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部长是BL小说家》 从这里开始 宫崎英二站在阴暗的地下室里,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几个月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会看到这种画面、涉入这种情节。 在他的面前,隐约可以看到一个靠墙而坐的物体,以及栓在墙上的铁鍊。 此时,他的背后亮起了一盏提灯。他立刻举手遮挡住脸,提灯的光照亮了墙面和地板,也把英二的阴影投射在地上。拿着提灯的人缓缓绕过英二,他的影子也跟着转向,直到那人站在英二与墙壁的中间。 「你不是想知道吗?」 拥有像天使一般的发色、娇小精緻的身躯,以及一双和包裹着这片黑暗的乾涸血渍一样顏色的双眼,那提着灯的少年对他露出了无比温柔的笑容。 「这就是他所不知道的??关于他自己的秘密。」 英二将脸转向一边,全身淌出冷汗,直觉告诉他,绝对不能看向对方身后。但在提灯亮起的那瞬间,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一眼。 他后退了一步,忍住呕吐的衝动,转身衝上通往地面的楼梯,耳边回盪着少年高声响起的嗓音。 「从今以后,这就是我们两人的秘密了,小宫。」 衝击 秋天染红大地。 「喂,英二!早啊,你这傢伙很行嘛,听说你们篮球部晋级决赛了?」 刚抵达校门前的转角,宫崎英二就被死党勾上了肩膀。昨晚没睡好,加上对方刺耳的嗓门,英二实在很想让他闭嘴。无奈对方就是看不懂脸色,就算英二使劲推开他的脸,也会再靠过来,充满活力的样子让掛着黑眼圈的英二叹了口气。 「你又不是运动社团的,不用晨间练习,为什么还这个时间来啊?」英二有气无力地说道。他这么早来学校,除了要参加篮球部的晨间练习,也算是想图个清静。对他来说,尖峰时段的上学时间太过吵闹了,没想到提早上学,反而碰见了最麻烦的那个人。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见你啊!」黑川开心地回答,毫不在意黑着脸别过头去的英二。「啊!你看,学校掛祝贺的布条了,再过不久就轮到你们了吧?」 「布条???」他可不记得最近有什么竞技比赛啊。英二把压着自己脖子的手臂推开,抬头望向学校。只见墙壁上垂直掛着一张大大的红布条,上头写着:贺!文艺部高二佐原参,荣获全国散文大赏银赏! 「文艺部的啊。」既然是跟他毫无关联的世界,英二没兴趣地转开了眼。 由于昨晚没有好好休息,今早的练习特别磨人。英二将头伸到水龙头底下冲凉,顺便洗了把脸,用队友丢来的毛巾把自己擦乾净,拍拍脸颊整顿好表情。几人一同到更衣室换了衣服,然后走回校本部。 「那,我们先走啦。」二年级的学长挥挥手,转身上了楼梯,别班的一年级也进了班上。英二在人逐渐多起来的走廊上前进,无视向他投来的热烈视线,却被几个站在布告栏前讨论的学生挡住。 从英二的身高理应不难看清他们在讨论的公告,但这份公告似乎字有点多,还贴了五张。英二来了点兴致,等那群学生散了之后,才站到布告栏前,微微弯腰。 「全国散文大赏银赏作品:空心。作者:佐原参。」 原来就是这个啊,那张布条上写的。英二的视线往正文移去,却在开头时便愣住了。 从字与字之间,忽然涌出了一股冰冷的河水,从英二的双肩洗刷而去,既寒凉,又强劲,却不可思议的柔和。水流的阻力彷彿牵动了英二的衣衫,阳光照在水面上,往他的脸上映射出半片和煦的金色晨光。虽然温暖,但流逝的清水彷彿正一寸寸把某些东西给带走,英二感觉胸膛一阵空落,像是化作中空的器皿,被不曾停歇的河水填满时,他几乎感到哀伤。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情感从内心涌现,英二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触碰流水的源头,却在接近时被玻璃阻挡。 「那边的!哦,不是宫崎嘛,要上课了,快进来啊。」 班导师用资料板敲着墙壁,从走廊的另一端喊道,将英二拉回现实。 他立刻后退了一步,因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牵引而感到惊恐。走廊里除了他已空无一人,他面露异色,靠近看了文章作者的名字最后一眼,然后逃也似地跑进教室。 「??宫崎?宫崎英二?」 黑川偷偷伸出脚踹了英二的椅子一下,英二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举手大喊:「是!我在!」 讲台上的老师被英二的举动吓了一跳,困惑地在纸上画记:「好,宫崎在,手??可以放下了。」 英二惊魂未定地坐回椅子上。一旁的黑川把课本立在桌前,转头用气音问道:「你有病啊?都第四节了,还这么魂不守舍。」 「不是,我??」英二无话可说。确实,他桌上的课本从第一节到现在都没换过,一时间也没能想起这堂课的科目,在抽屉里翻了半天。 「英语啦。成绩好的人真嚣张,唉。」黑川放下课本,对英二心神涣散的样子感到十分古怪,但也没太在意。 好不容易到了下课,黑川刚把便当拿出来,正要找英二一起吃午餐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早就一声不响地从座位上消失了。他看着英二桌上的课本,现代文。 「黑川,走了,吃饭啊。宫崎人呢?」 「嗯??」黑川边站起来,边思考要不要去管人家的间事。但一个转身之间,他便做好了决定,向朋友们露出愉快的笑容,果断地放弃了英二。 于此同时,英二气喘吁吁地跑进图书室,找到了标示着期刊杂志的一列书架,眼睛扫过一排又一排的书背。不过书架上陈列的书有高有低,英二超过一米八的身子不断站直又蹲下,还要横向移动,一不小心就撞到了身后的书柜,寂静的图书室发出砰的一声。 他扶着腰,尷尬地停在原地不敢动。刚才进来得太急,没注意有没有其他人在,如今撞了这么一下,他才想到自己的动静似乎有点大。他缓缓地将头转往通往桌椅的方向,心里做好了被怒目而视的准备。 没人。 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后,他挺起腰来,揉了揉刚才撞到的地方,准备继续寻找。然而,他总觉得好像从眼角馀光瞥到了什么东西,于是顺着看了过去。 刚才还没有人的通道尾端,一个单手拎着书的少年凭空出现。他背后的窗户照进正午的日光,发丝边缘在光线中微微发亮,不知为何,散发出一股清冷的气息。虽然因背光而看不清五官,但英二感觉得出来,对方应该是在注视着自己。 「你找什么呢?」少年冷淡地问道。但英二看得入神,半张着嘴,根本没听见对方说了什么。少年等了一会,没等到回答,于是有些不耐烦地再次开口:「我说,你找什么呢?」 「哇!」英二被吓得回神。「是、呃,之前的校刊。」 「倒数第二排,校内资源。」少年一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当英二回过神来,想到要道谢的时候,已经不见踪影了。 「??谢谢。」虽然找不到人,英二还是小声道了谢,随后按照少年的指示,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找到了歷年来的校刊。 「一年半前开始??所以是这期吗?」他嘴里念叨着,翻到期刊最末页。在製作名单上,果然有着前几期没有的名字。确认过后,英二把那之后的校刊都抽了出来,带到阅读区。 当天早上在布告栏看到的那篇文章,在宫崎英二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文字」的意义被那样的体验改变、推翻了,词汇交错攀附,构成了他从未看过的幻象,从无声的语言变成了不绝于耳的馀音。而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去确认那是确有其事,还是偶然成形的曇花一现。 他闭上眼睛,紧张地翻开第一页。 印象 「你好!你是新生对吧?欢迎来我们女网部参观看看哦!」 「电影社正在西栋二楼视听教室举办发表会!欢迎前往观赏!」 「你喜欢星星吗?不觉得星星很神祕吗?」 「这是我们究极机器研究社、简称机研社的最新成品??」 春天来临,校门到大堂之间的路上塞满了手拿传单的各社社员,以及懵懂无知的高一新生。没能抢佔先机的社团也在一楼走廊上蹲点,竭力招揽那些手上还没有传单、或有很多传单的新生。有准备说明会的社团基本上都会在社办举行,因此不在这两个地方的新生,则是被吸引到了西栋校舍,也就是社办大楼。 此刻,虽然不是新生,也不是任何一个室内社团成员,英二还是坐在其中一间社办里,双手抱胸、严阵以待地等着说明会开始。坐在他前面的只有三个新生,看起来都很拘谨,相比走廊和隔壁教室活络的气氛,这里安静得不可思议。 他看向坐在干部席的人,只有一个。刚才一路走来,也只看到一个人在发传单,这不免让他紧张了起来,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在自己这一届废社。 这时,坐在干部席的学生站了起来,拿着一张纸走到讲台上。 「各位早安,我想是不会有人来了,那么就先开始我们文艺部的介绍吧。我是佐原参,是文艺部的部长,若是你们决定入部,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一听到这个名字,英二立刻打起了精神,仔细观察对方。棕色的短发看起来是细软的类型,柔顺地垂到耳尖,瀏海中分,露出一小块白净的额头。那双专注地凝视着讲稿的眼睛??这就是所谓的丹凤眼吗?眼尾微微向上倾斜,双瞳似乎是黑色的,但又没那么深。身高,大概比自己矮一个头吧??虽然是春天,但还是穿着长袖衬衫和背心,很怕冷吗? 整体看起来虽然有点冷淡,但也挺普通的,英二有点难想像眼前这位部长写出那些文章的情形。 他凝视着佐原的轮廓,在对方垂下拎着纸张的手时,脑海中忽然闪现了一个画面。 这不就是那天,在图书室帮他指路的学生吗? 英二紧盯不放的视线自然是被对方察觉了。佐原一边在黑板上列举部活,一边注意着教室后方直射过来、聚精会神的目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应该是篮球部的王牌吧。虽然他不太擅长记名字,脸还是认得的,毕竟是校原里的风云人物。但是,篮球部的明星球员来文艺部说明会做什么???是要提议社团联合活动?想找人採访他们?想在校刊上争取更多版面?但他们的知名度已经够高了,也不缺部员?? 这个人,来这里到底是打算做些什么? 在这间学校里,艺文类社团和运动类社团素来虽不交恶,但也并不交好。佐原怎么想都想不出有什么事是适合彼此合作的。难道说,对方并不是代表篮球部而来吗?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好像没有很专心在听讲,只是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看。 这样的话??是来找碴的吧。 佐原一边将说明会推入问答环节,一边在心中确定了这个想法。即使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得罪过对方,或篮球部,但无事发难的疯狗还是随处可见的。 「那么,还有人有什么疑问吗?」佐原在回答完几个新生的问题,见没有人再举手后,最后一次确认道。他本想顺势结束这个麻烦的活动,不料英二却举手了。 「??好的,请说。」佐原做好了被找碴的准备。 「请问部长会教我们写作吗?」英二大声问道,前排座位的几个新生全转过来,露出吃惊的表情。 「??什么?」 英二高高举起的手不肯放下,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彷彿觉得自己的问题天经地义。 说明会散场后,佐原回到干部席。虽然本人并不愿意,但在招生时间结束之前,他都要坐在这里,好方便想入部的新生缴交入部申请,或是回应有兴趣的学生的提问。 不过,今年依然是乏人问津。 佐原并不担心。虽然像文艺部这种社团,随时都有可能倒社,但由于还有製作校刊这样的实绩,每年至少也会有一个学生入部,再怎么样都能维持在最低人数以上。只是这个新生,不一定会在此时露面而已。 正当他这么想时,一张入部申请单递到了他面前。他一边讶异今年居然有这么果决的新生,一边抬头跟这位同学打招呼。 「你好,文艺部非常欢迎??欸?」 「你好,佐原学长。」英二露出灿烂的笑容,伸手握了握佐原停在半空的手。「我想参加文艺部很久了,应该有在招收旧生吧?」 佐原的目光从高到遮住日光灯的英二脸上,移到彼此交握的手,然后很快地回过神来,将手抽回。 「当然,只要合乎规定,任何人想加入都是可以的。」佐原看了看手中的入部申请单,接着说道:「不过,容我询问一下,宫崎同学为什么想加入文艺部呢?不打篮球了吗?」 「你知道我啊!真是荣幸。不瞒你说,我的腰受了点伤,暂时不能打球了,所以想趁机培养一下书卷气呢。」 彷彿对任何反应都落落大方似地,宫崎的语气格外轻盈。听见这番话,佐原几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对方绝对不是来培养什么书卷气的。就算受伤是真的,来文艺部大概也只是觉得,这里相对其他社团轻松吧。 不过,要是因为他的加入,保障了文艺部免于废社的命运,那也不坏。于是,佐原把英二的申请单收进资料夹,向对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样申请就完成了。」 「太好了!那,我们什么时候进行第一次活动啊?」 「??你真的都没在听呢。」 努力过头了 有些事就算当事人有意隐瞒,也会不知怎地流传出去。由于人云亦云的关係,传到本人耳里的时候,通常已经不是用一两句话就能解释得清的了。当英二一大早坐在教室里,感觉进到教室的人越多,往自己身上投来的视线也越来越多,还参杂着此起彼落的窃窃私语时,就知道大概是这个情况。 「宫崎,你??听说你因为勾引了部长的女朋友,所以被踢出球队了?」 平时总是一起吃午餐的中村抢了英二前面的椅子坐,首先发难,其他人也跟着围了过来。 「笨蛋,宫崎怎么可能去勾引别人啊?」 「我听说是因为跟新任的教练处不来欸。」 「又不是小混混,怎么会因为这种理由退部啊。」 「难道不是因为当万人迷遭到忌妒然后被欺负吗?关在仓库里之类的?」 虽然身处在暴风中央,但英二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没有在听他们说话。 「喂,他们说你被霸凌欸。」旁边的黑川一边吸着果汁,一边笑道。 英二无奈地笑了出来,正准备出声赶这些无聊的傢伙回座,却被黑川截住。 「所以,你是去了哪个社团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瞬间都安静了下来。英二有些尷尬地挪开支撑着下巴的手,总觉得如果在这里说出事实的话,用不了一週,文艺部就要被掀翻了。 「快点说啊。」黑川催促着,表情好像在看一齣上好的戏,那笑容的幅度随着英二停顿得越久,就扬得更高。英二瞪着他,简直不敢置信自己会在这一刻遭到背叛。 「??练球太累了啦,还是回家社好。」 迟疑了几秒,英二露出洒脱的笑容说道。 打扫时间一结束,黑川一边嘲笑似地叮嘱他回家小心,一边拉着其他人参加社团活动去了。英二叹了口气,一整天下来,每节下课他都被不同人叫出班上,缠着问他为什么退出篮球部。眼看周遭正没人注意自己,他便赶快把东西收拾了,绕到西栋后的楼梯,溜进文艺部教室。 上次来的时候没注意,今天倒是看到教室后也架着几排铁製书架,上头零散地放了些书。剩下的空间则是在窗边拼了一张长桌,桌上空荡荡的。 英二靠在门口,观察自己今后要待的社团教室,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他吓了一跳,回头查看,才发现佐原正抱着一叠书,站在他正后方。 「部长!啊,很重吧,要不要我帮你拿?」英二连忙问道,伸出手来要接过那叠书。 「不用了,你赶快让开就好。」佐原一口回绝,空出一隻手把英二推到侧边,走进教室,开始整理书架。英二见状连忙跟进,但因为不知道对方整理的逻辑,只好在长桌旁拉了一张最靠近的椅子坐下。 教室里又变得安静,只有纸张和铁摩擦的细响。英二仔细思量,觉得对方大概不会主动搭话,但要他先开口,又不知道有什么好话题。 「部长,这些书都是从哪里来的?」考虑了很久,英二决定先试试水温。 「学长姐、指导老师留下的,有些是我带的。」 「欸,是这样喔。那这里都有哪些类型的书啊?」 「等我整理完,你可以自己来看看。」 「喔??那我们今天社团活动要做什么啊?要一起看书吗?开读书会?」 「校刊製作期间之外都是自由活动。」 「嗯??哦。」 虽然是有问必答??但是完全没有多馀的回应,也太公事公办了吧。虽然这样想,英二倒也不气恼。毕竟,他也没有感觉佐原人不好。虽然长得兇了点,但说话时并没有威吓感,也并不尖锐,反而还挺和气的。 既然随便搭话不管用,英二决定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佐原部长,你为什么不写文章了啊?」 佐原放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復了。 「什么文章?」 「你不是在校刊上写了很多文章嘛。」 「是又如何?」佐原的声线毫无起伏,表情也没有改变,刚才的停顿彷彿只是错觉。 英二挠了挠后脑勺,继续说道:「没有啦,我想说从去年年底开始,好像都没有在校刊里看到你了,还以为你转社了呢。」 在他讲这句话的时候,佐原终于放完了最后一本书,起身回到长桌前,拉了一张面对窗户的椅子坐下。随着他的身子进到阳光之中,教室里凝滞的氛围几不可见地流动了起来。 「工作分配不同罢了。」一边回答英二的问题,佐原一边从背包里拿出教科书来,一时间英二还以为自己待的是自习室,而不是社团教室。在没有其他人跟着起鬨、追问的情况下,他开始思考当初是不是该积极点多拉几个人进来。 「是喔。可是文艺部人手很少吧?把校刊的事情全交给其他人,他们不会很忙吗?那部长你那段时间都在负责什么啊?」英二不死心地继续说道。 「宫藤同学不比赛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呢?」 「我是宫崎。不比赛的时候要练习啊,还要做体能训练,每天都要早起,很累的。啊,但是正式比赛的时候,我全都有上场喔。」 佐原听完,转头看了英二一眼,表情微微地改变了。虽然佐原没有开口,但英二总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跟你这种人真是说不通」的一句话。 「那么山崎同学又为什么要来文艺部?留在篮球部打球、比赛,不好吗?」 「我是宫崎。」英二有点无奈地再次澄清,把翘着的脚放下。 「篮球部没有不好,比赛也很有趣,不过即使离开篮球部也还是可以打球,有件事感觉如果今年不加入文艺部,就再也做不到了。」 「我还不知道文艺部有这样的事,请务必赐教。」 佐原似乎来了兴趣,搁下手里的教科书,偏头注视着英二。 英二闻言站了起来,身子微微向前倾,两手撑在桌面上。下午的阳光照在佐原清冷的脸庞上,微弱的春风吹拂而来,拨动了两人的发丝。英二注视着不为所动的佐原,眼神像在寻找着什么一般,既肯定,又犹疑,还有几分急不可耐。 在这一刻,他突然紧张了起来,完全忘了自己本来想好的说词,只对着眼前的人支支吾吾地说: 「我??想在最近的距离看着部长??」 取信 英二双手摀着脸,独自坐在亮丽依旧的春光之中,整个人却垄罩着惨澹的氛围。刚才那句话一说出口、在他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的那瞬间,他的脑袋就当机了。而部长的反应则是微微张开了嘴,身体缓慢地往远离英二的方向倾斜,拿起放在地上的背包,缓慢地站了起来,生怕刺激到什么野兽似地,倒退着离开了社团教室,还不忘把门轻轻带上。 「啊??不是??」等到英二往门的方向伸出手,想为自己澄清的时候,门已经完全关上了,接着他听到佐原快速离开的脚步声。 英二颓然坐回椅子上,欲哭无泪。为什么?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断句?这下别说什么深入了解了,刚才那种发言简直是图谋不轨,还吓得对方用那种面对猛兽的态度逃跑。 刚才还在懊恼没多拉几个人的英二,现在已经开始庆幸社团里别无他人了。想到这里,他高兴得快笑了出来,然后立刻因为自己不稳定的情绪而头痛。 「没办法了,今天先这样吧。」 英二抬起头,决定明天再来操心改变不了的事情。 看看时间,现在也才过不到半小时,没想到会发生这么惊心动魄的事件。英二一边背起背包,盘算着回家路上要去买些点心来抚慰心灵,一边习惯性地回头确认桌上有没有遗漏的物品,却看见了佐原忘了带走的教科书。 「话说回来,这傢伙来文艺部竟然不是读课外书,而是来学习啊??」受到好奇心的驱使,他走回佐原刚才坐的位子,想看看是哪一科有意思到让人在社团时间拿出来读。不料他一靠近桌子,就看到书页之间有许多突出的纸角,像是夹进了别的纸张。眼见其中一张纸滑脱得太突出,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掉出来,英二抬起手准备将纸张推回原本的夹层。 「别动它!」 「欸?」 随着门碰的一声被拉开,佐原忽然出现在门口,对着即将触碰到纸页的英二大喊。英二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后退了两步。正想解释自己没有别的意思,佐原却二话不说地衝了进来,一把抽起桌上的教科书。 然而,这个举动使得书本的页面彼此分开,其中夹着的纸张在拋物线的最高点脱落,飞散在空中。 有那么一刻,两人一同呆滞地看着这个画面。 「啊、抱歉,我来帮??」英二回过神来,弯下腰想帮忙捡拾,却又被佐原大声喝止。 「别碰!你先出去,我自己来。」一改平日冷静淡漠的言行,佐原跪在地上捡拾纸张的动作充满了慌乱,双眼泛红,紧咬着牙关。看着这样的佐原,英二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按照对方说的,慢慢往门口退去。不想,脚下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确认,是其中一张纸。大概是被风吹拂的关係,只有这张飘得比较远,于是他顺其自然地蹲了下来,捡起纸张,拍落上头沾染的灰尘。 「这里还有一张,我不小心??踩到??」英二慢慢站起身,话还没说完,眼神就被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吸引过去。 ??这是??恋爱故事?煽情的场景? 两人挺立的??嗯?两人? 巨大的??塞满??的什么? 听见英二说话的声音,佐原连忙转过身,发现英二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纸张的内容上。 对佐原来说,时间彷彿就此静止了。不管他做出什么反应,都感觉异常缓慢,远远不及秘密倾泻而出的速度。他睁大眼睛,松开手中收起的所有纸页,往英二奔跑过去。然而就在他伸手要抢走纸张时,因着多年来在球场上培养出的直觉,英二下意识地将手往后举高,眼里只有纸张的佐原就这么撞在他胸膛上。 「不能??别??还给??」佐原语无伦次,声音像从牙缝间挤出来一样又细又乾涩,望着纸张的眼中充满了恐慌,彷彿随时都会崩溃。英二从字句里缓缓回过神来,低头凝视在自己胸前拼命伸长了手的佐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 「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一边拼命道歉,一边将手放下。佐原一触碰到纸页就立刻将其夺回、藏在自己身后,另一隻手猛力将英二推开,自己也顺势后退了好几步。 英二愣愣地盯着空掉的手,再看向明显处在防御姿态、正狼狈地喘着气的佐原,最后望向对方身后的纸堆。 即使是从没有被捲入过类似事件的英二,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在他所设想过,与佐原接触可能会遭遇到的各种困难里,并没有这一项。这跟刚才仅仅是误会一场的发言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在彼此没有任何信任基础的情况下,这无疑是最糟的事态。 他要被当成那种??会掐着对方的弱点,霸凌别人的人了。 虽然他还什么都没有做,也不打算做,此刻却觉得百口莫辩。面对眼神戒备得像面对千军万马的的佐原,英二心中莫名涌上一股强烈的罪恶感,着急地思考着化解危机的方法。 要说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吗?不,没看到的人不会说这种话。要装傻吗?刚才那样怎么说都糊弄不过去吧?单方面保证自己不会说出去?对方戒备心太重了,肯定不会这么单纯地相信他,可能每天都会过得胆战心惊,害怕自己不知何时会把这个祕密告诉别人。还别说以后见面绝对会像隔着护城河似的。那样的话,不就违背了他来文艺部的本意?? 这种时候,应该还是必须?? 「部长。」 「怎样?」佐原清了清喉咙,冷冷地回应,还是隐藏不住声音的颤抖。 英二拉了拉衬衫下摆,抚平刚才争夺造成的皱褶。换上了一副正经的表情,说道:「刚才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作为交换,可以请部长帮我一个忙吗?」 随着教室内变得一片死寂,室外社团喧闹的声音迎风而来,与围绕着两人的肃杀气氛截然不同。佐原闻言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将身子站直。身体做好准备后,他才睁开眼,直视着英二的眼睛。那恢復了平淡的表情彷彿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说说看,什么事?」 英二松了口气。虽然对方的架式感觉像在等他提出过分的要求,但至少这样一来,他的保证也会变得相对可靠一些吧??只要佐原接受这个条件的话。在英二看来,这件事对对方而言应该并不困难,况且在这短暂却深具衝击性的几分鐘里,他也没有馀裕想出更适合的条件了。 于是,英二强装从容地开口,说出他自认为是这个月以来,最细心思量的一句话。 「我想请部长教我如何写作。」 猜忌 佐原冰冷的表情变得僵硬,从内而外浮现出五味杂陈的神色。 不得不说,他觉得站在他面前的学弟是个行事毫无逻辑的傻子。综合至今跟对方有关的事件,他认为自己大概是被耍了,而他对这个推论结果感到不解。 并非他不能理解自己为何会被当成目标,一个人想拿他人寻开心是不需要理由的。虽然校内也没有特别看他不顺眼的视线,但不排除是因为去年获奖后,被学校过份渲染的后果。因为那件事而知道他的人很多,宫崎大概也一样。 为什么退出篮球部?可能他本来就不太在乎。反正不管有没有明星球员的光环,他都可以成为所谓的人气角色。 为什么告白?无论是在哪个年龄层里,告白早就成了方便取笑他人的工具。也许宫崎的朋友们觉得喜欢文学的人八成是同性恋,所以让宫崎来探探虚实。 为什么在发现他的秘密之后,要开出这种不明所以的交换条件? 佐原仔细想了一下。 大概是某种为了降低他的防备、同时继续维持两人交集的临时起意吧。 这样想着,他暗自松了口气。 虽然,就算宫崎选择散播他的谣言,他也?? 佐原审视着屏气凝神的宫崎,并没有在对方身上查觉到明显的恶意。他对宫崎私下探听过一番,基本上评价良好,没有什么负面的传言。如果宫崎真的人不坏,那么同意他的条件并不是太麻烦;如果他是个懂得掩盖恶行的傢伙,那么,今天就不能让他平安离开这里了。 事情会往哪一边发展,只有试探过才知道。 「你说要我教你写作?」在宫崎改变心意之前,佐原率先开口。 对方突然打破沉默,让英二的嘴角颤了一下,连忙回应道:「对、对啊,因为我很喜欢学长的文章,其实我转进文艺部,也是因为去年在布告栏看到你的作品呢。然后啊,我就去校刊里找了学长的别的文章,还上网找了学长其他公开发表的作品。越看越觉得,如果继续待在篮球部的话,可能直到学长毕业都不会有交集,直接去找你也很怪,所以就想说??」 看着一开始解释就滔滔不绝的宫崎,佐原实在无言以对,也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想得太过复杂。但一想到在校的最后一年,有可能会在狂风暴雨中度过,他还是决定谨慎一点。 在对方讲个没完的同时,佐原也决定好了现阶段的应对方式。 「行了,我明白了。」佐原开口打断英二,绕过对方往门口走去,一面说道:「如果你要我相信你的话,就照我接下来说的做。」 随着喀噠一声,前门被上了锁。佐原转向面对走廊的窗户。 「如果你做得好,基于帮我保守秘密的回礼,我会满足你的条件。」他一一拉上窗帘,顺势走到了教室尾端,把后门一併锁上。 「但是,如果你不愿意??」他在教室后方绕过几个书架,从其中一个走道,笔直地往英二走去,然后停了下来,脚尖正好对齐在日照被铁架遮挡的界线。他慢慢地抬起头,一半的脸庞、脖颈和身躯上,烙印着被零落的书籍切割成碎片的阳光,一半遮蔽在阴影之中。剎那间,英二出现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在眼前之人身上,同时看见了光与暗、高贵和残酷、天堂和地狱。 「那样的话??我会在你伤害我之前??先让你接受到一小部份的惩罚。」 当英二走出文艺社社办,已经是一小时后的事了。 他背着背包,沿着走道经过一间又一间的社团教室。走廊上偶尔有别的学生嬉闹着奔跑进出,英二梦游一般一一略过他们,似乎没有觉察到任何人,转身下了阶梯。 接着,他在运动场旁被人一把拍醒。 「你这傢伙,我喊你呢,你没听见?」黑川出手往英二的后脑杓挥了一下。 「啊??黑、黑川?」英二大梦初醒,摸了摸被拍打的地方,四处张望:「咦?网球部?我在这里干嘛?这不是往体育馆的路吗?」 「谁知道你啊。你不是去文艺部了吗?怎么样?」 「呃??」英二恍惚地回想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就看了??一些小说。」 黑川盯着六神无主的英二。他们俩已经认识了快十五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英二的状况完全摸不着头绪,而英二本人目前似乎也无法好好解释。 「喂,黑川,该你上场了,快回来!」网球场上传来呼唤黑川的声音。黑川回头应了一声,伸手抓住英二的肩膀,把他转到相反的方向。 「再过去就是篮球部了,你刚退出,现在露面会招人嫌的。回家吧,快去。」 说着,他推了英二一把。英二大惑不解地看了黑川一眼,乖乖地往校门的方向走去。 黑川目送友人离开,准备要回到球场时,目光从西栋轻轻地掠过。 感觉和谁对上了视线,正在走廊上观察英二动向的佐原微微瞇起眼睛,确认了对方身分之后,也转身离开了社办大楼。 真偽 隔天一早,英二就到社办大楼前,等着跟佐原会合。 「我先说,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但跟你聊一聊有关的话题倒是可以。」昨天离开前,佐原这么和英二说道。英二想像中,在社办里讲授学习的场面全数作废。在佐原出现以前,他完全不知道今天会做些什么,为此,英二不免有些紧张。 但毕竟是他自己提出的要求,现在逃跑可就麻烦大了。 「早安。」佐原从廊道另一头走来,唤回了英二的注意力。 「早安,学长。」英二神清气爽地打了招呼。此时学校内人还不多,比运动社团的晨练时段早上一些,只有零星的学生在运动场和建筑间奔走。佐原看着对方的反应,感觉已经从昨天失神的状态里恢復了,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示意英二跟着他走。 经过西栋之后,可以看到兔舍和菜圃。两人慢慢地走着,不时停下查看路旁的花草。英二跟着佐原触摸树干和土壤,讨论树叶的空隙、昆虫和雨水;他们站在棒球场后方的护网和学校围墙之间的窄道,听球棒击中球体的声音,注视染成土黄色的棒球撞上护网,滚落在地,然后被替补员捡起;离开球场后,也绕过体育馆后头的空地,从东栋背后,仰望刚升起不久的朝阳,发现空中薄云的去向与两人背道而驰;接着经过主栋的回廊,从中央往外看去,光线从正门照进来,漂浮的微尘闪闪发光地旋转着,像是一小条清澈的银河。 最后,两人再次回到西栋下。 「??就这样?」 佐原点了点头:「我希望下礼拜能看到你写的一篇文章,没有限制主题。」 英二刚感觉自己和佐原拉近了一点距离,现在又觉得搞不懂了。 「可是你还什么都没教我啊。」 「是吗?」 佐原不置可否地回答道,接着便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英二刚要回到教室,便看到一群人正围着自己的桌子聊天,而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他位子上的,正是黑川。 「哇,英二,你来了啊!」谈笑之间,黑川从一旁的窗户瞄到英二,立马喊道,其他人也纷纷注意到他,错落地道了早。 「大家早??走开啦,回你的位子去。」英二一边打着哈欠回应,一边走进教室,顺势踢了黑川的小腿一脚,引得对方嗷嗷喊痛。 「你睡过头啦?怎么现在才来。」黑川让出座位,其他人则分散到两人的位子旁继续聊天。 英二敷衍了过去,希望黑川不要再多嘴,但想了想,又转头对他问道:「你觉得这个学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 黑川愣了愣,对这个问题没有头绪,但还是努力地想了一个答案:「我觉得??会问这种问题的人比较有趣。」 「嗯,我傻了才会问你。」英二不给面子地说道,接着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心烦意乱地试着复习,佐原的要求却在脑中挥之不去。下礼拜是指下礼拜的今天?还是随便一天?突然要他写一篇文章是什么意思? 佐原想看的文章应该是那种??很有文学气息的吧。只是要随便写一篇的话,英二自认不会写得太差,毕竟他还挺擅长现代文的,考试也都高分通过。不过主题不限这件事,就让他有点烦恼。 「黑川??」 「干嘛?不是傻了才会问我问题吗?」黑川没好气地回道。 「如果要你写文章,你会写什么主题啊?」 英二这副样子真的让黑川困扰极了。自从英二看了一篇布告栏里的文章之后,不但一反常态退出了从小打到大的篮球部,还加入了本来一点边都沾不上的文艺社、神情恍惚地走在路上,甚至开始问他一堆奇怪的问题。 他也不是没想过英二是不是想谈恋爱了,但如果是这种事,他不可能不跟自己说吧。 「英二,我觉得以你的资质,是没办法靠写文章来吸引女生的??你也不需要啊。」黑川摇摇头,示意英二早日放弃不可得的妄想。但英二甚至没有反驳他,只是打开了笔记本空白的一页。 社团话题的热潮终于退去之后,英二加入文艺社的事情也在朋友之间传开了,由于实在与英二的形象太不相符,不免成了茶馀饭后的话题。一伙人走去小卖部买午餐的路上,中村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口问道:「我说宫崎,文艺部人多吗?」 「文艺部?没什么人??请给我两个密瓜麵包,谢谢。」 「我听说文艺部有一个很神祕的学生欸。长得怎么样啊?可爱吗?」 「请再给我一瓶气泡水,谢谢阿姨。可以不要在我买东西的时候讲话吗?」 「还不是因为宫崎你最近很常偷跑,总是找不到时间说话。」 「嗯,是。我先走了。」迅速地掏出铜板付了钱,英二把气泡水拋给提着便当的黑川,对他使了个眼色后,马上往别的方向跑走。 「喂,你还没说为什么转部呢!」 黑川默默地接下友人请的饮料,接着,他毫不迟疑地把还想追问的中村拉了回来。 另一边,英二跑出朋友们的视线范围后,绕路回了主栋。只是他并没有回到二年级的楼层,而是去了三年级。 走廊的情况跟二年级差不多,只是人少了点,在教室边吃饭边读书的学生变多了。英二拎着麵包慢慢地晃着,终于在其中一间教室里看到了包围在四、五个人之间的身影。 佐原身边的人很普通地笑闹着,普通得出乎意料。英二还以为他是那种孤傲、讨厌吵闹的类型,但眼前的佐原不仅安稳地坐在同学的包围间,并没有显得反感或不适,抬头回话之间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时,佐原恰好转了过来,两人从人群的缝隙中对上了眼。 不同于之前见过的任何表情,那眼神中的温度使英二挪不开眼,儘管对方只看了他不到一秒,英二却觉得周遭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清冷的微风。 当他回过神来,手上的麵包已经掉到了地上。 「喔!宫崎回来了。」嘴里的食物嚼到一半,中村突然喊道。 黑川盯着英二手上的两个麵包,皱起眉头。接着,他看见正要坐下来的英二的神色。 「中村,你不是要问我为什么去文艺部吗?」 中村正喝着牛奶,听到这句差点喷出来。他频频提问只是因为觉得英二躲躲藏藏的很有趣,没想到对方居然主动回应了。 「那是因为??」英二撕开麵包的塑胶包装,然后抬起头,露出了黑川从没见过的表情。 「因为看见了一朵美丽的花,需要去确认他的真偽。」 出发点 一週后。 英二不喜欢逃避该来的事情,儘管这次他一点信心也没有。花费一周修出来的文章,虽然他自觉是目前为止表现得最好的一篇,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甚至对于要交出去给佐原看这件事,也有种不好的预感。儘管如此,他还是尽快把负责区域打扫完毕,将笔记本放进书包,忐忑地揹着它走向不可回避的命运。 在这週之间,两人还是会照常出现在社团教室,只是基本上都是各做各的,除了英二偶尔会带点零食来分食之外,没有什么多馀的交流。不过英二也不着急。今天可是有要紧事,两人再怎么样,也会拥有比这整週加起来更长的对话。 至少,他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整顿了一下心情,拉开文艺部前门。 「部长,我把文章带来了!」 教室里,佐原正一如往常地坐在面对窗户的位子上。听见英二的声音,他侧过身,抬起一隻手,示意英二把东西拿过来。 英二有些紧张地拉上背后的门,把笔记本从侧背着的书包里拿出,翻开写着文章开头的那一页,交到佐原手上。佐原把桌上的东西挪到一旁,将笔记本摊平,读了起来,英二则坐回习惯的位子,等待佐原发落。 只有两面的文章很快就读完了。佐原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转头看向翘着椅脚、装作若无其事的英二。 「宫崎同学。」 「是,部长。」见对方终于开了口,英二连忙正襟危坐。 「宫崎同学,你拿中学考试的作文来糊弄我呢?」 「是??欸?」英二愣了一会,接着脸庞瞬间窜红,支支吾吾地说道:「什么中学,这、这好歹也是我花了一週写出来的耶!」 佐原听他这么说,不带情绪的表情变得十分认真。 「你是说??你花了一週反覆思考、修改,最后写出这个?」 英二张着嘴,说不出话。 「怎、怎样啦!虽然我也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但我的作文成绩向来都不差啊!应该也没那么糟吧?」