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仙尊追杀的那些年》 章一、浴火重生情难泯 章一、浴火重生情难泯 沉莫若醒了,在一个风光明媚,鸟鸣清脆,海棠花正艷的时候醒来──或者正确说来,是「活」过来。 醒来时旁边有人在轻声说话,不甚清楚。他脑袋浑浑噩噩的,眼皮有点沉重。勉强睁眼,一面白色的纱帘半透着光,外头天色已经大亮,帘外人影幢幢。他有点疑惑,自己不是被锁在囚神台上,苦受三千六百刀凌迟而死吗?怎么……他试着动动手脚,没有一丝疼痛,只是知觉有些迟钝,灵力枯竭,依稀是那年久卧病床熟悉的感觉。 他浅浅的吐了口气,挣扎着想翻身,一隻净白的手伸进来小心翼翼的扶起他,边道:「你老实点,伤还未好全,别折腾。」 这语气有些熟悉,他浑沌的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蹦不出一个名字,直到那人将纱帘完全打开,一张有着书生气的俊秀脸庞不悦的瞇起眼,他才想起,这人似乎是他『生前』的好友。 「柳长歌?」他有些惊讶,试探地唤了一声。 柳长歌眉间一皱,说话倒很不客气。 「你病傻啦?怎么见到我像是见鬼一样?」 到底你是鬼,还是我是鬼? 他被綑上囚神台前与柳长歌早就决裂,对方发誓死也不想再见到他。如今他们又相见了,到底是谁死了?难道是他那时死的方式不对? 「……你怎么会在这里?」囚神台上他孤伶伶的一人,受尽唾骂与凌迟,痛苦不堪地死去,没有人站在他这边。 可他不恨。 天道恢恢,万物为芻狗,所有的情仇爱恨在眼前暗下那一剎那成为过往云烟。 「我不在这里要去哪里?」柳长歌哼了一声,语带嘲讽,「是谁要死要活的跳进千呎渊去寻人?结果人没寻到,自己险些丢了性命?你是猪脑吗?连御剑都不会吗?还要我一个文弱的医修亲自去渊底把你揹上来!你的金丹修为难不成是靠丹药堆来的?」 沉莫若被他骂得宛若痴呆。 看他这样子,柳长歌更气了。 「沉兰之,你还跟我装傻啊?我说的话听见了没?我这些仙丹妙药难道都补进狗肚子里去了?」 「……你骂谁狗呢?我听着。」沉莫若心中一惊──沉兰之是谁?还有千呎渊,这地方不是在悬壶门中吗?他一生中只踏足过一次的地方,他怎么会在此处? 「说吧。」柳长歌一边用手搭着沉莫若的命门,一边没好气地瞪他。 「说什么?」沉莫若强装镇定,却心乱如麻。他开始思考那三千六百刀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他一醒来变成另一个人。仔细内观过,金丹有伤,灵力运转方式不同,这的确不是他的身体。况且在他死之前,他的修为也不只金丹。他忽然有点惶恐,怕是自己死去之后不明不白的干了修仙之人最怕也最恨的事──夺舍。 沉莫若心都要凉了。他现在可以再跳一次千呎渊用对的方式重生一次吗? 柳长歌恨不得打醒他,「人你藏哪去了?」 「……哪个人?」沉莫若小心应对,现在他没有这副身躯应有的记忆,柳长歌又一副非常了解他的样子,千万不能被看出他早已不是原来的人。否则,他怕是要再上一次囚神台。 夺舍在道修眼里等同于魔修,是要受尽剐刑被火烧死的。 「你非得我把事情说的清清楚楚吗?」柳长歌以为他冥顽不灵,恨得咬牙切齿,「你的相好!」 沉莫若顿时瞪大眼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什、什么?」 「顾元宗啊!别跟我说你摔下山渊就不认得他了!」 哦,说的还真对。他真的不记得了。 沉莫若不得不低下头,闪避柳长歌凌厉的眼神,心虚地稟告:「是的,我好像摔坏脑袋了……不记得了……」 柳长歌倒抽一口气,将自己的灵力探进沉莫若的灵脉,运行一个大周天,没发现哪里不对劲,金丹裂痕还在,但伤势恢復良好,以对方方才震惊的神情来看,不似说谎。难道真的摔得失忆了?一想到此,他不禁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巧哉!妙哉!沉兰之终于把那个王八蛋给扔了! 「顾元宗是谁?」沉莫若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好友笑得很不是人模人样,不禁有些好奇。听他的语气,似乎对那名叫顾元宗的很不喜欢,也不知对方干了什么让他如此嫌弃。 柳长歌瞥见沉莫若的小眼神,连忙收起自己小人得志的笑容,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不是重要的人,不用理会。你只要记住,以后离他远点就行。」 「喔。」骗鬼呢! 柳长歌起身端过一碗黑乎乎的汤汁,塞到沉莫若的手中,「快喝了,等会儿我得离开一下,你好好待着养伤,别乱跑。」盯着不情不愿喝药的沉莫若一口乾掉药汁,又问:「除了那个王八……喔不,我是说顾元宗,你还记得多少事?」 这药苦的沉莫若皱了整张脸,柳长歌贴心的丢了一颗糖给他。 人生八苦,吃柳长歌的药应该要算第九苦才对。 百年过了,柳长歌的药方还是一样能苦到让人想往生。 「很多……都不记得了。」 沉莫若鼓着脸颊,将嘴里的糖球推到左又推到右,终于把满嘴的苦味压下去。然而这小动作引起柳长歌的注意,只见他愣了一下,彷彿陷入久远的回忆,好一会儿才问:「你哪时有了这习惯?」 「嗯?」沉莫若吃糖吃得正高兴,没会意过来。 「……不,没事。」 柳长歌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他几眼,喃喃几句不清不楚的话,最后在沉莫若不解的眼神中姍然离去。 待柳长歌一走,沉莫若估量自己伤势并无大碍,修復金丹的裂痕也非数日可行,只要不妄动灵力,还是能行动自如。这得归功于柳长歌妙手回春。于是下床打开窗子,一朵淡色海棠飘了进来,正好落在他的手心上。原来窗外那一片空地种了满园海棠,清风吹落满地红,铺成时节最艷的风光。 很久以前,他住的地方也种了海棠,每到花开时节,他会邀上好友在花间煮酒下棋,一聊人生乐事,百般趣味。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并不长久,未下完的那盘棋也永远搁置在停滞的光阴角落。对棋的人,也已经远离。 是遗憾吗?他想,或许,但绝不后悔。 天道让他重活一次,必定有其用意。 现在最重要的,必须先弄清楚这具躯体的过去和修为。 金丹,算是不低了,但是若被人发现他夺舍他人,区区一个金丹可逃不过那些老祖的追杀。何况他已经习惯自己死前的境界,而且这副身体灵力运转的方式很奇特,他还真是有些不适应。不过这资质倒是很好,比起死前的自己,不相上下,修习的也是同一条路子,心法也相通,重新拾起以前的修为不是难事。假以时日,重登渡劫不在话下。 只是记忆就有些难办了,况且模仿再像,也总有东窗事发的一天。他最好找个藉口,一劳永逸。 想了想,他转身在房中搜索起来。只可惜,沉兰之只留下几封书信,其中顾元宗的确与他交往甚密,且是悬壶门的外门弟子。除却一些日常寒暄往来,最多只是顾元宗每隔数日便会为他送来一些丹药和薰香,都是常见的安神方子。 醒来之时,房间里确实点着安神香,柳长歌也在场,至少证明香是没事的。 顾元宗身为外门弟子,资源不多,还能专为他炼丹,说明他与沉兰之确是亲近。难怪柳长歌会说他是他的「相好」了。话说回来,这悬壶门也有意思,悬壶济世本是人间最大善行,然他生前与之打过交道,深知其门派不如外人传闻那般光明正派,一株能救人命的药草能卖千金,当时闻之他也只能摇摇头,心里有点失望。何况他们只救修士不济凡人的作风,他也很是不能苟同。若非后来为了打探某事,他本不会涉足此处。 没想到,他会在这个地方重生。 再说千呎渊,渊下亡魂无数,内有结界,可压制修仙之人的修为,金丹以下难逃此劫,然而金丹以上可以衝破此等压制。柳长歌现在的修为甚高,就是能将他从渊底救起的关键。不过……那个顾元宗的修为与他相差不多,目前都是金丹初期,掉下渊底了,怎么柳长歌没在那里找到他? 顾元宗是被其他人救走了,还是自己脱困去了其他地方? 沉兰之和顾元宗又怎会好端端地从千呎渊掉了下去?曾听闻千呎渊底下藏有宝物,是悬壶门内门弟子修为达到金丹大圆满之后,选择随身灵器的歷练之地所在。但他并非拜入悬壶门的医修──这具身躯显然不走这个路子,手心有茧,灵脉广阔,隐约有剑气游走,虽修为尚浅,但看得出来是个剑修。那么,沉兰之和顾元宗到底是何关係,去千呎渊又是做甚么? 他必须弄清楚。他直觉,与顾元宗的关係是他在此重生的原因之一。 三日后,柳长歌携着药箱大摇大摆的进了沉兰之的院子,海棠花开得更盛了,沉莫若花间煮酒,好不愜意。 柳长歌一屁股坐下,一把抢过他的酒杯。 「真有间情逸致,伤不疼了?」 沉莫若有点怀念柳长歌这般率性的姿态,并不甚在意他的无礼。 「托你的福,药很好,金丹裂痕已经修补好。」 柳长歌扬了扬眉,「你功力倒是深厚,才短短几日而已,以往真是小瞧你了,还以为你与那廝相好之后,修练就落下了,没想到人不可貌相啊。」 沉莫若尷尬地咳了一声,他这是沉兰之的身沉莫若的心境,修练当然起来很快,自我疗癒就也快了,毕竟前生他这么干过无数次。 与柳长歌决裂后,甚少有医修能为他疗伤,也不愿为他疗伤,多少个伤痕累累的寒夜,他都是靠着自己撑过来的。久病成良医,区区修补金丹也不过信手捻来──毕竟他连元婴都能重塑了。 要不然,他怎么够「资格」被人綑上囚神台? 柳长歌查探他的伤势果然如他所言,已经几乎痊癒,也不再多纠缠他,只打开药箱扔了一个白色瓷瓶给他,「极品九转丹,送你了。」 「……这不是衝击元婴的灵丹吗?」 「对呀,怎么了?难道你已经自信到不用丹药,用你这副身躯就可以抵抗天雷?不是说这种事不可能,但你又不是顾以明那个自虐狂,疼就算了,还冒着修为倒退的危险?跳了一次悬崖你是脑袋坏了?」 顾以明,现仙道之首,尊号「无非仙尊」。传闻性情淡漠,修无情道,许久以前大义灭亲,亲手斩了自己的白月光,灭了世间另一个魔头。 致臻三年,顾家灭门惨案,足以称得上是修真世家悚人听闻的命案。那时谁都不知道,杀人如麻的魔头竟然是无非仙尊的白月光,也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可笑的是,他居然认了灭门仇人为兄,拜入同一个宗门,日夜相对,对仇人演出的好人戏码感激涕零。最后真相大白之时,他将人斩于剑下,报了血仇。 无非仙尊如此曲折离奇的身世早被凡人和修真界写成一本又一本的话本,流传了数十年。所有知情之人,莫不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沉莫若乍闻这个名字,不禁有些恍惚,彷彿回到前生那场下了四个月雨的季节里…… 雨打海棠,残红飘殤,一剑天涯,一生怨。 最终恩尽,恨起。 「……也不知那姓顾的脾性是不是都特别奇怪,连那顾王八也一样,特别喜欢疼痛?居然嫌弃老子给他开的药效力不济?要是给他下重了,包准他疼个死去活来?切,要不是看在他残废,谁稀罕给他看病?果然就是不识好人心的王八!」柳长歌絮絮叨叨,沉莫若回过神来,抓住了重点。 「你找到顾元宗了?」 「那小子早你一步被宗门的人救了,正好大长老的亲传弟子歷练经过,这才拖回他一条小命。」 「你方才说他伤势甚重?手脚皆折?」 「本医修帮他接回来了,要不以他外门弟子的身分,长老哪里顾得上他。」 柳长歌并非悬壶门中人,最多算得座上宾,间来无事给悬壶门的内门弟子讲课,因此他在宗门中倒也说得上几分话,且来去自如,否则他不会三天两头就内门外门奔波,给沉莫若看病。 说起来,柳长歌是如何与沉兰之相识的,沉莫若尚且不知,只知他们关係友好,应该是朋友──没有决裂的那种。 问题来了,柳长歌是悬壶门座上宾,顾元宗是外门弟子,而他沉兰之是剑修──他们三人的相识姑且算得上有缘?不对,这在外人眼中,怎么看都是沉兰之巴上柳长歌和顾元宗不放,甚至另有所图。 「谢谢你。」沉莫若朝柳长歌笑了笑,他最是明白这好友嘴硬心软的毛病。虽然决裂了,但他真心明白,柳长歌那时心里比他难受。正因为难受,所以至死不见。 「你谢啥?替那王八蛋谢的?不用,本医修等着他下跪道谢!要你谢?算甚么男人!」柳长歌哼哼。 沉莫若知道他的性子,不再在此多说,转了一个话题。 「我最近丢失许多记忆,正不知如何是好,要不你给我讲讲?」 「行,你想听甚么?」 「那就……听听无非仙尊的事?」他承认他有点私心。 柳长歌乾了一杯酒,似笑非笑:「怎么,你床底下那些话本还不够你看?那些可精彩万分,感天动地,一本比一本好看呢!」 沉莫若愣了愣。 他床下藏了话本?老天,他真的不知道。 柳长歌慵懒地换个姿势,斜斜靠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开始编排,「那傢伙看人像看条狗,除了长得好看,修为高点,其他的乏善可陈,几十年来我就没见他笑过。」 「……你和他关係很好?」沉莫若知道他们相识,但交情不深,不知他死后是否有了变化。 柳长歌闻言,瞥他一眼,「他亲手杀了我的至交好友,你觉得我和他关係很好?」 「不是决裂了吗?」沉莫若下意识地回。 柳长歌扬眉,深深看了他一眼,「就算绝交了,我依然认定他是我的好友。纵然他是个傻子,做了破事,但不妨碍我相信他有他的苦衷。」 「喔,你真的挺护短的。」 「护短?」柳长歌嗤笑,颇为自嘲,「要真的护短,我就不会离开他,最后他身殞囚神台之前也没再见他一面。我应该带他杀了天下人,顺便杀了顾以明,斩草除根,管他是对是错,即便堕魔也应该跟他站在一块,这才叫护短。」 沉莫若捏着酒杯,低头看见杯中倒影,浅浅的一抹笑容。 「……仙尊至今仍未飞升,该不会是修为停滞了?」前生他曾搜寻古籍,前人提过,无情道若要证道飞升,并非仅靠斩断所有情欲,而是真正去领悟何谓「无情」。前生他所修得为太玄合一道,对所有道法略知一二,曾留下一言提醒,就是不知对方是否参透。 柳长歌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顾以明闭了死关,把自己锁进流芳水榭很多年了。最后一次见到他,应该是十几年前,他的合籍大典上。」 沉莫若心中一震,「他有道侣了?」 「有,但我没见过。那大典中只他一个人,和一盏长明命灯,那时候我们都以为顾以明脑子坏了!结果,居然是真的,呵!」 十几年前,所以是他身死之后,顾以明有了道侣并且合籍了。那他至今未飞升,是与他的道侣有关? 沉莫若心里登时有点泛酸,不知怎么形容。 「他不是修无情道,那他的道侣?」 「不知道,那时候我远远看一眼,他的表情冷淡,没有喜乐,也不知他为何想合籍。反正他大典之后就把自己关进流芳水榭,连同那盏命灯一起,至今未出。」 沉莫若忽然没了饮酒的心情,眼前海棠花飘然落下,落入尘土里,满地花红晃眼,依稀是当年囚神台上,自己的鲜血溅上那白色衣角,晃动的视线中那人厌恶退避的画面。 三千六百刀,刀刀入骨,鲜血流满了囚神台,再疼也喊不出口。 「话说回来,你的眼光不错,顾元宗与顾以明有几分相似,算得上也沾了一点清风明月的边,难怪你能为他跳下千呎渊。不过我说你还是离他远点,他千方百计想进入流芳水榭,其中心思可噁心的很。」 「流芳水榭是无非仙尊的地方,在逍遥岭,不在悬壶门,他为何想进去?」 柳长歌伸手,敲了沉莫若额头一下,「你真全忘了?顾元宗不是想弃医从剑吗?拜入顾以明座下就是全修真界剑修梦寐以求的事。只不过顾以明从不收徒,他只好从你这边下手了。」 沉莫若指着自己,「我?」 沉兰之与顾以明有关係?关係还好到能让顾元宗得偿所愿? 这是甚么离奇的发展? 柳长歌奇怪地看着他,「对啊,你不是逍遥岭上唯一得到顾以明赏识的剑修吗?」 「──我出自逍遥岭?!」 「……你脑子该治了。」 章二、清风拨云见月明 章二、清风拨云见月明 若说如今修真界的大事是哪一桩,那绝对非逍遥岭上的那人莫属。 因为无非仙尊,出关了。 说书人惊案一拍,将仙尊闭关前后所有的爱恨情仇描绘得声色动人,尤其是那惊心动魄的追兇十三年,令人义愤填膺天地可泣。沉莫若在角落磕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不得不说,各宗门领地之内的凡人说书,十分精彩生动。他下山办事,路经书店,里头卖得最火热的就是无非仙尊的话本。男修喜爱的是他修练路上的励志故事,披荆斩棘的成长路程;女修喜欢的是描绘他和那名未见人前的道侣情爱故事,其中繾綣缠绵,令人流连忘返。 沉莫若随手买了一本,翻阅发现还附上插图,不由笑了。 话本中的顾以明倒是五顏六色,同样好看得很。他记得他是只爱一袭白色长袍,最多外罩一件对襟淡青银绣长衫,整个人在逍遥岭的冬季格外的融入雪景,飘然出尘。世人皆讚叹其容貌与气质皆为极品,宛若清风明月,淡云清烟,可那一身无人能出其右的剑法又令人不得不心生畏惧,高山仰止。 闔上书本,说书也已经结束,他拍拍手站起身,捞过旁边一个小小的包袱,准备回宗门去。就在此时,外头呼呼拉拉的来了一群人,个个身穿逍遥岭的校服,通通均是白底青纹,有的绣了竹叶,有的绣着灵兽,有的绣了奇怪的符文,有的甚么都没绣只有袖口一圈拇指宽的青线……他们统一右手持剑疾步而进,神情严肃。 沉莫若偷偷打量着,一来十二人,阵仗不小,四下顾盼的样子像在寻找什么。他静静地像朵蘑菇般立在角落,在记忆中搜寻十二人的样貌与相关讯息,可惜他一个都不认得。果然逍遥岭才人辈出,那些老面孔大概是在岭上逍遥快活不下山。 「仙长您请坐,需要些什么?」店家上前陪笑,他们就在悬壶门的山下,见过不少修仙之人,自然能认出来者都是修真者。 显然是领头的那名青年虽神情肃穆,仍是相当有礼教地点点头,领着身后的师兄弟坐了。 「向您打听个事儿。」 领头的青年递给店家一块灵石,色泽光亮,看得出来是极好的品质。这一块灵石在凡人间可卖得不小的价钱,逗得店家眉开眼笑。 「您说您说。」 「近来可有样貌奇特之人出现附近?」 「你说的是……」 「男女不知,全身包着黑布,看不见脸,身边跟着小童。」 沉莫若闻言,微微地皱起眉。 那店家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仙长说的可是那野搭的戏台班子?」 「戏班子?」 「是的,几天前有一个戏班经过这里,停留了两天,演了几齣戏后,就往下一个城镇去了。」店家回忆,「那戏班演的戏好,许多人都打赏了,小人记得还演了无非仙尊剑斩魔头,报得大仇的事蹟呢!那戏可好看,看得人心头都热了!」 「戏班去了哪里?」 「不清楚,只知道他们是要往北面走。」 北面?逍遥岭在西北方,北面离他们很近,是另一个宗门逆雪宗所在,与逍遥岭的关係不咸不淡。领头的青年似乎在追踪那奇特之人,谢过店家后,连忙领着眾人赶了出去,沉莫若跟了几步,发现外头还等着一个身形十分高挑的青年,着白衣,佩长剑,剑上有一花型剑穗,而他面上一张银白的半边面具,未掩饰的下半脸轮廓深邃,线条凌厉,面具下的那双眼清冷淡漠,黑白分明的瞳仁正盯着北方那座高耸的雪山看。那山烟雾飘渺,遮去了所有模样,逆雪宗就在那重重的遮掩之下,朦胧不清。 沉莫若一眼认出那把剑,有个很瀟洒的名字,叫「付逍遥」,因此才踏出店门的脚步一顿,悄悄地又收了回来。他收回身上所有的灵力波动,掩盖自己的气息,瞥了那昂然挺拔的白衣人一眼后,再不敢有多馀的心思盯着那人看。来者是尊者,修仙界名副其实的老祖宗,渡劫期的大能,翻手为云覆手雨,寻常修者惹不起。 「师叔,他们已经离开。」严肃青年对白衣人恭敬地稟报。 白衣人正眼一个也没给,依然维持着远眺北山的姿态。 「逆雪宗。」 「是。」 白衣人沉默半晌,才脚下一跨,那道绝然出尘的身影瞬间消失。那严肃青年也朝其他师兄弟摆摆手,纷纷御剑离开。路人热闹地谈论刚才的白衣人,沉莫若许久之后才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提起包袱,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他没注意到,包袱上悠然飘落一片白色花瓣,被他一起携回悬壶门。 沉莫若回到外门时正值午时,他将包袱内的点心拿出,用精緻的食器装好,再自己煮了一碗麵一併提着,往事先打听好的顾元宗的院落去。 悬壶门的外门弟子有自己小小一个院落,通常就是一间卧房,一间膳房和一小块田地,田地里种的大多是平日炼药成丹需要的药材。当然,如果是内门弟子或亲传弟子,院落会大的多,还会有书房和专属炼丹室,平日还备有几个修为低下的外门弟子专门打理,药田也会种上较为珍贵的药草,并覆有法阵防窃。 顾元宗伤势颇重,从千呎渊被救出后一直卧病在床,昏迷不醒,柳长歌来过几次,见他并非因为伤势迟迟未醒只是心病后就很少来了。沉莫若倒是听着稀奇,只是心病而非心魔?修者容易陷入执念,执念拔之不尽变成心魔,它会在修者重伤或晋升之时出来肆虐一番,为的就是将人活生生拉入地狱。心魔是活着的,只要一天不除,就能逐渐成长壮大。修者容易有心魔,心病反而是凡人有的。毕竟修仙之人的心病一有灵力浇灌,瞬间就能长成心魔,日日夜夜剐着道心。 柳长歌不以为意,言道也许只是有些小事一时想不通罢了。倒是沉莫若为此挺看好他的,顾元宗确实对自己的修行掌控有度,道心稳固,现在修为不高以后可未必。毕竟天才比比皆是,而能够时刻审视自己稳固所行之道的人太少了,沉莫若一向对有如此心性之人具有好感。 如柳长歌所言,顾以明是个奇人,他认为顾元宗也不逊色。 所幸,顾元宗争气,心病可能除了,两天前就甦醒了,伤势也好了许多,能下床行走了。天赋英才,让人真的不得不羡慕眼红。 顾元宗门外没下禁制,只有院落的药田落下一个简单的阵法,供给灵草灵力。沉莫若将脚边一颗小石子踢开,落到院子边缘外去,滚到一朵沾在地上的海棠花旁边。此时微风徐来,一阵轻杳的灵动如纱般铺开──沉莫若推开了门。 顾元宗正在看书,一见他来,放下书将他迎进门,语气颇为亲暱:「回来了?山下可好玩?买了甚么?」 沉莫若不意外他的从容自在,修者六感极好,从他踏进院子之后顾元宗就知道他来了。而自己下山的消息,是出门前透露给他的。毕竟顾元宗已经派人来找了好几次,无法推拖,只好应了对方的邀请。 「买了些小点,给你带来试试,不知你喜不喜欢。」 沉莫若将带来的点心打开备好,看着顾元宗拈起一块糖酥吃,问:「好吃吗?」 「你买的都好吃。」 顾元宗笑了笑,俊俏的模样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沉莫若心想,他的确和顾以明长相有几分相似,不过待人接物却有南辕北辙的差异。顾元宗是柔化万物的春风,顾以明就是极北之地的冷冽霜雪。 「你倒是不挑剔。」沉莫若莫名有些感慨。 顾元宗笑意淡了,「你这是拿我跟谁比了?」 沉莫若感受到顾元宗一丝不悦的情绪,愣了一下,不明白对方反应怎么这么大。 「是了,逍遥岭的人高贵优雅,自然看不起这市井小物。听闻你之前在他身边,应当是不曾见过这些东西,也难为你迎合我的喜好。」 一听,沉莫若哪能不知道顾元宗在指谁,只不过他不是对顾以明很是推崇,怎么还有这种奇怪的情绪? 「你不高兴?」 顾元宗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显然是有些小情绪,却不惹人讨厌。 沉莫若看了看他,忽然觉得生闷气有点可爱。 「我没有别的意思,抱歉。」 顾元宗也不是不讲理,通常沉莫若一服软,他也心软了,于是话锋一转,「过些时日,逍遥岭举办讲学,你与我一道去吧。」 修真界每五年会举办一次讲学,由各个宗门轮流负责,今年轮到逍遥岭,是天下剑修毕生的梦想,顾元宗想趁机亲近逍遥岭接触无非仙尊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但我听说这个名额有限,非内门或亲传弟子不得前去。」 顾元宗的身分还不够资格,纵然他有再好的天赋也枉然。 「我已经向掌门求得前去的名额,这你不用担心。过两天我去接你。」 沉莫若有点怀疑,他怎么不知道悬壶门的掌门何时如此大方了? 顾元宗拿出一个古朴手环为沉莫若戴上,其上有木雕的枝叶环绕,不仔细看会以为是一段小柳条攀在手腕上。沉莫若皱眉,下意识的想拒绝,却发现手环一戴上后自动缩小成手腕的大小,怎么也取不下来。 「这是何意?」 「这是芥子空间,里头可以存放灵石和食物,或其他的灵器法宝,只要不是活物都能放进去。你戴着,给你装你想随行的东西。」 「我有储物戒,这东西太贵重,你还是收回去自己用吧。」 芥子空间他当然知道,连活人都可以放,通常都是装开了灵智的药草或灵兽。 「你那储物戒装点小零食还行,这次讲学要在那待上一段时间,随身灵器必不可少,你想天天拿在手上?」 这倒是,储物戒空间小,随身灵器法宝甚么的不可能委屈它们挤在里面,否则闹起脾气来他也可吃不消。但话说回来,他有灵器法宝吗?上囚神台前,他丢了本命剑和一把上古焦尾琴,死之后这两样东西大概都被扔进魔神堑里了。魔神堑魔气繚绕,没了灵气滋养,又加上魔气侵袭,它们大概已经「死」了。 顾元宗挑了一块芙蓉酥丢进嘴里:「这几日你准备一下,若须下山採买,知会我一声,我陪你去。」 「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比起这个,沉莫若对山下发生的事情比较感兴趣。他将事说给了顾元宗听,顾元宗听后的反应却相当的平静,只说了一句:「你别多想。」 沉莫若心里知道今日所见之事不是小事,能让逍遥岭还有那位出面的自然只有与魔族相关的事物。当年他躲避仙道追杀躲到魔神堑去,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魔物与魔族,大多嗜血好杀,唯有位阶较高的魔族长得与人族相似,也较为深沉忍得住杀戮。但即便能忍,也不代表他们向善,只是暂时对于杀人没兴趣而已,抑或是将提升修为视为更重,不屑参与屠戮战争去。 修仙之人能够堕魔,主要是来自心魔的引诱,引出人心底最不为人知、还未被昇华的残虐性情。人的贪怒嗔痴,均是心魔喜爱的食物,越是有己私己慾之人,越容易孳生心魔,并且斩之不尽,动念即生魔。 顾元宗似乎对山下发生之事颇为熟悉,然他不想多说,沉莫若也不欲多问。最后沉莫若推了顾元宗留夜的请求,回了自己的小院。 在沉莫若离开之后,顾元宗从床底下找出一隻金色的木製小鸟,指尖灵气灌注,那小鸟顿时活灵活现的叫了起来。他将一封事先写好的书信捲成小管,系在鸟爪上,然后神情严肃地盯着金鸟往北边的方向飞去。 七日后,往逍遥岭听学的日子到来,柳长歌来到沉莫若的住处向他道别。 「我也走了,日后再见。」 「你不跟我们一起去逍遥岭?」 柳长歌斜了一旁自顾自喝茶的顾元宗一眼,嫌弃地抿抿嘴,「不了,我要上山採药。」 既然是有正事,沉莫若也不强求。最后柳长歌目送他们登上云舟,也瀟洒地转身离开。 这次悬壶门弟子听学,除去顾元宗和沉莫若,悬壶门这次派出的全是医剑双修的弟子,论天赋论实力论悟性不在常人之下,不过一行人中除了门主的亲传弟子外,修为均在顾元宗之下。沉莫若忽然有点明白悬壶门为何会答应顾元宗的请求──谁都知道这次讲学还有修为限制的,至少得金丹初期。想想,一个门派连几个金丹都派不出去听学,岂不是丢人现眼?难怪连他这个小人物都可以前去听学了。 悬壶门的断代实在严重,无论是门主还是其他长老的弟子修为提升均缓慢,再加上二十年前的高野之战,悬壶门损失了一大批天资极好的弟子,自此一蹶不振,从五大门派中掉了下来,暂且排在第八。 高野之战造就了许多大能,也抹杀了不少得道之人,更甚有许多小门小派直接消失在歷史的漫漫长河中。修真界大换血,与之的死对头也不例外,当时的魔界之尊被现无非仙尊联合当时十大门派的老祖,封于荒界深渊之下,十八重的封印堪称是修真界最强力的牢笼,并且能年復一年的削减魔尊的能力,使之再不能重见天日。 自此修真界迎来难得寧静的二十年,人界也免于魔族侵扰的恐惧,过上海晏河清的盛世。 然而闭死关的无非仙尊出关,诡异戏班子的行踪,说明除了魔族有復兴的跡象。 仙尊生性冷淡并修无情道,但心底还是存着大义,放着天下苍生。 修道之人戒断七情六欲,但不能没有苍生万物。因没有苍生万物便没有「道」,又如何修行?因此过往万千年之中,能够飞升的自然是以心中有苍生万物,以「道」化万物之人。 沉莫若那日在山下撞见逍遥岭一行人追查怪异人事之后,他心中便有了猜测。 奇怪的戏班子,身边跟着的小童……这是一种危机将近的警讯。 至臻三年和高野之战前,他就见过这样的队伍,然后人间血流漂櫓,荒凉许多年。 云舟之上,顾元宗闭眼调息内修,沉莫若趴在窗边看舟边翩飞而过的云雾,思绪起起伏伏,一下子想起了年少之时,一下子想起躲进魔神堑的那几年,一下子又感慨自己初作师兄教授功课的美好过往。歷歷在目,却彷彿已经过了一辈子的事。 的确,重生在这个躯体内,囚神台前是上辈子的事了。 「想什么?」不知何时,顾元宗已经结束修行,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 沉莫若愣了下,没有作声。他和顾元宗的修为差不多,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察觉对方逼近的气息? 「紧张?不习惯与我同间房吗?」顾元宗在他身旁坐下,单手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沉莫若顾左右而言他,「云舟得走好多日,待在房里也闷,我出去走走。」说着,起身就要离开,顾元宗一把捉住他,用自己双臂将人困住,戏謔道:「看来你是真的不好意思了。」 「别这样……」 「哪样?我们之间何时这么生疏了?当初不是说好的,一起修行进阶的吗?难道你现在想反悔?」 不,那是之前的沉兰之答应的,不是他沉莫若。 沉莫若头皮发麻,手中灵气一聚,正要甩开顾元宗的手,没想到对方先一步退开了。 「别动气,我不逼你。但是你躲不了多久,明明是你自己要我当你的炉鼎的,不是吗?」 闻言,沉莫若恍若雷击。他瞪大眼,不可思议地反问:「炉鼎?」 「是啊。」顾元宗理所当然地扬了扬眉,「你以心魔发下毒誓,我当你的炉鼎,助你修为飞涨,而你替我引荐无非仙尊,入剑道。」 要死了!柳长歌!你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没说呀! 难怪顾元宗对他举止亲暱,还一直以丹药供养他!原来天底下最渣的人竟是他自己? 沉莫若全身寒毛直竖,「我想,这一定是个误会……」 「误会?心魔誓可以这么反悔的吗?」 「你等等……等等,让我先静一静……」 「前些日子,若非你我皆受重伤,否则现在我们该是日日双修的一对道侣了。」 沉莫若实在听不下去了,连忙夺门而出。 顾元宗将他红了耳朵的羞窘模样收进眼底,不急不忙地飘了一句:「晚点记得回来,云舟深夜露寒,你不习惯的。我等你。」 沉莫若简直想挖坑把自己埋了,运上灵力飞奔,一眨眼就消失在顾元宗的面前。 「还是如此可爱……」顾元宗看着方才碰过沉莫若的手心,轻轻地笑起。 话说沉莫若跑到云舟舺板后,被寒风一吹,脸上的温度降了下来,终于冷静。 前生他没有和谁成为道侣,因此对这种事感到陌生与不自在。日日双修甚么的,他也一直以为离自己很远,没想到沉兰之不做个人,居然把顾元宗当成炉鼎看待!还日日?是真想害死顾元宗? 身为炉鼎,修为被榨乾不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后无修为可供养主人之后,就是燃烧自己的寿元了。被当作炉鼎使用,基本上这一生就是废了,比普通人还不如。很多邪恶的修真者还将炉鼎看作一条畜生,生生囚禁不得逃脱,只要有需要便要能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因此修真界将养炉鼎视为与修魔无异,忌讳甚深。 沉兰之真不是人。沉莫若双手掩面,想仰天长嚎。 顾元宗不是不明白其中利害之人,他为了入剑道竟然连这种阴损的条件都可以答应?然而即便入了剑道成为剑修,只要一日是炉鼎便一日修为不可晋阶,因为炉鼎全部的修为就是为了给主人吸取的。顾元宗是真傻了,还是其中有其他的门道? 沉莫若现在静下心来一想,炉鼎看似不可破解,但其实还是有方法可解。 说来也是简单,就算双方二人签订炉鼎契约,但只要其中一人自废修为,契约自然解除。但自废修为痛苦万分不说,自古以来谁又有勇气重修一次?修真毕竟是逆天而行,天资再好,也难保重修之后能与之前无异。何况自废修为之后一身暗伤沉痾不说,连身子也会耗弱许多,身体里的灵脉一旦枯竭过久,便也再无法打通了。鋌而走险,就为了一个炉鼎,没有人会这么做。 可顾元宗并不在意,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沉莫若不得不重新审视他这个人。 顾元宗似乎不像表面那样,况且同是金丹,他居然可以避过自己的感知,沉莫若忽然觉得他身上也藏了许多秘密。 他在自己重伤醒来之后,对两人关係的迷糊也全然无视,是真的宽容,还是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探究? 想起顾元宗和顾以明有些相似的面容,沉莫若顿时觉得,或许他和顾元宗之间,没有他想像的单纯? 云顶的明月一如从前,可他已经身歷前世今生,重生的谜团像毛球,一圈又一圈,他想想都心累。索性不想了,人心难辨,他现下只想好好地活着,将二十多年前未了的心愿了结,然后渡劫去。 夜深露重,云舟疾飞,风寒刺骨,舟上的淡白色结界依稀发光,本该空无一人的舺板上出现两个人。沉莫若认出来,是悬壶门掌门的亲传弟子和另一个大长老的弟子。他轻抬手捏着一个法诀,自身的灵力收至近无,身影好似被云雾遮掩了去,无人能够发觉他的存在。 只见那二人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后对视一眼,然后分别从袖子里掏出两样繚绕黑色雾气的事物──一枚铃鐺和一块骨牌。 沉莫若见到眼熟的器物,心中大骇,这不是魔族的法器吗? 这两名悬壶门弟子从何得来的? 当下,他不再遮掩自己的踪跡,疾至那两名弟子面前,厉声问:「你们拿的是什么?」 那两人心虚至极,显然也知道自己手中的法器是见不得光,一慌张之下,居然抬手运灵就是一个杀招。能上云舟的都是医剑双修,又都是金丹,阴险偷袭之下,沉莫若只来得及向旁一闪,紧接着第二个杀招又至,他半空中身形急转,凌厉的剑气削断了他的发带,打在云舟的结界上,震出一个不小的波动。霎时间,云舟上的警戒之音响起,金属之音鏗鏘不绝。他才刚落地,云舟上守护结界的长老就赶到了。 那两名弟子早已将法器藏起,一点魔气都没洩漏出来。双双装作一脸无辜,恶人先告状,指责沉莫若毫无来由地寻衅滋事,出手偷袭他们,幸好他们反应快才没让他得逞,要不后果就不是结界被震动而已。 沉莫若在前生已经习惯这样的诬赖指控,他现在满心都是那两样魔器。 早在高野之战后,魔族被赶至魔神堑,魔尊被封印荒界深渊,魔器随着魔尊也一同被封印──当初他原本有三把法器,除了本命剑「隐世绝」和上古焦尾琴「有凤来鸣兮」,第三把法器是一纸卷轴,天下万事万物皆可入画,名「点墨」。点墨本身由上古灵木凤栖梧桐所製,轻薄柔软如丝,蕴含的灵力丰沛,自成一个小世界。因此只要被它收进画里的事物都彷彿被封在了一个无人之境,连时光都是停滞的。他将点墨留在魔神堑,为的就是封存那些魔器。点墨非主人不能打开,除非有人强行从内部破坏小世界。可是当年他没有将活人封进去,点墨应当还是牢固如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沉莫若心情异常沉重,难道高野之战后魔族有漏网之鱼流落人界和修真界? 章三、山河不改旧顏欢 章三、山河不改旧顏欢 悬壶门长老一见是沉莫若,有几分不屑和几分忌惮。不屑的是,他和顾元宗的事情全门皆知,均认为沉兰之只在利用人,但由于双方你情我愿他们便也无从置喙;忌惮的是,他和柳长歌交好,光看柳长歌时时往他那小院子跑就知道交情还是非一般的好,虽不明白他身上有哪点让柳长歌瞧上眼的地方,但他们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排挤他,否则一旦惹怒了柳长歌,那悬壶门可是损失了一个医修老祖,得不偿失。 「沉兰之,你虽不是悬壶门弟子,可既然在悬壶门内修行,便也要遵守悬壶门内的门规,同门弟子不得自相斗殴残害。」 沉莫若直直盯着那两名弟子,神情冷厉,眼神已经有了一丝杀意。 「长老不妨问问这两位师兄,夜半不睡,不修行也罢了,偷偷来到外头是有何见不得人的事要商谈?」 直接将他们手中有魔器的事捅出去并不明智,不说长老不会信,也可能打草惊蛇──他希望能顺着这两名弟子的这条线索摸下去,探清楚魔族现在的情况。 那两人恼羞成怒,「你不也是半夜跑来这里?我们还没问你,你倒是先质问我们了?区区一个外人,怎么有胆子质问。」 长老自然偏颇同门弟子,嘲弄十分地对沉莫若道:「修行贵在修心,阁下偷袭在先还质疑我门弟子,试图脱身,十分不光采。」 沉莫若紧抿着唇,没有回应。 长老以为沉莫若示弱,正要穷追猛打,顾元宗昂然的身影从云舟的另一头走来,朗朗明月光,疑是身上霜,一股别有的清冷气息如同月光曖昧地瀰漫开来。 顾元宗身着一袭素白长袍,没有罩衫,显然一副刚要就寝却不得不出来找人的姿态。 「长老,兰之只是和我闹脾气,出来走走,没想破坏了两位师兄夜半『叙旧』,还请长老和两位师兄见谅。」顾元宗抱拳施礼,态度不卑不亢。 沉莫若望着他,一语不发。他知道顾元宗在帮他。 反正此时他说甚么都是错的,倒不如沉默。要是让那两弟子以为他退让了,那更好,对方更可能露出马脚,曝露魔器的来歷。 长老一听,很是不悦,话里话外均是指责:「顾元宗,你虽然只是外门弟子,但也要知道友爱同门,怎么反倒偏袒外人。」 顾元宗毫不在意,只是一笑而过。他走近沉莫若身旁,手臂将人轻轻揽过,身上那道清冷气息瞬间将沉莫若垄罩,彷彿在他身边筑起一道墙保护着他,眼神中有着绝对的信任。 「他是我的道侣,我不偏袒他,难道还偏袒同门的两位师兄?」 长老被他噎得无以反驳,又思及他和柳长歌的关係,认为暂时惹不起他,最后还是招了两位弟子一同回去。 顾元宗带着沉莫若回房,见对方眉头深锁,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开口询问:「怎么了?表情这么严肃。」 沉莫若抬了一眼,随即双手在身前捏了一个法诀,一个透明却闪着淡光的罩子瞬间盖住整个卧房。顾元宗见状,随即明白,「要说什么?」 沉莫若没打算隐瞒,不知为何,方才顾元宗给他的眼神中尽是信任之后,他悄悄地舒了一口气,更甚那身与顾以明相似的气息令他卸下防备,也知道他们二人间就算对彼此藏有秘密,顾元宗仍是维护着他。 「你可知道魔器?」 对于沉莫若的坦承,顾元宗心里柔软,不感到意外。 「知道,不过高野之战后已经消失了,只有极少几人知道它们的所在之处。」说着,顾元宗领悟,沉莫若必定是见到魔器了,否则不会如临大敌。「你见到魔器了?在那两个师兄手上?」 说至此,顾元宗沉下脸,「但我出去之时没有感觉到魔器的存在。」 「他们有袖里乾坤,必定在里头藏了可以隐藏气息的法器。」 「可以隐藏气息的法器不多,据我所知,掌门有一个。」顾元宗思索了下,「若是向掌门那借来的……你看清楚他们持有的魔器样子了?」 「是『招魂铃』和『困仙牌』,当年魔族大将禄而和禄甫的武器。」 禄而和禄甫是两兄弟,都是从道修堕魔的人族。沉莫若不会忘记,当年高野之战前他已经躲避修真界追杀十多年,最后遁入魔神堑,隐姓埋名就是为了继续追查至臻三年的事。就是在那个时候他遇见禄家两兄弟,并得知他们手中有这两样魔器。可怕的是,这两样魔器居然是出自修者之手,并且是一位大能老祖,就藏身在十大宗门里。 沉莫若不敢置信,居然有修真者为了一己之私暗中与魔族合作,慢慢渗透修真界和人界,至此屠戮战争几十年,直到高野之战无非仙尊出手杀光了所有魔族大将,封印魔尊。 只可惜,他还未找出那位叛徒老祖,就先被捉住送上囚神台。 