他们求长生贪恋富贵不一样,可他亦有所求,而且他所求的是连人间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 阿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有些难以理解,我叹了口气,“我也只是猜测。陛下恐怕这三年来都无法接受冯幻已经去世的现实,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谁都无力回天,只能借由丹药在幻觉中寻求一点慰藉了。” 我们在囚室里不知过了多久,可五脏庙却是知道的,闹了起来。我的肚子在静謐的天牢里发出清晰而响亮的“咕嘰”声,我揉了揉希望能好受些,对阿縝道,“也不知这天牢的囚饭会不会比别处的好吃些。” “恐怕鹿公子没有这个口福了。” 我们站了起来,朝通道的尽头望了过去,只见来公公带着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他带来了陛下的口諭,将我俩立即开释。拉着阿縝磕完头谢完恩,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原本以为此事若有宁察郡王从中作梗必不能善终,没想到我们俩竟能如此轻易地脱身。 “是姜大人在郡王与陛下面前力证两位清白的。”来公公慈眉善目,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地为我解惑,可他的话却反而令我更为困惑了,“鹿公子何不亲自问他,姜大人正在外面。怕是觉得牢里晦气所以没有进来。” 我顿了顿,再次谢过来公公,便询问起陛下的龙体。 “陛下已经醒转,太医号过了脉,幸而未伤根基,只需多加调养便可无碍。”他看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我的脸色,又道,“另外,陛下让公子从明日起至宫内书阁整理冯宰执的手稿。老奴明日起卯时在前庆门候着公子,申时再送公子回府。” “等等……这……”这差事来的太突然,连半点徵兆都没有,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我去整理冯幻的手稿。太学院里那么多学富五车的大学士,哪里轮得到我这个还没考取功名的学生?我有些难以置信,反復向来公公确认,“真是陛下的意思?” 来公公含笑道,“自然是陛下的口諭,公子自当遵从便是了。” 我几欲提起夷嵐珣,可看着来公公的背影又将话全都咽了回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出了天牢,这段不长的路却令我回想起了那天他带着我从小楼走到宫门,穿过回廊路过宫闕,从惊魂未定走到平静无澜,直至在那扇门开啟后看见等候良久的阿縝。他仿佛才是一个真正的旁观者,朝代更迭、日新月异一切尽在眼中,悲喜哀乐、恩怨情仇却都短暂如逝水,“鶯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有寂寞深宫、白头宫人才是禁城中永恆不变的景。 来公公将我们带出了天牢便立即同我们话别。我看见薑慈果真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可看他的样子并没有想要过来的打算,见到我们出来便准备转身离去。 “薑慈!”我叫住了他,他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我们之间也不过就是几十步的距离,却不知谁该向对方迈出第一步。 “我是来谢谢霍校尉的。” “言重了。”阿縝朝他抱了抱拳。 接着又是一阵尷尬的沉默。他摸了摸耳朵,有些不自在。 “我……” “你……” 我们两个人同时开口,又立刻都截住了话头。 薑慈笑了一下,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一点青涩的痕跡了,分明的棱角和消瘦的脸庞令我无从回想起过去我们三人的时光,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红,道,“我要当爹了。” 我一愣,这才想起他曾同我说过他去年年初成亲的事情。 “恭喜。”我笑着点了点头。他脸上是初为人父的兴奋与喜悦,或许他只是迫切地想要找一个人分享他的喜悦,但这确实同样也感染到了我。 他望着我,头顶的白槐花颯颯而下,终于在苦夏来临之前彻底落尽了。 而我的话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七十七 我原本以为在皇宫的书阁待上一整天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幸而冯幻的手稿为这件事添了许多乐趣,整理他那些有趣的笔记、评论,誊写他精彩纷、呈妙语连珠的文章实在是一件能令人忘忧的工作。从兵法政事到乡野趣闻皆信笔拈来,难能可贵的是,就连我这个不怎么喜欢读书的人都看得入神不忍释卷了,真是受益匪浅。认真读过他写的那些东西,我不由感叹此人学识之渊博,确有经天纬地之才,东川三百年无人能出其右的评价毫无托大之嫌。 日近西斜,来公公一直没见我出来便上了书阁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书桌前端坐了一整天。我有些恋恋不捨地跟着来公公出了宫,想想年少时因为叛逆而浪费的大好时光便有些懊悔。 阿縝对于我开始挑灯夜读颇为不解,但仍殷勤地替我打着蒲扇。 “唉。”他听我叹了口气,忙问,“怎么了?” “热。”我睨了他一眼,他立刻把扇子打得呼呼作响,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样抱着我,扇得再快也没用。”他一僵,撤了圈在我腰上的手,从榻上慢吞吞地爬了下去,脸上十分平淡,可在我看来却是极为委屈的表情,像是对我无声的控诉与鞭挞。 “少爷早点歇息。” 我看着他退出了房间,手里的书翻了几页,虽然燥热已解,却再也看不下去了。我支棱着耳朵听他的动静,可等了半天都不见他进屋。直等到夜深,我在床上半梦半醒迷迷糊糊,身旁才有了悉悉索索的声响,我知道是他悄悄回来了便翻了个身把腿往他身上搁,身体也朝他那边靠过去,刚贴上没一会儿,我就从迷糊中彻底惊醒了。 “你怎么这么凉?”我揉搓着他的胳膊,他的身上凉得不太正常,我紧张地问道,“是不是生病了?哪里觉得不舒服?” “没有。”他把我朝床上按了按,搂紧了我,“不热了,睡吧。” 我愣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你是去泡凉水降温?怕我嫌你热?” 他索性闭上了眼睛,显然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挠他的痒,把他压在床上捏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如愿,“是也不是?”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以后不许这样,骤冷骤热容易得病,”见他居然还有些犹豫,我连忙道,“改明儿去铺子里挑两匹南湘的丝料,做两身衣服,虽然有些女气但咱们就在屋子里穿,凉快最重要。” 他点点头,“都依你。” 我喜滋滋地从他身上爬了下来,抱着他一条胳膊,突然睡不着,精神了起来,便同他讲白天在皇家书阁里看的那些冯幻的手稿,直到渐渐睡着。 我很少出那幢书阁,一是不敢在皇宫中随意走动,二是冯幻的那些文章对我的吸引实在太大。我前二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求知若渴的时候,恨不得日晷移得慢一些,令我能在书阁里多留一会儿。可我毕竟是个不怎么埋头于书案的人,不出三日就腰颈酸痛,不得不在用过午膳之后小憩一会儿。 天气有些闷热,我睡不着,而那些常年待在书阁里的大学士们都是一把白鬍子的老先生,说起话来之乎者也,就连间聊都要引经据典,令我颇为头疼,于是我索性独自下楼来走走。读书的地方自然偏僻寧静,草木也相当茂盛。我心情颇好,一边走一边回味上午看的文章,直到看见那个坐在花坛边的小孩。 他看起来非常小,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模样,穿着白色缎子的小褂子,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虽然脸上都是汗,可扣子却扣到了最上面的那一颗,规行矩止,当是有个严厉的好师傅。他应该很早就看见我了,在我发现他之前。可他既没有大叫也没有动作,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一步一步走近。我打量着他,料想他必然身份不俗,便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怎么走到这地方来了?跟着你的小宫女小太监呢?” 他不动,也不说话,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盯着我不放。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我朝他伸出手,却发现他的表情立刻变得戒备起来,这令我有些意外,也许他这个年龄还听不懂我说的话,可我还是耐着性子慢慢讲给他听,“我不是坏人。我叫鹿鸣,皇上派我在书阁里整理文章和手稿,就在这里,你刚刚瞧见我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不是?” 他年纪虽小,但对人的戒心很强,我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我,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不回答,可我也不是没半点收穫的——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允许我坐在了他的身旁。他彆扭地扭着头,我看着他小小的侧脸被太阳晒得发红,这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阿縝时的事情,差不多应该也是在这样的年纪,或许是更早一些,早到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仿佛我和他自从有记忆以来就是在一起的,可初见他时,他的眼神却始终令我难以忘怀。也是如此戒备,像是一隻齜着还没长齐牙的小兽,虽然年幼,但仍有不容侵犯和忽视的力量。 我在烈日下昏昏欲睡,向他提议咱们是否要上书阁去坐坐,他抬头看了看那小楼,又看看他正对着的通往外面的门,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无法,只得这样陪他坐着。 突然,那孩子站了起来,朝门口跑去,我反应迟了些,等他跌跌撞撞跑出老远才起身去追。只听他高喊,“舅舅!舅舅!”然后站在门口“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脚下一绊,这会儿哭岂不是叫人误会我欺负小孩?而当他口中所称的舅舅出现在我眼前时,更令我叫苦不迭,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是我西津的皇储,陛下唯一的儿子。 “佑祺、佑祺乖,别哭了。”夷嵐珣冲过来将小太子一把抱起,搂在怀里哄了又哄,看他那样子也是急坏了。他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太监也是喜极而泣,虽然板子逃不了,可至少脑袋还能牢牢地待在脖子上。夷嵐珣转过来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慢慢收敛了起来,将孩子抱给了旁边的宫女。 若问我现在想不想要他死,答案仍是肯定的,就像他还是想要我的命一样。 “你的胆子,真是不小。”他说道。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陛下这几日终于精神好了一些,便将几位重臣招到了跟前,他积攒着许多政事要处理,上京还有一个东泠的王爷要小心提防着。可我却不明白,把我叫去又是何用意。宁察郡王擅做主张,将那些蛊惑圣心的炼丹师全都杀了,却无法杀死陛下的心魔。 “知道自己不当讲就不要讲。”陛下形容憔悴,放下手中的奏章,揉了揉太阳穴。将宁察郡王想要劝诫他远离炼丹的话在还没开口前便给堵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在角落里站着的目不斜视的我,问道,“整理得怎么样了?” “内容庞杂,尚需时日。” 杨牧晨点了点头,我忽然意识到,或许对他而言,整理冯幻遗留的手稿是同国事一样的重要。他突然笑了起来,问我,“看了这么多,可有悟了些什么?” 我抬头看了一眼坐在高座上的男人,向前迈了一大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恳请陛下不要再服用金丹了。” 我算是将宁察郡王想要说却没能说出来的话给挑了个明白。 “我以前倒是小瞧了你。”他站在书阁的大门口对我说道。我扭过头不想看他的脸,他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脚步,“我知道你不是冯幻,可我不能冒这个险。” 后面还有一句,却说得很轻,我没有听到。可光是那一句还是令我一怔,猛地转头,发现夷嵐珣已经走得很远了。 