英二辩护道,但连他自己也晓得,他在佐原面前反驳时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心虚。 佐原听了之后不说话,只是把笔记本原封不动地移到英二面前,思考了一下才开口。 「宫崎同学,你刚刚说了自己的作文成绩不差对吧?」 「唔??是那样没错。」英二吞了吞口水。 「也就是说,你也认为这篇文章是在写作文吧?」 「是啊???」 佐原点了点头,继续发问。 「宫崎同学认为作文是写给谁看的呢?」 「还有谁,应该是老师或评审吧。」 「确实。那么,写作文给老师和评审看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考试需要吧??得考高分才行啊。」 「所以写作文的目的是在于让评审老师喜欢,并且给予高分对吧。那么,要怎么写才能让评审老师喜欢呢?」 英二对这一连串的问题感到十分困惑,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深究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他略感不安地微微挪动了姿势,然后才回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会拿高分的作文都有一些共通点吧,就像模子一样。一般来说只要照着那个感觉去写,就可以拿高分了。」 「我想也是。」佐原将双手合成一个碗状,摆在桌上,「所以对宫崎同学来说,写作文无异于拿一个别人做好的模子,在里面注入流畅的文字、优美的语句,还有包含着一定程度的情感的情节。我这样说有不对的地方吗?」 「呃,我想没有吧。」 「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说完,佐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宫崎伸出手。 「宫崎同学曾经说,因为看了我的文章,所以决定加入文艺部。但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你所看到的那些文章,如果拿去当成考试作文的话,别说是拿高分了,可能连三分之一的分数都拿不到。」 英二握住佐原伸出的手,顺应着力道站了起来。他一边跟着往书架的方向走,一边惊讶地回应道:「怎么会,我觉得部长的文章写得很好??而且也得了不少奖,不是吗?」 两人停在书架前。佐原松开英二的手,两人面对面站着。这时,英二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佐原还真是小隻啊。这么小的身躯,还有那纤细的臂膀,当时是怎么把他推开的?肯定是面对危机爆发出来的力量吧? 在他恍神的同时,佐原向书架一摊手,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正因为宫崎同学有这样的疑惑,我希望在进行更多的写作练习前,你能先从这几排中找点有兴趣的书来看。不用整本看完,每本都只看一点点也没关係,只看几句就淘汰也没关係。找到有兴趣的书以后,再请你来告诉我,你觉得它们跟你心目中的作文差异在哪里。当然,你要是突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在社团时间找我讨论。」 说完,佐原就放着英二不管,独自走回座位,继续埋首在原先堆在桌上的纸张里。 当英二坐在书架间翻完第三本书,准备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时,却发现佐原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变得有点凉,英二想了想,有点担心正对着进风口的佐原,于是站起身来,走去把窗子关上。 紧闭的窗户阻绝了一部分从运动场传来的声响。英二正准备回到书架区,即将迈出的步伐却停了下来。 一片寂静之中,佐原的身躯轻轻动了一下,接着弓起白皙的颈项,起身时柔顺的浅棕色细发划过白色的衬衫袖口,滑落时稍微触碰到了压在身下的纸面,唦唦作响。英二不自觉地直盯着对方,直到佐原往上梳开瀏海,睁开眼睛,和他对上视线。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 「有事吗?」佐原首先开口,声音因刚睡醒而有些沙哑,感觉才刚刚恢復清醒。 「啊,没事,我来关窗来着。吵到你的话??」 英二赶紧回答,从佐原脸上挪开视线,却正好落在对方刚才压着的纸张上。 「部长,你这是??」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也考得太差了吧。」 佐原低下头,发现桌上散落着到处画满红笔记号的考卷,分数只分布在零到三十之间。 看着自己的考卷,佐原无言以对,只能挤出一句:「我讨厌读语文以外的科目。」 英二在心底叹了口气。 明明看起来还挺会读书的,还以为是个资优生,原来只是看起来。 「考试,还剩几週了吧。」 「??嗯。」 「我会??在这里陪着部长的,所以部长你还是好好读书吧。」 「??」 兄 不得不说,有个资优生在旁边陪读,比佐原自己读的时候专心很多。每当他想要放弃那些该死的数字和符号的时候,一感受到身旁的视线,就有些良心不安,只好继续埋头苦干。时间过去,佐原的小考成绩顺利提升了。 「很行嘛,部长!你只是不愿意读而已啊!」英二作为佐原成长的见证人,豪气地拍了一下佐原的背,被佐原似有若无地瞪了一下。 「你平常都在小卖部买午餐吗?」佐原说着,拿出一叠稿纸。到了现在,他已经可以自然地在英二面前写稿了。而英二虽然一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后来却也渐渐习惯。 「是啊。又到时间了喔?」英二把头枕在堆叠起来的书本上,百无聊赖地回应。 「嗯,还有三天。明天别买了,我带便当给你吧。」佐原说完,翻翻先前稿子结束的地方,接着写了下去,并不理会一旁愣住的英二。 拜佐原这句话所赐,英二枕着的那叠书终于从压力下解放了出来。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发自内心地迸发出一个音节:「欸?」 佐原头也不抬,似乎只是在描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 「这阵子你不是陪我读书吗。我平常会自己带午餐,明天可以多带一份给你,不方便的话也不用在意。」 「啊、不,怎么会不方便呢??」英二情绪还没缓过来,话语就先逸出口中。他怎样都没想到人生中第一个手做便当,竟然会是从一个不太熟的男人手上拿到,年纪还比自己大。 「那就这样了。」佐原抽出一张新的稿纸,拍板定案。 不可思议的事有千百种,英二自认为自从他跟黑川交上朋友开始,就见过不少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认识佐原之后,好像又拓展了不可思议中的别的领域。如果说黑川是行事作风超乎常理,那么佐原就是在常理隔壁建立了一套自己的秩序。若能跟两人都处得好,应该代表自己的适应能力还算不错吧。英二心想,听着响起的鐘声。 佐原沿着高二楼层的走廊前进。当他想到自己忘记跟英二确认班级的时候,两人已经散伙了。于是,他只能抱持着「反正对方应该很显眼」的想法,一间一间地扫视过去。终于,在一间接近走廊尾端的教室里,他看见了英二撑着头,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身旁同学的话题。 什么嘛,这不是好学生坐的位子吗。佐原一面接近背对着窗户的英二,一面想道。 「宫崎同学。」 他站在英二背后,低声喊道。 英二应声回头,原本在他前面聊天的一群学生也转过来看着他。佐原立时有点不安,但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再说了一句:「走吧。」 「喔,好。」英二有些意外。他以为对方只是要给自己便当而已,没想到原来是要一起吃的意思。但他还是爽快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朋友们的目送中离开教室,跟上佐原的脚步。 「佐原学长,我们要去哪里吃饭?社办吗?」 英二走在佐原身边,微微弯下腰小声地问道。佐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两人穿过几道回廊,来到校舍后头的一小片空地。 佐原看中一块靠墙的地面,坐了下来,打开便当布。 两个人吃饭比想像中还安静。没了书本、考卷跟手稿的掩护,两人之间的沉默无所遁形。 此时还不到夏季,没有蝉鸣,今天也几乎无风,连树叶被吹响的声音都没有,更别提校舍后方根本无人经过。于是,找话题的重责大任落到了英二身上。 「宫崎同学想一些话题来说吧。」由于佐原自然而然地撇清了自己身上的责任,英二只好想尽办法找几个话题,却都很快就结束了。情势终于落到他无话可说,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地步。 「??最近,天气一直都很不错呢。」 佐原点了点头,英二则尷尬地帮自己接话。 「说到天气,我有一对双胞胎妹妹,他们喜欢的天气完全相反呢!」 佐原又点点头,把一块玉子烧切成一半,放进嘴里。 「??浅月他喜欢在下雨天往外跑,撑着伞逛街、一个人去动物园之类的。香织虽然喜欢晴朗的天气,却不喜欢出门,只喜欢待在咖啡厅读书。很有趣吧?」 「是很有趣。」 「对吧!明明是双胞胎,却差这么多。」 「??是吗,我倒觉得挺相似的。」 「咦?」这还是佐原今天讲得最长的一句话,英二有些惊讶地看向对方。 佐原一边用筷子拨弄便当盒里的饭粒,一边说:「虽然喜欢的天气相反,但他们做的都是和常识相反的事情吧?下雨天就该躲在室内、出太阳就该出去走走,这样看来,不拘于常理的他们不也挺相像的吗?」 「听你这样说,好像确实是这样。」英二愣愣地回应道,但马上就为成功打开了佐原的话匣子而窃喜,又继续说:「那佐原学长有兄弟姊妹吗?」 佐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将便当盒里剩馀的饭粒仔细地分成两堆,分别集中在盒子的两个角落。 「有。我有一个相差十岁的哥哥。」看着聚集在不同侧的饭粒,佐原罕见地没有用略带保留的语气,而是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一句。 这样的反应让英二有些混淆,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想表达极度的肯定,还是极度地只想就事情表面答覆。怀抱着希望选择了前者,英二决定再问一句试试。 「好难想像喔,佐原学长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啊?」 和英二预期的相反,佐原并没有继续刚才说话的趋势,反而停下了动作。不用几秒,英二就十分确定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转移话题。 「话、话说回来,离预定日只剩两天了吧!这次还需要我帮忙吗?」 佐原把便当盒的盖子盖上。 「嗯,不麻烦的话,这次也请你帮忙。因为半年后就会结束,现在差不多要开始发生重大事件了。还有??我从刚刚就想说,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宫崎同学你没问题吗?」 「欸?」 听到佐原这么说,英二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手上的便当,才发现几乎还是满的。刚才因为太着急找话题讲,都忘了吃饭这回事。 他连忙举起筷子,没想到一紧张,没拿稳的筷子撞到便当盒边缘,就这么掉到地上,沾着土壤滚了几圈。 「总觉得,从我们认识以来,就一直在掉东西呢。」英二伤脑筋地喃喃自语,伸长一隻手捡起筷子,并掏出手机来确认时间,却被身旁的人顺理成章地接走。 佐原在英二充满疑惑的目光中拿出自己的手机,转头对英二说: 「宫崎同学,我们交换联络方式吧。」 安静的校舍后,佐原一输入完毕就离开了,留下英二一个人靠墙坐着,久久凝视着手机里传来的新讯息。 「只是个在本人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帮助过我的烂人。」 「可以的话希望能来我家帮忙。」 理由 沿着繁华的街弄走,穿过一条商店街,英二远远便看见了讯息里所说的大楼。 「原来住在这么普通的地方啊??不,我在想什么呢,不然难道要住在豪宅,还是景观大厦里吗。」英二摇摇头甩掉脑袋里的奇怪想法,又往前走了几步。 「噢,这里还有公园,那机能还挺??」 才刚经过遮挡住视线的围墙,一座小公园映入眼帘时,英二却在树林间瞥见了几个人影。仔细一看,似乎是几个身材相对高的人,围住了一个娇小的男孩子。英二见状立即躲回围墙后,谨慎地探出半颗头察看情况。 胁迫勒索吗?还是??看起来都穿着制服,是校园霸凌吗?英二有些不安地猜测,但因为距离太远,听不见几人对话的内容,英二决定悄悄地靠近一点。 从树林的阴影间慢慢接近,英二最后停在数公尺外的距离,偷看了一眼,然后站在一棵树后,静静等着听事态发展。 从刚才那一眼,英二可以确定这几人都是学生,只是身材比较高大的那三人穿的制服略有不同,被围住的少年则是穿着普通的白色衬衫。几个人都没有带书包,也没穿通常会绣上校徽的外套,很难辨识究竟是哪个学校的。 这时,其中一个人开口说话了。 「你们确定要这样做?后果我可不负责。」 另一个声音笑了一声,说:「别开玩笑了,我们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啊,对吧?」 另外两人跟着鼓譟了起来。 「别说废话了,快点吧,我们时间可不多啊。」 听到这里,英二认定这大概是学生放学路上被小混混拦截勒索的情况。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树干后走了出来。 「喂,你们??」 然而,他刚开口就呆住了。不仅是因为那位穿白衬衫的少年背影太过熟悉,而是几乎在他发话的同一瞬间,少年忽然迅速地摆出架式,接着一拳打在正对着他的学生的心口,然后在对方因突如其来的重击而弯下腰来的时候,提起膝盖重重地击上了对方的脸。对方一手摀着鼻子,踉蹌地后退,另外两人见状连忙衝上前去,然而三两下就双双躺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英二倒退了两步,感觉自己好像涉入了不该参与的情形。本来想上前帮忙的他,现在只想尽可能不引起注意地离开。于是,他安静地转过身,打算再次躲回树干后,却听见背后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英二僵硬地停下动作。 待他慢慢回头,穿白衬衫的少年已经好整以暇地整理完散乱的头发,面向英二,站在三个倒地不起的人中央。 「是宫崎同学啊。」佐原轻揉着手腕,淡淡地开口:「你来早了。」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肯定是被他们勒索了呢,哈哈。」英二放心了下来,傻笑着说道。 「是??你们也赶快站起来,没那么疼吧。」佐原看了看另外三着人,无奈地说。 本来还躺在地上、好似很痛苦的三人,闻言立马爬了起来,一齐站到佐原身后,对英二鞠了个躬,喊道:「宫崎学长好。」 「啊、好,你们好,不用这么多礼啦。」英二连忙挥挥手,表示自己不在意那么多。 「佐原大哥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以后请多多关照!」刚才被踢中鼻子的少年认真地说道。英二笑着敷衍了过去。 「就是这样,他们几个是这个社区里,我从小看大的弟弟们。平常我会教他们一些保护自己的方式,今天他们吵着说要实战演练,我们才到这里来。」 「原来如此。那时间不多是指??」 「几个孩子要考高中了,得回去读书才行。」 英二恍然大悟,这三个少年虽然说话的方式跟街上的小混混有得比,但其实还是好孩子啊。 挥别三位国中生,叮嘱他们路上小心之后,佐原便领着英二穿过树林,走出公园。 两人一边往公寓大楼走去,一边间聊,然而,要走上楼梯时,英二想起刚才三个少年被打倒在地的画面,忍不住问道:「佐原学长,虽然说是实战演练,会不会有那么一点严厉?看他们很适应的样子,难道常常发生这种事吗?」 佐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宫崎同学觉得,他们为什么想学会保护自己呢?」 英二略加思索,回应道:「是因为不想被欺负吧?」 「那你觉得,欺负他们的那些人,会在意自己有没有太严厉吗?」 「这个??」英二伤脑筋地回应,两人离开了楼梯。 佐原沿着走道往前走,接着说道:「刚才你看到的那三个孩子,有两个在学校经歷过严重的霸凌,其中一个被推下楼梯摔断了手,第三个人则是在家暴中长大的。虽然我也教了他们其他摆脱暴力、让施暴者曝光的方法,但事实是,只受到公权力一时的惩罚,并没有办法让暴力这么轻易地消失。」 英二默默地听着,和佐原一起停在一扇门前,看着对方从口袋中拿出钥匙。 「宫崎同学也许没有体会过,但在这世界上,有些人是会怀抱着纯粹的恶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去伤害别人的。」 佐原用钥匙打开了门锁,将门板朝黑暗的房间里推开。 「当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恶意时,并不会有任何机会,能让他选择慈悲。那些孩子懂得这个道理,所以要求我不要温柔地对待他们。他们必须学会如何做出相当的反击。」 当佐原一边说出这些话,一边踏入黑暗的玄关里时,英二不自觉地往他的后背伸出了手。但还没触碰到,对方就完全没入了阴影,英二空荡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 英二的脑海中浮现了第一次社团时间,佐原的祕密被他发现后,站在书架前,一半垄罩着光明、一半被阴影吞噬的画面。 那你呢? 你是因为什么才学会这些的? 英二脑中对于「界线」的警铃大肆作响,话语却忍不住要衝出喉咙,几乎就要开口询问。 忽然,佐原又从黑暗里把头探了出来。 「你在做什么?快进来,再不赶快就要来不及了。」 什么都没有 哨声一响,泳池里贴墙站好的泳者们立刻蹬墙向前,溅起一片片水花。泳者们在映着蓝色油漆的清水中划动手臂前进,触碰到25公尺外的池壁后,立即返身游回出发点。当所有泳者都抵达后,池边的人再一吹哨,大家就往泳池两旁的爬梯散去,换了新一批人下来。 黑川从泳池中上岸后,摘下滴着水的泳帽和泳镜,用一旁长椅上的毛巾抹了下脸,注视着新一批泳者听哨出发。 在他一旁跟着坐下的中村一面清理泳镜上的脏污,一面抱怨道:「我说,你不加社团也别到处给人添乱好不好?我再说一次,我们游泳部不缺人!」 「有什么关係,黑川同学来玩很好啊,正好补齐了最后一组留空的泳道呢。」几个在一旁拉筋、等待下水的学生笑着回应道。 「什么没关係,上课要看到,放学也要看到,怪噁心的。去别的社团啦。」 「中村同学怎么这么无情?我可是因为想念你才来的。」黑川露出了伤心的表情,中村见状,一脸嫌恶地往旁边挪了挪。 「对了,上次让你问的事怎么样?」 「喔??我有几个朋友在跟他们合作过的社团里,大家都说他虽然冷淡,其实只要认识,就会发现只是表情问题,人还是不错的。也有人在上学路上看过他,说是住得很近,但从来没看过他跟家人走在一起,好像是独居的样子。」 黑川哼了哼,把束成一束、绑在脑后的及肩黑发松开,举高双手时露出了精瘦的腰线。中村看看他,再摸摸自己平坦的肚子,不悦地把视线移走。 「??还有跟他同一个国中的人,说他引发过暴力事件呢??就他那样,怕不是记错名字了吧。话说,宫崎不是跟他挺熟的吗?你这么想知道的话,怎么不问他就好了?」 像是早知道对方会这么问似的,黑川笑了出来,然后意味深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那当然是因为,就这件事来说,你比英二可靠多了啊。」 说完,他把毛巾甩到肩上,经过中村,往淋浴间走去。 「欸?真的吗!」中村又惊又喜,但看着对方逐渐远去的背影,又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喂,你是说我平常都很不可靠吗?喂!」 听见身后的怒吼,黑川只举起一隻手,在空中懒懒地挥了两下。 在玄关处脱了鞋子、进到套房后,英二发现佐原的房间有非常多漫画。 沿着墙壁摆满了一整排书柜,里头有大约三分之二都是漫画,而且基本上都是成套的。在英二入迷地欣赏着壮观的漫画墙时,佐原拉开窗帘、把窗户打开,为房间换气。随着日光的来到,房里除了原本的照明之外,多了几丝温馨的鹅黄色。 「学长,你明明是职业小说家,家里漫画却比小说还多耶。」 「是啊。漫画有直观的图像,也有连载的特色,是很重要的参考素材。」佐原答道,走进了厨房。「咖啡,喝吗?」 「好啊,谢谢学长!」英二兴高采烈地接受了好意,厨房里传来瓦斯炉打起火的声音。 「有想看的书可以拿来看,虽然等等就要开始工作了。」 听到这句,英二更开心了,跃跃欲试地开始了挑选。书架上除了明显是恋爱倾向的作品外,也有着各种类别的书籍。异世界冒险、热血战斗、有名的运动主题、犯罪推理,一些科幻类的经典作品也在其中。 英二随手抽出一本书名很像热血故事的漫画,翻看了几页,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故事开头,是一个拥有无比迅速的重生能力的主角,要妹妹反覆砍掉他的手,给严冬中的村民当粮食。再翻过几页,出现了有着「不会熄灭的火焰」的能力的角色,放火烧了村庄,连带也烧到主角。但由于主角可以无限再生,便永远处于被火灼烧的痛苦和憎恨之中。 盯着那几格主角在火焰里疯狂挣扎的画面,英二感到有些反胃,默默地将书闔上。正好佐原从厨房端着咖啡出来,看见了封面。 「你在看炎拳啊。那部作品很震撼呢,设定也很有意思。」 「是??确实很震撼??」英二把漫画放回书架,接过佐原递来的咖啡,总觉得咖啡的顏色有点像烧焦的物体,顿时难以下嚥,只好先放在房间中央的矮桌上。 「就算写的是以爱为主题的小说,那种类型的漫画也能当作参考吗?」 「嗯,我认为爱是一个非常宏大的主题,性质十分多元、繁复,时常隐而不显,又或者相互矛盾。正因为这些特性,在绝大多数的好故事里,都可以发现平凡或异样的爱。了解并接纳这些不同的爱意是很重要的,可以增加作品的深度。」 英二似懂非懂地点头,跟着佐原一起在矮桌边坐下。 「??只是一种感觉,我其实也不太懂就是了。」佐原补充道。稍微有些伤脑筋的语气让他多了几分亲近感,英二笑了出来,很快就把反胃的感觉拋开,和佐原一起品嚐刚泡好的咖啡。浓郁的香气飘散过鼻尖,光闻着就让人放松。 「学长,你这边说佐佐木的生日在秋末冬初,后面却说他是水瓶座耶。」 佐原停下手里的笔,从抽屉中翻出一本笔记本。 「是天秤座才对,帮我改一下。」 英二应了声,继续在一张张手稿中寻找错字和内容错误。佐原在一旁的书桌上振笔疾书、涂涂改改,还把装咖啡用的马克杯换成了水壶,大有熬夜之势。 过了半夜零点,壁掛鐘的声响将英二从校稿作业中暂时唤回神。他翻了翻校完的纸稿,又看向低头苦思的佐原,对方正好抬起执笔的右手,甩了甩手腕。英二脑海中顿时浮现下午在公园里,佐原站在三个倒地的少年中央,揉着手腕的样子。本想开口关心,另一段记忆却闪过眼前。 「如果你不愿意做??」当时,佐原把教室里的所有门窗都锁上,这么对他说道:「那样的话,我会在你伤害我之前,先让你接受到一小部份的惩罚。」 他那时的眼神比在公园里,还没认出英二来时,还要更加冰冷、更加缺乏情绪。 专心致志的佐原并没有发现来自房间另一端的视线,正要翻往下一页,才听到对方开口说话。 「佐原学长??」英二吞吞吐吐地说:「我发现你的手稿的那天,如果我没答应帮你校稿、或是看到一半受不了想逃的话,你是不是??打算揍我啊?」 佐原捏着刚翻起的纸角,转头看向英二。 「瞎说什么呢,快工作。」 说完,他把纸页顺了顺,打算继续书写,却先注意到了时鐘。 「这么晚了啊。」佐原放下笔,伸了个懒腰,问道:「宫崎同学,你今晚打算怎么办?现在没有车了吧?」 「哦,我以为会通霄,所以事先跟家里打点好了。」 「这样,那你今晚睡我这吧。」 说完,佐原便站了起来,走向里面的卧室,从壁橱里拿出被褥来,铺在地上,跟自己睡的那张平行摆着。英二斜过身,想提早偷看一眼卧室里的摆设,却因此愣在原地。 卧室里除了地舖之外,什么都没有。 地上没有摆东西,床边没有,墙上也没有贴任何海报,壁橱里只有叠好的被褥。整个卧室里只有一座衣橱,其他什么都没有。英二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房间。环顾自己所在的客厅,除了排满墙的书柜、一个书桌、一个矮桌之外,也没有任何多馀的家具。桌上的摆设只有一个小小的盆栽。 这时,他才终于把这间套房和它的主人连结起来。那双眼睛,那张表情,那副身姿。 「什么都没有??吗??」英二喃喃自语,满脑子都是佐原身上冷清和寂静的气息,以及那随时准备好被伤害、对人性丝毫不抱有希望的决绝。 「你又在嘀咕些什么呢?」铺好床的佐原从卧室里走出来,看见又在恍神的英二,将乾净的毛巾拿给对方后,又隻身回到了满桌的稿子中。 守密者 英二中午醒来,见佐原的床铺还是没有动过,走进客厅,才发现对方趴在桌上睡着了,旁边放着用资料袋装好的原稿。看对方好像很累的样子,英二不打算吵醒他,于是到浴室盥洗完毕,自己走进厨房找水喝。 「水??昨天说是放在冰箱里的??啊,找到了。」 尽可能安静地从杯架拿下杯子、装好水后,英二走出厨房,发现对方已经坐直身子,正揉着眼睛。 「学长,早安。要喝水吗?」 「嗯??没关係,我先去清醒一下。」佐原说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往浴室走去。再出来时,已经恢復成平常的模样。 这时,英二的手机发出了讯息通知声。 快速地回了几条讯息,英二抬头向佐原问道:「学长,我朋友有东西让我等等去拿,要不要一起出去逛逛、吃点午餐?」 「可以啊。」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完稿了、放松了的缘故,佐原出乎意料爽快地答应。英二高兴地应声,又回了几封讯息。 「朋友家附近有间家庭餐厅,到那里吃吧?」 穿过了几个街区,在间断的聊天之中,两人走上了一座小桥。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这个方向去他家呢,没想到这里还有河啊。」 英二扶着围墙,往外探头。那是条很清澈的小河,河水流速不快,可以看见悠悠飘动的水草。河岸边有一道短短的草坡,被阳光照得像张温暖的绿色舖毯,加上周遭都是矮房,没有遮蔽天空的建物,画面十分舒适宜人。 「好适合散步的地方啊!就是围墙有点矮,感觉有点危险就是了。学长,你要小心点喔。」英二兴奋地看完风景,转头对佐原说道,却发现对方正在沉思。 「??不。」 「欸?什么?」 「不危险喔。」河水的粼粼波光反射在佐原脸上。「我小时候从这里跳下去过。」 「哈?」英二震惊地低头,就算小桥盖得不高,目测离水面也有近一层楼的距离。「为什么?为什么要跳下去啊?学长你以前是野孩子吗?没受伤吗?」 看着英二不可置信的模样,佐原罕见地轻笑出声,不知道对方在心里把他想像成了什么样子。 凝视着熟悉的风景,佐原想起了当时在这座桥上,在他的课本里写下联络方式的孩子,还有对方怀中抱着的湿漉漉的幼犬。 「没什么,需要游下泳而已。走吧。」 在英二不断追问、佐原轻描淡写地带过之间,两人抵达了目的地。 「学长,到了。我跟他说一下。」英二停在一间有着小庭院的房子前,传起讯息。刚收起手机,就看见佐原错愕地盯着眼前的房子。 「幸一???」 佐原喃喃低语,说出了英二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见佐原竟然知道自己的发小,英二惊讶地正要发问,房子前却正好有人开了门。 「唷,英二,你怎么还穿着制服啊?昨晚去哪玩不叫上我?」黑川轻快地说道,越过庭院打开大门,和一旁的佐原对上了眼。 「就是你嘛,我就觉得你有点眼熟。」 三个人坐在后院里乘凉,黑川一边说着,一边把茶杯递给佐原,只有英二一头雾水。 「你们为什么认识啊?黑川,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小时候在附近的桥上遇到的啊。佐原学长可厉害了,当着我的面从桥上跳下去呢。」 「欸?你也在场?」英二更加困惑了。见他这样,黑川笑了笑,说起以前的事情。 小学的时候,他和英二因为家住得近,总是一起上下学。有一天英二生病早退,他便一个人走回家,在他低着头踢石子时,撞到了跟前的另一个小孩。 那孩子虽然被撞了一下,却彷彿没有感觉,只是站在桥上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 黑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有四五个小孩正在踢着不晓得什么东西,仔细一看,似乎是一隻瘦弱的幼犬。接着,其中一个小孩把幼犬举起来,在其他小孩的欢呼声中,把幼犬扔进了河里。 黑川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孩子忽然迅速地脱掉书包,翻过围墙,纵身跳进河中。眼看那孩子在河中抱住了那隻幼犬,正往岸边游去,黑川连忙越过小桥,跑上河堤。岸边的小孩们看见有人把幼犬救回来,便立刻围上去,正欲为难,却一个个被打得流出鼻血,最后落荒而逃。 打斗告一段落后,黑川才回过神,滑下草坡,帮忙用外套裹住了湿透的幼犬,抬头便看见那孩子全身滴着水,正脱下上衣拧乾。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个??你家不能养狗吧?」 刚穿回衣服的孩子转头看他,漂亮的脸庞上有着淡淡的瘀痕。 「我家有庭院,也正好想养狗,他就交给我吧。」看对方没有回答,黑川连忙又说道:「我家就在附近,待会给你地址,你随时可以来看他的。」 思考了一会,对方才点头应允。两人一起走回了桥上,取回刚才被丢下的书包。那孩子拿出了一本课本,找了一处空白的地方,和笔一同交给黑川。 「写好了,这就是我家地址和爸爸妈妈的电话。我叫黑川幸一,叫我幸一就可以了!」 「??幸一。」那孩子第一次开了口。两人只聊了一下,就在下一个路口分别了,而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就是这样。」黑川向英二解释,「我本来想说下次见到他再介绍给你的,但他一直不来,就没有机会了。」 英二恍然大悟,原来当初黑川突然养狗是这个原因。 茶喝完以后,英二进屋去上厕所,黑川便带佐原去前院探望当时他救回来的小狗。米黄色的狗儿乖巧地趴在狗屋里,微微喘着气,朝蹲在他面前的佐原摇尾巴。 「所以,你为什么不进来?」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问句,佐原停下抚摸狗儿的手,回头看着黑川。 「什么?」 「你来了那么多次,为什么不进来?」黑川边说边蹲了下来,伸手拍拍狗儿的头。没有意料到事情会曝光,佐原手足无措,绷紧了神经。 「??我不想??打扰你们。」 「你怕你要是进来了,会害我也跟着变得不幸,是吗?」 佐原闻言陷入了沉默,脸色苍白,握紧自己开始颤抖的手。 黑川见对方久久没有回应,便收回手,站了起来,背对着佐原说道:「他叫参太,你要是想的话,以后多来看看他吧。看你这样,你已经靠自己的力量摆脱不幸了吧?」 接着,他对从屋里奔跑出来的英二露出笑顏,前往迎接,没有打算把从佐原手中收养幼犬的真正理由说出口。 在还是孩子的佐原脱掉上衣时,他看见了一副瘦骨嶙峋、遍佈渗血的疤痕、烫伤和紫黑瘀青的身体。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人可以在另一个人身上留下这么多痕跡。 佐原脱了衣服,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黑川的存在,并且正错愕地盯着自己看。 在黑川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佐原举起一根食指,竖在双唇前。 「嘘。」 新的 「学长,现在可以进行下一步了吗?」英二发出一声叹息,在冰凉的地板上撑起身子,从背后往佐原靠近。 佐原头也不抬地往英二的方向伸出手。 「感觉如何?」佐原接过书来看了看,随手放在一边。 「终于有一本是看完的??」英二感叹地说道,整理起桌上那些他翻了一两页就不看了的书,搬到书架前,按照记忆物归原位。 「学长,这边的书你都看过了吗?」教室里安静得无聊,英二便随口找了个话题来说。 佐原点点头,但经由英二持久的沉默,他往书架那边看过去,发现英二正专心地整理书架,根本没分神看他的反应。 「??看完了,製作校刊的期间只佔整个学期的一部分,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看。」 「全部看完之后,都在做些什么呢?」英二又立刻接道。 「有人会负责带新书给我,只是你来的时候,他刚好都不在而已。」 听他这么一说,英二才想到,社团人数的最低限制应该是三个人才对。但从入部以来,社办里就一直只有他跟佐原两个人。这阵子发生的事件太多了,导致他现在才注意到这个不自然的情况。 跟佐原独处惯了,听到还有第三个人,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心里有一块不太舒坦。 把变得奇怪的心情憋了一会,英二才想到一件比较重要的事。 「那他为什么一直没来?」 正读到一个段落的佐原闻言仰起头,认真地思考。这件事对他来说太司空见惯了,突然被人这么问,他还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归纳比较好。那个傢伙请假不来学校的理由有千百种,一样样细数过来,倒还挺麻烦的。 不过,也快到筹备这学期第一期校刊的时候了,到时候再让他自己来解释就行。 仔细想完以后,他决定单就最近的事件做出解释:「官方说法是车祸养伤。」 「官方说法是什么意思啊?还有内情的吗?」英二此刻感觉文艺部的人还真是复杂。 「他体弱多病呢。」佐原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将书籤放到页面上,把书本闔起。「话说回来,你这阵子翻过一些书,也找到一本有兴趣的看完了,有没有什么感受或想法?」 佐原忽然认真的问题把英二给难住了。 这些时间,他光想着赶快找出一本读得下去的,根本没细想那么多。现在想想,他应该更注意一下其他书让他不感兴趣的理由,而他又是为什么选择了那本来读。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很多细节,只不过都被他匆匆忽略掉了。 说到底,他当初随口说「想要学长教他写作」,指的是写什么呢?个人经验?对事情的看法?观察大自然?虽然当时只是为了降低佐原防备的权宜之计,但不可否认,他确实也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写出像那篇文章一样,能够让人体验到幻术一般的经验的东西。 佐原见他陷入了沉思,似乎也不见怪。 「宫崎同学,一般来说,我们把所谓的文章分成散文跟小说对吧。」 「啊,是的。」 「宫崎同学认为你刚才看完的那本书,是分在哪一类呢?」 「看起来??好像不像那种抒发情怀的散文。总觉得读起来确实很有剧情感,但又不像一般小说??」 面对陷入两难的英二,佐原鼓励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一般小说,应该是指大眾小说吧?也就是我们熟知,可以分成奇幻、科幻、悬疑等不同主题的类型小说。而你指的散文应该是普遍会出现在课本中的随笔吧。」 「不是这样吗?」 「确实没错。但是在这些范围之外,还有所谓的文学小说。文学小说和散文的笔法时有雷同,追根究柢,两者的差异在于虚构与非虚构。虚构者为小说,非虚构者为散文。那么,问题出现了,面对某些以现实条件为基底、看起来似乎确有其事的作品,我们要如何辨别他是不是虚构的故事呢?」 英二低头思索。 「去??问作者本人?」 「对。只有作者自己知道。」佐原说道,将手掌朝上摊平,指尖比向英二:「是真是假,只有作者知道。想写出哪些故事,也只有作者本人来决定。」 社团时间结束后,两人在路上买了红豆口味的鯛鱼烧吃,最后在一间印刷公司前停了下来。 「待会进去你不用说什么话,简单地自我介绍就好了。」佐原在门外这么叮嘱道,取走英二手上的鯛鱼烧纸袋,和自己的一同扔进门口吸菸区的垃圾桶里。 英二点头表示理解,两人前后走进了印刷厂。 「??您说得没错,今天来正是为了贵公司和敝校,签订特约商家的合约一事。」 寒暄完毕后,佐原直接地说出了来意。坐在对面沙发的印刷厂老闆是个蓄了短鬍子的中年男子,为人也相当直爽,两人交谈了一会,佐原便拿出合约书来。老闆稍微瀏览了下上头的条款与注意事项,就拿起笔来签了名。 「对了,你们之前应该也有别的合作厂商吧?怎么不继续了呢?」老闆将盖完公司章的合约递还一份给佐原,随口问道。 「那位老闆年事已高,表示希望退休养老,去年的合约到期后便没有再继续签约了。」佐原回答,确认过签名和公司印章无误后,便将合约书收回资料夹,放进书包。 「原来如此啊??」老闆摸了摸鬍子,爽朗地笑了起来:「不用担心,以后我会帮你们把海报啥的印得漂漂亮亮的!儘管交给我们吧!」 佐原闻言露出了微笑,回答道:「十分感谢,那么以后就拜託您了。」 说完,佐原正想带着一直在一旁喝茶的英二向对方告退,一位员工穿着的人却先来和老闆耳语了几句。员工走后,老闆转向佐原,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啊,有客人来看样了,接下来就让小犬来招待你们吧。这些茶点请随意!」 说完,老闆疾风似地离开了会客室。 英二见终于没有旁人,悄悄地凑近问道:「学长,我们要在这边等吗?」 本想速战速决的佐原,此时也无计可施。 「既然对方说要让儿子来,就稍微等一下吧。待会应该聊几句就可以离开了。」 佐原话音刚落,会客室的门又发出开啟的声音。两人连忙站了起来,转向门口,准备和对方问好。 「您好,我们是??」佐原才刚起头,英二就同时发出了惊呼,打断了佐原的自我介绍。 「怎么是你?」 「宫崎?」中村保持着正要关门的姿势,愣在原地。 通用款 领着佐原和英二参观了印刷环境后,中村带着他们回到接待室,从书柜里拿了近十本的纸样出来。 「挑挑,老爸说今天至少要让你们带三本走。」中村把纸样本一字排开,「我听老爸说了,你们之前那间提供的纸类比较少,趁现在更新一下吧。」 既然是熟人,英二跟刚才拘谨的态度截然不同,顺手就拿起来翻。 「好多没见过的纸啊,这些平常都会用到吗?」 「许多重视设计的顾客都会特地挑选符合需求的特殊纸材,像这种朵丽纸或美禾纸,因为质感纤细自然,很受设计师欢迎。卡片、明信片、包装之类的產品,也会因应场合而有各种不同的要求。」