「但是他们已经死去多年,魔器早也被封在魔神堑,不可能流落在外。除非……封印它们的法器早已不在魔神堑。」 闻言,沉莫若猛地直直盯着他不放。 「你……怎么知道……」 当今修者均知,高野之战后魔器全数被封印而下落不明,但实际上,是点墨封印了魔器,镇在魔神堑。点墨的存在极少人知情,即便知道,也不知道它是他的法器。当年为了杀个魔族措手不及,他从未在人前召唤出来过──顾元宗那时应该还未出生,也不可能知道。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防备,顾元宗轻声地语带安抚,「之前就有传闻,魔神堑里有一通天法器封存了所有魔器,但在前年有人见到它出现在北冰地界,已不在魔神堑。」 「你见过?」 所以的确有人得知点墨的存在,并且见到过? 「没。」 「那你如何确认出现在北冰地界的是它?」 「我不能,但以目前的情况看来极有可能。我原以为这是以讹传讹,不料竟是真的。只怕那法器早已释放所有魔器,另择其主。」 沉莫若觉得奇怪,他曾经是点墨的主人,在他身死道消之后,就无人能再使唤它,所以当时选择封印魔器的法器时他选上点墨,为的就是除了他以外无人能再打开小世界,提取魔器。 现在他已然换了一个身体,他与点墨之间的联系也早断了,点墨若是开了灵智,极有可能去寻找他的前身。然而即便如此,它也绝不可能贸然打开小世界,释放魔器。凤栖梧桐木是天地灵物,冥冥之中依天道而行,不可能无端释放危害世界的祸端,那必定是有某种原因让它不得不释放魔器,离开魔神堑。 他必须弄清点墨的去向。 「可惜……」 顾元宗的感叹拉回沉莫若的思绪,他不由问:「可惜甚么?」 「至今所有人尚且不知那是谁的法器,否则真该好好感谢他,牺牲了自己换来高野之战的胜利。」 「……或许那人没想要得到感谢,他只是做了他认为该做的事。」 「那法器品阶接近仙器,就算是渡劫期大能要使唤它,也得耗去九分的修为,在那场持续一年多的勦魔大战里这是十分危险的事。何况独自穿梭魔族栖息地,杀魔封印魔器之事非心性坚毅之人不能为之。他的名字值得让所有人铭记,刻于升仙柱上。」 「修仙者,怀苍生,为的是自己也是天下。这是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好一个理所应当!」 顾元宗浅浅低笑,凝视着沉莫若的眼睛却有些哀伤,「他在这世上难道就没有掛念之人了吗……」 沉莫若心中一震,无端想起逍遥岭上的某个人。 在那片冰寒霜雪之中,他是不是……也有过掛念的人? 顾元宗神情无端低落,沉莫若也无心再说,两人极有默契地沉默下来,最后在顾元宗的一声轻叹中,熄灭了灯火。 「你睡吧,我守着。」顾元宗于黑暗中移到窗边的榻上,让出床,照顾沉莫若的意思非常明显。 「谢谢。」沉莫若知道他是习惯守夜,便也不争,乖乖躺下。本以为思绪万千会难以入睡,没想到只过了一会儿就眼皮沉重,深深地睡去。 顾元宗听见他的气息变得轻缓平稳后,缓缓坐到床边,就这样看了一整夜。 十日前,逆雪宗。 同样的冰寒,却一点都不冷清。逆雪宗上下共九万人,比起同样位在极北之地的逍遥岭,那可是热闹太多。然世人还是较为看重逍遥岭的实力,毕竟全宗门都是剑修,宗内还分为几大派辅修阵法符咒丹药和炼器等,修真界的资源几乎都要向逍遥岭倾倒了。高野之战前已经是十大宗门之一,其后因镇魔有功又挤身于五大门派之首,自然为世人所崇拜。 逆雪宗内剑修也不少,但因修练功法繁多,像无非仙尊一样修练无情道的人却寥寥无几。无情道的剑修虽然修练速度较快,通常可以跨越一个大境界挑战比自己高修为的修者,但歷来以无情道渡劫成仙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 看来无情道的修练真諦也不在『无情』二字,只是世上还未有人参透。 逆雪宗的代掌门正对着顾以明长吁短叹,不过顾以明面无表情,眼含霜雪,一点情绪波动也无,不知到底将叨叨不休的人的话听进去几分。 「无非,你说你到底是来干嘛的?」代掌门抱怨完自己做代掌门以来的琐碎之后,他忽然想起面前这位道友似乎一句话都没说。「我听说你合了籍、闭死关,以为在你我得道成仙之前都见不着面了,没想到你竟出关了?你的道侣呢?没一起来吗?」 逆雪宗的代掌门是无非仙尊年少时一起练剑的同伴,那时轻狂恣意瀟洒风流,一手好剑闯荡天下,扶正不阿,堪称绝代风华。都说人年纪大了容易追忆往日,百来岁的光阴如隻巨手推着他们往前走,虽容貌依旧年轻,但百年岁月崢嶸,来去繁多,修者年寿再长容貌再轻也抵不住感叹:哎,当时年轻真好。 顾以明,字无非,这是他曾经的师兄为他取的字。自他亲手杀了他之后,也就只有这位嘮叨的道友会如此唤他。 他啜了口灵茶,肩上停了隻金色小鸟。那鸟亲暱地蹭了蹭他的脸颊,抬爪让他取下脚上的纸管后就身形一淡,碎成金色光点消散于空气中。 「唷,谁啊?还用这么古老的方式传信呀?」 顾以明迅速的瀏览过后,指尖一擦,淡红色的火光将纸条吞噬乾净。 「对方受了重伤,暂且不能使用灵力。」 「你的道侣?」 「不是。」顾以明不愿多作解释,转而从袖中掏出一样事物,是一段枯木,毫无生息地躺在他的掌心上。 「苏愈,肉魁儡出现了。」 逆雪宗代掌门苏愈看了看那块木头,满脸困惑:「然后呢?拿这棒子扔它?」 顾以明轻轻嘖了声,那枯木忽然活了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长出一片小叶子,叶子抖了抖,然后飘浮起来,在空中发出耀眼的淡金光芒,待金光消失,一捲巨大的捲轴赫然出现在苏愈的面前。 丰沛的灵力,不可言说的浩瀚之气,彷彿有道规则在卷轴之上缓缓运转。 苏愈大惊,几乎从座位上跃起。 「点墨!?」他失声大叫,随即反应过来匆忙遮住自己的嘴巴,心虚地看向盯着他的好友。 完、蛋、了。 顾以明毫无情绪的脸上,忽然绽出一朵微小笑容,笑得苏愈心里发凉。 「你怎么会知道?」顾以明低沉的嗓音如同来自地府的催命鐘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苏愈全身上下,让他顿觉全身骨头都响着「死了死了死了」的声音,当真是催命符般的「空骨回响」。 苏愈心虚地说:「当年点墨封印魔器时,我在。」 「……可见到法器的主人是谁?」 「没有。」 「……实话。」 「……沉莫若。」 顾以明表面上平淡自如,但暗中已狠狠地用指甲在掌心戳出血来。 沉莫若,就是个听不得的名字。 他追了他十三年,却从未见过这样法器! 「……为什么……?」 苏愈挠挠头,「你是说他为什么如此矛盾?或许他以为能以此求得你的谅解。」 顾以明抿了抿唇,心中疼痛难当,沉默许久。 点墨缓缓打开卷轴内页,里头悬浮着大大小小的黑点,那些都是魔气繚绕的魔器,但苏愈明显看出巨大的页面上,已经空白了好一大半,说明有魔器逃脱了。 苏愈问:「无非,你怎么得到它的?」 顾以明默念静心诀,平復心情后向点墨招招手,卷轴就自动收起缩小,飞回他的掌心,乖乖臣服。 「人间出现了肉魁儡,我宗门人得到消息,已经暗中追查了好几个月,但总是慢了一步。那时怀疑魔族出现了,因此我去了一次魔神堑。」说到这里,顾以明又用那种带着莫名凉意的眼神瞥了苏愈一眼,看得苏愈眼神飘来飘去越来越没底气。 「哦……」 「然后它跑了出来,从荒界深渊上层。」 魔神堑是一个小世界,有入口被阵法封着,里头最中心就是荒界深渊。深渊分为上、中、下三层,下层自然是封印魔尊的地方,中层是许多魔族大将的葬身之地,上层则镶嵌着许多压制阵法,一层又一层,为的就是让魔族不再出现人间。 「跑出来?」 「它开了灵智,还很小,想去找……」顾以明顿了一顿,苏愈连忙表示懂了。 有灵智的法器要找的都是主人,点墨要找的人就是沉莫若。 可是他已经死了。 「等等,那魔器呢?那么多的魔器不见了啊!」 「在那之前,它的封印就已经有了缺口。」 「不可能!点墨是近仙器,除了比它品阶高的仙器以外,没有任何法器可以破坏它。」 「那如果是偽仙器呢?」 苏愈简直傻了,这世上哪来的偽仙器? 「北冰地界出现过五把仙器,三把镇在魔神堑,一把在我身边,另有一把下落不明。」 顾以明话中有话,下落不明的意思就是被人拿走,但因仙器均有其主,那人不能使唤,便依此暗中造出了偽仙器,然后以此对付点墨,释放魔器。 苏愈大骇,难道那人想解封魔神堑? 「你觉得,人心足够贪婪吗?」顾以明眼神冰冷晦暗地问。 章四、春风迎面笑故人 章四、春风迎面笑故人 悬壶门的云舟进入逍遥岭所属的极北之地后速度慢了下来,前后左右都是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云舟,可见这次逍遥岭举办讲学,许多宗门都慕名而来,不想缺席这次盛事。 云舟上长老撤下结界,向迎面而来的守护大阵投入拜帖,不一会儿便有三名白衣人御剑而出。 「悬壶门,请。」 沉莫若和顾元宗与其他弟子早等在云舟外头,因为逍遥岭内禁行云舟,长老们只能将云舟收起,纷纷踏剑而行,随招待之人一同进入守护大阵。 沉莫若本来害怕逍遥岭的人会认出他,柳长歌说他在逍遥岭可是名人,可这三名弟子却不认得他一般,他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多想,也许三人是新来的,认不认得无所谓。不认得更好,他更轻松自在一些。眼下有个难题,沉莫若没有剑──虽柳长歌说他是出自逍遥岭的剑修,但奇怪的是他没有自己的剑,似乎是弄丢了。顾元宗对此也并不意外,早在眾人唤出本命剑时,他便一併将沉莫若带上,腾云而起。 不过沉莫若此时的心思全放在同行的那两位师兄身上──那日深夜后,两位师兄闭门不出,他无法查探更多关于魔器的细节,他心中担忧魔神堑的封印早已松动,魔族趁机而出。然而他深知眼下提升修为更为紧要,止步金丹根本无法好好应对将来的狂风暴雨。魔族若真的復兴,那么再一次封印魔神堑将更加费力与危险。况且金丹修为也根本无法召回他的本命剑与上古焦尾琴,更别提再次召唤点墨了。 因此在云舟上的这些日子来,他和顾元宗同房修练,两人功法不同,但偶而切磋讲道也受益不少。 ──沉莫若前生虽也修剑,剑法高超,足称是天资卓绝的剑修。但其实他修习的道法更适合布阵,因此对法阵颇有涉猎,甚至能自己依照上古大阵改良成变阵,使其适合修为低下的修者使用。不过他目前的金丹修为让他只能玩玩小阵,仅限自身周围,再大一点的阵法就必须依靠灵石或法器。气人的是,他穷,储物袋里只有十几块灵石,想要维持一个小型的守护阵都捉襟见肘。手腕间的小柳条也只有糖球──原来沉兰之也爱吃糖。 对于顾元宗,他倒是有些收穫。 顾元宗虽是悬壶门的医修,但也是医剑双修,剑法不俗。他与其对过几招,两人不分上下,且剑招路子相似,不愧是想拜入无非仙尊座下的人。光是基础剑式,顾元宗使得行云流水,剑气凛然,看得出下过狠功夫。原来之前沉兰之也算是真心相待,将逍遥岭的剑法秘笈给了他,还时常陪他练剑。 可惜,沉兰之已经不在。 沉莫若有些遗憾与歉疚,幸而他前生对逍遥岭的剑法相当熟悉,甚至无非仙尊的剑他也熟,对照他的路子切磋一二没问题。问题较大的是,他要如何帮助顾元宗成为无非仙尊的徒弟? 无非仙尊早年便说过不收徒,虽对沉兰之青眼有加,但也只是在剑道上指点一二,并未收沉兰之为徒。无非仙尊的亲传弟子这个身分可是多少剑修梦寐以求,求神拜佛甚至直接跪在无非仙尊面前都求不来的。 无声叹了口气,在他身前的顾元宗听见了,御剑的同时笑问了句:「愁什么呢?」 「……无事,只是想起过往……」 「我以为你还想着那两位师兄呢。」 沉莫若皮笑肉不笑,想他们去死吗? 「知道你放心不下,瞧──」顾元宗轻巧地指了下两位师兄的方位,他俩正好位在前方。沉莫若定睛一看,有两片小小的白色花瓣沾在了他们身后的衣襬上。不用多想,肯定是追踪的法术。 原来方才顾元宗见沉莫若若有所思时,便放慢速度故意落在那两位师兄后方,小小施了法。 「不会被发现吗?他们也是金丹……」沉莫若有些担忧。 「不会。」顾元宗倒是胸有成竹,「丹药堆起的修为,灵识并不强。」 沉莫若点点头,揪了一根自己的头发,指尖白光一闪,发丝幻化成一隻燕尾蝶,摇摇晃晃地往前飞去──奇异的蝴蝶居然飞得比御剑快!最后要落在那两位师兄身后时分化成两隻,稳稳地停在花瓣上了。 顾元宗一见,瞇了下眼,很是熟悉──这是隐匿法阵藏仙阵的变阵,可以隐藏自身气息,甚至躲过化神期修者的灵视。虽然小,可这个变阵不是人人都会的,没有经过刻苦的练习,根本连法诀都画不出来。可是沉莫若却连画都没有画,凭空运灵结阵,再加入幻化法诀,将法阵缩至一隻蝴蝶大小再送到指定的事物上,这不是一般金丹修为可以做到的。 也因为如此,蝴蝶有点力不从心,飞得歪七扭八,不过总算是停在对的地方。 他回头望了一眼沉莫若,那人正在惋惜又毁在自己手中的几块灵石,没有多问。 一晃眼,他们已经来到东北方的一个小山头。 言草峰,满布青色的草木,虽是位在北面但一点儿都不冷,彷如是人间四月鶯飞草长的时节。峰上一条小河,河水带着灵气,滋养着河岸两旁的灵草田。灵田里种着许多品阶不错的灵草,生气蓬勃。西面稍远一些的草木丛中有小动物窜过,都是未开灵的生物。再过去就是一片树林,看着十分祥和,最外围的树上掛着鲜嫩欲滴的果实,散发淡淡的灵气芳香。 跨过小河来到东面,坐落几个院子,不大却也足以十几人入住。最大的院子可以住下六至七人,最小的就只能住一人。悬壶门的弟子按修为分配,那两位师兄因为心怀鬼胎自然极力争取住到一起,长老们也不反对,任由弟子们决定。他们的住处不在这里,在挨着言草峰旁边更小的山头上,方便照顾弟子们却也不打扰。 顾元宗和沉莫若修为最不济,年纪也最小,与宗门的关係也最淡薄,因此被排挤到最北面的小院子去,勉强可以住下两人。院子紧邻另一处森林,从外望去感觉一片阴暗,但他们二人对此没有反对,还很高兴,毕竟有些事情还是没有外人的时候好办。 接待弟子给予每人一块令牌,输入自己的一丝灵识后,就成了在逍遥岭出入的通行令,这对无剑可御的沉莫若来说是好事,毕竟使用逍遥岭内的传送阵需要出示通行令,没有还真是寸步难行。 他可不想让顾元宗天天御剑带他,这里的三岁小娃都有自己的木剑了,就他没有,有些丢人。他想尽快找把趁手的剑,重拾剑道,再多赚一些灵石供自己修练法阵秘诀。 「讲学三日后开始,这三日尔等可以前去瑶光柱那观看课程,选取自己心仪的术课。课程没有人数限制,但有些有修为限制,请各位注意。另外,逍遥岭下有热闹的城镇可逛,各位若还缺少甚么,可以在这三日下山购买,但三日过后守护大阵会关闭出入口,没有长老许可不许下山。」 「诺。」 接待弟子最后指明藏书楼和瑶光柱的方位后乘风而去,顾元宗凝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有些出神。沉莫若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逍遥岭最为北端的地方,常年风雪满天,冰稜如笋,云雾成霜,寒风萧瑟,鲜有人跡。那个地方不长一花一草,却始终生长着一棵巨大无比的树。树无叶,枝干被冻住,半透明冰柱里可以看见枝干已经发黑,却一直没有枯萎。 「梧桐木……」顾元宗喃喃自语。 沉莫若有些惊讶,那树都病成这样了,他怎么还看的出来是梧桐木? 「──那里不是流芳水榭,无非仙尊应当不在那里。」沉莫若知道他的嚮往,开口解释。 那个地方真正来说,其实并不全在逍遥岭内。那棵巨树连结着逍遥岭和北冰地界,在树的周围有一道功德金光,是天道降下给这棵巨木的,为的是它守住了通往魔界裂口,用自身的灵气填补了裂口的扩散。因此,它才会那样了无生息,也不会死去。 它其实有个名字,但现在已经很少人知道了。虽然长得像梧桐木,可其实它是上古神木──建木。于上古神代起,就支撑着天地,庇护十方生灵,所以身拥道德金光是很正常的。 不过它已然病入膏肓,几十年的屠戮战争和高野之战耗去它太多力量,魔族一再捲土重来都不免一次又一次污染它,如今它剩下这副模样,不知何时就会倾塌,世界终结。 逍遥岭会位在极北之地,主要的原因之一便是守护建木,因此宗门的气运和建木是相互影响的。逍遥岭得道成仙的前辈大能多,但背负的责任也重。逍遥岭不仅是培养许多杰出修者的宝地,也为了牵制与镇压魔族。 收回目光,顾元宗说:「流芳水榭这个名字一听就是春暖花开的样子。」 沉莫若看了看他楞楞的神情,「你很想见仙尊?成为剑修对你这么重要?」 顾元宗低下头,沉莫若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轻轻说了句:「成为仙尊……更为重要……」 沉莫若一呆,觉得自己耳朵有问题。可当他再询问一次时,顾元宗只拉着他将俩人的小院子重新布置一番。 顾元宗的芥子空间装了不少东西,一套床褥枕头、两只香炉、三幅花鸟山水画掛饰、一面捲纱帘和一个大木桶,还有一张可躺下两人的玉榻摆在院子里,上面精心铺了柔软的垫子。 沉莫若瞠目结舌,「我们是来听学,不是移居。」 顾元宗说:「这样舒适一些。」 「你外出歷练也是如此……大费周章?」 「不,因为现在有你。」 「其实我没讲究……」前生逃亡多年,为了躲避修者们的追杀他连狗洞都鑽过,腐泥潭死人堆哪里没睡过,就连掉下魔界血海他都能面不改色继续喝酒吃肉……要真的讲究,那怕是十条命都不够他死的。 「但我讲究。」顾元宗理所当然地道,「我想让你舒适一些。」 「你其实不必如此,这些东西很费灵石的……」沉莫若前生也算光风霽月,吃穿用度自然不俗,他知道这些是好东西,所费不貲。 「闯过几个小秘境,带出一些灵草换来的,你不必为我心疼这些外物。」 敌不过他的坚持,沉莫若最后还是道了声谢。 顾元宗拿出一块茶色香饼,放进香炉点上,一股柔柔的青草香自炉顶盘旋而上。 「这是新製的安神香,喜欢吗?」 没想到顾元宗除了会炼丹,还会製香。 「挺好闻的,有名字吗?」 「何所似。」 三个字,开啟了沉莫若年少的回忆── 有一鹤袍青年问他:白雪纷纷何所似? 他尚未想到答案,身旁古灵精怪的少年便替他做了答:撒盐空中差可拟。 青年笑了笑,未作评语,目光移向另一个板着脸沉默不语的少年。 少年答:未若柳絮因风起。 他才恍然过来,但还是被青年敲了头,柔声告诫:看看,就你不用功。 他有点委屈,因为他不喜欢背书嘛。 抽考过后,青年将他托付给沉默的少年,叮嚀:看紧他,将书背完。 少年郑重地点点头,伸手将他紧紧抓住不放。 「兰之,怎么了?」 沉莫若惊地回神,顾元宗正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我想下山看看。」 「好。」 山下的城镇果真热闹,卖灵果灵食的生意十分火热,是尚未辟榖的修者心头好。还有许多卖法器法宝或功法秘笈的,也有好些人驻足挑买。城镇里因此新开了拍卖楼,只要沾了灵气上了品阶,任何对修行有益的全都卖。 沉莫若没有剑,他本想进拍卖楼挑把法剑,顾元宗却制止了他。 「逍遥岭上的剑更好。」 沉莫若当然知道,即便只是逍遥岭宗内统一发放的法剑都还是比市井中买来的要好,上头甚至刻有防护的法阵,可是之前的沉兰之不知将它丢哪去了,他来之前就找了好多天仍是没找到,去问了柳长歌也说不知道,只得放弃。 现在他也不敢再去向宗门要,能不外出就不外出。他可不是之前的沉兰之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认出他,对他弄丢自己的剑觉得有鬼,从而怀疑他。 顾元宗在街边买了几样小点塞进小柳条,正想回去,先前下的追踪法术却有异动,凭着指引,果然在街道的角落看见那两位师兄往一条小巷里鑽。沉莫若瞇起眼,示意顾元宗,悄悄地跟在两人身后。 小巷道左拐右弯,又安静,他们不敢靠得太近,所幸之前在他们身上下过窃踪阵,只要不离得太远,就能感觉到方向。那两位师兄也特别小心,时不时回头观望,再快快地往前行,似乎很怕被人发现。 沉莫若觉得奇怪,他们是今日才到逍遥岭,这两位师兄行色匆匆是要去见谁吗? 顾元宗的气息特别稳,灵息几近于无,眼睛炯炯有神,锐利地盯着前方,彷彿正在狩猎。 沉莫若的身法也好,跟在他身旁,轻巧的像隻在花丛中悠然飞过的蝴蝶,无害却相当有目的性。他的身法是前生被追杀的十几年练出的,毕竟想他死的都是修真大能,只要不小心遗落一点踪跡或灵息,他们就能像条猎犬般毫无犹豫地衝杀过来。 一盏茶后,两位师兄窜到了一座院子的小门,抬首敲了门,门自己开了,门口有一个小型的阵法,对上暗号,他们顺利进入。 沉莫若和顾元宗停在稍远处观察,发觉整个院子都有法阵笼罩,品阶不低,可见施法的人修为不弱,一般修者若想破坏必定惊动施法的人,到时免不了一场激战。幸好,早在他们进门前就收回了窃踪法术和藏仙阵,避免惊动对方。 能和两位师兄接头的,行踪如此鬼祟,想必也不是名门正派。沉莫若心想,他是不是该告知逍遥岭?毕竟魔器已经被他们师兄携至了这极北之地,在逍遥岭的管辖之内,是有责任探查清楚的。 思及此,沉莫若朝顾元宗打了个手势,一同退至安全的范围之后,立即御剑回到言草峰。 「你待着,我去寻逍遥岭的师兄。」 沉莫若拦住他,「等等,你将这个一併带去。」递出一幅画,画上是招魂铃和困仙牌,他在云舟上就已经绘好。 「你怕逍遥岭的师兄不相信我?」 「拿着,有备无患。毕竟只有我见过那两样魔器,而且我是逍遥岭的人,上面有我的署名,能取信他们不敢懈怠。」 顾元宗不再推拖,拿着画离开言草峰。 凉夜将至,顾元宗一去就是大半个夜晚。 流芳水榭,潺潺的水声如珠落玉盘,灵气如雾飘渺繚绕。亭台楼阁精緻华美,处处暗香浮动。水榭正中是无非仙尊的卧房,月白色的捲帘掩映一抹修长身影,烟雾裊裊,他正替描金香炉燃香──浅青色的粉末,捧着橙色的火光,然后迅速地碎成一灰点,一股淡然的冰雪之气混合着海棠花香缓缓瀰漫,如同一个冬夜之梦,轻轻柔柔地网住所有知觉,使人掉入更深的睡眠。 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流芳水榭外,他察觉了,头也不回地道:「进。」 他放下原本在他手心呼呼大睡的猫,猫睁开眼,迷濛之中靠在一盏明亮的小灯旁,又极睏地睡去。 那人气质如万年不化的雪,手下却温柔地摸摸小猫。人影穿过流芳水榭的结界后,顿时变得透明,脸孔已经快看不清,如同一阵清风,落在了他的对面,与他相视而坐。 「……我去探查过了,暗中收回那人的肉身,元神至今也好好的在秘境中。至于其他……现在时机尚未成熟,不宜打草惊蛇。」 透明人影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声响。 「禁制还不能解开,讲学的这段时间,你继续照顾他。」他手指点上自己的额头,一缕森然的剑意被拉出,无声地闪着白色雷电,反手送入透明人影的眉间。 「必要之时,用这道剑意保护他。」 透明人影点点头,伸手接过一小袋淡青香粉。 「过一段时日你再过来,第三个丹方已经快好了,好了我会让你来取。」 「……」 「心里不舒服?你与我之间需要如此吗?取不取得他的信任都在你,你同我是一条心,有些秘密他以后自然会知道。」 「……」 「好了,千呎渊不必再去了。之前为了寻找灵草已耗费太多,幸好找到『他』的魂魄,但禁不起更多的波折了。」 「……」 「隐世绝?它已经自封,暂时没有人发现,除我以外。不过近来有甦醒的跡象……也要等到『它』修为突破才能再次召唤。」 「……」 「三把仙器已经支撑不住,想再次封印,得镇入第四把。依我目前的修为,暂时没办法。那日去探查也是服了丹药勉强将修为提升,才安然而退。」 「……」透明人影点头,将香粉贴身放好,相当珍视。因为这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 「他目前神魂还不稳固,修为必定无法迅速提升,等三个丹方都烧完就好了。切记,让他莫急。至于他的身份,我会交代下去。」他反手在空中一划,周围的空间忽然裂了一道口,口里推出一把清亮的长剑。 他将剑递给透明人影,「这把湛然先让他用着,其他的剑配不上他。」 「……」 「随便说个藉口,他有时聪明有时呆,你说的他会相信。」 「……」 他微微笑起,原本冷漠的神情如冰雪初融,万物復甦。 「……不信也没办法。」他眉目含情,语带宠溺。 透明人影叹口气,起身作揖,大步流星地走出流芳水榭。 水榭外头,重新落下重重的结界,再无任何人可以打扰。 章五、假作真来真亦假 章五、假作真来真亦假 修真界曾下过一个黑色追缉令,是等级最高的追杀令,名斩龙令,却要活捉不要死的,赏金为三条高等灵脉。当时所有宗门莫不倾巢而出,只为赏金。不因别的,只因一条高等灵脉便足以让一个小宗门发展为大宗门,培养更多的优秀弟子,为宗门夺得更多的资源。 说来逍遥岭的手笔一向惊艳眾人,只为一个叛徒,一个还不算是魔族的魔头,拿出如此丰厚的报酬,真不愧是大宗门的底蕴。虽然最后这份报酬谁也没有拿到,不过这份黑色追缉令也为人津津乐道许久。 斩龙令是一块漆黑的令牌,高野之战之后成为一个精神标志,眼下就高高掛在当时无非仙尊大义灭亲的囚神台上。在灿烂的阳光底下,它身负的杀戮之气还是令人望之心底发寒。不知当时还未成为仙尊的无非仙尊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求宗门发出这块令牌的? 绝望、痛苦、愤怒、羞耻、怨恨……这些全因为同一人,无非仙尊还能成就无情道,当真心性非常人所能比拟。 囚神台乾乾净净,完全看不出二十年前这里缚过一人,三千六百刀的苦痛,血流不尽,却为天下人所唾弃。无论是疼痛折磨或屈辱虚弱,都生生泯灭了一个渡劫期的高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元婴被散,修为被废,断骨抽筋,一共四十九天。 最后,还是在一个意外中,被囚之人自己撞上利刃,了结自己。 若非那人是个魔头,否则见过的人都不免讚叹他非比寻常的坚定和固执。因为那人生生受了三千六百刀,没有一次求饶。这若放在正道,就是英雄豪杰。可偏偏不是,也让人惋惜,如此优秀之人,怎地一夜之间成了魔头呢? 至臻三年,灭门血案。这样的魔头就藏在自己身边,朝日相处,等着哪日解决馀孽。无非仙尊无情道没有因此破碎,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也是天道垂怜。 今日是讲学的第一日,是讲逍遥剑法的基础招式。老师还未来,散修与其他宗门学生们对着远处的囚神台说起当年的小道传闻。顾元宗和沉莫若很早就到了,听着道友们津津有味地聊,衷心佩服,原来不只有人间喜爱这种茶馀饭后的活动,修真之人的嘴皮子也没间着。另一些散修弟子已经聊到无非仙尊的年少情爱之事去了,想像力丰富,不去写话本可惜了。 「他们真不该修仙,应该去当说书人。」 「……无非仙尊年少之时确实有喜爱之人。」 沉莫若嗑着瓜子,忽闻顾元宗冒出这句,惊的瓜子都掉了,还差点噎到自己。 「你怎么知道?」 顾元宗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难道仙尊不能有心爱之人?」 「你那时还未出生呢!言之凿凿的,还以为你亲眼见过……」 「仙尊合籍之事天下皆知,你忘了?」 「又没见到人!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人已经死了。」 沉莫若一愣,「谁死了?」 难道顾以明难得找到一个合心意的道侣,却没多久就死了?所以才只剩下那盏命灯?可是人若死了,人死灯灭,他还留着那盏灯作甚么?是为了悼念,还为了睹物思人?就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飞升? 「……你自己得空时问吧。」顾元宗见他这浑然无觉的模样,有些牙痒,赌气地别过头不与他说话了。 沉莫若简直满头雾水,就是听个故事,怎地还认真起来了? 况且他这夺舍之人跑到顾以明的跟前去,岂不是自找死路? 听完故事,老师也来了。来者是教授逍遥岭基础剑法的明机长老,化神期修为,平日早晨就在演武堂授课。逍遥岭的弟子初进宗门都是由他统一教导,直至了悟心法并且修为进阶至练气大圆满之后,才参加考试选择要跟从的老师。天资卓越的可进入内门,争夺亲传弟子之位;其他的,一律是外门弟子,但内外门弟子所受待遇没有相差太多,相差的是金丹期后,宗门提供资源的多寡。毕竟天资卓绝的大多会先金丹圆满,宗门将资源倾斜于他也无可厚非。进阶可不是易事,为了确保每位弟子修行之路的顺利与否,逍遥岭所关注的是弟子的未来仙路,而非看在弟子能为宗门争夺多少资源。资质不足的也不轻视于他,尽其所能地提供协助,助其仙途顺利。 这是逍遥岭与其他宗门不同之处。 能守护建木、镇压魔族的果然心怀大义,不同凡响。 明机长老先口述心诀,再让学子练习剑招。因着是第一日,不宜贪快,于是只讲述了初阶的几个招式后,让他们自行参悟去了。 这门课是顾元宗选的,沉莫若陪他一起。 连把木剑都没有的人,不配选武课。 顾元宗倒出人意料,医剑双修,基础却很稳固,心法一遍就悟,剑招一遍就会,更甚那与无非仙尊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成功引起了明机长老的关注。连周围的弟子都悄悄投来眼神,有羡慕有忌妒有好奇还有爱慕的,沉莫若躲在不远处的树下,又嗑起瓜子准备看戏。 不得不说,顾以明长的真的好看,丰神俊朗,仪态高雅,像是贵族子弟。 明机长老对他另眼相看,十分慈爱地询问他的姓名,其他弟子也因此知道悬壶门还出了这么一个天才,纷纷靠过来对他示好,希望之后的讲学能与他一道切磋砥礪。这一幕看在悬壶门其他弟子眼里就不是滋味了,尤其是那两位师兄。 他们脸色晦暗阴沉,双手紧握,眼神满是不甘嫉妒。明明在宗门里身份不及他们,修为不及他们,人脉也不及他们,可来到这里反而成了最瞩目的焦点,凭什么?就那几招平平无奇的剑招,能杀得死人吗? 越想越不甘心,于是掌心灵气翻涌,引灵入剑,剑身登时发出嗡嗡的声响。 沉莫若灵感强,自然发现了他们的举动,他在他们有所动作时扔下瓜子衝了过来,双手画太极,顿时身前张开一张金色的网,将攻击化整为零。 他喝道:「干什么!」 两位悬壶门的师兄一见是他,收了灵力,将剑抵地,一副迷濛的样子。 「这位师弟有事吗?」 沉莫若脸色难看,胸口的灵力有些躁动。他没想到这里人这么多,这两人居然还敢搞偷袭?即便有仇,却一点儿都不在乎会误伤他人,手段如此齷齚,不配修仙。拿着魔器偷偷欣喜,也算是配得上他们的卑鄙了。 别看明机长老和和气气,他是个人精,见状哪有不明白的,顿时化神期的威压一放,在场所有人背后都冒出汗来。 「演武场只许切磋不许斗殴,犯错的出去反省,并且禁学三日。」 两位师兄连忙认错,还不忘倒打一耙,「老师,我们没做啥啊,都是他!没有带剑还在这里捣乱,分明是看我们不顺眼,故意陷害,想打我们!」 沉莫若简直要被气笑了,他连剑都没有还怎么陷害打人?用巴掌打吗? 体内灵力开始紊乱衝撞,心口猛然一疼,他不由得弯下腰,神情痛苦地捉抓着胸口。顾元宗一见,神情瞬变,直衝过来,一把扶住他,「你怎么了?」 沉莫若摇了摇头,浑身彷彿被抽去力气,灵力发了疯似的乱撞,一路衝至金丹,又逆行回来,整一个大周天都是混乱不堪。意识好似被一隻无形的手用力拉扯,想要将他拖离这副躯体,随即又被意识拉回。 惊觉不妙,他怎么也没料到,那道剑气中挟带了微弱的魔气,还是招魂铃的「魂兮归来」。他是夺舍,魂魄本就不是这副躯体的主人,这下完了,他又要再死一次了吗? 「兰之?这是兰之吧?」 明机长老认出沉莫若,以为他被伤着了,赶紧让逍遥岭的弟子陪同顾元宗将人带走。 悬壶门的两位师兄相视一眼,双双惊诧:那老头认识沉兰之? 回到言草峰,沉莫若已经昏了过去。顾元宗探指把脉,发觉他体内灵息正在逆行似乎在驱赶某物。小心翼翼地引入自己的灵气深入查探,在靠近金丹的位置看见一缕魔气游移,正在打量从哪个地方容易趁虚而入。 顾元宗眼神一暗,张口默唸一句法诀,他的灵气顺着沉莫若的灵脉潜入,趁其不备地捉住那缕魔气,接着搭在沉莫若命门上的指尖一挑,一根发丝样的黑丝被拉了出来,落在地上暴躁地扭动。不一会儿,被顾元宗的灵火烧个乾净。 魔气被揪出后,沉莫若脸色好了许多,顾元宗助他导正灵气后,坐在一旁看着他,回想方才他替他挡下的那一剑,越想越生气,不禁在他额头用力弹了一下。 「你挡什么,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吗?再这样下去,双修可是最快的途径了。」 顾元宗低声威胁,也不知沉莫若昏迷之中是否感应到了,皱了下眉,似乎不大情愿。 「哼。」顾元宗颇有不甘地又弹了下他的额头。这时,外头的结界被触动了,来者是逍遥岭的医修长老,方才逍遥岭的弟子送他们回来后去请的。 把了脉后,确认沉莫若没有大问题,又见顾元宗是医剑双修,留下几颗安神的丹药,吩咐外头灵草可随意收成后就离开。 顾元宗取出一袋香粉,在香炉之中点燃。蜿蜒而上的烟薰,逸散一股梅上雪的气味,幽香淡然寧静致远。 沉莫若睡得更安稳了,顾元宗在房间四个角落摆上灵石,正中央则摆上一盆清水,水里插了三朵海棠花,一个简易的聚灵阵就造了出来。最后回到床前给沉莫若顺了顺发丝,便出了门。 午夜,沉莫若醒来时,屋子里只有他。巡视一周,发现顾元宗摆的聚灵阵,心中动容。起身点灯,将灵石收起,海棠花则是就那样摆着,反正好看。他去外头的小河捞鱼,把鱼带回房间养在盆里,想着等花彻底枯萎了再把小鱼放回河中。 房里唯一的桌上有一颗丹药,想了想,还是吞了。 夺舍之事如果没有用搜魂术验证,一般是查不出来的,只要他不露馅,应该暂时安全。 不过他已经在招魂铃上吃过一次亏,不能再有第二次。这次不知为何安然度过,可难保不会有下一次。那枚招魂铃他得毁掉,毁不掉就得封印! 话说回来,所有的丹药都是苦的吗?柳长歌的药就算了,怎么逍遥岭的也苦的让人直哆嗦? 沉莫若从顾元宗给他的小柳条中掏出一袋糖,吃了两颗之后,嘴里的苦味才压下去。正把第三颗塞到口中,外头有人触发了守护结界──这是他刚来时向顾元宗借来灵石佈下的。范围不大,约莫围绕小院子外十五呎。 一隻蝴蝶忽然飞到他的眼前,很熟悉,这不是那两个卑鄙的小人吗? 上次在山下城镇收回藏仙变阵避免惊动敌人,之后回来又偷偷下了,那两位号称金丹后期的师兄一点儿都没发现,果然如顾元宗所言,是草包。 他施了藏仙阵法诀围绕自身,爬上屋顶,意料之中看见悬壶门那两位师兄。 「师兄,这困仙牌真的如此厉害,可以封住修为?」拿着那面骨牌的人眼中冒着红丝,表情兴奋,盯着沉莫若和顾元宗的小屋跃跃欲试。 「你怀疑什么?那位大人说真的就是真的,你不放心大可以试试。反正沉兰之那小子现在昏过去了,顾元宗也不在,这是最好的机会。杀了他,取了他的金丹,可以换来一个法宝,划算得很。」语气狠戾,这就是用招魂铃伤了沉莫若的人。 沉莫若神情冰冷。这两人死性不改,乐作魔族的走狗,真是修者的耻辱!并且如他所料,他们背后有人窜通魔族,才能得到魔器。 老虎不发威,真将他当成病猫。 他们是金丹后期修为,他是金丹初期,但凭着比他高上两个小境界就想杀他?痴人说梦!丹药堆成的修为薄如纸张,稍前被他们用魔气暗算是他失策,趁这个机会,他要一举毁掉招魂铃,免除后患。 眼见那两人用灵力触发困仙牌,沉莫若也折来一根树枝,附灵其上,在屋顶如头猛虎蓄势待发── 「嘿!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就在此时,几名逍遥岭的弟子走来,一阵不小的骚动让沉莫若看了过去,两人也顿时收了灵力并将魔器藏了起来。 在他的小院子后头那片树林,林荫蔽天。之前接待弟子便警告过里头有凶猛灵兽,不要随意进入。不过林子入口有法阵,不到元婴进不去。他们都是金丹,因此也是听过就算,本来就没想过要进去。结果这片林子真有人出入,而且看来还是个歷练之地。 这群白衣弟子衣饰不大相同,可以看出是许多峰头的弟子组队,每人手上都有猎物,有些还採到珍稀药草,收穫颇丰。令沉莫若惊奇的是,顾元宗也在队伍里面,手上拎着一隻早已死去多时的灵兽,状似猫,有二齿露在外,脚有五爪,闪着寒光,模样十分凶狠。 顾元宗似乎发现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抬头望了一眼,眼神有一瞬间凝固,正是他藏身之处。片刻,他装做无事地将手中猎物交给领头的弟子,「我明日再去领赏。」 领头的弟子性格爽朗,拍拍他的肩,「好咧!下次再一起切磋。」随即,朝悬壶门的两名师兄极力邀请,「两位兄弟,我们要去喝酒,一起吗?逍遥岭的果酒可是一绝,错过可惜。」 那两人见今夜冒出程咬金,盘算之事是不可能完成了。于是只好扯出一张笑脸,逢迎他们跟着一起去了。 顾元宗抬手扣动守护阵,一个明亮的法阵显露出来,他拨动其中一根灵力弦,阵法开了个『门』让他进入。沉莫若赶紧从屋顶上下来,一落地,就撞上顾元宗那显然不悦的眼神。 「干嘛?」沉莫若有些莫名。 顾元宗胸口堵着一口气,口吻非常不好。 「我还没问你,半夜不休息跑到屋顶上去晒月亮?」 「那两位师兄那么大一个,你没看见?」沉莫若瞅了瞅他,这小子果然又在生气。「又不高兴了?」 「我没瞎。况且有守护阵,你怕?」 「没。」谁怕谁还不一定,他在魔界血海汲水时他还没出生呢。可是他能说吗?他觉得顾元宗这小子怒气已经到头顶了,再多说一句,他怕他气晕过去。 果不其然,顾元宗怒极而笑,明晃晃地嘲讽他:「那就是以为自己身体好了,可以以一打二了?白日是谁胸口疼得昏过去的?被暗算一次不长记性?你手里无剑,打算用什么打他们?你的巴掌?要不让我瞧瞧是谁的皮厚,可以搧死一个金丹修为?」 不得不说,顾元宗和沉莫若是有默契的。然而沉莫若这时不想在老虎的嘴巴撩虎鬚,只得认错,乖乖进屋子里,乖乖坐好。 顾元宗一进门就看见他出门前摆的海棠花水盆里头有几条小鱼游来游去,顿时气消了大半,只面无表情地靠近沉莫若,一把搭上他的命门。沉莫若颤了一下,忍着没躲。 「哼,怕我打你?」 喔,那倒不是。 命门被按着,是所有修者的大忌。不过他知道顾元宗是在探查他的灵力走向,于是忍住不动。 顾元宗当然知道他心中所想,巡视了下他的灵气归顺后,主动将左手腕递给他。 「又干嘛?」 「给你报仇的机会。」 啊?因为被骂就要对他下死手吗?沉莫若皱了皱脸,推开他的手。 「我又不小气。」 顾元宗挑眉,「这是你唯一的机会,真不要?」 沉莫若简直不想理会这个幼稚的青年,转开话题:「你怎么和逍遥岭的弟子在一起,还能进林子狩猎了?」 顾元宗从怀里摸出一条紫色发带,带上隐约闪着金色的纹路。走到沉莫若的身后,将他披散的长发松松束起。 「去买这个,刚好那些师兄也在,听见他们要去狩猎,我想着也去採一些灵草赚取灵石,便请求他们让我加入。逍遥岭的师兄给了我一枚丹药,吃了之后勘勘提升至元婴初期,才进去。」这提升修为的丹药沉莫若自然熟悉,前生他在逃亡期间服用不少,均是出自逍遥岭。不过他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这种丹药通常不会给外宗弟子使用,逍遥岭这次如此大方? 「谢谢。」他的发带在云舟上掉了之后,就一直没束发。 逍遥岭上有一处以物易物的交换处,名得意廊。只要能提供好的货品,就能与廊主进行所需物品交换。灵石当然也可,不过廊主更看重稀有的天材地宝,毕竟那是灵石买不来的。 沉莫若心想顾元宗大概是用灵草去得意廊换来的。不得不说,顾元宗很温柔,虽然有时莫名其妙生气,倒的确是个细心体贴的人,作为道侣无可指摘。 可他不是,沉兰之才是。 心底那抹愧疚又浮现出来,顶替他人的身份活着,就让他感到非常罪恶。有时他真的想对他坦承,可魔族的骚动、未了的心愿捆住他令他不知如何开口,也害怕开口。 他怕活生生毁了一个人。 「……谢谢。」 「喜欢吗?」 顾元宗总是如此询问,十分在意他的感受。 沉莫若认真地看着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是春日的湖水,波光瀲艳。 他说:「嗯,喜欢。」 翌日,顾元宗去找逍遥岭的师兄领赏。他猎到一隻剑齿狐,答应皮毛狐肉爪子全给他们,他只要那对弯弯的牙齿。那是淬鍊武器的好材料。 