七十八 七十八 我其实一直怀疑冯幻以前是不是狠狠得罪过夷嵐珣,以至于他至今耿耿于怀连只是长得有些相像的人都不肯放过。为此我翻了不少冯幻的手记,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跡,可令人失望的是,冯幻似乎从来都没有写过关于自己的事情,而且他也没有任何评论他人的隻言片语,当世之人更是连提都没提到。而在他身后,则因为杨牧晨的不喜,今世之人甚少有会对他给出评价的,就连他那本最着名的写了一半的《源律》都一度被禁止流传,但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想要忘记这个改变了西津的歷史乃至整个东川格局的一代奇才却也并不容易。他註定同我这种平凡的小角色不可同日而语,他创造歷史,而我顶多旁观歷史。 杨牧晨似乎并没有来公公说得恢復得那么好,他当真是大病了一场,不知是何原因却一直没有痊癒的跡象。他没有因为上次我的无礼顶撞将我轰出宫去,反而越来越频繁地召见我,每次见到我时都会问一句手稿整理的情况。若是他从前也如此这般坦白地表露自己的心跡,而不是等到现在才通过做这些事情来迂回地彰显自己内心真实的思念,事情也许并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 我把切得粗碎的茶叶放进了滚烫的茶釜中,用木棍搅了一搅,便有清雅的茶香散了出来,熏得满袖清香。 “不错。”杨牧晨点了点头,盯着金黄色的茶汤,“有几分相像。他连如何烹茶都写了吗?” “是。”我低头用木片撇去茶沫,将第一杯茶奉上。 “喜欢吗?”他貌似不经意地问道,眼睛一直望着窗外那片浓翠之中。 我不知他问的是整理冯幻的手稿还是烹茶。至于前者,当我捧着手中沉甸甸的书册时,这或许是我与这位从未谋面的旷世奇才隔得最近的时候。不知道是我现在年岁渐长,还是经歷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开始珍惜现在平静幸福的时光,我越来越后悔少年时期虚度的光阴。当初爹花了重金将我送进学堂,希望我能同那些达官显贵的孩子们来往,如此势利的交友态度以及我实际所遭受的轻视都令原本就脆弱的少年时期的我生出强烈的逆反之心,不但令我学会用清高与疏离来掩饰自己的自卑,而且那些荒废掉的时间却是再也追不回来了。 “无论你喜不喜欢,都不重要。”他收回了目光,可心却像是还陷在其中,又重复了一遍,“这些都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我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杨牧晨像是从来没有思考过,他握着那杯滚烫的茶,手指头已经变得通红,可他却是浑然不觉,良久,他终于轻笑了一声,那笑容极苦,并没有半点愉快的意味,因为他笑着笑着便流出眼泪来。 我走在回书阁的小路上,还在回想杨牧晨落泪的样子,忽然听见有人在前面叫我的名字。 “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看见你。”禄察乙越已脱去了身上的重孝,脸上有些憔悴之色。 我向他行礼问好,他提起自己却是一阵苦笑,“陛下久没上朝了,各地上奏若非实在紧急都积压了下来,东泠虽然有谈和之意,朝中大臣各有见解,有主战也有主和,但郁小王爷与陛下究竟都谈了些什么条件,我们这些臣子竟是一概不知,陛下到底是何态度,大家都在猜。我这个御史,连皇帝陛下本人都见不到,就算是捨得一身剐拼死諫君都没有机会。我这实在没办法了,是我无能,若我老师还在,绝不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您的先生是……” 他沉吟片刻,随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敢提及老师大名,唯恐辱没了先师,毕竟我连老师学问的皮毛都没有学到。先师就是冯幻,大爃平章军国重事。” 我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重孝加身的原因,冯幻身死到如今已三年多了。 “朝中大事不是我这等人可以议论的。陛下最近龙体微恙,我想恐怕这段时间要有劳诸位臣工了。”我对他说道。 他朝我微微頷首,道了一句失礼。我向一旁退了一步,请他先行。 “鹿鸣。” “禄察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年轻的御史已走出一射之地,我看不清他此时脸上的表情。他朝我挥了挥手,“听我一言,还是离这皇宫远一点吧。” 皇宫小径的两旁花团似锦,夏花绚烂生机盎然。我跟着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在其中穿行,偶尔会被肆意生长的树枝探进来掛住衣袖,可即便如此富有生气,这皇宫却仍像是一座冷冰冰的巨大陵墓,陪葬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财宝、权力,吸引着无数飞蛾扑火的人前赴后继。有人成功了,有人失败了,成功的人少之又少,他们是人中龙凤,他们披上龙袍,将整个天下冠上他们的姓氏,用手中无上的权势报復过往给予一切磨难的命运,亦同样深陷其中成为陪葬的祭品。 我端坐在窗下,看着敞开的窗户出了神,禄察乙越临别前的那句话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不去,我又何曾不明白这一点,只是我看似与这皇宫没有任何牵连,但我真的能来去自如吗? 我拿起案头上未看完的书,忽然发现手感与往常有些不同,连忙翻了翻,结果从中掉出了一张书笺,上面墨香未散,但字跡十分潦草,有要事约我今晚一见,落款十分熟悉,是崇翘的名字。我连忙把那张纸塞进了自己的衣袖中,四周张望了一下未见任何可疑的陌生面孔。我越想越心惊,这崇翘到底是什么人,竟有这通天的本事将信笺传入宫中?更别说,我们近日都没有见过面,他却对我的事情了若指掌,知道我在皇宫里,甚至具体到在这僻静的小书阁上。 盛夏的天总是说变就变,原本还是万里无云顷刻之间便暗了下来,风雨欲来气势汹汹,之前的闷热被一扫而空。我在衣袖中握了握拳头,指甲掐得掌心微痛,直到风灌了进来吹翻了书案上的书本,我才终于如梦初醒般起身将那扇木窗紧紧合上。 七十九 雨下得非常大,所以小酒楼里门可罗雀。小二倒是反常地十分殷勤,又是端茶又是递水,来来回回忙得脚不沾地。 “霍大人,先用布巾擦擦脸吧。” “霍大人,您外袍都湿透了,脱下来小人给您掛在风口处吹一吹吧。” “这是上等的银山君叶,刚从中州送来的,听说他们空云寺的高僧闭关出来都要先喝一口这个,霍大人您可尝个鲜?” 我低头淡淡一笑,霍縝无辜地看向了我,我装作没有看见他求助的表情,手却伸了过去从小二手里接过了那壶茶,“看起来你倒是对他熟稔得很。” 他嘿嘿地憨笑,“霍大人能来我们小店坐坐那可是蓬蓽生辉。” 我眯着眼笑了笑,在桌子底下故意用腿去蹭他,“霍校尉声名远扬,上京已无人不识君了。”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可从我这儿看去,耳朵却是红了一片,他两腿一用力,夹住了我那条作怪的腿,怎么抽都抽不回。我自作孽不可活,这会儿又怕被旁边的小二瞧出端倪,急得朝他直瞪眼,他却装作没看见。 幸好小二丝毫没有察觉我们二人桌子底下的“角力”,有些兴奋地说道,“那是,那是,都说霍大人险些就要被寧察王府招为郡马了,没想到这阴差阳错的……哎哟,您瞧我这张破嘴,尽说这些个……霍大人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起来,挑着眉饶有兴趣地看霍縝由红转白的脸,倒了一杯茶放到了他的面前。他赶忙打发走了小二,脸上露出了无辜的表情。 “你打算什么时候松开?”腿上的力道忽地松了,我连忙把腿拔了回来,“崇翘只约了我,你非要跟来做什么?” “我……我不放心你。” “有什么不放心的?崇翘身板比我还单薄……” “他如何将信笺传入宫中?”阿縝截断了我的话,简单扼要地问出了重点,换得我无言的沉默,我无法回答他,因为这同样令我心惊与困惑。 “所以,你是想来看看他是怎么做的?” “不,”霍縝拿起了茶杯吹了又吹,然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试了试水温,送到了我的面前,“我说了,我是不放心你。” 只是我俩枯坐了两个多时辰直等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也没等到崇翘的现身。我拿出那张信笺看了又看,上面的字跡十分潦草,看得出他应该是在极为匆忙的情况下写的,而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要这样着急地见我,甚至冒着不惜暴露一些他隐藏得极深的秘密的风险,却因为他的失约而变得阴晦不明。 崇翘彻底地失踪了,连同他那个叫做白鹤的小廝一起,仿佛在上京从未出现过一般。我为此辗转难眠了几个夜晚,累得阿縝晚上也睡不好。我上宋府打听时吃了闭门羹,这也难怪,我与宋大人那段时日虽曾站在一条线上,可很快就发现彼此做事方法大相径庭,他有他的精明,我有我的打算,于是便早早分道扬鑣,后来他有派人送来过几次信笺,我都没有搭理,他也算是对我这个小辈仁至义尽了,这会儿不理睬我也十分正常。 阿縝安慰我近日上京街上巡逻的卫兵多了三成,连鸡鸣狗盗之徒都少了许多,崇翘毕竟是个男人,不会那么容易出事。 我坐在书阁里,手里的书半天都不见翻动一下,这几日我心事重重,就联手里的活都完成得有些潦草敷衍,毕竟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叫我怎么不担心。我叹了口气,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崇翘的失踪与我会有关係。 “等等!你是什么人?!你不能进去!” 楼下忽然响起了吵闹声,几位先生放下手里的书起身下楼,离得远的我也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开口问道,却无人应答。楼下的吵闹声骤歇,楼上只剩下几位鬍子白了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先生手足无措地盯着楼梯口,我说,“学生下去瞧瞧……” 话音未落,木制的梯子上就响起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声,那人步子又重又急,却是我极为熟悉的。果然,眨眼间的功夫,那高大的身影就立在了楼梯口。 “跟我走。”霍縝拉起我就要往楼下跑,我都还没来得及问清他为何会出现在宫中,便看见了楼下倒了一地的人。 “他们只是昏了,半柱香就能醒。”阿縝头也不回,拉着我跑出了书阁,直往离这儿出宫最近的琼华门跑,“我来时没有惊动禁宫里的侍卫,但这会儿恐怕也都该知道了,要来捉我们了。琼华门外有马车在等我们,来不及带多少细软,我们先出了城再说。” “到底出什么事了?今儿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我几乎是被他生拉硬拽着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隐约听见后头有追兵追来的喧嚣声。 他没有回答我,像是一隻被逼到走投无路的野兽朝着唯一的出路狂奔。我又气又急,“硬闯禁宫可是死罪,你不要命了吗?” 他飞快地低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竟是不再掩藏的熊熊怒火,“若把少爷送去东泠,还不如、还不如就这样杀了我!” 他的情绪如此强烈竟令我產生出了一丝惧意,他的手像是铁钳似的抓住我,我的手腕处已被他捏出了一圈青紫,可是我却没有感到痛楚,因为他的话对我的衝击更为猛烈,“谁要把我送去东泠?谁同你说的?我为什么要去东泠?!阿縝!” 霍縝猛地一顿,我被那股衝力带着直往前跌,被他在腰上一揽才没摔倒。我粗喘着气抬起头,只见前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宁察郡王夷嵐珣,而他的背后,正是紧闭着的琼华门。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我小声问阿縝。 然而回答我的却是夷嵐珣。他冷笑了一声,笑容满是轻蔑,“自然是来捉拿擅闯禁宫的霍縝。你同他在一起,想必是他的同伙。这里还是西津,就算你是郁小王爷指名道姓要的人,本王也决不饶你。” 他的话犹如平地起了一声惊雷,我木楞楞地开口问道,“郁小王爷?” “没错。除了此次停战谈和之外,禄察乙越向他讨回冯幻的尸骨,鬱霖开了三个条件,一是西津退至苍那关内,百年内不得入侵东泠;二是要孙行秋的项上人头;第三,便是要找一个在昆稷山营牢里叫鹿鸣的人,说要将他带回东泠。只怕这第三项,是他的私事吧。”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根本没有必要骗我,更何况阿縝如此疯狂激烈的举动已经从旁印证了此事。 “束手就擒吧。”夷嵐珣目光直逼阿縝,大有要在此刻将我们之间的新仇旧恨统统清算乾净的意思,我猜想他根本就不打算只是生擒我们两个。 “阿縝。”我抬起头,看见霍縝正望过来的眼睛,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一潭死水般平静无波却也坚决得没有半点动摇,“不管今日是生是死,我都不要离开你。” 八十 直至夷嵐珣出手,我才发现他的身手竟然十分好。