接过英二手中的纸样本,中村翻了其中几张,一一向英二展示。「平常我们看的书大部分是用这几种,不反光、吸墨好的偏多,像是这张道林纸,或是这个适合黑白图片的划刊纸。」 听了中村的说明,英二惊叹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专业的一面啊,中村!」 「不是,这毕竟是我家的公司??」 「但是你怎么都没说过你家是开印刷社的?早知道我就不用这么紧张了啊!」 「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我也不知道宫崎你爸妈是做什么的啊。」 中村无奈地回答,无视于英二震惊的表情,转头向佐原问道:「怎么样,有用得上的吗?不用客气喔,老爸说算给你们的签约礼物。」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呢。」佐原含蓄地答道,研究起了其中几本。 「没事没事。说起来,还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宫崎呢。文艺部啊??啊!宫崎,国中写情诗跟你告白的女生,是不是就是文艺部的啊!」中村感叹到一半,忽然语出惊人,吓得英二猛一抬头。 「等、中村你别乱说!」 「我哪有乱说?不是写了一个月的情诗给你吗?欸?不是吗?欸?」中村抓到了英二困窘的样子,一下子来了很大的兴致。「你那时候怎么弄哭人家的来着?让我想想??」 随着中村越说越起劲,佐原慢慢转过头来看着英二,似乎也想知道事情后续。 「别闹了!干嘛讲这种事,很丢脸啦!学长你也不想听吧?」 眼看自己即将被当成挡箭牌,佐原微微一笑,判了英二死刑。 「不会啊,挺有趣的。」 英二绝望地遮住了耳朵。 「然后啊,那傢伙还干过这种事呢??」 一连说了好几件旧事,英二终于受不了发烫的羞耻心,红着脸逃到了阳台去。接待室里剩下乐开怀的中村和嘴角上扬的佐原。 「唉,好久没说这些了,回想起来还是很有意思。」被自己逗乐的中村缓过来后,脸上还带着笑意地说道。 「确实满有趣的。」佐原也带着淡淡的笑容同意,两人之间的距离看似因英二的糗事而拉近了一些。 「不过宫崎他啊??虽然好像没什么心思,其实每天都过得毫不松懈呢。」望着英二趴在阳台栏杆上的背影,中村突然冒出了这一句。 佐原眼里的笑意慢慢地消退,变回了平常的模样。 「那可不是吗。」 「对吧。我不知道为什么啦,但他一直都是这样??为了让「他觉得自己需要负起责任的那些人」满意,而毫不松懈呢。」 听闻此话,佐原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和中村一起凝视着阳台,斟酌了一下用词。 「宫崎同学,是个没有自我的人呢。」 「大概吧。也可以说,宫崎他的脑袋里,似乎没有「我」这个概念呢。」 「??中村同学在意这件事很久了吗?」听中村回答得这么流畅,好像不需要多馀的思考一般,佐原这么问道。 中村闻言,长长地嗯了一声。 「毕竟同班五年了嘛,有不自然的地方还是多少会注意一下的。」语毕,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佐原见状也没有多加追问,只是安静地收回视线,继续翻看手中的纸样,然后将其中三本往中村的方向推出排列。 「那么,这三本就麻烦你了。」 「啊啊!内页??添加??以及生活用纸。好的,我明白了。我去准备新的过来,请稍等一下。」中村说着便站起了身,往门口走去。 但在打开推门之前,他又回过头来,向佐原说道:「不过,我觉得学长你不用太过担心,最近他似乎开始有所转变了喔。」 说完,中村就走出了接待室。听见门关上的声音,佐原往后靠上了沙发椅背,若有所思。 在印刷社门口与中村道别后,佐原将英二送到了车站,一个人散步回家。 正值下班潮和晚餐时段相会的交通高峰,路上的车子和行人多得吓人,佐原并不想掺和在这些行色匆忙的路人间,于是选择了相对小条的巷道走。 英二身上的违和感他是早就察觉到的。虽然如此,他原本仅仅把这些不自然的举动归因于两人之间的不熟悉。英二的对他的配合度若让旁人来描述的话,像极了刻意的讨好,但佐原并没有感受到那种讨人厌的諂媚,倒不如说自然得像是里所应当。本来他说的那句话,有大半是为了刺激中村反驳,从而透露出更多讯息,没想到中村直接地肯定了。 那么,就是英二一直以来都这样了。不是因为他是佐原的关係,也不是因为他们之间那些意外的关係,而是英二本来就是这样的个性。 「没有「我」的概念的人??想要学习写出出色的作品??吗。」 佐原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转过了个转角,却因为受到路旁某样东西吸引,慢慢停下了脚步。 是神社的石灯。 佐原往石灯的后方看去,很意外竟然会在巷子里瞎走时,正好碰上一间神社。这间神社看来也算香火繁盛,还设有贩卖小物的社务所。 虽然佐原从来不相信鬼神的存在,但起心动念间,他已经穿过了鸟居,并没有先行前往拜殿参拜,而是斜切而过,直接往社务所走去。目标明确的他一眼就看见了柜檯上的整排御守。 一连串顺理成章的行为,在此时被当事人意识到了古怪。 他竟然想给英二买御守。 为什么给他?为什么是御守?要买哪一种?三个疑问同时出现在佐原脑中,让他在社务所前呆站了几秒,为自己不经思索的行为感到不解。不过,他也没有花多少时间烦恼,很快就想出了足够可信的答案: 为了答谢。因为大部分人信神。买最通用的那种。 于是,仔细审视了御守上的字样后,对这类事情一无所知的佐原,当机立断地对柜台后的巫女提出了需求。 「不好意思,请给我一个谁用都可以的那种。」 王见王 清晨的上学路上,英二正想着今天怎么还没遇到黑川,就在校门口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本来还悠间地打着呵欠的他连忙小跑步赶了过去。 「学长,今天真早,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靠在大门边发呆的佐原应声回神,从夹在腋下的背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小纸袋。 「欸?这是什么?」英二伸手接下,疑惑地翻看,但纸袋上并没有任何图章或字样,只感觉得出有柔软的手感。 佐原盯着那个纸袋好一会,才开口说了几个字:「路过??看见。」 说完,他就转身进了学校。 佐原刚走没多久,黑川就从后头勾住了呆站在校门口的英二。 「逮到你了,站在这干嘛啊?在等我吗?」 英二吓得下意识把手上的东西藏到身旁,但意识到是黑川后,就把纸袋拿了出来,和对方分享自己的困惑。 「??突然收到一个御守?」 英二把纸袋内的东西倒出来,是个黑色的布製御守,白色的字体简约地绣着「厄除」二字。黑川捏着绳结的部分将御守提了起来,两人一同凝视着这个不明所以的礼物。 「??为何???」黑川首先提问。 「我怎么知道?最近也没遇到什么坏事啊。」 「他有说什么吗?」 「路过看见。」 「??嗯。」黑川将御守放回英二手中,怜悯地说道:「你被恐吓了呢??」 英二闻言,立刻用手肘撞向好友的肋骨。对方嘻皮笑脸地闪过,悠哉地勾着英二往校舍走去。 「不过,还真稀奇啊,没想到那个佐原竟然信神。」黑川一边走着,一边随意地挑起话题。 「你很失礼。」英二抱怨道,又拿起御守来仔细看了看。「虽然学长他确实不信神啦。但为什么会选自己不相信的东西送人?」 「是觉得你会相信吧。」黑川不以为意,「送礼本来就是优先考虑对方的心情啊。虽然,他好像没有考虑得很清楚啦,哈哈。」 英二此时觉得自己真是找错人了,跟他讨论只会徒增困扰,完全没有任何帮助。不过,他其实也没那么在意这件事背后的缘由,只当是对方一时兴起,很快就把疑惑的情绪拋诸脑后。 放学后,英二如常来到了社办大楼,正准备拉开文艺部教室的门时,听到里头传来对话的声音。他原以为是其他社团来做公务交涉,便不以为意地将手放上握把,没想到一靠近门板,就听见了不太寻常的对话内容。 「别这样,我会很困扰的??」 「欸?有什么关係嘛--我们明明一直都是这样的呀!」 「等一下,那边、不要乱摸--」 「哇??维持得很好呢,果然很想我!好感动唷!」 「够了,你不要每次回来都玩这招,我真的会??报警??唔??放开我??」 英二越听越慌张,终于忍不住砰地一声拉开门,朝里头大喊道:「请不要欺负学长!学长!你没事吧!」 空荡的教室里,佐原狼狈地趴在地上,身上跨坐着一名金色头发的男孩子,正把佐原的一隻手压在背后,并将他的衬衫往上拉开。纠缠到一半的两人一听见来人的喊声,便齐齐转过头,看向站在门口喘着气的英二。 剎那间,英二觉得连自己肺里的空气都凝结了。 「这是??请从学长身上??你们在???」 教室里的两人似乎也没预料到这一幕会被撞见,维持着僵持不下的姿势好一会,佐原才用无奈的声音提醒道:「祐里??」 金色头发的男孩子被佐原一喊,马上站了起来,转而往英二扑去。 「哦--是这样啊--你就是那个宫崎英二啊!」站起身的男孩比英二预料得更小隻,大盖还比佐原矮上一点,而这人此时正绕在他身边转,一边上上下下地盯着他。绕到英二背着背包的那一侧时,男孩停了下来,定定地注视着背包。英二莫名其妙地低下头,然而由于身高差的关係,除了那一头蓬松的金色捲发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突然,男孩抬起头,衝着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不喜欢没用的装饰品吧?但是有好好地带在身上呢。」 见男孩笑得瞇起了眼,英二望向自己的背包。 「你是说这个吗?这是佐原学长今天??」 「啊--我知道的嘛,感情真好呢--」男孩打断了英二的话,蹦蹦跳跳地回到刚整理好衣服的佐原身边,抱住了佐原的手臂,用委屈的声音说道:「好羡慕哦??参参明明连新年参拜都没跟我去过呢??」 「参参??」英二呆愣地复述这个超乎想像的暱称。 眼看事情有越变越复杂的趋势,佐原将被抱住的手臂抽回来,抓住男孩的头,将他转向英二。 「宫崎同学,这是上次提到会带书给我的那一位,也是文艺部的副部长,他叫神内祐里。我们刚才只是在说纹身贴纸而已。」跟英二解释完毕后,他皱眉看向试着抓住他的手的祐里,说道:「祐里,别闹了,好好跟人家打招呼。」 祐里还想闹,被佐原训了两句之后,才乖乖地站好,对英二说:「你好,我是高三的神内,让我们好好相处吧!」说着,他向英二伸出手,虽然略长的瀏海微微遮住了眼睛,不过笑容很是开朗,像隻可爱的小动物。 英二还是没能忘怀刚才开门时见到的景象,但看对方十分友好,还是先上前握了手。 「你好,我是高二的宫崎英二,请学长多多指教。」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握手的同时,英二似乎从祐里的瀏海缝隙间,看见了一双顏色混浊、毫无笑意的眼睛。 「嗯,好的好的,很乖。」祐里握住英二的手甩了几下便松开,转身从桌上的袋子里拿出两样东西。 「来,这是给你们的伴手礼。参参的是流心牛奶糖,虽然便宜,但口感很不错喔。」将一包糖果交给佐原后,祐里另外递了一个扁扁的小玻璃瓶给英二。 「给你,这是特地为英二挑的喔!」 「谢谢学长??咦?佐原学长有提过我吗?」英二不明所以地接下礼物,感觉今天受到的关照有点超出份额。 「没有啊,我们平常从来不联系,是仅凭思念就可以维持感情的关係哦!」祐里笑盈盈地回答,将空袋子摺叠起来。「那,今天就先这样啦!其实我的假还没结束,今天特地来看看你们而已呢。之后见啦。」 说完,他就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留下大受影响的英二和习以为常的佐原。 不同于自然而然地吃起糖果的佐原,英二的心里有千百个模糊的疑问,导致他暂时连系统性地理解情况都做不到。最后,他看了看手里那写着不明外文、里头装着不明液体的玻璃瓶,问出来的问题,不重要到连他自己都很意外。 「车祸养伤??怎么还有伴手礼?」 试探 祐里走了之后,英二坐回位子上,拿出手机查询瓶身上的外文。不出所料,祐里并没有给他什么正常的东西,虽然说是特地为他挑的,却是一瓶波兰產的伏特加。 饶是心思单纯的英二,心里也隐隐浮现一丝不太舒服的感觉。虽然佐原就在旁边,应该也会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但英二就是不太想开口跟他讨论这件事。就在他暗自苦恼的时候,手机突然显示了一条新讯息。 他打开一看,是个没见过的头贴。 「我是神内,请多指教囉!」短短的一句讯息后,还附了一个开心表情的浣熊贴图。 回想刚才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好像祐里早就对他有所了解似的。况且祐里明明说和佐原没有联系,现在,竟然连他的通讯软体帐号都找来了,想来有些渗人。英二思索着,但想及对方灿烂的笑容,又觉得大概是自己多虑。 于是,他点开讯息通知,回覆道:「谢谢神内学长的礼物,我会放到成年后再喝的。请多指教。」 讯息刚传出去就显示了秒读,但他等了一会,并没有等到祐里的回覆。正要把萤幕锁起来时,讯息又来了。 「小宫是好孩子呢。就算好奇,不该碰的东西也不能碰唷。」 附上的是浣熊眨眼的贴图。 英二想了想,把手机收了起来,对佐原问道:「部长,你跟神内学长认识很久了吗?」 佐原的桌上此时已经放了五六张糖果纸,而他正准备从袋子里拿出另一个。 「嗯。」他一边拆开包装,一边回应:「我们幼稚园起就认识了,一直都读同样的学校,但是没有同班过。」 「这样啊。」英二接过佐原递来的糖果,说道:「可你们性格相差这么多,是怎么玩在一起的?」 「其实我也忘记了,但是他说,是因为我称讚过他的眼睛。」 「眼睛?」英二回想了一下,但只想得起那丛金灿灿的头发,那双眼彷彿一直都被瀏海遮盖着、只有握手时从发丝间看见的,不知是不是错觉的那一眼。 虽然只有一眼,但是英二觉得,那大概不是一双会被称为漂亮的眼睛。 「他说,我们第一次讲话的时候,我说他的眼睛让人感觉很亲切。」 又一张糖果纸落在桌上。糖果消耗的速度之快,让英二忍不住暂时放下祐里的事情。 「部长,你这样吃会糖尿病的。又没人跟你抢。」 佐原闻言停止了咀嚼。 「不赶快吃掉的话,不见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会不见啊?只有可能是学长自己扔掉了吧?」 「也可能会被别人给扔掉。如果藏起来的话,很容易就会过期的。」佐原一本正经地说。 「??神内学长知道你都这样吃东西吗?」 佐原继续咀嚼,点了点头。 英二叹了口气,想来也是,那两人关係这么密切,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事。不过,如果祐里知道他这么没有安全感的话,怎么不改带一些能久放的东西回来?像是摆设之类的,或是能随身携带的装饰品、好收纳的明信片?? 这么分神地想着,他的脑中浮现了佐原空荡的套房,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脱口而出。 「学长,你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也是怕被谁扔掉吗?」 佐原走出公寓大楼的楼梯间时,看见有人正站在自己家门口,靠着栏杆欣赏风景。 「等很久了吗?」他淡淡地问道,将上锁的家门打开,走进时顺道打开了玄关灯,而祐里从善如流地跟了进来。 「你就这么看好那孩子吗?」 祐里一边脱鞋,一边略带不满地问道。 「他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他把一个道理贯彻得很好。」佐原将书包放在书桌旁的地面,到厨房洗了手后,便煮起水来。 「什么道理?」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祐里听完哼了一声,溜到客厅,在矮桌旁的地板趴了下来。 「这样啊--参参在我出国的时候找了新欢啊--」 「反正你肯定传讯息给他了吧?我不在意你们聊了什么,但第一次见面就变着法子威胁人家,差不多就行了。」 佐原将煮好的热水缓慢地绕着圈倒进滤纸中,说道。 「还不是因为你那么照顾他?居然还去神社买御守给他耶?明明就不信神的说。祐里在国外都听说了喔,你还把他带进家里!」 祐里不服气地反驳,而佐原只是把热水壶抬起来,将水注入另一个杯子中。 「他发现我在写的东西,答应帮我校稿,就这样而已。况且,我有什么事是你不会听说的?别说得那么大惊小怪。」 被这么一说,祐里反而还有点开心了。当然,不管他身在何处,佐原的事他都瞭如指掌,这也是佐原默许的特权。 终于冲好了咖啡,佐原端着杯子回到客厅,在矮桌边坐了下来。 「这次去哪了?说给我听听吧。」 「喔!」祐里一下子来了兴致,马上爬了起来,接过咖啡,开始滔滔不绝地描绘起了旅途风景。 「??还有,我还去了波罗的海呢。那片景色真的跟平常去的海边好不一样啊,风真的很冷,沙子也是冰的,海水还稍微温暖一些。在海浪的边界,有一条发光的白色细线,都是小小的贝壳堆积而成的,伸手下去捞的话,可以看到很多迷你的扇贝。傍晚的气温下降,裸脚踩在沙子上,都被冻得有点痛了,但那样在寒风里奔跑着,真的有种??」 看着心驰神往的祐里,佐原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抿了一口放凉了的咖啡。春末夏初,太阳落下的时间在延迟,儘管祐里已经说了许久,阳光也才正正转变成金黄色。夕阳从佐原背后的窗户照了进来,将祐里的发色染上了温暖的橙橘。 「??但我还是觉得瑞士比较适合生活呢。参参,等我们高中毕业,就去欧洲读大学吧?学费我可以先借你的。」祐里话锋一转,突然说道。 在佐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邀约而楞神的时候,祐里站了起来,一脚跪在矮桌上,上半身微微前倾,双手捧住了佐原的脸颊。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就离开这里吧,你说好不好?」 因果 佐原抬头望向俯视着他的祐里。从这个角度,佐原能将他那毫无生气的双眸看得一清二楚,它们的顏色有如生锈的铁、乾涸的鲜血,是一种混浊的赤褐色,彷彿一池无底的泥潭,能把所有接触到的事物都吞没。 而那片泥潭,唯独留下了佐原。 「你在这里已经没有别的重要的人了吧?我们两人一起,在没有任何记忆的地方,展开新的生活,这样不好吗?」祐里诱惑一般的低语传入佐原耳中,但无论他说什么,佐原的表情始终不起波澜。 「我不想逃跑,祐里。」 「这怎么算是逃跑?这里已经没有你的敌人了,你的战斗六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战斗永远不会结束。」佐原握住祐里捧着他的脸的手腕,慢慢将它们移开,往下放到桌子上。「你看看我的房间,祐里。我内心的战争远远不到结束的那天,我还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永远活在被掠夺的恐惧里的孩子。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在我结束跟自己的战斗之前,不管去哪里都是没有用的。」 佐原语气虽然轻柔,却没有留下反驳的空间。祐里安静地听他说完,沉默了一下,然后垂下了头。 「就算他已经死了也一样吗?」 「正因为他死了,我能憎恨的人就只剩下我自己了。」 这话刚一说完,祐里的脸上立刻浮现了委屈的神色,眼里憋满泪水,似乎下一秒就要滴下来。佐原见状马上直起身,抱住祐里。 「不是你的错。」 他一边安抚全身微微颤抖的祐里,想起记忆中还是孩子的对方拿着一张报纸,向他跑过来,高兴地告诉他一切都已经解决了的画面。 他接过报纸。上头写着有个人在狱中死亡了,是在服刑期间被其他囚犯凌虐、侵犯致死。光是看祐里雀跃的模样,他就知道背后是谁下的手。 从各方面来说,那都是祐里为他做过最意义重大的事,坏的方面亦然。也是这份太过复杂的意义,让他亦喜亦悲,悵然若失。没有了仇人,无处可指的炽热的矛头却对准了自己。毁灭性的情感如同滔天巨浪,不可控地将他反噬。 「不是祐里的错,至少我一直都不必担心他什么时候会被假释。这样也很好。」佐原抚摸着祐里的后背,轻轻地说道。 「真的吗?」祐里吸了一下鼻子,将头埋进佐原的颈窝。 「那我今天要留在你这里。」 隔天一早,佐原刚睁开眼睛,就感觉到有人抓着他的手不放。不出所料,祐里正紧抱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酣睡着。祐里的自然捲在睡过一夜后变得乱糟糟的,这副模样倒跟从前在幼稚园一起睡午觉时没什么差,让佐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就这样躺了几分鐘后,佐原才用空出的另一隻手推了推祐里的肩膀,试着把对方唤醒。但祐里就像睡死了似的,呼吸和刚才同样平稳,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跡象。无奈之下,佐原只能尽可能轻地抽出被抱住的手臂,不发出一点声音地走进浴室。 祐里说他的假还没结束,不晓得是请到什么时候。今天应该不会一起上学吧?他琢磨着,一边低下头冲掉脸上的泡沫。正想到要把早餐放在桌上再出门时,他抬起冲洗完的脸庞,却在镜子里看见身后的祐里。 「哇。」即使是没什么情绪波动的佐原也被吓了一跳。 「参参??我忘记带夹子了??」祐里睡意朦胧地小声说道。佐原顺手摘下自己头上的发夹,将对方的瀏海往上固定住。 「行了,快洗脸吧。」 祐里低垂的睫毛遮盖住眼眸,摇摇晃晃地走到洗脸檯前,从一旁的柜子里熟门熟路地摸出第二把牙刷。佐原见他没什么问题,便走出浴室,准备早餐去了。 「午餐要帮你准备吗?」听浴室的水声停了,佐原从厨房探出头问道。刚走出来,正拉着衣领擦脸的祐里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平底锅子上的煎蛋滋滋作响,蛋白的边缘冒出细小的泡泡。佐原将两颗连在一起的荷包蛋分开,中间摆上培根,将瓦斯炉转成小火。一旁的热水锅还没滚,但已经有碳酸饮料一样的气泡从底部往上翻动,佐原把锅子下的火关掉,将水倒入放了茶包的马克杯中。此时,电锅开关也跳了起来,祐里看佐原一个人忙着,便放下沾着水的衣领,走到一旁接过饭杓,慢吞吞地帮忙把米饭翻松。 「今天又不去学校,打算去哪里?」两人把早饭准备妥当后,佐原一边把剩下的菜装入便当,一边问道。都要吃早餐了,祐里身上还穿着他的衣裤,想来是暂时不打算换掉。 「去见??一个熟人。」 「真稀奇,你还有熟人。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祐里坐在早饭前,迟迟没有动筷,只是一直垂着眼帘,好像没什么精神。 「以前??因为做了一个不好的决定,来不及告诉你。」 见对方不愿多谈,佐原便也没再追问,用完餐、交代完备用钥匙,就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洗好碗盘之后,祐里将佐原的公寓大门上了锁,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在大楼前上了一台黑色的轿车。 「去那里。」 祐里只简短地说了这一句,穿着西装的司机便一语不发地催动油门。车子驶过上班时段的街区、正要甦醒的商店街,以及不知是哪间小学的上学路队。沿途风景越来越荒凉,最后开到了山林之中。沿着山路行驶了大约两个半小时,一路上祐里都沉默地侧眼看向窗外,直到车子停在一座废弃的工厂前。 司机为祐里打开车门,跟随在祐里的左后方。穿过屋顶绣蚀、鏤空的主建筑后,两人往斜前方的小屋前进。男人帮他打开了铁门,一走进去,里头只摆满了生锈的工具和杂物。 男人率先低头进入小屋,从地板上拉起了一道暗门。 「在这里等我。」 祐里命令道,双眸为天使般的金色捲发所遮蔽,看不出所思所想。男人沉默地站到一旁,随后,甚至不需要照明,祐里就独自走入了漆黑的地下室。 在完全沉入黑暗之前,祐里在心中对佐原道了歉。 地下室深处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越界 在地下室里坐了一个下午,祐里还是想不到这件事的解方。这一开始只是备案,但他错过了说出口的时机,随着时间过去,情况变得越来越不适合被揭露,于是成了现在这样。他变得越来越不知该拿面前的男人如何是好。 现在就把对方处理掉,就这样瞒下去、瞒一辈子,也不会有问题,但如果佐原需要亲手了结那些事才能放过自己的话,那他就有义务留着对方的一条命。 虽然,事到如今,对方也真的只剩下一条命了。 不知道变成这样,佐原还会不会接受?会不会生他的气? 「白土,这样是不是没办法蒙混过去了啊?」 祐里抬起头说道,从地下室入口那里传来了回应:「我不觉得可以,少爷。」 「你为什么当初不阻止我?」 「我有建议过,但少爷您说不需要别人的意见。」 「唉。」 祐里从铁椅上站了起来,正准备暂时先离开这里,之后再慢慢做打算,手机的通知声却抢先一步响起。祐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凝视着萤幕,微微瞇起了眼睛。 他好像想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人。如果善加引导的话,也许可以为这局死棋带来转机。至于失败的话??可以等失败之后再说。 反正不管他做了什么,佐原都一定会原谅他的。 今天的社团时间,黑川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运动社团串门子,而是来到了社办大楼。从英二加入文艺部、失魂落魄地走在运动场的那天,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他想去看看英二在那里过得如何,顺便也去看看佐原。 到了文艺部外,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先在窗户边偷看了一会。教室里,背对着走廊的佐原坐在桌子前,似乎正在处理一些文件,而英二和一位金发的少年站在黑板旁,偶尔在黑板上书写着什么,一面和乐融融地谈笑。看金发少年十分面生,黑川躲在窗户边多观察了一下,才正大光明地敲门,把英二叫出去。 「喂,那个新来的是谁啊?」黑川把英二拐到走廊另一端,小声问道。 「你说神内学长吗?」英二想了一下对方所指的人物:「他是我们部的副部长,常常请假不来学校,所以你没见过吧。」 「你们很熟吗?」 「怎么可能?前几天才刚见过面,但学长人挺好的,很照顾我。」 听英二这么说,黑川总觉得令人不安,稍微皱起了眉头。 「黑川,怎么了吗?」英二看对方突如其来地提问,又自顾自地沉默,十分不明所以。 「不,总觉得,你别跟他??」 别跟他走太近比较好。 黑川心里想着,却没把话说完,只是早早把英二打发回去,一个人思考起来。 而英二一回到教室,祐里便缠了上来。 「小宫干嘛去了呀?刚刚是你朋友吗?」祐里停在他身前,抬起头问道。虽然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英二觉得,对方应该是直勾勾地在盯着自己。 他简单地向祐里介绍了一下黑川这个人,但祐里看起来听得心不在焉,不晓得到底是不是真的想知道。在英二准备停下来的时候,祐里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 「所以,他很聪明囉?」 「欸?」 英二不是很明白祐里这么问的用意,只是模糊地说道:「是啊??我想是吧。」 单就学业来说,黑川是比他聪明。 祐里听了便迈开步伐,从英二身旁绕过,走出教室,转身面向黑川离开的方向。过了一会,他又走进来,在关上拉门时顺势靠在闭合的门板上。 「我说啊,小宫,我们待会去逛逛街吧?」 正专心处理文件的佐原闻言停了下来,回头看着祐里。 「那样的话,我也??」 「不行喔。」祐里笑着打断了佐原的话。「参参还要回家写稿对吧?今天就让我们单独约会一下嘛。」 「我不--」佐原还想说话,祐里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几分。 「??难道说,你是在担心谁的安全吗?」 祐里此言一出,佐原便沉默了下来,安静地盯着笑得天真无邪的对方。过了几秒,他才转回去面对桌上的文件堆,并开口说:「怎么会呢,宫崎同学是不会伤害别人的。祐里你当然更不可能,对吧?」 「那当然了!」愉悦的笑容又在祐里脸上绽放,他跑上前抓住英二的手,没等对方答应,就擅作主张地聊起有关逛街地点的话题。 最后,英二还是跟着祐里来到了百货商场。 两人从一楼开始瞎逛,英二对这些精品不怎么上心,但只要祐里一对某个商品感兴趣,他也只能一起把整间店铺逛一遍。能吸引到祐里注意力的商品并没有特定类别,他在任何时刻都有可能停下来,运动用品、女装、香水、家饰、饰品、保养品、拼图玩具,在今天之前,英二从来不知道逛街是这么累的事情。 祐里也不买东西,只是一直逛,偶尔跑去柜檯跟店员聊几句,又接着寻找下一间店。直到逛到顶楼,祐里才在一间咖啡厅前停了下来,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进去。 从入口望进去,可以看见咖啡厅位置不多,但几乎都坐满了人,英二见状松了口气。 毕竟,这种地方就算有位,他也消费不起。 就在他准备好离开时,祐里却突然转了过来,说:「小宫,很谢谢你今天陪我逛街呢,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说完,不顾英二的反应,祐里便上前和入口的服务生攀谈,没几句话的功夫,另一位服务生就来请他们入座。眼看祐里笑盈盈地跟着进去了,英二也只好走进店内,在服务生的指示下,来到一个紧靠落地窗的两人座旁。在坐下之前,英二稍微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似乎是最后剩下的位置。 和紧张的英二不同,祐里一入座就饶有兴致地欣赏起窗外的风景,纤细的手臂随意地搁在黑色圆桌边,金色的头发上方是挑高的雕花拱型天花板,支撑着白色衬衫的肩膀轻轻地倚靠在削光深灰色的窗框立柱,十分自适地融入了咖啡厅的氛围。 英二低头看了一眼菜单。光是第一页就条列了许多他从没看过的咖啡豆种类,让他更加心慌,幸好翻过一页之后,还是看见了一些常见的饮品。 「想好了吗?」从窗外收回视线,祐里轻巧地问道。见英二点头,祐里便用指尖轻轻在桌面敲了两下。没过几秒,刚才带位的服务生就出现在一旁。 「跟之前一样。」祐里轻柔地告诉服务生,接着转向英二。 「呃、那么,一杯冰拿铁。」英二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压低声音说道。等服务生确认完点单并离开后,祐里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又将注意力放回了窗外风景。 沉默地坐了一会,英二还是忍受不住这种诡异的安静,选择主动开口。 「??真是幸运,居然正好剩下两个位子。」 「嗯,那可不是。」表情愉悦的祐里无动于衷地答道。 「神内学长,你虽然逛了很多店,但是都没有买东西耶。没看到喜欢的吗?」 「你在说什么啊?」祐里将头转向英二,神情很是不解。 「我买了很多东西啊。」 选择性 「欸?」英二愣住了。虽然现在两人的背包都在桌下的置物箱中,但在他面前的祐里一路上没有拿过任何提袋,也没看他把东西装进背包里过。 现在,也只是两手空空地坐在他对面。 买了很多东西?难道说,是在讲精神层面的收穫吗? 彷彿看穿了英二的思绪,祐里又笑了出来,说道:「小宫真是的,一样一样得拿到什么时候啊?也不能让你帮我提吧?省得麻烦,我请他们全都送到家里了。」 这个解释来得太出乎意料,超出英二的生活认知范围太多,让他十分错愕。但回想佑里一路上跟店员们交谈的样子,可能真的是??况且,刚才点餐的时候,他也说了「跟之前一样」,应该是很常来才可能那样说吧? 财阀?家里是财阀吗?商人世家?政治大家?黑道?英二脑中跑过了几个他曾在漫画和电视剧中看过的富二代角色,人设好像都跟祐里对不太上,气质又好像有一点相似。 想归想,一开始听到的衝击感消退后,英二慢慢感觉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反正他只认识祐里,又不认识对方背后的家庭。 「原来是这样,学长你逛得开心就好。」于是,他只礼貌地回了这一句。 没有得到想像中可能有的反应,祐里从瀏海下注视着他,在心中删去了几个选项。 备餐的速度很快,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饮品就送上了桌。英二略感疑惑地凝视着对方面前,用双层玻璃杯装着的纯白饮品,仔细回想刚才在菜单上到底有没有看到这种东西。 「这是牛奶。加了两勺蜂蜜的热牛奶。」看英二这个样子,祐里主动解释道。 「牛奶?那不是在哪里都能喝到吗?」 「怎么了吗?」祐里不太明白英二的意思。 「就是??在特别的地方,应该会想尝试比较特别的东西吧。」 听完英二的发言,祐里只是浅浅地勾起嘴角,直起腰来,抬起杯子啜了一小口,抿掉唇上的泡沫。 「在喜欢的地方,跟喜欢的人,喝喜欢的东西,不能算是特别的经验吗?」 说完,他往后靠上椅背,轻快地说:「不谈这个了。我一直很好奇耶,你跟参参是怎么认识的?」 佐原放学回家,整理了需要增修的稿件之后,便已经傍晚了。他拎着一个手提袋出门,准备到附近的商店街购买当週食材和一些物资,正要锁门,伴随着闪光,背后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 他抬头看着天空,一片阴暗,乌云密布。 于是,他又开了门,将身子探进玄关,拿出一把伞。再退出门外时,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心神不寧地望向远方的街区。几滴雨水错落地从高空坠下,在走廊外的空气中划出垂直的伤痕,一瞬间又癒合无踪。 楼梯间的日光灯下,群聚的蝇虫盘旋飞舞着。佐原毫不躲闪地经过了牠们。 「第二次见面就发生这种事啊?小宫你适应力很高呢,没有被吓到吗?」 听见英二发现佐原手稿的过程,祐里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嗯,也不算吓到啦,当下有一点惊讶而已,因为没看过这种的??」英二越说越小声,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但佐原学长把所有门窗都锁起来,要我看完稿才能出去的时候,真的是有点吓人呢,哈哈。」 祐里弯曲的指节抵着嘴唇,想了想,又开口问道:「小宫是能接受这种事的人吗?」 「欸?什么事?」 「参参书里写的那种呀。男生??和男生之间的恋情。」 「还好吧,我觉得当事人开心就好了。虽然学长写的情节总是有那么一点沉重,感情方面也实在有点难以言喻,有时候读得满心惊胆颤的。」英二吸了一大口冰凉的拿铁,一口气说道。不得不说,不知道是不是原料不同的缘故,但这里的拿铁喝起来似乎真的有点不一样。说不定这里的牛奶也有自己的特色吧。英二分心地想着。 「这样喔--」从祐里的语气中,听不出来他对这样的回答满不满意。 「但是啊,不是说小宫你不好喔,只是参参的性格你也知道的,他其实不太喜欢应付小宫这样的人呢。相处上都没有什么问题吗?」 又来了,英二心中又出现了那种违和感。看似一切正常的情境里,不知道哪里混入了令人不适的杂音,难以忽略,又无法屏除。为了按耐下隐约的焦躁,他只能轻咬着玻璃吸管,再吸了一口拿铁。 「我是觉得还好。佐原学长那边的话,还是要问学长自己的想法吧。」 说着,他回想起佐原一贯的表情和眼神,犹豫了一会,还是问出了在脑中盘旋已久的问题。 「那个,神内学长,佐原学长他??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然而,话一出口,他就感觉自己好像踏错了一步,连忙又说道:「不,这种事还是应该等当事人自己提吧,我不该问你的,请当作没听见??」 「欸,这样啊。你有兴趣啊。」打断了英二的补救,祐里一边说,一边端起牛奶啜饮,任由英二不知所措地坐在桌子对面。品尝了一会后,他才继续说道:「其实佐原应该也不避谈的,只是你没问而已,所以就算问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是这样吗?」英二有些松了一口气。 「况且,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有一个错误的存在而已。你想听吗?」 听到祐里这么说,英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佐原的事情他自然是想了解的,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从别人口中了解???要是佐原不想让他知道呢?但祐里跟佐原那么要好,他会把佐原不想透露的资讯告诉自己吗? 看着眼前像个天使一样,优雅地端坐着,连来咖啡厅点的饮品都洁白如雪的少年,英二的心里闪起一瞬间的警讯。 他应该相信祐里吗? 「嗯--但你也很怕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结果被参参讨厌吧?可是啊,就因为你是参参重视的后辈,才能告诉你的哦?」祐里温柔地微笑,稍微将身子往前靠了一点。「你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无知??而不小心伤害到他吧?」 顺着祐里的话语,英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于是,祐里向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一点,然后倾身向前,附在英二的耳朵旁说了几句话。 短暂的交耳间,英二的眼睛慢慢地瞪大,在祐里往后靠回原本的位子之后,还一度僵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直到祐里把端着的玻璃杯放回桌上,发出喀噠一声,才唤回了英二难以抑制地混乱起来的思绪。 「你是说,他的亲生父亲??」 祐里点头。 「对一个小孩做了那种事??长达六年?」 祐里又点了一次头。 英二现在对桌上的拿铁毫无胃口,只慢慢地靠在椅背上,沉默地思索了许久才再次开口。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有受到应得的惩罚了吗?」 「有喔。」祐里用愉快的语气表达了肯定。「小学毕业的时候,参参在家里装了监视器,亲手把他送进监狱了呢。是我给他的监视器喔!」 听到这些事,之前佐原的所有特立独行、对社区孩子们的教导、毫无情分的价值观,似乎都合理了起来。只是英二真的没想到,在自己身边,竟然就会发生这种令人发指的罪行。愤怒和反胃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即使听见那人得到了惩罚,那份宽慰也不足以平息对这种不可理喻的事件的悚人感情。 在英二自觉忍受不住,打算先行告退的时候,祐里正好也开口了。 「过了不久,有人说他在监狱里被打死了,还上了报纸呢。」 