沉莫若没有剑,他要给他一把好剑。 而沉莫若自行去听学,讲阵法法诀的,是他从前的师派。这流派有一位『点星』真人,佈阵手法相当厉害,灵力使用非常精准到位,研究不下百来个上古大阵,与上千个破碎而且无人知晓的古阵,并尝试修復它们。沉莫若就是师从点星真人,不过在他及冠前便已经得道登天去,只留下一堆古籍让他参悟。 这位老师也修剑,因此沉莫若的剑法也师从他。在点星真人成仙后,他就成了这个师派唯一的传人,教当时的两位师弟习剑佈阵。不过两位师弟的天赋不在阵法,而是剑道,因此成了剑修,一个无情道,一个是多情剑。 这门课在太玄峰上开讲,是点星真人飞升之地,也是现逍遥峰学术法佈阵的师派所在之处。沉莫若熟门熟路,穿越几个传送阵就抵达了。他来得很早,峰上的讲学处是一片草地,地上已经摆好团蒲,只有几隻小猫坐着,正在交谈。他不想惹人注意,就寻了一个角落坐下,翻出自己的储物戒掏了掏,掏出一袋糖。今早他又服了一颗丹药,苦得想吐──虽然早就辟谷的他没东西吐,但嘴里的苦味就是不讨喜,于是他就把糖带出来了。 顾元宗看见,只是叮嚀他:「别吃太多糖,吃点这个。」然后递给他几块青绿色年糕,散发着浓浓的药草味,一看就是补身养气的好东西,灵气满满,但是沉莫若凝固了一会儿,苦大仇深地反问:「苦吗?」成功得到顾元宗一个死亡凝视和深渊微笑。 最后沉莫若还是把年糕也一併带上,现下就在他的储物戒里,不过他一点都不想拿出来吃。 丢一颗糖到嘴里,淡淡的甜味瞬间满溢,明显有个桃子味,挺不错的。顾元宗对于买小点别有心得,信手捻来,完全就是按照他的口味来的。心情愉悦地闭上眼,正想内修一下,耳边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敞开灵觉,那窃窃私语便清清楚楚地传进他的耳里── 「……奇怪,小师兄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以前他可像个没有感情的布娃娃,问话都不答一句,每天就是练剑练剑,就连仙尊来看望他,他也从未说过一句话。去了悬壶门治病回来怎地变得如此可爱……」旁边的师兄弟说着就红了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又情不自禁地偷偷瞧着沉莫若。 「就是啊,以前我可从来不觉得小师兄是这么好看的人,这次回来一见,简直就是烂漫春花里诞生的仙人!你看看他刚刚吃糖的样子,太可爱了!」 「虽然跟仙尊比起我还是喜欢仙尊那个样子,不过小师兄一笑我也跟着笑,实在让人心情都变好了。」 「我也赞同,不过我怎么左看右看都觉得小师兄很眼熟呢……」 「你说这不是废话,他以前天天在断剑石前练剑,所有师兄弟都知道的事,有一阵子你不是被罚打扫断剑石吗?你怎么会不眼熟?」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仔细瞧瞧,他有没有点像那个『魔头』?」 眾师兄弟反应过来,惊呼:「你是说──仙尊的仇人沉莫若?」 「不像吗?我觉得神态很相似,笑起来更像了。」 「我说兄弟,沉莫若长得再好看,你也不能拿他跟我们小师兄比啊!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地上的泥;一个被仙尊捧在手心,一个被仙尊亲手斩杀,你这么想就不怕仙尊知道顺便赏你个几刀?」 「哎,话说回来,昨日就看见小师兄了,本想搭上几句话,没想到他旁边那个医修好兇,瞪着眼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样子,我只好打退堂鼓,远远地看着。」 「真怂!」一旁的师兄弟嘲笑他,一边用手肘推了推他,「现在那凶神恶煞不在,你的机会来了,去跟小师兄说说话?」 这时,沉莫若终于清楚,原来不是没有人认得他,而是顾元宗那个幼稚鬼把人吓跑了。 「不行,我还是害怕!你忘记以前仙尊也不让我们跟小师兄说话的吗?」 「喔……说的也是……」原本躁动的人群安静下来,「仙尊已经出关了,说不定正看着这里……咱们还是安分点吧。」 对了,离他远点,这样他不容易露馅。 等等,沉莫若反应过来──沉兰之去悬壶门治病?治什么病? 如果之后发觉他的异样,他是不是就能扯个『双魂症』的藉口? 章六、飞花捲帘忆旧年 章六、飞花捲帘忆旧年 「冯夷阵,以冯夷为名,是其以前人留下的古阵改进而成。冯夷一成,方圆冻结,魔物难近,能保千人性命,修为高者施阵能持续十日之久,如果有法器相助,时间可以更久,是防守保命的大阵。」沉莫若折下一支竹枝在沙盘推演阵法的成形落点,「欲成冯夷,意行心成,灵气耗损极巨,非元婴以上修者不能行。」 沉莫若刚说完,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师弟在发呆。 他戳戳对方的额头道:「想什么呢?我说的你记住了吗?」 「师兄,我只是想……若能将阵法精进一下,是否金丹以下的修者也能轻易的施行,在危急之时保护更多的人?」 闻言,沉莫若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他没想到这个外表冷冰冰的师弟,居然有如此的胸襟,小看他了。当年将他捡回来果然没错,老师也没看错人,本师兄很欣慰。 「小小年纪,悲天悯人,心境了得。你日后得道成仙,别忘了给师兄开个后门。」沉莫若打趣。 「师兄,你要我开大门都可以。」冷冰冰的少年郑重地道。 沉莫若失笑,捏捏少年的脸颊,手感很好。 「不错,冯夷阵另有一个变阵,需有筑基两人以上配合,相互借助灵气即可施行。不过范围较小,能保护的人数也有限。」 语落,沉轻涯抬起右手,捏了一个剑诀,“隐世绝”瞬间现身,在少年的身后微微锋鸣。 少年本能地身体一绷,便听见他师兄低声地道:「唤出你的剑,如师兄这般。」 那张俊秀清雅的脸蛋除了认真的表情没有其他,于是少年放松了身体,也将自己的剑唤出来停在沉莫若的身后。 他见沉莫若瞬间换了一个手诀,“隐世绝”上的灵气爆发,震荡出来的气流扫落许多竹叶,一时之间叶落纷纷,竹子的清香渐渐弥漫两人之间。气流向四面八方射出,在地面上形成一个隐隐约约的的圆,被震下来的叶子忽然就凝结在空中,闪着锐利的锋芒。 少年瞪大眼非常震惊,好奇去碰,居然被叶子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血流如注。 「懂了吗?」 沉莫若相信少年深具慧根,一遍就会。 果然,少年手势一变,另一个圆立刻在空中形成,将上空也包裹起来,灵气激盪。远远看,像一个淡青色的鸡蛋壳子。 「如果是师兄一人,就不需要手诀了吧?」刚刚沉莫若都说了“意行心成”,也就是说修为深厚的修士只要一个意念,眨眼就能形成冯夷阵。 「是不需要,然而要做到“意行心成”却也不易。」毕竟是古阵,还是一个大阵,当然还需借助其他事物,例如事先放置阵石之类的。 少年低头思索,手指还在流血,沉莫若见了连忙撕了一片自己的衣角,笨手笨脚替少年包扎。 「不疼吗?」 伤口这么深,少年仍是表情冷淡,沉莫若无奈。 「你才刚修无情道,性子就已经如此淡薄了吗?」 「……没有,我小时候就是这样。」 沉莫若摸摸他的头,不再多说,带着他回去。 海棠花被一阵清风捲入室内,原本假寐的人缓缓地睁开眼睛,望了一下天空,湛蓝明漾,不染毫尘。 原来时光太长,时间太短。 他用片刻过上了年少。 炉里的香已经燃尽,小猫咪正在追着蝴蝶玩,手边的命灯依旧澄亮。 他抱守归一,努力地将灵息平復下来。元婴出走后,他的境界提升极慢,如今才只提升了一个小境界,却也没有过急迫。倒是做了许久以前的梦,内息便开始不稳,他深知梦里的那个人能够影响他全部心神。 水榭外站了一排人,全是逍遥岭的长老,还有掌门。 「师叔,您交代的事已经吩咐下去。他不会起疑,我会让弟子多多照看。」掌门轻扣流芳水榭的结界,传音给里头的正在调息的无非仙尊。 掌门生得俊朗非凡,身材高大,一身逍遥岭特有的白色道袍将他衬得意气风发。年纪轻轻,荣登出窍期,高野之战让他一战成名,从此『金刚鐘』成为天下豪杰,为人敬仰。 「仙尊,您既然已经出关,为何不坦白?让元婴长期在外游走并非好事,毕竟灵体较为脆弱,眼下魔族疑似復兴,危机四伏──您不打算尽快晋阶吗?」另一旁的白鬍子长老跟着说。他鹤发童顏,面覆长髯,身材瘦小,身上散逸着丹药香,是多年来浸淫此道的修真者。自然,逍遥岭全是剑修,他的剑法自然也不错。不过兼修丹道的他的确有资格如此劝戒,毕竟他也是看着仙尊长大,比其他人对他亲近几分。 「贺老,我了解你的担忧,但现在还不行。」无非仙尊传音入密,「第三个丹方尚未完成,还需一些时日,他不能离我的视线太远,我只能出此下策。」 「另外,青沅秘境即将开啟,里头有异变,我怀疑此次会有魔族混入。你们几人择二随弟子们一同进入,但记住,别打草惊蛇。」 掌门领悟:「师叔想循线捉人?」 「魔神堑封印松动,肉魁儡已经出现,魔族可能已经逃出,我想查清楚究竟是谁在找死。」 肉魁儡,魔族的养料,原身是人类,可被魔气沾染,成了魁儡。没有自我意识,只听从魔族的指令,它的身体全是剧毒和魔气,成熟体的肉魁儡极易传染人类。那日在悬壶门下的城镇追查的,还只是幼体。因此他们必须尽快查出肉魁儡的去向,避免它们像瘟疫般传染人再次造成二十年前那样的人间炼狱。 然而,有人在掩盖肉魁儡的踪跡。每每追查,总是在某个地方绕圈,然后便失去了线索。那次线索指向逆雪宗,可当他去了逆雪宗,却一丝魔气都感觉不到──肉魁儡又凭空消失了。 「师叔有怀疑的人?」掌门自然知晓那次派出十二名逍遥岭的亲传弟子出去追查,追了一个多月却毫无结果。他们自然只能将目标转换,去打探人界近来是否有瘟疫发生,目前还未有消息传回,看似一片祥和,底下却暗潮涌动。 「尚无证据。」 「可青沅秘境有限制修为,我等要如何进入?」 「呆啊,我有药啊。」贺老白身旁的道友一眼。 道友嫌弃地远离他,「别!要吃你的药我倒不如吃柳长歌的!」 「你对我徒弟有非分之想?」 「呸!为老不遵。」 「话说回来,柳长歌何时到?」 贺老说:「他替仙尊採药去了,还要一些时日。」 「去了哪里?」 「濂洞小秘境,有一味灵药在秘境中心,得费心寻找几日。」 他们总算明白,原来无非仙尊是在等柳长歌,也只有他来了,第三个丹方才能完成。 「仙尊,至于悬壶门那两位的事?」 「先不用管,悬壶门野心勃勃,我想看看他们意欲为何。」 「诺。」 言草峰的灵田有灵河灌溉,草药欣欣向荣,有好几味药草已经可以收成。沉莫若不修医道也不修丹道,因此对此兴致缺缺,不过这条小灵河倒是深得他心。他去看过,灵河自逍遥岭最高耸的北峰蜿蜒而下,春日将过,融雪漂浮,带着一股北冰地界的温度而来。而北冰地界底下有好几条大灵脉,因此它的雪水也夹带了令人神清气爽的磅礡灵气,对于修行相当有助益。 连续几日,顾元宗跟着逍遥岭的师兄弟去北面小树林狩猎,沉莫若没有跟去,利用独处的时间修炼剑法心诀和摆置阵法。心诀是他前生的太玄合一道里的太一玄极诀,主人剑合一,人物合一,天人合一。若说无情诀主杀戮,太一玄极便主化物,说白一些就是《道德经》里的「无」。又如《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幻梦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也因此,沉莫若的剑法高超,不是他多年的苦修,而是他其实不必用剑。心随意指,何物均能是剑。一叶一花,是剑;一意一念,是剑;一生一灭,也是剑。 于旁人言,这个心诀令人无法想像,无法具体化为物,极为艰难。 点星真人曾对沉莫若讚其前无古人的天赋,因而能窥见一些天道法则底下所有修仙之法的法门诀窍。那法门规则既渺小,又宏大,无法言语形容。 沉莫若将小石子摆成一个小圈,又在东南西北插上几支小树枝,双手于丹田处画阴阳两圆,指尖蓄力一点,灵力如流,自石圈的东方匯入,经南西北之后,爬升至上方,在石圈正中央分散成许多小丝落下。一个小小的简易冯夷变阵就完成了,法阵闪闪发光,在阳光下璀璨如宝石。 他左看右看,还挺满意,准备收起灵气之时,他手边出然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头,头上两隻可爱的褐色角形耳朵,正敏感地抖了抖。 一隻小猫,忽然出现在他视线内,好奇地看着小法阵。 小猫感觉到他在盯着牠,抬头,水汪汪的瞳仁如黑曜石,正放大着。 牠很兴奋。沉莫若扬起眉,双手环绕小猫的前肢下,将牠抱起。 「小东西,你哪来的?」沉莫若觉得奇怪,牠是第二个不明原因躲过他的感知的生物。想了想,既然如此,这小东西必定不是凡物,也许已经开了灵智,于是调侃地问:「会说话吧?」 小猫喵呜一声,四爪紧揪着沉莫若不放。 「有没有名字?」他又问,小猫又是喵地一声,显然不会人话,但听得懂。 沉莫若将牠抓到眼前,看见牠除了耳朵是褐色的,就只有白色肚皮上有一个黑点──是隻奇怪的三花猫。 「小东西你的主人呢?」会在逍遥岭出现的动物都不是普通人界的那种,要不就是开了灵智,要不就是本身是灵兽,已经修行许久。而后者,若心思不纯,则统称为妖。 小猫似乎很喜欢他的气息,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鑽,东磨西蹭,一副看见主人的样子。 沉莫若拿牠没办法,只得抱着牠起身回屋。 「你要吃点东西吗?」 「喵呜~」小猫跳上床,这里踩踩那里踏踏,巡视一圈,然后伸个懒腰,趴下看他,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 沉莫若无奈,「你不打算走了是吗?」 小猫不理会他,开始舔毛。 「好吧,我这儿也的确没东西给你吃,只有药,吃吗?」沉莫若从桌上拿起顾元宗出门前事先放好的丹药,一口吞下,那苦味还是不由自主地冒了上来。「嘶……也太苦了。」他翻找小柳条,却发现糖已经被他吃光了,一点糖渣都没剩,最后只能皱着一张脸,灌了自己一大壶水,才免强将药味压下。 小猫歪着头看了看他,待了一会,最后一溜烟跑掉了。 沉莫若没追,天地灵物均是自由,来者去去者来,很稀松平常。 只是他没想到才过了一会儿,那隻小猫又出现了,嘴里还叼了一个袋子。 沉莫若正在翻看书籍,一只袋子忽然甩上自己的桌前,他吓了一跳:「你不是走了,又干嘛?」小猫用头顶着那个袋子,示意沉莫若快打开。「什么……哇!这么多糖!哪里偷来的?」 小猫咬了他一口,反驳不是偷的。 「要给我?」沉莫若受宠若惊,但也清楚这是有人给牠的,「你的主人?」 翻看带子,只见角落绣了一朵白花,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只寻常的储物袋子。他想了想,将糖放到自己的小柳条,然后放着一颗灵石进袋子,交还给小猫。 「这是回礼。」 小猫听懂了,叼着袋子走了。 明月高悬,斗星移转。 顾元宗披星载月,一身寒意地回来。 沉莫若没有睡,正在床上盘腿内修。他睁开眼,疑惑地望了望窗外,天气很好。 「你去了哪里,一身寒凉之气?」 顾元宗脱下外袍裹在右手上,手一翻,一把锋利澈亮的长剑稳稳地停在空中。剑身反映着洒进室内的月光,隐约有条小龙在剑身游走。 「滴上你的血,将它认主。」 沉莫若惊呆,「这把剑你哪弄来的?」 「秘境。」没有多言,顾元宗右手持剑,左手捉起沉莫若的手,给了一个刀口,鲜红的血冒出如珠落在剑身上。登时,剑身一个嗡鸣,血珠被吸得乾净。剑彷彿有意识,瞬间脱离顾元宗的手,转而飞至沉莫若的手中。 沉莫若紧握着它甩了几下,意随剑走,油然而生的默契感让他浑身灵脉舒畅无比,一套逍遥岭的基础剑招信手捻来,灵力游走毫无滞涩。 且剑刃断发,剑身湛亮,是把极好的剑。 沉莫若问:「它的名字?」 「你取。」 想起年少练剑时,心头顿生的熟悉之感,让他脱口而出:「那就叫无明吧。」 沉莫若扬起嘴角,看向顾元宗,衷心道:「谢谢。」 见沉莫若很开心,顾元宗也笑了。 将剑收进小柳条,沉莫若向顾元宗说起今天的小猫。顾元宗静静听完,没有多大的反应,只说:「你要是喜欢牠,下次就别让牠走了。」 「那不行,牠应该有主人的。」 「牠很亲近你,牠的主人应该也不介意。若是介意,便不会送你松子糖。」 「说到这个,那袋子绣的小花我觉得有点眼熟……」沉莫若当时没注意,现在想起来,那小白花花样他似乎在哪见过,十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 顾元宗身着一身内衫,在窗边的软榻盘膝,准备修行。 「很多人的储物袋子都有刺绣,也许是大家的都很相似。」 「是这样吗……」沉莫若摸摸下巴,直觉不是。 「还不修行?你若不想内修,我也可以与你切磋剑法。」 望着顾元宗略显疲惫的神情,沉莫若安静下来,想将床让给他。 顾元宗不愿,闭上眼睛前,说道:「无明是之前与逍遥岭的师兄在树林狩猎得来的材料淬鍊,我只是去找一位修者借真火,并无特别劳苦之处。」 沉莫若这才坦然,起身替他摆好聚灵阵,也一併闭上了双眼。 近日,悬壶门两位师兄安分守己,没有太大的动作。顾元宗安在他们院子的追踪阵也并无太大的波动,然风平浪静底下,必定酝酿着一场骤雨狂风。 山雨欲来,风先起。 果然,在几日的武学讲学时,那两人又出现了,并且两人身上的气息有了些许的变化。虽然用了隐藏气息的法器掩盖,但沉莫若还是感觉得出,两人浑身已有了魔息繚绕。若不是时常使用魔器,便是他俩修练了魔功。 两者殊途同归,均是堕入魔道。 他俩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确实,除了沉莫若外,其他弟子因修为不足无法看清──又开始针对沉莫若,眼神中俱是憎恨,意图除之而后快。 沉莫若想起那天在屋顶上偷听他们的对话,俩人身后的主事者想杀人夺丹,这如果不是修练魔功,难道是准备拿来装饰?虽然前生他看过不少丧心病狂的低阶魔族有此癖好,不过能够设下法阵辨别来人的,不像低阶魔族,更不会是高阶魔族,因为他们压根不屑那种东西。 曾经魔族出现过一名阵法师,可他是由人族修者堕魔的,沉莫若一得知对方的身分,就先下手为强将其斩杀。因为若是放任他成长起来,魔族手中多了一份筹码,要将其消灭就是天方夜谭了。 两人上前挑衅沉莫若,剑指他的额头,双目血丝满布,恶狠狠地说:「没有剑的人听什么学?还不滚!」 周围其宗门的弟子察觉两人凶神恶煞,修为居然比前些日子见到时还高,纷纷走避,可又忍不住躲在角落看戏。 「悬壶门的有病吧?他们不是同门吗?」 「兄弟都能鬩墙,何况只是同门。而且你看他们的衣着,显然一边是内门弟子,另一边只是外门,可能之前就有齟齬。」 「吵架吵到逍遥岭来,不怕给宗门丢脸?」 「积怨已久,好不容易没了宗门管制,现在还不趁机报仇的是傻子。」 逍遥岭的弟子也在,紧蹙眉间,挺身而出,挡在沉莫若身前──今日顾元宗又不在,说又是去秘境歷练了,跟着上次的师兄们一起。 沉莫若察觉顾元宗近来早出晚归,似乎有事,他没有多说,自己也不问。他可以隐约感觉到顾元宗的修为似乎在缓缓上升,终于停滞已久的境界有了将要突破的跡象。 反正,不是坏事。 「小师兄并非悬壶门人,你们这样指着,是想挑起两宗的纷争?」 说实话,逍遥岭的人大多看悬壶门不太顺眼,只因为对方只救修者不救凡人的规矩,让他们觉得不配称为仙门大宗。 他们未修仙前也都是普通人,凭何成为修真者之后,反而看不起凡人了? 「喂!明机长老要来了,你们冷静一些。」 「就是啊!你们想再被禁学吗?」 逍遥岭的弟子却不退,沉莫若拍拍那名弟子让他退到一边,自己眼神一抬,正面迎上那不怀好意的剑,右手朝半空中抓握,一把嗡鸣不绝的长剑瞬间出现,反射阳光直直刺入悬壶门两人的眼中── 「啊!」 「好痛!」 剑花浮影,剑身附灵,沉莫若腕间一震,剑气游走剑身后迸发,削断了两人胸前的发丝。他甚至一步都没有移动,只靠着灵力催发出来的剑气,就令人胆颤心寒。 逍遥岭的弟子一见,立即认出他手上那把剑── 「湛然?!」 虽是低呼,非常轻微,然沉莫若还是听见了。 湛然?! 它不是顾元宗借真火打造的吗? 怎么会是顾以明从前的配剑?! 章七、山雨欲来风满楼 章七、山雨欲来风满楼 沉莫若的惊诧只在一瞬,他最明白对峙之时一时的分心都是致命的,因此很快回神,变换了第二个剑式──他用的剑招都是逍遥岭最基础的,跃身逼至那两人的身前,催发灵力,锐利的剑尖直指其胸口,似乎奋不顾身要一招夺命,然而却是虚晃一眼,趁其不备,抬剑抵挡时,掠身而过。 那两名师兄知道沉莫若戏耍他们后,恼羞成怒地也踏剑追去。 沉莫若要的就是这样,将人引开眾人的视线,他才好下手。 足尖轻点,乘风而起。 白衣猎猎,回眸一眼如凝寒深海,冷绝如仙。 底下修为较为深厚的弟子彷彿看见了二十几年前,手执隐世绝大开杀戒的沉莫若。那种冰寒刺骨的眼神,满布滔天的杀意,可眼瞳却又清澈无比,状似天真。偏偏就是这种天真无邪,令人毛骨悚然,只一眼就好似沉入深渊海底,几乎窒息。 那时的沉莫若连斩了六大宗门之首,逃亡至魔神堑,染红一身本该清净无暇的白袍,走过的路都是惨烈的血跡斑斑,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其他人的,只要有人靠近,无一不亡于他的剑下。 看过堕魔的修士,可沉莫若偏偏不是堕魔却比魔族更为可怕。 有人说过,他不仅杀人,也屠魔。手起剑落,一颗颗头颅掉在他的脚下,成了他的铺路砖,自然有人的也有魔的。因此,所有的修真者都知道,沉莫若没有堕魔,可却是个大魔头。因为无人可知他杀人的标准在哪,他戮魔的目的又在哪,似乎为杀而杀就是他唯一的准则。 也难怪,他被仙门大宗通缉,被无非仙尊前后追杀了十几年。 只是沉兰之纵然天资卓绝,可之前在逍遥岭上就是一个木头,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为何从悬壶门回来之后,完全变了个人,还有了如此残酷的眼神? 在场的逍遥岭弟子默默地相视一眼,然后纵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这下事情闹大了,他们必须稟报上去。 沉莫若十分熟悉逍遥岭的地理分佈,知道哪里人烟稀少。除了他现在进不去的北面小树林,西北的地方有一处山堑,高岸嶙峋,千呎高,深不见底,无人知晓底下究竟是何处,摔下去的人没有再上来过。何况此处灵气稀薄,于修行无益,逍遥岭门人几乎不来这儿。 疾飞至此,骤然停下,心随念起,执诀佈阵。 湛然上的灵力大放,暴闪而开,如一朵莲花盛开,冯夷变阵成。 悬壶门那两人追来时,沉莫若手执湛然,身姿超然立在悬崖边,神情冷峻。 其中一人嘲笑道:「嗤!还以为有什么能耐,结果还不是走投无路吗?」 另一人从袖里乾坤摸出困仙牌在沉莫若面前晃了晃,「沉兰之,悬崖勒马,乖乖自己把金丹交出来,否则你不会想知道这是什么!」 沉莫若一脸像在看白痴的表情,冷冷地说:「禄甫的魔器,我很熟悉。」 那人一惊:「你怎么知道?」 沉莫若哼笑:「我还知道你们还有另一样招魂铃,都是你们的『主人』给的,是不是?不必觉得震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修魔给仙门丢了脸我也知道。你们以为有了魔器就可以为所欲为,修为大增,可你们不知道的是自古以来没有魔修成仙的,知道原因吗?」 「我可以不成仙,只要杀了所有修仙的,就没有人可以成仙了!就你们这帮自以为光明正大的偽君子,凭什么看不起我!凭什么比我苦修几十年的修为还高!凭什么!」 沉莫若见他催动困仙牌,灵力与魔息缠绕,法器发出一明一暗的光芒,彷彿深渊之眼,阴暗的气息越来越盛。 禄甫的法器的确可以封住修为,但是它有个限制,就是必须得近身,施法之人须碰触对方才行。沉莫若不笨,不可能让对方靠近。当年禄甫近身战了得,他差点吃了闷亏,然而也只是差点罢了,这两个丹药堆修为的蠢货以为他会乖乖就范?他该庆幸他们愚蠢,还是嘲笑他们天真? 沉莫若左手执诀,右手执剑,足尖往后一步,身体微弓,蓄势待发。 他继续扯开对方的注意力,趁机调动金丹里的全部灵力,太一玄极疯狂运转,打着一击必杀的主意。若不行,也能吓唬他们,以为他能越境挑战。幸而得了湛然,否则他会更加保守应对。 「我只想知道,你们的主人是何人?与悬壶门的关係为何?否则悬壶门的掌门怎么可能出借隐匿法器给你们?」 心法极致运转,他们二人脸上一分一毫都看得清清楚楚,时空似乎慢了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稳又篤定。 「你想知道?」另一人也催动招魂铃,阴险地笑:「可以,自己下地狱去问!」 话完,两人瞬移,一眨眼就闪至沉莫若十步之处,招魂铃动,企图仿製禄而的大招──『魂归来兮』能使修者七魂六魄尽归己用,招的是死魂也可以是生魂,可不战而胜。 沉莫若心头一震,有一瞬间失神。 招魂铃一声就让他受了影响,他这夺舍之人更容易被铃声拉走魂魄,必须毁了它! 然而铃才响了一声就不明所以闷住了,瞬间,两人被一股无形的屏障重重反弹回去,身上还多了好几道不明的伤痕,血汩汩地冒出! 沉莫若手诀一变,湛然直劈而下,一道剑气从湛然尖端迸发,如雷霆之势穿过阵法冲向招魂铃! 「噹」的一声脆响,铃舌掉落! 本来黑雾缠绕的铃噹瞬间变成灰濛濛的,没了刚才的阴暗之气,也接受不了灵力的催发,已经「死去」。 那两人没发现,仍在哀嚎不止,等疼痛稍缓,定眼一看,才发现沉莫若的周围有一个鸡蛋般的罩子,隐约闪着微光。罩子上有细小的树叶漂浮,他们没仔细注意,以为是风吹起,结果是阵法带起的。 这是一个自带杀器的守护阵。 他们二人才疏学浅,哪里见过这种阵法,于是毫不死心地从地上爬起,再次衝向沉莫若──碰!又一次被摔回,甚至比上一次更重!触地的瞬间灵力居然有了滞涩,连带新修的魔功都沉滞了,忽然使不出半分力气!两人大惊失色,连忙求饶。 沉莫若不理会,机不可失,撤掉守护阵,身形飘移,几个闪瞬出现在两人身后,金丹内灵力抽调一空,全灌注在湛然之上,湛然急遽地震颤!他双眼冷厉,杀意决然,轻喝一声,手起剑落,两人各自的手臂被卸了下来,扬起一片尘土,连带困仙牌和招魂铃也被缴收了! 鲜血撒了一片,两人凄厉哀号,满地打滚。沉莫若不会让人死去,出手点了止血穴道,将人打昏带了回去。 离开前,他抬眼看向天空不远处,那里一片澄澈,连隻鸟也没有,可他知道有人在看他──没有恶意,甚至偏袒,否则招魂铃不会忽然失去作用。 他能猜到对方是谁,虽然不知为何对方不明示身份,甚至对于他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但还是浅浅地点了个头,表达感谢。 这让他对于沉兰之这个人又更疑惑了。 逍遥岭内有人滋事斗殴,这是不能容许的。虽然沉兰之是逍遥岭门徒,但也不能免于处罚,被明机长老罚去打扫藏书楼三日。这正中沉莫若的下怀,感叹上天待他真好,又有了藉口可以天天去藏书楼找古籍看了。 因此他对这次判决感到十分开心。至于悬壶门那两人,因为伤势过重,浑身的魔气洩漏出来,被查出身上携有隐匿气息的法器,而法器来自悬壶门掌门,明机长老认为此事疑点重重事关重大,因此将两人暂且押入地牢,封锁修为,并且限制悬壶门所有弟子的行动,勒令待在言草峰上不许离开半步。悬壶门长老们得知此事,已经传信给宗门,一方面要宗门尽快交涉救人,一方面要逍遥岭别错怪好人,并且推託那两人修练魔功之事与宗门毫无关係。 而魔器困仙牌和招魂铃没有上缴,沉莫若没有让明机长老知道这两样东西存在。招魂铃已经失效,他也要收在身边较为安心;困仙牌于他有用,只要用灵力催发,就可以发动,于敌人不知困仙牌存在时,对战中是一个反击的利器。虽然魔器用魔息催动较为容易也较能发挥实力,但不代表灵力不能催动,否则那两人在第一次听武学课时就不能偷袭他。 另一边,顾元宗得知此事前后时,脸色铁青,为的自然不是惩处,而是沉莫若又隻身一人对抗敌人,还是在敌方有魔器的状况下。他那时在秘境狩猎,根本完全不知情,还是回来缴交任务物品时被告知的。当下一股怒意烧起,按奈着情绪好不容易交完所有任务,他立即飞也似地回到住处,揪住了正在把玩魔器的沉莫若,开门见山── 「一打二,有能耐了?」 沉莫若知道自己一个人应敌是顾元宗忌讳的事,虽然之前他就觉得怪异,但也不想让总是对他照顾有加的对方不悦,因此一直没问。可现在他不得不问,因为顾元宗将他视作一样易碎之物的态度让他很不自在。他不需要这样的照顾,也不想要这样的照顾。前生流亡十几年,他纵然并不算强大,但也自认坚韧,意志力超乎常人,不须如此特别对待。 「顾元宗,你为何一直如此看待我?难道我是个废物,连一个刚刚堕魔的人都解决不了吗?」沉莫若蹙眉反问,将手中的魔器放置在桌上,两隻蝴蝶在上头翩翩飞舞。不一会儿,魔器渐渐淡去化于无形。 「……那是两个。」对于沉莫若的反应,顾元宗愣了下,知道自己护雏般的态度让他不适,可他还是必须坚持。「两个金丹后期的修者,手中有魔器,一般人不会自信的以为自己可以单打独斗。而你明知那两样魔器的作用,还作出如此判断,这很明显是个错误的决定。」 「困仙牌要近身才能施用,我没让人靠近,至于招魂铃……也被我弄坏了不是?最后是我赢了。」 顾元宗简直要气笑了,招魂铃明显是有人先让它『失声』的,否则沉莫若现下不会神智清楚地在他面前与他争辩,而他自己分明也很清楚,以他目前的修为胜率只有二分之一,若非那两人太过草包,又刚修习魔功不久根本激发不出招魂铃和困仙牌真正的威力,否则他现在就只是一具尸体。 「况且你之前也说他们就是丹药堆修为的蠢货,我不至于连两个蠢货都打不过。」 瞧瞧,这人还在强词夺理。 「招魂铃没有发挥作用,你难道还不清楚箇中原因?」顾元宗怒发衝冠,恨不得咬他一口。 此话一出,沉莫若睁大眼盯着他,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知道了什么?」 他的确碰不得招魂铃,原本他就是打着若不能一击杀之,就跳下那片悬崖,另寻出路。 那悬崖灵气稀薄,能够抑制所有人的灵力运转,从而压制修为实力。如若那二人跟着他一起跳下,那没了修为境界的压制,就难说谁胜谁负了。他本想最坏的结果就是如此,拚死也要拖两人一起上路,没想到半途有高手助阵,那情势就逆转了。 但这中间转折离奇的故事,顾元宗不可能知道。 可他偏偏就是知道了。 「……」顾元宗气急,一时失言,也静默下来,别过眼不看他。 「你老实告诉我……」沉莫若右手自身后往前一抽,被他藏于身体里的湛然落在他的掌心,「无明怎么会是顾以明以前的配剑,湛然?」 顾元宗没有回答,转身想走。 沉莫若连忙拦住他,将湛然横在他身前,双目炯然地逼问:「你怎么得到顾以明的剑?偷来的?捡来的?还是你杀人夺宝?」 顾元宗皱紧眉头,低头看他一眼,「……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 沉莫若凉凉地笑了声,一副「被我抓到」的样子。 「你没有反驳这不是顾以明的佩剑,也没有质疑我怎么会知道湛然就是他之前用的剑……顾元宗,你知道很多东西,你到底是谁?」 天下人都知道无非仙尊手里有『付逍遥』,是他的本命剑。然他刚开始修练时,配剑是这把湛然,不是仙器,但也算得上一把相当趁手的法剑。当时年少有为,闯荡天下,用的也是这把剑,只是时光洗刷了记忆,又加之付逍遥的屠魔盛名,因此已经没几人在意也淡忘这把陪伴少年轻狂恣意时候的剑了。 「……既如此,它是不是真的湛然,你认不出?」 沉莫若得到这把剑时没认出,是因为湛然已经经过再一次淬鍊,与他记忆中的大不相同,加之是顾元宗亲手送他,纵然他曾经感到十分熟悉,但也因此才没有任何怀疑。 而他引开那两人之前,那名逍遥岭弟子一眼就能认出,说明其见过湛然前后不同的样子。他询问过,那名弟子辅修炼器,顾元宗可能将湛然交给他淬鍊了。 而淬鍊的原因除了让他能更好地使唤──他现在这副身体的灵脉与他前生稍有不同,湛然淬鍊之后更加符合他现在灵力游走的方式──剩下的就是隐藏湛然本来的样貌。 ──因为除了顾以明本人,没人比他更了解这把剑。 而顾元宗显然很了解他。 「你转换了它的样子,不就是要我认不出?」 「……」 「我不相信顾以明会被你杀了,所以你老实说,你跟他是什么关係?」 湛然是顾以明的用剑,不可能轻易给人,也不可能不小心遗失,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送给顾元宗的。 「……我姓顾,无非仙尊也姓顾,你觉得我与他是何种关係?」 沉莫若就怀疑过,顾元宗和顾以明长相有相似之处,应该有血脉上的联系。 所以他大胆的猜测:「亲戚宗族?既然如此,为何要一直追求进入流芳水榭,亲近顾以明?你求求他教你剑道不就得了?也不用透过我,还要跟我签订那种契约……」说到炉鼎,他到现在还是十分头疼,不知道怎么让两人毫发无伤地解除灵契。 「……呵。」顾元宗瞇起眼,皮笑肉不笑,推开颈间的湛然。 沉莫若的解读,让顾元宗很想打死他。 不过他不怪他,毕竟沉莫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异于常人,也异于普通修士。炉鼎一事是假,也真。他对沉莫若的紧张照看,也全因他的身体之由。 当然,若沉莫若能同意与他双修是再好不过,对两人都有极大的好处。 但顾元宗不愿多作解释,时间未到。 「随你怎么想,只要你答应我,不要再以身涉险。」 「恕我不能答应。」 「……为何?」顾元宗牙痒痒的,真的想把人直接「就地正法」了。 「你答应我要追查魔族之事,还要陪同我进入魔神堑,不能食言。」 「我是答应过你,但那是在你修为提升的前提下,现在你一点晋境都没有,还想去哪里?金丹修为想进魔神堑?想死你倒不如自我了结快一些。」顾元宗说的直白,惹得沉莫若瞪他。 「我还想问你,以后狩猎能带我一起吗?我不歷练怎么晋阶啊?你倒好,自己一个人涨修为,还速度那么快……」 「我的速度已经很慢了,原本可以更快。」 顾元宗顺过湛然,挽了个剑花。 月光如水,映得湛然粼粼。 他侧顏轮廓深刻,线条又十分柔和,似乎矛盾却相当好看。指腹滑过剑身,将一丝灵力渡入,湛然便附上一层薄薄的森然杀气,锋利无比。 沉莫若一见,不禁愣了下。 顾元宗的剑他不是没见过,但像眼前这般凛然肃杀,似乎无情。在他的身上,沉莫若看见顾以明的影子。 趁着沉莫若发呆,顾元宗将湛然强制收徼了,直接隐入自己的脊背中──先前沉莫若也是这般做,不同于普通修士收于芥子空间,他喜欢将剑直接藏在自己的体内。一来能让法器与自己的默契迅速增加,二来可以直接用自己的灵力温养法器,三来应敌之时出奇不意容易致胜,好处多多。自然,这需要有精准的灵力把控,并且经过专人教导和十分漫长的训练,再加上丰厚的修为才能始之。 沉莫若顶着沉兰之的身躯能这么做,完全靠的就是前生的训练,与金丹修为。虽然金丹修为还不能长时间收藏法器,但短期之内温养它是没问题的。然而顾元宗也能如此做,沉莫若简直惊呆了。 因为前生他知道会这么做的除了他自己以外,就是顾以明。 这种绝技,一开始就是点星真人传授的,不外传。 「你……」 「剑我暂时没收,这些日子除了去听学,直到青沅秘境开啟前,你都待在言草峰上别乱跑。」 顾元宗拿出说一不二的气势,本想问什么的沉莫若很不服气。 「你以为我没有剑就哪里都不能去?再说了,现在悬壶门的所有人也被禁足在这里,他们知道我伤了他们的师兄,你以为不会来找我报仇?你没收我的剑,到时我拿什么反击?拿灵石丢?」 顾元宗笑了下,「也不是不行。你不还有修行阵法,有灵石就可以困住人,甚至反杀回去。」 沉莫若把自己的储物戒翻给他看,然后两手一摊,「穷!」 那个冯夷变阵让他修为不够灵石来凑,已经让他囊中羞涩。 顾元宗摘下自己手上戒指,替他戴上。 「这里头有一些,足够你用几日了。」 沉莫若探进去一看,一座灵石小山。 「你怎么有这么多?」 「做任务的奖励,还有一些材料灵草我用不上的全卖了。」 「喔……这太浪费你的努力了,你还是把剑还给我吧?」 「不。」顾元宗态度坚定地拒绝,「你没有剑,遇到危险就只能先逃,找救兵,不会再有自己应敌以身犯险的蠢念头。」 「喂,你嘴这么坏不怕我伤心?」 「我寧愿你伤心,也不要我自己发现你遇险而且最后一个才知道的伤心。」 「……你嘴真的好毒啊……」 顾元宗唇角微微一扬,「多谢夸奖。若有不服,你打不过我。」 「……」沉莫若无言了,他说的对。 顾元宗表面上是金丹初期,但实际上有很大的可能不是,或许比金丹后期还高,已经挤进元婴之列了也说不定。毕竟他能躲过自己的感知,还能和逍遥岭的师兄弟一起歷练狩猎,修为根本不是只有金丹初期这么简单。是自己太天真,想过对方深藏不露,但没想到藏得如此之深! 再者,哪一个炉鼎修为是比主人高的? 不过现在看来,拥有一个高修为的炉鼎似乎也挺好? 「如何,想要一起双修了吗?」顾元宗看出他心中所想,很温柔地说服,「比你自己一个人刻苦修练还不涨修为,来的好千百倍。」 谢谢邀请,但他真的不用。 顾元宗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沉莫若唤住他:「等等,你不问吗?」 「又怎么了?」顾元宗睨他一眼,满含无奈。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难道顾元宗对他完全不好奇?他分明已经表现出他并非沉兰之的种种漏洞了,真的不怀疑? 「……反正不是魔族。」 「我很了解无非仙尊……你不好奇吗?」 「你就是沉兰之,跟在无非仙尊身旁修剑道,自然了解他,有何好好奇的。」 「……我不是。」 ──我不是你看重的那个沉兰之,而是人见人怕的大魔头,沉莫若。 「你是。」顾元宗直视着他,认真谨慎。「兰之,是无非仙尊亲自为你取的名字,你就是他。」 语毕,顾元宗燃起香炉,是上次的安神香,让他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 沉莫若却从中察觉到一丝丝意味深长…… 章八、暗潮汹涌风未息 章八、暗潮汹涌风未息 沉莫若坐在床榻上,皱着眉头,双眼盯着描金香炉裊裊升起的烟雾,实则在放空。 他深深觉得事情不单纯。 什么叫去悬壶门治病? 什么叫你的名字是仙尊亲自取的? 什么叫你就是他? 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重生成为沉兰之不是巧合,是天作之合? 认真回想,夺舍虽为修真界所唾弃,但要施行此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功,否则那些年被他杀掉的老祖都可以夺舍回来反杀他了。可偏偏他们都没有,却只有自己不明不白地重生? 可疑,真的很可疑。 况且,重生之后身边出现了一个和顾以明长得像的顾元宗,还有他百年前的至交好友柳长歌? 也许……真的并非巧合? 可若非巧合,那就是有人蓄意为之? 何人?为何? 总不会是看自己前生死得太乾脆,让自己夺舍重生一次,再让全修真界追杀个十几年吧? 天道,应该不会待他如此残忍吧? 「喵。」 一隻三花猫掛在窗台,水汪汪的大眼睛写着帮帮忙。沉莫若失笑,过去捞起这个短腿的小笨蛋。 「不从正门,爬窗子?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若要偷别人家的小鱼乾,反倒被抓走做肉乾了。」沉莫若将牠举起,吓唬牠。 「喵呜~」 还是听不懂牠在说什么,搔搔牠肚子上的墨点,让牠直接当作配饰掛在肩膀上就往外走。「惩罚的时间到了,跟我一起去打扫藏书楼,回来再给你找好吃的。」 牠兴奋地叫了声,轻轻地咬了咬沉莫若的耳朵,然后将自己的爪子伸到他眼前。沉莫若定眼一瞧,爪子上有个小袋子,大约只有一指长宽,他取过打开,一阵清新的丹药香飘散出来,是枚品质很高的好丹。 丹呈碧色,浑圆润亮,上头没有一丝纹路。 沉莫若惊了,这不是固魂丹又是什么。 固魂丹,顾名思义就是稳固魂魄的。作法不难但复杂,言草峰上就有药材可以炼製,但这种丹药非常讲究火侯,连药材事前的淬鍊、放入次序和手法、是否需佐剂都不可出差错,并且此丹若非上品,那对固魂来说完全无用,因此很少人会炼製这种丹药。 