两人均是赤手空拳,拆了百馀招仍未分出胜负,阿縝从他手里讨不到什么便宜,可是他想要擒住阿縝也绝非易事。 “你先走。” 这种情况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帮不上他什么忙,只能在一旁乾着急,若是夷嵐珣耍奸抓住了我,那我们两个谁也走不了,于是我立即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便朝他原定要带我走的琼华门跑去。 门口侍卫不少,但看上去都平静如常,恐怕是阿縝入宫大闹一通的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来,我放慢了步子,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平日里我偶尔也会从这扇门出去所以还是有些眼熟的。守门的侍卫在照例验过我的腰牌之后,便随口攀谈起来,“今日公子怎么走得这么早?” “我有些不适,便向主簿大人告了假。” 我心中焦急又担心阿縝脱不了身,只能强顏欢笑,耐着性子应承了几句寒暄之后方在他们的注目下得以迈过皇宫禁城高高的门槛。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有人打了一声招呼,“好久不见。” 那声音听起来已经没有一点青涩的感觉了,语气冰冷得就像是东泠夏泽里终年不化的冰雪,我僵硬地转过了脸,眼前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华服少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陌生人,除了那张脸上还依稀是我记忆里熟悉的眼眉。 “不会已经不记得我了吧,鹿哥哥?”他倏地咧嘴一笑,笑容温和,口气像是在撒娇又像在嗔怪,可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可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脸上的笑便如面具一般忽地被撤下了。 “林愈,我不能和你去东泠。” 我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情绪,叫他“林愈”也只是希望这个名字能让他看在当初那点同我在昆稷山相处的情谊而放我一马,其馀的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不叫林愈。”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将我那点希望彻底打破,“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夷嵐珣报仇吗?你跟我去东泠,我给你他的人头。” 我倒吸一口冷气,“所以,现在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交换了吗?” “你只须回答,还想不想报仇?” 重重白纱雪衣在这燥热的天气里看起来是如此繁复,束发的金冠在阳光下闪耀得令人无法直视,他的话像是从冰川深处传来的古老咒语直击我内心深处的欲望,我怔怔地看着他,十分明白他给我回答的时间并不多,而我必须迅速斩钉截铁地回绝他的条件,可是此时此刻我竟开不了这个口,我还是无法放弃继续恨夷嵐珣,也无法放弃任何报仇的可能。但是,至少我是清醒的,我心中强烈地意识到答应他将会令我后半生都在后悔中度过。夷嵐珣已经毁了我至今为止所有美好的回忆,但他不能继续毁了我的一切,如果在昆稷山的时候,报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那么此刻显然已经不是了。 “可我不相信你。” 他笑了,“难道你相信杨牧晨吗?” 我摇了摇头,“我谁也不信,如果我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报仇,那我寧愿不要报这个仇。” 他有些惊讶,“你变了。” “你又何尝不是?”我顿了顿,又道,“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你,只是我一直错认了人。” 鬱霖笑了一下,显得十分无奈,他还如此年轻,这样的表情并不适合他。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尚不知愁与恨是何滋味。 “你若后悔,随时可以来找我。”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可似乎并没有我想像中的要强迫我的意思,“不过我五日后就要回东泠了。” 这回终于轮到我笑了,我没有点头,只是说了一声感谢。 身后的大门忽然再度开啟,从门里直挺挺地摔出一人来令我大惊失色,阿縝背上中了两箭但被他折断了箭枝,身体上只留下两个短短箭鏃,我将他扶了起来,竟摸到了满手的血,反倒是他着急地问我,“怎么还没有走?阿宇呢?”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鬱霖。他下意识地将我往身后藏,这动作让我说不出的难过,不停地安慰他,“阿縝,阿縝,没事的。”他深色的皂袍看不出流了多少血,可是他此刻连站立都有些困难,半边身子完全依靠着我才能站稳,我揽着他的腰,扛起他的手臂,“阿縝,没事的,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处理。” 我回头看了一眼直奔我们而来的禁军,乌压压一片像是漫天布地的网,我按着阿縝的伤口阻止血继续流,问鬱霖,“你真的有冯幻的遗骨吗?” 少年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禁军已将我们团团围住,那些尖锐的银制枪头全都对准了我和阿縝,在他们之后,还有弓箭手严阵以待,而不出我所料,西津的君王也站在那里,从不算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们,他显然也能清楚地听到我的这个问题。 我想今日在场一定会有不少人认为我和霍縝必死无疑,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是如此以为。 “冯幻三年前死在东泠,然而有人说他与烈风军皆是逆贼,因为没有陛下的命令,无人敢为他收尸……”我看着郁霖,少年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说道,“是的,即使西津东泠征伐不断,对东泠人而言,冯幻助紂为虐罪无可恕,可是,我们东泠惜他一代英杰,却死无葬身之地,便好心敛了他的尸骨。” “你在说谎。”我听完之后更加坚信了他的手上并没有冯幻的遗骨。 鬱霖笑了,“你为何这样说?” “冯幻早就算到自己会死,早早便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呵,为他收尸,哪里轮得到你们?” 四周一片静默,只有夏日的蝉鸣在继续喧嚣。 “他要孙行秋毁掉那些昼蓁的种子,将他的尸骨烧成灰撒进淄河,他深知陛下会有何反应,他分明就是不想、不想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跡了……”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前面几句都是孙行秋亲口所说,而后面那些却是我多日来整理他书稿推测而出的,他是一个如此多才的人却对自己的一切都讳莫如深,没有留下隻言片语。我没有半句虚言,也没有危言耸听,可此刻我却不敢再继续。 因为杨牧晨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 八十一 暴雨前并不是毫无徵兆的。空气会变得潮湿粘腻,起风但依然闷热难当。我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不仅仅是因为这鬼天气。 “你书稿整理得怎么样了?” 我一愣,完全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他就像往常那样询问起了我手稿整理的进展,仿佛今日所流的血、所受的伤都是假的,这些蜂拥而来手持兵刃的禁军更像是戏台上的一群戏子,就连身份敏感的鬱霖也被熟视无睹,就像是个无足轻重的看客,或许对他而言这所有的一切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我之前对阿縝大闹禁宫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杨牧晨竟显得毫不在意。 我震惊地看着杨牧晨,因为同为伽戎人的关係,他同阿縝一样,眼珠的顏色要比我们稍浅一些,可是,同样如此澄澈的眼睛里却见不到一点温度,像是渐渐贫瘠的荒野随着最后一朵花凋谢、最后一株草枯萎而变得没有半点生气。 “陛下,”我跪了下来,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还能听到一声闷响,“小人身无长物,又是一介白丁,却承蒙陛下垂青命我得以整理冯相手稿,小人每日都诚惶诚恐,不敢有半点懈怠,也从中受益匪浅,小人对陛下心怀感激。今日霍縝私闯禁宫,却是因我而起,他并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更不敢对陛下有任何恶意,只想将我带走而已,小人是西津子民,不愿前往东泠,更不愿和霍縝分开,郁小王爷此前有些误解,我已向他澄清。无论陛下如何处置霍縝,鹿鸣愿意同担。” “不要……”阿縝对着我摇头,目光中充满了焦虑与急切,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可伸过来想要抓住我的手却依然十分有力。 杨牧晨突然蹲了下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他冷不丁地开口,“你说这么多,孤问你的回话呢?” 我整个人一僵,背上全是冷汗,他看起来并不高兴,阴沉得可怕,我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答道,“今日的还……还没有做完……” 他冷漠地注视着我,说道,“何人说要让你去东泠的?” 闻言,我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然后再看看阿縝,这傻小子终于回过神来,思忖了一会儿,面红耳赤地给杨牧晨叩了个响头,“是霍縝莽撞了。” 杨牧晨冷哼了一声,他转向鬱霖,语气显得十分不屑,“冯幻的遗骨?可笑,竟然用几把死人骨头来要胁孤?一个黄毛小儿也敢同孤谈条件?随你把他煮了、烹了,孤都不会在意。是他自己要寻死,好啊,不想活了,那孤就叫他死得乾乾净净彻彻底底!” 杨牧晨放声大笑,我皱紧了眉头,他这莫不是由爱生恨?可为何言语之间除了怒意之外,更多的是无法抑制和隐藏的悲慟。 在他的笑声之中,不知何处突然有人说话,那声音忽近忽远捉摸不定,听上去却格外耳熟,“他三年前就已经死得乾净彻底了。现在,只剩下一小撮骨灰了。” “谁?什么人?!” “杨牧晨,你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吗?” 我闻言大骇,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一张脸,果然,只听杨牧晨道,“孙行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在场眾人听到这个名字立刻脸色大变,那些禁军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不再将矛头对准我们,纷纷四顾张望凝神屏息,显然“孙行秋”这个名字远比我和阿縝危险了许多。 “大胆逆贼!竟敢直呼陛下名讳!还不快快现身,留你一条全尸!” 孙行秋哈哈大笑,不远处有酒罈砸碎的声音,我们连忙循声望去,只见有个人正坐在那枝叶繁茂的大树上,那人穿着一件像是洗不净的灰色袍子手上还抓着一罎子酒,咕咕喝得十分痛快,我定睛一看,果真是孙行秋。 “阔别三年,上京闻香坊的君莫笑还是那个滋味,够烈,哈哈哈!” 我心跳如鼓,孙行秋还是朝廷缉拿的要犯,就连鬱霖都要他的项上人头,前不久的易阳军哗变,苍那关失守都与他脱不了干係,虽然我已知是云城太守在从中作梗,也将此事如实稟报给了陛下,却未见陛下有任何动作,既没有下令彻查,也没有解除对孙行秋的通缉令,想来他还是不信我。在这种情况下,孙行秋竟然冒着被人认出便会被当场斩杀的风险回了上京,也不知他何时回的,又回了多久,难不成他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 “皇帝陛下,我孙行秋愿意老死边关,可这次回京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替易阳军的兄弟们讨回个公道洗刷冤屈。眾所周知,苍那关的物资都是从云城运配,可是云城太守克扣粮餉,连过冬的冬衣都迟迟不肯给将士发,都说他是宁察郡王的幕僚,可昧下来的钱粮既没有孝敬上京城里的郡王爷,自个儿也没全贪了。我心里头还在纳闷,没想到,当真是没想到,这吃里扒外的太守竟和东泠的郁小王爷暗度陈仓了起来。” 鬱霖先是一愣,然后咯咯笑了起来,“孙将军真有趣,只是书念得少了,乱用词。” 