英二抬头看着祐里,注意到对方身旁的落地窗外,天空已经完全转变为阴暗的铁灰色,曲折的光芒在天边闪动。 「但也有人说,他??」 祐里话说到一半,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鸣从远方划破空气,掩盖了他带着笑意的口型发出的所有声音。 救赎的面目 从社团时间开始以来,已经过了将近半个小时,佐原一直随便应和着明显比平常多话的英二,同时默默地观察他略显慌乱的各种手势。 终于,英二的话题也慢慢见底,接话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还是停了下来,教室里陷入一片沉默。 「说完了?」确认对方无话可说之后,佐原开口问道。英二闻言,微微张开刚闭上的嘴巴,好像还想讲些什么,挣扎了一会还是放弃了。 「说完了。」他无可奈何,只能投降。被佐原一直这么盯着看,让他有些消受不住,他只好慢慢把视线移到地板上。 佐原细看着他难掩纠结的神情。 在他过去打官司的期间,也见过不少类似的表情。但英二显然比那些人更努力、更想显得没有在同情自己。 「我知道祐里跟你说了什么,你不用那么在意的。」他耐心地解释道:「只不过是过去的事情罢了,我已经都解决了。」 「咦?神内学长跟你说了吗?」英二很是惊讶,没有想到说平常不联络的祐里,会这么快就向佐原报告昨天的状况。 「当然没有啊。」佐原淡淡地回答,将桌子上的黑色水性笔转了九十度,指向英二。「虽然我没办法控制他的行为,但稍微预测一点还是做得到的。」 不知为何,祐里今天也没有到场,不知道是不是没来学校。就连英二也开始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反正无论他要不要来,今天他和佐原都有别的正事要做。不如说,因为昨天的情绪太过复杂,他反而庆幸今天没有见到祐里。 随着佐原安静下来,英二连忙从书包中抽出一本笔记本交给对方。佐原伸手接过,翻阅了起来。 不知不觉,已经接近夏天,窗外的日光亮得有些晃眼,但佐原丝毫不在意,只是将笔记本稍微转到一个不易反光的角度。 「日记是很好的写作练习。但只是描述一天之中发生的事未免太过无趣,不如想到什么就记录下来,这样也可以看出你心中侧重的是哪个部分。」 两周前,佐原这么对他说道。 「写的时候不用考虑措辞,越让你自己感到自然越好。当然,如果有你觉得很好的句子也可以写下来。抄录令你印象深刻的也行。」 大致瀏览过后,佐原将笔记本还给英二,问道:「回顾这两周你记录下来的所有文字,你会怎么描述他们呢?」 「??杂乱无章?」 「确实。」佐原立即的肯定令英二有点受挫,但对方很快又继续说了下去。 「一开始是杂乱的,什么主题都有,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对什么事都感到好奇,都想找出一些值得解释的部分。但越到后来,其实也有往内收敛的趋势,代表你已经开始察觉到,要筛选出你觉得值得书写的细节,淘汰掉不那么重视的主题。」 「原来是这样,我都没有发现。那,那个收敛出来的,是什么呢?」 「是迷惘。」佐原用手指在桌面画了一个圆形,又画出一个十字,将圆分割成四个部分。 「据我所知,大部分人写作是因为有不得不诉说的情感,如果不能表达出来,就会招致毁灭。有时候是基于苦痛与苦难,有时是对人性的颂讚或指摘,有时是对这世界上一花一木的爱,以及其所带来的恨。还有一些时候,是希望在创作中寻找答案。许多人内心充斥着「不确定」,为了明白这些令人在意的难题,他们指望在创作的过程中发觉箇中含意,或者,幸运地领悟出一个明确的解答。」 佐原字斟句酌地讲述。在英二眼里,向他描绘出自己眼里所见的风景的佐原,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散发出别样的神采,彷彿在暴风中抓握住了一支坚定不移的旗帜,从而变得既温和、又强烈,谦逊,但又无比自在。那种神采,即便是在佐原为了工作拼命赶稿的时候,也不曾出现过。 看着这样的佐原,英二心中浮现了一个想法。 发自内心创作的文学,对他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个想法说出口了,而佐原正停下来注视着他。 「可以这样说吧。」 佐原坦然承认,似乎并没有因为英二突然改变了话题而感到不快。于是,英二又接着问了下去。 「部长是因为什么而接触到文学的呢?」 用指节缓慢地轻敲着桌面,佐原似乎在思考要怎么回答。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后,你应该还想问我,为什么要放弃吧?」 见英二不避讳地点头,佐原一边清理桌上的杂物,一边像置身事外似地,说起了自身的过往。 十年前,一个包裹投递到了一个混乱的房子里。 他是一个对黑暗习以为常的孩子。但是那天,他从撕毁的包裹里拿到了这本书。书封简洁,厚度普通,他翻开浅米黄色的纸页,在里头看到了文字。 并不只是一个一个的文字,而是彼此之间縝密地贴近、组合,成为了另一种样貌的文字。在那一刻,他忽然理解了所谓的「意义」。 用字遣词中的意义,造句分段间的意义,情节的意义,人物的意义,情感的意义。他反覆翻看同一本书,每一次都能从里面找出一些似有若无的微小意义,这些意义陪伴他度过了无数痛苦到动弹不得的时光。 隔年,收到了第二本书的时候,他决定也开始尝试写作。从那时开始,他从意义的接收者,成为了意义的创造者。明白了自己也是可以创造意义的人之后,从未萌芽的自我意识开始成形,他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痛苦的意义、伤害与被伤害的意义,以及,他自己所代表的意义。 他的价值。 每一年,他都会收到一本书。书不是寄给他的,但收件人反正也不在乎,他就把它们据为己有。第一次因为作文在班级上被表扬,他感觉这就是他的天职,是他唯一能做的好的事情,是他的救赎。 在那些书被全数烧毁的时候,他决定要保护好它们为他带来的仅剩的价值,也就是他自己。价值与意义一旦脱离了迷雾,就显得无比清晰,它们的存在感支撑他在每一次屈辱中活下来,给予了他伺机取证的勇气,以及最后把对方送进监狱的决心。 可以说是仰赖那些文字,他才把自己拯救了出来。儘管,在最后,给了他希望的人也把他从那长长的幻梦中剥离,扔回泥淖之中,文学创作仍然成为他的志业,持续了好几年。 「当然,祐里也帮了我很多忙。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官司这么顺利,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用家里的资源推动的。」佐原在最后下了补充,似乎准备要结束话题。 「等等,所以寄书的人到底是谁?他寄了什么书?」 见故事来到结尾,英二着急地问出一直盘绕着的疑惑。佐原停顿了一会,注视着桌上的水性笔,接着触碰笔的尾端,让它缓缓地转动。转完整整一圈之后,又将它停了下来。 「??寄书的人和那些书的作者,是同一个人。」最后,他这么说。 「他叫佐原见,是我的哥哥。」 自主权 游泳社的更衣室内,中村一看到坐在房间底端、背对着门口,那条惹眼的黑色短马尾,就晓得今天又要不得安寧了。 「又轮到这里了是吧。」他打开其中一个铁柜,把书包塞了进去,坐在走道中间的长椅上脱起鞋袜。 「什么轮到,我可是每天都依照自己的意志在做选择呢。」黑川松开领带,轻快地说道:「而且,今天纯粹是为了找你而来的喔!」 明知对方没有在看,中村还是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把脱好的鞋袜放进更衣室最底层。 「是因为宫崎吧?」 「是。」黑川爽快地承认,接着,他往后一倒,躺倒在狭窄的长椅上。 「中村啊,我从认识英二以来,就没看过他主动去做什么事情,就连打篮球也是因为大家觉得他应该继续打。你说,他对这个文艺部的积极度,是不是突然到有点匪夷所思?」 「会吗?人的改变,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契机吧。」 中村不以为意,将衬衫的扣子解开。 「况且,佐原学长感觉人挺好的啊。」 「你见过他了?」黑川盯着天花板看。 「见过了,他们一起来我家的印刷社办事,还聊了几句。」 「感觉怎么样?」 布料摩擦的声音暂停了一会。 「我觉得你不用太担心,佐原学长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温柔的人。」 「温柔?怎样的温柔?随处可见,不想得罪或反抗于他人、分不清轻重缓急的那种温柔?」 「强大的温柔。」中村说道。这时,他已经换好了泳装,将泳镜掛在手臂上,再次坐回了长椅上。「只有经歷过残酷,经由自己的选择和坚持,决定要走善良的路的人,才会具备的那种温柔。这样的人想必有很明确的自我意识,可以引导宫崎改变吧。」 黑川回想了一下,觉得中村的描述似乎是吻合他认知中的佐原的。 如果,是佐原强而有力的意志在无形中吸引了英二,那英二吸引佐原的地方,又是什么呢?难道只是因为英二是「空白」的,不带有任何顏色,相处起来没有负担吗? 「你还有什么问题?不赶快换衣服的话,我就要先走了。」中村看对方动也不动,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要参与今天的部活,便开口催促。 「还有一个人,神内祐里,听过吗?」黑川坐起身来,转头看着中村问道。 中村摇了摇头。 「别想着问他的事了。听说他没有跟学校里的任何人说过话,只有佐原学长一个朋友,这样的话我也无计可施。」 「嗯??」黑川并不感到意外,但也加深了他对祐里的怀疑。 「我真的要出去了喔!」不知不觉间,中村已经打开了更衣室的铁门,准备离开独自陷入思考的黑川。 「等等!」黑川连忙回过神来,朝门口喊道:「你是怎么知道佐原经歷过什么事的?」 「我不知道。猜的。」毫不犹豫地回答完,中村关上了更衣室的大门。 回家路上,英二反芻着佐原说的话。 佐原对放弃文学的理由,只说了一句「因为他让我非常失望」,就没有别的表示。英二心想,大概是在高二时发生了什么吧。明明听起来如此坚定,又会因为什么事而放弃自己的信念,对英二这种没有信念可言的人来说,实在是难以参透。 「我会写bl小说,是因为祐里喜欢看我写的故事,应他的要求写的。写了几年,他鼓励我投稿,就出道到了现在。」对于虽然放弃了文学,但还是继续以小说家为业这件事,佐原是这么说的。 「神内学长跟佐原学长真的有很紧密的牵绊呢。」英二回应道。 「可以这么说吧。他好像也只肯跟我当朋友而已。」佐原想了想,又说:「不过可能也因为这样,他对我多少有点过度的保护和执着。如果他想对你使坏,儘管告诉我,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虽然佐原这么说,但英二总觉得有一点来不及了。 回想从祐里出现开始,虽然他跟佐原的关係似乎有了大幅的进步,但那种被人摆弄于掌中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他不想随便怀疑别人有二心,只能努力说服自己,祐里可能真的只是不擅长与人相处,或者是稍微有些吃味才恶作剧。 虽然,他也没办法具体说出是在哪些地方恶作剧。 正当他屏气凝神地思索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他停下脚步。 是个没见过的号码。 即便是心思再简单不过的英二,此时也难免想起了一个人。 「喂喂,是小宫吗?」 果不其然。英二靠在路边的围栏上,回应了祐里的招呼。 「果然是啊--没什么特别的事啦,只是,你知道这个周末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小宫真是的,连这种事都没注意。这周末可是参参的生日啊。」 祐里此话一出,英二倒是吓了一跳。不仅是因为通知太过突然、日期太过迫近,也是他没有料想到,自己跟佐原竟然已经熟到应该要知道对方的生日了。 ??这通电话的意思,应该是这样吧? 「不过啊,参参明天一放学就要和我去三天两夜的小旅行了,没办法带上你呢。」 「噢,是这样啊??」 「不过呢,虽然你不能在当天帮他庆生,但我现在正好有事要办,又想到了你??」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祐里欢快的声音,彷彿要告知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所以,今天的时间就让给你吧!」 听到这句话,英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佐原的时间应该由自己掌握吧,怎么会是由祐里来「让」给别人?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种佐原是他的所有物的感觉? 「??好,我会问问佐原学长今晚有没有空的。谢谢神内学长特地告知。」想归想,英二还是礼貌地答覆,然后在对方做出反应前抢先发话。 「不过??神内学长应该不喜欢我跟佐原学长太过亲近吧?为什么要特地告诉我这件事呢?」 他是真的好奇。又是告诉他佐原的过去,又是提醒他佐原的生日,明明给人的感觉并不能称得上舒服,却又净做一些好像能拉近两人距离的事。这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还是两者皆有?是的话,哪一边比较多? 「怎么能这么说呢?」对英二问句里的不悦毫无所觉似的,祐里只是愉快地回答道:「我只是希望小宫你,能成为他重要的人啊。」 趁势 跟佐原简单地讯息确认后,英二掉头往佐原家附近的商店街走去。回想起佐原平时吃的餐点和祐里带给他的零食,他感觉对方似乎比较喜欢口感温软、滑顺的食物。于是他到和菓子店买了一盒蕨饼,又去麵包店选了一片生巧克力蛋糕,最后在超商带了两瓶无糖绿茶。万事俱备后,他按捺着有些躁动的心情前往佐原家。 佐原替他开门时,身上正穿着围裙。 「刚才正在做饭,听说你要来,我想你大概还没吃过,就多煮了一点。」佐原领着英二到冰箱放置点心和饮品,「让你费心了。」 「不会的,我也只是路过而已。」英二摆了摆手,依照佐原的指示到客厅等待。 在客厅和厨房之间,从打通的窗口,可以看到佐原忙碌的背影。一想到眼前这个善于自力更生的人曾经歷过的事,他就感受到一阵压抑的钝痛。虽然身体上的伤口癒合了,但伤痕却似乎已经往深处集中,积压在深不见底的水池下方,成为一块巨大而沉重的铁石。时间虽能使其从表层生锈,却也难以在人类有生之年间,将其尽数腐朽吧。 就像佐原事到如今,也还是没办法完全安心地生活一样。那些他自己习以为常的活着的方式--拥有自己的私物、不需假设别人的恶意、不用把捍卫自己当成反射动作、自己的存在理所当然之类--对眼前那人来说,大概都是只知其名,却难以真正接纳的漂亮话。 「差不多了,能帮我端下菜吗?」 佐原的声音唤回了英二飘散的思绪。他连忙应声,帮忙把燉菜和白饭端到桌上。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 「啊,我去吧。」眼看佐原还在解围裙的绑带,英二自然而然地走到玄关,将门锁打开。 门外站着三个人。 「佐原大??喔,是宫崎大哥!你好,打扰了!我们是来给佐原大哥送生日礼物的!」 三个还穿着校服的少年挤在门口,争先恐后地向英二打招呼。英二被他们的活力感染得露出笑容,正想回头喊佐原,对方却已经站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背。 见佐原迎上前去,英二从善如流地退回房内,把碗筷摆好,端正地坐着等佐原回来。 用餐完、洗好碗之后,英二把绿茶和点心从冰箱中拿了出来。 「不知道学长你喜欢吃什么,所以随便选了。如果不喜欢可以直接跟我说。」英二有些紧张地说。 「不会,你有这份心意我很开心??不过,是祐里告诉你的吗?」 「是啊。」英二坦然说道:「他说你明天开始要和他去旅行,但还有今天可以帮你庆生。」 佐原听完低头思索了一下,但很快便重新抬起头。 「我明白了。一起吃吧,要配什么动画或电影吗?我都可以。」说着,他拿出手机,打开影片串流平台,交给了英二。 「这样啊,那就??」英二上下左右地划动了一会,注意到其中一个拨放完毕的剧集。 「学长也有看来自深渊吗?」 「看过第一部了,挺好看的。配乐跟场景都很磅礡,人物的塑造也很立体,情节张驰有度。我很喜欢这种探索未知的题材。」 「太好了!」英二听了兴高采烈,立刻选了一个影片,按下播放:「那我们来看他的剧场版吧!」 说是这样说,但影片播到一半,英二就后悔了。他把头枕在桌上,手里还拿着吃蕨饼用的小叉子,艰难地发出声音。 「我忘记这部的属性了??」 佐原无话可说。他还以为英二是特别偏好边看这种边吃东西呢,原来只是忘了。 真是个傻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佐原便又想起两人第一次在社办见面的场景。那时,他也觉得英二是个傻子,现在看来倒也没错。明明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了解,却还是选择待在他身边、帮他做大部分生理男性都无法以平常心看待的工作,甚至接纳了那么不友善的祐里。 一无所知。人类最擅长把这种心情当作万能的伞,挡下所有不熟悉的、有可能招致损失的事物和情绪;然而英二却把这支伞倒了过来,理所当然地接下迎面而来的未知,并尝试理解每一滴雨水落下的缘由。除了傻子,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总有一天,盛满雨水的伞会倾斜、断裂。要是,那些雨水的源头是自己?? 佐原吸了一口气,将不如以往平静的思绪抽离。 「那,还要看吗?」 「嗯??看都看了,就看完吧??」 「??吃块蛋糕吧。」佐原把蛋糕往英二推了推。 到片尾曲终于响起的时候,相比仍然面无表情的佐原,英二已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他抽抽搭搭地吸着气,连话都讲不太顺畅。 「怎么可以这样,他们应该要一起去冒险的??呜呜??凭什么??」英二伤心又气愤地抽了好几张佐原递来的卫生纸。 广义上来说,他们的确是一起去了啊。佐原本想这么回应,想想还是算了,只是静静地待在一旁吃蛋糕,等英二平復心情。大概又过了十分鐘,英二才终于停下面纸山的製造。 「好多了吗?」佐原也把空掉的蛋糕盘放回桌上,关心地问道。 「嗯,不好意思用了你那么多面纸。」英二收拾好桌上的垃圾,拿到厨房一併丢掉,顺便洗了把脸。「那个蛋糕好吃吗?」 「挺好吃的,我喜欢巧克力。」佐原大方地给予认可。「话说回来,有一件事,其实我想找时间请你帮忙来着。如果你不赶着回去的话,可以听听看吗?」 「好啊,什么事?」 佐原站起身来,走到书桌旁,拿了一小叠稿纸出来,交给英二。 「这是我最近在处理的部分,你先看看。」 英二接过稿纸,快速地瀏览了一遍。 「很好看啊,跟平常一样,停在一个很有悬念的地方。」将稿纸还给佐原,英二问道:「学长想让我做些什么呢?还是校稿的话,只要直接跟我??」 佐原摇了摇头。 「在这段情节后面,我打算接一个比较让人心动的场景。不到煽情,也不要太夸张,要能自然地从你刚刚读的故事后面接下去,不会让人觉得是为心动而心动的那种场景。」将稿纸放回桌上后,他又开口解释道:「但是由于前面的剧情太日常了,跟之前的风格不太一样,我有点难决定要用什么样的动作来当亮点,因此希望你能帮忙配合一下。」 英二恍然大悟:「是要我帮忙出点子对吧?」 「不对。」佐原斩钉截铁地否认,往英二靠近了一步。 「我想请宫崎同学配合演出。就从这里列出的几个项目开始,我们一个一个来验证,看在正常情况下,是否能足够合理地达成这些动作。」 说着,他又从身后的笔记本堆里抽出其中一本,翻开来递给英二。英二虽然对这一连串的说明和指示一头雾水,但还是低头查看,没想到才把视线挪到第一行,一股紧迫的危机感就从尾椎窜了上来。 在标题写着「心动动作列表」的清单里,第一项就写着:「攻把受推到墙边,头靠在受的耳边喘息,单脚膝盖顶住受的跨下。」 有人很满意 「宫崎同学,你的前臂要贴在墙上才行,这样才靠得够近啊。」 佐原背贴着墙,仰望着将身体僵硬地撑住的英二,毫无感情地提醒道。 「你都可以帮我校对情色场景的稿了,只是做做样子应该还好吧?」不怕杀人诛心似的,佐原轻描淡写地提出了疑问,好像这件事本来就在情理之中一样。 「不是,学长,我那只是顺着字看过去而已,这要是碰到你的话??」 「我不在意。如果你在意的话,我也会小心不碰到你的。」 最好是都碰不到。英二绝望地想着,最终还是放弃了无谓的矜持,按照对方说的靠了过去。 「这样呢?应该可以了吧?」 「你觉得这个动作有办法然而然地达成吗?」 「如果两个人都站着或在走路的话,应该可以吧?但剧情是在室内,好像比较没有这么做的空间。」 「原来如此,那如果是在地上呢?」 这次,佐原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撑在自己身上,努力别开视线的英二。 「好像??如果是坐着,攻去拿东西回来的路上临时起意,好像真的做得到。」 「太好了,那列入备选。下一个要拿高处的东西,到厨房去吧。」 两人移动到厨房,佐原打开橱柜的门,停顿了一下,转头对英二说:「宫崎同学,这个还是算了吧。」 「怎么了吗?」 「仔细想想,身高矮的人家里,肯定不会把常用的东西放在拿不到的高处吧?根本不用攻来帮他拿啊。」佐原认真地说道。 听完这番话,英二仔细想了想,觉得也不无道理。 「如果是要拿相册那种,因为太少用到而收纳在高处的东西呢?」 「写回忆太麻烦了,随便带过的话又显得有点刻意。」 佐原一边说,一边从英二身边经过。英二侧身让开了路,目送对方走回书桌前,坐回椅子上,转过来说道:「你从背后抱我试试。」 「学长,措辞??」英二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走到椅子后面,弯下腰来,双手揽住了佐原的颈项。当他站定时,正好和抬起头的佐原从仅有几公分的距离对上了视线。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如何?」 「感觉好油腻啊??」 佐原拍了拍英二的手,示意他松开,随后往前靠在桌子上,似乎正思考着什么。 「书桌是办公的地方,特地跑来办公的地方亲近是有点油腻。也没有走在路上突然推到墙上的机会,除非两人正站着吵架。目前就只有躺着这个备案啊??但那也要考虑到攻的性格才行,总觉得有点太过轻浮??」 英二看他这么认真,忍不住开口问道:「学长,说到底,有需要这么较真吗?读者想看的说不定就是这种富有戏剧张力的油腻场景呢。漫画里也很多这样的,有时候虽然细想不太合理,却还是会感到心动吧。」 佐原将椅子转了半圈,面向英二。 「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特色,专门洒糖的、光从设定上就尽显张力的,或是靠个性打造cp感,其他全由读者想像的,每一个都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只要从头到尾都不出格,读者就不会感到奇怪。」佐原又转回桌前,在纸上随手画了一个细长的矩形。「这套准则会沿着剧情延展,如果作者在创作时,都无法说服自己这个情节的合理性,而且无法忽略它的不合理,下笔时必会有所保留。无法打动自己的作品,是无法打动读者的。」 「但是,这在学长你身上说不通啊。你会被自己的作品打动吗?」 「??嗯。」 佐原将笔的后端抵上了前额,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 「那么,接下来试试看,我个人认为最自然的情境吧。」佐原站了起来,走到卧室前,将门板往里面推开,「对方留宿时,因为并肩躺着而发生的心动事件。」 英二瞇眼看着卧室里早已铺好的两张床被。 「??学长,请问这个是?」 「未雨绸繆罢了。」佐原走进房内,在其中一张床旁边蹲了下来。「因为我们都还没洗澡,就先躺在棉被上做做样子吧。」 他拍了拍床,把英二喊了过来,开始下一轮的动作指导。事到如今,英二也大致上麻痺了,他说服自己这是在做平板撑之类的核心练习,只要小心不要跟佐原对上视线就好。 虽然,这些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模拟跟取材,佐原也没有二心。那副就事论事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但英二的羞耻心在乎。他忍住不看趴在他身下,一手被他按压在头顶,侧过脸来,像隻死鱼般盯着他瞧的佐原。 「??你在听吗?宫崎同学?」 「欸,啊!有!」 「好,我刚刚说,你可以起来了。」英二闻言赶忙退到一旁,听佐原说今天差不多到此为止,终于放松下来,躺倒在棉被上。他闭上眼睛,深深喘了一口气,感觉意识有些涣散,想必是从刚才开始就太过紧绷的缘故。虽然佐原好像在一旁说了些什么,但英二认为那大概是一些写作上的自言自语,便没有注意去听。 正当他安心地享受休息时光时,身上突然多了一个重量,迫使他睁开眼睛。 「佐原??学长?」 英二的整张脸唰地一声窜红,因为在他面前,佐原正跨坐在他的腰际,一手按在他胸膛上,挺直着背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我说,因为刚才都是以攻主动来考量的动作,我现在想试试看让受主动的??」佐原重复刚刚说过的话,看英二似乎挣扎着想起身,便往英二的胸膛用了点力,将他压回床上。 「别乱动,我还在思考??」说着,他伏下身,在英二耳边,用略显沙哑的嗓音低声说道:「宫崎同学??你觉得怎么样?像这种感觉,是你的话,会心动吗?」 「??学、学长,你先起来,我们好好说??」英二紧闭着眼睛,无法掩饰声音的颤抖,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佐原的腰。 「咦?」 佐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英二整个人举了起来,放倒在一旁凌乱的棉被上。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之后,英二飞快地站起身,衝进客厅、拎起书包,到玄关踮着脚踩进鞋子里。大门打开又关上,英二就这么不见了,留下半张着嘴的佐原。 英二一路逃到一楼楼梯间,靠着墙深呼吸了几次,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身上真的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他在稿纸上看了无数次的事。 他的身体,对佐原起反应了。 一周过去,英二在校稿的时候,羞愤欲死地读到了受把攻压在身下,最后惹得对方落荒而逃的情景。 未爆弹 正值筹办文化祭的期间,全校各个班级和社团为了最好的表现,都利用各种零碎的时间忙进忙出。放学后,社团时间,脸上沾着顏料的学生在大楼间穿梭,走廊上摆满了纸箱和大型道具。文艺部虽然不须将社办装饰得华丽精緻,也不用练习表演节目,但仍然有一件事要准备。 第一期的校刊,要在文化祭上发行。除了事先拟定目次、採访大纲、到各社团取材和专访,并和摄影部、美术部执行合作专栏之外,还有审阅投稿、排版、美术设计、问卷发放、试印看样等工作要进行。由于去年负责撰稿的学长姊都已经毕业,佐原也已经负责了统筹和行政,其他工作就落到了英二和祐里身上。 出乎英二意料,祐里除了能写大部分文章之外,竟然还是文艺部的设计担当。 「我不喜欢看别人脸色办事嘛,那当然要选其他人不会的工作囉。」当英二问及接触设计领域的契机,祐里理所当然地这么回答。 等到佐原终于审完所有来稿,并选出要刊登上校刊的文章后,排版和设计也到了最终阶段。很快地就到了看样的日子,而这个工作自然是由负责设计的祐里来担当。 一天下午,他独自来到了佐原和英二去过的印刷社。 中村切断对讲机后,很快地下了楼。一打开门,就看到一头金色捲发,正衝着他微笑的祐里。 「??是文艺部的神内学长吧?试印本已经装订好了,请跟我来。」礼貌地招呼完毕后,中村将祐里请到了会客室。见中村利索地准备着茶点,祐里突然笑了出来。 「很有一套嘛,中村同学。」 「学长过奖了,分内之事而已。」中村不加思索地回答道。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吗?」 中村将冲好的茶摆上桌,转好角度,然后从冰箱拿出了一块羊羹,放到小盘子上。 「因为我是宫崎的朋友吧。」说着,他将插子跟羊羹一同推到祐里面前,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最近看样的人比较多,待会员工会将你们的试印本拿过来,请学长用些茶点,稍等一下。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和我说。」 祐里端起茶来,吹了吹飘散的热气,小小地啜了一口,好整以暇地坐着,藏在瀏海后的眼睛不知道正盯着哪里看。 中村看着这样的祐里,似乎理解了黑川为什么会对这个人感到担心。 如果说佐原是一片平静无波、深沉且伤心的大海,那么祐里就是经过压缩和偽装的烈焰。火焰在里头兇猛而愤怒地燃烧,外头却被一层緻密、精美的厚壁所包裹,虽然不为人所知,却仍然流露出了几丝血腥和暴戾。 至少,在他的感觉中是这个样子的。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景像,中村也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了解对方,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人跟一个未爆弹没有两样。 只是,这颗未爆弹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呢? 忽然,祐里开口了。 「中村同学,你觉得宫崎同学是个怎么样的人?」 当祐里面前的玻璃门一被推开,里头的人出来迎接时,他就感觉有点意外,只是当时还并不确定。这份意外一开始并没有激发他的防卫意识,因此他没有特别担心,只想着稍微注意一下。 但随着两人之间交谈的次数变多,又几次对上视线,他就明白了。 这个人,大概比他所预期的还要敏锐一些。 英二出现在佐原身边之后,他对跟英二亲近的所有人都进行过调查,中村志是其中最平凡的一个。所有能力都在平均值,身体数值是平均值,家庭背景也是平均值,唯一可以做为附加价值的,大概就是他的朋友特别多。这个人似乎十分善于社交,其他人都说他是个随和、热情又真诚的人。 实际见面后,他有种感觉,认为那些评价都太过浅薄了。在这个人面前,他再怎么装无害,大概都只是无用功吧。 「你觉得宫崎同学是怎样的人呢?」 作为试探,也因为好奇,他直接地对中村这么问道。 中村闭着眼睛,喝了一口茶,然后低垂着眼帘回应道:「我觉得,他是个能为了其他人过得很好,但如果只是为了自己,就会失去方向的人。」 「所以说,他缠着佐原只是因为他想为了某个人过活囉?为了找一个生活的目标?」中村的反应越是平淡,祐里就越是刻意。「只是因为没有自我,就盲目地追随别人,这样好吗?不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怎么行呢?」 并不是立即,也没有停顿得过久,彷彿连回话的时间都是锻鍊良好的本能反应一样,中村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想,应该是佐原笔下强烈的意志和自我存在触动了他,让他也开始想寻找自我吧?」 见祐里没有回答,中村又说:「但无论是跟谁建立关係,宫崎所要的都不是一味的追随,而是寻找能跟对方并肩而行的方法。我想,这就是宫崎和学长你的差异吧?」 祐里听他这么说,脸上一贯保持的微笑隐约沉了下来。 「什么意思?」 中村端着茶杯,慢慢地抬眼望向祐里。 「跟宫崎所希望的共存不同,神内学长你所建立的大部分关係,都隐含着你的愤怒,不是吗?」 此话一出,会客室里的温度陡然下降。祐里沉下脸来,认真地注视着中村,而中村也毫不避讳地凝视回去。虽然是在这样的气氛下,但祐里眼中所见的中村也并未露出锋芒,只是保持着不会退让的姿态,无惧、但也没有敌意地注视着自己。 正好在这个时候,员工拿着试印本进来了。 「谢谢你,辛苦了。」中村向员工道了谢,接着露出爽朗的笑容,把校刊试印本递给祐里:「这是文艺部要的试印本,封面上雾,请学长检查一下吧。」 走出印刷社时,祐里在大楼前停了下来。车流在他眼前来去,行人零星往来,仔细一看,许多人都已换上了较薄的长袖或短袖,岁时已然入夏,一年又过到中途。除了站在街边的祐里之外,每一个人都在匆忙地赶往自己的目的地。不远处的街角,一个母亲正在为他的孩子戴上遮阳帽,两个人牵着手站了起来。 祐里望着那对母子转过弯,消失在街边,脑海中闪过了几个画面。 将他从溃不成型的雪堆前拉走的女人、一人睡的国王尺寸大床、狭长地伸入黑暗的餐桌。 「明明被所有人保护着,怎么会找不到自己??呢?」 与此同时,站在大楼另一边的阳台上,眺望着远方夕阳的中村也低声道出了一句话。 「是个孤独的未爆弹呢。」 衝突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人一起在社团教室里的时候,英二总觉得祐里变得安分了许多。平常动不动就会跑来缠着他,跟他说一些好像很直接、又好像别有深意的话,最近反而都躲在书架之间。每次社团活动,除了翻书、换书的声音之外,祐里再没有别的动静,甚至也不跟佐原撒娇了。 英二一边按照佐原的指示组织起笔记本里的几个段落,一边心神不寧地注意着背后过于突兀的氛围。 「神内学长他怎么了吗?」 佐原清点着桌上的文件,甚至没有转头注意一下书架那边。 「谁知道,不用管他吧。」 「不管他也没问题吗?」 佐原清点完毕,在桌上敲了敲纸叠边缘,把它们整理得整整齐齐。 「这是他自己造成的,迟早会有这一天。别管他,让他自己慢慢想吧。」 英二听完,便也没有再追问,将精力转回自己的笔记本中。结果,一直到暑假到来,情况都没有改变。 假期开始之后,由于佐原能处理稿务的时间变多了,英二不再需要到他家协助校稿,两人除了不时的讯息往来之外,并没有再特意见过面。 「英二啊,下周的事情确定了吧?不会临时取消吧?」 黑川躺在球场旁的树荫下,对一旁的英二确认道。 「对啊,最容易临时跑票的人就是你了,你不会再突然改变主意了吧?」 躺在英二另一边的中村,也用抱怨的声音跟着说道。下午四点,三人并排在一起,因为刚才的运动满头大汗,恨不得把贩卖机里的水全都买来冲凉。 「不会啦,今年我妹妹们也说要去,我应该得负责接送他们吧。」英二瞪着头顶的树叶说。如果可以的话,他还真不想到那么拥挤的地方,只是大势所趋,他不得不妥协。 「嗯??」黑川对他的承诺半信半疑,想了想,又提出了一个建议:「既然你确定要来,要不要把佐原也找来?他应该没有预定吧?」 听他这么说,英二愣了一下,这才想到他跟佐原已经快一个月没见面了。 「应该吧,我问他一下。」说着,他立刻掏出手机,传了邀约的讯息给佐原。他本以为这个时间佐原应该正在写稿,不会立刻回应,便打算收起手机,没想到回覆很快就来了。 一时间,英二完全忘了还躺在他两旁等待的朋友,就这么聊了起来。 「学长没在忙吗?」 「刚洗完澡,天气太热了。」 「原来如此。书稿写得还顺利吗?」 「还可以,下礼拜应该能跟你们出去。」 佐原这封讯息一传来,英二立刻露出了微笑,接着便感觉到身旁投来的两道视线。 「啊?怎、怎样啦,我只是在跟他确认时间而已啊。」英二慌忙辩解,即使两人完全没讲话。看英二春风满面的样子,黑川与中村对视一眼,同时从地上爬了起来,衝向球场外的贩卖机。 「最慢的人请客!」黑川边跑边喊道。 「宫崎,我要喝最贵的喔!」中村也兴高彩烈地大喊。英二见状连忙追上前去,刚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捡起滚到场边的篮球,最后无奈地按下了贩卖机的按钮。 夏日祭典一开始,从神社到车站周遭都挤满了观光人潮。英二站在入口前的电线杆旁,感觉自己身边的人也都在等待会合,好在黑川很快就出现了。 「唷,英二,真准时啊,这次没逃跑呢。你妹妹呢?」以黑川的身高和显眼的黑色印花浴衣,其实不难辨认,两人碰头之后,紧跟在后的中村也探出头来。 「浅月和香织已经先进去了。现在就等学长,你们要是想逛的话,可以先进去没关係。」 「哦,这样。」黑川露出了饶富深意的表情。 两人前脚刚离开,一个平淡的声音就从英二身旁传了过来。 「宫崎同学。」 英二转身一看,佐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旁边,正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浴衣,把双手放在宽大的袖子中。 「来晚了,久等了吗?」 佐原浅棕色的细发随着微风,在脸颊两侧轻轻摇动。英二一瞬间想起了他在春光中将瀏海往上梳开的画面,以及在卧室里低垂着头,凝视着他的样子,连忙用力地摇摇头。 「不晚啊,都还没到集合时间呢。不过黑川他们来得早,已经先进去逛了,我们走吧。」 听英二这么说,佐原便点点头,正转身要向入口前进,却又停下了脚步。 在他们面前数公尺的地方,站着另一名高大的成年男性,正偏过头来看着这里。 「学长,怎么了??」英二刚要发问,那男人听见他说话,就转过身来,正面面对着他们。 沉默了数秒之后,男人开口了。 「勾引了自己的父亲之后,又对比自己小的学弟下手吗?真是不知廉耻。」 忽然冒出的无礼之言让英二愣了半秒,随即反应过来,伸出一隻手挡在佐原前面,怒气冲冲地说道:「你在说什么啊?你这傢--」 佐原拉了一下英二的衣角,他便停了下来,低头看向冷冷注视着对方的佐原。 「??哥哥。」 佐原咬牙切齿地低声喊道。倾刻间,三人之间的景物似乎停止了流动。熙来攘往的游客彷彿也识趣地从他们身旁绕过,在声光人影中,只留下了一个剑拔弩张的空间。 但这空间也只维持了一秒,立刻就被一道从男人身后传来的嗓音打破。 「喂,大叔你谁啊?不只挡路,说话还很难听耶?」男人闻言侧过身去,发现后头站着两名风格截然不同的少女。其中一位少女穿着开襟宽衬衫和热裤,双手抱胸,正一脸不屑地大声说出这句话。 「男性说教真是一如既往地难看呢,香织。」另一位将短袖上衣扎进长裙里的少女轻轻地说,同时望向一旁的地面,似乎感到十分困扰。 「是啊,说别人说得那么溜,怕不是自己才最爱被勾引吧。爱吃又爱嫌,吃相真难看。」说完,穿宽衬衫的少女领着同伴大步绕过男人,一边大声地咂了嘴,在经过男人时摆出嫌恶的表情打量对方,然后才往英二和佐原走去。 「哥哥,浅月姊姊的钱包忘在你那里了。」香织向英二伸出了手,一边率直地跟佐原打招呼:「哥哥受你照顾了,我是宫崎香织,请多指教。」 香织的样子似乎完全不在意后头那位男性。男人又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就自顾自地朝原本的方向重新迈步。 「有些人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不会被任何人珍惜,还不如死了好呢。」浅月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入了正要离开的男人耳中,他顿了一下,阴沉地走入人群里。 