顾元宗倒想过要炼製,但缺了东风──火,于是只能放弃。 固魂丹需要地燐真火炼製,而此种真火虽不稀有但难掌控,一般医修或丹修不会寻这种火作为炼丹的火种。而他见过的,也只有柳长歌用过,那枚九转丹就是用它炼出的。 沉莫若别有深意地问小猫:「你的主人到底是谁?出手如此阔绰?而且他怎么知道我需要这枚丹药?」 小猫歪歪头,神情娇憨困惑。 虽然招魂铃只响了一声,但他还是多少受到影响,近来容易出神且多梦,梦里全是囚神台上的情景,令他夜不能寐,修行也无法静下心来。顾元宗见他如此,连日来时时刻刻点着安神香,还不知从哪弄来好多样不同的香粉,变着花样点。 「算了,他总不会害我,否则让你来干什么……」 沉莫若喃喃自语,他大概能猜到是谁,但是……那人自他来听学后一直没有出现,他以为他正忙着其他事,没想到逍遥岭上的一举一动连片叶子被风吹落他都能知道。招魂铃是他救他一命,现在又送他丹药,真的是情义深重。 他只是得他青睞的一名普通修士,着实不用为他费这么大工夫──他应该更注重他的道侣才是。说来也奇怪,来逍遥岭十几日了,居然都没见过他的道侣,也没在弟子间听见他道侣的传闻,彷彿此人不曾出现过一般。若非人间话本与柳长歌亲口证实,否则他都要以为道侣一事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 难道是真的如他猜测,死了? 将丹药含在口中慢慢融化,不苦,反而有种回甘的滋味。 「呵呵,难怪这次没有糖可以吃。」沉莫若有点失望,他的糖被顾元宗收走了,说他吃糖比吃药勤,对身体不好云云,一言不合就收走他的精神粮食。 「喵!!」 小猫忽然大叫一声,站在传送阵前的沉莫若正低头要掏通行灵牌时,几个人围了上来。 「沉莫若,你上哪去!」 来的就是被禁足的悬壶门。 被禁学且禁足,听学的其他宗门弟子得知后,全把他们当成蓄意挑衅的共犯来看,他们早已积怨不浅。 沉莫若扫视一周,三个长老、五个弟子全是表情愤怒,手拿武器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尤其悬壶门长老三人老不要脸,居然释放元婴境界的威压,意图让沉莫若屈服在他们的压力之下。沉莫若只有金丹初期,他们设想威压一下,他一定连路都无法走,甚至提不起剑。但没想到他不是普通的金丹,他有前生练就的心境与元神,也并非靠丹药堆起的修为,更是有卓越的剑术──喔,虽然现在他没有剑,对上金丹后期他都不怕,何况他还有大把灵石随身随时可以开起上古大阵的变阵,区区元婴的威压有何可惧? 于是沉莫若好端端站着,抱着猫,一脸兴味地看他们卖力表演。 「终于找上门了?想为你们师兄报仇?你们要不要再想想?」 「沉兰之!你狼子之心!伤了人居然还不认错!」 「沉兰之你害了我们全变成笑柄!」 「沉兰之你恩将仇报!」 「沉兰之你──」 「停!」沉莫若掏掏耳朵,「我似乎有哪里听错?如果不是那两位先挑衅我,拿着武器要杀我,我会为了自保不小心伤了他们?况且两位师兄修为比我还高,居然可以被我反杀,他们要不要思考一下,自己的修行方式是否有了差错?再者,两位师兄偷偷修练魔功,还妄图用魔功杀人,作为受害者我不能反击吗?」 「如果不是你,那两位师兄会化魔?」 「化魔了?真快。可是跟我有何关係?我没有让他们修魔。」 「你还装傻!」三位长老义愤填膺,语气慷慨激昂,「他们是因为你走火入魔!」 「哦?」沉莫若沉下脸,「明明就是堕魔,你们却说是走火入魔?难道都没看见他们身上的魔气吗?普通的走火入魔会这样?你们是自欺欺人还是颠倒是非?」 「如果不是你抢走他们的法器──」 「师弟闭嘴!」 有一名师弟抢话反驳,另一位师兄猛然截住他的话,脸色铁青。 沉莫若冷冷笑了声:「真是感情好的师兄弟!一边被关进地牢禁止探视,一边被禁足不可擅离,结果没一个遵守的,就为了那感天动地的师兄弟情谊……还是其他?」 那名师弟惊觉自己说错话了,慌张地看了看周围的长老和其他师兄弟,却个个神情闪躲,他脸色也渐渐白了。 拍了下手,沉莫若摸摸猫咪,状似轻松,实则已经语带杀意:「逍遥岭长老都不知道法器存在,你们知道了,那两位牺牲自我的师兄一定也一点不漏的全告诉你们,甚至贵宗掌门出借的隐匿法器你们一定也知情……说来,悬壶门全宗上下是不是都知道这两位师兄修魔啊?还是说,其实悬壶门上下没一个无辜,都是魔修来着?」 三位长老神情就像夏日蟾蜍背上的顏色,丑陋至极。 「你以为自己有逍遥岭可以依靠,就能污衊我们吗?况且你自詡名门正派,居然做出抢别人法器的下等事,卑鄙无耻!」 「我卑鄙?我真想知道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那两样法器是什么了……否则这么着急来找我讨要?」 「你!」 「长老,别跟他多说!杀了他!法器一定在他身上!」 「此事不能外传,让人闭嘴最好的方式……」 眾人心领神会,三位长老也不再偽装,元婴期的修为炸开,强大的灵压让沉莫若瞬间耳鸣,可怀里小猫眨眨眼,猫爪拍拍他的脸后立即就好了。沉莫若心想:这果然不是一隻普通的猫。 然而他不能分心,因为三位长老已经从三个方位甩出灵鞭,意图锁住他的行动;另五名弟子也联手合作,助阵三位长老。 其中一名长老兼修阵法,甩出灵鞭的同时也投出一块灵石落在地面上,登时出现蛛网状的灵纹潜到沉莫若的脚下。鞭如灵蛇,灵活缠绕,围着沉莫若缠成一圈,迸发的灵气在鞭上形成倒鉤,一圈圈的紧缩着。鉤尖三吋,一旦被缠上立刻入体,鉤断尖走,直接刺入身体,废掉灵脉。 三名元婴五名金丹的灵力交错,编织成网,天上地下,登时飞沙走石,一片雾濛濛。灵鞭彷彿有了生命,无声无息地爬上沉莫若的手臂,倒鉤刺入,雷击般的痛楚瞬间搅乱他的心思。 又有几颗灵石被投出,落在不同的方位,随着灵鞭的甩动逼近,沉莫若发现对方施下的法阵越来越小,而他的双脚宛如一棵老树盘根,一步也迈不开。 悬壶门几人以多欺寡,妄图将沉莫若一举拿下。几人将全部修为拿出,佈下天罗地网,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一旦轻敌,下场万劫不復。 眼前完全看不清,灵脉中如刀割的痛楚让沉莫若紧紧皱眉,忍着疼抱紧怀中的小猫。小猫静静依偎着他,呼吸喷在他的颈间,登时他的神思清楚了。 他要等,等人靠近。 运转灵力,将侵入自己身体妄图废掉自己的灵气困住,逼往伤口,这对他来说驾轻就熟。等到那名长老靠近,他立即抓住他,磅礡的灵力反扑直上,灵鞭倒鉤被逼出,反哺对方,对方防备不及吐出一口血,他顺势刺入自己的灵力,全力施展搜魂术! 他倒要看看,悬壶门到底在做什么? 搜魂,其实就是鞭魂,魂魄中有深刻的记忆,越是鞭打越能激发出魂魄中不为人知的过往,它是一种人生的纪录,有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原来魂魄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记下了很多人事物,有一些甚至连回想都很难回想的,它却一点不漏。 搜魂术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极痛苦的,那名长老哀号不止、全身抽搐、口呕鲜血,情状悽惨。 沉莫若闭着眼,灵识全开,他威胁道:「你们再敢往前,我就杀了他。」 他神态自若,不慌不忙,其他几人见了心惊不已:沉兰之怎么可能抓到元婴期的长老? 他怀里的猫舔舔毛,一副无辜的眼神看着被搜魂的人已经失禁了。 悬壶门人面面相覷,阴险的心思又起,这沉兰之不除不行!失去一个长老,换来全宗门的安全很划算!当下灵力再度暴起,七人一拥而上,灵鞭更是不顾那名长老的死活连他一起抽了上去── 雷电般的光芒闪起,那名长老凄厉尖嚎,片刻之后,忽然没了声息。 沉莫若的搜魂术被中断,他只来的及看见一双恶毒的红色眼睛,便被硬生生从长老的识海中被拖了出来!心口痛了一下,掛在他身上的小猫咪连忙拍拍他,疼痛渐渐消失。 刺眼的电光褪去,顾元宗硕长的身影瞬时出现在沉莫若的背后,一手掌心贴着他的后心,一手持剑护卫,周身灵力如刃,捲起一阵旋风,防止悬壶门七人再次靠近。 顾元宗进阶一层,金丹中期,可释放出来的灵压却比元婴期的更巨大,紧实的化为一隻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所有人的心,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表情痛苦地不敢再妄动,有几个甚至被压弯了背脊,模样狼狈。而在他怀里的沉莫若却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体内运行小周天后,他睁开眼,朝顾元宗笑了笑,顺道亲了亲怀里的小猫。 「欺人太甚,还不滚?」顾元宗沉着脸,手里的剑又再次迸出电光。 方才生死一瞬,是他挡住了灵鞭。两道强盛的灵力相撞,让本身因被搜魂而脆弱不堪地长老直接暴毙。也因此,沉莫若直接被拖了出来,才不巧受了点伤,于是顾元宗直接从后心输入灵力替他疗伤。 悬壶门七人有的已经伤痕累累,有的还想再下毒手,可传送阵冒出了逍遥岭的几名弟子,手执长鞭,一见就是惩戒堂的人。他们不好再出手,只得逃也似的回去,连他们长老的尸体都不管了。 顾元宗向惩戒堂弟子点了点头,默不作声,那几名弟子却好似非常了解他的意思,看了沉莫若一眼,连话也没一句就扛起尸体离开。 回到屋里,顾元宗替沉莫若疗伤,温柔的灵力顺着胀疼的灵脉涌入,所到之处瞬间抚平了所有痛楚,最终回归丹田,滋养乾涸的金丹。 搜魂术伤人也自伤,耗费的灵力巨大,得休养好个把月才能完好如初。 沉莫若冒险此行,为的就是悬壶门所藏秘密。 那双眼睛他似曾相识,心中有了猜测。 如今知道了苗头,他心里也大概有个盘算了。 不过……他偷偷瞥眼过去,顾元宗正专心致意地用灵力一遍又一遍地疏导他紊乱的灵息和受伤的灵脉,神情认真严肃,举止却细腻温柔,似乎很怕弄疼他。 「那个……你生气了?」 顾元宗抬了一眼,又继续渡灵。 「你要不要知道我看见什么……?」 顾元宗仍是沉默。 「那名长老真不是好东西……喔,应该悬壶门的都可能不是好东西……」沉莫若在顾元宗脾气边缘试探。 顾元宗微微皱眉,片刻终于松开搭着沉莫若命门的手。收回所有的灵力,自己到一边闭上眼静心调息,仍是沉默是金的态度。 沉莫若动动身体,一点滞涩疼痛都没有,有点感动顾元宗的付出。再注意到他周身的灵气波动,知道他应该刚进阶不久,还没来的及稳固就赶回来,心中更有点愧咎了。 原本被遗忘在角落的三花猫这时出声,跳上桌子,沉莫若就感觉外头来了大能。结界被触动,顾元宗也睁开眼,眼中略显疲惫,但仍起身迎了出去。 外头是逍遥岭十二峰之一的峰主,道号「明镜真人」,主惩戒堂,辅修炼器。方才离开的惩戒堂弟子就是他门下的内门弟子,手中的长鞭也是他手里炼出的,是惩戒堂的标志「麒麟鞭」,可一鞭入魂,令人痛不欲生。 沉莫若自然见过明镜,前生他还在逍遥岭时,明镜比他小了一些,但勤奋修练,没想到这辈子再见到他,和顾以明一样仍未飞升。 明镜和顾以明都是修无情道,但顾以明比明镜早入道,因此修为自然比明镜高一些。 顾以明,渡劫后期大圆满;明镜,渡劫初期。 而他前生,渡劫中期大圆满步入渡劫后期,可惜被剐了。 渡劫,其实很有趣,那个劫字包含了修行以来所有的苦难,大大小小,以为自己度过了却还要在这修行路上最后关头要全部再来一次──在劫难逃,能成功度过的才能成仙;渡不过的,轻则修为全失宛如废人,重则灰飞烟灭。 他曾想过,天道为何如此?在做为人的最后时刻中,有什么是人们必须领悟而尚未领悟的吗?天道想要人成为什么? 其实没有答案,因为有答案的已经成仙了。 「沉兰之,无非仙尊令你即刻起,离开言草峰。」明镜英俊的脸庞上面无表情,修无情道的似乎都是这样。 沉莫若傻了,为何让他离开?是因为悬壶门长老的死?可顾以明明明救了他,不应该是站在他这边的吗? 「明镜真人,我何错之有?」 顾元宗倒是沉稳,大手拍了下沉莫若的额头,接过话:「明镜真人是要你搬离这里,去另一个地方。」 「啊?」 明镜真人点头:「言草峰即将落下大阵,你不宜再待在此地。」 「大阵?」言下之意,就是要封住言草峰让里头的人出不去也进不来,「是因为方才?」 「悬壶门人其心可议,有勾结魔族之跡象。我即将封锁传送阵,杜绝任何可能。」 沉莫若想起那隻红眼睛,心想:也许门人早已经成魔了。 「那我去哪?」 明镜真人理所当然地回道:「你是无非仙尊青睞的弟子,自然是去流芳水榭。」 沉莫若睁大了眼,下意识地看向顾元宗── 哇!这机会来的真刚好! 顾元宗颇有兴味地回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多说,向明镜真人道谢,连忙返回屋内将所有事物收起,没一会儿,便携着沉莫若跟着明镜真人离开言草峰。 那隻小猫在最后一刻掛在沉莫若的肩上,也跟着一起去了。 流芳水榭位于逍遥岭西北方河洛峰上,与言草峰长年如春不同,这里四季分明,冬寒春暖夏热秋爽,现在是海棠花开的季节,白毯铺地,从山下绵延到山顶,沿途风景秀丽,峰石圆润、水声潺潺,两旁白兔傍地走,彩蝶翩翩,鸟鸣清脆,一派生灵和乐的样子,彷彿是进入仙界的指引。 流芳水榭并不单指一座合宜的居所,人间仙境,其实它还包含着险山耸石、深潭浅溪、礁洞巖窟等能够砥礪修士心智与修行之地。 沉莫若前生在此度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大半人生都是在此修炼,证道晋陞。他年少时练剑习字读书,在此;长成后为师为兄教导陪伴,在此;最后,叛逃殞落也在此。 从囚神台自縊后,元神脱逃来此,只来的及留下一样物品便被抓住,然后灰飞烟灭。 再醒来,他就成为沉兰之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回忆,如果时光够力,施展回溯术应该还能看见他前生的一些情景。不过触景生情,他会生心魔,所以免了吧。 人生逆流太多,总要顺流而下,既然让他重生,那么前生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逝者已矣,没人缅怀,他自己也不用缅怀自己。 收回打量周遭的目光,他在流芳水榭外一处海棠花树下站定,有点讶异这株海棠居然还在。这是他年少时亲手种下的,他以为他叛出逍遥岭后,这株海棠会被连根拔起──毕竟那时他是人人喊打的大魔头,谁都不想身边有他的东西留着。 结果,这树长势大好,花繁叶茂,看着喜人。 顾元宗察觉他的视线,唇角微微一勾,不动声色。 明镜真人扣动阵法结界,并未使用传音,直接朝里头道:「仙尊,人已带到。」 沉莫若有些紧张,脑袋里设想了许多情境,越想越焦虑。他会不会露馅?万一顾以明发现他不是沉兰之会不会一剑直接了结他?还是照前生的流程走,三千六百刀一刀不落再重来一次? 别吧,这下可就真的有人缅怀了。 顾元宗忽然用力握住他的手,无奈道:「你在紧张什么?手都凉了。」 沉莫若僵硬地笑:「没啊,我是开心,你即将拜入无非仙尊的门下了。」 「你再紧张下去,我不拜入他门下,你会直接在他门前跪下。」 「呵,这笑话有点难笑……」 明镜真人没有进入,在外头拱了手便离开。 关于言草峰和地牢,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流芳水榭的结界散去,原本被一片白雾笼罩的楼阁显露出来。小桥流水、杨柳鞦韆、雕梁画栋中乱红飞花,随着他们踏入,涌动的风止了,回归一片平静。水榭中一种难言的气息渐渐铺盖上来,彷彿一抹轻纱柔柔地罩住整座居院。 这是无非仙尊的灵力创造出来的领域。 沉莫若不是没看过,但是他没看过顾以明这么温柔的灵力,彷彿可以包容万物,兼泽天下。 不对,这不是无情道的领域!可在里面的不就是顾以明吗?这是怎么回事? 沉莫若顿时慌张起来,转头看向顾元宗,却发现原本牵着他的人忽然消失。掌心一空,他心里似乎也跟着一空,冥冥之中他领悟了什么,急忙返身要走。那水榭中央的卧房传来清晰不已的一声叹息── 「兰之,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沉莫若的脚步顿住,原来没有认出他? 「过来,让我看看你。」 顾以明的嗓音醇厚低沉,语气柔软,宛如情人间的呢喃。 沉莫若自知逃不了,只能拖着僵硬的身体走进卧房。 路经水榭周围的池子时,里头栽种的莲花都开了,阵阵清香扑鼻,他的紧张消褪了些许。 「……仙尊。」沉莫若唤了声,心中不住打鼓,沉兰之应该是这么叫的吧? 顾以明立在窗前,背对他,正在摆弄某物。 沉莫若觉得自己简直是蠢蛋,先前还在猜测顾元宗和顾以明有何关係,结果打了脸──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人!只是不知道为何顾以明要这么做……分出自己的元婴,迟迟不回本体,这是非常危险的──顾以明心真大,直接将元婴幻化人形生活,这样的实力胆识被称为仙尊是有道理的。难怪顾元宗进阶慢,原来是因为元婴脱离本体,根本无法被滋养,当然慢! 但顾以明不是笨蛋,会这么做必定事出有因。 只是沉莫若不敢问。 元婴的性情和本人不完全一样,就他前生见过的还有完全相反的,而顾以明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查觉到沉莫若的犹豫怯嚅,顾以明转身道:「好不容易治好病,见到自己的道侣不开心吗?」 话语一落,沉莫若顿觉五雷轰顶── 沉兰之是顾以明的道侣?! 柳、长、歌──你、又、没、说! 正从小秘境赶回来炼药的柳长歌打了个喷嚏,疑惑地抬头,谁在骂他? 章九、故人见面不相识 章九、故人见面不相识 沉莫若手足无措,胆战心惊地与顾以明面对面而坐。除了惶恐之外,他其实更多困惑──顾以明修无情道,道行高深,二十年前已是目前所知无情道的巔峰,可如今……为何不是无情道了? 他施展开来的领域一如既往地宽广,可是灵气的流动完全不同了。 无情道的领域是一座广大的剑冢,锋利的剑意在其中逡巡,所有的生灵进入都会被里头滔天盖地的肃杀之意剿灭,唯有能与之对抗的才能在领域中求得一线生机,当初他斩杀多少魔族,便也有多少在这领域中死无全尸。 沉莫若结束逃亡生活,说来还是拜这剑冢领域所赐,根本不用一抓一个准,只要它铺展开来,逃都没得逃。 眼前所见,顾以明不但领域与以往大为不同,连修为境界似乎也不太一样……他看不出顾以明真正的修为,似乎有意隐藏起来。他想不明白,顾以明身上到底经歷了什么,如今一见,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虽然也的确是「隔世」了。 「想问什么就问。」 顾以明在香炉中燃了一捧浅青色的香粉,那抹似曾相识的气味就是顾元宗点的安神香。 「你的无情道呢?」 顾以明奇怪的看着他,「我何时修无情道?」 一听,沉莫若呆若木鸡。 顾以明这是何意?不是无情道修至渡劫了吗? 现在不修无情道,要不修什么?修理人? 登时,两人相对无言。沉莫若怕说错话,顾以明则是若有所思。 葱白修长的指尖敲打桌面,沉莫若盯着瞧了许久,心里跟着一上一下,背上冷汗都要冒冷汗了,顾以明才缓缓地道:「没有你,要它何用?」 沉莫若惊悚了,顾以明在说情话?这是情话吧? 奇怪,他心爱之人不是死了?沉兰之如何成为他的道侣?这沉兰之又是从何而来? 柳长歌没有提过,甚至连沉兰之其实是去悬壶门治病的也没提起,从逍遥岭上的弟子们那打探来的消息也只是这沉兰之是凭空出现,除了仙尊外无人得知他的来歷…… 沉莫若偷偷看他,觉得顾以明迥异于以前,神情温柔很多,语气也不再是冷冰冰毫无起伏,更非那个一心只想要復仇的人。 沉兰之对顾以明的影响如此之大,让他几乎像变了一个人……顾以明从前可都像明镜一样,面无表情还兇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尊敬他,相处时日一长,连师兄两个字都免了。 「喔……」 「青沅秘境即将开啟,为了你的修为,就待在这儿修练。明日起,我会陪着你早上练剑,下午佈阵,晚上内修。」顾以明把沉莫若一整天的功课布置得妥妥当当,就差没有把他栓在腰带上了。 沉莫若没有拒绝,前生修行时也是如此,甚至更加严苛。点星真人对他寄予厚望,因此常常使唤他两个师弟监督他,让他有一点小小的偷懒都不行。也因此,在那流亡的十几年,即便身受重伤被连续追杀了三天三夜,他也没有一刻停下精进修为,反而在那十几年间他的实力进展最快。 当所有的苦难成为砥礪石,自然会造就出一把最锐利、最义无反顾的剑。 于是连斩龙令都不能抵挡他连杀六大宗门之首、五大高阶魔族将领,当时他就是全修真界最危险最锐利最奋不顾身的剑,无人可挡。 哦,不对,顾以明挡了。 然后他就死了。 顾以明抱起不知何时回来的小猫,沉莫若一见心道:果然,牠就是顾以明的猫。不过他何时有此种间情逸致,居然童心大发养起猫来?左看右看,除了是一隻灵兽懂人话之外,没见过牠有何种技能……对了,牠有能够消泯元婴期威压的天赋,似乎有牠在身边,高出一个大境界的修士不能对他造成太大的威胁。若非他想探究悬壶门人的识海藏有何物,是否隐藏有关魔族的秘密,他早在灵鞭甩向他时就施展冯夷阵了。 又是一次他自己找死,难怪顾元宗也就是眼前的顾以明都不想理会他。 现在想来,顾以明应该是已经怒极,才会藉由明镜的口领他来这儿,直接挑明自己的身份了。 话说回来,沉兰之也辅修阵法? 柳长歌,你藏着掖着的还有多少? 「那我住哪?」沉莫若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流芳水榭其实只有一间卧房,其他的不是书房、丹房、炼器房就是法器房,除了书房有张软榻,其馀的没法住人。 当然,他哪里都能待,反正再苦再难也不会比逃亡十几年难。 顾以明又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他,彷彿他问出来的话很奇怪。 「道侣不应该住在一起吗?」 沉莫若心又提了起来,艰难地问:「我们……之前也这样吗?」 「……没有,以前你没有喜怒哀乐,只知道练剑。」 沉莫若一听,悄悄松了口气。 不过没有喜怒哀乐是怎么回事?沉兰之没有情绪? 「我以前的事情……」 「我知道,你大多不记得了。柳长歌与我说过。」 「你跟柳长歌很熟?」 沉莫若忽然抓住一点灵感──重生后柳长歌出现在他身边不是偶然,他可能和顾元宗是同样的目的,是为了治好他的病。顾以明将沉兰之送到悬壶门,因为某种原因他无法陪伴,因此分出自己的元婴,然后和柳长歌一起去到悬壶门。 沉兰之病好后就会回到逍遥岭,因此顾元宗在悬壶门成为医修,却也没表现太出色,只是一个外门弟子,因其本就不是为了医道而去。而柳长歌坐镇悬壶门成为授课老祖,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医修兼丹修,在那里被礼遇是天经地义。他们共同的目标应该就是悬壶门那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否则当今备受推崇的医修大能柳长歌怎么可能会治不了沉兰之的病? 现在想来,沉兰之去治的是不是就是情感缺失,这感觉怎么有点像是失魂? 当年他流落魔界时,曾经为打探消息在千呎渊中某处投下自己的一块魂魄,用以监视之用。重生之后,他并未感应到那缕魂魄,照理说他魂魄缺失理应痴傻,可他没有,失魂的反而是未被他夺舍前的沉兰之? 他「醒来」后是被柳长歌从千呎渊救起的,当时灵脉淤塞、灵力枯竭、金丹受创,儼然是个已经半隻脚踏进棺材的人。如果只是单纯去治病,为何他会跳下千呎渊?况且柳长歌明明说过他是为了顾元宗才跳下去的,若没有喜怒哀乐,这举止就很怪异。 除非这都是他们二人的藉口,为了掩盖某些事情。 顾以明的眼神闪烁了下,说:「不熟。」 ──骗人,你的表情语气不像不熟。沉莫若心想。 「为何我会没有喜怒哀乐,还跳下千呎渊?还有……我的名字是你取的?」 沉莫若自觉在真相边缘试探,不过顾以明果然并不上当。 「……你忘的事情太多,我无法一一解释。」 「……我觉得你好像在敷衍我。」 「嗯,把好像去掉,你的感觉正确。」 沉莫若牙痒,顾元宗回归本体后,这一点恶趣味也带回去了吗? 顾以明起身,在一扇花鸟屏风后脱下外袍,转出来后,只着一身简单白净的内袍就进了内室。沉莫若在外厅与小猫大眼瞪小眼,内心十分挣扎,杵在原地,脚有点软。 「还不进来?」顾以明在内室催促,小猫识相地跑出去,同时,外厅的夜明珠暗了下来。沉莫若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拖着脚步进去。 安神香瀰漫整间屋子,沉莫若却心跳如擂鼓,尤其看见顾以明就靠在床边,硕长的身形在微微月光照耀下拉出的朦胧影子,如同天边跌宕起伏的山峦掩映着雾气,海棠的香味从未掩的窗飘了进来,呼吸间都是一种曖昧的温度。 顾以明的容貌即便在满是美人的修真界来说,都是一等一的好看。他不是粗旷的样貌,相反的,他的脸承袭了母族较为柔美的线条,貌比潘安,又如玉树芝兰。只是他浑身气息冰寒清冽,宛若一朵开在雪山之巔的白梅,因此很多人只敢远观不敢褻玩,任凭傲然地散发着清香。 沉兰之好手段,居然把这朵冰天雪地中唯一的梅花摘下来了。 沉莫若瞧见他拍拍身边的空位,喉间顿时有些乾渴。 「……一起?」 「难道你想睡地上?」 「也不是不可以……」睡房门外的地板都可以! 「不行。」顾以明很乾脆地拒绝他,看不惯他磨磨蹭蹭的,于是一把揪住人拖上床,还顺手脱掉那件碍眼的外袍,露出跟他一模一样的单衣。 他将人按在怀里,「别动,今夜先休息,明日开始有你受的。」 沉莫若觉得脸很热,脖子很热,身体很热,有些不自在地想挪位子。不料顾以明将他抱得更紧,大手直接环过他的腰贴住,在耳边轻声威胁:「再乱动,我们就双修!」 沉莫若僵住了,不敢动了。 顾以明满意了,低声喟叹着:「让我好好抱抱你……已经好久了……」 好久什么?沉莫若没听清,只觉得眼皮忽然很沉重,居然也这样睡着了。 顾以明大手一挥,所有的夜明珠都暗了。他闻着沉莫若身上安神香的气息,双手紧紧拥着,所有的痛苦悲伤懊悔失望落寞与不幸全化为一声叹息,渐渐远去。许久,轻柔地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心中空了几十年的洞,终于被填满了。 翌日,沉莫若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却发现身旁的人早就不见了。一摸,床是凉的,可见离开的时间不短。起身洗漱打理,小猫跑了进来,衝着他撒娇。他把小猫抱起,一边数落牠昨夜的不道义,自己先溜了,留他一人提心吊胆。 幸好,顾以明倒是没做出格的举动。 到了外厅,顾以明不在,但桌上留下一枚丹药,一看就知道又要他吃掉。 沉莫若觉得自己成了药罐子,每天都在吃药,并且总是点着安神香──就是这个香,让他昨夜一下子就睡着了,连反抗的念头都不能有。 小猫跳下地,引着吃完药的沉莫若往外去,才刚踏出门,一抹刺眼的亮光急速扑向他! 沉莫若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湛亮的一把长剑停留在他的手心,兴奋地嗡鸣。 「湛然。」 它很开心,迫不及待要带着沉莫若去某个地方。沉莫若由着它引领,腾空飞起,离开了水榭往稍远的一个小山头去。 流芳水榭真正的范围很大,这个小山头也是它其中的一个部分。御剑不一会儿就到,从云端而下,他发现顾以明已经等在一渊深潭旁。 顾以明今日是一身黑色束腰修身的武袍,显出他更加高大的身形,隐约能看见衣服底下精实流畅的肌理。额间的发丝随风飘拂,目光深远,似有心绪落在回忆里,神情不再冰寒,有了人间的温度。 沉莫若有点呆愣,因为前生他就是一身紧身黑袍──自他们反目成仇后,他就不再穿白衣,而总是一袭黑衣,彷彿是索命的罗煞追着他十几年,天上地下、荒漠深海、人间魔界,还有三千小世界,恍惚间又回到狼狈不堪的那时候。 沉莫若从未有过惧怕,即便面对魔尊与一整支魔界大军,他也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地施展法术佈阵封印魔器,但面对顾以明的目光时他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话,尤其在那十几年,每次双方对峙时,凝望那双满是憎怨伤慟难解的眼神,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为什么?──他记得他们为追查顾家血案而重返时,一场精心的计谋中,他露了馅,两人决裂。当时他撕心裂肺,几近疯狂,颤抖地抓住他逼问,十指指尖深深陷进肩膀里,一下子血就冒了出来。 望进那双因愤怒悲痛而发红的双眼,他没有喊痛也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推开对方,转头就走。 他明白对方想问的──为什么杀了他全家?为什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埋伏在他身边许多年?为什么他敬他爱他,到头来却发现只是被灭门仇人豢养的犬,将他当成小丑般戏耍这么多年?为什么不一起杀了他,要让他苟活,时时刻刻深受大仇未报的折磨? 他没看见自己其实也在发抖,没有回答是因为说不出口…… 是,顾父是他杀的。 因为当时的顾家,化魔了。 他是个骗子,害怕说出真相,因为他怕顾以明崩溃…… 逃亡十三年,他没有说,他被囚之后也不必说了。所有的真相都应该随死亡褪色,被时光掩埋,这样或许可以减少伤痛,减少怨恨。 在囚神台上他只想着:幸好没有说,幸好他死了之后顾以明就可以不用痛了。 因此他重生之后,听见顾以明闭关修练准备登仙道,他是开心的。 过往的血腥已经被他拋诸脑后,往前行,才是大道。 幸好,他杀害了他全家,但没有害了他。 然而他其实没有料到,顾以明会在短短的二十年内有了道侣。 而这道侣是他目前的肉身,但内壳却装着他的仇人。 「……以……仙尊。」这种深刻又复杂的情感让沉莫若舌头打结。 「虽然我并不喜欢你这么叫我,但在你习惯之前,先这么叫也无所谓。」 「习惯?」 「习惯我就是你的道侣。」顾以明的目光真诚且慎重。 「……我们今天要做什么?」沉莫若逃避他的目光。 他其实不害怕顾以明发现他不是沉兰之,但他害怕他发现他是沉莫若。顾以明与他曾经一起生活过许久,加上逃亡的十几年,他们彼此可谓是十分熟悉,一不小心可能就露出马脚。 但是,在顾以明的认知中,沉莫若被他亲手杀了,不可能再活着回来,他会发现他就在自己的眼前吗?夺舍一事,没有搜魂就没有证据,即使怀疑也无法确认。该说幸好? 不,这其实一点都不好。 沉莫若是顾以明最恨的魔头,而沉兰之是顾以明最爱的人。 他既是沉莫若,也是沉兰之。 假如顾以明发现他最恨的人夺舍了他最爱的人,会怎么样? 沉莫若五味杂陈,很矛盾。 「到潭水中央坐着,从今日起十日,你一步不可离开。」顾以明让过身子,指着深潭中央立起的一块平坦石块。石块勘勘与水面平行,沉莫若上去坐着,石头居然往下沉了些许,潭水没过他盘起的双腿。 潭水冰凉,与水榭里的温度相差极大,但蕴含的灵气也极其浓厚。潭下有条灵脉,滋养了潭水千年,于是这里的灵气较为尖锐寒厉,适合用来开拓灵脉和拓展金丹与识海。沉莫若知晓顾以明的用意,前生他也有许多时候泡在这里。初入道之人一开始经脉会剧痛,因为灵气不断化成尖针鑽入身体脉络里,尤其大小周天经过的结节会痛不欲生,这样的情况要经歷七七四十九天才会渐渐习惯。等经脉里充满灵气,下一个阶段就会在潭水里开始练剑,逍遥岭的基础剑招每天一千下,每一下都要附灵,逼自己灵气用毕、力量用尽,再盘腿打坐吸收灵气,这样长久下来灵脉会被强制拓宽,容纳更多的灵气进来。 沉莫若前生曾经在潭水里累极而睡,点星真人在一旁监督,通常他都是被打醒的那一个。而他另两个师弟……嘖,气人。 明白顾以明是依照点星真人教导的方式助他修练,他也自来熟地闭眼调息,开始运行大小周天。沉莫若熟门熟路的模样让顾以明顿了顿,心中暖意不断浮现,然而他凝视着他许久,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只在潭边静心陪伴他为他护法。 湛然知道自己还派不上用场,跟后来出现的小猫到一旁玩耍去了。 一片祥和静好,就这样度过了十日,沉莫若虽一度疼痛难耐,但最终还是熬了过来。第十一日,沉莫若检视自己的灵脉和金丹,彷如从棵小草茁壮成小树了,成绩可人。毕竟他是重修,比前生修行速度快了不少。 这十日内寸步不离的顾以明还不满意,神情很是淡然,「尚可,等人来,就可以开始下一个阶段。」 等人?沉莫若换上乾净的衣物,跟着顾以明回到流芳水榭。小猫在他脚边,湛然垫着牠,低低地飞过来飞过去,等回去后俩就跑得不见影了。 流芳水榭有一个大莲花池子,里头的灵气和潭水的截然不同,虽然一样浓郁,但温和许多,甚至有疗伤滋补的功用。泡完冷潭,再泡这里,会感觉十分温暖。 「我们等谁?」 「你的熟人。」 沉莫若蹲在莲池边看顾以明从丹房抱了一个丹炉出来,还有许多隐约散发灵光的药材,就在池子边坐着炼起药来。他一看就知道,顾以明蒐罗了许多天材地宝,但药方他看不懂。 顾以明没有将其炼成丹,而是将丢进炉中的材料一次又一次的淬鍊,令其灵光更盛,药香渐渐满溢出来。丹炉是上顶的炉,丹火就是地磷真火,顾以明炼丹的手法和柳长歌如出一辙。沉莫若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盯着他,说:「仙尊炼丹的技巧应该不是悬壶门教的吧?」 顾以明专心一致,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只顾着将炼好的药材一一丢进莲花池,一炉炼完了再接一炉。 沉莫若知道顾以明和柳长歌不对付,他有点作死,故意又问:「应该是跟柳长歌学的?看来仙尊明明跟他很熟。这地磷真火该不会也是他借给仙尊的?」 顾以明还是没有理会他,但是他的本命剑「付逍遥」凭空窜出,往他背上敲了一下。 「哎!还说不得了吗?」沉莫若反手一抓,本没想到会抓住的,结果它乖乖的被他抓在手心,温驯的像隻羊。 付逍遥是仙器,认顾以明为主,一般来说它并不臣服于其他人,自然也不可能轻易被人抓住,但沉莫若除外。 付逍遥是点星真人有次带他们师兄弟三人去某个秘境歷练时意外得到的,那个秘境名为「趾麟小界」,里面传闻沉睡着上古神龙与它的宝物,吸引眾多修真者争先恐后地进入,尤其是元婴期以上的大能老祖。 趾麟小界开放的时间不定,地点不定,它与这次即将开啟的青沅小秘境一样都是漂浮在修真大陆之中,除了在开啟的前一个月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其馀关闭的时间是没有人能找到它的。趾麟小界那次开啟的地方就在北冰地界。 它是元婴期以上的修士梦寐以求的宝地,不为别的,只为传说中神龙的宝物──仙器。因为曾出现过半仙器,因此有许多人便猜测,上古神龙的宝物必定是更高阶的仙器。而顾以明的确在界心得到神龙的眷顾,收穫一把付逍遥。 顾以明将所需的药材通通精炼一番,丢进莲花池后,顺便也把蹲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端详付逍遥的人推下池子去。 「啊!」沉莫若猝不及防,扑通一声,头下脚上「倒」进水里,扑腾几下冒出头来,紫底金纹的发带已经掉落,几綹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颊。「你干什么?」 顾以明捞起发带放在池边,收起丹炉,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命令:「待着别出来。」然后瞥了一眼付逍遥,已有灵识的它立即飞到沉莫若的头上,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沉莫若气不过,掏出一颗灵石往顾以明身上砸──没砸到,顾以明看都不看伸手一抓就收穫一个意外之财。 「谢谢,你其实不用如此客气。」顾以明故意调侃,「因为那也是我给你的。」 「付你药钱!要不白吃白喝我过意不去。」沉莫若瞪他。 「没关係,你我是道侣,我养你理所当然。那一袋灵石够吗?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几条小灵脉,每天產的灵石应该够你用。毕竟你修为不济,佈阵需要灵石来凑,花费不貲,还只出不进。」 「怎么,后悔了尽早说。」沉莫若磨牙。 「不会后悔,养你一个还不足为惧。」 「迟早吃垮你!」 「我等着。」 说实话,顾以明承袭顾元宗说话气人的本领,炉火纯青。 沉莫若哼的一声,转过身子不想理会他。 顾以明离开后,池子里的温度渐渐上升,方才他丢入的药材在水面浮浮沉沉闪着五彩斑斕的灵光,忽然之间,莲花池里纷纷盛开朵朵白莲,一时之间清香四溢,灵气上下翻涌,带起一阵旋风将沉莫若包围起来,池水随着旋风旋转着。 灵药的效力逐渐上来,阵阵暖流随着水流涌动,池水上方灵气聚集成云雾,雾凝结成水又滴落下来,恰好落在沉莫若的天灵上。水滴越来越多,最后匯聚成一条庞大的水柱,像醍醐灌顶一样,所有的药力和灵气一起自他的天灵涌入,急流入海般自天灵往下冲刷全身灵脉,将所有沉痾与凝滞往脚底带去,最后化成厚重的泥沉积在池底。 沉莫若的金丹疯狂运转,金丹周围形成一片气海,深不可测,如隻饕餮急切地欲将所有涌入他身体里的灵气全数吞下! 虽然从外看去,这片磅礡盛大的景象有些吓人,那灵气水柱更是显得来势汹汹,彷彿要将沉莫若劈成两半。一旦内观,那些灵气挟带药力抚平前几日在灵潭修练留下的伤痛,并且修补因扩大灵脉而留下的纹痕,游走的方式更是柔缓温和地抚慰全身上下。 沉莫若闭眼双手化圆,抱元归一,已经习惯这具身体的他太一玄极诀缓缓地运转,他一面忘我地运行体内大小周天,一面逐渐沉入更深的冥想中。 眼前的黑不是黑,是一条长长的隧道,通往他记忆中某个快被遗忘的时刻──那是他在至臻二年时,游歷人间发生的事,而从此,他一步一步走至今天这个样子…… 至臻二年,除夕,京城。 街灯如火,游人如织,天悬孤月,火树银花。 人间一派热闹,欢声笑语,福乐安康。如此盛世太平之下,隐藏着一股不祥的气味──沿海诸城有不明病疫传开,消息走得慢,而风中的疾疫已经到了,却无人得知。 病,是从外城开始的,那里就住着一团戏班子,除夕前一日才进城准备表演。 戏班子有几个孩子,很小,不会说话,总是披着一身黑布,连脸都瞧不见。人们也不在意,反正他们的表演好看,孩子们也只是助手递递道具、收收钱,不影响演出。 沉莫若到京城时,戏班子正在准备第二日的表演。那天早晨,他骑着一头牛,牛耳上掛了一个花形吊饰,晃悠晃悠进了城门,经过戏班子的住处,好奇地观望一眼,却在瞥见帐中的孩子时,瞇起了眼睛。 沉莫若年方十五,比那些孩子大不了多少,可是他经点星真人的教导,已经是个金丹期的修士了。虽还年幼,但这修为在人间来说,已经是高手。只一眼,他便发现孩子有问题,戏班子也有问题。 帐子里晦暗不清,孩子们就坐在里头动也不动,如同一具死尸。 他记起点星真人在他下山的叮嚀:天下将变,若遇事,有所为而为,无能为不为。小心为上,险中求安,性命之急,唤我。然后给他一道乾坤挪移符,能在性命之危时将点星真人召唤至身边。 天下将变,说的是此趟旅程吗?沉莫若心中有种感觉,此行不会善了了。 牛驮着他继续往前,他没有下去查看,因为戏班子帐外还有人把守,显然不想让人轻易靠近。离开外城进入内城后,他先找了个旅店住下,静待夜晚来临。 除夕的夜晚一样热闹非凡,他没有外出,只是趴在二楼的卧房推开窗往下看,这条最人声鼎沸的街上卖了许多小吃,阵阵飘香。