我皱眉看着他,完全想像不到这一出在我西津边城蛰伏多年,甚至将苍那关收入囊中,险些攻入西津狠狠反咬的戏码竟是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所为。 孙行秋笑了起来,“只可惜,冯幻死前早已在边关作了佈置。你既占了苍那关却是一座空的关隘,难以久守,虽有强兵利刃可惜粮草不济,儘管昆稷山我的烈风军旧部伤亡惨重,但云城还有从苍那关退守的易阳军,你便只能出这些下作的招数令朝廷以为易阳军已经叛变,退不可退,进不可进,否则你会来上京谈和?可是今日你当你还能回得了东泠吗?” 鬱霖脸色慢慢变了,口气凌厉起来,“孙将军这是在威胁我。我这次只带了两个人来而已,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转而面对一旁沉默已久的杨牧晨,激道,“爃王,鬱霖奉我东泠吴王旨意带着诚意来与西津重修旧好,以免生灵涂炭。难道您任凭一个在西津通缉数年的钦犯在此胡言乱语,搅乱两国交好吗?到底是谁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杨牧晨连眼角都没施捨给他,只是紧紧盯着孙行秋,问道,“冯幻在哪里?”他见孙行秋皱起了眉头,冷笑了一声,“躲了三年了,孤对你们没有赶尽杀绝,就是想要等他哪天想通了自己回来,没想到他敬酒不吃吃罚酒。” 见他的笑凝在了嘴角,我突然紧张了起来,连忙抓住了身边的阿縝,暗叫不好,杨牧晨看上去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有时像是知道冯幻已经死了,有时却又表现得像是冯幻只是为了隐遁而找了个藉口。 杨牧晨猛地夺过身边禁军兵士的角弓,拉满弓弦,一箭射向了孙行秋,怒喝道,“禁军听令,抓住孙行秋者赏银一千两,加升三级!” 八十二 场面一度混乱,我被阿縝拉着避到了一旁,看不到具体的情形,只知道孙行秋应该是受伤了。整件事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巨大的转折,我看着那些禁军们纷纷冲向孙行秋,只觉得事情的发展极为荒诞。 “我们……” 我最清楚不过阿縝的性格,他受伤不轻,却一直强忍着,我心急如焚,示意我们先回去找大夫把背上的伤口处理了上了药再说,可他听到我说话立刻转过头来冲我摇头,“先别出声,小心刀剑无眼。” 他直盯着鬱霖的一举一动,见他似有逃遁之意,立刻追了上去,我步步紧跟,只见阿縝拦住了鬱霖的去路,“何处去?” 鬱霖微微一怔,笑道,“当然是往来处去。” “你走不得。” “我为何走不得?”鬱霖歪着头,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上去正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一派天真,我看在眼里却感到十分彆扭,他瞅了瞅我,撒娇道,“鹿哥哥,你朋友不让我走,那我就留下来陪你吧!” 我无言以对,阿縝却面不改色地说道,“我记得你,在昆稷山。” 鬱霖盯着他的脸慢慢收敛起了笑容,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脸,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今日应该会有一场阵雨,不然不会如此闷热,令人喘不过气来。我发现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我们,他们全去追孙行秋了。虽是在禁宫外,但这里人跡寥寥,大批禁军离去后复又恢復了寧静,只有日光照着红墙朱瓦,婆娑树影送来一阵混着酒香的暖风。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啊,”他转而面对我,道,“我以为你还在昆稷山受苦呢,看样子我应该是错过了不少事,不过这样我倒也安心了。儘管你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过我还是要问一句,你要不要和我去东泠?这次不谈条件……” 他话还没有说完,阿縝便朝他走了过去,脸色十分难看,我慌忙将他扯住,对鬱霖道,“不,我不会去任何地方的。” 听完我的话,鬱霖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吹了一声哨子,他那两个随从便像是从天而降似的落在了他的身后。阿縝立刻挡在了我的身前,那两人功夫极好,否则离得这么近不会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鹿哥哥的朋友,现在我这边是三个人,他们俩都是我东泠精英中的精英,而且你也受伤了,难道还想留下我吗?”鬱霖语气轻松地问着阿縝。 “孙行秋所言是否属实?” 鬱霖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今日你就不能走。” 闻得此言,鬱霖那两个随从便已拔出了身上所佩的短刀朝我们冲了过来,身手迅如闪电果然不是寻常人,他们手中那短刀自然也不是寻常的刀,通体乌黑光芒尽敛,正是由东泠盛產的寒铁锻造而成,传闻中削铁如泥,更别说阿縝此时手无寸铁,单凭血肉之躯在受了伤的情况下要面对两位元高手,胜算全无。我忙将阿縝往后推,急切地说道,“这里和皇宫就隔着一堵墙,郁小王爷是要在这里动手吗?霍縝可是有官职在身,你来西津是为了谈和的,却伤了我西津的朝廷官员,到时候你们想走也走不了。” 可惜我的话并没有任何用,那两把刀直冲着我们而来,我已经可以想像到那破开皮肉的剧痛。而阿縝已经将我推至身后,毫无半分惧色,提拳迎了上去。两方身形交错,快得即使我目不转睛也看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动作,与一旁气定神闲的鬱霖相比,我急得满头大汗,从未如此痛恨自己毫无用处,竟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縝搏命受伤。 突然,一人手里的短刀在交手中脱了手,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冲上去拾了起来,只听阿縝急切地大叫着要我扔掉,我充耳不闻反而用双手握紧了滚烫的刀柄,那上面还有黏稠的鲜血瞬间就染红了我的手,我像是着了魔似的,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再一抬头便猛地看见一人已经冲我而来了。 这变故实在是太快了,快到根本没有时间让我去思考,所有的反应全依靠着本能,我握紧了刀,将刀尖朝前面送了出去。不知道刺中了哪里,只感觉到手中的利刃破开了一片柔软,鲜血顺着刀锋喷溅了出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松了手,而阿縝也已经赶到了我的身边一脚将那个被我刺中的人踢开。他的脸上充满了焦虑,而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手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掌心里还有那粗糙的刀柄摩擦过度的痛麻感,我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阿縝,突然发现他的身后正紧紧跟着的另一人已经在咫尺之外举起了手中的短刀!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我大叫了一声“小心”,根本来不及作他想,本能地朝阿縝扑了过去,挡在了他的身前。 “住手。” 料想中被锋利的刀尖刺入皮肉的剧痛并没有產生,我回过头,只见鬱霖的脸色有些发白,少年正狠狠地盯着我,“今日,你我之间恩怨全消。” 他带着他那两个随从快速地消失了,临走前也没有同我说一声“再见”,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此生再也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阿縝身上伤势不轻,两番恶战之后几近脱力,全凭毅力在勉力支撑着,这会儿直接靠着我慢慢滑倒在了地上,可便是这样,他还固执地注视着鬱霖离去的背影。 “就凭我们两个根本拦不住他的,况且,他要回东泠也要过重重关卡,若陛下真不放他,他是插翅也难以逃出西津的,只是陛下……”。本文更新于popo原创市集,请至正版网站阅读。 陛下显然对他的去留毫不在意。 阿縝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他若回去,便是放虎归山,来日犯我大爃,他必是头一把刀。” 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阿縝抱住了我,在我耳边喃喃道,“为何要为我挡那一刀?若那刀真落下,恐怕性命难保,这叫我怎么活?” “原来你也知道那会送了性命,又为何要将后背暴露在敌人的眼中?你在战场上也会如此分心吗?难道叫我眼睁睁看着那刀落在你身上,你又叫我怎么活?” 他不说话了,只是讨好般地蹭蹭了我的侧脸。我没怎么受伤,顶多也不过只是手指被割破了而已,我将他扶了起来,扛着他慢慢走,终于在一条小径的尽头发现了等候多时的阿宇。他并没有离开,只是因为大批禁军的出入他才往僻静处躲了躲,这会儿就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清楚,看见我俩一身是血吓了一跳,眼圈瞬间就红了,咋咋呼呼地跑了过来,帮我把阿縝扶上了马车。 “少、少少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有一大批禁军像是在追什么人,”他战战兢兢地问我,“咱们这是怎么走?縝哥当时说接上您就直接出城,往南走,也没说个具体的地儿。” “不出城,也不往南走,我们先回府,请个大夫。”我鑽进马车,让阿縝枕在我的腿上,吩咐阿宇,“快些。他要受不住了。” “晓得咧!”阿宇应了一声,催着马儿朝家的方向赶去。 恰在此时,豆大的雨珠终于落了下来,敲打着车篷发出巨大的声响,很快的,那些犹如鼓声的雨声便连成了一片。 八十三 阿縝的伤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严重,只是流血不少看着吓人。我不愿别人碰他,自己亲手为他清洗了伤口,按大夫的叮嘱上了药,他抿着唇,脸色发白,但比刚才在马车里已经好了许多。 “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现在天气热,伤口好得快些,就是得注意要勤换药,小心仔细莫要令伤处化了脓。”大夫细细地嘱咐我,我低头一一记下了,亲自打伞送他到了门口,让人赶马车送他回去。 只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大雨已经打湿了我的下摆,湿了我的鞋袜,我收起伞,回身看从天上倾泻而下的雨幕微微叹了口气。原本还在闭目养神的阿縝像是听见了我走动的声音,睁开了眼睛,抬起手招我过去。我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窝进了他的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张开双手避开他身上的伤拥抱住了他的身体。浓重的药味彻底掩盖住了他身上原本的气味,陌生得令我一时有些难以适应,我的手指虚虚地在纱布上划过,难过地问他,“疼吗?” 他亲了亲我的耳朵算作回答。 “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反正铺子的生意也不怎么样,索性关了,我们去南边过日子,离南湘近也能做一些小生意,惠城不错,锦州也行,就是要委屈你一身好功夫……” “能陪伴少爷,哪里是委屈?”他打断了我的话,抚着我的头发,满脸温柔。 我笑駡了一声“傻子”,靠在他肩上闭起了眼睛。屋外雨声喧嚣,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屋内的安神香渐渐使得我心绪平静下来,只是阿縝身上残留的那点血腥气和散发出的药味令我有种劫后馀生的后怕。 “只是少爷大仇未报……”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他说这些,“今日没看见夷嵐珣跟出来。” “他很厉害,”阿縝不说假话,“但他好像并未尽全力。” 我皱了皱眉,心中疑惑,夷嵐珣绝非善类,对我的仇恨又来得莫名其妙。他今日明明有如此绝佳的机会可以一举除掉我们这两个眼中钉,却不知又是为何竟会放过阿縝? “与其想他,还不如想想我们今后去南方的生活。至于报仇什么的……”我闭上眼,有些困顿了,阿縝的怀抱令我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得以平静,那些不安、痛苦都被慢慢抚平,无论给我什么,我都不愿换。 我没有去刻意打听孙行秋或是鬱霖的消息,也没有再踏入皇宫半步,但还是偶尔会从阿宇口中知道一些外面发生的事,不过大抵上和我预料的差不多:一个通缉要犯闹得满城风雨,兴许是因此怠慢了从东泠来谈和的小王爷,人家一声不吭地不告而别了。但最令我感到意外的消息是关于崇翘的。阿宇说他死了,因为嫉妒自己的仕童美貌,而下了杀手,结果被抓进牢里还没等到定罪就死了。我不肯相信,可阿宇把官府贴在外面的通告也一併带了回来,是寻他的亲人前来领尸首的。我反反復复看了几遍,终是长叹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寸步不离地照顾着阿縝。