在接过英二递来的钱包时,浅月也跟佐原礼貌地介绍了自己。随后,两人又牵着手回到了祭典中。 「??你的妹妹们,风格很强烈呢,跟你之前提过的一样。」令人不安的氛围中,佐原首先打破了沉默。 「噢,对啊。他们读的学校好像不太平静,所以习惯了那种场面,说话比较辛辣一点。」说完,英二为难地停顿了一下,还欲开口,就被佐原伸手打断。 「既然来了,我们边走边说吧。」 说完,他一手轻轻地揽住英二的臂膀,带动了两人的脚步。 现实里的恶梦 「哥哥有很严重的恋父情结。」 两侧的摊贩点着温黄的灯火,吆喝声、喝采声,人群议论低语、烤炉滋滋作响的声音,全部混杂在一起,把彼此贴近的两人以外的风景都变得模糊不清。英二一边随着佐原的速度移动,一边聆听。 「我们相差十岁,从我有记忆时,哥哥就已经搬到外面住了,所以我不清楚他在家里时跟父亲的互动,也没跟他相处过。但是,听邻居说,家里小孩的哭喊声从很久以前就有了,大概哥哥在家里也没少受罪吧。」 佐原说着,带英二微微斜切到路旁,停在一个卖章鱼烧的摊贩前。英二见佐原目不转睛地盯着做章鱼烧的机器,便向老闆点了一份。由于点单眾多,两人便在摊贩旁等待。 「然而哥哥每次寄自己写的书过来,收件人都是父亲。我曾经在想,他会不会是想以这种方式告诉父亲,即使你以前那样伤害我,我也已经走出了你的阴影,现在过得很好。」 说到一半,佐原停了下来,跟章鱼烧摊的老闆确认了口味,才继续说下去。 「国小毕业那年,我把几年来的监视器影像都送到了警局,接着开始有社工来协助我打官司。社工向我介绍了一个成年男子,说,那是我的哥哥,从今以后要担任我的监护人。」 从老闆手里接过装了章鱼烧、还冒着烟的纸盒后,两人又走进了人群。佐原用竹籤切开一颗章鱼烧,往里头吹气,吹凉了才把丸子放进嘴里,优雅得像在吃西餐一样。英二不自觉地注视着他,心想这种气质不知道是与生俱来,还是长年被祐里培养出来的。 「在那整段时间里,我的心情都很低落,没有因为能跟父亲抗衡而感到开心。但是,听到哥哥出现的那一刻,埋没在馀烬深处的火星受到吹拂、瞬间死灰復燃。我想,我终于能见到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人了,也许还可以跟他一同生活。」 宫崎接过佐原递来的纸盒,虽然没怎么有胃口,但还是吃了一个,被烫得直哈气。 佐原看了正在拼命哈气的英二一眼,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那復燃的火焰,在我抬起头,跟他对上视线的时候,立刻又消逝了。在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一个我从未使用过,只有在哥哥的书里读到过的词汇的意义。」 「什么词汇?」英二好不容易吞下烫口的食物,转头问道。 佐原平淡地直视着前方。 「幻灭。」他说。 「这种感觉,一定就是所谓的幻灭。哥哥俯视我的表情是彻底的厌恶,那种感情比父亲虐待我时流露的恨意更加伤人。我那时才发现,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在一个想像出来的情境里,对一个我想像中的人物,做着一场长长的幻梦。而现在,那个人出现了。他不是我梦境中的那样,那个人物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为此,我的幻想破灭了。现实回到了我身边。」 人群移动的速度很慢。好看的东西很多、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值得注意的细节有很多。人人都在仔细地欣赏这场盛宴,不愿意错过一丝一毫,只有佐原彷彿对四周瀲灩的风光毫无所觉,像走在一条只有他看得见的平衡木上似的,不被任何不重要的事物吸引地走着。只有在极其偶尔的时候,他才会拉着英二靠到路肩,去看某个摊子的商品或游戏。 在分别玩完一局射击游戏和飞镖游戏后,两人提着赢到的灯笼和玩偶,走向道路外的长椅,将战利品和垃圾分别整理好,顺便稍事休息。 「他成为你的监护人之后,没有负起责任照顾你吗?」英二把玩偶塞进提袋里,问道。 「怎么可能?」佐原笑了出来。「判决出来之后,在社工的陪同之下,哥哥去给我签了国中要住的地方的租约,用法院判给我的赔偿金购置了一些必需品、办理完几件需要有监护人在场的事务,便离开了。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他那时候也会说那些难听的话吗?」 「只有一次。」佐原在英二身边坐下,凝视着摊贩们忙碌的身影。 「所有手续都办好的那天,我们跟社工一起去了烧肉店。吃饭到一半的时候,社工夸我勇敢懂事,哥哥突然脱口而出,说我是个小小年纪就知道勾引自己父亲的贱种。」 「这个人是怎样?也太烂了吧?」英二简直不敢置信。 「对啊,我跟社工都很吃惊,哥哥自己好像也有点吃惊,马上就闭上嘴不说话了。在社工忙着打圆场的期间,我想通了三件事。」 佐原转过来看着英二,竖起了一根手指。 「第一,哥哥是爱着父亲的。他寄那些书来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过得好,而是希望父亲能够接受他。」 接着,他竖起了第二根。 「第二,哥哥偏执地认为这些事都是我的错,这种不理性证明了他对父亲的爱不是单纯的亲情,而是更加深沉的爱慕。」 然后,他又微笑了起来,竖起第三根手指。 「第三,父亲放任他年少离家,又将他的书不以为然地跟其他东西一起烧毁,代表父亲心里根本没有他。即便是恨,父亲也只恨我一个人,即便是伤害,父亲也只伤害我一个人。所以哥哥才这么讨厌我。这种胜利很扭曲吧?但是,在哥哥眼里,就是我赢了。是我用卑劣的手段把父亲的心赢走了。」 说完,佐原放下手,往后靠在长椅的椅背上,似乎在回忆往事一样。英二光是在一旁听,都觉得呼吸困难,看佐原这副模样,忍不住说道:「说这些真的对你没有影响吗?如果会不舒服的话,也可以不跟我说的。」 佐原没有回应,只是又坐了一会,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吸了一口气,再站起身来。 「没这回事,我很高兴你这么认真地听我说,也没有因此同情我、怜悯我。」他对英二伸出了手,让英二也站了起来,接着和之前一样,揽住对方的手臂。 「你知道吗?在我做过的所有恶梦里,最可怕的一种,不是梦到父亲,也不是梦到哥哥,而是当我努力地对别人述说这些情节、倾诉这些痛苦时,他们却对此毫不关心??对此置若罔闻。」 这一番话说得平静,却用和刚才那些截然不同的方式坠入了英二心底。先前,佐原描述过去的方法有如置身事外,这句话却像一张满目疮痍的薄毯,轻柔地落在整片荆棘园上,覆盖、接触了所有无助和悲哀。 「??佐原学长,我们再继续逛祭典吧。」 「好啊,」佐原答道,跟着英二一起向人群前进。「这可是我第一次来呢。」 毁坏 手上拿着小钓鉤、身材和小池子成为对比,却还是蹲在摊位前玩钓水球的英二,在听见佐原的一句话后,惊讶得刚要钓上来的球又掉了。 「你说是那天晚上买的?」英二讶异得垂下手腕,纸绳漂在水面上,变得湿漉漉的。 「要不然呢?都说是第一次了,怎么可能家里会有?」佐原就算一边回话,也还是很专心。只不过他还不太会掌控力道,一下就把绳子扯断了。 「再来一次。」英二见没人排队,便向老闆再要了一支。「可是,那天你不是只有说应该可以吗?要是你后来卡稿了,出不来,岂不是浪费了?」 「那也只能说很遗憾吧。」 英二盯着佐原的浴衣,浅蓝色的底上装饰着细细的白色直条纹,文雅的风格和佐原十分相衬。不知怎的,听到佐原在收到邀约后,当晚就特意去买了浴衣,他总感到有些高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对方大概也很期待吧?一思及此,刚才低落的心情又慢慢爬升回来。 在钓水球的摊位吃了败仗,两人逛到隔壁,经过一个卖面具的摊子。佐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本来想直接经过,又突然在摊尾停了下来。 英二感觉手臂被拉住,回头一看,佐原已经从架上取下了一张狐狸面具,放到自己的脸前,然后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如何?」两人对视后,佐原把面具移开,问道。 「欸?啊??可爱??我是说,很适合你。」 「是吗?」佐原低头翻看手中的塑胶面具。「我一直都很想要一个这种的。」 英二对这份突然流露而出的孩子气瞠目结舌,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接收老闆找来的零钱了。 「宫崎???」佐原困惑地提着装了面具的纸袋,另一手还勾着英二的臂膀。 「啊、不是,这不是想着你第一次来吗??」英二一边快步向前走,一边慌乱地解释:「就算是那个??纪念品?不然算是明年的生日礼物?」 「宫崎同学,你走太快了。不好好勾着手的话,你很容易就会找不到我的??」佐原一面伤脑筋地说着,一面低头盯着袋子里的面具,又抬头望向英二故作镇定的侧脸,忽然想到了什么。 「宫崎同学,你知道世界上最有力量的面具是什么吗?」 「什么?」英二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唤回了心神,步伐也慢了下来。 「是文字。」佐原终于得以回到平常的脚步,为此松了一口气。但于此同时,话语却不知为何,不断地从口中流出。「文字是比任何事物都还要强大的面具,他们精緻、美丽,富有塑造性和自由的詮释空间。一个人只要掌握了文字,就掌握了别人的想法。」 「有这么厉害吗?应该还是有人可以看穿他们吧?」虽然不明白话题为什么转到了这边,英二还是努力回想类似的例子。不知为何,眼前却浮现了祐里的笑脸。 「当然有。但是要拆除这种精心打造的谎言工厂旷日费时,即使有确凿的证据,也比不上易于偏颇的人心。」 「那就是说,我们还得想方法找出真正的核心?」 佐原注视着人群间的缝隙,摇了摇头,指向前方卖杏子糖的摊位。五顏六色的杏子糖放在最中饼皮上,看起来十分精巧。 「就算外头的麦芽糖染了色,也能看出里头包的是什么水果,对吧?」 佐原让英二挑了一个,自己也选了一个裹着草莓的。 「如果要让人分不出麦芽糖里面和外面的差别,要怎么做才好呢?」 「在里面也放麦芽糖?」 「是的。」佐原将结好帐的杏子糖递给英二。「但是一旦麦芽糖成形,就不能再更换内里了,所以要在刚开始做杏子糖的时候,就把核心的东西换掉才行。」 「能做到把核心换掉吗?那样不就是换了一个人吗?」英二将杏子糖举高,审视着闪着细小气泡的蓝色麦芽糖。凝固的糖浆里,切成块状的杏桃就像一个珍贵的展品一样。 「能做到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 几个小孩挤到了两人身前,抢着挑选自己喜欢的糖果。带着他们的大人向佐原投以抱歉的微笑,出声要小孩们注意礼仪。 「只要在欺骗别人之前,先骗过自己就好了。」佐原带着英二离开了变得吵闹的摊子。「只要一个人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对的就可以变成错的,假的可以成为真的。加害者可以变成受害者,恨能够变成爱;火焰可以结冰,冰雪也可以被水浇熄。」佐原的声音像在传承一则远古的寓言,十分疏远,但也十分忠实。 「哥哥也是这样做的。」 佐原悠远的声音忽然又回到了现在,像是梦游的人突然回神一样。英二为此低头确认。在那毫不动容的表情下,语言的间隙渗透出细小的水珠。 英二思索着刚才听见的话,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在他搜寻佐原的文章时,曾经见过的一个名字。在去年的全国散文大赏的获奖名单里,唯一排在佐原上方的,是一个没有写明姓氏,只有单名「见」的人。 「你从去年开始停止了写作,难道是因为??」 「嗯。那篇文章写的,是他所相信的「我的故事」。他很厉害,大家都被打动了。」 佐原顺着英二的话,接下去说道。从铁石般的情感中,渗透而出的水珠彼此凝结,成为了一道涓涓细流,将缝隙冲刷开来,坠入望不见底的深渊。那种空落的感觉,就像永远遗失了一件珍贵的宝物一样。英二被这份不断向前流动的魔力所驱使,不知走了几步,才发现臂膀上早已变得空荡,连忙回头寻找早已停下脚步、即将被人群淹没的佐原。 在那几步的距离之间,独自站在人群中的佐原这么向他低语道:「宫崎,你知道吗?你所追寻的,只是罗织假象的產物而已。从读完那篇文章的那一刻开始??」 这时,英二已经停在了他的面前。他的身躯轻晃了一下,任由对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口中流淌出他的名字,然后慌忙将他抱进怀中。无法停止的倾诉犹如已开始滚动的巨大齿轮,在他不由自主地吐露那将他的生命一分为二的诅咒时,冷漠的脸上久违地淌下一滴剔透的眼泪。 「从那一刻开始,我放弃了文学。」 黑夜 佐原第一次去了祭典。 佐原对章鱼烧表达了渴望与好奇。 佐原玩了射击和飞镖,拿到了奖品。 佐原玩钓水球输了。 佐原收下了宫崎买的面具。 佐原在宫崎英二的怀里哭了。 在家族举办的盛宴上,穿梭在华服加身的人群中,不间断地敬酒、寒暄、客套地讚美、祝福、告别,手中始终有着一只满上的葡萄酒杯的宴会主人左后方,跟着一名知书达礼的少年。他会回应提到他的话题,做出适合的反应。有的时候,他会悄悄抬起智慧型手錶,不着痕跡地查看收到的讯息。 「哎呀,您的儿子可长真快呀,一下就变成一个挺拔的好孩子了呢。」他看完最新一则讯息,一位穿着绿色和服的女性正停在自己前方。「那头金发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呢,我很羡慕哦。」 举目所见都是一头黑发的宴会里,女人一边这么说,一边娇巧地笑着。 祐里露出了精心调整过的笑容。 「夫人,您这么说真是让我深感惶恐。其实我非常仰慕夫人这样,十分顺从主人的秀发呢。」 他话一说完,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不着痕跡地偏了偏头,祐里便乖巧地闭上嘴,不再说话。在男人的引导下,话题又回到了跟女人的氏族有关的业务范围里。 祐里耳朵里听着几人的对话,脸上笑容不变,内心却因为刚才看到的讯息忐忑不安。佐原上一次在他面前流下眼泪,还是刚升上中学不久,满身是血地躺在急诊室的那个凌晨。 从那天到现在,已经快六年了。 他不由自主地感到焦躁。这种千篇一律的宴会已经让他足够厌烦,现在又多了一个想提早脱身的理由。不安、不快,不能动摇的表情下藏着逐渐倾斜的心绪。直到男人再次移动的时候,微微侧过头,对他说道:「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先下去吧。」 祐里愣了愣,很快地道了谢,领着白土迅速地离开拥挤的大厅。 「少爷,老爷从未允许您早退,是不是??」 「父亲知道我心态不对,怕我坏事,提前赶我走而已。回头再好好赔罪就好了。」祐里抿着唇,穿越了一道道楼梯和长廊。刚才在宴会上少量食用的餐点像膨胀了十倍一样,在胃里不停翻搅,他一回到房间,便衝进浴室,对着马桶吐了起来。 「少爷,您没事吧?需要我准备什么吗?」白土担心地随侍一旁,将乾净的毛巾递到祐里抬起的右手上。 祐里勉强忍住呕吐的衝动,喘了一口气,说:「衣服。」接着,又继续将胃里的所有东西吐了出来。白土回到房间,从祐里的衣柜里取出一套适合日常外出的服装,按照顺序放在床边,也将要换上的凉鞋放到地上。衣服准备就绪以后,祐里已经把自己整理完毕,在走出浴室的同时擦乾双手,把用过的毛巾随手扔向靠墙的矮桌。 「给我在侧门备车。」他一边扯下领结、将晚宴服扔在地上,一边说道。接着,他规矩但不耐烦地解开排釦和袖扣,将令人窒息的衬衫脱下,这才感觉轻松了一点。换好休间服后,他打开房门,看了一眼在门外等待的白土,又起步踏入悠长的回廊。 祭典尾端的会场上,中村拍了拍黑川的手臂,说:「你看,他们来了。」 说着,他便高高挥起手来,踮起脚尖,在嘈杂的人群中大喊英二的名字。黑川见他这么奋力地挣扎,登时有了作弄对方的念头,于是将一隻手放在矮了他十几公分的中村头上,另一隻若无其事地举在对方挥动的手上方。 「啊?」中村一抬头,看见黑川的指尖比自己的高出了一个手掌多,立刻将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拍掉,转身用力地往黑川的脚踩去,却被对方及时闪过。 「不准躲!该死的傢伙,你好像很嚣张,我今天一定让你??」 头顶上传来的触感让中村停下了动作。他缓缓回头,发现身高与黑川并驾齐驱的英二正站在他身后,一隻手放在他的头上。 中村暴跳如雷。 已经恢復好情绪的佐原看着他们嬉闹,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稍微松开了紧握的提袋。但热闹的气氛没持续多久,一感觉到周遭渐渐安静下来,他就伸手拉住英二的衣角。 几人暂停了争吵,跟着佐原的视线望向天空。 烟火要开始了。 在一片寂静之中,突然冒出了中村的声音。 「欸,佐原学长是不是会看不到啊?」 此话一出,佐原还来不及回应,随着第一声烟火在空中炸响,他就被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拦腰抱了起来,面对着人群头顶的夜空。 「哇、等等??」他有些惊慌地挣扎了一下,但话语都被欢呼和烟火的声音所掩盖。他的注意力也逐渐被漫天的光芒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灿如千阳的花火,眼瞳中反射出异样的光彩。 黑暗的夜空里,流火在薄烟中四散,色彩纷呈。一个个上升的光点在虚空中绽放,照亮更远处错落排列的云朵。火焰下降、消逝。新的火焰成群诞生,又逐一熄灭。每一隻烟火都因其短暂的盛开而更显华美、气势磅礡,恰如其分地展示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最震撼人心的高潮在几分鐘后退去,铺满夜色的火花变得慢而零星。佐原感觉到自己被缓缓放了下来。 「抱歉啊,手痠了。」英二放他到地面上之后蹲了下来,细心地把浴衣上的皱褶抚平,然后抬头凝视着佐原,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以第一次来说,好看吗?」 佐原看了看自己被握住的手掌,又看向英二的双眼,点了点头。 「那就好。」英二将佐原的手放回他的身侧,站了起来,从中村手中取回提袋。 「人真多啊。下次还看?」 「??嗯。」 漫天流离失所的繁星下,佐原轻声应道,揽住了英二的手。 「下次??」喃喃自语间,他下意识地往另一边转过头去,一瞬间在躁动的人群里,与一头金发对上了视线。 「喂,哥哥,门口那个是你的朋友吗?不良?」 拐过一个转角后,香织突然问道。英二跟着转弯,却看见祐里正靠在家门旁的围墙上。 「是我学长。香织、浅月,你们先进去吧,哥哥跟他聊一下就回去。」 「被欺负的话喊我们哦。」随性地叮嘱完,两个少女就一起进了家门,把英二单独留在外头。他停在离祐里两步距离的地方,见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先行开口。 「神内学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好像这才发现英二似的,祐里慢慢转过头来,瀏海遮盖下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虽然他什么也没做,但那平时总是饱含笑意的脸庞,如今只是不笑所带来的压迫感,就让英二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祐里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不知是以什么样的心思,在夜色中说出了这句话。 「宫崎同学,帮我一个忙吧。」 心魔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积雪将前院覆盖,从白雪中走出去,一直到树林的前缘,都是相同的风景。他在雪地里往前走,羌皮靴陷入了沙一般的地面,留下一排蜿蜒的足跡。 母亲咳得比以往都还严重。随着天气转凉,病情每况愈下,在今年的严冬之中,已经几个月没有离开床榻。今早,他被物体重摔在地的声音吵醒,跑出房间后,却看到母亲坐在走廊边,正眺望着屋外白雪皑皑的风景。 母亲说,今天天气很好,出去玩玩雪吧。他想留在母亲身边,却被拒绝了。 妈妈已经不能陪你玩雪了,你帮妈妈做一个漂亮的雪人吧,母亲说。 拜託你了。 所以他走到庭院外的空地,选了一块有着最洁白的积雪的地方,蹲了下来。湿气从手套的表面渗透进去,让他的手指也感受到冰冷,但为了做一个最漂亮的雪人给母亲,他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塑造着雪的形状。今天,可以算得上风和日丽,知道母亲在看着他,他很高兴。儘管他在这之前从没堆过雪人,他还是非常努力,终于在地面上形塑出一个四不像的立体形状。看着这不尽人意的半成品,他有些烦恼。 这时候,背后传来倒塌的声音。他循声回头,却只看见冲天的熊熊烈火。 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地表之间,木造的梁柱在轰然作响的火焰中坍塌。血液失去了温度,话语失去了声音。他张开嘴,在一片寂静之中往家的方向奔去,感觉周围的空气正在迅速地消失。然而,他才刚起步,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抓住了臂膀。 他忘记自己当时有没有说话了。 从后车窗里看到的,只有持续燃烧的大火和蔓延到天际的黑色烟雾。接着是城市的街道、宽广的雕花大门、凛冬中仍然常绿的花园,以及阴暗的办公室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的男子。 从今天开始,你要叫我父亲。男人这么说。 带你来的人,是你的母亲。我们是一家人了,你要在这里生活,成为我的儿子。 带他来的人怎么会是他的母亲?他没办法理解。他的母亲正被埋在那堆倾倒的木桩与瓦片下,和他的一切,在雪地的包围之中,一同化为灰烬。 他想起了那座还没堆完的雪人。 这时候,男人弯下腰来,仔细审视他,然后背过身去,下达最后一条命令。 你有一双软弱的眼睛,遮住它们。 他常常会梦到这些事。接下来的一年内,他在深锁的宫殿里留长了头发、学习了礼仪。一年后,当他正式成为他父亲的儿子,被允许自由外出的那一天,他偷偷回到了那座被烧得只剩基底的遗跡。他在灰烬里不停翻找,最终,只在地板下的坑洞里,找到了装着一张照片、和一盒火柴的铁盒。 他凝视着照片里,和一个金发男子站在一起的母亲。 他把照片撕成两半,将母亲的那一半收了起来,另一半用火柴烧得精光。 那天,他也在心里道了歉。 离开遗跡之后,他主动回到阴暗的宫殿里,成为了神内家的私生子。 烟火大会之后,他在离开会场的车上,向正在驾驶的随扈问道:「白土,你觉得我的眼睛怎么样?」 手握方向盘、直视着前方拥挤车况的白土很快地回答道:「对不起,少爷,我看不见。」 「不是啦。你不是从一开始就看着我吗,那时候你觉得怎么样?」 见他如此坚持,白土只好一边思考该怎么尽快脱离这糟糕的路况、抵达祐里指定的地点,一边尽力回想许久以前的事情。 确实,祐里刚来到本家的时候,并没有用瀏海遮挡住眼睛。和他那象徵着不纯血统的发色一样,那对眼睛也是流言蜚语的祭品。本家里的僕人们都说,他有一双不祥的眼睛。像生锈的铁、乾涸的血液一样的顏色,死气沉沉,有如一隻尚未觉醒的恶魔。 他还知道在来到本家之前,祐里也去上过两年的幼稚园,在那里,孩子们的攻击恐怕更加直接。没有身分的庇护,不需多做思索就能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 不知道是因为哪个因素,祐里从未谈论过这个话题,今天却主动提出来,这让他不得不比平常更加小心谨慎。 「少爷的眼睛除了顏色少见,其他地方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不要说这种谁都知道的事嘛。说说你的感觉啊,从小跟我相处最久的人就是你了吧?」 祐里对白土的谨慎并不领情。白土只好再仔细想了想,才开口回答。 「少爷刚来本家的那年,我觉得少爷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寂寞,我想可能是在本家没有玩伴的关係。」白土在路口左转,弯进了一条较小的巷子里。「从老爷正式对外宣布您的存在之后,您的头发也基本都遮住了眼睛,所以我也不太有机会见到。但偶尔看到的时候,感觉少爷是一个??不太确定该隐藏心绪到什么程度的人。」 「哦,那你是把我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囉?」 「没有这回事。」白土一口否认,并不想落入祐里的陷阱。「除了少爷交办我的事项之外,我不曾妄自揣测过少爷的想法,对少爷的心思并不了解。」 「这样啊。」祐里玩弄着车门锁,聆听着机械发出的声音。 「你身为我的贴身随扈这么多年,却一点也不了解我,这样啊。白土好无情,一点都不想了解我,我要扣你的薪水。」 「??少爷,我们到了。」白土并没有要搭理的意思。他按照指示停在离目的地不远处的街角,让祐里下了车。接着,他也走出车外,站在一个看得到祐里动向的阴影处,点起了一支菸。在夜色之中,当祐里穿过路灯打下来的光圈,那头蓬松的金发、娇小精緻的身躯、即便是走路也斯文雅致的气质,在白土眼中,看起来就像个现身于人间的天使。 然而,当他又踩进黑暗,幻象就消失了。白土想起了上头指派给他的那些骯脏事,和他冷血到近乎纯洁的手段,就算他是天使,也是个羽翼被血泊浸湿的天使。只有在那个人面前,他才会收起自己锋利的羽毛,双脚踏进泥泞四溢的道路,只为了和对方注视同一片风景。 祐里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很久,在第二支菸抽到一半时,他便看见另一个少年与祐里挥手道别、关上大门,而祐里也朝这里走来。他将剩下的半根菸踩熄。 回到车上,两人安静地坐着,任由街景移动。过了两个路口,祐里突然又开口了。 「白土,你觉得,为了保护一个人,牺牲多少人是合乎情理的呢?」 对于这个问题,白土沉默了一下。 「情存在于个人心中,少爷。只要当事者觉得值得,就是合情的。至于理的部分,不论标准,只有当事者在乎的时候,理才有存在的意义。」 对于白土暗示自己不讲道理的发言,祐里从后座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声。白土专注地开着车,一边等待祐里再次开口。果不其然,后座又传出了声音。 「他曾经说我的眼睛让他感到亲切。」 祐里看似毫无徵兆地改变了话题,但在白土听来,他想讲的一直都是同一件事。 「我过了很久才知道,他指的亲切,是因为这是他从小看大的顏色。有时候我会想,幸好父亲让我遮住眼睛,这样他才不会每次一看到我,就想起过去发生的事情。」 白土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聆听,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一直都是这样,主僕有别,只有在祐里深陷于徬徨、迷惘与罪恶感时,才会停在他身边,在他身上寻求慰藉。 话语断断续续,有时提到过去,有时谈论现在;有时处在现实,有时近乎想像。最终,又回到那个他听了无数次的问题。 「白土,我该怎么做,才能帮一个人杀死属于他的恶魔?」 入山 约好的日子是两天后。英二下了电车,按照导航走到附近的街道上,远远就看到了祐里指定的咖啡厅招牌。 「今天有时间吗?我想去外头逛逛。」在这之前,英二一早起来,便看见佐原传来了这条讯息。他立刻就清醒了,正要回覆,却想起和祐里的约定。本想如实以告,脑中又浮现祐里要他暂时保密的情景。 最后,他只能随便找了个藉口搪塞过去。虽然这是佐原第一次主动找他出门玩,但眼下,似乎还是祐里要谈的事情比较重要。 在推开咖啡厅的门之前,他就从玻璃窗中看见了祐里的金发。 「神内学长。」他走到桌子旁,跟祐里打了招呼,发现桌上已经摆好了两杯饮料。 「冰拿铁。」祐里比了一下对面的位置,接着微笑地用指尖敲敲自己的饮料杯壁。「??两杓蜂蜜。」 英二恍然大悟,坐了下来。 两人在安静的咖啡厅里各自喝着饮料,祐里没开口,英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他总感觉有点睏。 不知道过了多久,祐里终于把饮料杯放了下来,说道:「小宫,就像我那天说的,这件事对参来说很重要,但同时,对你来说也会有点沉重??可能会挺沉重的。一旦你捲进了这件事情,虽然都不会有你的责任,但你也一辈子都忘不掉,这样也没关係吗?」 英二对这番话似懂非懂。 「佐原学长的重要的事情,如果我帮得上忙的话,没有不帮的道理吧?」说完,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忘不掉的话,应该就代表,那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吧?」 说完,睏意再次袭来,他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 祐里思考着英二刚才说的话,知道对方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不在这个世界的人,当然不会联想得那么多。而他也只能先透漏这么一点。 虽然如此,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英二想帮上佐原的忙。只要确定了这件事,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执行接下来的计画。 在祐里考虑的同时,英二也在心中思索着。明明正在喝含有咖啡因的饮料,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想睡?难道,他的身体觉得跟祐里出来很无聊吗? 眼看英二揉眼睛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饮料也差不多喝得见底,祐里才终于拾起桌上的餐巾纸,按了按唇角。 「你看起来有点累,我们到车上休息一下吧?」 等白土回到车上时,后坐的祐里正在看手机,而另一名少年已经靠在车窗上睡着了。他坐在驾驶座上,伸手调整冷气的温度,从后照镜看了祐里一眼。 「您决定好了吗?」 祐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放下手机,将后脑勺靠在椅背上,盯着车顶看。 「如果不这么做,他就帮不上忙吧?」 听祐里这么说,白土也没多回应什么,只是伸手握住了方向盘。 「少爷,现在去哪里?」 有蝉的声音。 英二迷茫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成群绿树,第二眼看见澄澈青天,第三眼看见车子的内装。他抬起双手,摀住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把手移开。 驾驶座和前座都没人。 他转头看向祐里原本坐的位置,也没有人。但是顺着窗户看过去,在一栋巨大的老旧铁皮建筑前,有一隻遮阳伞和一张躺椅,从躺椅背后可以看见露出来的一头金发。 英二拿出手机,想确认一下时间和讯息,却发现这里没有讯号。已经接近中午了,太阳想必很大,他做好被晒得流汗的准备,瞇起眼睛,打开了车门。 蝉声震耳欲聋。 他小跑着越过泥石小径和建筑前的一小片空地,来到正戴着太阳眼镜,像在做日光浴一般优雅地躺着的祐里身边。 「学长,这里是???」 「噢,你醒了啊。」祐里抬起太阳眼镜。顺势被撩起的瀏海下,显露出了一对红褐色的眼睛。那对眼睛直视着英二,不知为何,竟让他有种比平时更加陌生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从那里流露出的情感,并不如以往没心没肺,反而比平常柔和。 「这座工厂以前是我家的其中一个业务场所,现在归我管理。你脚下踩的这座山,也是我家的财產,平常都有人整理,你想怎么逛都没问题。」 祐里伸了伸懒腰,左右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又转回来看着英二。 「如何?」 「欸?什么?」正四处张望的英二低下头来。 「现在还来得及送你回家喔。」 英二有点被搞糊涂了。一直以来,祐里都给他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感觉。只要是祐里想到要做的事,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从来没有显露过畏缩。但从那天晚上,在他家门口的对话开始,他总是感觉对方的态度摇摆不定。祐里一步步把他带到这里来,途中却又似乎希望他主动退却,一直到现在也是。 甚至,英二感觉,祐里此刻好像真的只想原路折返,当作今天的事从未发生过。那双眼里强烈、复杂的情绪中,似乎在传达着这样的心愿。 但他已经决定要帮上佐原的忙了。 「??学长要给我看的东西在哪里呢?」英二铁下心,这么问道。 祐里闻言沉默了下来,将太阳眼镜摘掉,双眼又立时被发丝所覆盖。 过了半晌,他才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说道:「跟我来。」 狭小的工具间里,英二从敞开的地下室入口衝了出来,跪倒在旧工厂后,一手扶着生锈的铁皮,止不住地将胃里的酸水全部吐了出来。 随着轻盈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上阶梯,又踩进了沙地,祐里走到了他的身边。 「幸好我让你来之前别吃东西吧?」用有些轻佻、却又带点苦涩的声音,祐里这么对他说,然后蹲了下来。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英二很想发问,但只能控制不住地不断乾呕,一边回想起在百货公司顶楼的高级咖啡厅里,雷声炸响时,祐里那句不甚清晰的话。那时他没有细想,如今却如雷轰顶,透彻得宛如深夜里的山间寺庙中,传出的那声鐘响。 「有人说他在狱中死了。但也有人说,他是被人带走,囚禁在别处了呢。」 一思及此,才刚缓过气来的英二,又用力地乾呕了起来。 注视着大受惊吓的英二,祐里抬起头来,和站在不远处的白土对上视线。 但面对祐里这样的表情,白土只是别开了目光。 他的用意 过了好一会后,英二才终于缓了过来。两人移动到工厂内部的阴凉处,靠着墙席地而坐。 出乎祐里意料之外,控制住生理反应的英二很快地就冷静了下来,并没有太过恐慌或仓皇失措,也没有劈头责骂祐里将他拖入浑水。相反地,他只是静静地将其中一隻曲起的脚往前伸直,背靠着铁皮,恍神了几分鐘。 「这是什么情况?」 在这一刻,祐里不由得衷心讚叹英二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听说英二在读完人生中第一篇bl小说时被吓得魂不守舍,他还以为这个人的反应会再激烈一点。 不如说,正常人的反应都会很激烈的。他也不是第一次就习惯了这种类型的家族事务。 虽然,他感觉英二只是防御性地忽略掉一些其实很重要的细节而已。 「那个人就是参的生父。」祐里盘起双腿,凝视着屋顶说道。「他进监狱的那年,我本来只要那些囚犯在狱中别给他好日子过,后来又觉得他还能有那样的居住环境、说不定还能多少发现活着的美好,实在是太便宜了他。」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艳阳下,外头的蝉声仍然刺耳。 「但是,我不确定参听到父亲的死讯会有什么反应。保险起见,我只让他在狱中被打得半死,带出来后放出假消息给媒体,再拿那篇报导给他看。没想到,他的反应比我想像中还要??」 他努力思索恰当的词汇,来描述那天佐原的表情,却没办法找到任何一个。 「总之,我吓到了。他的样子让我明白,自己插手了一件不该插手的事。我不敢跟他说,那只是一个试探。虽然他始终没有因为这件事对我生气,但我也因此更害怕再刺激到他,便想着就当他父亲真的死了,他总有一天会接受这件事。没想到,因为失去了憎恨的对象,他反而陷入了自己造的牢笼。」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祐里的声线毫无起伏,英二完全想像不出这些事给他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懊悔?后怕?还是担忧?无论是哪一个,祐里似乎都没打算和他讨论。 祐里见他没有回应,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 「那,那个人身上的伤势是?」英二脑中闪现了刚才看到的画面,顿时又有些反胃。 对此祐里也很坦白。 「是我让人弄的。」他将头往屋外的方向偏了偏,英二便知道他指的是一直站在他们附近的西装男人。 「为了报復?」 「对,为了报復。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来到这里不就显得像在度假一样吗?」 祐里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又说:「我从来不曾因为别人的错而怪罪自己,所以我不懂参的想法。因为不懂,所以无法判断这件事到底影响他多深。但是如果他需要一个活生生的目标才能好过,那我就得负起责任,把当初偷走的东西还给他。」 祐里一连串的话说得坦荡,好像没有什么事似的,英二却皱起了眉头。 「先不论要怎么处理这个人,但因为失去了憎恨的对象,反而转过来为难自己,这听起来有点不合理吧?」 「他又不是笨蛋,如果能想开的话,又怎么会将自己围困至此呢?每个人都有自己应对创伤的方法,有的人按兵不发,有的人伺机而动,有人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命运给的子弹,有人对无法扭转子弹的轨道耿耿于怀。如果他有自知之明,却仍然不能改变,那我们这些旁人也只能接受了。」 英二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那锈蚀了许多个洞的铁皮墙壁。刚刚看到、听到的那些,原来就是传说中的私刑正义?原来一个人只要够有钱,是真的能做到让另一个人人间蒸发的啊。仔细想想,他不是不能理解祐里做这些事的理由,也勉强能够接受佐原迫害自己的思考逻辑。唯一想不通的,大概就是他自己,现在待在这里的原因吧? 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好像触及了某个节点。 「学长,让我知道??让我看见这些,对这件事有什么帮助吗?我不觉得自己能影响佐原学长的想法,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既然如此,你带我来又有什么意义?」 