他正在辟榖,得忍耐。虽然在点星真人面前他爱玩爱闹不爱背书做功课,但论起修练,他还是很严肃以待。 这条街又宽又大,是官道,尽头通向京城的华丽宫殿,是当今人间帝王所在之处,广陵城。广陵城周围是上品官员的住处,再往外就是中品与下品官员的居所了。一眼望去,广陵城内外如棋盘,错落有致,聚落分明,可见是经过深思熟虑规划出来的城中城。而广陵城高耸的城墙上头站着不少士兵,还有分列队伍巡逻,城内同样在过节,亮如白昼。 沉莫若用目光扫了一遍,然后凝聚在离广陵城外不远的一处食店聚落前,戏班子正在街头表演,聚集了许多人么喝打赏,好不热闹。那几个黑袍小童来回穿梭人群之中,在收集赏钱。 沉莫若拧起眉头,发觉小童行动僵硬不像活人,于是双指聚灵画过自己的双眼,眼前的画面突然一变──那几名小童身上飘散出浓烈的黑气,而他们经过之处,黑气分化成丝沾染到人群里! 这是什么?沉莫若有些吃惊。虽然目前被黑气染上的人并无发现任何不对,可戏班子其他人身上也都有黑气,源源不绝地自身体里散逸而出,只是没有黑袍小童身上的多。而且他们是活着的,而那些小童似乎是死了一样! 难道真是死尸?控尸术? 沉莫若还没有见识过魔族,点星真人讲课时也只是一带而过,因为魔族已经绝跡许久,有建木守护他们也过不来人间和修真界,并且沉莫若的年纪还不适宜知道魔族的存在,点星真人不愿给他如此巨大的压力。因此此时的沉莫若并不知道那些黑气就是魔气,而那些小童就是日后人称的肉魁儡,是行走的人形瘟疫。 黑气扩散得很快,那一片食店聚落已经被染成灰黑色的,随着行人走动,那股黑气被带至京城内各处去。沉莫若思考了下,随即翻窗运灵踏剑追上黑气。 广陵城外,黑气遁入家家户户,却没人发现。 沉莫若小心翼翼地探查京城内所有的异样,他将那些黑气的路线记牢,准备明日白天来探访,忽而,他眼角馀光瞥见一处偌大的府邸居然有朦胧的白光浮起,像颗星星闪烁,明显是修士的居处。 这倒是稀奇。沉莫若知道人间或许有修真者,但大多数的人踏入仙途之后很少会继续留恋凡间的,因为往后的日子有永不停歇的冒险和歷练,他们无心在人世间继续从前平凡的人生。即便来到一般人的城镇,也只是为了补充身上所需之物,而那些城镇也大多与修真界有所关係,能够买卖修士所需资源,才能得他们青眼。这样的城镇大多聚集在仙宗门派之下,例如逍遥岭下的七星小镇,是七个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城镇形成,里面就是凡人和散修修者混居。 京城距离所有的仙宗门派都远,因为广陵城内有天子,本就自带一股天道正气,只要没有外力入侵,能保一方繁荣安定。当今天子能力不凡,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凡人如今除了没有灵力术法,其实也与修真者差距不了多少,心存善念之人一样能得天道眷顾,超脱轮回。 沉莫若从云端下来,落在一扇朱红大门前,两隻石狮子雄壮肃穆,门上镶嵌一个小型法阵,是为辨别来者的身分──是人?非人?他自然是人,是由人修练的修真者,不怕这个法阵对他造成影响。不过他没有扣动法阵也没有唐突进入,只是抬头望了一眼门匾──顾府。 当今能在广陵城外设府邸的顾姓家族,除了右丞相顾易之外,别无他人。 今夜是除夕,来往游人眾多,家家户户也喜庆团聚,嘻笑喧闹,因此过路人没有在意立在顾府门前的沉莫若,只是笑容满面地对他道声新年好便离开。人间其实有情,沉莫若就算修仙得道,也仍然觉得人间美妙。 现下他孤身一人,也不感觉孤独,因为点星真人给了他很多很多的爱,与人间情感是相同的。人心或许难测,但无可否认,人就是一种复杂又多情的生灵,很有趣。 记下顾家所在,沉莫若决定今夜先不打扰,转身欲走之际,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相当悦耳的女子声音传来:「小友,何不进来?」 沉莫若有些讶异,回过头,一名十分美丽曼妙的女子笑吟吟地在门口望着他。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女子是修士,修为与他相差不远,能感知到大约在金丹初期。 沉莫若拱手问好:「前辈,我是路经此处,别无恶意。」 女子说:「你灵力圆满,灵光极盛,唤我一声前辈有些不敢当。」她走下台阶,亲切地牵起他的手,「与我一同入内过年吧,我与夫君已好久不曾见过修士了,还是你这般年纪小的孩子。」 沉莫若步入修仙之途已有十多年,是从小苦修,而他本是孤儿,从未见过双亲也不知母爱,女子的善意令他不知所措,但本能地随她进入顾府。 顾府正在用团圆饭,十几人与家僕和乐融融,说说笑笑,气氛热切。顾家家主顾易正在对一个孩子说话,表情慈爱,见他们走来,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原来你是去接这名小友。」顾易也有修为,但比女子低一些,约在筑基后期左右。身为人父,他总是对孩子有一份喜爱之情,尤其年幼的沉莫若模样圆润可爱,眼睛又大又亮,全身散发着一种舒服的灵光,可见教导他的老师对他非常用心。顾易对这样的孩子总是心软,看他只有一个人,猜想大约是长辈不在身边,于是起了怜悯,摸摸他的头十分慈祥地说:「正好府中有厨子精通灵膳,让他给小友备一份,一起与我们过年。」 沉莫若对顾家颇有好感,他们心中散发出来的善意令他动容,于是也答应下来。入席后,他旁边坐着另一名比他高些的孩子,顾易介绍这是他的孩子,名叫顾以明,未取字。沉莫若偏头瞧瞧他,这位弟弟有些严肃,小小年纪表情冷淡,在这么欢庆的日子里笑也不笑。 「弟弟你好,我叫沉莫若。」 顾以明幼年长相就看得出随母亲,脸蛋精緻漂亮,像个小仙子。不过他端坐严谨,像个小大人,良好的教养让他朝沉莫若点点头,继续保持沉默是金。 沉莫若不禁心想:要是让他远离人烟修仙,岂不是一年半载都蹦不出一句话? 后来事实证明,修了无情道,顾以明的确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直接用眼神,或用剑。 这一夜,沉莫若过上了人生中第一个在人间的新年,有吃有喝有压岁钱──虽然点星真人也常常给他灵石、对他关怀备至,然而河洛峰上总归是没有这么热闹的。 沉莫若在后来的日子里常常想起这一个时候,总是忍不住感叹:天道无情,人间有情,刚刚好。 而他在这一年遇见顾以明,也是刚刚好。 章十、身负血仇心凄切 章十、身负血仇心凄切 至臻三年,大年初一。 沉莫若揣着小包袱在街上逛,这是他早起去买来的小点心,准备一会儿给弟弟顾以明带去。 昨夜与顾家吃了团圆饭后,就告辞回旅店。期间答应了顾易在京城停留的时间可以去找顾以明玩,他看得出来顾易是想藉由他来引导顾以明修行,他并不反对也不感到冒犯。毕竟他也看得出来顾以明的确有修仙的天赋,双亲都是修士,孩子也大多会承袭双亲的志愿。 沉莫若没有点星真人厉害,可以测出顾以明的仙骨,但是他有种他和他是同道中人的感觉。顾以明虽外表看去冷淡,但其实举止十分妥贴──昨夜他还帮他佈菜倒茶呢。 在街边东看看西逛逛之后,领略一下京城人的热情招待,他进去一座茶摊想喝口茶。岂料,才一坐下,隔壁桌的客人谈论的事情就飘进他耳朵里── 「你们知道吗?那个外城的二牛家,不是生了一个儿子?」 「知道,前些个月不是喜得麟儿还给我们送鸡蛋吗?听说是个大胖小子,可爱的很。」 「是啊!我还抱过他,不哭不闹的,很讨人喜欢。不过听说两日前生了重病……」 「重病?怎么啦?看大夫了吗?难怪今日没见到二牛出来卖货。」 「看啦!大夫说只是一般的皮疹,叮嘱不要碰水,开了些药就让他们回去。可是回去之后,那小子就发起高烧不退,身上的皮疹越来越来多,最后还黑了,甚至溃烂!」 「啊!?烂了?怎么回事?」 「大夫说……很可能是某种疫病……」 眾人惊呼:「疫病?会传染人吗?」 「哎呀!听起来很可怕……」 「喂喂,你们听我说,我昨天去张大夫那边给我家内人抓药,看见有好几个人都是身上发疹去看的,你们说这会不会真的是会传染……?」 「听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那大舅不是在海洲做生意吗?他前些日子捎信回来,说海洲那边近来生意不好做,人都不知道去哪了,没人来买货……」 「海洲不是在沿海?你大舅在什么生意?」 「替官家卖盐的,只是近来买盐的人少了,少了很多。」 「这跟疫病有何关係?」 「说你笨还不信!没人买盐,人去哪了?海洲很大,人也很多,不可能没人买盐,除非人都不见了……」 此话一出,眾人瞬间安静。 人都不见了,还是很短的时间内,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海洲发生了某事,人不是跑了就是得病死光了。 「……你大舅后来还有来信吗?」 「没有,家里人觉得不对,在前几日就出发去海洲找他了。」 外城?难道──? 至此,沉莫若茶也不喝了,逕直去了外城戏班子暂居的地方一看,帐篷空荡荡的,人都不见了! 心沉到底,他总算明白,那些黑气就是疫病,黑气所到之处就是传染路径。而那个戏班子是有意为之,那些小童恐怕不是好东西。才一夜而已,有多少人去看戏,就有多少人被黑气附着,一传十十传百,现下城内许多人也许已经生病了而不自知。疫病难医,因为传染的速度太快,恶化的程度也很深,大夫们没有很好的方法去医治。 与天争命,与阎罗王抢人,都不是人力可以办到的。 虽然还不知道那戏班子如何出现,为何要传染疫病,但危险迫在眉睫。当下思定,他先把这个消息传给顾易。顾易是右丞,若是由他来稟报天子,并将之公告天下,制定可行办法,至少还能力挽狂澜。 去了顾府,顾易也焦头烂额,京城一下子出现太多染疫之人,查不出原因,一时之间难以入手。沉莫若简单地说下海洲那边的事,要顾易赶紧派人去了解,疫情很可能是从那边来的。若海洲染病的人四处奔散,很容易将疫情扩散开来,必须先彻底了解海洲之事,才能更好的解决。 顾易一听,立即进宫。 时间紧迫,沉莫若也必须走了,临走前将小包袱给了顾以明,望着那张仍是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他不在意地笑笑:「弟弟,以后我可能很少来了,你若引气入体了,去旅店找我。」 顾以明点点头,明白沉莫若不可能永远待在他身边,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他自己也准备踏入修仙之途,得好好打下基础才行。 「当然,如果有任何困难或问题,也可以找我,如果我不在旅店,你留个话给我,我会再来找你。」 沉莫若勾起顾以明的手,小指搭小指,「说好了,不食言。」 顾以明原本以为只有十岁的沉莫若不可能说到做到,因为人力不能及的事太多,旦夕祸福难以预料,他不信沉莫若那么小的身子可以扛起这么重的誓言。因此他虽然与他约定了,但其实大多只是当童言。 大人都办不到的事,区区一个少年怎么可能呢? 然而,他万万没料到,在他走投无路家破人亡时,沉莫若神仙一般地降临在他面前,很温柔的抱着他,带着哽咽:「弟弟,没事了,还有我……」 在那一瞬间,顾以明忽然觉得自己得到救赎,一颗破碎不已的心,还有满身的伤痛徬徨恐惧终于有了地方可以安放,让他可以安心栖息。 从此之后,沉莫若成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现在,顾以明还不知道未来的事,沉莫若也没想过日后,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走访昨夜黑气传染之处,一一去寻那戏班子的足跡。可惜,就像风箏断了线,他错过昨晚最好的追查时刻,已经完全失去目标。那些戏班子也如同不曾存在过一般,在接下来的时日里,不曾再出现,凭空消失。即便他开啟灵识追查,也一无所获。 城内生病的人以十倍增长,每个医馆内大夫忙得足不沾地,恨不得自己是千手观音,能够一人抵百人医治病患。事实总不如人愿,神明似乎没有听见百姓的乞求,一种前所未有的瘟疫终究是爆发开来了,而这一切就和几个月前的海洲相同──海洲死了大半的人,而另大半的人为了生命逃离家乡,因此海洲空了下来,彷彿一座死城。 海洲的消息来得太慢,等广陵城内的天子知道后,京城的疫情也已经控制不住了。 那日顾易收到沉莫若的消息后,立即进宫上秉天子,可左丞禄庸却驳斥他,嗤之以鼻,认为他是危言耸听,不该听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广陵城的天子相当看重左右两位丞相,但也不愿见他们相互攻伐,心中拿不定主意,只能先按后。可没想到这一个决定是错误的,京城就此陷入危机,甚至开始危害广陵城了。 先是宫女外出省亲病倒,然后回宫后传给其他宫人,接着守卫的士兵、将领,还有下品与中品官员一一发病告假……广陵城的天子惊觉不妙,下令防堵疫情却已经来不及。右丞顾易日夜案牘劳形,想尽办法,还是抵挡不住此一灾事。沉莫若也分身无暇,只得去信提议,必须先将染疫之人隔离开来,送至城外去,再想法子找出感染的源头。 此一想法被转达给顾易时,他却并不看好,因天子似乎不大信任他了。起因是左丞提供了一味药剂似乎可以治疗疫病,并且已经将成果给天子看过,觉得可行,讚赏左丞的能力;相反之,对于顾易的毫无进展,天子便开始冷落他,所有进言都被当成耳边风,吹过就算。 禄庸为官十载,常与顾易意见相左。天子坚信二位丞相辅左能为天下带来太平,也确实如此。可禄庸为人精明计较,又因顾易修仙,他早心生妒忌,因此实地里常唆使其他官员挞伐顾易的政见。顾易为人亲和,又为国劳心劳力,不与之随舞,可禄庸也因此越发觉得顾易是凭着自己修士的身分看不起他,心中越发阴暗扭曲。 顾易无奈,不过既然左丞有了治疗的方案,那么也好,总比无头无脑的好。 沉莫若却觉得奇怪,城中大夫均束手无策,那名左丞是从哪得来药剂?海洲那边吗?可若真有治疗药方,为何海洲仍然死了那么多人,腐骨遍地?顾易也无法解答他的疑惑,只得无奈地依照天子之旨,协助左丞将药剂发下城中百姓。 一连十数日,得病的人似乎未再增加,药剂看似发挥了作用,眾人正在兴高彩烈疾病得到控制时,医馆内用药的病人却开始变得奇怪──易怒易躁,还会伤人,皮肤裂开红肿、毛发刚硬如铁、背上长出畸形的骨头、额头冒出多块像牛角一样的东西,指甲变得又长又尖,轻轻一抓就能抓断鸡脖子,身形逐渐佝僂,整个人脱水像个乾尸。 这样的情况到处都有,甚至连顾易府中的僕人也开始患病,将府里的鸡鸭全都生吞活剥了,完全丧失理智,见到活物就攻击。顾易无法,只能将人绑起,尚想不出解决方法之际,那病居然不知不觉地蔓延到他身上! 顾易是修士,还可以抵挡久些,只是发病之时不停地咳血,吐出不明的肉块,彷彿从身躯之中开始崩坏。他的妻子非常忧心,却如何也治不好他,顾以明还小,她不愿自己的孩子也被传染,早已先将他移到别居去,那里有他的玩伴,也是修仙的家族,能安全一些。 依照往常的惯例,禄庸去了皇宫拜见天子。 沉莫若早知事情有鬼,早跟着禄庸。 他趴在屋簷上隐身,无声无息。 殿门紧闭,可是殿内的丝竹声却不绝于耳。京城内发生瘟疫传人这么大的难事,天子居然还在寻欢作乐?沉莫若不敢置信,这开创天下盛世的天子居然犯起糊涂?他的百姓在受苦生病,而他竟然还有此等间情逸致? 沉莫若敞开灵识,惊觉在殿内演奏丝竹表演取乐的居然是那个戏班子!而那些小童就一个一个靠在天子的身边,递果盘茶水,身上的黑气比之前见过的又更浓几分,不断地往天子身上的孔窍鑽去! 沉莫若胸中怒火熊熊燃烧,这天子不如外头传闻那样,是个英明果断、见识深远之人。难道他看不出来这戏班子有问题,那些小童根本不是活人吗?──不对,禄庸为何没有作为?他所尊崇的天子是这种丑态,他不应该諫言的吗?为何在一旁一副好事将成的模样? ……禄庸,该不会是── 「陛下,这魁儡已经炼成,待您吸收这些日月精华,便可以长生不老了。」 禄庸如同一隻妖魔,在天子的耳边魅惑怂恿,毒蛇般吐着蛇信子继续游说:「陛下,魁儡易损,您临幸之时也不尽兴,臣这儿还有一些小儿可以让陛下再炼出更多的魁儡。」 「好!好!好!这事交给你,务必让我得到更多的魁儡!」天子一把抱起其中一名黑袍小童恣意褻玩,他的脸色愈加青白难看,而小童的身体则越来越乾瘪。 沉莫若惊惧不已,天子和禄庸同流合污,豢养起肉魁儡?他的子民为肉魁儡的黑气所害,而他堂堂天子居然养起危害子民的脏东西?难怪他如何都找不到戏班子的踪跡,原来早就被他们藏进广陵城!禄庸还真是有能耐,居然可以掩盖肉魁儡的气息?──不对,他不是修士,一定是有其他的人助紂为虐! 沉莫若怒火中烧,唤出自己的剑,直想衝进去将戏班子和两人斩于剑下!不巧,空气中一阵波动,是灵气夹杂着黑气,从未感知过的气息凭空出现在殿内,是一个黑袍人,身形似少年瘦弱,全身上下没有露出一片皮肤。 看不出黑袍人修为,于是他只能压下怒火按兵不动,并非怕事,在此种危难关头硬碰硬不聪明。点星真人一向教导他,修为差太多就先跑,并不丢脸,除非是修无情道的剑修,否则没有人会笨到去找死。 黑袍人没有发现殿外多了一个窃听者──点星真人教的好,沉莫若一向很擅长逃跑,因此收敛灵息这种重要的逃亡技巧他熟能生巧。 「禄庸,尊上要你尽快完成任务,你在这里拖延什么?」黑袍人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更甚不像人。 这是用法术变化过的声音。 禄庸与他似乎熟识却关係不好,恶狠狠瞪他一眼,不回应他,继续游说天子:「陛下,顾易太过碍事,他命人正在追查这些小童的下落,你瞧他那边……」 天子心性已然大变,双目腥红,好似恶鬼上身。他用力地蹂躪怀中黑袍小童越发乾瘦的身子,一边阴厉地下令:「去,把顾易给我抄了!九族都不能放过!」 禄庸得了口諭,狼心窃喜,与黑袍人对看一眼,然后急匆匆地走了。 天子似乎看不见黑袍人,自始至终没有朝他看过一眼,黑袍人凝视天子许久,最后阴惨地笑说:「也不过如此。」 沉莫若紧紧收着自己所有的灵息,没有露出一丝波动,直到黑袍人消失空中,他才放松下来。握剑的手紧得不能再紧,一刻都不能停留,他必须赶去顾家!可半路中异变突生,不知从哪冒出的黑袍小童多如潮水,全都涌到街上了,一时之间,黑气满佈,甚至飘至空中散逸出去,几乎遮天蔽日! 黑气已然成为实体,成束成束地往路上行人缠绕。一碰到它,路人皆疯狂大叫,那种冰冷刺骨又彷彿被隻野兽啃咬的痛楚让人忍不住在地上打滚!沉莫若灵剑一岀,锐利的剑气带走一片小童的头颅,头颅滚落在地,黑袍落了下来,才惊觉底下居然是一具枯骨! 路人们慌不择路四散奔逃,全然没有发现被黑气缠上的地方已经开始发黑溃烂。沉莫若想阻止他们推挤造成更大的灾难,使灵佈阵想保护路人,可当他一靠近就被认为是黑袍小童的同党,不管不顾地哭叫逃散,不敢与他靠近。 沉莫若咬咬唇,眼见黑气越来越浓,连他自己也快自身难保,又惦记顾家,他进退两难,不知道该先帮谁。最后,他拿出乾坤挪移符,唤了点星真人。 「师父,帮我……」沉莫若眼见人界惨事,不禁哽咽了。他的剑再快再准,阵法再稳固,都没有办法帮助他们,束手无策令他深感无力。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从未见过此等惨烈的人间。 「唉……你啊……」点星真人高大的身影在半空中缓缓浮现,美丽的金白色光芒照亮被黑雾遮蔽的天空。他如同一位神祇降临人间,拯救人们免于苦难。 他摸摸沉莫若的头,慈爱地凝视着他,「有时你无能为力的,不是你的错。」 沉莫若一见到救星来了,泫若欲泣:「师父,顾家……这些人……」着急的沉莫若已经不知道如何解释,语无伦次,点星真人却十分了解他,也不愧是一位大能,早了然于心。 「我知道,你先走,这里我会处理。」点星真人轻轻一推,沉莫若往外飞了老远,「小心行事。」直至看不见沉莫若的身影了,他才缓缓转身,低低地吐出一句:「杂碎,来吧。」 沉莫若心急如焚奔往顾家,可迎接他的是满院的尸块、四处喷溅的鲜血,还有一隻看来巨大且丑陋的怪异生物,正对着顾夫人齜牙咧嘴,尖锐的长牙还掛着被撕烂的肉屑,十分恶臭。 顾夫人倒在地,身上多处正汩汩冒血,美眸满是哀伤,气若游丝。沉莫若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丑物,扶起顾夫人,未及问清原由,顾夫人无力地推了推他,用最后的力气哀求:「……东方……十里别院……以明在……在苏家……走……」 怪物发现还有活人,闻着肉味衝了过来,想将他一口吞下! 他不得已松开顾夫人,抽剑迎上,怪物尖利的爪子与他的剑擦出火光,居然削不断。见状,他抽调灵力,与怪物周旋,几个眨眼间,他扔出几块灵石,喊出「起」,一圈包裹着怪物的青色光圈瞬间成形。怪物被困在里头如斗兽,嘶吼着,爪子不断地抓挠光圈,嘴边还不时涎下唾液。 他拉开距离,不懂为何人间出现此种怪物。听闻灵兽成妖兽也非这种可怖的模样,牠是从何而来的? 倒在一旁的顾夫人忽而回光返照,往前爬行了些许,朝着被困在阵法里面的怪物呼喊:「夫君……夫君……」 沉莫若恍若雷击,这怪物竟是顾易? 仔细打量,牠身上没有一丝人样,但身上的确掛着衣衫破布,似是男子的服饰。 沉莫若心下一沉,顾易是怎么变成这样的?难道……与那个黑衣人有关? 是了,他赶来时已经不见禄庸与黑衣人的踪跡,他们去哪了?又为何针对顾易? 沉莫若心如乱麻之际,顾夫人流着血泪回望他,脸色快速地苍白下来,她已经油尽灯枯了。 握起她的手,他仔细地听她吩咐:「……杀了……杀……」 纤纤玉指沾满血,冰冷无比地指着怪物,沉莫若眼眶一热,慎重地点头答应,她安然一笑,「……谢……以明……」 「我会去寻,接他离开此地。」 得他应允之后,顾夫人闔上双眼,终是仙去了。 沉莫若忽然想起除夕那夜顾夫人牵着他的手,却已然想不起当时手中的温度了。 记忆中美丽的眼睛和温柔的笑容逐渐苍白远去,这个曾经给过他母爱的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向他告了别。 压岁钱还藏在兜里,而给予的人却永远不再回来了。 最后,沉莫若将化作顾易的怪物一剑穿心,也将其他化成肉魁儡的顾家人一併杀了,遵从顾夫人的心愿,然后将这名贤淑端丽的女子好好安葬。 来不及多看顾家几眼,黑气铺天盖地沉下,天不再亮。他内心焦虑,马不停蹄地去了苏家寻顾以明。可没想到,苏家一样惨遭血洗,漫漫血海漂尸,没一人逃过。 他哽着喉头,双手有些颤抖,一一翻开那些死状悽惨的尸体,有些已经分辨不出人样,仍是固执地检视。幸好,上天怜悯,角落边缘,一个孩子紧紧地缩着──乱糟糟的头发,满脸血污,浑身破烂的衣服,露出来的皮肤没一处完好,处处是烧伤和擦伤,有些深可见骨,可见他躲藏时是九死一生。眼神半是惊惶不定半是呆滞,彷彿失了魂。 「顾……以明?」沉莫若小心翼翼地碰他的手,才刚接触,他便神色惊恐地躲开。 「……你别怕……是我……」 沉莫若此时其实也年少,憋着自己的哭声怕惊动顾以明,固作坚强地安抚他,才好不容易让他握住手。此刻,院子后方传来依稀的打斗声,沉莫若心中提防,与顾以明一起躲进阴暗的角落。片刻后,打斗声渐小,随着一阵此起彼落如同野兽般的长嚎后,周遭又回归安静,如时空凝固了般的安静。 远处,点星真人一手持剑,另一手抱着另一个昏迷的少年走来,白衣上点点血腥,鬓发凌乱,显然方才有过一场激战。 沉莫若惊喜地唤,眼角不由得湿了。 「师父!」 点星真人慈爱地揉揉他的头,看了看顾以明也想将之抱起,可他却如惊弓之鸟,紧紧抓着沉莫若不放。 「此地不宜久留,怕有追兵。」沉莫若拍拍他的手,又摸摸他的头,轻声细语。 顾以明茫然地抬头,似乎还不明白,沉莫若憋了憋,才缓缓地道:「……顾夫人要我带你走……」 「……父亲……我的母亲……」忽然间,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瞪大双眼,声音喑哑,「……我要回去……」 点星真人沉默许久,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未必想看。」 意有所指,却非令人接受的回答。 顾以明很是徬徨茫然,沉莫若却指尖发颤,连心都在颤慄,他见鬼似的从顾以明那抽回自己的手,惹来点星真人别有深意的一眼。 「莫若,生命的尊严,不在活着。」 闻言,沉莫若红了眼睛,忍了许久终于潸然泪下,抱着师父呜咽地哭。 当旭日东昇,映照京城的不是朝气蓬勃的街市,而是死尸满地的炼狱。 至臻三年,顾家灭门,群魔乱舞,仙与魔的屠戮战争始。 顾以明从那年起,身负血海深仇,并正式踏入修仙之途,入无情道。 章十一、真相大白悔当初 章十一、真相大白悔当初 流芳水榭内,莲花盛开,蜻蜓点水,灵气氤氳。沉莫若陷入忘我之境,阴阳化太极,太极归一,一归无,一种无以名状的空无和寧静扩散开来,彷彿有冥冥之梵音冻结了时空,如菩提树下那盘静置的棋。水面上的灵气倾泻而下,付逍遥盘旋在高处,替顾以明看守着他。 莲花池其实是一个大型的聚灵阵,沉莫若作为阵眼,付逍遥护阵是理所应当。毕竟它承袭主人的意志,不容许沉莫若有半点差错。而它的主人现在正在逍遥岭的地下水牢,查探悬壶门那两位师兄入魔之事。 逍遥岭身为光明正大的仙门大宗,关押罪人的地方是悬崖峻岭,其下深埋地下几十呎的牢狱,而此处没有灵气,所有修者一旦进入此地均被封住修为,除非有特殊的聚灵法器才能调动自己十分之一的灵力。 这处是被诅咒之地,所有进入此地之人都不得好死。 地下水牢是一处极其考验理智的地方,没有人能看着自己活生生的腐烂、被啃食还能不发疯。即便是得道的修真之人来到此处也只能变成一个普通人。这儿的恶劣环境由来已久,在逍遥岭创宗之初就已经存在,通往它的地方就是沉莫若那日引两位师兄前往的断崖,顺着崖壁往下会看见一个一人宽的洞口,设有法阵,需有口诀才能进入;进入之后是一条长长向下陡峭的通道,通道两旁是会发光的岩壁,仔细看却是一隻隻停憩的双翅虫子,体呈透明,肚子发光,尖嘴聱牙,约一个男子的手指大小;就是这些虫子在泯灭罪人的意志,因为牠们会窜入水中,寻找猎物,不巧,牠们喜食新鲜肉块,而地下水牢除了人就没有其他生灵了。 顾以明轻松地落在洞口外,毫无阻碍地走进,两边的虫子却惧怕他的气息,纷纷躲入岩壁的更深处。这种食阴虫长在这里许多年,非常惧怕身带灵光之人,牠们最喜爱的其实是魔气,因此水牢里的那两位自被关进来后,天天生不如死,水面下的身体已经被吃得坑坑洞洞,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咬进了骨头! 现在,修魔大概是他们最后悔莫及的事。 这个无名崖其实很深,除了地下水牢外,它还能再往下,但更深的地方有一股压抑感,浓浓的晦暗之气断断续续地从深处往上飘出。顾以明往下凝视,那深渊彷彿也在凝视他。 「想杀我?你还不够格……」喃喃自语后,他收回目光进入水牢。 深渊底下似乎传来一声不甘心的怒吼,也仅仅是似乎…… 水牢中已经有几人等待着,明镜真人持剑面无表情地立在最里头,剑尖正指着泡在水中面若浮尸的两人。 明机长老正嘖嘖道:「魔族都这么丑吗?」 悬壶门的二人因为堕魔,外形已经发生改变──肩膀两对畸长的白骨,骨上附着灰白的薄膜;身躯变得佝僂,脊椎突出,肌肉萎缩;断手已经长出,指生尖甲,面容青灰,眼睛凸出,黑色血管不断跳动,整个人猥琐的像隻阴暗的蝙蝠。 掌门正将更多的食阴虫赶入水中,这是他新学的逼供办法。 「高阶魔族长的都像人,只是皮肤会有点发青,有一些还不乏容貌姣好的。他们两人纯粹就是修为太差,变幻不出好看的人形。」 明机长老挑眉:「高野之战的『金刚鐘』果然不同凡响,战到最后一刻浑身伤痕累累还差点仙去的人能注意魔族的长相。」 掌门尷尬地咳了一声:「我这不是看脸打人……喔不,打魔吗?」 「所以长的好看的你就不打?」 「当然不是!」掌门义正严词地反驳,「长得好看的更要打,把他打得不成人样,就不会比我好看了。」 「……」明机长老无言,原来看脸打人是这种意思。 「……你也想打我?」明镜忽然出声,皱着眉头问掌门,「还是你想打仙尊?」 掌门白他一眼,「我打不过你们,行吧?」 「不过『放』悬壶门的人进来过一次后,他们后来却不来了?是暗地里有其他盘算,还是……已经知道我们的用意了?」明机长老搓搓自己的白鬍子,皱眉思索。 「就那些草包?没有慧根。」掌门面露不屑。那些草包在高野之战时都没出现过,躲在自己的领地里瑟瑟发抖,最后修真界大胜了,才一副功高劳苦的样子出现,简直虚偽。 「那三位长老倒有意思,以为释出灵鸽传讯我们就抓不到?不知道我们明镜最爱喝鸽子汤吗?」 掌门一愣,转头向明镜问:「你把牠们吃了?那师叔交代的事情怎么办?」 明镜睨他一眼,「留了一隻,现在应该到悬壶门了。」 掌门松了口气,「可查探出什么?」 「不出仙尊所料,灵鸽是往陆有那里去,不久之后他就下了千呎渊一趟,至今没有回去。」 「千呎渊……如师叔说的那样……底下有不可见人的秘密吗?」 明境摇摇头,悬壶门他没去过,也只听过其他峰主形容千呎渊的环境,大致而言就是一个压制修为、环境恶劣的地方,深处之地还长的像魔界。然而奇怪的是,这种地方居然是悬壶门的歷练之地,择宝之所。 「不管怎样,至少我们能推敲沉师叔当年为何选择千呎渊投下自己的一缕魂魄……那里大概有他未完成的心愿……」掌门叹了口气:沉师叔以前多亲切可爱啊,结果现在人走茶凉,河洛峰也跟着间置下来,要不是仙尊住进流芳水榭,想必已经是荒烟漫草,风声悽悽。 逍遥岭教授法术佈阵的明慧长老后来搬到太玄峰,除了不愿打扰沉师叔过往的修练之地,有很大的原因是师叔不愿河洛峰沾染上其他人的气息,那里有他年少最好的回忆,只有他才能靠近缅怀。 明机长老说:「有没有可能沉师叔最后魂丢千呎渊是与他连杀六大宗门之首有关?」 掌门还想说什么,明镜用眼神示意仙尊来了。 「仙尊,还留吗?」明镜的剑翁鸣不止,显然对于杀魔很兴奋,迫不及待了。 顾以明身携清然之气,如朗夜舒月,如浪尖白鸟,如雪上落花,瀟洒绝尘。他一走进,彷彿连深渊都照亮了。顾以明光风霽月,眾星之拱,外人对他的形容一点都没错。 尤其重修之后的他,从此有了温度。 顾以明眼神中却没有温度,很是冷漠地观察了泡水的魔族。 「没有可利用之处,杀了。」 「师叔不是要藉由他们找出幕后之人吗?」 「他们的同门自作聪明,我成全他们。活人总比魔族来的有用些。」 那些被困于言草峰的草包还在欣喜若狂以为自己找到出路,送出灵鸽向宗门稟报一切并求救。殊不知,只要逍遥岭想,他们就会被困死在言草峰上,这一切其实都是逍遥岭故意佈的局,只是以他们的慧根是想不到的。 这也可见魔族专找一些没有智慧的人下手,因为这种人私慾重,贪婪怕死,最好唆使与利用。况且只要心魔一生,对魔族来说简直是如虎添翼,任凭你实力再高,到时还不是手到擒来。 选择光明需要一生,堕魔却只要一瞬。 「也是,这么丑,我看着也不舒服。」掌门随之一笑,朝明镜挥挥手,两声不似人类的惨叫响起,片刻后,随之头颅落地的是安静。 血污在水面上漫开,食阴虫如蝗虫过境,很快地将两具尸体吞噬乾净,一点骨头渣都没留下。 残忍的嗜杀总是无声无息,犹如风过无痕。 明镜甩甩本命剑上的血渍,一脸嫌弃。同样是爱剑之人,顾以明扔给他一个小药包,明镜十分明瞭地接过道谢。 掌门接着问:「师叔,这底下连通北冰地界,近来脉动越来越大,我们是否要派些人下去看看?」 「先不用,等青沅秘境开,可以从那里进入。」顾以明说。 逍遥岭的无名崖与北冰地界一同压在魔神堑上,这个方位就是建木延伸所在,因此底下若有异动,两处都能感受到。然而北冰地界曾为古战场,是魔界裂口主要所在,能不打开就不打开,未免封印因外力松动。 「师叔的意思是……」掌门表情凝重地皱起眉,事情比他想的更糟糕。 明机长老会意过来,「仙尊是说青沅秘境里的变动就是这个?它被连接到『那里』了?」 顾以明道:「北冰地界的上古冯夷阵有隐世绝和焦尾琴镇压,天道附加的灵力压制完全封锁,虽然如此,但毕竟那处曾是裂口,较为危险。要想探究,从青沅秘境进入会更安全一些,毕竟秘境阶级不高,连接的入口会比较外侧。」 掌门问:「师叔上次就是从北冰地界进入吗?」 「没进去,只感觉里头脉动明显,封印可能受到污染,但只要有那三把仙器压制,维持封印不破,魔族逃不出来。」 「点墨不是从那边出来了?」 「它是近仙器,抵挡不住偽仙器攻击,只好释放一些魔器给那人,以求逃生。」 「那它还挺聪明的。师叔遇上那人了?」 「无,后来它说的,因此暗中调查了。」 顾以明想起三花小猫,轻轻勾了嘴角。 「但说回来,『长生戈』果然是在那人手中吗?」 「无妨,他也不能用。」 「那他们掌门果然……?」 明机也张大眼,不可思议地说:「也不是闭死关?那他们宗门给的说法……骗人的?」 「所以他们也有问题?」掌门震惊的下巴要掉了,他开始掰着手指数,「原来不只六大宗,还加上悬壶门和他们……哇,以后不会还加入其他宗门吧?我们逍遥岭是要以一打多?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当年沉师叔就是这种心情吗?」 他忽然很崇拜沉师叔。 明机叹:「大概比你更沉重一些。」他也是高野之战的主力之一,当初逍遥岭有一半以上的人围剿魔族,也把沉师叔视为叛徒围攻。沉师叔当时除了沉重的责任之外还要背负着全修真界的骂名追杀与不谅解,也不知是不是曾经绝望过。若换做是他,绝对撑不到十三年,也许十三个月更甚十三天就放弃了,想一死百了。 「……所以我讨厌他。」顾以明忽然低声说,眼神有了些微波动,一丝苦痛渐渐浮现出来,不禁连忙闭了闭眼。 自己一个人当了英雄,却死得那么凄凉,过了那么久委屈才一点一点被掀开。没有人像他这么笨,这么固执不知变通,这么……令他痛恨与不捨…… 深深吸口气,眼神淡去所有情绪,这是之前无情道的他有的习惯。最后抬手与掌门、明机、明镜共同施法将堕魔之人的污血以灵火燃烧,净化水牢,接着赶回流芳水榭。 刚回到水榭外,就看见柳长歌扛着一个大包袱正要扣动结界。跟在顾以明身后的明镜眼睛一亮,毫无情绪波动的他忽然间像木雕活了过来一样,跑向柳长歌,愉悦之情溢于言表。 「哟!办好事了?」柳长歌拍拍明镜的肩,小狗似的嗅嗅明镜,然后捏着鼻子跳开,「甚么东西?真臭。」 「杀了堕魔的人。」明镜比柳长歌小上很多,在柳长歌面前他总像乖宝宝一样有问必答。 「啊,难怪呢!我就说怎么这味道似曾相识,沉莫若逃亡期间身上常常有的,洗掉了没一天就又会染上。」 「你不是与他绝交?」 「绝交不代表我不关心他,不然他元婴破碎那些年,像个废人一样卧床,谁照顾他?你们吗?切~」语落,转向顾以明将包袱交给他,「喏,拿好,别让它们跑了,要知道我抓得多辛苦!」 包袱一胀一缩,好似有活物在里头。 「药材还会动?」明镜又偷偷靠近了柳长歌些许,仔细端详着柳长歌,顺便观察那个袋子。 明镜的小动作自然也被柳长歌发现了,没有再躲开。几十年光阴,这两人兜兜转转还是在一起了。顾以明对明镜的举止早了然于心,修无情道之人,最难得也最不可能的就在这里。 ──如同他和沉莫若。 「成精了,不动才怪!你可知那个秘境啥没有,就满地跑的人蔘娃娃一堆,我好不容易挑中一个个头特别大的,结果是一隻狼犬养的宝贝,被牠追了半个秘境,屁股还差点被咬掉一块肉!」 「……你是个丹修,撒点药不会吗?」顾以明摸摸袋子,这是乾坤袋,能装活物。他感觉得出里面有好几个大头娃娃在踢腿,挣扎着要出来。 「唷吼……嘲笑我?要不是我,你的白月光硃砂痣现在就是一坨屎!累死老子了还不感谢我?你的无情道碎了连礼貌都碎了?」柳长歌气不打一处来,说话就是粗鲁难听。不过明镜就爱他这样。 顾以明习惯了,当作耳边风,只问:「有何要注意的?」 柳长歌简直想扑上去咬他了。 「就往他嘴里塞,会了吗?」 一听,就知道柳长歌随便敷衍他。顾以明早知道他的个性,应对得宜,噎死他:「嗯,让他灵气爆体而亡,然后你好不容易养大的元神就死了,从此之后你没了至交知己……我觉得可行。」 「顾以明!你跟顾元宗简直没有两样!」 明镜在一旁插嘴:「长歌,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啊。」 柳长歌回头瞪他,「你闭嘴!」 明镜立马噤若寒蝉,又变成木雕。 「好了,打开门让我进去,他应该已经进行到下一步了。」柳长歌双手抱胸,睨着顾以明,「话说回来,等他解开禁制后,你真的就要走?」 顾以明打开结界,领着他们二人进入。流芳水榭内灵气源源不绝地自四面八方匯聚到莲花池内,而沉莫若端坐水面之上,已然进入忘我之境。 「……解开禁制后,他的修为会大涨,我不愿让他看透我是重修的。况且他可能也未必想见我……那十三年,着实很艰苦,我却没能站在他那边……」 高野之战的惨烈柳长歌是知道的,亲眼所见,所以他也知道当年游走在修真界与魔界之外的沉莫若有多困难,他甚至得知这个白痴把自己的一魂丢进千呎渊时,想剖开他的脑袋看看是不是都装屎!天界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硬闯。囚神台毁了他的肉身,一缕元神幸而出逃,结果那个阿呆不去外面躲躲河洛峰上,幸好被顾以明发现收集起来,放入长明命灯。 从此命灯昏昏暗暗好几年,倾尽顾以明所有的修为,结道侣契,以巔峰时期全部的灵力换回沉莫若,才得以以元神之身成人修练,然后得知悬壶门有一魂,天道垂怜很快地找到了,一魂与元神之身融合得相当好,除了灵力运转稍有不同,几乎与原来的他没两样。然而因诸多原因,他不得不先封印他的修为掩饰他的容貌,成为沉兰之。 因此长明命灯是沉莫若的命灯,是顾以明暂时替他保管的。 现在,他们就是要打开禁制,让过去的沉莫若回来。自然,修为是得重修的,但绝对快很多,心境还在,几天一个小境界也不是不可能。别看眼下风平浪静,但肉魁儡的出现就已经说明另一个乱世的开始。他们必须未雨绸繆,重登渡劫。 「知道了,不到渡劫别回来。老子嫌弃你!至于他,你放心,有我在绝对让他扶摇直上,半步金仙。」柳长歌拍拍胸膛,很是自信。 明镜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他要不要告诉他,顾以明曾经半步金仙,重修之后可能直接是金仙,沉莫若可能坐飞剑都追不上?算了,他高兴就好。 顾以明来到池边,将手中袋子打开,一把抓住两隻快要逃跑的大头娃娃扔进去。大头娃娃被冰凉的池水一激,连忙攀着池边要爬出来,他又抓了两隻再扔进去,顺便把要逃走的再踹回去,撂下狠话:「你们要是敢跑,马上切了煮汤。」 大头娃娃是灵物,从灵草开智吸收日月精华修练的,所以听得懂人话,也知道眼前的人修为高出他们太多,不能反抗,只得乖乖地泡回莲花池,随灵流在水面飘盪,不甘心地吐着泡泡。 顾以明将袋中的大头娃娃全部丢下去,一半的莲花池水面瞬间长满了大头人参,看上去十分滑稽。 柳长歌摸摸其中一个靠近池边的,嘿嘿笑:「乖乖的啊,等丹方好了就让你们回去。要不然……真的只能被那个人煮成汤了。」 大头娃娃们欲哭无泪,只得纷纷点头,大家都惶恐地挤在一起,再也不要靠近那个看起来特别好看的人。 有其他灵物说过:长得越好,揍灵物越狠。它们招架不住。 见它们乖乖配合,柳长歌指捏灵诀,召出一个巨大的鼎,倒掛金鐘扣在莲花池上方的灵气漩涡,彷彿一张大嘴吞下所有正在匯聚的灵气,同时莲花池里所有的大头娃娃和天灵地宝也全被吸进鼎内,而沉莫若正漂浮在半空中,依旧深陷忘我。 柳长歌运转心法,朝巨鼎打出一团真火,顿时窜高的热度让附近的莲花都枯萎了。正中央的沉莫若依旧不为所动,鼎内传来不断的咚咚声,从流芳水榭四周流进的灵气仍持续地被收入鼎中。一柱香后,鼎口喷出一堆大头娃娃,却个个像是缩了水般,小了一圈,在莲花池底奔来奔去,最后是顾以明用乾坤袋收回它们。 鼎中沸腾了,灵气抑制不住地往外衝,一道及其浓郁的灵气水龙捲直直地打向沉莫若──一个白色的奇异字符自他的背脊中央挤出,还未让人看清是何符号,便化成细碎的白光散了。 巨鼎降落高度,缓缓将仍盘坐着的沉莫若完全罩住。柳长歌收了灵气,拍拍手,「好了,罩个三天就行了。」 顾以明頷首,将乾坤袋递给明镜,「劳烦安全送回小秘境。」 