那日的暴雨过后,天气变得更热了,我怕阿縝难受,一日要给他擦三次身,每每见他脸红露出彆扭的表情,我就忍不住笑,被他抓住羞愤地狠狠吻住。 “你要把裤子也脱下来,下面还没有擦到。”他咬着我的嘴唇,却不妨碍我说话,我眯着眼睛看他,一边脱他的裤子,一边把手伸进去。他的呼吸一下子变粗了起来,眼里像是要喷出火似的,两隻搂着我的手开始揉捏我的腰,不老实地到处摸。 “别……别……你身上还有伤……” 可惜我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阿縝的伤果真如那个大夫所言好得很快,我给他换药时看见他身上的那些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可刚高兴一会儿,便想到那痂脱落后便又是一道难看的伤疤,细细去数也已数不清他身上有多少伤痕,而其中又有多少是因我而受的。 “我都胖了,”他捏着我的手,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宽慰着我,“少爷对我太好了。” “我对你不好对谁好呀,傻子。”我捏了捏他的脸,确实有些胖了。这些日子他在养病,我特意请了个名厨来家里给他做一日三餐,各种大补的好食材不要钱一样的做给他吃,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就紧张得不得了。 “若我病了、伤了,你也会这样照顾我吗?” “当然。” “那不就结了,”我抱了抱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你是我的人了,往后我们的日子长得很,要相互扶持,要相濡以沫,还要和和气气的。” 他应了一声,眼睛笑得弯了起来。 说是这样说,可阿縝还是不再让我每日都待在家里光照顾他了。我索性白天去铺子里看看,原本以为天气炎热又没到节日,裁新布做新衣的人不多,帐本一定十分难看,没想到的是这个月竟然没有赔。我有些诧异地指着帐本问掌柜,他捻着山羊须同我解说了一通,我大致听明白了,是把南湘运来的丝料换成了我们西津自產的,所以卖价便宜不少。 “可南湘的丝料更为轻薄透气,上身也更挺括。” “少东家有所不知,现在是什么世道,有钱人少,穷人多,穿得起南湘丝料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布庄若只做贵价货,必然不长久。” 我点了点头,“若是真到衣不蔽体的时候,谁还会讲究衣裳用什么料子。我已经打算要到南方去了,原本是想把这铺子给关了的,可你和这帮伙计做得都不错,就这样做下去吧。这店就算是我送你们的了。” “啊呀,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少东家!这若传出去岂不是说我们贪东家的钱,这生意以后还怎么做?”他百般推辞,就是不愿接手我这个铺子,最后我们两方各退了一步,他还算是给我看铺子照顾生意,但每年年底给我算分红。 铺子的事情就这样先说定了下来,我想了想自己当初开这个铺子的初衷和投在里面的花费、精力,这倒还是个更好的结果。 出了铺子,我没打算四处间逛,径直就往家里赶,临近正午,太阳毒辣,街上的人少之又少。路过那间我曾和崇翘常常会面的酒楼,我不由停下了脚步,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他那日匆匆递了信笺给我分明是有要事相商,怎会如此衝动,做出这样事来,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只是逝者已矣,纵使我心中再如何惆悵,也无能无力了,就是不知宋瑉现在怎样了。我这个人当朋友实在当得不怎么好,这么久都未同他联络过。 没想到就在此时,有一人提着酒罈跌跌撞撞地从酒楼里走了出来,他步伐轻浮,仿佛随时都会跌倒一般,整个人不修边幅,可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原本是想叫他的,可是一想他宋家在上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让人知晓宋三公子喝得酩酊大醉实在有辱名声。我悄悄跟了上去,他却在七拐八拐之后越走越偏。 “宋瑉!”我叫他,他顿了顿,我确定他是听见了,可他却没有理睬我,也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有人在背后袭击了我,重重地击打了我的后脑,我立刻眼前一黑,挣扎着想要回头,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看清,慢慢地倒下了。 八十四 我像是在黑暗中独自行走了许久。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哪里去,整个人像是被一块浮木在黑暗的河流里随波逐流。我的反应相当迟钝,仿佛身上每一块都不是自己的,我没法抬起脚,没法举起手,就连眨眨眼都变成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然而我庆倖自己不是完全没有半点知觉的,因为这一片黑暗并不是那样沉寂。 至少比永眠要热闹一些。 其实我从未想过死后会是什么模样,是否也是如此彷徨,等待着鬼差来收走魂魄。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开始有声音并且在慢慢地放大,我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还是只是我的幻觉。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刺耳,很快地,我就感到浑身都在疼痛,那种剧烈的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撕碎的疼痛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我想要将自己的身体蜷紧,也变得极为困难。 一张脸突兀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然后是他的脖子,接着是他强壮结实的身体,最后是他修长有力的腿,然而,我的目光完全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他剑眉星目,英俊非凡,那对眼珠虽不是如墨般纯黑,但同样深邃。更重要的是,他还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令我忍不住就想要靠近他。 若鬼差是他这般模样,那他来勾走我的魂我也毫无怨言。 “呦呦……呦呦……” 声音遥远而模糊,像是树林中迷途小鹿的呼救,更像是在唤醒沉梦。那些将我紧紧包裹其中的黑夜终于被破晓的光刺破,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儘管视野内仍是模糊一片,可是已经不再是一片死寂了。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喧杂,我的喉咙似是被火炭烫过乾涩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但各种感官却像是都开始慢慢苏醒过来,身体上的疼痛变得愈发明显,对周围正在上演着什么也不再是完全的一无所知。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侧脸,停顿已久的思维再度活跃了起来,我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阿縝,急不可耐地想要呼唤他、叫他的名字,或者只是简单地弄出些声响让他注意我便好,可是待我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之后却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他的脸上是毫无掩饰的杀气,他的长枪枪头早已染了血,就像是一隻兇狠的野狼露出了恐怖的獠牙。他举枪朝对面已经深受重伤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咽喉刺去,眼中是残忍的恨意。 然而,尖锐的枪头并没有刺穿对方的喉咙,一人飞身挡在了中间,被一枪贯穿了胸膛,血喷溅了出来,我的四肢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失声尖叫了起来,在无力站起的情况下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那三人显然没有发现我已经醒来,阿縝怔了怔,立刻扔了手里的枪,跑过来将我一把抱住,身体在微微发抖,竟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被他一枪穿胸的薑慈朝我伸出了手,脸上又惊又喜,竟还带着笑,仿佛胸口那个大洞没有带来一丝痛苦。 “信……信我……不是郡王……不是……” “闭嘴!”被他挡在身后的夷嵐珣按住了他胸口涌出的血,怒斥道,“你当他是朋友,他有当你是朋友吗?!” “本王和薑慈刚到这破庙不久,没想到你竟然就在这里,好心解了你身上的绳子,没想到这条疯狗突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一枪刺了过来,若不是本王没有防备遭这小人暗算,岂会是现在这狼狈模样?!” 对于夷嵐珣的指责阿縝没有半点反应,他专注地检查我身上的伤,捏到我的小腿时我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随之皱了皱眉,低声问我还有哪里不适。其实我哪里都不适,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委屈地看着他,他了然,一把将我抱起。 对这间破庙我没有半点印象,我已经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当时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久不曾见到的阳光刺眼,我下意识地转过头躲避,发现薑慈已失去了意识,胸口涌出的鲜血将他那身皂衣官服染得更深。我的精神极度衰弱,短暂的清醒并不意味着我的神智已经完全恢復,我甚至要反应很久才能认清此时此刻在薑慈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再见到阿縝的喜悦顿时被冲刷得一乾二净,眼睛突然酸涩,开始不受控制地流眼泪。此刻,这全是我最真实的反应,没有任何的掩饰与造作,我的心被巨大的悲伤擭撮,那些微不足道的嫌隙、疏离、背叛以及无法原谅都随着他的血和我的泪流得一乾二净。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心软手更软的人,在这个时候,我心里唯一的念头竟是一笔勾销,恩怨全了。 阿縝并没有带着我走出那间破庙。 一群官兵出现得微妙,不是宁察郡王的人,领头的那个甚至还有些面善,可他们现身的时机颇有些“黄雀在后”的意味。 他紧盯着阿縝,忽然咧嘴一笑,笑得不怀好意,“霍縝蓄意谋害郡王和朝廷命官,其罪当诛。眾人听令,霍縝罪不容赦,当场诛杀!” “柯察庆,”夷嵐珣突然站了起来,从里面走了出来,可他提防着阿縝,没有离我们太近,但显然他的注意力已经移到了这带着数十个人不明来意的将官身上,“见了本王也不行礼问候了吗?” 柯察庆笑了起来,“郡王爷说的是哪里话,下官怎么敢不敬王爷,只是王爷是将死之人,生受此礼不如收些纸钱来的实惠。” 此话一出夷嵐珣顿时变了脸色,“放肆!你这是反了!来人!武璋军何在!” “哈哈哈!”柯察庆大笑了起来,“王爷是在问武璋军吗?给王爷看看!” 他话音刚落,便有十几个人头被扔了出来,扔在了夷嵐珣的脚边。 只有阿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将我放下安顿在一旁,从地上捡回了自己的枪,轻轻擦拭着枪头的血跡,淡淡道,“手下败将亦能狂语?今日再战,必不会像当日在武试台上饶你性命。” 我心头一惊,扶着一旁的枯枝才勉强坐着,阿縝今日的功夫早已超出了我的想像,而他的杀戮之心也早就变得十分强烈了。 “鹿鸣。” 对面眾人之中突然有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眾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来,只见宋瑉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脸上非常冷漠,叫我的名字时也没有半点表情,他看着我,用一种近乎冷酷无情的语气说道,“让霍縝住手吧,外面还有弓箭手,我可以让你们死得体面一点。” 我们…… 我牵了牵嘴角,算是笑了,这个“我们”恐怕不仅仅是指我和阿縝,还要算上夷嵐珣和薑慈。若我还有力气,当真要为我这好友鼓掌了。 八十五 夷嵐珣见到手下的人头,表情立时变了,除了愤怒之外还夹杂着痛苦。他应该对待下属不错,否则薑慈不会如此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甚至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阿縝那一枪,他此刻所展现出的痛苦应该是真实的,若不是时机不对,我不由要欣赏起他此刻的表情来。 