听完英二这些话,祐里像是放下一块心中大石似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他垂下头,转过来看着英二。 「当然有意义。」他带着柔顺的笑容说。「我打算最近就把这件事做个结束。」 「什么?」 「但我的心中有着一个坏预兆,」没有理会英二的质问,祐里抬手打了个响指,把被打断的话接下去说完:「如果到时真的如我所想,你就是最好的替代品。」 英二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中的床铺上了。 记忆的最后,只有祐里的随扈递过来两瓶水。见祐里理所当然地打开,他感觉也有些渴了,于是跟着喝了几口。冰凉的清水冲淡了嘴里胃酸的苦味,也许是大受惊吓、又突然放松下来的缘故,疲惫感很快就涌了上来。 回想起来,除了只要是个明理人都能搞清楚的状况外,祐里也没多讲什么真正有用的细节。要如何处置那个人、用什么方式让佐原知道这件事,像这类实务上的规划,祐里一概不提。 英二打了个哈欠,转过头去,从窗户看见了转变成浅灰蓝的暮色。 他这是睡得多沉?连怎么走进家门的都不记得了。 唯一确定的是,虽然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感觉,但他已经知道了一件不得了的秘密。这个秘密背后藏着太多血肉模糊的伤痕,甚至其本身也是一道血淋淋的创口,正等着被隐埋它的人再次揭发。到时候,没有人能预测事态会如何发展。 他有点担心佐原。但是,他现在也无能为力,况且脑袋还晕沉沉的,跟一团刚被上下摇动过的浆糊一样。 英二往口袋里摸索,找出了手机,看到通知栏里有佐原传来的讯息。是一张照片,拍了两支不同品牌的原子笔,以及一条只有三个问号的讯息,不知道是想问他意见,还是照片里有什么别的玄机。 在锁上萤幕、重新回到梦境中以前,他忽然有种感觉。 虽然不知道佐原最近睡得如何,但接下来,大概会有好一阵子没办法安心睡觉了。 等价 当英二拉开社办前门的时候,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着单薄的小孩子,正背对他跪着,专心致志地在地板上写字。他好奇那纸上的内容,于是靠了过去,弯下腰来凝视那些笔跡。小孩的字称得上工整,但他瞇起眼睛看了又看,总觉得好像看懂了什么,又好像全没看懂。 那个孩子对英二的存在不知是毫无察觉,还是不为所动,只是一个劲地写字。英二绕到他的正前方,发现在另一边的地上,还散乱堆积着许多白纸,上面也密密麻麻地填上了墨跡。 安静的校舍里,除了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之外,并没有任何声音。但不知为何,英二却对这样沉默又迅疾的书写感到由衷的悲伤,彷彿看见一个人本想撕心裂肺地大喊,满溢的情绪却被逐渐压缩,最后只剩下手中的一支笔。 他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向那埋头书写的孩子伸手。然而,在触碰到他的头发的那一刻,那孩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单膝跪着的少年,和穿着松垮制服、比刚才矮了一截的英二平平对视。接着,少年站了起来,变成佐原的样貌,和立在一旁的英二,一同低头凝视着掉落在他们面前、失去了主人的衣物。 日落了。橙金色的光芒照了进来,在逐渐前移的光线触碰到纸堆边缘时,那叠覆满文字的白纸忽然烧了起来。 佐原转过身,往门口走去。英二连忙追上,却在通过门口之后,看见了扭曲变形的铁壁。他们在歪曲的金属迷宫中奔跑,直到跑进了一条死巷。 英二回头一看,从死巷的入口处,出现了另一名和佐原相仿的少年,正朝他们缓缓走来。 他紧张地尝试跟佐原对话,甚至出声大喊,但对方毫无反应,直到他停下来大口喘气时,佐原才第一次看向他,并向他伸出了手。 他从佐原手中接下了一样东西。 接着,佐原迈出步伐,头也不回地向逐渐接近的人影走去。 英二低下头,想检视对方递来的东西时,却看见自己的手凭空消失,一枝铅笔坠落在地上,发出清澈的声响。 大门打开时,出现在黑川面前的是一位穿着宽松背心的少女。 「喂,哥哥,幸一哥来找你了!」领着黑川进了客厅,少女朝楼上喊道。两人稍微等了一会,却没有得到回应。这时,另一名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游戏机摇桿的少女开口了。 「哥哥他昨天傍晚就开始睡了,连晚餐都没起来吃。香织,你给幸一哥哥准备一些东西,让他上楼等吧?」 香织应了一声,走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幸一哥真幸运啊,每次收到好吃的你都在。」香织一边说着,一边从盒子里取出两块长崎蛋糕,放在白色的瓷盘上。 「也许是英二特地让我来嚐嚐的呢?」黑川靠在厨房桌边,这么说道。 「怎么可能,他那个贪吃鬼。」 装好麦茶之后,香织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一个托盘上,由黑川接了过去:「我来就好,你们继续玩吧。」 香织耸了耸肩,逕自走回沙发旁,正要坐下,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幸一哥也认识一个金色捲发的学长吗?」 黑川一脚刚踏上楼梯,听到这句话,便又将脚收了回来,回头看向沙发上的两人。 「??嗯,我认识,怎么了吗?」 「哦,认识啊,那没事了。只是看他最近好像想和哥哥交朋友而已啦。」香织没再多说什么,逕自啟动了刚才暂停的游戏。黑川便也独自上了楼,一边往英二的房间走,一边思考刚才浅月小声对香织说的一句话。 「他看起来不像朋友。」 这么看来,祐里是很常出现在附近了?但他没听英二说过这种事。 看起来不像朋友,又要对熟人保密???要说祐里接近英二的目的,应该只有佐原而已。按照英二的个性,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情,也是对佐原保密的吧? 那么,这两人难道是?? 黑川心不在焉地将门关上,想转过身的时后,却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倾倒。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一支叉子却从托盘边缘滑了出来。 「喀啪??」 「啊啊!」床上的英二忽然弹了起来,吓得正要弯腰捡拾的黑川往旁边跳了一小步。英二喘着气,一隻手肘撑在床上,初来乍到一般茫然地环顾房间,最后和呆站在一旁的黑川对上了眼。 「你???」英二疑惑地发出一个音节。 回过神来的黑川快步向前,将托盘放在矮桌上,然后回到英二床边,抬起脚来。 「你?你什么意思?」他怒极反笑,一连踹了床沿几下,震得连棉被都还没掀起来的英二哇哇大叫。 「您昨晚睡得可好?做了什么好梦?打电话也不接,居然让我等了两个小时??还记得现在是什么季节吗,亲爱的?」 「对、对不起!什么什么季节??」英二虽然还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连忙道歉,黑川闻言停了下来。正当英二以为已经没事了的时候,对方却一脚踹在了他的身上。 「是夏天??!你在冷气房睡觉的时候,我在夏天的车站前??!」 等英二终于盥洗完毕,黑川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接过英二递来的湿毛巾,盖住了脸,往后躺倒在地上。 「所以,你怎样?」 「我??我真的非常抱歉??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说,你为什么睡成这样?」黑川拎起毛巾的一角,怀疑地上下打量这位从小认识到大的朋友。「你不是从来没迟到过吗?更别说是睡过头这么扯的理由。」 英二烦恼地拨了拨头发,说道:「我也不知道,昨天跟神内学长出去,不知道是不是中暑,一回家就累得睡着了??」 「神内?」黑川将毛巾拿开,半撑起身子。 「你跟神内去做了什么才会中暑?看他那样,应该是室内派的吧?」 「是没错。也没做什么,就是??稍微散了点步。」 见英二回答得含糊不清,黑川又躺回地上,双手抱胸。 「我说,英二,你想为别人付出没有不好。但你不觉得,你最近这样,已经变得太不像自己了吗?」 「自己?自己是哪样?」英二一脸茫然,这话反而把黑川问倒了。 「??说得也是。不如说这本来就是你呢。」他叹了口气,重新把毛巾盖到脸上。他对佐原了解得不多,英二不讲,他也猜不出这些人到底在围着什么事情打转。只是神内的行事作风太过可疑,他实在不想让英二参与其中。就算佐原可能会受伤,他也觉得英二应该早点离开,去过一般的生活。 但是,这也得看英二愿不愿意。看他现在这样,肯定是不愿意的,因此黑川也不想讲得太多,免得惹人生厌。 「??反正,受了伤就知道痛吧。」 「什么?」英二发出了正在吃东西的声音。 「没事。我要睡一下,别管我。不准吃我的蛋糕。」他翻身侧躺,将发圈摘下,套在手腕上。然而,没过几分鐘,英二又开口了。 「幸一,我问你,如果帮助一个人疗伤的代价,是你所说的自我的消失,你会愿意尝试吗?」 听见开头的称呼,黑川立刻睁开了眼。 「怎么了?」 「啊??没有,只是最近发现,好像只要照着某个人的话去做,就可以帮另一个人??摆脱痛苦的过去,的样子。」 「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有人告诉你,只要你丢掉自我,成为一个没有想法的棋子,就可以让另一个人获得幸福?」 英二哑口无言。他很想反驳,无论是替自己,还是替祐里,但他说不出来。黑川再次闭上眼,英二的默认让他心神不寧地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你们谈的是什么事,但我觉得,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说,人与人比较起来都不会是对等的。英二,这跟你在无伤大雅的事上放弃决定权,单纯地想让身边的人满意不同。就算你拿出自己的一切,你真的认为,这样就能换得某人的无扰无忧吗?」 说完,他挪动了下身子,调整好姿势后,很快地因为清凉的空气而睡了过去。房里剩下英二咬着叉子,陷入了深思。在把叉子挪开的时候,他盯着自己的手,又想起了梦里的画面。 如果你这么说 他知道自己跟朋友们没有不同。 假日去水族馆还是动物园好?看大家想去哪里。放学路上买点什么来吃?看你们想吃什么。运动会参加什么项目?老师让我去跑大队接力。社团要选哪一个?篮球部吧,有几个朋友想和我一起打球。大学想读什么科系?应该是理工,家人希望我有稳定的出路。 你好奇怪啊。每次问你问题,你都讲这种话。那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都可以。我没意见。都好。我随便,你们开心就好。 你们开心我就很开心,所以,你们开心就好。 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你这个人,意外地很没个性欸。」 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融入另一个群体里的人的样貌,已经想不起来了。 「你只是很幸运,身边的人跟环境都对你很好。如果今天出了社会,到一个同事上司都很不友善的公司,你也要像这样活下去吗?」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明明已经很幸运了,为什么还那么没有主见?」 这些话在他心头形成一个诅咒,挥之不去,让他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惴惴不安。如果为了让他人高兴而迎合他人,不能算是一种主见,那他应该要去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主见吗?要多坚定才能算是有主见?自己的意见应该佔一件事情的几分之几?在什么时候展现出来,才能算是有个性? 因为别人的几句话,而开始思考这些的自己,会不会也只是在迎合而已? 其实他也知道。他感觉得到,每当他跟朋友们相处的时候,他看得到其他人身上,无论显眼与否,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标志。那标志像是将他们的特色铭刻下来,成为一个专属的印记,在他们身上似有若无的发光。 只有他没有这种印记。 只有他找遍全身,都只是一片空白。 确实,除了这点以外,他跟其他人没有不同。 所以他才会被佐原的文字吸引。那么强烈的主张,却是用那么柔和的形式;那样私心裂肺的吶喊、却又感觉极其遥远的抚触。像薄暮里的日光一样,纵使无比和煦,又耀眼得难以直视。如果在有限的时间里,他都只能反射别人的影像,那么待在这团烈焰身边,或许,他也能学会燃烧?? ??如果,这是他想保护佐原的理由,那算不算是一种最自私的愿望? 「他太耀眼了,像宫崎那种人,是不会不为他死心踏地的。」 面对白土的提问,祐里不慌不忙地指了指桌子对面,让对方坐下。 「我费了好一番波折都无法如愿,如今一个连自己的道德观都没有,愿意为了别人接受任何安排的人白白送上门来,又岂能浪费?就算用拐的,也要让他跟我们走进同一个迷宫。即使他想逃跑,除了跟我们结盟之外,也没有别的生路。」 白土墨镜后的眼镜直盯着祐里,很想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从照顾祐里至今,他有很多劝他回头的机会??不如说,他随时都有这个机会。但现在对那个叫宫崎的少年来说,已经太迟了,那又何必在这时候开口? 祐里做的每一件事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他觉得,反正神内家有天大的能力能导正事态,所以一点都不想多嘴。况且,就算祐里迷失了方向,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本是凡人。只有在天使被沉重的罪孽压断翅膀、挣扎于泥淖时,他才能触碰到对方、和对方并肩同行。 「别说这些了。这几天赶快把那个男人处理一下吧。」祐里似乎是对解释失去了兴趣,向后一靠,瞇起了眼睛。从这个楼层望出去,可以看见许多商事大楼,他一边观察着楼群,一边拿起服务生刚送上的杯子。 「怎么了吗?少爷?」见祐里才喝了一口饮料便愣住,白土关心地询问。 「嗯??」祐里凝视着手里的玻璃杯,沉思了一会,才回答:「不,是我忘记自己说要换换口味了。」 说完,他把盛装着棕色液体的杯子放回桌面。 虽然是平日,但白天的百货公司依然吵闹。不停歇的话语不知道是从哪些人口中传出,彼此相连,不绝于耳。脚步声、交谈声、杯盘碰撞的声音,在两人的沉默之间逐渐增生。祐里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白土只是偶尔用桌上的开水润唇。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打算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思。 毕竟,即使说出来了,那又如何? 像他们这种存在着年龄和地位差距的人,要用多少话语,才能准确地表达烦恼与感情?要说到哪一个程度,才会被对方取信? 忽然,祐里打破了沉默。 「在那堆大楼里头,有一间公司属于宫崎的一位朋友家。那傢伙在某种程度上??在想法上,可能猜得到我的底细。你一直跟在我身边,依你看,我应该提前打点吗?」 「就算猜得到你的想法,终究也只是普通的青少年吧?」 「是这样没错,但如果宫崎被他劝动,那就不好了。不只是不能跟大人说出口,得让他身边也没有能诉说这种烦恼的朋友才行。我想我应该--」 「我觉得没有必要。」 对方难得斩钉截铁的语气,让祐里有些吃惊。他抬起头来。 「什么?」 白土的表情像是凝固的水泥一样,动也不动。然后,他又复述了一次。见祐里不发一语,他有些后悔让刚才的话脱口而出,但也并没有打算收回。 并不是因为他想帮助那个叫宫崎的少年,而是因为祐里现在的做法,给他的感觉实在太过熟悉。 没办法向身边大人倾诉的秘密、因着心灵上的重重枷锁而被隔绝在同龄朋友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寻求建议或慰藉??这跟祐里刚来到本家的那年如出一辙。直到现在,他都不曾有过能託付烦恼的对象,或许也正是因此,他才会这样一错再错。 现在,虽然本人没有发现,但是祐里正准备将自己的经歷加诸在另一个人身上,打造出另一段孤立无援的命运。这种连锁对祐里来说太残酷了,他不愿意对方在这种地方坠落。 「??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在白土松了口气的目光中,祐里妥协似地说出这句话,抬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当服务生靠过来的时候,他露出了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 「咖啡太苦了,麻烦给我加点糖吧。」 坏预兆 「你要在这之前多陪陪他才行。」美式风格的家庭餐厅里,祐里把一本行事历摊开,转向英二的方向,指向其中一个被圈起来的日期。「这天是他生父入狱的日期。在那之前,不能让他起疑,但也不能躲避他,反而要更积极地接触。」 「为什么?重要的不是我们三个碰面之后吗?」英二不明所以。桌上的薯条早就放冷了,却没有被动过,祐里收回行事历,将薯条篮子推到英二面前。 「这件事太过特殊,无法预测他的反应,所以没办法做准备。这样的话,至少要把事前功夫下足才行。吃吧。」 即使祐里这么解释,英二也想不明白箇中原由,但还是接受了这番说法。他拿起一根薯条,放进嘴里,感觉凉冷的油耗味和咸味在口中扩散。 这间店离他家有段距离,也不是在热闹的区域,他还是第一次来。祐里从不事先透漏当天要去哪里,今天也是坐车在外头绕了一会才进来,不知道究竟是事先安排好的,还是临时起意。 「这阵子让你做的事都有做了吧?」 「嗯。到他家玩、陪他出门採买、跟他通话聊天??但是,这些事即使你不说,我们感觉也会做啊。」 「是吗?什么时候做?」祐里很快地反问:「如果不是我叫你去,你会等多久才约他出门?等下次的祭典?等他忙起来才去他家校稿?你敢没事打给他间聊吗?」 「??顺其自然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见英二迟疑地这样回答,祐里叹了一口气。 「听着,我们现在没有那种间情逸致。时间拖得越久,就越不利??」说着,他低头看了看收到讯息而亮起的手机萤幕,深吸了一口气。 「来了。打起精神。」 「咦?」英二不明所以地跟着挺起背脊。然而,眼前原本严肃到有点阴沉的人,却毫无预警地换了个样,不仅露出灿烂得像在发光的笑容,还发出比刚才高好几度的声音,开心地朝自己身后挥起手来。 最近,两人相处的时间变多了。 不再需要一个人待在空荡的家里,比平常多了一些出门的契机。身边有人陪伴的感觉很好,但是他总感觉这份热切来得有点莫名。况且,在他独自外出的时候,时常会看到一些奇怪的景象。 例如,他常常在街边看见英二和祐里在聊天。 英二也许是个容易接纳新朋友的人,但以他的认知来说,祐里可不是。 在某一天消失,时隔一年又再度出现后,祐里变得比从前更笑脸迎人,对他以外的人却也分外疏离。他从来不曾得知那一年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本来住在郊外的朋友改了姓氏,搬进了一个很大的新家。 据他所知,除了他自己,祐里从来没有亲近过任何人,也总是拒绝别人的亲近。 「追根究柢,在真正影响我的、那件最重要的事上,他们不仅帮不上忙,甚至都不能知道一星半点。那又有什么意义?」 小学的下课时间,他们坐在阶梯上逗弄蚂蚁,而祐里这样告诉他。 「参参你去交朋友是有意义的。儘管机率再低,有一天,你也许会遇到能听你倾诉痛苦的人,所以和他人亲近对你是有益的,不要放弃。但我不行。不管是为了我好、为了父亲和母亲,或是为了对方的安全,我都不能透漏半点风声。」 「那为什么要亲近我?你对我也没办法讲,对吗?」 「是这样没错。」祐里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名牌,放到佐原手上,说:「但是,是你先来的。这可不能当作不算数。」 那样东西至今还被收在佐原的抽屉深处。在它物归原主之前,这种景象是不可能发生的。 然而现在,祐里却三天两头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还带着英二一起,和乐融融地逛街。儘管他乐见于此,却也不得不感到担忧。行车来往间,他坐在对街的便利商店,打开手机,翻看最近的对话纪录。 「??没说啊。」 犹豫了一会,他还是站起身来,走进艳阳中。 待家庭餐厅的自动门打开,他立刻看见靠窗的位置上,祐里正对着他挥手。 「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来一起坐吧!」百叶窗的缝隙倾漏出几丝日光,照在他金色的捲发和高兴的表情上。佐原往祐里的方向走去,靠近之后,果然看见桌子对面就坐着正在滑手机的英二。 英二抬起头,正好跟桌边的佐原对上了眼。 「学长午安。」他乖巧地打了招呼,往旁边挪出位子。 几人聊了一会,见佐原起身去装饮料,英二便也站了起来,离开去上厕所。当佐原回到只剩下祐里的座位上时,他立刻抓紧时机,开口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我和小宫出来逛街啊。」 「你在计画什么吧?」见对方还在装傻,佐原毫不妥协地追问。 「嗯??」 面对这个问题,祐里保持微笑,闭口不言。等了一会,看对方还是没有反应,佐原又补了一句:「你知道的吧?没有必要耍小手段,宫崎不是你的敌人。」 说完这句,佐原向前来送餐的店员道了谢,从祐里手中接过几张面纸来擦拭餐具。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我的敌人。」祐里回答道,语气还是十分轻松。「那你呢?谁是你的敌人?」 佐原停下动作,然后将手中的面纸揉成一团,扔进桌上的垃圾桶。 「你一定知道我在跟着你们,故意让我过来的吧?为什么要这么做?想一起吃饭的话,直接开口跟我说不就好了吗?」 「我没有故意要你过来啊。」 「那么,是你让宫崎不要跟我提起你们的事的吧?」 祐里抬起一隻手支着脸颊,似笑非笑地抿起了嘴唇,接着低声说道:「你在吃醋?」 「什么?」严肃的事情被轻挑的玩笑话频频打断,佐原不由得沉下脸来。 「你现在是--」 「好了啦,反正不是什么会伤害到他的事,放松点吧。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能同桌共餐的机会恐怕也不多了。」说完,祐里拾起一支叉子,叉起两根薯条,开始细细咀嚼。佐原还想追问,却看见英二走出了厕所,正向这里靠近。 眼下,祐里仍然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杵着下巴,面带笑意。佐原只好压下心中的烦闷,默默舀起一杓燉饭,在缓慢的进食间听着两人不着边际的话题。直到他们一同走出餐厅,而佐原独自坐上祐里安排的黑色轿车时,他都无法停止思考刚才的话语。 车窗外,天空中的云朵逐渐转灰,一场雷阵雨即将来临。司机趁着一个红灯的时间,探身从置物箱抽出一把折叠伞,交给了他。当他撑起那把铁灰色的雨伞,走进公寓时,他还不知道不久之后,自己也会拿着同一把伞,走向一个他以为再也不会遇见的人。 而现在,他只能拉上窗帘,简单地冲了个澡,试图将不祥的预感,连同暴雨一起隔绝在外。 视野 雷阵雨只下了一会。当天晚上,英二和中村、黑川三人一起走出了百货公司,在汹涌的人潮中往不远处的速食店前进。并且,除了英二之外,另外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结果居然像你猜的那样,也太糟了吧。」走在前头的中村首先发难。 「对啊。有必要这样吗?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被拖下水,是为了气人的吧?」跟在英二右边的黑川拖着脚步,有气无力地搭腔:「你呢?你不觉得那很故意吗?」 「故意?」英二放下手机,抬起头来。「这很平常吧,电影不是都这样演吗?」 「你说什么?」 「你小子瞧不起电影?」 话一出口,他马上受到了另外两人的攻击与反驳,大抵是在表达一部正常的电影应该具备哪些要素,以及他们今天看的这部在哪些地方令人气愤。几人吵吵嚷嚷到了餐厅门口,黑川才重重叹了一口气,将双手分别搭到两人的肩上。 「好了,我姊今天回来,我得回家吃饭才行。」说着,他拍了拍英二。「你最近很难约,可不能喜新厌旧喔?」 「到底在讲什么啊。」英二笑着拨掉黑川的手。对方也只是笑了笑,没多说什么,沿着人群的边缘离开了。 目送完好友之后,中村收回视线,转过身来,和气地说:「那我们进去讨论吧?」 等到桌上只剩下饮料杯,事情也描述得差不多后,中村沉吟了一会才开口。 「你有说过不能跟黑川讨论的原因吗?他虽然平常那样,但遇到该认真的事情,也会正经帮你想的。」 「我知道,只是因为他也认识佐原学长,我不想还没搞清楚就??造成误会。」 「嗯,好吧。」中村转了转饮料杯,喝了一口,又问:「那么,你目前有什么想法吗?」 从他们身后,一个小孩子步履不稳地跑过走道,在转弯的时候滑倒在地。前来扶起他的大人有些紧张地拍掉他身上的灰尘,接着将放声大哭的小孩抱起,快步离开座位区。 英二不安地注视他们走远。 「我想??我在猜,神内学长或许是担心佐原学长会因为那个秘密跟他决裂,那样的话佐原学长身边就没有人了,所以想私下培养我??让佐原学长有一个愿意信任的对象?」 中村有些意外。据他所知,英二不曾对别人这样猜忌过。他吞下嘴里咬碎的冰块,说:「但事情不太自然,不是吗?」 「什么意思?」 「按照你说的,神内学长应该对他的举动瞭如指掌才对。如果他真心想隐瞒你的事,为什么佐原出现的时候你们还在店里?只是回避的话,其实不难吧?」 「确实是这样??在那里巧遇是有点奇怪。」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他总是知道佐原的行踪,又有一些超出常理的家庭背景,那么只有可能是派人监视了吧?现在也在监视你也说不定。这样的话,巧遇不就变得像是刻意计画的吗?也许他的本意就是让佐原知道你对他有所隐瞒,引起他对你的疑心。」 对中村的这番话,英二放开咬着的吸管,瞠目结舌。 一切都有点不自然,的确。但他怎样也没想到这种可能性,这听起来非常令人不安、非常违法,但想到山上的景象,又觉得非常符合祐里的作风。因为担心中村会被牵连,他没有把山上的事情说出来,但如果真的如中村所说,这层牵连就避无可避,只有祐里愿不愿意手下留情。 「但??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有可能??不是你说的那样吧?」 「有可能啊,我乱猜的。」中村耸了耸肩,好像只是随口猜了邻居宠物的名字,也不介意到底猜没猜中。「我又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怎么知道他的想法呢?」 接着,他把饮料杯倒过来,又含住几颗冰块,咬得喀喀作响,不再说话。 在心里挣扎许久后,英二终于下定决心,盯着桌面上的水渍,开口说道:「神内学长告诉我,再过几天,我们要去佐原学长的旧家。他说我们三人会在那里碰面。到那时,他会把这些事做个了结。」 听到这里,中村停止了咀嚼。 「你要去吗?」 「呃,我不知道,总不能拒绝吧?」 「为何不能?」 「因为??」饮料杯壁上的几颗水珠黏在一起,往下滑动,扩散在英二指间。 「就算不提去还是不去好,我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拒绝的馀地。」 回到家后,英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帘拉上。正当他抓着窗帘,从缝隙间注视外头的建筑和街道,凝神思索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哥哥,你听我说,小香织他今天啊,居然??」浅月抱着抱枕,一边走进房间,一边伤心地抱怨,接着跟窗边的英二对上了目光。用不了几秒,英二便惊觉自己现在的动作十分可疑。 「啊,不是这样的,我是想说那个,你看,只是说如果,有人想从外面监视的话??」他迅速松开窗帘,故作轻松地走到书桌边坐下,嘴里的话却像打了结似的,越说越令人徬徨。 浅月站在门口,沉默地听完他的解释,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回应道:「没事的,哥哥你只是这个时期来得比较晚而已??」 说完,浅月便带上了房门,留下羞耻得无地自容的英二。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是啊,这种事不管跟任何人说,都不会有人相信的。况且,他也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应该也会被掩盖掉吧。 经过跟中村的讨论后,他更加确信即使他因为山上的事去报警,警方可能也不会有反应??虽然,他也不怎么有动力去报警就是了。 做了那么糟糕的事情,就算馀生都要这样度过,也勉强算打平吧。他不觉得自己有权力决定一个人该不该被拯救,而既然没有任何坚持,就不要多事,只要按照祐里说的做就好,他本来是这样想的。 但现在看来,也许,光是附和别人的判断、支持别人的决定,光是当一颗没有自我的棋子,不一定足以守护他想守护的事物。说到底,祐里的计画到底能不能带来正面的结果,他也没真正想过。 「就算漠视自己的心意,也没办法圆满落幕的事情,以前没遇过啊??」 他低声叹道,拿起了手机。然而,彷彿是上天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似的,一条新讯息在他解锁萤幕的同时,显示在画面上方。 是一个地址。 在地址之后,跟着传来了另一则讯息:「礼拜天,这里。跟之前说的一样。」 在萤幕的另一端,祐里听了随从的几句报告后,笑了一声,在聊天室里输入了一行字,想了想,又决定删掉。 被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未送出的讯息写着:「还是让早晨来点阳光吧。」 思想的种子 当来电铃声响起的时候,祐里正在沉睡。他在梦境里遍寻不着吵闹不休的铃声来源,慢慢甦醒之后,才发现是床边的手机发出来的。 他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十分。是陌生的号码。 「喂?」 「喂,请问是佐原参的朋友,神内祐里先生吗?」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女性。 「我是。」随着意识逐渐清醒,他想起来自己今天不是睡在家里,而是佐原的新家。他本来是来帮他庆祝乔迁的,因为玩得太晚,乾脆住下了。 「神内先生,我们这里是市立综合医院。佐原先生目前??」 电话掛断之后,他慌乱地拨给白土,衝出房间。客厅里,遍布地面的血跡被凌乱地擦拭过,沾满血的抹布被扔在门口。他茫然地往前走,经过矮桌时,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东西。 跑出公寓的时候,本来就在附近待命的白土已经将车子停靠在路肩。医院就在附近,走路就可以到,他却觉得这条路长过头了。 「有路人发现他倒在急诊室前面,才把他送进来。」冰冷的急诊室里,医生站在病床边,向他说明道:「我们在他的手机医疗卡里看到你的资料,才找你过来。镇静剂等一下就会生效,在他睡醒之前,你可能需要准备一些衣服给他换。」 「怎么会??为什么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不是刚刚才发生吗?」 「我们调了他的病歷出来,他目前有在服用一种安眠药物,应该是这种药造成的顺行性失忆。药效退完就会恢復正常,但可能不会有药效发挥时的记忆。」 医生走后,他坐在病床旁的折叠椅上,一旁的纸袋里有白土刚送来的乾净衣物。 「??参?」他试着呼唤对方的名字。 几秒过去,床上的人终于睁开眼睛,转过来看着他。 「嗨。」 「你??」见佐原有了回应,他猛地站起身来,紧抓着护栏,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说些什么呢? 你还好吗?你没事吧?感觉怎么样?疼吗?佐原就躺在他面前,手臂和颈部包着纱布,沾满半乾的血的上衣领口被剪开,这些话难道不显得愚蠢可笑吗? 还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叫我?」想了半天,他只挤出这句话。 「我不想让你担心。」佐原轻柔地回答。 他无话可说,而佐原移开了目光,凝视着不知何处的虚空。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出那句让他胸口发酸的话。 「你??想死吗?」 佐原没有回应,只是将视线转向正上方的天花板,缓慢地抬起手,遮住自己的双眼。 那天,佐原第一次在他面前失声痛哭。 「你还记得一年前,我们也在这里聊过天吗?」 祐里将头枕在床边,和佐原搭话。 「不记??得。」 这次,佐原穿着乾净的衣服,躺在病床上吊着点滴,吃力地答道。 「医生说苯过量会口齿不清,不用勉强。你把半个月的药都吃了,如果我没有去找你,你打算自然醒吗?」 床上的人没有立刻应答。熟悉的场景让祐里回想起一年前的事件,那时,佐原失去了事发后一天的全部记忆,对于身上出现的伤口,也只感到困惑。 「我只记得我想把地板擦乾净,还有,好像有人在讨论要缝我。」在听祐里陈述事情的经过时,他这么说。 从那时开始,他就用各种方法关注佐原日常的身体状况,偶尔去他家玩的时候,也会趁对方不注意检查药袋里的剩馀药量。所以,其实他也知道,佐原一直都有不当用药的问题。 佐原对此也坦言不讳。他说,他有注意每一种药的危险剂量,所以不用担心。 「我只是想好好休息一下而已。」 他回想起某一天,佐原在连续几日的噩梦之后,黑眼圈深刻地显露疲态,强撑着身子说过的这句话。祐里闭上眼睛,聆听对方的呼吸在药物作用下变得平稳,似乎又被拉扯到睡眠之中。 「??要是又做了坏梦,却起不来了,那该怎么办啊??」 后来,他给佐原安排了一位私人医生,这样佐原就不需要再频繁进出急诊,也不用到冰冷的病床上休息。最重要的是,他不再需要面对那些医护人员的审视,质问他为何如此。 「他刚才情绪不太稳定,一下子哭一下子面无表情的。缝了二十六针,现在已经睡下了。」 一名短发女子打开佐原家的大门,对靠在外头的栏杆上吹风的祐里说。 「谢谢你。」祐里往旁边让了一步,看着医生走过来,眺望夜空。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你有钱请我,怎么不也帮他请一个精神科医生做心理治疗?」 「你也觉得吧?」祐里同意道。「可是他总说自己还没准备好。」 对方长长地嗯了一声,然后安慰地说:「你也不用太担心,虽然他自己说不上来,但我觉得,他还是想活下去的,不然他直接从顶楼跳下去就完事了。」 「话是这样讲??」 送走医生后,他走进佐原的房间,在经过厨房时停下了脚步。 洗好掛在墙上的锅子还在滴水,泡咖啡的用具已经整理好放在檯面上,等待明天早晨被使用。冰箱冷藏库里有新鲜的叶菜、番茄、用了一半的盒装豆腐、用保鲜盒密封的醃肉;门上有一排蛋、一瓶乾净的水、牛奶,还有一些调味料。它们看起来那么乾净、那么整齐有序,只有过着最健康、正确的生活的人,才会把冰箱维持成这样。而这样的人的内心却日日蒙受死亡的召唤,摇摇欲坠地行走在存活边缘。 「战斗永远不会结束,我没办法放过我自己。」在他耳边回盪的,是佐原以前给过的理由。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佐原的创伤,这一切都是合理的。但是,一想到那个已经可以正常上学、对同学温和有礼、工作上细心负责,总是会煮好吃又营养的饭菜和咖啡来照顾自己的人?? 他走进卧室,低头凝视熟睡的佐原。棉被边缘微微露出的纱布一角让他咬紧了牙关,唇角微微颤抖,一滴眼泪悄声无息地落在地上,被榻榻米的纤维吸收。他拖着步伐靠近床沿,脱力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如果??如果他就算消失,也还是让你这么痛苦,如果你无法为这场战争做了结??」 他拂开垂在眼前的发丝,弯下腰来,将头抵在对方的肩上。 「到那时,就让我在你面前,亲手把你的旧日敌人??」 背道 「学长,这些都是什么啊?」 英二趴在桌子前,翻看佐原从最底下一格抽屉清出来的笔记本。纸本里记录着或长或短零散的段落,段落前虽然按照顺序标住了数字,彼此之间看起来却没有多大关联。 「结尾有加註出处的,是我觉得还不错的文章节录。没有标註的,多半是国中时的心情随笔吧。」佐原一一确认着内容,把本子分成三叠。「也有一些是小说情节、灵感跟设定,还有写给祐里看的故事。我想把他们清理一下,只留还用得上的部分,跟现在使用的设定集放在一起。」 英二把手上尚未分类的笔记本还给佐原,然后拾起了右侧那叠最上方的一本,读出第一页的开头。 「我能藉着烛光到那里吗?能,而且去了又回来。能,如果你的脚步轻盈灵敏,你就能藉着烛光到那里。」 佐原停下手来,回想了一下。 「是尼尔盖曼的星尘吧。」 「确实,好厉害啊,居然这么久以前读的东西都记得。」英二讚叹道。 「也没有,只是这段话特别让人印象深刻而已。它印在封底,我一看到就决定买下来。」 顺着佐原指示的方向看过去,书墙里果然放着这么一本。英二记起了书名,打算离开时借回家看。在他挪开视线时,忽然注意到在书柜靠墙的边缘,从下数来第四排的位置,被清出了一个狭长的空位,里头斜放着一张熟悉的狐狸面具。 「你还要看吗?这些我要拿去丢囉。」 听见佐原的问句,英二连忙回神,伸手挡住桌上的纸本堆。 「等、等一下,我想都看一下??可以吗?」 佐原露出困惑的神情,彷彿在想这些东西有什么看的价值,最终还是妥协地坐了下来,说:「好吧,但我要用桌子,你拿去旁边看吧。」 说完,他把其中一叠交给了英二,剩下的本子收回抽屉后,重新拿起笔。 英二将笔记本搬到矮桌边细看。笔记本的封面都很朴素,除了顏色之外,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也没有任何透漏内容的标示,他只好随便拿起其中一本。 「??唯一拥有这项权力,且一直在行使的,只剩下我自己。我就是我的地狱,我就是负责惩罚自己的恶魔。没有人可以解除这项职务,因为赋予了它的人,也是我自己。」 翻了几页后,他在其中一篇读到了这段文字。它的笔跡一如往常地内敛,就像一个人在冷静、沉着地讲述一条眾所周知的真理,无喜亦无悲。他不禁想起祐里告诉过他的事情。 「他陷入了自己造的牢笼。」 那天在工厂里,祐里是这样说的,现在看来,佐原也是这么想。他在嘴里嚐到苦涩的味道,艰难地尝试理解背后的缘由。 