柳长歌撇撇嘴,「你倒是有心,说话算话。」 「嗯,不像某些人,说要绝交又私底下偷偷跟踪好多年,然后看不惯再把自己气个半死。」 如果沉莫若此时能够「醒来」,那么他一定很欣慰,因为顾以明不只有会懟他,柳长歌一样被他惹到快炸毛。可如果他能转念一想,自小家破人亡的顾以明只对他们二人露出此种态度是否也说明了亲近与信任?对沉莫若的态度是长久的岁月中相处累积起来的亲暱,而对柳长歌大概是爱屋及乌的心理吧。 毕竟这些年若不是柳长歌,沉莫若真的回不来;若没有他,沉莫若会死在元婴破碎的那一天;若没有他,即便他穷尽所有修为碎无情道也换不回沉莫若。 沉莫若是重生,是顾以明牺牲所有用元神养大的,柳长歌时不时辅佐他炼製丹药稳固沉莫若的元神。这是禁术,需付出惊天代价,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因为破婴碎丹的痛苦非常人可以忍受,眼睁睁看着自己从修真界第一人跌落尘土变成凡人,没有异常坚毅的心态谁又能够忍受?顾以明如此义无反顾,若沉莫若得知了,想必会觉得自己逃亡十三年值得又愚蠢。 人生有此知己,值得;人生有此至交,自己还不坦白而去找死,是愚蠢。 这情形也同样适用在他与柳长歌之间。 柳长歌与他绝交也是因为说服不了他,一气之下说要断交。但事实证明,他其实打从心底佩服沉莫若的愚勇──虽然他实在觉得那不是一般人该有的思维,但修者本就不是一般人,他后来时常思考也许是自己忘了当初修仙的初衷,才会那么看待沉莫若。而以长远的眼光来看,其实他做的没有错。 但他就是生气,气他十头牛都拉不回,又气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因此这样自相矛盾几十年,直到他得知沉莫若一人力抗十大魔将,且被小人暗算受重伤,元婴碎、修为灭,成了一个废人,然后他在他身边偷偷照顾他几个月,直到他醒来重新修炼才离开,直到后来囚神台的事件才又回来。 算起来,沉莫若这次已经是第二次重新修炼了。点星真人曾说过,那是他的『道』带给他的歷练,否则点墨不会择他为主。 「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柳长歌打不过他,他的小跟班明镜不能打他,只能白他一眼,就此放过。 顾以明不理会他,沉默地凝视着池中的巨鼎,灵力领域最后一次展开,宛若情人间的轻抚缓缓地漫过莲花池。付逍遥结束它的任务,回到顾以明的掌中,剑身闪过电光般的灵流,也状似在告别。 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于是沉默。 再见了,沉兰之。 ──你是我心中之兰,空谷之花,无人能比。 再见了,小师兄。 ──你多年的陪伴与救赎是我的明灯,从此照亮人生。 再见了,沉莫若。 ──是我太脆弱愚昧,才害得你丢了性命,但是等我回来。 流芳水榭关闭了,除柳长歌外,其他生人勿近。 一个月后,流芳水榭开啟。 期间,沉莫若修为上升到金丹后期大圆满,即将化婴。心境已成,修为匯满,灵力将金丹餵得胖胖的,在服下柳长歌之前给他的极品九转丹后,流芳水榭迎来雷劫。九重雷锻骨淬体,元婴顺利化出,小手在识海中一推,拓开紫府,然后安然端坐在其中,闭着双目打坐,继续吸收更多的灵气,持续地开拓识海。 待他稳固境界后,出关与逍遥岭的弟子一起去了京城,准备参加秘境试炼,这是讲学中的一部分,用来检测听学期间所学的事物是否吸收,并且加以实地练习。通常这种歷练不会太难,自然都是所有弟子可以应付的,单打独斗却不可能,秘境毕竟有修为限制,里头也有未开智的妖兽,不好对付,因此在逍遥岭上眾仙宗必须组好队伍,带上信物,等传送进秘境后会合一起参加。 每个仙宗可以有两位长老陪同,但只能在秘境传送阵的外头用水镜观看弟子们的歷练经过,却无法进入秘境,因青沅秘境只有元婴初期以下的修者可以进入。 听学的弟子大多只有金丹大圆满,除了刚刚晋境的沉莫若,还有十几位他宗弟子是元婴初期外,其他是金丹中期,而且有不少是前些日子才晋阶──逍遥岭的灵脉的确强大,短短一个听学就让许多人修为更上一层楼。 好巧不巧,这次青沅秘境开啟的地点就在京城外的一个山头上,当地人取名为「东坡」。去到京城时,离秘境开啟的日子还有几天,入口还小也不稳定,因此许多队伍就选择在京城内的旅店安顿下来。较为刻苦修练的,就地在东坡附近找了可蔽身的山洞等着。 与沉莫若同行的还有柳长歌,他得时刻确保沉莫若修为晋境,毕竟他可对顾以明夸下海口了,不能输。而与沉莫若一队的,是五名逍遥岭的内门弟子,个个都是初次参加秘境歷练,手生的很,不过剑道都很不错,其中一个还是无情剑,另一个是入多情剑,两人是同属一峰的师兄弟,关係十分紧密。从他们身上,沉莫若彷彿看见了很多年前的他、顾以明和苏愈,当时点星真人教导他们没多久便证道成仙,馀下的漫漫时光,是他们三人相处的点滴。 点星真人秉持着修士除了道法之外,还要熟悉人间的典籍,作为性情的薰陶,因此常要求他们读透书与背书,他爱玩偷懒时常不背,点星真人拿他没法,只得叮嚀顾以明盯住他,而苏愈在人间未修炼时是世家子弟,那些典籍全都读过了,因此常翘课跑得不见人影。点星真人从不要求苏愈,只是一昧地监督他和顾以明。那时年岁轻,不懂,后来才知道点星真人的用心良苦。 「……笑啥?跟个痴呆一样。」柳长歌打断沉莫若的回忆,很是嫌弃,「你看着人家师兄弟笑啥?那是飞青峰的,不是你们太玄峰的,学铸器不学法阵。」 飞青峰之所以是飞青峰,就是他们锻铸出来的器皿或法器都会在不起眼的地上飞上一段青色,青色之中会融入丹砂署名,作为出于己手的证明。而飞上的那抹青必须由特殊的药材提纯淬鍊成药液用灵诀印上,经久不灭,且附加各种小型法阵,可提供各种或防御或攻击的手段。因此逍遥岭飞青峰锻造出来的器皿或法器为许多修真者所喜爱,拍卖会上常可见到卖出高价。 沉莫若推开在他肩膀上放大的脸,没有好气地说:「无事,只是觉得他们感情真好,师兄弟就该这样。」 柳长歌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过他没打算表现自己很懂的样子,只撇撇嘴说:「兄弟鬩墙的多了,况且悬壶门就不是这样。」 柳长歌是悬壶门的客座长老,也在那生活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因此对悬壶门还是有所了解的。至少从听学以来的这段时间看,他们可不介意残杀同门。 还自詡光明正大,悬壶济世?柳长歌只差没把他们掌门和长老们那些又臭又长的裹脚布掀开来给世人看,瞧瞧底下是多么的恶臭不堪。所谓的仙门,很多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悬壶门就是最好的例子──目前还活生生的。为了利益,为了掩饰,他们可以不顾心魔朝同门下手,自然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外人下手。 不提沉莫若的例子,就是那该死的千呎渊,有多少悬壶门弟子一起下去歷练寻宝,而上来的人却远远少于下去的人。倖存者对于自己有了绝世武器欣喜若狂,又有谁对不幸者怜悯同情?可见他们并无多大的善心,甚至连解救同门也做不了,柳长歌深深觉得悬壶门真是讽刺。 「那些人后来如何?他们回去悬壶门了?」 「如你所见,反正踢出逍遥岭了。」 「他们还来秘境吗?」 「不知道。」 沉莫若后来得知堕魔的两位师兄已故,没有多作询问,他心知肚明,而那些被关禁闭于言草峰的人却不知后来去了哪里。其实他是不想轻易让他们离开的,毕竟那些人已经知道魔器的存在也心存贪婪,不能让他们回去找法子与魔族接触。可后来一想,也许顾以明的作法才是对的,放长线钓大鱼,他们都深知魔族之事并非到此为止,而是刚开始。 在他们离开逍遥岭前一日,终于把前往秘境所需之事物打点好后,明镜来找他,递给他一粒丹药,和一盏命灯。 「仙尊离开时交代给在下,现在转交给小师叔,小师叔会知道在何时使用的。」 沉莫若低眉,安静地接过。 顾以明离开流芳水榭是在出关时就知道的,提升了修为的他可以很清楚地感知流芳水榭的主人已经不在。卧房里那个从不间断燃安神香的描金香炉已经熄灭了好久,三花猫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了,只剩下湛然陪着自己。 表面上,他不清楚离开的原因,但心底隐隐有个猜测。 于是他找来为他炼丹的柳长歌,无视对方炼丹炼到黑脸,开门见山地直问:「顾以明如今是何修为?他还习剑吗?无情道呢?」 不是说的他和他是道侣,看样子又等了他好几年,为何说走就走,没有带上他一起? 沉兰之不是他的心上人吗?明明鍥而不捨地守着一盏长明命灯,为何还是扔下了? 柳长歌深深地看着他,以往吊儿啷噹的笑容渐渐消失,没有解释。 「他的无情道碎了,是不是?」 柳长歌望着他许久,久到他以为眼前的人只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才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明知故问。」 果然如沉莫若所猜,他忍不住追问:「为何?为谁?」 是为了沉兰之吧?如果这盏命灯是他的,那么沉兰之之前必定遭受过重创,才会让顾以明倾尽所有去救他。 ……真好…… 被某个人倾心相待的感觉,真的很好。但这又与点星真人对待他的感受不同,他分辨不清心中那种酸软是什么,他分明很清楚与顾以明从逃亡十三年开始到高野之战结束后二十年,共三十三年的时间见时如不见,应该相当平静,这期间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应该能坦然面对。可他发现,自从得知顾以明有了道侣之后,他好似有种想见又不能见的矛盾,想逃又不想逃,只想亲眼见见那个人究竟是何样子,能够让顾以明倾心…… 「沉兰之,你确定你想要知道吗?」 沉兰之……这彷彿是个咒语,把他身为沉莫若的意识牢牢锁在这副躯体中。难道顾以明已经知道他并非沉兰之才离开的? 「……他的无情道碎了多久?」 「高野之战后没多久,就碎了。」 「……是因为……我?」沉莫若艰难地问,他自己有点迷糊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问的「我」是沉兰之还是沉莫若了。 他不知道自己心底存的那一丝希冀是怎么回事。 「……不是,他为他自己。」 柳长歌的答案倒是让沉莫若松了口气,胸口那一种紧迫的窒息感瞬间消失,他甚至有点庆幸。 「他修练时出了差错吗?」 「也不是。」柳长歌丢了一颗丹药给沉莫若吃,示意他赶紧吞下,不要浪费药力。 这次歷练,柳长歌和沉莫若同住一间房,其他五位师兄弟住另三间房。柳长歌正在房内炼丹,准备给沉莫若进秘境时带着。在逍遥岭时他已经炼好一炉,现在又开了另一个丹方炼起,毕竟他不知歷练期间沉莫若会晋阶多快,只能每一种用得上的都给他备上。 想想,他都要为自己老妈子般的心感动掉泪了。点星真人当初就是这么养小孩的吧? 「那是什么?」丹药一吞下,识海中的元婴动了一下,小手抬起抓住窜进紫府中的一缕药气闻了闻,然后吧唧吧唧地吃掉。 「普通的补药,养婴丹,顾名思义就是养元婴的。」 「……我不是问药。」 「喔,问顾以明啊?他无情道碎只有逍遥岭内的十二峰主才知道,至于原因……我只能说天道底下要得到莫大的好处,就必须付出常人难以想像的代价。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他想要的,是什么?法器?仙器?还是神器?」 「谁知道呢?也许他想要世间和平呢。」 沉莫若看了看他,皮笑肉不笑:「你以为我没发现你在敷衍我?」 被识破了,柳长歌也不尷尬,只不耐烦地挥手,「去去,一边玩儿去,别来吵哥哥炼丹。」 「长歌哥哥,那我出去玩耍了。」沉莫若调戏他,然后出了门。 柳长歌被他叫得全身疙瘩都起来了,可又情不自禁露出窃笑。 「好难得……多久没叫我哥哥了……嘻嘻!」 柳长歌的快乐,普通人不懂。 沉莫若来到街上,同样是许多年前的那条街,却已经不是至臻年。当年的皇帝被杀,后来朝中大臣拥护太子为皇,太子年迈后又传位,如今已改年号为顺治,当今为顺治四十三年。 经过改朝换代的休养生息,京城早就恢復了当年的繁荣,可如今皇帝又开始昏庸,朝廷之中逐渐有腐败的趋势。 肉魁儡的出现又消失,沉莫若担心重演当年的惨事。因此这次歷练他早就想好要来一趟京城,看看能否设下法阵。守护阵中最合宜的自然是冯夷阵,但以他目前的修为,隐世绝也不在身边,这就有点难度,除非有人给他一条灵脉施法──他有点扼腕,怎么没在顾以明要走之前先跟他要条小灵脉过来? 最后,他踏剑腾云,观察完广陵城四周后,翻出乾坤袋将顾以明给他的所有灵石埋在阵眼上,分别在法阵八门中施以聚灵和藏仙阵法,然后在上空施了个冯夷变阵──半个鸡蛋壳子。 施完法阵,他没有入广陵城,人间天子所做之事在没有证据之前,修真界不便介入,于是便转头去了顾家园。 顾家已经灭门,除了顾以明,当年那些远房亲戚也因怕惹祸上身,早移居他地并改了姓,因此人间顾家后人除了尚在京城的某个旁支,其馀的确没有了。 顾家已然没落并且荒废超过一甲子,沉莫若撕掉封条,推开那扇沉寂多年的门,映入眼中的是黑色的霉斑散佈在各处,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衝了过来,乱葬岗的味道都不比这里的差。怨气、悲伤、憎恨、痛苦全都凝结成一缕一缕的黑气,棉絮般附着在顾家里各处。柱子、窗台、屋簷、假山、乾枯的树木花草、乾涸纹裂的土地,还有散落的裸露着的白骨…… 这些是顾家养的鸡鸭和一些动物,里面还有一隻当年收养的小狗,而顾家人早已被好好安葬。沉莫若运转灵气,紫府内的元婴双手化圆聚灵于眉心再往外一推,一抹白色的烈焰便窜上他的指间。他嘴里念念有词,正是往生咒,指尖画过之处黑气被滋滋烧尽。清理完之后,他将白骨捡好,在城外寻了一处风水不错的地方葬下,接着又回到顾家园。 顾家有间炼器室,是顾易生前炼製法器所在。顾家除了是广陵城的丞相,在修真界中是小有名气的炼器师。顾以明在入无情道许久之后,才向他说顾家先祖也是修士,于炼器颇有心得,有一秘笈传下,能够行逆天之事。不过顾易生前并未对此有过多鑽研,也不曾传予孩子,于是秘笈至今下落不明。 沉莫若心中沉甸甸,在他为躲避顾以明追杀而躲入魔界时,他遇见的禄甫和禄而的势力就依靠着一位炼器师,也是从人族堕魔的,听说手中有本逆天的秘笈,可炼高阶的法器和魔器,威力近似仙器。当初他便有过怀疑顾以明说的是不是这本,只是不及验证,没多久他又匆匆从魔界离开,前往他地躲藏。 炼器室里厚厚一层灰,所有的器具结了蛛网,物品东倒西歪碎裂难辨,地上墙上还有一滩又一滩深色的血跡,可见当时这里也有过一番激战。 炼器与炼丹相似,都需要鼎。顾易用的鼎很大,佔据了半个炼器室,但完全破裂,只留下十之三四的模样立着,其馀的皆碎在地上了。鼎上满佈铭文,沉莫若没有特别去读也知道是稳定炉火与提炼纯化相关的,与他要找的东西没有关联。环顾四周,除了鼎外,还有个工作檯,台上有未完成的长形铁块,还有几颗失去光泽的矿石。顾易大概是想炼把剑传给顾以明,最后还是没办法完成…… 沉莫若念了一段法诀,右手在空中滑动,一波无色的气浪以他为中心盪开,然后在炼器室的东南角遇到了阻碍,激起小小的浪花。 果然。 角落的墙上与屋簷的交界处藏了一个非常小的法阵,用来藏匿东西。 左手覆上右手,灵力运转的方向一变,执诀的指尖凝聚一团光,沉莫若心中算好法阵的阵眼之位,然后一指弹出,阵法受到衝击破开一道口子,一指长的空间伤口中有样事物隐隐发光──是一个乌木盒子。 沉莫若将它拿出,很轻易地就打开,结果里头空空如也。 只是一个空盒子? 那名炼器师果真有秘笈? 还是……顾以明回来过,取走了里面的东西? 当初禄庸勾结魔族魅惑天子的用意,除了欲剷除顾家之外,目的应该就是那本消失的秘笈……最后是顾以明发现了它并将之取走? 那魔族炼器师手中的又如何解释?难道逆天的秘笈竟还有两本吗? 沉莫若想不通,见时候不早了,再搜寻一次无任何发现后,他回復法阵带走乌木盒子。顾家又沉寂下来,之后千百年间或许再也不会有人来访。 顾家全部的人事物,都已在至臻三年成了枯骨,冰冷地躺在荒芜的时空里。 章十二、风起云涌会群雄 章十二、风起云涌会群雄 顾家在京城的旁支还有一族,人数很少,目前仅存的只有十几人,是顾家远亲。旧时,两家常往来走动,不过他们不像顾易一家修仙,只是个凡人,而家中只有一位庶女,年华正茂,至臻二年时甚至想指配给顾以明,后来指配给了苏家。当然,这是顾以明后来才对他说的小秘密。 沉莫若和顾以明年少时无话不谈──虽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沉莫若说顾以明听,但顾以明对沉莫若几乎没有秘密。那名女子貌美贤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中也包含禄家。不过因为顾易与禄庸政治立场相左,禄家求而不得,后因朝中权利角力之故,女子成了牺牲品,香消玉殞。从此顾家与禄家渐行渐远,而苏家也于女子故去后没落了。 沉莫若立在巷口,远远看了一眼,见顾家后辈生活无虑便回了旅店。 顾家人只剩他们,若能从此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对顾以明而言就是最欣慰的事了吧…… 「你有病啊?一回来就盯着那只黑盒子瞧,瞧出啥花样没?」柳长歌把一颗丹药塞进沉莫若的手中,用眼神威胁他快吃。 沉莫若一向是乖巧配合的病患,很爽快地吞了。 「我只是在想……」 「想啥呢?拿来我看看,又不是没玩过机巧盒。」柳长歌简直拿他没法子,就一个黑漆漆的小盒子,回来看半天不知道在发啥呆。这玩意儿又不是多罕见,至于吗? 沉莫若一愣,「机巧盒?」 「对啊,你小时候没玩过吗?」 抱歉,他小时候玩的是剑和法阵。 「……我看过了,里面是空的。」 「废话。」柳长歌翻个白眼,「东西藏在盒子某个你看不见的地方,机巧盒都是这样。」 柳长歌把玩着掌心大小的乌木盒,上下左右翻转着,仔细观察上面花纹走向,这边敲敲那边按按,还真的让他找到了机关。 在木盒子的底部有个花纹不同的小点,一按,咚的一声,内部传来齿轮转动声,彷彿是开啟了某个机关。柳长歌接着将盒子八个角分别转了方向,依照八卦八门之位的顺序而解,齿轮依旧不停转动。他又伸出两指在盒子底部往上一推,齿轮声停住了。 喀。盒子开了。 乌木盒中铺着一块鮫纱,月光似被收藏在其中,月华如流。而鮫纱上是一根朱色琴弦。 柳长歌瞇了瞇眼,然后将盒子还给沉莫若。 「这东西不简单,你哪来的?」 「……」 沉莫若没有回答,反而捏起琴弦仔细端详,在光下似有金粉在闪烁。 有点眼熟。 他曾经也有一把上古焦尾琴,对琴弦再了解不过,朱色的琴弦却很少见。柳长歌说它不简单的原因就在于朱色,若没猜错,这朱色不是丹砂,而是血! 「不是凡物,是修真界的东西。」 「我有眼睛,所以才问你哪来的……这是某个人的心头血……」柳长歌想起了他今天外出的目的地,「你去了顾家?」 「嗯。」 「怎么,替你的道侣去看看小时候的家吗?不过也没啥可看,都荒废了,还存着一股魔气……你怎么找到的?」 「……意外发现的。」沉莫若傻了才告诉他,事情可以追溯到他的上辈子在魔界的事,一说就露出马脚了──虽然顾以明很可能已经知道他不是沉兰之。 「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琴弦和血。」 「废话,我当然知道。我问你,这是谁的琴谁的血?」 「……回溯术。」 沉莫若对柳长歌伸出手,柳长歌看了看他的掌心又看看他的脸,皱着眉,「干嘛?」 「灵石。」 「你家道侣没给你旅费?」 「我用光了。」 「用光了?」柳长歌瞪大眼,「我们才来不到一天,你怎么用光了?」 「佈阵用完了。」沉莫若晃晃手,「给不给?」 「没有。我只剩下旅店的费用,其他的没了。」 「喔。」好吧,那么琴弦只能等机会再探究了。 一根断弦,被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用法阵藏匿,不是极其珍贵之物就是极其重要之物。 这上面有何秘密?沉莫若皱眉苦苦思索,总觉得忽略了某样线索…… 东坡,青沅秘境入口前。 乌泱泱挤满了上千人,五大门派聚首──逍遥岭、逆雪宗、断情门、婆罗门、散仙教,除了逍遥岭和逆雪宗外,其他三大仙门全是来自南州大陆。修真界分南北州与中央,逍遥岭与逆雪宗地属北州大陆,位极北之地,近北州顶端的北冰地界;而其他三宗全位于南州,气候较为温暖,最南的婆罗门气候最炎热,因此时常见他们赤裸着上身修练或打坐。 中央就是京城所在,天道原本眷顾之地,由天子代行天意。 可惜现在已经变了样,天子偏离天道,也不再为其所眷顾。 这次讲学由逍遥岭主讲,因而此次歷练也由逍遥岭的长老主持,只见明机长老摸摸鬍子,运灵传音:「各位道友,青沅秘境即将开啟,请收好信物切勿遗失。此信物除了作为队友相聚之用,也为紧迫时刻救命之符,只要催动信物就能立即脱离秘境,切记小心使用。秘境开啟时间为一个月,除了天材地宝,便看谁能猎得更多的灵兽,并依照灵兽的阶等计分,前三名高分者分别可得近仙器法宝几许,与衝击元婴期或化神期所需丹药。」 逆雪宗代掌门苏愈这次也来了,一身黑色劲装立在一边,鼓掌称道:「逍遥岭也能炼出近仙器了?想必再过些时日,半仙器也不是梦了。不过……」 他张望四下,有些困惑,「无非仙尊没来吗?他不是出关了,日前还去我那找我聊天呢。」 明机长老朝苏愈抱拳,回道:「仙尊游歷去了,此次歷练便由我等代仙尊来。」 「不会吧?我本来还想找他喝茶下棋,没想到居然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你们掌门也不拦着他?好不容易盼到他出关,怎么可以不多关照宗内的弟子呢?多少人修仙就是想见无非仙尊一眼,见识见识修真界第一人的风采。」 「我等不敢阻拦仙尊,掌门也是。」 苏愈切了一声,「就你们这些剑痴,不是正在闭关,就是在闭关的路上。得了,我找别人喝茶去。」 「贵派掌门也是闭关中,大家同是爱剑之人,想必苏代掌门可以理解的。」 「知道啦。那我先回去了,这秘境危险不高,没啥好看的。」 「苏代掌门不说几句鼓励弟子们的话吗?」 苏愈看了看面前上千位弟子,搔搔头想了想,最终只蹦出一句:「别死就成了。」 明机长老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下,抚着白鬍子的手还差点扯掉一根。 「苏代掌门,您还是走好。」 苏愈哈哈一笑,大力地挥挥手,接着踏云而去,留下逆雪宗两名面生的长老。 明机朝两位点点头,又让另三大派的仙门掌门或长老说些激励弟子们的话后,领他们至水镜之前入座。沉莫若在人群中吃着糖,望了眼苏愈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接着用灵识寻找,果然没有悬壶门的人。 一个也没有。 这不算好消息。因为他们在明,悬壶门在暗。那两位师兄堕魔的消息被逍遥岭封锁了,因此其他宗门或散修弟子是不知情的,只知道那两人因为胁迫沉莫若反被击败身受重伤,目前回了宗门疗养中,其他弟子和长老因与沉莫若有嫌隙也不愿多待,一起返回了悬壶门。 在其他人的眼中,沉莫若是被悬壶门扔下了,不过他本就不是悬壶门的人大可不用在意,但许久未见的顾元宗却同样被丢下,代表悬壶门将他逐出门外,他现在连个外门弟子都不是。说来还是有点令人同情,没了宗门的护佑和培养,几乎就成了散修。 这种等同于叛出宗门的弟子,一般的仙宗不会再收。 顾元宗今后的路会更加艰难。瞧,他连秘境歷练都不来了。眾人心想。 沉莫若收到好几枚投过来的同情眼神,感到莫名其妙,但没多加理会。 柳长歌修为已经超过青沅秘境太多,自然不可能跟着他一起进入,因此给了他一袋丹药后,自己在旅店等他。 终于,秘境入口开了。深厚的灵压从入口中传来,入口处形成一圈透明的涟漪,眾人兴奋地抢入秘境,沉莫若领着逍遥岭五位师兄弟向明机长老拜别,也一起进入了。 青沅的入口传送阵有个特点,就是一起进来的人不一定在同样的地方降落,而是落点随机。因此同样的落点,可能有散修有逆雪宗有断情门或其他人,可能都非同一队,因此才需要信物去寻找队友相聚。要知道猎灵兽或妖兽并非安全,况且阶级很可能超过他们修为许多,最好与队友一起相互照应,才不会丢了小命。 所以苏愈说的好,别死了就成。 只要保住一条命,就算没有得到任何事物,但此次经歷绝对能让人心境和修为均提升,对于将来衝击下一个大境界是非常有帮助的。每次晋升的天雷淬鍊的不只是肉体,还有心境与元神,只要能在秘境中提升自己,那么在天雷之中就会多一分胜算。 沉莫若的运气不太好,他的落点是一个荒野,天色昏暗,到处是灰濛濛的一片,一眼望去是一重又一重的砾漠,稀疏长着几丛乾枯的草,近处只有一棵掉光叶子的枯树,树上一隻乌鸦张着一双阴暗的眼睛盯着他。 皱着眉,他打出一道灵力赶走牠,然后放开灵识感知──荒漠广大,可除了他之外竟一个人也没有。 有些奇怪,居然没有人跟他是同一个落点吗?他取出信物,输入灵气,没多久就传来回讯,距离他不远。但抬头远眺,仍是不闻任何人的灵息。 难道……沉莫若看了看脚下,唤出湛然,附灵其上,朝地面以雷霆之力劈出一剑──没有半点动静,灵气如流入海无声无息,彷彿被吞进某种空洞之中,地面甚至一点伤痕也无。 沉莫若心中瞭然,这是幻境。 嘖的一声,他就说他运气不好,一进来就掉进幻境,这下可好了,不花时间找阵眼是出不去的。刚刚就不应该把那隻乌鸦赶走,牠可能是引路者,结果自己把嚮导赶跑了,简直要被自己气笑了。 等了一阵,发觉乌鸦真的离开了,只好认命地选了一个方向往前。 荒野漫漫,无风,无声,却隐约有种令人心口沉闷的气息压制着。他没多久就发现这个幻境还有压制修为的作用,湛然飞都飞不起来,只能步行。天空一律昏暗,无日月,被一片灰色的雾气笼罩,自然分不出时辰也分不出白日或黑夜。 沉莫若是选定那棵树前进的,可无论走了多久多远,那树总是不远不近的,一点儿也没有缩短距离。 是阵眼?如此简单,如此显眼吗? 幻境一般都会隐藏阵眼,因此他起初并没有预料到会很快、直截了当地发现,可这地方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那棵树特殊,不是阵眼的话应该也是幻境中的某个关卡。 不过……如何靠近? 他停下来,静静凝视那树,又仔细观察四周,觉得那些乾草丛分布有些趣味。湛然没办法飞,不过在他敞开灵识之下,大约也摸清了那些乾草的方位……居然是八门!只是排列方式相当奇异错乱,必须用正确的方式和顺序打开八门才能成功靠近枯树,如果错了,沉莫若不太想知道错了之后的后果。毕竟这荒漠看起来就不好惹。 然等他盘算了下,还是选择用自己的方式闯关。 选定其中一团乾草,掷出湛然,湛然兴奋地往前飞──嚓!正中红心,直直插入草堆之中,然后……没有了。周遭仍旧一片寧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听不见其他。湛然也甚感奇怪,它就是在一团很平凡的草堆中,什么惊心动魄的事都没有发生,连根草都没被斩断,实在太奇怪了。 「错了?不可能啊……湛然回来。」 沉莫若专精阵法,鑽研许多上古大阵,像这种幻境他一眼就能分辨出八门和解法,为了安全起见他还先用湛然试探,不料却出他意料之外。 湛然动了动,发现自己被底下的砂砾抓住了,正在慢慢地往下陷去! 它激动地嗡鸣,警示沉莫若。 「别过去?会被抓住?」沉莫若观望四周,仍是没有异状出现,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往湛然去。这团乾草是生门,他本想直接通关,可眼下逼他看一看究竟乾草堆底下有何物。很多狡诈的阵法时常在生门设下埋伏,他也遇过,险象环生,然生门就是生门,找对了方向,就是一线生天。 当他才迈开一步,恍惚间有一道自起的风吹拂过他的脸,撩起他的额发,下个瞬间,便见湛然忽地消失不见,而它原处的地方出现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洞,从里面爆发出具大的吸引力,直将沉莫若扯了进去! 荒野之中,回復平静,什么也没有。 枯树上,乌鸦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小小的眼睛盯着沉莫若消失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妈呀!」 沉莫若被一个黑洞『吐』出来,忍不住爆了一句粗话,然后趴在地面上乾呕。 那个荒野压制修为就算了,没想到那个吸人的黑洞直接把他的修为吸乾,让他在里头天旋地转许久才放他出来。 他进入过无数个秘境,使用过无数个传送阵,人间魔界来回跑,从没遇过像这个黑洞一样坑人!青沅秘境居然是这样的吗? 湛然躺在他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发着嗡嗡声响,似乎也是晕头转向了。 缓好一阵,沉莫若才松了口气脱力地往地上一摊,身下是毛茸茸的绿草地,发着微微的萤光,几隻小蓝蝶飞舞,其中一隻停在沉莫若的鼻尖上休憩。视线所及,是岩石与山壁,他似乎被黑洞吐到一个洞穴里来,而这洞穴充满灵气,开着许多漂亮的白花。花不若秘境外头那些普通的花朵,它们长的很大,大到可以一个人躺在上头,其中一朵艷丽无比,鲜红的顏色闪着萤光,远远看去就像流动的血液。 洞穴里有个小灵泉,汩汩地自山壁中涌出,壁顶还结了一些鐘乳石,不停地滴下灵乳。 这是个洞天福地,虽小,灵气足。 沉莫若暗叫不好,这种地方通常有主,该不会是某妖兽的巢穴? 可等了又等,并无事发生,他大大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否则他现在半点灵力也无,若真有妖兽岂不是坐以待毙? 若非妖兽,那就是人了。 那个幻境是进入这里的大门,装作贫瘠的很,应当是为了掩人耳目。找了一下,没发现人跡,那就可能是从前某个大能留下的。毕竟幻境是人造的。 洞穴外是一片悬崖,悬崖之下一望无尽的树林,天色仍旧昏沉。这里依然压制修为,甚至经过那个黑洞之后,沉莫若现在的灵力乾涸,元婴昏昏欲睡,识海有些隐痛。简单来说,他现在就是个凡人,然后,头疼。 湛然已经被收入体内,没有灵力,沉莫若只能把它当成柴刀,可这地方有微光不用砍柴生火照亮,于是它连唯一的用处也没了,只好叫它自己回小柳条内。 没有灵力,信物也没用了,沉莫若有苦难言。这青沅秘境对他也太不友好了。 幸好,这小洞天灵气充足,他只要想办法把灵气吸纳入体,滋养识海,其他的自然迎刃而解。不过周遭灵气似乎调皮,他盘膝打坐许久,运转心诀,却也不见灵气聚集,反而自得其乐地在他周身游走,东碰碰西碰碰就是不被吸纳进灵脉。 稀奇了,这里的灵气有自我意识似的,居然可以拒绝被吸纳?沉莫若抓来一团灵气,感受它在指尖缓缓旋转,然后又轻轻地飘开,完全无视他。 有点愁,体内没有灵气,这样下去他连离开小洞天都是问题。 紫府内的元婴缩成一团躺着,双目紧闭,已经睡着。识海内如同久旱的大地,裂纹遍布,就是这些裂纹让他感到头疼。 沉莫若来到洞口坐下,支着下頷眺望远方,发呆。 青沅秘境水镜前,眾位掌门长老交头接耳,相互评论弟子们的作为,顺带点评修为功法优缺,忽然间,有好几面水镜画面消失变黑,接着传来尖锐的惨叫声,声音几乎震破所有人的耳膜,片刻又突然安静。一股不祥的气氛瀰漫开来。 在秘境外观看的,除了各宗门大能外,还有许多无法进入秘境的弟子们前来观摩学习。乍听惨叫响起,纷纷心头大震,开始感到不安,窃窃私语。 逍遥岭的明机长老神情凝重,不断来回观看所有的水镜画面,有十几面已经乌鸦鸦一片,那些都是落单的还未与队伍会合的弟子。他们并未看见弟子们惨叫的原因,很是担忧,而且有人发现水镜并未呈现出所有人的所在之处,最明显的就是沉莫若──从他一入秘境开始,关于他的那一面始终灰濛濛的,彷彿被刻意掩盖了。 因此他们完全没发觉此时此刻沉莫若坐在一个山洞口发呆,而他的队友就在底下一望无际的树林中,迷路。 「明机长老,我们需不需要派人入秘境探查?那些弟子……」断情门的掌门面带愁容,方才那几面水镜画面里有几个是他宗门弟子,天资不逊,他可不想断送了好苗子。 明机沉吟着,逆雪宗的长老先他一步开口:「先看看情况。青沅不是特别难的秘境,相信弟子们能够应付的。」 断情门掌门有些不悦,「你没听见那叫声?分明是遇见了什么!」 「那只能说你门内弟子太娇气,破了道口子都要叫半天。」逆雪宗长老不以为然。 「你说不说理!」断情门掌门拍桌而起,怒道:「非你门内你当然无关紧要,况且若非遇到危急生命之事,断不会叫得如此凄厉!」 婆罗门也赞同道:「虽青沅等级不高,但仙尊事前说过,秘境里有了一些变化,不可不防。」 「所以你们想进去找人?」逆雪宗讥笑,「出发前不是说生死自负吗?想反悔?况且信物并没有被驱动,如若真有性命之危,他们应当出了秘境才是,不是吗?」 断情门掌门一窒,登时无语。 明机长老心下一动,有些怪异之感,但按兵不动。 听见逆雪宗之言,其他宗门也觉有理,便暂时按照原定计画行事,还是先观看一阵再言。 对于沉莫若,明机长老是不担忧的,毕竟他的队友也不简单── 树林中,逍遥岭的五人正拨开茂密的枝叶前进,速度不慢,却一再迷路。 他们已经在树林里困了三天,一直走不出去。 其中一位身着白色劲装的马尾女孩已经有点不耐烦,对着领头的队友问:「小明镜,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出去?」 小明镜,实为施了易容术的明镜真人,吃了压制修为的丹药后,目前是元婴初期,装作小新手一枚。而质问他的女孩来头也不简单,只见明镜回头睨她一眼,面无表情地作了一个请,意思是你行你来。 「明玉长老,您别说了,一路上您都跟明镜真人打过多少回,回回都让我们偏离预定的路线,现在都迷路了,还是冷静点。」跟在她身边的是飞青峰的亲传弟子,名字是李朋朋。名字听来可爱,却是身材壮硕的男子,修为是金丹大圆满,正在寻找机会突破。他和另一名也是飞青峰的男子是师兄弟,都是亲传。飞青峰掌门是唯一一个有两位亲传弟子的峰主,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两人是道侣,所以一起收做亲传。 明玉杏眼一瞪,「小朋朋真有胆,居然敢这么对人家说话?小心告你状去。」 李朋朋无奈,「您要告去告吧,不过目前重要的是先找回沉师叔。仙尊离开前特别嘱咐过的,弟子不想事后被仙尊责罚。」 明玉哼了一声,用手中的长剑戳戳明镜的背,示意他先停下。 「这么走不是办法,这个林子有鬼,用普通的法子走不出去,得想想其他方法。」 明镜冷着一张脸,把话扔明玉脸上。 「不知道出发前是谁说沉师叔以一抵百,不用太玄峰支援的?」 明玉张了张玉口,美艷的脸庞有点尷尬,还是死鸭子嘴硬,「谁知道沉师叔一进秘境就下落不明,连特製的信物都没用了。我这不是太相信沉师叔了吗……」 李朋朋的师弟姚全叹了口气,他身形娇小,站在李朋朋身旁像个孩子,此时显小的脸上也充满担忧,「沉师祖行踪不明,我真怕他遇到危险……仙尊说的『入口』已经在不远的地方了,沉师祖会不会无意中闯入那边?」 「应当不会,否则信物会有反应。」明玉摸摸腰间的白玉配,温温润润的,的确是没有任何回讯。 当他们一起入秘境后,一落地就是互相传信,约好匯聚地点,没料到所有人都到了,独独缺了最重要的一人。明明回信的地点距离不远,可是他们翻遍了所有地方,就是没瞧见人,正想再发一次灵讯时,另一头的沉莫若已经被拉进黑洞,灵讯石沉大海,他们再也感知不到沉莫若的灵息。 他们进秘境其实除了保护沉莫若,还有另一个要务,就是由青沅找到那个『入口』,探查其是否真的连接了无名崖底,直通那个地方,然后进入。 「要不先传讯给外头的明机长老了解此事,再另做打算?」姚全提议,李朋朋正想赞同,却见明镜做了个『嘘』,率先将灵息收敛,并且蹲低身子,瞇眼盯着正前方的树林。 同时,所有人顿觉一阵悚然,眨眼间,前方出现几个人,看穿着竟是悬壶门!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没有参加秘境歷练,从哪进来的?明玉用眼神询问明镜。 明镜摇摇头,眼神一沉,手已悄悄按上他的本命剑。 另三位弟子也惊觉危机出现,连忙伏低身体,也跟着将所有气息收至全无,紧紧抿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眼前的悬壶门一共十三人,每个都气息阴騭,身上浮现的并非灵气,而是魔气! ──竟全是堕魔的修者! 无非仙尊猜的没错,悬壶门与魔族勾结,门人之中已有不少堕魔者,只怕全宗已经沦为魔族的走狗。 那十三人步伐极快,他们穿过林子,往北行,一点儿都没有耽搁。明镜眼尖,瞧见他们不少人手中都提着一颗人头,正是入秘境歷练的弟子!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剑,几乎要克制不住杀意,好一个悬壶门!而领头之人更不敢令人置信,竟然是悬壶门的掌门,陆有! 五人的心沉到谷底,无非仙尊预料的事果然发生了。 时隔二十多年,平静底下的暗潮汹涌终于要翻上来了。 而此刻,沉莫若刚发完呆回山洞探索。 他方才在山崖边扔了颗小石子下去,石子在空中坠落,在刚触到那些树冠时,又被反弹回来,像时光倒流般,落回他的脚边,明显底下有结界。 这下好了,沉莫若苦着脸,连山崖底下也下不去了。 这个洞天福地似乎得完成某事才能打开封印回到正常的青沅秘境中。至于是何事,就必须在山洞里找线索了。 山洞其实不大,但走进里面,才发现很深。洞口有萤光草地,往里一些有巨大的花朵和灵泉,走过一段滴着灵乳的鐘乳石甬道,是一处忽然广阔的平台,平台周围有方才的灵泉匯流,在周围形成一个圈,中央则是两颗被削平的石头面对面摆放,显然是修士打坐修炼之处。 此处依然长满了鐘乳石,倒掛在山洞顶端,偌大的灵乳时不时就会滴落,正巧落在那些匯聚的灵泉里。平台灵力比洞口处来的浓郁,隐约已经成了一片淡淡的灵雾铺散在洞顶。沉莫若在平台周围打量了下,甚至还翻起石头查看,就是没看见可疑之处。 再更往里一些,经过一条仅容一人行走的小道,不多时,前方豁然开朗,一个圆顶岩洞内有灵瀑冲刷而下,下方形成一小片池塘,池塘边长满了千年百年的灵草灵花,许多蓝色的小蝴蝶在灵草上飞舞。池水清澈,里头有鱼,也是不凡之物。池塘的另一边则有个石室,室口明亮,镶嵌着许多颗夜明珠。 沉莫若绕过池塘去,来到石室,发现空无一人,却相当洁净,如同那个修练平台一般,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跡。也是,毕竟大能或许已经登仙许久,此地便也如同遗落苍海的明珠,无人再临。 石室有张石床,上头空荡荡,还有石桌石椅,这些都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这里有个石柜,柜上放置了一把琴。 沉莫若靠近端详,琴相当破旧,落了厚厚的一层灰。轻轻抚过,已经没了灵气,只是一把普通的琴,弦少了一根,琴尾似乎有刻字。他将灰拨开,上头刻有『锦云』二字。 「锦云?」沉莫若喃喃自语,总觉得这琴好像有点熟悉。然不及他多想,识海中的疼痛猛然加剧,浑身的力气彷彿被抽光,脚下一软,倒在了地上,意识昏沉间,有道人影靠近了他。 心中大骇,他没发现此地居然有人!想要看清何人,偏偏力不从心,识海疼得他昏死过去,紫府内的元婴勉强睁了下眼,在发现来人没有恶意后,又软软地睡了过去。 北冰地界某个地下雪洞。 顾以明端坐地下雪湖中央,这个地方是小猫找到的,凭藉着冯夷阵的威力,在此地修练能够事半功倍。