儘管他看起来像是恨不得冲上去手撕了那个叫柯察庆的,可夷嵐珣最后还是没有轻举妄动,单单这里一个阿縝他就吃过两回亏,更别提已露出了豺狼之心的柯察庆和宋瑉。我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宋瑉,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严肃到近乎冷酷的地步。 我心中悲凉,想我鹿鸣这一生碌碌无为,没有多大的成就,更没交到几个朋友,虽从没有害人之心,却各个都有害我的心思,我这螻蚁般的性命为何一个个都不愿放过我?我此刻虽然已经清醒了不少,但身体仍极为虚弱,不用他们动手,只要再困我一日半日的,我就一命呜呼了。眼下的形势不允许我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我却十分清楚,我和阿縝的处境绝不比夷嵐珣好到哪里去。 “璋之,那日你是故意喝醉引我入套的吗?”我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要问清楚。声音很轻,开口说话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桩极为困难的事情,所以只能一字一顿慢慢地讲。 他不答,却并没有因为愧疚或者不忍而避开我的目光。 “你明明那时便能杀我,留到今日,是想以我作饵令阿縝以为我是被宁察郡王所捉,恐怕这些日子里你在阿縝身边不少煽风点火,否则他不会如此失控见到郡王便要取他性命。” 宋瑉脸上淡淡一笑,道,“我早就同你说过,他就是一根不开窍的木头,你却还要花那么多心思在他的身上,有何用?” “阿縝是衝动,看到我被伤害就无法控制自己,你不就是利用了他这一点吗?但他答应过我绝不会再随意杀人,你可曾再见他手上沾人性命?” 我偏过头再也不去看他了,听他当着我面数落阿縝,比数落我更令我恼火,刚恢復一些的身体便有些承受不住,我深深吸了口气,冷笑了一声,同他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宋瑉突然暴怒,道,“鹿鸣!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便是你现在这样子!小时候你就目中无人、故作清高,看不起我们这些享着祖辈福泽的官宦子弟,那会儿你一个人坐在最末一排,离大伙儿远远的,避着我们就像避着一堆夜香似的。我还记得你那时穿着一身轻飘飘的白衣,漂亮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小仙童,可眼睛却总是只看着窗外那个等你放课的伽戎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个时候非要同你一起玩,像着魔似的,你越不理我,我便越要贴上去。 “同你做了朋友之后,我才慢慢发现,你不过也是装腔作势,装着一本正经的模样,骨子里也是……” “住口。” 阿縝举起长枪直指宋瑉,另一手紧攥着拳头,我明显能够感受到他这两个字带着的怒火像是要喷涌而出,顺着手中的长枪将对面的人彻底吞没。 宋瑉狠狠地盯着阿縝,他身后那群人纷纷亮出刀来,那个柯察庆更是跃跃欲试,脸上极为兴奋,恐怕是想要仗着人多势眾一报当日在武试台上败给阿縝的仇。而夷嵐珣此刻却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掛起,若不是他刚才见到手下人头时的暴怒,恐怕我要怀疑这杀阵是他安排下的。我心里犯嘀咕,总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合常理,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彆扭。 那边阿縝还在与人对峙,我连忙唤他,“阿縝,我想喝水。” 他立刻收了枪,从一旁的小水井中打了半桶水上来,又跳上树从最高处扯了一片最宽最大的树叶掬水给我喝。 “这是什么地方?”井水甘洌,像是活水,这破庙我应该是第一次来,看上去像是建在山上,人跡罕至,若没有人故意指引,阿縝肯定找不到。 “不知,少爷失踪七日了。”他一边轻声答道,一边捏着我的腿,“少爷腿折了,可我手法不够嫺熟,怕正坏了。” 七日?我心中更为疑惑,抬头朝宋瑉那边看去,他脸色阴沉同往日里那个嘴角总噙着三分笑、仪态风流的世家公子简直判若两人。他身边的柯察庆不耐道,“有完没完?婆婆妈妈!你们这对野鸳鸯到了阴曹地府里自有大把时光廝守,何必急于这一时。” 我忙用双手裹住阿縝的拳头,安慰道,“别理他,他是故意在激你的,莫要上了他的道。我们两个平头百姓,他们要对付的主要还是宁察郡王,且静观他们打算如何动手。” 阿縝算是好脾气的,也很能忍耐,就算刚才宋瑉当面数落他不开窍,他也能无动于衷,可是只要一牵涉到我,他便变得极为易怒,连下手也变得狠辣起来,骨子里的凶性一点藏不住,全都要爆发出来。 我不想成为他恃勇行兇的藉口。 夷嵐珣显然是听清了我的话,哈哈大笑了起来,“宋瑉那日还在陛下面前为你鸣冤,以你俩的交情,你若求他,说不定他今日还会饶你一命。” 他指着宋瑉,问我,“你为何不问问他,他到底为何要杀你?说不定答案会令你大吃一惊。” 夷嵐珣话中有话,我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可相比宋瑉,这个男人更不足为信。 “无非就是杀人灭口罢了。” “杀人灭口。”他象徵性地拍了两下手,“的确可以这样说。” 夷嵐珣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宋谦对前朝陵氏忠心耿耿,他隐忍了这么多年,最后不惜同南湘派来的细作合谋。鹿鸣,你可知你爹鹿孟衍是什么人?他又是如何死的?我有时真觉得你过得不错,可你却不自知,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人。” 他话音刚落,一支箭便从庙外射了进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阿縝一揽进了庙中,身后密密麻麻的箭雨犹如从天而降,伴着一声声惨叫还有夷嵐珣的笑声共同编织成了我这一生唯一的噩梦。 八十六 我整个人还处在震惊之中,像是被巨浪冲进了深海海底,被冰冷和黑暗压在了最深的深渊,有种窒息的感觉,完全没有注意宋瑉已经在柯察庆的护卫下带着残兵跟着躲进了破庙之中。门外的武璋军投鼠忌器,已经停止了射箭,只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不知还有何佈置。 破庙里一下子挤进了不少人,却各自占了一处。阿縝同我在不引人瞩目的角落里,他看着我,显得十分担忧;柯察庆那伙人被大挫了锐气,原本胜券在握的形势也已完全丧失殆尽;相比之下,只有夷嵐珣脸上平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你说的话,我半句都不信,”我儘量避免自己的声音发抖,对夷嵐珣说道,“你想要洗脱自己害我家破人亡竟编造出这种谎话来,简直丧尽天良!” 夷嵐珣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冷笑了一声。这让我感觉十分不好,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的形容依然一丝不苟,那身绣在祥云暗纹的紫袍没有一丝褶皱,这个男人一如既往的高傲,他似乎永远能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看别人的眼神就像是在注视可怜的螻蚁。 “世人只知冯幻放弃尊贵的身份被逐出宗室,还断了双腿终生只能靠轮椅代步,可又有谁还记得我夷嵐氏冒着被诛杀九族的风险举族支持伽戎人?这江山至少有一半该是我夷嵐氏的功勋!平蒙乱,出东泠,守一方黎民,本王赫赫战勋是靠自己出生入死用性命挣来的,可世人却只知孙行秋!本王何曾有过半句怨言?!现如今,竟教人指着本王骂丧尽天良?!” 我涨红着脸,找不出半句能够反驳他的话来。我心里乱极了,只能不断重复着说道,“我爹绝不是南湘的奸细,绝不是,他只是个商人,这生意还是祖辈传下来的,他只是偶有同南湘有些生意往来罢了,你血口喷人,凭什么这般说?” “本王早已查明,你家与南湘几乎每月都有书信往来,只要一出西津便如泥牛入海,再也跟不到行踪,若是正经买卖,也该追踪得到具体是哪家南湘的商铺。” 我气道,“那不过是你宁察郡王在南湘不能为所欲为罢!” “本王手上有鹿孟衍与南湘惊觉十三骑朱旗主的书信往来,涉及的多为我朝中官员辛秘,后来你父亲贿赂宋尚书,谋得军需差事更得以方便地刺探我军情。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你的好兄弟宋璋之。” “什么惊觉十三骑……什么朱旗主……我听都没听说过……”我近乎绝望地看向宋瑉,一句话也好,一个字也行,可他却只是沉默以对。我的心一寸寸凉了下来,眼前发黑,阿縝将我半搂在怀中,紧紧地抓着我的臂膀,让我可以依靠着他。 “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都同你没有关係,”阿縝道,“我们问心无愧便是。” 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儘管我明白我父亲做的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我没有关係。 “本王奉劝尔等还是放下兵器为好,都是西津子民,为何要引狼入室?”夷嵐珣轻而易举地就将我彻底击垮,他转而去说服柯察庆和他的手下。 柯察庆看向了霍縝,冷哼了一声,“西津子民?现在的西津是伽戎人的天下,伽戎人杀人不犯法,强佔房屋良田官府也不管,就连科举考试也得是伽戎人拔得头筹,我不服!” “你有何好不服的?”夷嵐珣十分轻蔑地说道,“单论武功,你确实不及霍縝。” 他说这话挑拨的意图毫不遮掩。我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他,发现他也正望过来。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明明带了足够的人手,却还要在这里和宋瑉他们耗着。刚才那片混乱之中,他完全可以趁机脱身,然后再将这些人——无论是我和霍縝还是宋瑉和柯察庆带着的那些兵士全都一网打尽,杀个片甲不留。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同他的武璋军里应外合全身而退。 柯察庆经不得激,一听他的话便顿时恼羞成怒,一张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扇动着鼻翼喘着粗气,却又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我转头对阿縝道,“他那种人不配同你比,他只是个会偷袭的小人。” “你说什么?!”柯察庆闻言暴怒,转而拔刀,睚眥欲裂,恨不得弹出眼球来在我身上弹穿两个窟窿。我轻轻哼了一声,重复了一句,“小人。”虽然明白不该去鑽夷嵐珣下的套,可我确实对于这个柯察庆在武试场上偷袭阿縝一事耿耿于怀,结果还是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 柯察庆向前走了几步,叫道,“霍縝,你这个懦夫,敢不敢同我再较量一场?” “柯将军,”宋瑉终于开了口,阴沉沉地叫住了他,那脸色堪比棺材里躺着的死人,“也该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不过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郡王爷舌灿莲花,权倾天下,就连说故事也堪称一流。” 柯察庆不作声了,退了回去,他似乎有些畏惧宋瑉。 夷嵐珣道,“说故事?那你也来讲一个吧。我可以打开门让他们两个人走,你同不同意呢?” “不成!”柯察庆率先跳了起来,“武璋军就在外头,郡王爷放人是假,想要放武璋军攻进来是真。” 夷嵐珣嗤笑一声,“等时辰一到,就算你不开门武璋军也会攻进来。” 宋瑉抿了抿唇,眼中闪过明显的杀意,“今日在场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八十七 破旧的废弃小庙里还掛着昏黄的帷帐,只是如角落里的蛛网一般轻触即碎;花了容貌的神像被岁月腐蚀掉了细节,再也看不见脸上的悲悯平静;被打翻的香炉洒出了仅有的一点香屑,也早已因为刚才那场混乱被吹得一乾二净,唯有那片黑焦的炉底彰显着曾经香火鼎盛的过往。 然而,那些留到现在的蛛丝马跡却再也无法令人想像它曾经的模样了。从韶光中走出来的少年仿佛在不经意的瞬间老去,那副爱笑的眼眉变得极淡极淡。宋瑉慢慢走了过来,他身上那件青色的锦云袍还是我特意给他留的料子,我心中苦涩,索性闭上了眼睛。 “既然郡王爷要小人也讲个故事,那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以为他会说他的大哥、二哥,他的父亲,或是他的那一眾朋友,可是,他一开口却令人出乎意料。 “昼蓁这种奇花难得一见,花开不过一日,小人曾有幸一睹其容,其实也不过如此,说是天下名花艳绝东川,实则娇弱难养、脆弱不堪。” 我想起那次我是和宋瑉一起见到孙行秋怀中的昼蓁的,那时他分明连连称讚,竟不知他心里原来是这样想的。