加害者死了,就代表一个人不应该再为此感到痛苦了吗?如果无法摆脱,就是自己在伤害自己、自己放不过自己???但是,这个地狱难道不是由他的父亲打造,再由那落井下石的哥哥加固的吗?为什么因为罪行的源头消失了,就变成佐原自己想不开的错? 好像,有哪里很奇怪。 因为这种理由,把恶魔当作自己,好像有哪里说不过去。 还是这个行为本身,才是所谓的,他自己造的牢笼? 英二越想越头痛,不仅想不出个所以然,还感觉把原本理解的事情都搞混了。到底什么指的是什么,哪种行为背后是哪些意义,这些跟他的生活经验相差太远,也没有相关知识能举证。最后,他只能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到厨房倒了杯水。 当冰箱的冷气吹拂到脸上时,他又突然觉得,也许他不该想那么多。那毕竟是国中时写的,说不定佐原的想法早就改变了。 就算没变,难道他还有立场对别人指手画脚吗? 「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太多??哇!」他碎念着走出厨房,正要转弯,就跟刚从客厅拐进来的佐原撞了满怀,手上的水有半杯撒在地上。 「抱歉,你没事吧?我去拿抹布--」 「没事,别忙了。」佐原从通道的缝隙侧身而过,一条抹布凭空出现。他把英二推到一旁,蹲下身来。长袖衬衫的袖口因为动作的改变而垂到地面,为了不让衣服弄脏,他抬起手,解开袖扣,往上折了两折。 佐原的动作很快,但在手臂转动到某个角度时,本来要回头去把水杯放下的英二仍然因此停下了脚步。 在那纤瘦的前臂内侧,布满了错综复杂、细密张狂的伤疤。 布料和阴影很快就掩盖掉他所看见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儘管这样做让他心底隐隐產生了内疚。 他不清楚这种事该不该提、该怎么提,但是想到他连一句云淡风轻、无伤大雅的关心都不敢说,就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时,佐原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开口了。 「你刚刚??」 「啊!什么?刚刚怎么了?」英二吓了一跳,但佐原只是默默地走到水槽旁清洗抹布。他越是不说话,英二就越心慌,最后终于忍受不住这种令人不安的氛围,抢先打破了沉默。 「刚刚??你说得对,我刚刚看到了。对不起,想假装没这回事??」 「什么?」 「欸?」 佐原拎着刚拧好的抹布,一时间和半张着嘴的英二各自迷惘。 「??我是在想,你刚刚有没有在冰箱看到蛋。」 「蛋?」 「是啊,早上好像忘记买蛋了。」 说着,他走到冰箱前,打开冷藏库。 「真的忘记买了,等等要去一趟超市才行,晚餐想吃蕃茄炒蛋呢??对了,你刚刚是在说什么?」他把头探到冰箱门外,对还愣在厨房门口的英二问道。没想到,英二忽然气势汹涌地举起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哈哈,没有啦,刚刚看你的冷水壶快没水了,但是没帮你补,真是糟糕啊??哈哈哈??」 「冷水壶?」佐原疑惑地把水瓶抽出来,举高看了看。「还有一半啊,没那么夸张吧。」 但是英二并没有听他的反驳,自顾自地把杯子洗起来,从他手中拿过水瓶,装满水,再交回他的手上,然后迅速地进了浴室,砰地一声关上门。 对于这串莫名流畅的行为,佐原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把水瓶放好,闔上冰箱门。走出厨房后,他顺势将折起的袖子放下,但在抬起手准备扣上袖扣时,又不禁放慢了动作。 「??还有半小时,生鲜才有打折。」 唸叨了这样一句后,他放下手来,回到桌子前,给手机订了闹鐘。而浴室里的英二洗了把脸,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选择 交叠的脚步声回盪在长廊中,随着门板关上的沉重声响,又重新恢復了寂静。房间内的陈设是古典中带有精练感的风格,墙上的玻璃柜摆放了许多西洋烈酒,在灯光下闪烁着澄澈的光泽。 「??这些就是少爷这个月的行为报告。」白土站在办公桌前,不卑不亢地陈述。 桌子后的男人不做反应,背后的窗户外,隐约有鸟类的鸣啼。 「把山郊的囚犯,移到市区?」 「是的。少爷似乎打算把这件事做个了结。」 「为谁了结?」 见白土没有回话,男人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便让他离开。门打开的时候,在外头等待的祐里顺势走了进来。 「父亲。」祐里礼貌地喊道,在男人的指示下坐了下来。 「南边的物业最近怎么样?」 「最近有一些改建计画,都进行得很顺利。董事会考虑了几个新地点进行开发,我会再把资料送给您。」 「嗯。」 例行性的报告内容不外乎派祐里协助监管的家族事业,以及对政经趋势的看法。祐里对答如流,很快地,对话就告了一个段落。经由被称呼为父亲的男人的准许,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而男人也继续埋首于工作中。 祐里走到门口,才刚将手放上门把,又停了下来,转身面向办公桌后的男人。 「是你做的吗?」他冷不防地问出这句话。 对方放下手里的笔,像是听到一件新奇的传闻似地,饶有兴味地挺直了颈项,往后靠上椅背。 「是的话,你准备怎么做?」与祐里的预期不同,他直率地反问道。 祐里环顾整个房间。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开始,每隔一段时间进来,房间都会有一些改变。到了现在,已经跟当初完全不同了。玻璃柜里的茶具换成了酒瓶,会客区的沙发更新了一批。就连办公室的主人,都和当年那个阴沉肃杀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是在长大后才发现,大部分的人,在过了一定年纪之后,是不会这样说变就变的。 「我会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男人轻笑了一声,将放在扶手上的双手抬起,十指交错,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十二年过去了,是什么事让你突然有了勇气,来当面问我这个问题?」 「您的记性真好,我都不记得上一次送走人是什么时候了。」尖锐的话语由少年不带情感的平稳声线传递而出,停留在空气中。男子移开目光,在心中盘算了半晌,才起身背对着他,站在窗前。 「这些年来,除了那天擅自离家以外,你一次都没闹过呢。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胆小,现在看来很清楚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仍有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下去。 「你自己的身世,应该从那天起就知道了吧。这些年来,即使没有我的指示,你也把秘密保守得很好,就连来质问我都很隐讳呢。既然如此,再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告诉你也无妨。」 祐里微微咬紧了牙,一声不吭,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我们曾经是很亲密的关係,后来分道扬鑣。他病了很久,也病得很重,为了让你在他走后,能够不受眾议地受我庇护,那是他的决定。」 「决定?就算他有这种念头,你又怎么有资格让这件事成真?」 男子闻言,在窗下日光中偏过头,放低了声音。 「不妥吗?越是有能力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越应该尊重别人的想法,不是吗?」 说着,他的眼前掠过了一个在漫天飞雪下,被火焰吞噬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 如果可以,他何尝不想像平常一样,暗地里守护他到最后?只不过天意难违,必须趁早做打算罢了。 「就算他註定早逝,为什么又一定需要你来庇护我?如果你们没有插手,我也可以陪他到最后一刻,在社福机构的帮助下长大成人,这一点道理都没有。」 「虽然已经是过去,但要跟我的身分撇清关係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有疑似是我的子嗣。你不知道吧?正是有人频频给他投毒,才会留下那样的病根,还不能到医院疗养,只能待在那荒郊野外,避世求生。如果不想你变成那样,就得给你自保的认知和能力才行。」 男子说完,又继续望向窗外。后花园里的灌木丛有着光滑的叶片,在夏天的烈阳下闪闪发亮,一直延伸到铁围栏外。 祐里沉默良久,才又开口问道:「母亲也都知道这些吗?」 话一出口,男子便转过身来,爽快地回答:「知道啊,怎么不知道?从很久以前我们就是至交,当然不需要隐瞒,结婚也只不过是策略联姻而已。」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想当初,还是有他的帮忙,我们才在一起的呢。」 祐里注视着说出这番话的男人。在窗框投射的阴影下,被他称为父亲十载的人双手抱胸,脸上一瞬间浮现的笑容既怀念,又有着深沉的悲伤,让他想起初来乍到时,那彷彿丧尽希望和情绪、有如腐坏的石像一般俯视着他的面孔。 越有能力的人,越应该尊重别人的想法,甚至使其成真??是吗? 即使,那个想法可能会导致对方的灭亡?这样也算是为了对方好吗?他并非不能理解,不如说,这个念头太过熟悉,让他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畏惧之情。无数次的设想、无数次在脑海里悬崖勒马,他虽然知晓其中的危险与恐怖,却都不如眼前亲手实践的人来得真实。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男子随口说道,一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准备继续进行刚才被打断的工作。而祐里听见这逐客令似的问句,踌躇了一下,还是将手搭上了握把。 「??你后悔过吗?」拉开门板前,祐里最后问道。 听见男人的答覆以后,他点了点头,往长廊的其中一端离去,身后空无一人。 碎片 东西坏掉,真的都是一瞬间的事。 在他踩进积水的路面,慌忙衝进那栋陌生的房子,打开一楼和室的拉门时,那是心中第一个念头。 离开父亲的办公室后,祐里把转成静音的手机拿出来,本来只想确认一下时间和新讯息,却首先看到了好几通未接来电。 来电显示的名字是:参。 祐里脑中立刻闪过不好的预感。他没有马上回拨,而是先回想有没有漏掉什么重要的细节。计划是订在明天,按理说,佐原现在应该还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已经提前将那傢伙转移到佐原的老家,但佐原自从搬出来住以后,好几年都没有回去,也不太可能暴露才对。 难道是英二??? 这时,白土从走廊另一端跑来。 「不好了,少爷。」他追赶上祐里,在对方停下脚步后说道:「在您跟老爷匯报的时候,佐原先生回到老家了。」 糟糕的预感成真了,祐里握着手机的手颤抖了起来。 「怎么可能?没有人去阻止他吗?」 「因为您一直以来的指令都是监视但不干涉,负责人员以为这也是安排好的。」 听见这些,祐里彻底乱了套。虽然迟早都会发生,但在他的设想里,事情开始的时候,他跟英二应该都会立刻出现佐原身边。但眼下,距离佐原第一通来电,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从这里赶过去,交通顺畅的话也要十几分鐘。在这期间,佐原都一个人?? 「备??备车。」他用再轻不过的嗓音指示道,听见了碎裂的声音。 当佐原知道这些事后,他们之间就算彻底玩完了,他明明是做好心理准备的。但是,他本来还想,今天最后一次?? 他本来还想再去找对方玩一次的。 「已经备好了。」白土的声音唤回了祐里的思绪,他连忙快步向前,一边准备回拨。 对了,英二说过今天会跟朋友约在学校附近,佐原家也在学校附近,说不定他可以先?? 这样想着,他传送了几封讯息给英二,然后才拨通了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了起来,另一端是不祥的寂静。 祐里屏气凝神地等待了好一会,终于听见了佐原的声音。 「??是你吧?」 通话另一端,佐原呆坐在地,背后紧贴着墙,眼前空荡的和室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椅子。 椅子上用铁鍊綑绑着一个人。枯瘦嶙峋、衣着破烂、皮肤上遍布皱缩变色的伤疤,眼睛上矇着一块布。即使明显被折磨到不成人样,佐原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男人。 毕竟,他们在这里共度太多时光了。 佐原开口时,低垂着头的男人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 「是你吧?」他又问了一次。 「??你在那里做什么?」 「因为??你们很奇怪啊。」佐原的声线比平常高了些,语气像在走钢丝似的。此时,祐里已经坐在飞速奔驰的车子上,咬牙闭上了眼睛。 是从小面对生存危机??培养出来的直觉吗,真是要命。因为觉得朋友的举动奇怪,所以在约定的日期前提早来探路,谁会想那么多?偏偏,还是选在他向父亲月例匯报的时候,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原来如此,佐原也是看准这点,赌了一把吧。 「我快到了,你不要乱跑,也不要掛电话。」祐里压低声音说。在电话另一端又恢復沉默后,他开始拼命回想之前准备好的说词,脑袋里却还是一片混乱。迫不得已,他把通话转成扩音,打开备忘录,找出为了应对这个计划所编写的文件。 即使匆匆瀏览过一遍,又不断来回搜索,他最后还是放下手机,绝望地凝视车窗外被晒白了的柏油路。 「??全是纸上谈兵啊。」 如若这世上真有天理道义,这灼烫的日光一旦照见了他拙劣的罪行,是不是应该把他当场烧死? 英二收到通知的时候,正在烦恼大雨之中,该如何离开车站,去和朋友碰面。 「他提前回去了,现在一个人在那里,你如果人在附近就先过去,我马上到。」祐里传来的讯息这么写道。英二心下一惊,虽然不知道那栋房子里面都有些什么,但看祐里这么正经,连打趣的样子都做不出来,想必是很不妙的事。 因此,他马上回覆道:「我明白了。」接着便打开地图,起身要往导航指示的方向走。然而刚转过身,他又停顿下来,迟迟没有踏出下一步。 那天在速食店里,当他问及对这个碰面的计划该如何是好,中村是这么说的。 「我也觉得你要答应他。确实,你不一定有拒绝的馀地,但好在他是让你个别赴约,先答应下来,应该还可以私下反悔不去,或者至少可以拖延时间。」 「毁约?」 「对啊。你本来就不是这场局里的人,非要淌这滩混水的话,还是先弄清楚自己的存在,究竟是对哪一方有利比较好吧?现在神内想控制你,只要你出其不意,在某个重要关头脱离计划,应该就可以多少看出他的用意。」 中村说得条条有理,像把镜屋里的玻璃一片一片打碎一样,把英二顺畅无阻地领到了出口。 「可是要是因为我没出现,发生了什么事,让佐原受伤的话怎么办?」英二还是十分犹豫。对此,中村抽了两张面纸,塞进英二因紧握饮料杯而濡湿的手中。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们非亲非故,目前而言,你的存在与否所能引发的伤害,应该顶多是严肃地说声对不起就能解决的程度。况且,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需要负起责任的也不是你,而是创造出这个局面的人。」 这话说完后没多久,中村就因为门禁先回家了。那些话也就被英二当作一张无人知晓的底牌,压在心中,平息自己的不安与过度想像,儘管他连这场牌局的规则都搞不清楚。 虽然不清楚,但现在的他十分确定,阻挡自己赶往祐里所说的地点的,就是中村那一番话。 根据导航,从现在的位置走路到佐原旧家只需要六分鐘,稍微跑一下的话,很快就到了。如果真的是紧急状况??要去,还是不要去?不去的话,要在这里等吗?还是保险起见,先到目的地之后再躲起来等?会不会被那个叫白土的人看到?说到底,祐里安排在那里见面的原因是什么呢? 如果能知道的话,就比较好判断了吧。 但两人的对话都是以见面或通话为主,从聊天纪录实在找不出有用的讯息,他只好坐回车站里的椅子上,试着回想祐里说过的事。 忽然,几个穿着花衬衫、一看就知道是刚去海边玩过的年轻人经过了他的面前,在出口站了一会,接着笑闹着跑进了雨中。 「玩水啊。这个时节??暑假快结束了呢。」他无意识地说出这句话,然后愣了愣,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打算在最近就把这件事做个结束。」 在山上的工厂里,祐里是这样说的。 他忽然有些不安,两人在家庭餐厅里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中。那时,祐里将摊开的行事历推到他面前,指了指被圈起来的其中一格。 「??是他生父入狱的日期。」 英二猛地站起身来。 同行的代价 当他淋着雨跑进那条巷弄的时候,佐原正好从其中一户人家走了出来,低垂着头,手上虽然拿着一把折叠伞,却没有撑开,只是任由雨水打湿自己。 「佐原??佐原学长!你没事吧?」英二呼喊道,慢下脚步,最后停在对方的身边。佐原闻声也停在铁门前,微微偏过头。 「??是你啊。」他的声音之疲惫,是英二从来没听过、也没有想像过的。不如说,他没有听过任何人发出类似的声音。那就像一片彻底乾涸的河床被油污铺满,污浊深刻地渗入土壤底部,无力回天。 「??你也一直都知道吗?」佐原低声问了一句,见英二没有回应,便又垂下了头,接着说道:「我现在??想一个人回家。所以,你就去??找神内吧。」 说完,他就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步履不稳地离开。英二本想出声挽留,却因为对方话语间的名字而停了下来,直觉地转过头,看向房子里。 门廊前,祐里安静地站着,与他对上了视线。 佐原在第二个巷子转了弯,在此之前,英二与祐里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佐原学长怎么会变成那样?」 到佐原消失在视线里时,英二才快步走向祐里,低声问道。 祐里沉默了一下,然后走进门廊,站到一扇开啟的拉门边。英二焦躁地跟上,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巴。 「他们父子重逢了。」一旁的祐里开口说道。 「我本来想好好解释后,再让他决定要不要见面的,但是他突然跑过来,事情就变成这样。我刚才有点??忙。看到他打来的电话的时候,他已经自己在这里待十分鐘了。」 听到这里,英二震惊地退了一步。 「怎么会??你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在忙。」祐里的声音有些不耐:「你刚才不是在附近吗?为什么这么久才来?你没有立刻出发吗?」 「什么意思??」英二还没反应过来,却感觉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感情,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滋长。 「我有跟你说他一个人在这里了吧,为什么你没有马上过来?」 「我??」面对咄咄逼人的祐里,英二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就明白了对方话间的意思。 「??你是在怪我让他一个人待在这里?」英二沉声反问,尽力压抑话间膨胀的情绪。 「我只是说,你可以更早到的。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英二盘旋在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明明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凭什么这样怪罪我?」 没有想到英二会反驳,祐里愣住了,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被英二抢先发话。 「这是你起的头,是你做了多馀的事情,然后又用更糟的方法想弥补。佐原学长有要求你做那些吗?这么多年来,你都只是在为自己的仇恨行动,不是吗?」 现在的英二完全没有在思考,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内心积压的思绪一股脑地化做言语,倾泻而出。 「你每一天都有机会可以选择,但你偏偏要拖延这么久。今天这个情况你敢说完全没有料想到吗?你把这个人放在这里,一个佐原可以想来就来的地方,然后说都是意外?难道不是你不想面对坦白的时候可能发生的衝突,所以抱着侥倖的心态,想让事情自己解决吗?」 在一连串铺天盖地的质问下,祐里一句话也没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这份静默让英二更加盛怒难消。但重新开口之前,他注意到佐原的生父还被绑在房间里,便抬手拉上了门,把声量压低。 「我一直觉得就算你的行为再不合理,至少也都是为了佐原??但你要是真心觉得自己做错了,就算于事无补,该好好道歉、好好说明的还是要做,这才是考虑到对方的心情吧?」 说到这里,英二停下来喘了口气,感觉到心脏在胸膛里激烈地跳动。 这时,祐里说话了。 「用侥倖来评价不太公平。」他平静地说。 「重点不是??」 「行了,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你先回去休息吧。」 祐里的语气毫无起伏,让英二的怒火无处可去,不得不消退下来。他是做好和对方争执的准备的,没想到对方没有半点反应。 最终,他忿忿不平地转身离开。 英二离开后,祐里也走出玄关,白土正在门外等着他。 「他怎么想出那些的?」 知道对方不是真的在问自己,白土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回话。 「他那种个性,应该会自责不已才对??他是怎么??」祐里低语道,想起英二离开前说的话。 「嘴上说是为了佐原,难道不是你自己承受不住,才想结束这一切吗?」刚才,英二停在玄关,头也不回地说:「这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局面,休想把责任推给任何人。」 他的脑海浮现了一个人的面孔。 「??一定是他。」 一定是上次在速食店的时候,那个人说了些什么,提醒了英二,不然今天不会是这种情况。像英二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光靠自己,就察觉自己的情绪在被人操弄?他承认刚才的台词略嫌粗糙,但?? 他转向白土,冰冷地说:「当初是你坚持不需要处理中村,我才什么都没做的。现在变成这样,你打算怎么办?」 白土没有任何辩解,只是弯下腰来。 「非常抱歉。」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多做辩解。 过了好一会,祐里才逕自进入雨中,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黑色轿车。 「??吃点东西再回去吧。饿着肚子的话,会坏事的。」 白土应了一声,撑起伞,护送祐里到车旁。在祐里侧身上车时,白土看见了他的侧脸,一时间愣在原地。 是的,他本是凡人,如果想并肩而行,只有让天使坠落地面。 但,如果这么做的代价,是要因为自己的袖手旁观,而让这个人,露出这种表情?? 那天晚上,祐里回到家里洗了个澡、换了一身乾净的衣服,然后坐着白土开的车到佐原的公寓旁,聆听着窗外暴雨,在后座睡了一夜。 旁观者 早上九点,白土从超商走出来,看了一下时间,雨已经停了。他回到车上,祐里仍然躺在后座,动也不动,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睡觉。 正当他在考虑要不要再出去抽根菸时,后座突然传来了声音。 「参有什么动静?」 「没有特别的动静,少爷。」白土看向后照镜。镜子里,祐里用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回去吧。」他说。白土顺从地踩下油门,两人一同回到了神内家的宅邸。把白土打发去休息之后,祐里简单洗漱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发呆了好一会。 最后,他握紧手机,向后倒在棉被上,又睡了过去。 下午一点半,他站在办公大楼前,玻璃后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是来找我的吗?」 中村从自动门走出来,带着爽朗的微笑说道。 祐里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就不进去了,毕竟是私事嘛。我知道附近有一间不错的松饼店,要一起去吗?」 「这里的可颂松饼很好吃喔,冰淇淋也很美味。」 「??那我就点一份那个吧。」 两人的餐点送上来之后,中村很快便开动了,留下祐里石像般地坐在对桌。 「怎么了?冰淇淋会融化喔。」自己吃了几口,中村又叉起一块刚切下的松饼,不明所以地问道。 祐里拿起餐具,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动面前的食物,而是开口说道:「做了不该做的事,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回过神来已经偏离正轨太远。如果是你的话,怎么做比较好呢?」 「啊??」中村有些伤脑筋地放下刀叉,仔细思考。 「真的很严重的话,大概会觉得,自己正在走的路才是对的吧。能知道自己走偏了,就代表偏得不算很远??学长,此时此刻,你应该还看得到那通往另一个远方的,所谓的正轨吧?」 当中村和祐里在松饼店谈话时,拖着刚离开床舖的身体走到冰箱前的佐原,听见了讯息通知声,便把冰箱门关上。 「佐原大哥,暑假结束前要出来一起玩吗?」群组里传来这样的讯息。 「是啊,今年还没有去玩过水呢。」另一人答腔道。 「乾脆去溪边玩如何?去烤肉?」 「好主意!好想吃肉啊!」 看着一则又一则讯息跳出来,佐原叹了口气,将聊天室设成静音,收起手机。 溪边啊??溪水很冰凉呢。之前也带他们去过,几人玩得全身湿透,差点来不及在天黑前收拾好下山。 往日记忆像沾附了灰尘的相框一般,低饱和的色彩、模糊的细节,言语和笑声越是回想,就崩解得越厉害,让他更加恍惚。 想到溪水,他忽然也想起了那座桥。 在那同样冰冷的小河边,被他拥抱在怀里,不停颤抖的那隻幼犬?? 「??狗??」他倚靠在冰箱上,抬起双手,试着回忆那份重量与温度。 「狗??不会做这种事啊。」 回过神来,他已经走过小桥,站在河边的草坡上,凝视着粼粼波光。虽然已过正午,太阳还是十分炎热,不放过一草一木。他就这样站着不动,对毒辣的夏日艳阳浑然不觉,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逐渐远离。 不知站了多久,一隻手突然拍在他肩膀上。 「佐原学长?」 他回过头,看见黑川正疑惑地站在自己后方。 「果然是你嘛。我叫了你好几次,你都没反应耶,在发呆吗?」黑川站到他旁边,左右看了一下,又抬头望向天空。「在这种地方发呆会中暑的。要不要来我家坐一下?顺便看看参太如何?」 说着,他提起手里的购物袋,笑了笑。 「??我在帮姊姊跑腿来着,刚走上桥就看到你。」两人一边走着,黑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聊。「最近的冰品真的很厉害耶,推出新商品的速度超快的。嗯,但是我还是喜欢清爽系的啦,主打奶味或巧克力味的雪糕就不太行??不过因为家人也要吃,我什么都买了一点,学长你也一起吃吧?」 说着,两人便抵达了黑川家。他打开铁门,一走进庭院,淡黄色的狗儿就摇着尾巴迎了上来。 「哈哈,学长你看,参太他总是这么有活力呢。」 「??哪有人会用别人的名字来帮狗命名??」听着跟自己相仿的名字,佐原有气无力地说了今天第一句话。 「嗯,因为我没什么想像力嘛。」黑川拍拍参太的头,笑盈盈地回应道:「好了,我们先进去放东西再说。」 佐原跟在黑川后走向屋子,对方刚才的笑容让他想起了一个人。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俩总是这样,一直带着笑容,但黑川的笑又跟祐里不太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他一边想,一边从黑川手上接过了水杯。 「先把水喝了,然后来挑个冰吧?」 后院里,参太趴在木地板上,微微喘着气,然后躺倒下来,将头抵在黑川腿边。 「以为是彼此最亲近的人,总是相伴左右,却瞒着自己做了自以为是的事情,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份关係??这样吗?」 佐原点了点头,用小汤匙挖起一杓香草冰淇淋,放进嘴里。冰凉的滋味让他稍微清醒了点,一直贯穿着背景的耳鸣消失了,他又回到现实中。 黑川跟着咬了一口葡萄味的果汁冰棒,双手抱胸,想了一会。 「你说是彼此亲近的人,那应该对对方很了解吧?明知道炸弹会爆炸,还是带在身边,炸伤也无可厚非不是吗?」 「为了不被伤害,果然应该远离比较好吗?」 「我也不是要说危险的事物就不值得亲近啦。越是稀有珍贵,在寻求的过程中往往伴随着风险,说到底还是取决于你有多想要它。」说着,他又补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个人,你觉得他是个坏人吗?」 佐原垂下拿着汤匙的手。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仔细想想,他还真不知道祐里平常都做了些什么。他们相处的时间很少,也从来没有同班过,最亲密的时光大概要说是幼稚园的下课时间吧。除了祐里主动跟他分享的事情之外,他几乎一无所知,也无心打探,只觉得对方过得好就好。 但是,祐里真的过得好吗? 一个在正常环境下成长、纯洁无辜的孩子,真的能做出那种事情吗?一般人就算没有参与、只是得知了,也会终日惶惶不安吧。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会不会,对方已经成为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在对方走远之前,他可曾试着伸出手来,把他拉向自己? 「我不太确定,他们家有点??复杂。他非常善于保密,很少表达情绪,或许有??确实有出于自愿,做过一些十分不道德的事。」佐原保守地叙述。 「嗯??」 在黑川思考的时候,前院传来呼唤的声音。参太竖起耳朵,站起来甩了甩身体,跳到草地上,跑向声音的源头。 佐原看着狗儿跑远,回过头来,手里的盒装冰淇淋已经融化了大半。太阳这么大,时间不等人,就算是在屋簷的庇荫下,他的动作终究还是太慢了。 这时,黑川开口了。 「也是有那种,总是把自己当作狡猾的坏人,其实只是太过笨拙、脆弱的类型吧?」 动机 离开黑川家,回家的路上,佐原一直在想昨天发生的事情。 父亲身上的伤惨不忍睹,但更让他震惊的是对方还活着的事实。过了这么久,再次见到对方,还是在那样的场景,他仍旧会下意识地感到害怕。除此之外,对方这些年来遭受了怎样的待遇,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在意。 对于从前发生的事情,父亲应该要被夺走多少,才有办法偿还呢?答案应该是永无止境吧。法律能剥夺他的自由和财產,却无法把已铸下的错误还原。憎恨会活得很久,这是眾所周知的,但一直到他发现自己对于对方遭受的凌虐无动于衷,他才切身体会到,这种情感有多么长命。 为什么当初没有别人来帮助自己呢?为什么视而不见呢?除了父亲之外,每当想到那时身边大人们的面孔,他也会感到无比的愤怒和憎恶。但是这股愤怒无处可去,最终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有口难言、求助无门,本应是安身之处却尽是恐怖,这些比起肉体上的痛苦,造成了更大的阴影。他被夺走的远比他知道的还多,很多应该要在幼年时期建立的精神支柱,在萌芽之前就已被扼杀。说到底,对于父亲这种人,根本没有怜惜和保护的必要。 只是再怎么说,那都是祐里犯罪的铁证,这不是他所希望的。 祐里当初假造父亲的死亡,一定是为了他,觉得这样他就能自由。如今又把这个人从地狱里带回来,一定也是为了他,觉得这样能透过什么机制让他好过。但祐里不知道,他只是不想再跟这个人有任何牵扯,更不想要祐里为此弄脏了双手。 还有??他不想要祐里骗他。 才走到公寓楼下,手机通知声又响了。他立刻拿起来看,却不是他原本在等的人,而是英二。 「真的很抱歉,对不起瞒着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全部解释给你听。」 讯息上这样写着。 佐原收起手机,回到家里,坐在椅子上。 安静地坐了一会,他忽然猛地将桌子半边的纸本都扫落在地,然后重重地将两隻手捶在桌上。他紧紧咬着牙关,最后还是忍无可忍地大喊了一声,将头抵在掌中,花了几分鐘才勉强把浅而快的换气转变成颤抖的深呼吸。 怒火发洩出来后,紧跟在后的是沮丧和委屈。 他差点忘了,这件事还牵扯到英二。 祐里的行径固然令人难以谅解,但就像黑川说的,他是明知道这是炸弹还带在身边。可是连英二都顺着祐里,完全隐瞒不说,还照常跟他互动,这更让他难以接受。他是那么的??那么的?? 那么信任他。 仔细想来,应该是祐里直接让他知道了父亲的处境,不给他选择的权力,再一步一步带他跳下这座悬崖。但想到他竟然完全不跟自己商量,还是让人心塞。 该怎么回覆那则讯息好呢?要生气?质问?抱怨?还是应该好好说话比较好? 应该好好地告诉他:没关係,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也是被他牵着走的,不是你的错。这样就可以了吗? 即使知道只要这样说就好,不必增加事端,也不用特地让对方难受,但他拿着手机,还是没办法就这样送出讯息。在脑海深处膨胀的意念太过强烈,他向来都是屏蔽掉所有感情、就事论事的人,从没有体会过这种足以压制理性的情绪。 他想了很久,靠在椅背上,反覆把萤幕点亮,最后送出了一句简短的话。 「我想吃烤肉。」 晚上六点,英二提早来到佐原家附近的烤肉店。店家所在的位置不算繁华,但还是少不了食客的喧闹。英二站在店门口旁,短短的半小时内,街道上就充满了人。 他凝视着这条湍急的河流,忽然,有一瞬间,他在对街看到了佐原的身影。在他左顾右盼地寻找时,对方却一声不吭地出现在他身旁,把他吓了一大跳。 佐原就这样盯着他,看了几秒后,什么也没说,转头进了餐厅。 用餐时的气氛尷尬到令人难受。肉片在烤网上滋滋作响,客人们莫不愉快地聊着天,店里的广播播放着节奏明快的音乐。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似乎只有英二和佐原是安静的。英二忍不住心想,如果现在是善于社交的中村在这里,就不会是这样了。 不对,如果是中村的话,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枉费中村特地给过他意见,他还是搞砸了。 「学长,昨天那件事,你??要听吗?」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不听的话,你就不说了吗?」佐原想也不想地反问道,把烤网上的肉翻了面。 这个问题可把英二难倒了。 「唔,如果你不想听,我当然不会强迫你听??」 「开玩笑的。反正最后神内还会讲一次给我听,你讲不讲都没有差别。」佐原嘴上说着开玩笑几字,看起来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表情虽然一贯地生冷,却感觉得出情绪十分恶劣。 「你想说的话就说吧。」 听他这么说,英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从烟火大会结束以来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佐原一边听,一边像个机械似的不断翻烤肉片,直到服务生过来更换烤网,两人才各自停了下来。 「因为中村那样提醒过我,我也觉得有道理,昨天就犹豫了,没有在祐里联络我时马上赶去。结果让你一个人待在那里,真的很抱歉。」 服务生走后,英二这样下了结尾,然后忐忑不安地等待佐原的反应。 「也就是说,你不是出于自我意志来我家、跟我出门採买、找我出去玩的?」 「欸?什么?怎么会,这些就算他不叫我做,我也打算做的??虽然那时候的确??」 「开玩笑的。」佐原拾起餐巾纸,按了按嘴角,将握着纸巾的手放在桌上。「你说的我都明白了,快吃吧。」 见英二愣头愣脑地照做,佐原的心情和缓了许多,思绪又飘回祐里身上。 「也是有那种,总是把自己当作狡猾的坏人,其实只是太过笨拙、脆弱的类型吧?不洗脑自己就无法生存,这种人总是会搞砸真正重要的事情,不肯坦率地承认错误,最后变成孤身一人。」 下午,黑川是这么说的。 「这样的人或许只是缺乏一个契机而已,但这个契机却不是谁都能给。如果发现自己给不了,不用压力这么大,也没关係哦?」 刚才听完英二的描述后,他很确定这件事的决策大多是将错就错、见机行事,而不是经过縝密长远的规划。既然如此,那至少他看得到祐里尝试挽回的证据,也就是英二本人。 祐里跟英二提到的「替代品」,大约不是做错事的替死鬼,而是要英二在他离开后,代替那个空下的位子吧。 为了怕他感到寂寞。 即使是逃也要把这件事做完,看来自己的确不是让对方改变的契机,佐原有些落寞地想道。但他又为什么,要故意让自己知道他们私下联络呢? 这时,他身旁的玻璃突然覆盖上一层阴影。他转头一看,三个尽显埋怨之情的少年正弯着腰,把脸贴在窗户上。其中一人拿起手机,用手指敲了敲,佐原摸向口袋,才想到已经把他们关成静音了。 「佐原大哥好狡猾!居然自己跑来吃烤肉!」 「明明是我们先想到的!」 「说好要一起吃的??」 看着几人围在窗户旁不断发送的抱怨讯息,无奈之下,佐原只好先回覆道:「等我忙完再说,快回家。」 少年们显露出喜悦的神色,好像佐原已经答应了一般,开心地挥了挥手便离开了。直到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人群中,佐原才淡淡地将视线投向英二,而对方立时停下所有动作,僵硬地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接。 