然而刚收了功,就猛然呕出一口鲜血。 付逍遥在旁边护法,小猫也在一旁歪着头担心地看着他。 「重修果然很难……他是怎么熬过来的……」顾以明喃喃自嘲。 小猫喵呜喵呜地朝他说话,跳上他的腿,直起身子拍拍他的胸口,状似安慰。 顾以明勾起唇角,轻柔地摸摸小猫。 「双修是很好,但──」 话未说完,一道白光刺了过来! 顾以明脸一侧,眼也不眨地伸出手张握,白光骤失猛进的态势,乖乖地躺在他的手中,现出了原形。 有言道付逍遥出世之时,神龙衔之,精光贯天,日月斗耀,顾以明连闯神龙设下的十大幻境才得到它,因此付逍遥是一把仙器中的仙器,比起另四把品阶更高一些,并且它其实分内外剑身。外剑是付逍遥,为顾以明的本命剑,另一把自付逍遥本剑而出的就是隐世绝。 它们可说是双生剑,却有着不同的脾性,最后隐世绝选择了沉莫若。 「隐世绝?」 小猫显然对它很熟悉,爪子摸摸它,还露出肚子上的那点花纹给它看,显然对它非常亲近。 隐世绝似乎有点躁动,它挣脱顾以明的手,环绕着他周身飞,不断地嗡响,似乎想将他引至某个地方。 「……师兄……进了幻境?」 章十三、情竇初开羞诉衷 章十三、情竇初开羞诉衷 河洛峰,正值秋日,黄叶纷纷,天高气爽。 点星真人布置了功课,他皱着一张端丽的脸正在努力背诵,而另两个师弟早完成下山去玩了。眼看天都要黑了,他还在埋头苦干,不禁悲从中来。 自己怎么就这么笨呢?师父交代的功课都做不好,是不是真的不适合修仙?仙人没有他这么笨的吧?想想,就有点想哭。 趴在桌上,正在感伤,忽然间有个暖暖的东西贴上来。抬头看,是师弟。 「干嘛?」他吸吸鼻子,收好自己的伤心,不想让对方发现身为师兄还爱哭。 「……」不喜言笑的师弟将一个小布包给他,虽然面无表情,但手中的动作却让他感到很温暖。 「是吃的?」一股香甜的味道从布包中传出,他赶紧打开,是他最喜欢的茯苓糕,还是山下他最喜爱的那家店。 「怎么只有一个?你没带够钱吗?」 「……你吃。」已经比他高出半颗头的少年揉揉他的头发,言简意賅。 他看了看表情严肃的师弟,捏捏那张消瘦的脸蛋,没了小时候的天真,但他还是觉得师弟各个方面都很可爱,「笨蛋。」 然后他将糕点分成两块,一人一半地给了师弟。 「……莫若……谢谢……」师弟认真地望着他,道谢。 「又直接叫我名字,不叫师兄了吗?」 「不叫。」 他又捏了捏师弟的脸颊,嘴里吃得鼓鼓的,没生气。 「你喜欢就好。」 「嗯,喜欢。」 …… 又一年秋分,孤雁南飞。 时光荏苒,少年长成青年,挺拔的身子立在海棠树前,白衣衬得人俊美瀟洒,如皓月清风,又如浊世贵公子。青年是眾人的目光所匯,尤其是正值芳龄的少女或少年有不少亲上门来提亲,然而都被他冰冷的眼神给吓回去。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来了,外头也开始传闻这风华绝代之人根本就跟座冰山似的,一个字都说不了,极其不好相处。 他不觉得师弟难与,不过喜欢独自一人倒是没错。自从师父登仙道后,师弟是话越来越少,连面对他,一日之中可能一句话也没有,不是终日在灵潭内修练就是闻着小秘境开啟的消息去歷练闯荡。 两位师弟时常去游歷,一个无情道一个多情剑,惹的天下风云万变,也招惹了许多芳心暗许。不过一个无心于伊人,一个多情不只一人,因此待他们在外许多年后回宗,仍是两兄弟相伴而回。 这些年来,他也出世游歷过,然独自一人时总想念宗门,于是出去的时间并不多,再者他喜爱鑽研上古阵法,除了有古阵的秘境外,其馀的他一概没兴趣。因之留在流芳水榭的时候变多了,也时常是独处,逍遥岭上的其他峰主偶尔来串门,剩下就是柳长歌会过来看他找他下棋喫茶。 日子平淡且寧静,之前他及冠时,两位师弟特地回了宗门为他庆祝。 眼下轮到他们行冠礼,也回了流芳水榭,他为他们庆生。 因点星真人已不在,因此冠礼是由逍遥岭的药峰长老为他们戴冠。冠礼过后,他准备了亲手酿的好酒,想着把酒谈话至天明。 「苏愈呢?」 「醉了。」原来多情剑早在冠礼前就偷偷下山喝了半天才回,因此早不胜酒力回房睡去。 他戳戳修练无情道的师弟,将酒递上,「喝吗?游歷时喝过吗?」 「嗯。」师弟接过酒,一口饮下,姿态熟稔,显然人间歷练之时恣意快活。 他酒力不行,酿酒只为了给师弟们庆祝,因此浅嚐而止。 「人间好玩吗?」 许久未见,他感到有些陌生,可当师弟的目光遥遥望过来时,时光彷彿回到他送他们第一次下山他回过头来凝望他的时候。那专注的眼神一如以往,他就知道还是熟悉的那个师弟。 「……尚可。」 「趣事应当不少,不如今夜促膝长谈?」 「可。」 「如今你已及冠,是真正的大人了,师父已然成仙,不能为你张罗终身大事,不知此行下山可有了意中人?说来,师兄可以求宗门长老为你筹备婚配之事。」 「……血仇未报,不谈婚配。」 「我知你心中有恨,然──」 「师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意已决。」 「那万一你意中人跑了……」 「……没有意中人。」 「修仙女子多妍丽,而你又盛名在外风流瀟洒,竟无一人与你倾诉衷肠?」 「我不爱。」 「不爱红顏爱蓝顏?」他有点惊讶地猜测。 师弟却无声地叹了口气,洁白的指节敲了敲他的头,眼神复杂地凝视着他…… 「若你不好意思开好口,我寻苏愈问去……」 「师兄,这世上除了师父和你,我无意于他人。」 「啊?」 他懵了,当时不解其意,许多年后仍是不解。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的至交好友柳长歌偷偷对他道── 「你知不知道,你那无情道的师弟每次看我跟你在一起的眼神都像是要把我剐了?」 「……啊?你怎会有如此离谱的想法?师弟虽不喜言语,但人挺好的。况且他修习无情道,很少有情绪起伏的。」 「我说你白痴你就真的白痴!无情道也是人,只是不能因七情六慾而起心魔,修练速度比常人要快,其他的不就跟我们一样吗?少有,但不代表没有,你不也知道他很看重你?」 「……不知道为何,听你这么说我居然很开心?」 「你这个白痴!」 沉莫若缓缓张开眼,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识海还在隐隐作痛,元婴尚在沉睡,灵力依然乾涸,身体变得很重,他还不清楚发生何事,好一会儿才想起现在在秘境里。 身旁有个影子晃过来,他揉揉额头,转过头看,居然是一名身着白衣的男子。 他楞了愣,男子的身形有些透明,但那张脸那身服饰他还是认得出来,居然是逆雪宗的掌门! 「长生戈,苏良袁掌门?」 他艰难地爬起,一时之间有些天旋地转。苏良袁连忙上前要扶他,可双手却扑了空穿过他的身体。苏良袁不禁苦笑,英朗的脸上充满无奈和伤感,随即又向后退了几步。 待晕眩过去,沉莫若抬眼打量,用肉眼就可以分辨出苏良袁的状态── 他的身体呢?怎么只剩下元神? 苏良袁张了张口,似乎说了什么,可沉莫若现下没有灵力,无法感知他的话语。苏良袁也发现到了,在石室内寻了块石子,开始在石壁上书写── 「这地方不是封闭了吗?道友你怎么来的?」 「……青沅秘境开啟了,讲学的歷练时间。」 苏良袁有些惊讶,此地山中无日月,的确难以分辨时间流逝。 「你穿的是逍遥岭的弟子服……顾以明也来了吗?」 「仙尊没有来,这次是明机长老带队。您不是逆雪宗的掌门吗?怎么在这里?」 不是说一直在闭关吗?苏愈现在可还是代掌门。沉莫若眉头紧皱。 苏良袁挣扎了下,神情有些屈辱,最终才写道:「……门派出叛徒,我被暗算,徒剰元神,因缘巧合下进了这里。」 「这里只有元婴以下才能进入,您的修为……」 「还谈何修为!现在还有这缕元神已经是天道垂怜……小友,这地方不安全,如果可以,你们最好尽速离开秘境。」 「这地方看起来挺好的,外头那个幻境是您造的?」 「这处洞天福地是某个修习合欢心法的大能留下的,机缘已经被取走,现在荒废了,不过仍有许多灵气。至于你说的幻境,我也不知道。」 「那也不是您的了?」沉莫若指着那把陈旧的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很熟悉。 「不是。我进来时,这里的一切就如同你现在看的样子。那个幻境传送阵能够吸走所有灵力,叫你困在此处不得出,想必是那位合欢道大能为了困住伴侣设下的。」 「……您说的危险是这个?」 「非也。从这里出发往北走,那里已经被强行打开一个入口,通往魔界!」 闻言,沉莫若沉下脸,「苏掌门,您说的可是真的?」 「我躲藏许久,元神一直在衰弱,幸而寻到这处洞天福地勉强维持住,却也被困在此地不得远离。秘境在前些日子里就发生了变动,北面的荒地本来是筑基期妖兽的聚集地,可某日被撕开一条裂口,妖兽全被吸了进去,没多久,魔气就从里头溢了出来。」 顾以明在离开前曾对他提醒过,青沅秘境可能有了变化,极大的可能连通了魔神堑。 点墨的逃脱是个徵兆,有人想打开点墨放出魔器,顺道破开十八道封印,解放魔族。北冰地界一直有冯夷阵守着,因而那人只能从其他地方打通前往魔神堑的通道,并且得是渡劫期以上并且拥有半仙器打开时空,才能在非秘境开啟时间强行进入并连接入口。 难怪一向固定在南州开啟的青沅这次居然移动到了京城。 京城已经乌烟瘴气,灵气稀薄,从这里打通魔界入口的确最轻松。 「……肉魁儡是从这里出去的?」 苏良袁紧紧地皱眉,「你见过了?在哪里?」 「在悬壶门山下的城镇,但没多久就失踪。」 沉莫若总算明白,为何京城天子忽然丧心病狂昏庸无慧,若是以至臻三年来看,其实就是同样的手段罢了,只是这次肉魁儡并非只针对京城。 那么它们针对的又是何人?又是何处? 「……悬壶门!又是他们!果真不是个好东西!」苏良袁咬牙切齿地说,「肉魁儡的确是从这里出去。打开魔界入口的人偷偷在青沅设了一个传送阵,它们靠那个传送阵就可以随时出入秘境。悬壶门的人早已经进出秘境许多回,带走许多肉魁儡!」 闻言,沉莫若心中一凛──所以秘境早就被某隻『老鼠』咬破了一个洞,即使秘境不打开,他们也能经由那个传送阵出入魔界?再者,肉魁儡的培养需要人为材料,那么多人是哪来的? ──悬壶门,千呎渊,金丹弟子的歷练寻宝之地。难怪这么多年来,悬壶门的弟子越来越少!原来是早有预谋!反正歷练本就有生死交关,一时不察丢了性命也在所难免,何况寻本命法器本就困难,一百人下千呎渊能有二十个返回就算不错了。那些『丢失』的弟子原来都是为他人作嫁! 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人屈指可数,毕竟撕开空间裂口必须先是渡劫期以上并且拥有半仙器的修士能够做到。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沉莫若低头沉思,忽而想起悬壶门两位已故的师兄在逍遥岭山脚镇子会面的人、那道强大的阵法,从悬壶门到逆雪宗消失的肉魁儡…… 他想到某种可能,「……苏愈代掌门知道您在这儿吗?」 苏良袁表情一沉,脸色铁青。 他快速地写,似乎胸中积鬱愤恨难消,「不知道!那狗贼叛徒覬覦仙器,暗算我夺走长生戈,要我不得好死!但他没有想到我元神出逃,在此躲藏!」 沉莫若一愣,「真是苏愈?!」 他有些惊讶,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逆雪宗向外宣称苏良袁闭关已有十年,由苏愈代理宗门事务,当时只有一张宗门的公告宣布。现在想来,应该是那时候他就惨遭不测了。 最亲近苏良袁的苏愈的确是最好下手的。 可苏愈覬覦长生戈做什?仙器都是认主的,根本不可能为他所用……嗯?不对,难道点墨离开魔神堑就与他有关?那点墨现今身在何处?他来逍遥岭听学时,点墨并没有出现在修真界,所以它到底哪去了? 悬壶门和魔器,还有肉魁儡……该不会都和苏愈有关? 当时肉魁儡出现又消失,顾以明的确是带领弟子追往逆雪宗的,然而后来却不见踪影,难道那个传送阵与逆雪宗相连? ──这下麻烦了! 沉莫若心中一急,正要站起,识海却猛烈抽痛,天旋地转间他又跌坐回去。 苏良袁又写:「此地的灵气必须有专门的修行功法才能吸收,你的灵力必须靠功法才能恢復。」 「我得尽快离开,此时此刻肉魁儡很可能已经被大肆带入凡间了!」 ──有人可能想製造更多的肉魁儡! 「……外面有阵法,如果你还能解开封印的话,穿越底下的树林就可以。」 「那么借您的灵力一用?」 苏良袁摇头,「我靠近你,你会疼,况且我没有灵力可以借你。」 「……您看来尚有馀裕,我不需要太多……」 「小友,我的灵力只能用来维持我的元神,况且你不知道元神和元神之间无法借用灵力吗?」 「……甚么意思?」 苏良袁指着自己,「我是元神。」然后又指着他,「你也是啊,只是你已经修成肉身,你不知道吗?」 沉莫若猛然地睁大了眼,「甚么?!」 苏良袁见状,摸摸下巴,「你不知道?元神修成肉身十分艰难,需要借助外力,还要花费庞大的灵气培育十多年,尤其此种禁术需至少渡劫后期的大能为你施行,牺牲自己全部的修为……你死过一次?说来,我竟觉得你的元神很是眼熟……」 沉莫若心中狠狠一颤,无法言语。 顾以明与命灯合籍并闭关十多年、将他取名为沉兰之、陪着他去悬壶门治病…… 倾尽渡劫期全部的修为养着元神十数年,最终无情道碎的顾以明…… ──他竟可以为沉兰之牺牲至此吗? 胸中一慟,心头泛酸,所有的言语都被哽在了喉头,他紧紧抿唇,忽然记起囚神台上那退避的白色衣角…… ──忽然发现自己存活在这个世上是多么的多馀。 苏良袁见他深受打击,连忙转换了话题,「对了,此地的灵乳你可取走一些,外面的花开之后,别待在洞里。」 沉莫若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咬破了嘴唇,尝到嘴里的甜腥,用疼痛压下心中奔腾的情绪,才让自己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花开?外面的花早开了。」 苏良袁一听,脸色变得有些奇怪,神情闪闪躲躲的。 「……你看见那些花没有感觉吗?」 沉莫若看着他瓮声问:「我该有何感觉?」 「例如身体发热……」 经他一提,沉莫若感觉自己的后背有些汗湿,他方才还以为是头疼和情绪起伏的关係。 「是有些,不过我头疼,以为是冒冷汗。」 苏良袁又远离他几步,转身过去面壁,准备随时躲入石壁中的样子。 「你有道侣一起来吗?」 「……没有。」 沉莫若没有道侣;沉兰之倒是有。 苏良袁的神情相当诡异,半透明的侧脸上还可以瞧见困窘的表情,沉莫若心上有隻猫在抓挠,「苏掌门何不直言?」 「我方才说了这里是合欢道大能留下的,其他的你自己想!」说罢,咻的就不见影了。 沉莫若喊了几声,没听见回应,只好作罢。 靠在石床上低着头,思绪百转千回,逼着自己不去想顾以明和沉兰之之间的风花雪月情意交缠,只盘算如何出去。没一会儿,他发觉空中飘来一阵甜腻的香味,是从外头传进来的,彷彿是百花盛开的月夜,暗香浮动。同时,衣袍已经湿了大半黏在身上,额上冒出颗颗滚圆的汗珠,自他脸颊滑下,落在衣襟上,晕湿了胸前。 身上的热度越来越盛,疼痛的识海越发乾涸,元婴紧紧地皱起眉头,昏睡不醒且极不安稳。 沉莫若再愚昧也知道自己身上的异样了,结合苏良袁消失前提醒的合欢道三个字,他心中喀登了下,不禁咬起唇瓣,浑身无力地倒在石床上。有种奇异的热流集中在下腹处,勾引着自己的双手去触碰,他浅浅地呻吟,浑然陌生的感觉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修仙近百年,他自小清心寡慾,点星真人并未教导他人间艷事,即便落入浪荡好慾无所顾忌的魔界时,他也从未遭受过此种对待。太玄合一道包容万象,他自然耳闻合欢道的修道之法,但并未亲身体会过,此种曖昧难耐的衝动难以紓解,只能蒙昧地随着本心磨蹭自己的身体,藉此削减身上的热度。 可是他不得要领,越磨越热,越不知所措。 石床已滴染了一处又一处深色,识海跟着滚烫起来,连同紫府之中也蒸腾着热气。他蹭得衣襟大开,衣袍凌乱,紫底金纹的发带也松开了落在石床之下,长发一綹一綹的湿贴在脸上颈间,白色的逍遥岭弟子服已经半透明,隐约可见底下纤长的身子,腰臀的起伏…… 下腹的热流彷彿匯聚成火海,烧灼他的身体和他的心,眼前一片朦胧,喉间乾渴,似在奢求一道清流解缓他的燥热。 下意识地伸出手,脑海中闪过许久以前顾以明一身黑袍在月光下逼问他为什么的身影,他在心中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张口欲言。半晌,又颓然地沉默,手落了下来…… 下一瞬,手被稳稳地接住,俊美的脸映入眼帘,冷烟色的眸中有了明显的波动。 「……顾以明?」沉莫若喃喃地唤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被折磨得出了幻觉。 「是我。」顾以明自北冰地界赶来,身上寒意颇盛,可如今靠他极近竟也驱散了。俯首凝视着他,长发滑落在那张潮红汗湿的面庞上,彼此的呼吸相闻,灼热且潮湿,曖昧不清,心中某种渴望似乎缠绕成线与对方的纠缠不分。 沉莫若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花香更浓,身体中莫名的渴求更加强烈。他反手抓住顾以明的手,贴近自己的脸,想用对方稍微凉一些的温度替自己降温。可这举动非但不起作用,反而让他更加清楚感受顾以明肌肤的触感…… 手指上的茧,大一些的掌心微微粗糙,手腕内侧的伤疤──这是他高野之战时不小心留在对方身上的…… 「你吸了合欢花香……很难受吗?」 汗水沾湿眼睫,体内高热不褪,他微啟双唇,双手彷彿将溺之人紧紧攀着身上的顾以明,试图将人拉得更近一些,似乎如此做就能减缓烧灼身心的燥感。 被热意和慾望薰染的脸庞出落得艷丽动人,十里桃花也不及他。顾以明双眸一深,先是握住他的左手腕,在自己灵力也即将枯竭之时察看,果然不出他所料,识海空空如也。 方撤出,仅存的那一点灵力就消融于空中,他沦为与沉莫若同样的处境,却不慌不忙。 大掌捧着宛若桃花的脸庞,仔仔细细地凝望,熟悉漂亮的眉眼有水珠缀在眼角,直挺的鼻尖同样汗涔涔,那双嫣红的唇瓣比平日看来更加饱满湿润,微啟之间可以看见皓白的齿贝和软软的舌尖…… 朝思暮想数十年的人就在眼前,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意此刻被合欢花香挑动,他完全不作抵抗地任热浪席捲全身,胸中燃起一把熊熊大火要把理智烧毁。迷乱中的人毫无抗拒能力,衣襟松垮垮的,腰带落在一旁,被拿惯剑的大手轻轻一划,纯白的衣袍就往身体两边大开,底下的身躯白皙紧实透着粉色。他目光如猛虎出闸,侵略过身下人肌肤每一吋,专注地像帝王瀏览天下霸业版图,佔有慾促使本该冰冷高洁的人俯身以唇印上一朵又一朵的花,最后回到那唇瓣,用满腔的情意封缄,津液交缠。 两件大小不一的衣袍全数落下,被铺在石床上,白玉般无瑕的身躯横陈其上,坚韧削瘦的腰缓缓地起伏,纤白的双腿被打开,修长的大手于其中轻拢慢捻抹復挑,底下的人万分难耐地扬起脸庞,漂亮的眉眼中俱是旁人未曾见过的端丽风情,被慾望薰热的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身上对他为所欲为的人,有一丝丝的迷惘和哀伤。 顾以明吻过他的眉眼,在对方一个轻颤之后,将自己缓缓沉入,感受那逐渐包裹上来的潮热,与那被他一吻再吻的唇忍不住的泣吟…… 「……很疼?」低哑着的嗓音隐含着即将控制不住的慾望,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绷着身体极尽可能地放轻力道对待身下的人。 全部的感觉此时此刻集中于身体内相连的部分,被侵入的感觉十分陌生,身体中多了一道令人心悸的脉动,叫他渴求着更多。沉莫若朦朦胧胧中点头又摇头,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无助地攀着身上人,随着忽高忽低的浪潮承受汹涌翻腾的慾望。 见他这番回应,顾以明再也不愿忍耐,一鼓作气地进到最深处。沉莫若一时之间无法承受,咬紧了唇,十指禁不住在他背上划出好几道伤痕,还冒出些许血丝。 顾以明毫不在意,在他脸上留下细密的亲吻安抚后,满覆健壮肌理的腰部动作忽然加剧,那力道摇晃了沉莫若的视线。 合欢花香浓烈,连同曖昧的水声、急促的喘息、肌肤与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久久未散。小洞天洞口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直至昏暮。云雨稍歇后,顾以明抱着四肢无力的心上人进入石室外的灵瀑水池中梳洗。 沉莫若一张脸艳若桃李,识海的痛楚在鱼水之欢后缓解许多,然周身灵力仍未回归,他趴在水池岸边,待力气恢復些许之后,正想回身询问顾以明之际,一道炽烈的温度又袭上身,十指从后被交握,池面驀地荡漾,水花四溅,那道磨人的脉动又深深地扎入体内,令他不由自主地落入身后人的怀抱中,随之起伏。 「……莫若……」 缠绵廝磨间,顾以明的呢喃闯进了意识不清的沉莫若耳中,一遍又一遍地低唤,满是失而復得与得偿所愿的满足。 晃动的视线由水岸边的石面转换成闪着萤光的洞顶,拥入他的人难以饜足,待晃动终于稍缓,体内突地有道烫人的暖流挤入深处漫开,尚未感觉侵占他好几个日夜的事物离开,对于顾以明呼唤他名字一事也没来得及思考,就累得沉沉睡去。 他没瞧见,顾以明冷烟色的眸底盛满了眷恋与喜悦。 冰山融雪,春花乍开。 章十四、有情之人终成愿 章十四、有情之人终成愿 沉莫若清醒时,有一瞬的呆滞,脑袋空白。依靠着的事物发出沉稳的跳动声,他才发现是靠在一个宽大的胸膛上,身上的热度褪去不少,只馀微热。单薄的内衫随意覆着光裸的身子,有隻带着薄茧的手正在梳理他的长发,一下一下的十分缓慢且温柔,好似在对待一隻幼崽。 他轻轻动了动,想将内衫拉好,却惹来环抱腰间的臂膀更加紧了紧,生怕他跑了似的。 「醒了?」 「……不,我睡了。」 意识到抱着他的人是谁,自己还大张着腿跨坐在对方身上,尷尬曖昧的姿势让他脸上又浮上热意,装死般又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没醒。顾以明怎会如他所愿,托起他的下巴,俯身在他已经肿起的唇上轻啄一下,道:「睁开眼,我有东西让你看看。」 「……」不要,就算是座灵石山也不要,想都别想。 「不睁眼是想再来个七天七夜?」顾以明笑着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 沉莫若怕极了,腰还是酸的,那处的感觉也还十分强烈,再来个七天七夜怕是真的会先『成仙』。 连忙张开双眼,瞬间撞进那双冷灰色的眸子,藏于内的早已不是高山上的冰雪,而是暖人的春意,淡淡的浸润碰触到的每一处。藉着反射他看见了自己,似乎有哪边不大一样了。 顾以明见他呆呆望着自己的模样,忍不住又亲了亲,才往头顶上一指。沉莫若耳朵发热,循着他的手势看上去,洞顶居然刻划着一套心法! 大致看了下,是双修的功法,品阶相当高,近乎仙品,能让依照此法双修的二人修为一日千里,这大概是苏良袁口中那名合欢道大能留下的。 「这里的灵气必须藉由此功法才能吸纳,既然你我早是道侣,也已有了肌肤之亲,不如趁此将功法学了,日后双修之时便能用上。」 顾以明循循善诱,好似一隻不怀好意的大灰狼正在诱惑单纯的白兔自己狼爪中的萝卜好吃。 沉莫若:「……」 他能拒绝吗?不行,因为不修习便不能吸纳灵气,不能吸纳灵气他们就不能出去……等等,顾以明是怎么进来的? 「……你如何进入此地?」 「夫唱夫随。」 「……」 很好,现在他们一起被困在这里了。 沉莫若头疼,「此处灵气无法吸纳,而那幻境传送会先抽光你的灵力,洞外底下的树林有阵法根本下不去……你一进来就是被困在这里。」 「知道,也并非全无方法。」 语毕,顾以明翻身将他压在身下,眼神柔和地细细描摩着他的眉眼鼻唇,俯下身去又是一阵深吻,许久才问了一声:「都记住了吧?」 沉莫若虽不喜背书,但除了那些酸儒文章外,关于修仙功法他的确过目不忘。虽是匆匆一眼,却已然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然他未能回答,顾以明便额贴着额,下身迫不及待地一顶,长驱直入。 「……嗯!」 沉莫若猝不及防,不由得被动地拱起腰,张口喘息,才惊觉原来顾以明留下的元阳仍在! 体内的凶器藉着元阳入到更深之处,他难以想像自己居然还能仍承受,腰肢早已软成一滩春水,融化在这猛烈的攻击中。 「……宝贝、莫若,运转功法……」 顾以明亲暱的脱口呼唤让沉莫若为之一震,他瞪大眼,有些惊恐,「你叫我……甚么?」 他方才没听错吧?顾以明唤他的名字? 顾以明将脸埋入白皙纤长的颈间,将人拥得更深,双唇贴着细腻的肌肤,露出牙逡巡着,似头猛兽嗅闻自己的猎物。 「……师兄,你离开我的这些年,我无一不想念、无一不衝动想将你抓回困在怀里哪里也不能去……」 下身被一双大手压制得紧紧的,被迫承受猛烈的欢爱,沉莫若经过七个日夜已经四肢虚软,只能被衝撞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等、等等……别再……我有、话……」 「师兄,运转功法,让我进入你的紫府,我会告诉你所有我知道的一切。」 石床上衣衫凌乱,两具身体如鸳鸯交颈,开始发出淡淡的光晕,周围的灵力不再只是调皮地游来游去,它们见猎心喜般争先恐后地被吸纳进光里,化作涓涓灵流渗入所有孔窍。 灵力瞬间充盈每个毛孔的感觉真好,一声舒服的喟叹之后,沉莫若运转大周天,在一顿迟疑后,还是将顾以明留在体内的元阳转化成浓稠的灵液灌溉了识海,自己与他的灵力交缠形成的灵流从两人相连之处相互哺餵、壮大。合欢道法就是两人的灵力交流,识海相通,元婴相亲,毕生所经歷所学习的都会在此种内沉的神魂相通之间为双方所得,从而累积修为以致晋阶。 紫府之中,元婴睁眼,另一道较为霸道的灵力冲刷着识海,如磅礡的大雨倒进久旱的大地,没一会儿,裂纹消失,大地回春,绿意盎然。一个小小的与他不同的身影随着灵浪飞进紫府,一把抱住他。接着,小手对着小手,额头贴着额头,往昔与现在同时流入他的眼中…… 逍遥岭上,流芳水榭一处假山旁。 他双膝上摆着剑,刚与师兄比划完,正在调息,另一个伙伴立即靠了过来,在他耳边偷偷地调侃:「方才师兄摸了你的腰一把,你脸红甚么?」 他眼也不睁,镇定地冷淡地回道:「没脸红。」 「哼,少来!你巴不得师兄天天跟你贴在一起吧?我可记的清楚上次下山去了花楼,你眼也不斜地盯着菜,旁人献殷勤你理都没理,那么漂亮的小美人在你面前跳舞也不看人家,一心就记着要去买茯苓糕给师兄!说你木头,你又不是不解风情;说你有心,面对师兄又没胆,真不懂你搞甚么。」 「苏愈,我大仇未报,不谈情爱。」他睁眼,盯着面前映照日光而炫目的剑。 「说的真洒脱。」苏愈笑了笑,「哪像我,没有情爱的滋润可不行!我这把剑可是用情爱来滋养的!」 苏愈使多情剑,情之一字对他而言就是修练的秘诀,他情感丰沛、人也俊,自然有许多男女为他倾倒,而他也的确处处留情,可偏偏任何人都不入他心。 以情使剑,毫不入心。 说是多情总无情。 而偏偏修无情道的他欲以断情证道,却将一情系于师兄身上。 「不过我也挺羡慕你,总有那人让你格外地喜爱、另眼相看,我就没有。」 「是你不愿。」 「怎么会?我愿意的啊,只是没有那个人让我愿意了啊。」 一听,他心中一动,「你曾有过意中人?」 「有,小时候的事了。你小时候也与她有过婚约,忘记了?」 「……不记得了。」 「呿,我就知道,亏那女孩当时还特别喜欢你,就这样把人家忘了……」 「……抱歉。」 「没事,反正她死了,不记得也好。」 趾麟小界界心,神龙长眠之地,青铜门口。 师傅先去探路,他们师兄弟三人原地稍作休息。 他盘坐于地,正在运转大小周天,将方才其他修士的残酷廝杀的场面拋诸脑后,修习无情道的好处此时展现出来,心中无所波动,如平静的湖水,不起涟漪。 膝头上的剑染了不知谁的血,那是他斩了某个想偷袭师兄的人手臂留下的,一路匆忙赶路没来的及甩掉血跡。 师兄看了,撕掉衣袍一角替他擦了剑。 他内心微微一动,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淡淡地道了句谢。 师兄脸上掛着好看的笑容,即便经过一场杀戮,他的眼睛还是亮如水面粼粼,又清澈见底。 「你说这无情道修着连话都修掉了?怎地话越来越少,脸越来越臭?」 苏愈嘖了声,向师兄说:「师兄有所不知,他现在是连话都不想说了。我和他上次去海洲替师傅追查人口失踪的案件,借住一个农家里,那男女主人热情的很,招呼了我们三天,他在那三天居然只说了六个字!」 师兄来了兴致,睁大眼好奇地问:「哦?哪六个字?」 「谢、谢。」 「咦?谢谢只有两个字。」 「就是说了三遍谢谢唄。」 「……」师兄惊叹,回头看着他,「无情道法中难道有闭口禪这一法门?你又不修佛。」 「佛不杀生。」他说。 「哎。话说回来,海洲那事后来如何?师父没跟我说。」 苏愈顿了顿,看了看他。 「看他做啥?你们有秘密不想让我知道?」 「不是,是他不想让师兄知道。」 「……嫌弃我了?」 他淡淡地接过话,「不是。」 苏愈瞥他一眼,表情戏謔,「这小子不想让师兄知道那种事。」 「所以到底是甚么事?你们再不说,我就把你们丢出去餵灵兽!」 「别!」苏愈清清喉咙,道:「海洲那边不是很多人失踪吗?尤其是孩童。我们到的时候,海洲已经找不出一个孩子了,几乎家家户户都失去了亲儿,简直一片愁云惨雾。失去孩子不打紧,同时居然还有一种怪病开始流传开来,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得病死掉。」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师父要我们尽早离开,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怎么会?」师兄紧紧皱着眉,心情一下子就沉重了。 他伸手揉揉师兄的眉间,轻声说:「……就是不想你这样。」 师兄愣住了,苏愈在旁一拍掌,「师兄你看,他就是这个意思,他就只知道心疼你。」 海洲的事,点星真人也未同他们说明,只是神情凝重地叮嘱他们:天下必动盪数十年,务必自保,再保他人。 后来成功夺得仙器付逍遥,回到逍遥岭后,师父独自召了他一人。 「以明,小心身边的人。还有,别让復仇成了你的执念。」 他正沉浸在付逍遥认他为主而付逍遥的里剑认师兄为主的喜悦中,不懂师父突如其来的深意,也只能先应下。没想到,这在之后成了一颗种子,长成一株名为怀疑的参天大树,蒙蔽了他所有的理智,以至于他根本没发现一脚踩进有心人的陷阱里。 流芳水榭,莲花池畔,他看着师兄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 「苏愈又去哪了?今天又没来听我讲阵法。」 「海洲。」 「他又上那去干嘛?师父临走前不是嘱意过我们非必要别下山吗?」 「有好看的小娘子,多情剑总多情。」 师兄咬牙切齿,「……呵,还真是正当的理由。」 「他说有顾家的线索。」 师兄一楞,「甚么线索?」 「杀我父的兇手。」 「……当年顾家只剩下你,你看见了?」 「没,但有一术法可知。」 「……苏愈是去找术法?」 「嗯。」 「原来还有术法……」师兄喃喃自语,表情变得很奇怪,最后眼神闪躲,匆匆离开。 师父说的『小心身边人』忽然浮上心头,他心中一寒,有了不祥的预感。 几日后,苏愈到了顾家要他赶紧过去,听他说是寻到法术正在佈法阵,多年的灭门血案终于可以揭开杀人真兇! 师兄得知后,也一起跟了过去。 路上,他望着师兄的脸,还是熟悉的笑容,可是他感觉得出来,师兄一点也不开心,甚至是有些焦虑紧张的。他原本不明白为什么,可当他和师兄一起踏进苏愈佈好的法阵后,他知道了,却寧愿永远被蒙在鼓里── 苏愈说:「这是回溯术,可以重现你想要看的事件,但只能维持几个呼吸的时间。」 法术施展的很顺利,光阴倒转,法阵内的景象回到至臻三年那一晚。 这时天边响起惊雷,乌云层叠,黑压压的,彷彿一块大石落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看见,他的母亲倒卧血泊,父亲被某个少年一剑穿心,惨案直接在他面前重现,他几乎咬碎了牙,付逍遥已经握在手中,却不断颤抖。胸口窒息,内心颤慄,胆破心惊地看着那少年抽剑回过身来── 那张脸圆润可爱,长大后却是模样清丽的青年。那是陪伴他长大的人,是他放在心尖的人,是他内中唯一的光,杀了他的父亲……?! 他目眥欲裂,唰地,付逍遥毫无犹豫地抵在就站在他身旁目睹一切的师兄,红着眼,手抖得几乎要握不住剑,晴天霹靂,不敢置信。 「为什么?!」 「都看见了,还问我为什么?」 他却好似发了狂,剑被扔了,双手十指用力地掐住师兄的双肩,无法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为什么?!」他只能重重覆覆这一句话。 师兄苦笑,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来事情仍是瞒不住的……我也常常在想,为什么是我?」 苏愈也大受震惊,呆愣在一边,根本没办法回神。 回溯术很快地结束,周围又回到荒凉漆黑。 他眼前的光,最终还是暗了。 他一直以来坚信的,原来是个骗局! 最后,师兄扔下他们走了。 流芳水榭外,海棠花下。 他恍若失魂,呆呆立在花下三天三夜,一动不动,彷彿是具尸体。 ──以明,我们一起种下海棠,将来可以花间煮酒,快意逍遥,你说好不好? ──对,是我杀了你父亲,原来是瞒不住的。 当朝日升起,照在第一朵开的海棠花时,他突然回过神来,承受着巨大的痛楚般地蹲下身来,压抑不住的哭泣声自他埋在双掌之间传出来…… 此后,师兄再不回逍遥岭;往后,他们见面就杀。 十三年间,他也极少回到流芳水榭,更多的是追寻着师兄的足跡,追着那道已经熄灭的光。 魔界,血海深池,他立在一棵枯木上,冷眼盯着底下血色池子中那些面貌丑陋的非人类,还有那毫不在意自己白袍被染了一身红的人。 师兄,十年来,你倒是能吃能睡,还与魔族之人打了交道。 六大仙宗之首,合体期、出窍期,更甚是渡劫期的大能都阻挡不了你的嗜杀,现在连魔族都是你的囊中物了吗? 底下的人本与魔族有说有笑、喝酒吃肉,察觉有人在看他,溅了血渍的脸一抬,与他冰冷的目光对上,好半晌,才微微地勾起唇角,遥遥向他举起手中的酒瓶,再一口饮下。 师兄,你怎么还有脸穿着逍遥岭的白袍?你怎么还有脸对我笑? 他眼神狠狠一凛,付逍遥一出鞘挟带雷霆万钧的剑意,迅雷不及掩耳地攻向对方面门!风云变色,乱沙迷眼,血海周边的沙漠捲成一道巨大的龙捲风,带着凌厉的杀意包围着魔族和对方,使他们逃无可逃。 如泰山般的威压自头顶降下,修为低下的魔族们个个冒出冷汗,有些已经被压断的脊骨,化成一堆血沫。只有白衣人神态自若地放下酒瓶,在付逍遥来到眼前时,一个闪现,已离了十步之远。 在十年的对峙间,他与对方的修为突飞猛进,彷彿谁也不让谁,直至今日,他比对方修为高了。可就这么一个小境界,让他无法手刃杀父仇人,对方甚至还未出剑! 「以明,手别抖,你这样杀不了我。」 「……沉莫若,闭嘴。」 「唉,又叫我名字。」 「你自始至终没给过我答案,为什么?」 「这就是你追着我十年的原因吗?」讽刺地笑了笑,「有些事不是你想知道就能知道,如今的局势难道你还不懂?」 「所以你杀了六位掌门数位长老还有人间天子?这就是你懂的局势?」 「哎,差不多了。」 「……拔出你的剑。」 「呵,那可不行,我先走一步了。」话一丢,人又消失了,如之前的十年一次也不肯拔剑面对他。 他没有追,反而剑指倒地不起的魔族逼问:「方才他都与你们说了甚么?」 魔族抖如筛糠,好不容易话凑齐了。 「他问……问堕、堕魔者……」 「谁堕魔了?」 「禄、禄而和禄甫……」 闻言,他心底浮现一丝怪异的感觉,师兄在探查禄家? 望了眼无边无际的血海沙漠,魔界的天空永远都如此灰暗,无光照进,他不愿多待,付逍遥随手一挥,地上的魔族血溅当场。 高野之战,瘟疫丛生,人间饿殍浮河,修真界也血流成河。 三年前,魔头沉莫若因不敌仙魔两界追杀,身受重伤,躲入秘境。如今秘境重开,他又重现,连斩了五大魔将,灭了七个修真界小宗门,可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满身杀孽。 渡劫中期大圆满已经难逢敌手,除了以他为首的讨伐队伍,竟然没有一人可以拦下沉莫若杀戮的脚步。 北冰地界上,沉莫若召唤出有凤来鸣兮替自己匯聚四方灵力,还在苦苦挣扎不愿就范。 苏愈惊讶:「原来他还有琴?」 他没有回话,维持自己的剑域,一把又一把的寒刃对准了如困兽之斗的人。 许多年不见,对方消瘦了,修为却更精进了,但也同样没给出答案。 为什么这三个字横亙在心中,如同旧伤疤,时刻提醒着他。 他憎恨又痛心,不懂为何两人之间变成这副模样。 不懂那一切都是谎言,连为了什么都不知道。 不懂对方没有辩解没有解释没有挣扎就坦承,无视于过往的情分,似乎对他来说那并不重要,只是逢场作戏。 他不懂自己一片赤诚,换来的是对方的无情无义。 「……你投降吧,在剑域中无处可逃。」他这样对满身鲜血,以剑拄地的人道。 沉莫若定定看着他许久,后来浅浅一笑,抽空自己仅剩的灵力将隐世绝往空中掷,一个巨大的金色法阵瞬间成形,上古冯夷阵从此矗立北冰地界。 同时,剑域中的万仞齐发,将躲也不躲的沉莫若牢牢钉在了原地,周身大穴被洞穿,一下子成了个血人。 他这时才发现,对方设下冯夷阵,自己却不在法阵范围内,他保护的反而是追讨他的修者们。 领域中肆虐的剑意一顿,内心大为震撼,他胸中忽然冒出一股难言的愤怒,逼得他差点向前质问。 这时有人来报:「魔族大军已经被诛杀所剩无几,而魔尊被逼退至荒界深渊,仍在苦苦抵抗。」 「传下去,以三把仙器打落魔尊,封印荒界深渊。」 「不知道靠他那把琴还可以撑多久?」苏愈边手刃一个魔族,边道,「那把琴品阶很高,跟你母亲的锦云旗鼓相当,可惜锦云断了一根弦,沦为凡品。」 他狠狠一惊,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转头看向苏愈,却见他的眼隐隐泛着红丝,一抹黑雾转瞬即逝。 「苏愈?」 「怎?」 「……没事。」大战还未结束,他深深吸气定了定心神,视线回到沉莫若身上──他已经闭上双眼,低着头,宛如罪人受刑的模样被直直钉在雪地上,身下的雪已经红了一大片,甚至不断地向外蔓延开。 不远处的冯夷阵辉煌闪耀,将所有魔族隔绝在外,他的那把琴也持续地吸收四面八方的灵力巩固此阵,降下威压,将魔族逼回裂缝里去。 战事至此逼近尾声,魔族最后仍是退回魔神堑,三把仙器为祭品,降下十八道封印,就此封闭裂缝。 北冰地界下方有封印,上方是冯夷阵压制,至此魔族沉寂。 高野之战终于告一段落。 沉莫若被俘,他的两把武器分别被祭在北冰地界,用来维持冯夷阵。 最后,他看着沉莫若被绑上了囚神台,却再也问不出为什么三个字了。 他似乎懂了,为何沉莫若始终没有回答。 章十五、天变地变君未变 章十五、天变地变君未变 高野之战后,顾以明一战成名,成为现今修真界的领头者,外人尊称无非仙尊。 「仙尊,那魔头的两件法器如何处置?」负责打扫战场的修者询问。 顾以明瞥他一眼,「你有能力处置?」 「啊?」 「……结界。」 「哦、哦哦!懂了!」 修者领着似有若无的命令而去,苏愈这时靠过来,朝他挤眉弄眼:「还是放不下吗?」 顾以明侧身回避,一言不发,手指紧紧捏着掌心,隐忍却不如疼痛。 审判很快就开始,沉莫若迎接的将是挫骨扬灰、千刀万剐,可当对他行刑的刽子手问他悔不悔时,他只是淡然一笑,说没有好后悔的事。 杀了魔化的顾易,不后悔;杀了沦为魔族走狗的六大掌门,不悔;灭了串通魔族的宗门,更不悔…… 他此生至此,从未悔过。 依心而行,而道在他心中。 眾人骂他满口胡言,仙界宗门不容他悔辱。 