看来他刚才所言才是腹诽之言,这长久以来,他对我的种种亲近皆是戏弄而已,只是想要看看我那张不爱搭理人的面孔到底是不是真性情。那些与我和姜慈为伍的少年时光对他而言可能完全不值一提,甚至比不上那些同他喝酒消遣的朋友。我睁开眼看了看躺在角落里无声无息不知死活的姜慈,却不能否认那对我而言并不是一场幻梦,他们确实陪伴我走过青春少艾,我也曾为他们放声大笑甚至迎合妥协,他们比我以为的更加重要。这样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儘管宋瑉今天说它其实充满了谎言与一厢情愿。 “我时常在想,这种花既不能入药又容易枯萎,我们的冯相为何要呕心沥血、花尽心思,直至我发现这种花其实并不是那样简单,”宋瑉说得有条不紊,显然是已有准备,我不知他何时对花卉感兴趣,对难得一见的昼蓁如此瞭解,“这花原属中州屠茤科,花朵娇小美丽,可男子若长期接触昼蓁花粉会致不育。” “你什么意思?” 宋瑉翘了翘嘴角,笑道,“陛下依冯相之言,在寝宫、御花园里种满了昼蓁,也不知冯幻存了何心思……小人十分好奇,住在东宫里的太子殿下当真是……” “混帐!”夷嵐珣暴怒,一股强劲的掌风朝出言不逊的宋瑉扇去,宋瑉见状不妙连连后退,柯察庆提着兵刃迎了上去。夷嵐珣手无寸铁,却半点不见落了下风,反倒是柯察庆在对阵中只有招架的份,看着有些狼狈。 宋瑉却还在一旁煽风点火,“等到了陛下百年之后,小太子登基,外戚掌权,郡王爷岂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从你夷嵐氏背叛陵氏便知你们骨子里流的是漆黑的血,伽戎人也分明不过只是你夷嵐氏的踏脚石罢了!” “你!你!你竟敢诬衊本王!本王要将你碎尸万段!” 宋瑉放声大笑,“夷嵐珣你现在可是在我的手上,大可叫你的武璋军进来呀!来看看谁先死!” 见他笑得张狂,状若疯癲,我心里一沉,觉得宋瑉此刻已经有些不太对劲。 “不过,杨牧晨也该有今日。他丧心病狂,将那些但凡与前朝皇室宗亲沾上一点儿血脉无论男女全都充为官奴官妓,任人羞辱沦为玩物,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他杀人如麻,四处杀伐,竟还想要他的江山千秋万代,却没料到结果给旁人做了嫁衣!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尔等尽是暴君的帮兇!该死!你们全都该死!” 在宋瑉愤怒的咒駡声中,柯察庆和那些兵士们一拥而上乱作一团,刀光血影之中也有人冲着我们而来,俱被阿縝刺倒在地。与此同时,破庙的屋顶发出一声巨响,一队武璋军的兵士伴着纷纷掉落的青砖灰瓦从天而降,阳光从屋顶直直地照射进来,照在已经不知何时从神龕上滚落到地上摔得支离破碎的神像上,照亮了那张无惊无喜无惧斑驳的脸正面朝着彼此廝杀的人。 阿縝非常紧张,把我藏在了角落里,这小破庙之中几乎没有可以避让的空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听见惨叫声连连,满目都是刺眼的鲜红,鼻尖是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惨烈之景不亚于当日鬱霖驱狼群袭击昆稷山。混乱之中,我看见一人飞身冲入人群,紧接着提出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高高拋上了神龕。 “柯察庆已死!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我震惊地看着站在那里“死而復活”的姜慈,他胸口那一枪刺穿的血洞像是一朵绽放的妖异红花。带头作乱的人已死,剩馀的人便如一盘散沙,纷纷扔下了手中的兵器,跪在地上。夷嵐珣受了伤,被一眾兵士牢牢护住,这会儿已经站不起来了,坐在地上喘得像条逃命的狗。 然而,我只顾着盯姜慈的胸口。我总觉得有很多我还没弄明白的事情,可精神不济令我难以思索这其中的种种关联,我强忍着闻到血腥气而涌上来的噁心感,慢慢走了出来。阿縝的身上也有血跡,一靠近就让我更加头晕目眩。 “姜慈……姜慈他没事?”我半信半疑地问他。 阿縝点了点头,“回去再同你解释,我们先离开这儿。”我深以为然,可这时突然有人叫了起来,好像是宋瑉不见了踪影。阿縝如临大敌,一手提枪,一手抓紧我的胳膊,大步朝门外退去。 “谁也别想走!” 熟悉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我一惊,连忙转身,阿縝的枪已经出手,满脸血污的宋瑉却像是一根僵直的木头,迎着阿縝的枪头被刺穿了胸膛,他离得我很近,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枪被拔出时,他身体里的血溅到我的脸上。他注视着我,见我后退,阴惻惻地笑了一下,像是一条冰冷阴险的毒蛇会在人猝不及防之下张开嘴咬上来。 “谁也……别……” 他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慢慢地倒了下去,伴随而至的是断了龙骨的破庙在须臾间倾覆。 八十八 破庙倒塌的那一瞬间,我被阿縝牢牢地护在了身下,几声巨响之后四周一片黑暗,坍塌的尘土几乎要将我们这些人彻底掩埋,我屏住呼吸,在那死寂中不知浑噩了多久。 我再次醒转过来是阿縝在我耳边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借着那点亮光看见了他的脸,激动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叫我试着动了动胳膊和腿,发现没有大碍,这才露出一个放心的表情来。 我想要从这狭小的空间挣脱出来,刚一动作就敏锐地察觉到他额头沁出了冷汗。 “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他还想要否认,我的手顺着他的腰往下摸,发现他的腿上全是血,一根大樑正巧砸在了他的腿上。我急了,想要用手帮他搬开,却被他捉住了手,“你搬不动,身子本来就虚,别白费力气了,免得又伤了自己。让我歇歇,自己来。” 我气道,“你要歇到什么时候,这条腿是不想要了吧?现在受伤的是你,不是我。”见他仍是一脸担心的模样,我顿了顿,“他们怕我逃跑这些天便一直叫我昏睡,我只是浑噩久了身子发虚,精神不济,既没有饿着,也没有脱水。”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摸了摸我的脸,“分明瘦了。” 我笑了一下,心里却还是觉得这几天我虽浑浑噩噩不甚清醒,但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折磨,小腿折了,恐怕是怕我突然醒了没有看守会逃跑。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充满了不合理,直到此刻,我仍然不愿相信宋瑉是真的想要杀我的,但可惜的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向他问清楚这一切了。 我先清了清四周的杂物,将那些可能会再次造成伤害的断木碎石清理乾净,最后摸索到了那根大樑,我知道必须一次成功否则这大樑再压上阿縝的腿,他下辈子恐怕就难再站起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大叫一声将它抬起露出了一丝空隙来,阿縝被压住的腿得以挪了出来。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整条腿都是软绵绵的,在匆忙之中竟感觉摸不到骨头,不知伤得有多严重。我又惊又怕,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还是安慰似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用拇指拭着我的眼角,道,“少爷别哭。” 我摇了摇头,并没有觉得自己在流眼泪,只顾着问他,“你疼不疼啊?” 他索性抱住了我,低头吻我的眼睛,“你不哭我就不疼了。” 我终于笑了,看着他两条连站立都不能的腿道,“我背你。” 他微微一怔,刚要拒绝,便被我抢在了前头,“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可是,你受的伤比我重得多,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不过是被困了几天,少吃了几顿饭,受了些惊吓罢了,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我从废墟里扒拉出一根木棍拄着,转过身背对着阿縝,道,“快爬上来。” “我……”阿縝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最终还是在我的催促和瞪视下慢慢爬上了我的背。他一个常年习武一身腱子肉的成年男子分量必然不轻,一下子便压弯了我的腰,我那只被折了的脚一沾地就鑽心得疼,只能靠那根木棍分担重量。我满头大汗,小小地迈出一步,他便要下来,我有气无力地说道,“别动,你一动我可就真的背不动你了。” 他果然听话,伏在我背上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但嘴上却还没有放弃,“少爷放我下来吧。我自己拄着木棍走,这庙建在山上,你背着我如何下山?” “你也太小看你家少爷了,我可是在昆稷山待过的,把寒铁石从山里背出来,你有那石头重?”我很少同他谈论我在昆稷山的经歷,那并不值得回忆,他适时地沉默了,只是这种沉默令人心头发慌。最终,他蹭掉了我鬓角流下的汗,开始仔细地提醒我脚下的兇险。 等我慢慢从这片废墟里磨蹭出来,眯着眼看眼前这遮云蔽日的陌生山林,除了自己喉间的粗喘任何一种声音都听不见了,山上没有风,林子里没有鸟鸣,背后的废墟掩着不知死活的人,而贴着我最近的那个人也完全地沉寂了下来,只有一点落在我颈间清浅的鼻息昭示着他只是昏睡了过去。 我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宋瑉摇摇晃晃拐进一条陌生的小巷里以及到现在回想起还隐隐作痛的脑袋,所以我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阿縝,可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我沿着一条小溪下山,比我想像中的要艰难一些,却并不像阿縝说的那样完全做不到。疼痛有一个令人想不到的好处——可以擭取我所有的注意,直到那只脚疼到麻木。我依然无可避免地回想起破庙里夷嵐珣的话,连带着呼吸都变得不自在。 每走一步都十分不易,这山像是在固执地挽留我,然而烂柯人已醒,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世间,将那破庙以及在其中发生的所有事如噩梦一般永远留在幻境里,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歇歇吧。”阿縝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在我耳边轻声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把他放到了一块没有青苔的大石上。他流了太多的血,所以看上去有些委顿,我学他之前的样子,用树叶盛水给他喝,看着他敛目喝水,我才注意到他乌青的眼圈和眼中泛着的红丝。我心疼坏了,圈着他的腰抱紧了他。他低头,吻上了我的唇,然后撬开了我的齿关,将一口微凉的山泉渡了进来。 我靠着阿縝的肩膀,闭上了眼,听他慢慢道来:“东泠已经宣战,可陛下却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自从孙行秋出现那日起,就再也没有见过陛下。前线战事都由中书省和枢密院各位大臣商议决定,往往吵闹不休。” “我们失了几城?” “一城未失,”见我讶异,阿縝解释道,“边境诸城民兵强悍,东泠人一时攻克不得,不过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我心中沉沉,又想起夷嵐珣捅破的事情来,很不是滋味,“若我知道我爹在做那通敌的勾当,我必当大义灭亲。”于我而言,前朝早已飘渺,那些我年幼时的事情早已被更多更重要的事所代替,这或许也是父亲一直隐瞒我的原因。可无论是瓛朝还是爃朝,西津始终都还是西津。 “他们不甘心做伽戎人的臣民。”阿縝淡淡地说道。我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阿縝话少却总是一针见血。 “东泠正式宣战之后,宋谦一家便离开了上京不知所踪,只有宋瑉一个人还留在这里不知为何。今日见到,才知原来他做了不少事。” “姜慈被刺的那一枪又是怎么回事?” 阿縝骨子里有伽戎人的凶性,遇到危险时下手会变得异常狠辣,绝不会给对方一点儿喘息的机会,所以看到被他刺了一枪的姜慈还能在乱战之中取柯察庆的首级着实令我惊讶不已。 他转头看着我,我忽然意识到,无论是夷嵐珣还是宋瑉,他们都带着不少人马,而阿縝是单枪匹马冲进来的。他道,“我一个人能力有限,根本找不到你的一点消息,是姜大人来找我。可我不信他。” 我明白了,“你不信他,却不能错过他手上关于我下落的消息。他是不是用我的消息与你交换,要你与他们合谋抓住宋瑉?” 阿縝点了点头,又有些懊恼,“我见少爷受了折磨身体里就像有把火在烧,烧得我脑袋发热,等我清醒的时候,手里的长枪已经出去了。