回家路上,佐原心中浮现了一个念头。 就算伸出一点点利爪,划破了完美的表面,露出不漂亮又遍布荆棘的内在,对方也会小心翼翼地承接下来?? 这就是祐里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被接纳了所有的感觉吧。 深潭 脚踏车骑经一段山壁之后,拐进小径内,就像与世隔绝一般被绿意围绕。英二为此惊叹不已,没注意车轮前的石子,差点摔进树丛。 「小心点。」骑在前头的佐原听见后头大呼小叫的,忍不住出声提醒:「在这种地方受伤的话,会很麻烦的。」 「喔??喔。话说回来,没有想到学长你还有脚踏车耶。」 「国中时一直是骑车上学的。升高中后没事不太会骑,都停在车棚,偶尔会保养一下。」佐原回答道,接着放慢了速度。 「到了,从这里走过去。」 几人把脚踏车停在路边,拎着大包小包的走上山道。密林内有植物特有的幽香,蝉声几乎掩盖了鸟鸣。走了快十分鐘后,英二便听见了水声。眼看植披间的缝隙逐渐宽广,一处平坦的滩岸连带着蜿蜒细流和深潭绿水在面前现踪。 「太厉害了??没想到这附近还有这种地方!你们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当然是我们这种逃家小鬼找到的啦。」原本跟在后头的其中一名少年走到岸边,选了一块平地,开始摆放器具,另外两人也跟了上来。 「宫崎大哥生过火吗?」 「欸?有是有,但是以往都是用喷灯呢。」 「那这里就交给我们吧,宫崎大哥你跟佐原大哥一起处里食材,可以吗?」 英二闻言,回头一看,发现佐原已经从滩岸边搬起了一大块石板,似乎打算拖过来当桌子用,连忙跑上前去。 「真是的,你这样会闪到腰啦。」 他从对方手中接过石板一角,半抬半拉地把石板挪到木炭堆旁,用抹布擦乾净之后,把准备先烤的食材都放到上头。还没等英二拆开最后一盒肉片的包装,木炭间就升起了火苗,让他不禁讚叹几人干练的生火技能。 「西田真厉害,下次也教教我生火的方法吧。」 「当然好,只要勤加练习,很快就可以学会的!」 「你小子今年是想烤几次肉啊。」佐原敲了下西田的头,从袋子里拿出几瓶饮料,分给大家。「日野和青木都打算考我们的学校,如果考上了的话,以后还要麻烦你多照顾了。」 听见有后辈要来,英二喜形于色,很快地分享起校园里的奇闻軼事。 在他们聊天的时候,西田看着把烤串一支支放到网上的佐原,问道:「还好吗?」 「什么?」 西田站起身,取过烤肉酱和刷子,坐了下来。 「昨天在餐厅的时候,表情很不好。」他小声地说:「我是个笨蛋,他们俩虽然比较聪明,但还是笨蛋,不过我们都很担心。」 佐原愣了愣,他还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被这几个弟弟担心。他们平时不是在玩就是在闹,他都忘了他们也有细腻的一面,更别说是由过去经歷所铸造而出、优秀的察言观色的能力。 「没事啦,傻瓜。」 「可是,是发生了什么吧?」西田又追问道。佐原盯着已经跑进水里,玩得全身溼透的英二。 那天在烤肉店,他发现自己能动用的负面情绪很少。不知道是因为对方是英二,还是因为自己已经把绝大部分的负面情绪用在别的地方。无论如何,他参考了对方的供词,也把对方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 对英二生气,真是一件劳累的事。 「??说得是呢。」 英二玩了一会,发现西田和佐原在一边默默地烤肉,便拖着溼答答的身子回到岸上。 「西田,你也去玩吧,待会再回来帮忙就好啦。」 西田眼睛一亮,连忙放下手里的烤串,衣服一脱就衝进水潭,跟青木他们爬石头跳水去了。看他高兴成这样,佐原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小子,都不知道客气两个字。」 「哈哈,有什么关係,小孩子就是要这样,任性一点才好啊。」 「你们也才差两岁而已。」佐原嘴上不留情,心里却一直盘绕着英二说的话。 任性一点才好,是吗? 前几天那样刁难英二,算任性吗?那代表偶尔顺着自己的心意,这样做也没什么吧?就算不说应该说的话、不直接表达应该表达的意图,只是稍微的话,也没关係吗? 稍微的范围,算到哪里呢?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打转,惹得他心烦。最后,他脱下鞋袜,站了起来,向英二伸出手。 「什么?不用顾火吗?」英二不明所以地抓住佐原的手,被他一路拉到水潭里。眼看佐原的上衣衣襬逐渐被打湿,他有些慌张地说:「那个,你的衣服是长袖,湿了会很难乾??」 但佐原充耳不闻,从水潭较浅的边缘,绕到西田他们跳水的位置,在少年们的鼓譟声中爬到近一层楼高的石头上。 「??欸?现在是要跳吗?」英二跟着爬上石头,后知后觉地问道。「那学长你先吧,我在你后面??」 话说到一半,站在石壁边缘的佐原就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接着,他往后一倒,身子落入了以深山溪谷为背景的空中。 英二顾不及都到了嘴边的话语,下意识地握紧佐原的手,却被对方的重量一起拉了下去。在半空中,惊惶地与佐原对视的那一剎那,他感觉在对方脸上,看见了一抹极其温柔的笑意。 接着,两人双双坠入水潭。 冰冷的溪水泼溅上来,从四面八方涌向他,包裹住他的身躯,阻绝了声音。他缓慢地睁开眼,除了一片透彻的蓝绿色和翻滚的气泡外,就只看见迎上来的佐原。他以为两人要撞在一起了,空着的一隻手连忙扶住那单薄的腰身,却只感觉到肩头的抚触,和施加在双唇上的、轻柔的压迫。 他睁大眼,凝视着佐原微微搧动的睫毛,和像碎宝石一样附着在上头的细小气泡。 意识到的时候,佐原已经带着他破出了水面。 佐原松开他的手,游到岸边,在石子滩上撑起身子,站了起来。湿透的衣物紧贴他削瘦的身躯,皮肤上的水珠在阳光里发亮,他仰着头,平復下紊乱的呼吸,然后回头望向英二。在那瞬间,英二觉得他好像是一座用宝石切凿而成的王子雕像。 那一整天,英二没说话的时候就像丢了魂一样,搞得西田三人既担心又怀疑,不停想着在没注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再看向和平常并无二致的佐原,又觉得恐怕是自己多想。三人不时交换着眼神,也没能推理出一个适切的答案。 一直到一行人送佐原回家,英二却把车子停在车棚,跟他一起上楼时,他们才给了彼此一个放心但肯定的表情。 微光 下午一直想向佐原问清楚,却又找不到机会的英二,送佐原到家之后,对方只是随口邀请,他就鬼使神差地跟着上了楼。 「你有带换洗衣物吧?」佐原从衣柜里拿出乾净的大毛巾,问道。 「啊,有。本来想上岸后换的,结果玩过头,赶着收东西,现在还在袋子里。」 「这样。那你先去吧,衣服脱下来后放门口,我一起拿去洗。」 佐原说着,便把毛巾递给他,把他推进了浴室。英二依言脱下衣物,但在他伸手勾住四角裤裤头时,脸颊不知为何窜起了红晕。他连忙把上衣和短裤叠好,从门缝拎到外头,然后逃进淋浴间。 当他擦着头发走出来,碰到正拿着脏衣篮的佐原时,两人对上了视线。 「哎、哎呀,谢谢你帮我洗衣服??」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把刚手洗好的内裤藏到身后。「那个,这个呢,我刚才洗好了一件,想跟你借个晒衣架??」 佐原默默地看着他语塞,才腾出一隻手,说:「给我吧,我待会一起烘。」 对方的气势不容拒绝,英二只好困窘地交出贴身衣物,用毛巾挡着脸,回到矮桌旁,直到佐原关上浴室门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顺理成章地进来了,但是要怎么开口比较好?这种事要怎么问才不会那么尷尬?英二冥思苦想,终究想不出个好一点的解决方案。他已经可以预见自己不断重复开头的字眼,像是「那个」、「就是说」、「我在想」。他知道自己就算排列组合这些词汇一百遍,应该还是说不出要讲的话。 「胆小鬼??!」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对自己暗骂。 但这么做对事情并没有任何帮助,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下来,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大声。 他决定去找点水喝。 佐原走出浴室,看见英二站在厨房里,双手撑着流理台,低着头动也不动。他到矮桌前吹完头发,再走来掛毛巾时,英二还是动也不动。于是他走到英二后面,深吸一口气。 「你在干嘛呢?」 「哇!」 「碰!」 英二被吓得整个人弹起来,头猛地撞上橱柜底部。看对方反应这么激烈,佐原觉得有些有趣,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往旁一站,打开了冰箱。 「要喝水吗?」 回过神的英二连忙应声,从杯架拿了两个马克杯,递给佐原。看着清澈的液体从冷水壶里流出,他决定赌一把。 「那个,今天,在水??水??」 「水?」 「水里??」英二话才刚起头,就觉得嘴巴不受控制,声音卡在喉咙,不管怎样就是出不来。佐原看了他一眼,把装好水的马克杯递给他,旋紧冷水壶,把冰箱门关上。做完这一连串动作之后,他才转身直面英二。 「水里,怎样?」他往前靠了一小步。 「就是??我们是不是??」 「是不是?」他又往前一小步,从这个距离,他已经可以闻到英二身上沐浴乳的香气。 英二被逼得想往后退,却被流理台挡住去路。 佐原的一双丹凤眼直盯着他看,眉宇间清淡的气息不如以往,彷彿还染上了点别的什么,虽然陌生,但就像纯白的花瓣添上一抹异色,既柔和,又冶艳,让他挪不开眼。正当言语快要流泻而出时,佐原忽然开口了。 「那天在卧室里,你有反应了吧?」 英二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一片热烫。 「那天,你从这里逃走,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吧?」佐原紧追不捨。 「我、我不明白??」即使神色早已表明一切,英二还是下意识地这样回答道。 「那么,今天的事,你也不明白吗?」 英二哑口无言。 根本没有什么好不明白的。他自己知道。对于眼前,他所俯视着的这个人,自己?? 佐原抬起一隻手,抚上他颈后,把他的头稍稍拉低,自己同时踮起脚尖,将双唇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明白的话,只好我来帮你找出答案了呢。」 温热的气息吹到英二耳畔。他不自觉地转动僵硬的颈项,和佐原对上眼。 「??开玩笑的。」佐原忽然放开手,往后让出空间,转身朝客厅走去。就在他即将跨出厨房的那一刻,一直沉默着的英二发出了声音。 「不是开玩笑的话,不可以吗?」 听见这句话,佐原收住原本的脚步,停在原地。 「你不需要多想一下吗?我可是男--」 「这种事,我在帮你校稿的时候,早就想过好几遍了。」英二仍然靠在流理台旁,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情绪。「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能不能接受,像这种问题,肯定会去想的吧。都那么认真地读过了,你所写下的故事??那些你不称之为文学的故事,对我来说一样珍贵,都有投入情感的价值,我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佐原凝视着面前的木地板,双唇不由自主地轻啟,又立刻咬牙。无法言喻、欲说还休的情绪像坠落在镜面上的铁石,积蓄许久,仅需一刻便打破了不容动摇的面具。 不需要别人来告知,也不需从玻璃的反光来试探,他清楚自己现在的表情破绽百出,无异于将弱点暴露在外。虽然清楚,也知道这样是危险的,必须尽快修復,但裂痕止不住地蔓延,所到之处,都有水滴渗漏而出。 「抱歉,我从没想过要去确认你的心意??」英二慢慢地直起身,走向佐原。「你的意志是那么的强大、美丽??但我毫无个性,没有特别之处,也不一定有能力陪你渡过伤痛。就算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我们说不定也??」 他一边说,一边牵起佐原的一隻手,将对方慢慢地转过身来。 「但是,你都做出选择了,我自然??哇,你、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哪一句?我没有那个意思--」 一看到佐原的表情,英二立刻慌乱起来,试着解释和安抚,但又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搞不清楚。看着这样的英二,佐原逐渐回过神,最后轻轻地笑了。 「真是的,你在说什么啊?」他伸长手,揉了揉英二的头发。 「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你都能不带偏见地试着接纳,这不就是一个很特别的个性吗?你若不是这样的人,我们是不可能走在一起的。」 「是这样吗??」自己的头发被揉得乱蓬蓬的,英二最后乾脆弯下腰,让对方不用那么辛苦。安静的氛围持续了几秒,直到英二向前踏了一小步,将头靠在佐原的肩膀上。 佐原停下动作,但并没有闪躲,于是英二抬起手来,将他那感觉一碰就碎的身躯拥入怀中。 裂谷 祐里站在一扇铁门前,脸色十分难看,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按响门铃。 「来了??哦,是神内学长。」英二从铁门后探出头来,确认来人之后,将门板推开。祐里走进玄关,看着英二身上的背包。 「抱歉,学长,我刚好要离开了,下次再一起聊吧!」说着,英二朝屋内的佐原挥了挥手,穿上鞋子,侧着身从祐里身旁离开。 大门关上后,屋内恢復成一片寂静。佐原站在客厅里,手上拿着两个杯子,和祐里对望。 「进来吧。」他拋下这一句,便走进厨房。祐里这才脱掉鞋子,踏上木製的地板,朝矮桌走了过去,坐在靠墙的那一边。佐原清洗完杯子后,便到书柜前拿了几本漫画,回到祐里面前,也坐了下来。 墙壁上的掛鐘发出了声响,阳光的角度几不可见地偏移,但桌边的两人一人翻着漫画、一人凝视着桌面,都没有开口。佐原拨到一旁的瀏海在他翻页时往下坠,往他脸上打上一道薄而浅的阴影,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祐里移动了目光。 几乎就在他看向佐原的同时,对方闔上书本,站了起来。 「我去泡咖啡。」他简短地说明,转身走向厨房。 「我本来想逃跑的。」他一转身,祐里便突然发话,但只说了一句,又陷入沉默。 佐原低头看着这样的他,叹了一口气。 「我对你知道得太少了,先让我从了解你开始吧。你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背负了什么、扮演着什么角色,都说给我听吧。」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是我渴了,我先去给我们弄点喝的,回来再听你说。」 这么说完后,他便逕自走进厨房。没过几分鐘,房间内就飘散着熟悉的咖啡香气,既温暖,又柔和,让祐里一想到最糟的结果是再也闻不到这个气味,就打从心底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助与害怕。但他不能将这些说出口,因为这都是他自己造的业。 佐原端着两个杯子回到座位,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 「小心烫。」 祐里伸手接下,犹豫了一下要从何讲起。 「神内跟其他所有名门大家一样,都是黑白通吃的家族。」 他这么起了头。在接下来的近一个小时内,他向佐原描述了父母的家族体系和事业、进入神内家以来的生活方式、作为实务学习参与过的工作、自己总是缺席的原因,以及实际上现在在他身上的责任。 「父亲为了重新打磨我的意志,让我从灰色地带开始学起。我在那里学会了一些??解决事情的方式。就算对各式各样的苦衷一知半解,我也不作他想地完成每件工作,对于这些决定所带来的苦难高高在上、冷眼旁观。因为我觉得,如果你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那这些人也可以;如果做不到,那同情他们也没有用。」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抿了一口咖啡,湿润已经变得乾燥的嗓子。 「我后来才发现,这种把每个人的苦痛一概而论的想法,只能用天真无知来形容。知道这个事实以后,我不想为未来必须犯下的罪担负良心的谴责,于是放弃了努力当一个好人。然后,你举证你父亲的事就发生了。」 佐原安静地倾听他每一个决定背后的动机。他的想法、思量,如今都一一摊在阳光下,像翻开一组两两成对的牌阵一样,和英二的叙述彼此对应,真相昭然若揭。 大致听完后,佐原才问道:「所以,你想看我会不会在原谅英二时,也顺便原谅你,才会故意让我看到你们私下来往,营造出他也是共犯的感觉吧。如果我没有原谅你,你就要从我身边逃走?」 「是??我本来想,如果行不通,我一毕业就去国外读书,从此离你远远的??反正英二可以代替我陪你。我想你一定会原谅他的,因为你知道,错的不是他。」 说着,虽然他尽力维持语气的平稳,眼泪还是无法控制地掉了下来。 「但我还是想为所有的错误对你道歉。我不想失去你,你是唯一知道原本的我,也知道现在的我,但还是选择接纳我的全部的人??」泪水一滴下来,他的声线就开始颤抖,语速也越来越快。「对不起,我总是这么任性,总是仗着你的温柔和偏爱??一错再错。」 看他这样吸着鼻子,桌子都被眼泪滴湿了,佐原再次站了起来。祐里在模糊的泪眼中看见他离开,顿时感到一阵毁灭性的恐慌,本想出声央求,但还没缓过气,对方就从书桌上拿了一包面纸回来。 「一个有能力伤害别人、并且不会遭受惩罚的人,要选择不去伤害自己的敌人,我想是很困难的。我不想说什么当时你还小、不懂事,也不是想用这种理由为你开脱,但在这件事上,那是不争的事实。」 佐原一边说,一边抽了几张面纸递给祐里。 「??但是把英二扯进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小了。」 祐里一听到这句话,便马上把眼泪抹掉,说:「我知道,我会跟他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然而,他越说越发觉,自己除了道歉之外,没办法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 他不是有意要伤害任何人的。不,他的确有意伤害了英二。 他会为这件事负责。可是,事情发生后的负责,又能挽回什么呢?能把被他染上血色的地方,恢復成纯白吗? 请求他们的原谅? 他有什么资格,在这一连串的失控之后,还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种请求? 「我会??呜??我会离你们远远的??不会再??不会再造成??任何??麻烦??」 所以,请?? 止住眼泪,也把话都说完之后,佐原将他送到门口。 「但是,你以前总是很不坦率呢。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决定来找我谈?」 祐里一面穿鞋,一面小声地回应道:「有人??阻止了我继续犯错。」 佐原听不太明白,但想来应该是好事,便没有继续追问。当祐里走出大门时,他突然想起了桌上半满的咖啡。 「咖啡??下次再来喝吧。」这样说着,他送走了祐里,铁门又重归紧闭。 祐里在倾满斜阳的走廊上前进,这风景太过饱满,像一颗即将过熟的果实,但祐里心里知道,他只能经过,不能採摘,因为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瞬间,眼前闪过了家里阴暗的长廊,他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向天空。 「真是美丽啊。」他失神地低语,想起了刚才佐原问的问题。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那天晚上,在那老旧的房子里,歇斯底里的自己,以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伸出手来,握住他手中点燃的打火机的白土。汽油的味道似乎又盘绕在空气中,一旁是命悬一线的敌人,眼前是深不见底、逐渐扩大,直到他认为自己再也跨不过的裂痕。 但是白土握着他的手不放,以沉稳的嗓音低声说道:「与你不同,我只是凡人,只有在你被自己的罪孽压断翅膀时,才能和你并肩而行。但与其这样,我果然还是更想看到,你在天空中轻盈地眺望远方的样子。」 「??才不是这样。一直以来,在我战斗的时候,你都在我身边??」 白土摇了摇头,弯下腰来,亲吻了他的指节。 「不用担心,少爷。从今以后,就算你被敌人所围困,就算你的双眼被鲜血蒙蔽,我也会在地面上重复点燃火把??为你指引方向。」 本应燃起永不熄灭的业火的黑暗里,白土带着他,以不容阻挡的步伐,横越那道洒满碎玻璃的深谷,最终一起回到了被上弦月垄罩的夜色之中。 復甦 营造着温馨氛围的小型书店里,排队的人群塞满通道,等着给桌子后的人签名。桌子上展示着几本封膜过的书籍,一旁摆着直立的大海报,跟那海报上的照片一模一样的男人眉间带着细纹,逐一和队伍排头签名、握手。 公式化的流程走了十几遍,这一位离开之后,他抬起头来,紧接着上前的是一个面带微笑的少年。少年有着一头蓬松的金发,在这个低调的空间里,格外引人注目。 他没有多想,只是接过少年递来的书,在上头签名,并和他握手。但在握住他的手鞠躬的同时,少年忽然用力一拉,他毫无防备地往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几乎贴面。 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少年就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像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活得快乐。你要活久一点,过人间地狱。」 说完,少年便松开手,愉快地走出书店。 书店外,英二和佐原靠在墙边聊天,看到祐里走出来,便起身和他会合。 「都讲完了吗?」 祐里点了点头,说:「虽然没办法让他改变,但说了就好。」 谈笑间,三人已走到附近的家庭餐厅。自动门打开时,冷气迎面而来,很快地驱散了外头的暑气。 「话说回来,他哥哥那么恶劣,你之前居然都没有对他做些什么,现在想想很让人意外耶。」英二一边咬着薯条,一边描述自己的困惑。刚炸好的美式薯条外层酥脆、内里绵软,虽然上头沾附的盐巴会带来一点口渴,但英二现在深深觉得,这正是薯条让人停不下来的魅力。 祐里拾起叉子,戳了戳堆成小山的炸物,从边缘拉出其中一根。 「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再怎么说,他也给过参生存和反抗的志气,我想维护这个无心之举的价值。」祐里回答道,把手上的薯条吹凉,递给佐原。佐原接了下来,小口小口地啃着。 「虽然这样说,但如果他有一天出了意外,我会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出手救他的。可不能让他死得这么痛快啊。」 「很有你的风格呢。」英二苦笑道。 在旁边思考的佐原吞下最后一口食物,问道:「那天,你只有遮住我父亲的眼睛,没有摀住他的嘴巴,代表你不怕他出声吧?」 祐里手上动作继续,话语却停了下来。在吃掉下一根薯条后,他重新开口,言语间的温度陡然下降,把英二吓了一跳。 「他也应该体会求助无门的感觉吧?况且,如果要道歉,用口型就可以传达了。」他阴冷地说,但马上又恢復成原样。 「只是用手术破坏他的声带而已啦。」 「??就算你用这种语气,说出来也很可怕耶。」英二忧心忡忡地反映,祐里闻言,轻巧地用「特殊情况」四个字揭了过去。 「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处理他?」祐里再次问道。距离他们上次讨论这个问题,已经过了近一个星期,假期也即将结束。 「他的伤势如何?」 「大都是皮肉伤,就算有伤筋断骨的,也都已经痊癒,应该还是有自理能力吧。」 祐里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英二在一旁却听得胆战心惊,不知道对方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才可以把伤筋断骨讲得这么稀松平常。 「有办法把他放回监狱吗?他的刑期应该还有十几年吧。」 听到佐原这么说,祐里立刻肯定了他的想法。 「当然可以,不过他在官方纪录中已经死了,我会用别的方式把他弄进去,结果是一样的。」 佐原点了点头。 「既然他还能自理,就这样做吧。」 英二有些担心地望向佐原。虽然是在把已经偏斜的事态导回正轨,但听起来终究还是要用一些不法手段。他希望佐原不要再因此受到更多影响,同时也因为自己对这桩私刑犯罪视而不见,而感到强烈的不安。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似地,祐里对他笑了笑,说:「你不用太在意这件事,就当是偶然听闻有黑道组织在做案,与你无关,你也无能为力而已。毕竟,你应该早就想清楚了,就算报警也是没有用的。」 此话一出,英二和佐原几乎同时开口。 「好了,别太吓唬他了。」 「怎么会与我无关呢?佐原学长跟我已经--」 话语脱口而出,就算英二马上煞住,也无法挽回即将曝光的秘密。 「已经?」祐里疑惑地覆述,却只得到英二当机般的反应。他转而望向佐原,然而,佐原居然罕见地别开了视线。 见两人的反应如此诡异,祐里也呆住了。平常的话,面对已知条件有限的情况,他至少可以做出三种推测。但在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的逻辑部门完全停止运转,想像力也默不出声,脑海里一片杂讯。 「已经??」英二受不了凝滞的气氛,小声说道:「??在一起了。」 祐里微微张着嘴,一动也不动。英二见状,连忙尝试缓颊:「不是的,我们本来就打算今天告诉你的,不是故意要隐瞒??我当然知道你们交情很好,没有要偷走佐原学长的意思??不对,为什么说偷?也不是偷,佐原学长他其实??」 英二越是辩解,越发觉自己不知所云。他不知所措地向佐原投以求救的目光,但佐原早已完全别过头去,只看得见红透的耳朵。这下,第一次看到佐原害羞的英二也呆住了。 祐里看着脸颊红得冒烟的两人,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啊。」 听见祐里用自己从没听过的方式大笑出声,英二寒毛直竖,惊吓地转过头来,却看见祐里抬手梳开了挡在面前的发丝,脸上第一次洋溢着温柔的色彩。 「不错啊,真好。真是好啊,你看,我就跟你说了吧。」 祐里一番话说得英二云里雾里,不断回想对方到底说过什么。但佐原只是望着窗外,闭上了眼睛。 「儘管机率再低,有一天,你也许会遇到能听你倾诉痛苦的人,所以??不要放弃。」 穿着小学校服的祐里似乎又出现在身旁,用童稚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相隔十年,他是真的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对方的那种笑容。 他回头望向祐里,脸上也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是啊。你不也是吗?」 不是独自一人 祐里把对佐原父亲的安排答应下来之后,就消失不见了。开学后,一连几个礼拜,也都没有看到他来学校。一直到文化祭当天早上,他才一脸轻松地出现在社办门口。 「我回来帮忙啦。」这样说着,他把书包扔在讲台上,走向各自抱着一箱校刊的英二和佐原。 「真是的,你们没有我要怎么办啊?」 他抱起剩下的一箱校刊,边回应英二的抱怨,边跟着佐原走出社办,来到正门前的空地。 虽然说是空地,但此时已经被几排摊位给占满,旁边还设置了舞台。光是忙碌地来回穿梭的学生,就几乎填满了走道的一半,英二一想到待会的人潮就想叹气。 「怎么了,前篮球部的明星球员可不能露出这种表情哦。」祐里正在为桌面进行简单的摆设,看到英二在库存区一脸忧鬱,便拿他以前的头衔来取笑他。 「别说了啦??都已经退部了,怪尷尬的。」英二虽然难为情,但还是笑了出来。 「也对,你脸皮这么薄。」祐里不加思索地回应。 由于一个摊位的配置是两个椅子,英二又回到社办搬了一个。再回到摊位区时,桌子前已经多站了两个人。 「宫崎回来了!」其中一个人远远看到他,便朝他招手,吸引了另外几人的注意力。他打起精神,快步走回文艺部的摊位。 「游泳部跟回家部真是好呢,都不用做准备。」 「是这样没错,但班上就会多派工作过来啊。我们现在只是在偷懒而已。」黑川打着哈欠说道。「明明堵英二上学的时候都可以很早起,今天怎么就这么睏呢??是不是恋爱的氛围让空气变稀薄了?」 佐原坐在桌子后,看着黑川闪过英二的两记攻击,又转身回应朋友的招呼。接着,他将视线投向正翘着椅子,脸上掛着一贯的笑容的祐里。 从上次拜访黑川家时,他就一直在想,明明这两个人都总是在笑,怎么给人的感觉就是那么不一样。但在祐里告诉他那些事之后,他觉得自己大概知道答案了。 如果黑川的笑容是为了表达,那么祐里就是为了隐藏。一个是表达出自己选择表达的情绪、表达自己没有恶意,另一个是隐藏所有情绪,也隐藏仅有的善意。因为连出发点都在正面和反面,才会给人如此迥异的感受吧。 虽然,他也很希望祐里能多露出发自心底的微笑,但由于对方身分的特殊性,又没办法多说什么。他想起那枚躺在抽屉深处的幼稚园名牌,上头被花瓣装饰着的名字,大概一辈子都不见天日,只能永远留在他记忆中了。 现在,他只希望那个阻止祐里犯错的人,能一直陪他走在有光的地方。即使不能恣意活在阳光下,哪怕只是晦暗不明的月光,也很足够了。 和佐原也寒暄几句后,黑川与中村挥别文艺部,准备回到班上帮忙,中村却被喊住了。 「抱歉,你先回去吧,我马上过去。」中村叮嘱道,便又离开人潮,跟祐里会合,两人一起走向摊贩区的边缘。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个跟你一起的才是阻碍,毕竟他是第一个怀疑我的人,英二也说他很聪明。结果不知为何,他根本没有掺和进来。」祐里一边避开突出的杂物,一边说道。 「啊,你是说黑川吗?是呢??他也很关心他们,但没有被搅和进来,也许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吧。」中村笑了笑,打发了这个话题。 虽然这样说,但黑川那个人,应该私下给了不少建议吧,对那两个人都是。但中村什么也没说,打算暂时帮友人维护和平的生活。 最后,两人停在摊贩区和大门中间,一块无法使用,而少有人注意的地方。 「当我向你寻求意见时,你是怎么知道我真正的想法的?」 听祐里这么说,中村撤下了脸上的笑意,沉着的神情让对方紧绷了起来。但不过几秒,中村便又一脸随兴,显得刚才不过是在思考而已。 「不知道耶??我感觉你应该是个会想操控事态的人。也许在别的场合都能成功,然而这次,你把自己跟一个不熟悉的人捆在一起,我想这证明了你也知道自己无力回天,只是害怕一个人被拋弃。」 「那你为什么要帮助我?毕竟,我跟你们不同,是为了不被拋弃,故意把你朋友捲进事件的元凶。」 对于这个问题,像是早就想过似的,中村很直接地给出了答案。 「因为我也会害怕自己被拋弃。」 「就这样?」 「对啊。」中村毫不迟疑地答道。 「我深知自己的平凡,跟大多数人的平凡没有不同。所以在同样的立场上,觉得不该放着不管,就这样而已。」 发放完预售的校刊,也把当日贩售的份量卖完之后,三人便收起摊子,到处买了点吃食饮料,回到社团教室里。 「前阵子处理完那件事之后,我临时接到一份在法国的议程。老傢伙们在会议上吵个不停,拖了好几次,前天才回来。」 祐里拿着一盒章鱼烧,向两人解释道。英二听完之后,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学长你明明不来上课,成绩却都过得去耶。」 「虽然要出差,但有空档的时候都会提前预习,行程紧凑时才能放心工作。」祐里回应了英二的疑惑,微微一笑,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人在国外,心里还要一直想着学校考试,那不是很不帅气吗?」 听他这么说,英二的表情立刻转变成钦佩与嚮往,被佐原塞了一口鸡蛋烧。 「毕业之后,你打算怎么办?」佐原把饮料递给差点噎住的英二,淡淡地问道。 「这个嘛??」 祐里用竹籤切开章鱼烧,凝视着里头的蒸蒸热气。 「因为家里的安排,之后还是得出国学习吧。但我不会主动跟你们断联的,有空还是会回来。但出国更免不了工作了,如果你们有好一阵子都找不到我,那要不是在忙,大概就是死了。」 他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却没有人捧场,英二和佐原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怎??怎样啦。」 跟他所想的不一样,这两人的反应异常认真,反而让他有点心慌。 「神内学长,遇到帮派火拚要躲,不可以白白死掉喔。」 「你可以把遗嘱交给我,分我一栋房子就好了。」 祐里愣了一下,最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什么啊,你们两个。用那种表情,还以为要说多正经的话??我知道了啦,在找到佐原喜欢的房子之前,不会白白死掉的。」 说完,他就把所有章鱼烧都切开,埋头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但是咀嚼得很专心、很用力,彷彿只有全力投入,累积的眼泪才不会从眼眶掉出来。于此同时,从便利商店走出来的白土,手里也拿着一盒微波好的章鱼烧,点起了一支菸。 祐里确实有在努力达成这项承诺。许多年后,佐原和英二偶尔还是会收到从世界各地,以白土的名义寄来的咖啡豆。虽然碍于身份,不能常常联系,也无法及时分享喜悦、倾诉烦恼,但这些行动就像一条条直达的单向道,承载了无尽言语,向两人致以绵延不断的关心与惦念。 因为心有所爱 一年走到了底,佐原的其中一篇连载也告一段落,今天是最后一章的校稿日。英二坐在矮桌旁,边翻阅稿件,边用咖啡暖身子。读到最后一页,佐原忍不住递了面纸给他。 「呜呜??这如果是在动画里面,一定是那种播着片头曲的结局??我已经可以听到音乐了??」 佐原无奈地放下手里的笔,说:「能感动你到这个程度,我是很开心啦。但是那个墨水是水性的,你要小心??算了,滴到也没关係,我留作纪念。」 英二不断抹着眼泪,最后到浴室洗了把脸才缓过来。 「又怜惜又痛恨的宿敌、无法抽离的纠葛、兇残的死斗中内心却在淌血,我真的抵抗不了这种情节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面纸还给佐原,发现桌面上的盆栽开了浅紫色的花朵。祐里曾经说过,那是佐原刚搬家时他带来的,也是除了食品之外,佐原唯一收下过的礼物。 那是一株盛开的非洲菫。花瓣的形状完美到不像真的,英二本想上前确认,想了想,又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 「你喜欢悲剧?」 「也不是,只是悲剧都特别能打动人,不是吗?」 英二回到位子上,重新翻阅刚刚太过投入,都没心思细看的稿。但只过了一会,他又开口了。 「学长,这里快死掉的佐佐木,听到对方的心意之后,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说哪句?」佐原接过稿纸,前后阅览了一下。那是在一番赌上性命的战斗后,濒死的佐佐木听完宿敌的告白,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活下去??好像也挺不错的呢。」 佐原把稿纸还给英二。 「谁知道呢。」 「欸?你不知道的话,还有谁知道?」英二不解地凝视着纸上的文字,问道:「是因为对方其实不希望他死吗?」 「嗯??」佐原将身子靠上椅背,闭上眼睛。「也可能是因为,我开始觉得活着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吧。」 闭着眼休息了半会,佐原突然又睁开眼睛,对英二说:「虽然过很久了,但暑假前,我是不是有让你写一个东西?」 英二抬起头来,露出发呆一样的表情,花了点时间从故事中抽离,才想起对方问的事。 「写好了。本来早就写好的,但后来又全改掉了。」英二从书包里抽出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 「为什么改了?不满意吗?」 听佐原这么问,他看着架在书柜最上排的狐狸面具,想了想刚要放假时,对方说的话。 「欲望是最忠实的。如果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不如看看希望能成真的事吧。不管是谁来实现、不管有没有可能,只要你能正面面对,那都无所谓。」 「大概是因为,经过那些事之后,我感觉如果总是罔顾自己的意志,就很难成全任何事吧吧。」 他这么说道,将身子微微往后仰,双手撑着地板。 「就像抱着一整袋子的蛋,却不小心摔倒的时候,如果想着保全全部、或直接放弃的话,一定会碎得半点不剩。但如果小心地把一两颗举在不会撞到的地方??之类的。但我也不知道未来删删减减,留到最后的会是什么,所以只把大概的写下来。」 佐原听完之后,点了点头,随即接过笔记本,把上头的内容唸了出来。 「因为发觉了天空和大地都不具有的事物,我所有所知在今日成为风中星尘??」 「哇!你、你干嘛,不要唸出来!」英二吓了一跳,慌张地抓起书包,挡在羞红的脸前,困窘的样子让佐原不禁笑了出来。 「不过,真的不愧是会写作文的高材生啊,写得还挺好??」佐原嘴上不饶人,目光却慢慢被接下来的文字所吸引。 让群星自在远去,让大海如实吞噬。尚需赎罪之人切勿归来,尚未痊癒之人切莫离开。让谎言失去音域,让灵魂失去地狱;让战争平息,让死亡归位。如此平静之夜已是眾望所归,再无敌我亲怨?? 「再无敌我亲怨??是吗?」 「我、我只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啦。那天还满累的,其实也是一边睡一边写,之后也没想到要重看,应该很奇怪吧??」英二遮着脸,自顾自地感到难堪,却听见了佐原的轻笑声。 那把承接所有风雨的伞,应该暂时不用担心会因此毁坏了吧。虽然不知道是好是坏,但这种事,佐原知道自己是做不来的。 「不奇怪啊。」 「不奇怪吗?」 佐原没有回答,只是在纸页上写了几个字,才还给英二。 「我是这样想的。你觉得呢?」 英二低头一看,段落的下方多了一行句子。 「如此空旷的心愿,唯有心有所爱之人得以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