不过姜大人身上穿了软甲,伤不到性命。” “看来他对你的脾气十分瞭解,早早做了准备。”我叹了口气,道。 我把下巴垫在了他的肩上,脚边有一泓小溪蜿蜒而下,溪边有不知名的小花开得肆意。在这密林之中待久了便不知时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有些恍惚,突然伤感地问他,“回去后,你打算去哪儿?” 尘事纷纷扰扰,只叫我万分疲倦,竟有一瞬间就想同他待在这里不要再走出去了。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少爷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不知为何,这答案令我内心喜悦起来,原来就是如此简单,只要同他在一起,无论哪里都是一个归处。 “可东泠来犯,阿縝不想上阵杀敌吗?”我问道。 他目光沉沉地凝视着我,不发一言,可他眼中那汹涌的情绪我却看得一清二楚,我吻了吻他的耳垂,道,“你去吧,在苍那关时,若见松涛如澜,若闻朔风如鼓,那便是我在想念你了。” 他寻着了我的唇,狠狠地吻住了。 八十九 八十九 树深时见鹿,我们在溪水旁坐了一会儿,就瞧见了一只赶来喝水却发现了两个不速之客因而躲在树后警惕观望的小鹿。我抓了把鲜嫩的青草逗逗它,它反而往后缩了缩脖子,胆小温顺又害羞。我看着那对又大又亮分外漂亮的鹿眼笑了起来,将我们刚刚在林子里找到的、吃剩下的浆果扔给它了。 这回,它索性撒开四蹄转身跑了。 我愣了愣,盯着它离去的方向出神,直到嘴边被送上一枚酸甜的浆果才转过头来,“我们也该动身了,再不走就要天黑了。”阿缜舔了舔手指上浆果的汁水,轻轻点了点头。 “呦呦——呦呦——” “难道又回来了?”我听到那小鹿的叫声,总觉得耳熟,恍然在昏迷时曾听见过,我凝神望去,只听小鹿隐去身形的那个方向传来一串凌乱的蹄声,下一刻,一匹骏马从树林里飞出,越过溪水,停在了我们的面前。我顿时惊呆了,走过去摸着它的鬃毛,惊喜地看向阿缜,“你怎么把它给带来了?” 阿缜也很意外,“我没有带它来。” 马儿打了个响鼻,低头蹭了蹭我以示亲昵。从云城到上京,它驮着我一路走来,从一匹小马长成了现在这幅威风凛凛的模样,上回我被姜慈掳去,也是它带着阿缜找到我,现在又是它赶来救我们于困境之中,我抱着它的大脑袋喜极而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幸亏这匹马,我与阿缜才能在天黑前安然下山,它带我们走的是一条捷径,是我和阿缜这两个伤员断不会走的凶险陡峭之途。 原来的鹿宅似是回不去了,阿缜带我去了一处新住处落脚,他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可心里掂量着他现在这处境,怕是十分艰难。幸而阿大阿二、阿宇都还在,一个不少,令我多少安慰一些。阿缜伤得比我重得多,可他刚能下地就往外头跑,反倒不让我下床,怕我烦闷还把阿宇派来照顾我。那小子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说起这些时日里发生的事,就像倒豆子似的停都停不下来。 “这么说来,孙行秋非但没有被陛下抓住杀了,还去了前线指挥起了民兵?”见他说得口渴,我伸手给他添上一杯茶水,他倒是没半点规矩,拿起来就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道,“我听说孙行秋的烈风军并没有全军覆没,当年冯相使了个障眼法把他们全布置在了边境,少爷你想啊,依我们这位圣上的脾气,当年吃了败仗逃回来的烈风军可还有活路?这会儿东泠来犯,那些早年苦心经营的棋子便活了过来,说是民兵可不比我们的王师差多少。” 我想起昆稷山营牢的那一众差拨,想起了曹晖,那个一直心有不甘的男人可曾认真想过他们镇守昆稷山背后的真正意义。 “还有那守关的易阳军,听说被奸臣诬告谋逆,可真到了这紧要关头,前线还得是靠他们流血流汗地把失地都收回来的。”阿宇忿忿不平道。苍那关山高水远,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也要跑个三天三夜,边境到底战得如何,谁也不清楚。 “宁察郡王那厮坏得很,还跟陛下说缜哥不忠于陛下,不能留,还想要杀他,幸好陛下连见都不见他。” 我道,“你怎么连他们君臣间的话儿都知道?” 他神情一滞,显得有些窘迫,坐在软榻上扭了扭屁股,低下头回道,“我是听宫里当差的说的。” 我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宫里当差的哪能同你说这些?” 他红着脸讨好似的给我捏腿。 “夷岚珣现在怎么样了?”我睐了他一眼,端起了茶盏。 他见我没有过多地责备又来劲了,“听说还在府上养伤呢,”他显得特别高兴,可下一刻脸色微变,慢慢卸了那幸灾乐祸的劲,像是晒久了太阳的黄花菜,整个都蔫了,“真没想到宋二公子就这么没了……少爷您说,宋家真的是……” 我手中一顿,茶水险些洒了出来,看阿宇对宋家真相难以置信的模样显然市井里还没有关于我们鹿家的传言,我有些困惑,不知夷岚珣为何会轻易地放过我、放过阿缜。转念一想,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或许是我始终都太高看了自己,宁察郡王可能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把我这等掀不起半点风浪的小人物放在眼里,我可笑的复仇、可悲的执念、无力的挣扎以及痛苦的怨怼或许只是他无聊生活中的消遣。 “少爷,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看见了阿宇关切的目光,轻摇着头,饮尽了杯里的茶。 过了立秋,浓夏转淡,一场雨接着一场雨地下,天气变得湿润又凉爽。大批流离失所逃难的人聚集在了上京城外,然而城门紧闭只出不进,他们只能在绝望中像是会传染的疫病一般被驱赶。在东泠开始进攻的一个多月之后,朝廷终于从各地拨了五万精兵奔赴苍那关,这是年轻的监察御史硬闯寝宫,差点一头撞死在陛下的龙塌前换来的。 我和阿缜挤在人群里,目送着上京一万王师出城,他行走还有所不便,又不愿拄着拐杖,只得依靠着我。我原本心情是激动、乐观的,西津王师铁骑纵横东川无所匹敌,五万精兵足以将东泠人赶出去,一路打到他们的国都也尤为可知,可我周围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女人却各个神情麻木像是一群木偶无声无息,此时再看看那些穿着崭新军衣的年轻士兵脸上的迷茫,我的心就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我花了一个月,上京大部分的商铺、宅子都已做了处理,就连那间老宅我都卸了牌匾,准备卖出去。若我爹还活着,必要挑起来大骂我这个变卖祖宅的不肖子孙,可我的心里竟没有半点波澜也无半分留恋。我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换了现银进了一批品质上乘的棉料,铺子里熬了半个月没日没夜赶制出几万件厚实舒适的军衣,送去了苍那关。 这一年的深秋,又到了我的生辰,不过一年光景,仿佛我已走过半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阿缜从未真正地离开过我。 孙行秋来了一封信,信中未提前线战事,却是问了阿缜的伤。他原先并不同意阿缜带伤去打仗,这会儿提起,我明白是时候了。阿缜离去的前一日,我亲自为他收拾包袱,他的东西不多,更何况是去打仗,准备几件路上换洗的衣物之后,我便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了。转过身发现他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西北深秋湛蓝高远的天空出神。 我爬上软塌,从背后圈住他的腰,用自己的胸膛紧紧贴住他的背,他身上那股淡淡草木的清香早就混了我房里安神香的气味,我闭着眼,贪恋地嗅着他身上散发的味道,想要将它牢牢记住。阿缜没有说话,他只是抓住了我横在他腰间的手,张开手指同我十指相扣。 阿缜没有同我道别。这始终令我觉得他不过是像以前那样去禁军营了,闲时正午便回,就算忙碌,也会回来和我一起用晚膳。 他离去不久,便传来了前线大败五万精兵折损近半,宁察郡王请旨亲赴战场的消息,我便再也不能用每日做不尽的事来阻止自己想念阿缜。于是,在离开上京前,我最后一次拿着入宫的腰牌去了前庆门。 我原本只是想将这皇家之物交还,可门口的侍卫却说什么也不让我离开,等了不久,来公公急匆匆地赶来,只见这时节他脸上竟全是汗,想必是一路小跑着追出来的。 我朝他作揖,他却请我进门,说是陛下要见我。我推辞不得,可心里却清楚,我还是隐隐地希望能再见杨牧晨一面,同他当面辞行。他或许是别人眼中杀人如麻的暴君,是薄情寡性的君王,可他对鹿家、对我和阿缜却是宽容的,甚至是单凭自己的好恶而纵容。 我一踏入前院,便见一个穿着朱红色衣裳的小娃娃跪在廊下,我定睛一看,大惊失色,忙上前跪拜,“见过太子殿下。” 杨佑祺转过那张小脸,才四、五岁的孩子竟一脸忧伤,原本他那个年纪该有的嬉笑与欢乐仿佛早已从他身上被生生地抽走,再也还不回来了。身在帝王之家令小小年纪的他身上竟有着不同寻常的沉稳。 “鹿学士。”他竟还记得我,礼数周到地向我回礼。 “小人惶恐,我虽同诸位学士在御书阁誊录,可我不是学士,也没半点功名在身,只做得一些抄写的简单工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低下头,浓长的睫羽轻颤,被我纠正也不尴尬,完全不像是那时迷了路对生人无比警惕的小孩子,“鹿卿既是父皇看重之人,必有过人之处。” “太子殿下……”我身后的来公公欲言又止,杨佑祺点了点头,道,“父皇愿意见鹿卿,本宫岂敢耽误?只望鹿卿见到父皇,能、能劝父皇多多保重龙体……” 我向他叩头,随即起身进殿。 只我一人躬身走入寝殿,来公公也留在了外头,守着小殿下,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我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抬头,竟惊得再也迈不开步子。我呆愣地驻足在原地,礼数忘得一干二净,别提出声,就连呼吸都快停滞了。 那披散下来的头发没有用玉冠束起,更没有如成年的伽戎男人那样结成发辫,一国君王竟如此不修边幅,可令我惊讶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那头白发。年轻的帝王未老先衰仿佛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以至于其他都已变得无足轻重了。 杨牧晨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只见他正将一只白瓷骨罐圈在怀中,掌心贴着细腻精致的瓷罐,极其温柔的摩挲着,仿佛正在轻柔地抚摸着爱人的肌肤。我从未见过这位凶狠任性的帝王如此柔情的一面,他永远上扬的眼眉正微微地弯着,嘴角噙着温柔的笑,表情不见半点阴鸷,不再是令人捉摸不定无从揣度的高深,他此刻所有的情绪全都写在了脸上。他的欢喜、沉醉,不愿清醒,如此明白无误,那与他服食的金丹没有半点关联,是他内心深处无法抗拒的痴迷。 “陛下……”我喃喃地开口,跪倒在了地上。 “你来了。”杨牧晨说话时连头都没有抬起,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在怀中的瓷罐上,他一边抚摸着,一边同我说,“孙行秋终于把他还给孤了。” 我看着那个骨罐,心情复杂,不知要不要告诉他,冯幻曾留给孙行秋的遗言——要将他的骨灰撒在淄河里。 “陛下,前线战事紧张,保重龙体要紧。”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太子和来公公会是那样焦虑、不安,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杨牧晨的一年过了别人的十年,他正在飞快地衰老,想要早早地离开这个人世,去追寻那个已经离他而去的人。 他笑了起来,说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打吧,让他们打过来吧,把上京占了吧,和孤有什么关系?孤只是冯幻的伽戎奴,亡吧,随便谁的江山……是孤得意忘形,原本只是不想再看族人被人欺凌,只想配得上他,孤喜欢听别人说孤是英雄,说孤能统一整个东川,孤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可他却离孤越来越远……孤甚至还和女人生了孩子,想要这江山福泽传承万世,真可笑,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滴落在那白瓷骨罐上,可那光洁细腻的白瓷上却没留下一点痕迹。 这一切都太迟了。 “现在孤只是个未亡人。” 听完这最后一句话,我双手奉上进宫的腰牌,在他的身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紧接着起身离去。 我再也等不及了,不想再忍耐我对霍缜如潮的思念,我还有一些人没有来得及道别,还有一些生意没有处理妥当,我甚至连自己随身要带的东西都没整理完。我跨上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只能出不能进的上京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