可他依旧谈笑轻松,死不悔改,因为一切并未结束。 三千六百刀的酷刑,任谁都撑不下来,更别提之后的活剐元婴,他好似都云淡风轻,围观的人们都不忍心了,可这是他应得的,否则天道何在? 顾以明却只是犹豫着下了令,暂缓施刑与审判,因心境动盪,道心坠落,他必须闭关。可再出关时,眾人都道他亲手手刃了仇人,快意恩仇。 他惊愕失色,立在一片狼藉的囚神台,忽然五感顿失,当场便心境破裂,离碎道只有一步之遥。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才知道,他生了心魔,被歹人鑽了空,假扮成他杀了沉莫若。 他从未想要沉莫若死,他只是需要时间整理心情,另谋出路。 毕竟无数大能殞灭,都与他脱不了关係。 然而,真正的凶手却在暗处耻笑着他们徒劳无功。 表面上战役已经停息,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真正的战争从现在才开始。 偌大的流芳水榭转眼间只剩下他一人,孤单忽然占满了空间,安静此时显得可怕,他本该不在乎,可是这份得来不易的静謐竟透着一丝丝寒凉,让他忍不住打个哆嗦。未去的心魔在嘲笑他,引诱他向堕落靠近。 抬眼看向那株海棠,脸上忽然有了湿意,思念与心慟逼着他在树下弯下腰,似乎承受不住痛苦。 此时此刻,回忆会杀人,他不敢想。 突然,眼角馀光一抹熟悉的气息缓缓飘过,他心领神会一抓,居然是心上人的元神。 他惊喜交加,连忙寻来心上人的命灯放入,小心翼翼地收入袖里乾坤。 然而当他年少时的伙伴来探望他时,已经回復了冷若冰霜的那一面,彷彿一切均未发生。 无情道便是如此,杀爱证道,是所有人认为的修道大路。 他却知道不是那样。 紧握着拳头,沉默中,却已烟硝四起。 沉莫若手拿一壶酒,脸上带着些微红晕,摇摇晃晃走在一条昏暗的大道上。 天空很灰,看不见一片云,可就是灰,彷彿是沾上了一整片泥泞,洗不乾净。 空中也时时飘着一股淡淡的铁锈气味混合着酸腐味道,魔族们老是说它好闻极了,特别能勾起它们的食慾和性慾,尤其是越低等的魔族。可沉莫若却花了一整个月的时间才勉强习惯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让他联想起至臻三年大屠杀的那个画面。 那个喜庆欢乐的日子,一夜之间被颠覆,成了炼狱尸海,恐惧就是经常在人们脸上看见的表情。 人魔两界已经动盪不安许多年,时常有纷乱,修真界也不例外。人族急剧减少,魔族人口却逐渐增多,除此之外,修真者堕魔的人也多了起来。 彷彿天之将倾,道之将尽。 当又一个修真大能的人头落在他的脚边,沉莫若勾起唇角,抹去自己剑上的血跡,颇有讽刺意味道:「守不住本心就别修仙啊,还要我一一收拾你们,这不是浪费我的力气吗?」 将其他人的咆啸诅咒拋诸脑后,他又开啟新一轮的逃跑路线,因为无非仙尊就要追上来了。 他并不想与他对上。 即便他请了斩龙令,他依旧无法朝他拔剑。 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是对的。他杀的这些人,是为了换来更好的未来。 如果哪一日他的剑尖指向了他,那么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好好守着自己的初心,即便他踏上尸山血海,即便毁多于誉,他不会后悔也不会回头。 晃晃酒瓶,清冽的液体又滚落喉,这是他沦落魔界时能麻痺自己的方法之一。 路的终点是他新结交的魔族朋友住处,长的人模人样,但就是不太聪明。 就是不聪明这点,让他可太喜欢他了。 「你这是又去哪了?又杀了几个人?」 才刚一踏进门,魔族正在殿中看文书,颇为嫌弃看他一眼。 魔族是五大将之一,手握重兵,不过性格倒是与一般魔族有些不同,虽也爱杀人,但人不惹他他不惹人。就是这点,是沉莫若还能在他这边待下去的缘故,自然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晃晃酒壶,扔给对方,「我去沐浴。」然后越过他,挥挥手,逕自往后院去。 这个魔族至今并未察觉出他是刻意靠近,为的是他府中另两名也人模人样的堕魔者──禄甫和禄而。 找到那两个人可是让他惊喜交加,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取得魔族的信任并且住进来。至臻三年与禄家脱不了关係,他始终都想找出禄家当时到底和谁合作,能够隻手遮天灭了顾家,全修真界甚至不知缘由和兇手。 事隔多年,他终于发现了禄家人,这次是他接近当年真相的最佳时机。 泡在浅红色的池子里,里面如丝如缕的魔气并不怎么好受,毕竟他不修魔,这与他自身的灵气相牴触。可是他依旧一动也不动,将买来的松子糖含在嘴里推来推去,装作很享受的样子,等待身后人的靠近。 「哟,小美人回来了?这次又上哪玩了?」来的人是禄而,禄甫就跟在他后面。他们总是如此形影不离,看来兄弟情深,但其实是安全感在作祟。他们造了太多孽,得罪太多人,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不得不结伴同行。 他微微睁开眼,望着脏灰的天空,理都不理。 拿捏住禄家两兄弟的心态,他才能逼近当年的真相,也才让自己全身而退。 「又不说话了?还生气吶?呵呵。」禄而的笑声颇为诡异,似乎堕魔之后的人都是这样,七情六感都沾上魔气,再如何纯粹的情感都染上邪气,连哭和笑都是。 邪里邪气,说的就是他们这种人。 「说给我们听听,外面好不好玩?」禄甫站在池子边,居高临下,那双瞇瞇眼更加鬼祟。 他换到池子另一边起身,不疾不徐地套好衣服,才漫不经心地说:「不太好玩,杀几个老头时悬壶门掌门跳出来拦住了我,说什么杀不得。我不想听废话,就想把他也给杀了……」 「结果呢?你真杀了?」禄甫忽然变脸,有些激动。 他懒懒地抬了眼皮,许久,才不屑地哼了声:「没脏了我的手。」 「甚么?」 「放了。」 得到答案,禄氏两兄弟很满意,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也很满意。 在此行之中,他在悬壶门的后山发现真正的掌门早已化作一堆白骨,被丢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里,那洞中有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他得要趴着才能前行,一路到底却是一个惊人的无底洞。这个洞中洞有腥热的风吹上来,是浓厚的腐臭味,还有魔气繚绕翻滚,隐约还能听见人们的凄厉哀号,而另一边还有一条小路连接,他也去看了,居然从千呎渊某处潭底出来。 他思考了下,施法将自己的魂魄撕了一块下来,扔在潭水里。苍白着脸色,忍着剧烈的衝击神魂的痛楚,他将碎魂藏起来,也下了指令监视着潭水的动静。 如果他猜的没错,整个悬壶门早被换了芯,而那个无底洞底下应该有某种见不得光的东西。难怪明明是悬壶济世的仙门大宗,怎么突然瞧不起凡人只济修士了。 原来是别有所图。 修士可太好用了。 透过禄而和禄甫的紧张不安,他也大概能猜出是谁夺了悬壶门…… 禄庸现在已经改名叫陆有,当时不知去向又与黑袍人有合作,私心也嚮往修仙,那么当上一宗掌门似乎也是可以想见的。毕竟修练仙法需看慧根,而修魔根本不用。 捷径好走却非最好结果。因为魔族根本不可能渡劫成仙。 做完这一切,他毅然离开悬壶门回到魔界继续藏匿,顺道打探其他消息。没料到才刚查出一点那黑袍人如今可能的身分,之后便面临高野之战,再也无法亲自去了结禄庸。 囚神台上,他瞇着眼看眼前的白衣人,意识恍惚,心底很是不捨,睁大眼想看清一些,头上的血却汩汩流下,落在地面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的红花。 冶艳至极,也苦寒至极。 嘴里也只有血腥味,身上的糖球早没了,也不知求求眼前人给不给买…… 人生八苦,他就想吃颗糖,说服自己或许不那么痛。 颤抖着缓缓伸手,想揪住那人的衣襬却扑了空,他心中顿感悲哀──就是想让你给颗糖吃,这么嫌弃吗? ──刀刀凌迟,你就这么不心疼心疼我? 最后他还是自残了,在对方亲手挖开他的心,剐出他的元婴时,他自杀了。 然后仅存的一缕元神逃遁。 流芳水榭还是旧模样,他躲了一阵,想着虽然对方恨透了他,但是事关全修真界的安危,最后仍是冒险留下了一样事物,提醒他高野之战幕后另有其人,或许与顾家血案真相相关。 悬壶门之事也未有隐瞒,那一魂也坦白交代,只是做监视之用,日后任凭他处置。 他并非为自己开脱,只是他未能完成的事,希望看在过往的情分之上,能够帮他完成。 这是他唯一的遗愿。 灵力耗尽,苦苦逃匿十三年的疲倦一拥而上,让他的元神迅速虚弱下来,刚出水榭,眼前就黑了下来,然后他感觉自己被塞进一个小空间,再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意识消失前一刻,他许愿,希望下辈子可以有好多糖吃。 青沅秘境,北面。 荒凉之地,尸山血海。 时正落日将尽,将绵延百里的残落尸块映衬得更加恐怖,被狠狠拉长的影子歪七扭八挤在一起,远远看上去就像群魔乱舞。 天色凉薄,彷彿死人的脸色,被兇猛妖兽逼到此处的弟子们有上百人之多,法术不要钱似的猛扔,还是抵挡不住牠们暴虐残杀。逍遥岭五人以身抵挡在最前方,后方则是由精通阵法的弟子撑起防护阵,可他们已经连逃了十几个日夜,灵力几乎要耗尽,再也撑不久了。 青沅秘境十多日前就发生了异变,无论是何阶级的灵兽彷彿被甚么东西附了身,转眼就成了妖兽,再温驯都变得残酷,反过头来猎杀弟子们。妖兽们忽然实力大增,他们不敌,只能狼狈窜逃。后来发现牠们似乎在将眾人往北面赶,他们甚感不妙,可是已经无法使用信物传送离开秘境。 信物上的传送被截断了,现在他们被困在这里,根本与外面联系不上。 明玉甩着马尾,一身白衣血跡斑斑,手中的剑没一刻停下。因为只要一停,对面的妖兽就会源源不绝地猛攻,试图衝破他们的防线。 「嘖!这些烦人的鬼东西!」 逢魔时刻,那小山似的尸体大多都是妖兽的,还有一些来不及逃生葬送在兽口的弟子们。红的,黑的,青的,脏污交杂的血液喷洒了整片大地,看来五顏六色却令人胆战心惊。 妖兽的数量远超乎他们的想像,并且有一些看来根本不像是修真界的生灵,血盆大口面貌丑陋却体型硕大几乎一脚就可以踩死一个人。妖兽们的智慧也令人意料之外,似乎有个头领在指挥它们作战,哪边的防守虚弱就转移至那里加倍攻击,甚至会声东击西,以此叼走好几个弟子饱腹。 妖兽活吃人,这场面血腥得让不少人当场就吐了,差点没维持住防护法阵。 十多个日夜,每个人只能轮流休息一小片刻,时时刻刻都是用生命掏空金丹在抵抗,很多弟子早就疲惫不堪,甚至萌生放弃之意。 明镜的本命剑自一头熊妖的眼睛抽出,默念法诀招来滚雷,金白雷光交织成网,迅雷不及掩耳地迎面直扑又一波涌上的妖兽去。轰隆连响,电光刺目,逼着妖兽们哀号后退。炽烈的雷火如灵蛇吻上衝上眼前的庞然大物,一番猛然的轰炸将另一隻蛇妖炸得体无完肤,黝黑的皮肤绷出黑红色的裂纹!上一瞬间电光方过,雷击又紧追而上,自蛇妖的天灵盖直直劈下,当场劈碎牠的头骨脑浆溢喷出来,白色的黏稠液体溅上最前锋的明玉,惹来她一顿叫骂。 「小明!你长眼睛吗?!喷我一身太晦气了!」 明镜不言不语地收回剑,若有所思,调头又砍掉一个想偷袭他的黑色蟾蜍脑袋,紧紧皱眉。 「这是魔化的灵兽。」他对明玉说。 明玉手里忙着,还抽空对他翻个白眼,「我看见了,早该发现不是吗。」 「数量这么多,不寻常。」 明玉忙得不可开交,她可是左打一个右踢一脚,面前还有一隻毒蝎尾巴针尖对着她,那紫到发黑的毒汁不断地低落在地,将地面腐蚀出坑坑洞洞,一看就很不好惹。她可不想英年早逝在此,因此足尖一点,身形瞬间往后飞去,落在明镜的身后,伸出玉足,狠狠踹了他一脚── 「打怪啊!做啥沉思样?直接开打不就好了!」 明镜没有防备,却也十分配合地往前滑行几尺,召回本命剑横挡想偷袭的蝎尾,剑柄眨眼间绕过手腕一回,锐利剑气势不可挡地砍掉毒蝎那节尾巴!在牠大怒之际,明镜凌空而上,剑尖引雷朝下,又是一招直探天灵的雷击狠狠贯穿头部,膨大的脑袋连着双螯一起跌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明镜趁势追击,孤身如电闪,直捣妖兽群后方,那个显得安静的不可思议的三尾黑狐。 明玉并不担心他,因为对方修为可比她好上一倍不止,而且还是无情道,越级挑战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家常便饭。况且那隻狐妖看来就是负伤状态,那五条尾巴无精打采,明显动作迟钝,显然之前才被重伤过。如果猜的没错,牠本应该是九尾,不知为何被某人砍掉了四尾。 总之明镜不会输。 当务之急,反而是这些实力不强却一直上来送死的妖兽,她的手都要砍累了。 抽空回头望了一眼防护法阵内的弟子们,思绪飘远── 不知仙尊和沉师叔怎么样了? 青沅秘境外,水镜全数黑了,眾位仙宗长老和掌门终于坐不住,纷纷起身质问逆雪宗阻挡他们进入秘境的用意。 「叫你们掌门出来!躲躲藏藏,是不是心虚!」 逆雪宗长老不屑地笑:「小门小派还想见我们掌门?惦量惦量自己的身分再说话。」 「你!我们的弟子在里面不知生死,你还一直阻拦我们进去,不是心虚是什么!」 「这位道友,这场歷练可是逍遥岭举办的,我们只是配合,要说心虚应该是他们心虚,与本宗何干?你怎么不去质问他?」 逆雪宗长老把火引到明机长老身上,明机长老眉头一皱,脸色阴沉,反问:「你这是何意?怀疑本宗谋害眾位弟子?」 「不然呢?为何水镜全黑了,约定的时辰也已经过了,一个弟子也没有出来?这场歷练和水镜都是贵宗张罗,不问你问谁?」 「那我问问你,水镜有异状之时,为何你第一时间不是让人查看,而是阻拦?」明机长老说。 「就是啊,水镜黑了第一时间就察觉不对劲,贵宗何故阻拦?还将话说得好听!根本就是别有用心!」 逆雪宗长老态度嚣张跋扈,嗤了声:「我拦你了?难道我有挡在传送阵面前要你不去?何况秘境限制修为,你能进吗?喔,我倒忘了,你不行,但还有其他宗门的长老掌门可以……真是抱歉了,这绝非取笑你们的意思,你们若想要进,现在去啊!」 明机长老深深注视着他好一会儿,忽然知道之前察觉到的怪异是什么…… 逆雪宗掌门苏良袁行事低调,又是勦魔有功,待人接物谦虚真诚,底下的长老们却有如此天壤之别的态度?况且先前苏愈一番话与长老不可一世的态度看来,着实相当诡异。 他们似乎并不关心自己门下的弟子。 之前仙尊让他们小心悬壶门之外,还有留意逆雪宗,加上肉魁儡在前往逆雪宗的路上失了踪…… ──看来仙尊可能知道了什么。 「眾位息怒,我宗这儿有丹药可以暂时抑制修为,不若分发下去,给有心营救弟子的人一起进入秘境。」明机抬手,另一旁早等在一边的柳长歌就迎了上来,手里拿着一白瓷瓶。 他斜眼睨了逆雪宗的长老突变的脸色,眉头一扬,用着夸张嘲讽的语气道:「哟……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地这么难看?难道你不想吃这丹药进去救人?逆雪宗的弟子们等着长老您的解救呢!」 「谁、谁知你这丹药害不害人!」 逆雪宗长老神情闪躲,柳长歌早看出对方心里有鬼,因此在沉莫若进入秘境没多久后他就来等在这儿,以防小人暗中动手脚,没想到逆雪宗还真有问题。 「你这是怀疑我?」 柳长歌哼了一声,打开瓶子仰头便要吞了一颗时,逆雪宗长老突然发难,水镜周围冒出上百个身披黑袍的修士,个个脸上黑纹密布,双目呈黑,浑身都是魔气。他们一出现就砍了好几人的头颅,令人胆寒。 柳长歌连忙把药扔了,拉着明机长老退了老远,神情严肃以待。 「这老东西果然有病!」 明机恍然过来,今日一切均是逆雪宗的算计! 他喝道:「让开!」 逆雪宗长老怎会如他所愿?一群黑压压的堕魔弟子挡在传送阵前,杀气冲天!逆雪宗已经完全撕开偽装的嘴脸,逆雪宗长老顿时变得阴騭,缓缓地露出阴冷的笑,在眾目睽睽之下下拿出一根黑色短笛吹了起来,没一会儿,天色大变,阴沉死灰,一群又一群披着黑色连帽袍子的人不断自四面八方涌出,将以水镜为中央包围起来! 所有的修真者被围在里面,除了几位掌门和长老,其馀上千位修者修为不高,而秘境传送阵前又被把守,真正的进退两难。 「有肉魁儡!」 有修士率先发现,大惊失色地吼叫。毕竟肉魁儡连修者都可以传染,不得不心惊。 其他人被这一突变乱了手脚,匆忙地拿出自己的法器准备抵抗。 「逆雪宗包藏祸心!你们不得好死!」 逆雪宗长老双目一翻,一双漆黑没有眼白的眼睛显露出来,他桀桀怪笑,「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了!高兴吧!你们会成为我主最高贵的祭品!」 手中短笛被吹响,彷彿敲响了战鼓,肉魁儡们相继扑上,魔气盖天! 一场大战就此打响了前奏。 章十六、战鼓连天为天行 章十六、战鼓连天为天行 小洞天,以灵池为中心,青沅秘境的灵气如大海翻浪自八面四方涌来,同时间,滚滚的劫云一层又一层地在山顶之上匯聚,深厚沉重的威压似如来佛的五指山,神圣威严却难以逃脱。 破境通常九道雷,但眼前这雷劫分明就非一般,光是雷云聚集的动静大到整个秘境都为之震撼,轰隆雷鸣自两个时辰前就连绵不绝,青白的电闪之中夹杂着淡淡金光──洞里的两人究竟是何种修为可以引来此种雷劫?这不直接劈成神仙的话太不值得了! 苏良袁在洞口呆了很久才缓过神来,摸摸自己的胸口,喃喃自语。 「这雷若劈下来,岂不是连我都遭殃?顾以明你这坏人……」 他欲哭无泪,可是又躲不起。 除了这洞穴,他实在没有委身之处,也出不去,除非有人带着他跑。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有法子带着一缕元神逃跑,他可不像小友,可以以元神修成肉身,没有第二个顾以明可以为他付出至此。 一想到这,他叹了一声,一世英名终于走到尽头了吗? 半个时辰后,雷云匯聚完毕,苏良袁见情况不对,赶紧缩回石室里,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任命地闭上眼。 青沅秘境连接魔界的入口,砾原边境。 悬壶门人一字排开,恭敬地垂首尊称:「掌门。」 陆有脱下黑色袍帽,一张佈满黑色斑点的老脸乍然出现,他的目光混浊、瞳孔死灰,眼下有三条深黑色的裂纹由上而下足足横跨了半张脸,裂纹中还不时翻捲着魔气将裂口撕得更大,可魔族自身的恢復力又让伤口转眼间缩小,缩小之后又因承受不住浓烈的魔气而再一次撕裂……周而復始,这一痛楚除了脸上外,他全身上下均是如此,长年以来忍受着如此的折磨,可他居然还甘之如飴──因换之而来的是从未想像过的巨大力量! 陆有阴沉地盯着眼前手持长戈的男人,粗礪的声音仿佛被千百刀划过般难听,「苏愈,你说只要我炮製肉魁儡就能挽回我儿的性命可是真的?」 苏愈把玩手中的银色法器,漫不经心地回:「当然是真的,只要把魔尊唤醒了,自然是少不了你的好处,到时候你想要甚么就能有甚么。」 他手中正是仿製长生戈的偽仙器,但通体未有灵光,尖顶之处甚至已经有了黑痕,似乎再一次重击就会碎裂。 「你用这把偽仙器打开点墨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哦?那我说了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苏愈你!」 「呵,开玩笑的,别生气。」苏愈瞄了眼他身后所有的悬壶门长老,颇有兴味,「如果你那两个儿子还在,现在修为也比你身后这些老头子高多了吧?只可惜,当年被沉莫若杀了。」 「少废话,现在将长生诀交给我!」 长生诀是顾家的逆天秘笈,有关于復活或夺舍。 这是秘术与禁术,使用它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还可能会遭到反噬。 人人求之不得,不是谁都能修成正果,得道成仙,然后永生。 陆有双子均被杀,他痛心疾首,需长生诀復活他们。而苏愈当初就是用此为筹码,怂恿他为他做事! 「别急,这一批肉魁儡才刚进去没多久,污染仙器的进程还在进行,多点耐心。不过我倒没想到你如此心狠手辣,居然将门下弟子全数炮製了,要说这世上最阴很之人非你莫属了。」 陆有恶狠狠地瞪着他,「苏愈,你一再顾左右而言他,该不会是根本就没有秘笈?」 「我若没有秘笈,那当初我怎么打开点墨的?顾家的炼器术无人能出其右,你也是见过的,不是吗?」 「可笑,长生诀若在你手里,为何你没有復活你心爱的女子?现在想想,你手中的秘笈大多不是长生诀,而是顾家另一本炼器术吧?」陆有越说越恨,浑身顿时被一片魔气笼罩,「你就是骗我的吧!」 语毕,手中一把黑色骨扇突现,骨扇上的骸骨冒着森白的诡异光泽,扇面间隐隐有乾枯骷髏表情狰狞地浮现,这曾是点墨封印的五大魔将之一的本命魔器,名为万里哭。沉莫若埋伏魔界时掩饰自己身份投身效命的那位魔将持有,在高野之战时两人一番鏖战,三天三夜才终于封印。 万里哭可以召唤白骨士兵,本身也可以为主人短暂地增加修为,因此此魔器被苏愈释放之后,就被陆有看中夺走了。 只是陆有毕竟不如那位魔将,无法将万里哭的潜力发挥出来。 此刻,扇面一挥,地面上一群白骨破土而出,个个手持骨剑,黑色的眼洞中迸发浓烈的杀意!它们见猎心喜,挥舞着骨剑衝上前去一举包围了苏愈。苏愈将手中的偽仙器横在胸前,嘲弄地对陆有说:「怎么,你以为这些狗骨头可以杀了我?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只要你把长生诀交出来,或是告诉我它的下落,我可以饶你一命。」 苏愈扫视周围一眼,「悬壶门眾位长老,你们若可以协助我唤醒魔尊,我可以再给你们每人一把魔器。」 诸位长老互视,有些犹豫。 「别听他一派胡言,没有魔器了!他为了打开十八道封印早将魔器扔进荒界深渊去污染仙器去了!」陆有气急败坏地大吼。 苏愈眼神一冷,不再多言,周身气势急速地提高,比苏愈还浓厚的魔气如怒潮涌向四面,沉重的阴鬱的威压直接白骨士兵变成一片碎骨片! 陆有惊恐地发现,苏愈居然还是仙魔双修!魔气中夹杂着灵气,互不相容,可更为棘手!魔力胜于他,而灵力又专剋制他,他见情势大转,转身就要逃跑── 就在此刻,秘境如地牛翻身,灰暗的天空忽地被远方一道刺眼金光照亮,一股恐怖的浑厚的气息自天的另一边传来,遥远的距离却没有半点减弱! 苏愈脸色阴騭难看,咬着牙远眺天边,没有多想,他回身跃进了入口。 陆有修为更低,那道金光洒下,他的身体就被腐蚀了一半! 不禁翻滚在地,痛苦哀号。 眾位长老见状,心知远方有大能出世,连忙扶起他一起逃进了魔界。 秘境外,肉魁儡与修真者廝杀,许多人已葬身此处,死前怨恨不甘的怨气冲上天空,与魔气揉合,形成一个又一个龙捲被吸进秘境的传送阵。 天空破了口,京城东坡是宛若末日的景象,城中凡人也面临着另一种廝杀,有不少肉魁儡被投放至此,重演当年的杀戮,藉此收集更多的怨气恨意,传送进秘境。 秘境中,怨气黑气形成龙捲往北面捲去,顾以明衣袂翻飞,以那黑气为目标赶路。他抱着沉莫若,心中很踏实。 不过他怀中人似乎对某事耿耿于怀。 「……我是不是被你骗了?」一路上,沉莫若有点懊恼。 将人严丝合缝地拥在怀中,顾以明禁不住又低头吻了他,「什么?」 沉莫若将那张俊美的脸庞推开,质问:「小洞天里的琴你收起来了?」 「嗯。」 「谁的?」 「我母亲的。」 「……你进去过小洞天,然后又出来,这次又进去?」 「……对,我有进出的方法。」 「什么方法?」虽然已经被吃乾抹净,他还是很有学习精神不耻下问。 「秘境中有九尾妖狐,是那名合欢道大能的爱宠,他飞天后就给了妖狐可以无视任何灵力禁制的能力,牠一条尾巴可以进出一次小洞天。」 「你怎么知道的?」 「那位大能的留言,那样的秘境不能任人进入,因此我看完就毁了。」 「……不对啊,你第一次进却又是如何出来的?难道……」 顾以明敲敲他的额头,「想什么……妖狐本就在洞里,每次有人进入秘境就使用狐媚之术引诱修士,后来我收了牠一条尾巴就把牠扔出洞了。」 「那、那明明可以出去,那你还、还……」他脸上一热,想起洞里的颠鸞倒凤就再也说不下去。 顾以明自然是有心眼的,他放在心尖几十年的人被合欢花折磨着,怎么可能忍心让人硬生生忍下?当然是顺其自然地双修欢好了。 他轻轻一笑,没有解释,掌中雄浑灵力如开闢天地之力于半空中划出一道裂口,口中白光晕暖,他拥着人进入瞬间穿越到秘境中另一个地点。 半步金仙,一半灵力已凝炼为仙力,自然有撕裂空间之能。 也多亏青沅秘境的崩毁,境界压制已经不存在了,但也说明魔神堑越发活络,封印正在逐渐毁坏。 秘境北面,明镜和明玉正力战妖兽头领最后一条尾巴,一道耀眼的淡金色光芒疾飞而至,铺展至整个荒原的领域展开,一整片星空笼罩下来,千万颗星子闪烁,静默无声。可便是这寧静像根绷到极致的弦,如刀割,隐含着肃杀,只缺一个契机断弦就能万剑齐发! 领域的正中央是一个白衣人,端丽无双的面容微微一笑,手中淡金色的灵力镀上湛然,须臾,如弦上之箭迸射而出── 「那条尾巴我要了。」 一切只在眨眼间,无声无息,他们力战许久的狐妖便悄悄殞落。 明镜和明玉抬头看去,惊喜万分:「仙尊!沉师叔?」 沉莫若愣了愣,没有反应过来,顾以明摸摸他的头,朝两人頷首之后,便一刻也不停地前往边界,那里正大开着魔界入口,而他们最终的敌人就在那里。 多年来的佈局和隐忍,终于要划上句点。 明镜与明玉对视一眼,继续杀妖去。 临去前,沉莫若扔下一个冯夷变阵,底下的弟子们终于得到喘息。 冯夷阵外的妖兽头领被杀,没了指引,便开始相互攻击──这本是牠们的本能,相互吞噬以求更加强大。 阵法内,飞青峰的李朋朋仰首观望偌大的法阵,再看看没长眼跑上来送死被阵法反杀的妖兽尸体,他颇为心惊地对身旁的姚全说:「沉师叔随便一扔就是个厉害阵法,原来他真的如传闻中这么厉害?」 姚全此时眼中全是崇拜,讚叹:「原来軼史就是歷史,我话本没买错……」 难怪当年他可以连斩六大仙门之首,还可以反杀魔将,甚至让仙尊花了十三年追杀他,最后在修为略高一筹的状态下才捉了他! 实力高强得非比寻常,又容貌端丽无双,难怪仙尊对他念念不忘! 方才两人之间亲密无间,大概是好事成了。李朋朋感叹不已。 魔神堑,是一道天然的堑落,绵延的山脉如巨兽背脊,每道深脊中都是一个魔族据点,魔界便是由许多大大小小的据点形成,各大魔将都有自己的领地和拥兵,谁也不让谁,因此山脊之中经常有斗争,胜者占地为王,扩张领土。 未被打落荒界深渊前,魔宫就位于魔神堑最大的山脊中,曾经华丽的宫殿如今已经荒芜,断垣残壁中还依稀可以看见当初仙魔血战的痕跡,灵力与魔力的衝击碰撞炸出一个又一个巨坑,每个坑底都是堆叠着魔族的骸骨。 如今魔气淡去不少,已经不见当时强盛之景。 不过有了之前的布置,秘境外的、秘境中的那些怨恨不甘的怨气此时此刻通通被捲进这里,盘旋在高空,缓慢地侵蚀封印法阵。 苏愈立在山顶眺望,十八道封印由十八个法阵叠加而成,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而源源不绝的灵力的供给就是来自镇守三个方位的仙器,只要毁去仙器,十八道封印就会减弱,封印减弱便得以看见底下的荒界深渊,就能唤醒魔尊。 先前被他们运送进来的肉魁儡正分别从三个方向不断地扑向三把仙器献祭,试图动摇十八道封印。 浑身的魔气与仙器之力和封印法力相互衝撞,黑白之光四处溅射,一不小心就将周围的肉魁儡击穿,可儘管如此,它们仍不知疼痛地前仆后继,牺牲在仙器的威力之下。 十八道封印不容小覷,眼下成千上百的肉魁儡也只能撼动一小部分,但只是这样就足够了,封印一旦松动就难以挽救,苏愈心想:再加入某些事物,封印必定能被破除一角! 他拂起衣袖,低头凝视腕上的红绳,淡淡唤了声:婉娘。 红绳已旧,人已故去,过往云烟,皆如幻梦。 没有长生诀,他有顾家的终极炼器术也无用,当年顾易死活不肯说出长生诀所在,他只能威胁顾易妻子,却被虚晃一招,得到炼製偽仙器的炼器术。虽然收穫不小,但并非他所想要。 他想的,从来都是那个红衣亮丽的女子,顾婉娘。 可惜,红顏易逝,他却为此空忙一生。 现在只要唤醒魔尊,得到魔尊的力量,他就可以逼迫顾以明交出长生诀,他就能復活顾婉娘! 闭上双眼,他融入心神于封印之中,仙器幽幽的灵力正逐渐减弱,肉魁儡的献祭果然污染了仙器的封印之力。 不远处,陆有紧追而上,目光充满了怨恨和杀意,万里哭的扇骨嘎然作响,恶鬼般的爪子,猛地向他的眼珠子抓来。然而苏愈轻松躲过这一击,身为渡劫期的高手身法矫捷灵活,陆有越战越愤怒,连下三击都未能命中,落空无功。他咬牙切齿,面容扭曲,扇面一挥又是一堆白骨士兵,可苏愈何等人也,渡劫期修为并非他能轻易拿下。 只见他抬手一捏,白骨士兵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捏碎头颅,成为一地断骨。 悬壶门其他长老胆怯怕事,离的远,不敢掺进这场殊死战斗。 仙器的封印却来越弱,苏愈感受到了,他缓缓勾起嘴角,眼角馀光瞥见那几个贪生怕死的孬种,忽地一个闪现,破空而至,偽仙器握在手中一挥,那几个长老还未反应过来就人头落地! 惊恐的表情死不瞑目,他们一死之后,身上的魔气流向十八道封印,衝击仙器的封印之力。 不得不说,当年的沉莫若的确强大,独自封印所有魔器,用点墨堵住荒界深渊的通道,这是魔界大败的开始。 魔尊恐怖的力量并没有让沉莫若退缩,反而越战越勇,他凭藉上古大阵和精湛的剑法将魔尊逼回荒界深渊,其实力也是相当可怕的。苏愈心想,如果当年是他和沉莫若对上,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一定是他!幸好,自己隐藏多年的身分不曾暴露,点星真人虽一度怀疑,但魔族的復兴让他无心分神,没有多加查探。 他阴暗又疯狂的笑起,将身上所有仙魔交揉的力量全数融于封印之中,仙器晃动不安,封印中的压力逐渐增大,它们察觉了外来的力量入侵,纷纷增强灵力的输入以稳固封印。可苏愈怎会轻易放弃?魔气的污染有效,再加上他的魔力,不出半刻,仙器就会失去力量! 陆有一见这是袭击苏愈的上好时机,于是他也拚尽全数修为注入万里哭朝苏愈迎头一击── 轰! 苏愈竟然还有能力反击!抬手一翻,一股强大风暴如同漩涡席捲而来,包含着渡劫期强大力量的一击,瞬间将陆有淹没,惨叫声被吞没!待风暴过去,陆有完全消失。 苏愈不屑地抖抖手,捡起万里哭。 「败类。」 正要收回手,一抹金光穿透他的掌心,难以言喻的力量沾上他的皮肉,居然可以腐蚀他的身体。他骇然的发现,那是种来自冥冥之中天地浩瀚的力量,是天地间古老的基石,能够撼动世间的每一寸。 何况是区区一具仙魔双修的肉体。 万里哭掉落在地,证实了这种熟悉的可怕感觉,他心生胆颤,抬头一看,似曾相识的容貌映入眼中,赫然是早该死的沉莫若! 「你没死!?」 沉莫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清冷地说了一句:「你穿白衣真难看。」 苏愈身上并非白衣,于是他很快就懂,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二人已经知情,而他一直汲汲追求的长生诀,真的就在顾以明身上! 「顾以明,你果然有长生诀!」苏愈确信自己当年的确杀了沉莫若,没想到仍是一缕元神逃脱出去,他片寻不着,时间一久,元神必迅速耗弱,因此他后来以为沉莫若是完全殞灭了。没想到,人居然就在自己眼前! 顾以明暗中復活他、养着他!而自己居然完全不知道! 他拋去偽装,无视自己掌心汩汩冒出的血,另一隻手握上偽仙器和万里哭,反向吸走法器中所有的力量,须臾,偽仙器和万里哭化成飞灰,而苏愈身上的气势又再次提高,修为竟衝破半步金仙之境! 封印之中因苏愈的力量提升,仙器节节败退,震颤不已,其中一把终于无法承受,在一声巨响中碎裂,灰飞烟灭。十八道封印瞬间少了六道,魔神堑底下强盛的魔气復甦了,地面正溢出丝丝魔气,隐约传来魔族的叫嚎,这使仅剩的两把仙器更是雪上加霜。 沉莫若紧皱眉头,顾以明对他说:「你去加固封印,我对付他。」 未等他开口,苏愈倒是先猖狂狞笑,方才被洞穿的掌心居然自行癒合了。 「哈哈哈……顾以明,你现在修为比我低,无情道已经到头了!」 相对于苏愈的嘲笑与得意,反观顾以明淡然泰若,不为所动,目光平静地凝视苏愈。 「是吗?那便试试吧,看你我究竟谁生谁死。」 付逍遥握在葱白的掌中,腕间一振,凛白的剑身如孤月流霜,一场前所未有的广褒领域如野火燎原般开展,漫过好几个山头,转眼间竟将整个魔宫范围都包含进去了,就连剩下的十二道封印也被包裹在其中! 是顾以明的剑域,却又不只是剑域如此简单。 碎道又重登半步金仙,剑域宏大,还隐含其主的意志与神魂,无情道至高之意已被他参悟。因而虽只是半步金仙,但其气势和威压完全胜过一位金仙。 付逍遥立于剑域中心,顾以明的元神凝炼现出庄严法相,半透明的巨大剑修半闭着眼,面无表情手持巨剑端然矗立身后,充满无穷的力量和威严,心魂与剑意合一,剑招却千变万化,以一化无数多,底下崎嶇儼然的剑塚中每把剑都有其意志与心魂,鏗鏘争响,霜寒的剑意蔓延四野,散落一地的尸骨遇之瞬间冻结,风轻轻一吹,应声碎裂。 冰雪之气覆盖整座剑域,法相闭口不发一言却似有梵音于空茫之中缓缓响起,有如春潮慢慢向外波动,超越凡尘的氛围,令闻者为之心悸,又欲俯首称臣。 只有一个花形剑穗在巨剑上缓缓晃动,彷彿是某种事物的象徵,是整座冰寒刺骨的宫域中唯一的柔软。 苏愈本挟势袭击,双掌正面迎上顾以明一剑,那本是平平无奇的剑招,过往年少他与之对战过无数次,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也能解开其剑势,没料到只是一剑就让他狠狠一顿,时间彷彿凝滞,霎时一剑变幻为千百剑,转眼间他们已过上百来招。 他的双掌有如拍上一座庞大无比的山岳,被磅礡的灵力透掌而过,他愤愤不甘用仙魔之力还击,可对方纹丝不动,偽装在其中的凝炼仙力趁机暴涨──居然就这样齐齐砍断他的十指! 仙魔之力从来不及癒合的伤口中不断溢出,随着血流在剑塚中炸开了斑斕的红花!庄严法相若有所觉,睁眼望向苏愈,祂身下那千万把利剑如闻腥而来的野兽,猛然地震颤,发出震天的轰鸣巨响,剑意被激盪而出如汹涌浪潮拍打过来,他狼狈地急速后飞,仍然没躲过这次攻击,被凶狠刺穿周身大穴! 他喉间暴出凄厉哀号,不敢相信顾以明居然有如此浩瀚的修为,轻而易举就伤了他! 「不可能!你的无情道分明到了瓶颈──不对!」苏愈大惊失色地发现顾以明的无情道多了某种奇妙的道意! 他仓皇地看向那枚花形剑穗──顾以明突破了无情道?!不可能!不可能! 堪比金仙的境界怎么可能会输给半步金仙?!他分明也是剑修,不可能会输! 不可能──! 然而双脚一沾在剑域上就被冻住,霜寒剑意穿透他的皮肤乃至脚骨,甚至感觉到自己双脚正在失去知觉!他面容充斥痛苦和愤怒,表情狰狞使出全力仍然无法摆脱束缚,伤势正在恶化,体内的力量正急速流失,而那剑意沿着脚底的灵脉鑽入,化为万根尖刃在其中游走,凛冽寒意横衝直撞把灵脉划得稀烂,不仅仙魔之力,就连血液都要为之冻结! 顾以明非但没有以身为剑,光是法相现身就让他的剑域有如此大的攻击力,苏愈呕出一大口血,才总算明白身在剑域中没有胜算,他必须找到弱点加以击破,脱离剑域,否则只能坐以待毙! 黑月高悬,魔神堑的天空泛起腥红,从前的腐朽气味又开始从地下爬上来,混着从入口捲入的大量怨气化为丝丝缕缕的虐杀气息瀰漫开。肉魁儡还在源源不绝献祭中,第二把仙器已经黑了大半。沉莫若手握湛然,往地上重重一插,星空领域宛如大鹏鸟展翅,遮盖了整个天空,将那种难闻的气息一扫而净,也顺便把肉魁儡给反弹出去,落在顾以明的剑塚中被万剑穿身,一一倒下散成一地骨头肉沫。 他与顾以明的领域正好形成天与地,将整个魔神堑紧紧包围住,谁进谁死。 星空闪烁,宛如一片无垠的宇宙围绕着沉莫若旋转,他指尖凝聚着操纵星辰的力量,散发着明亮的光芒,与星星的灵动相互呼应。 忽然间,他于这片星罗棋盘中弹出一颗白色的璀璨星子,以意念引导着,将其送至十二道封印某处。白星速度惊人,流星般划过半个星空,稳稳地落在封印缺口,灵力的震荡在封印激发一阵涟漪,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威力替代了原本几欲耗尽的灵力,让馀下的两把仙器不至于碎裂殞毁。 他眼神深邃,专注地凝望星空,洞察星辰之力,接着又弹出几颗不同顏色和灵力波动的星子一一落在毁坏的六道封印上,在封印中又形成一个小而完整的封印,现在只缺填补阵眼的事物──仙器,而且一把不够,需要两把。因为十八道封印经此破坏,已经松动,地表渗出魔气,需要比之前更为磅礡的灵力才能彻底封住。 眸光移到顾以明那边,两方战况火热,他不能靠近,一是为了怕道侣分心,二是因为现在填补阵眼的是他自己,不能轻易挪动,只能心中盘算道侣能不能在他灵力被封印吸光前解决苏愈,然后用付逍遥补上阵眼。 他敛眉沉思,手捏法诀正要试着呼唤隐世绝──这傢伙也是仙器,拿它来镇封印是它的荣耀,虽然此后他和顾以明就没了本命剑……也不知道之前听道侣话守在北冰地界的它还听不听得他的召唤…… 法诀刚捏完,斜后方突地传来威压,如山峰压顶,他慢了一步躲开便被一把胁住脖颈,翻滚的魔息彷彿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了他,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莫若!」 「别动!」顾以明正要发力,苏愈阴狠地嘶吼,「再动我要了他的命!」 沉莫若倒是不慌张,以眼神安抚顾以明,暗示阵法已完成,封印加固只缺他脚下这个阵眼,稍安勿躁。 顾以明的手握得死紧,紧紧抿着唇瓣,神情已然阴寒至极点。 原来方才苏愈被钉在剑塚中时,他居然以自毁的方式求得逃脱──狠下心来自己砍断双脚!然后搏命奋力一击,将身上蓄积堪比金仙的仙魔之力全数释放,猛然拍向顾以明的面门! 顾以明必不可能让他得逞,尤其他这番死地求生的狼狈模样在他看来已自乱阵脚,师出无门。法相操纵着剑意,凝实而锋利,剑意瞬间涌动,在他面前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他以为苏愈的攻击是针对他,没想到这小人瞄准的居然是他身后的沉莫若! 剑意轰然发动,却只在他背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势,完全阻拦不了他的去势! 电光火石间,滔天的剑意中,被苏愈得逞,捉住了沉莫若。 此时苏愈已经失去十指和双脚,力量也不断流失,先前晋阶的好处完全消失,伤口根本无法再次自癒。全身是窟窿,血像喷泉冒出,沉莫若半边身子都被染红了。 此刻,他就是一隻残废的猎犬,死死咬着猎人不放,作垂死挣扎。 自然,他本身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手中的筹码完全可以逼着顾以明毁去封印,打开荒界深渊。 他从前就知道顾以明心悦沉莫若,也看得出来两人已是道侣,以沉莫若要胁,不但可以唤醒魔尊,也许还能让他全身而退。 他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谋了一条生路。 没想到,落于下风的竟是他── 「师弟,多情剑落到这田地,你不悔吗?」沉莫若哑着声问。 好歹师兄弟一场,多年的相处竟只是处心积虑的谋害,真心换绝情。 不悔这两个字,正是前生囚神台上他被一再质问的回答。现在换他质问苏愈,很是讽刺。 苏愈笑了,笑得疯癲。 「悔?我当然悔啊!我后悔当年没将你们全都杀了,还得扮演你们的师兄弟数十年久!」 口出狂妄,已然无药可救。 沉莫若沉默许久,叹了一声,「苏愈,放开我。」 「不可能!你让顾以明打开封印,释放魔尊!否则死的就是你!」 「不可能。」 苏愈转头恶狠狠地瞪着顾以明,「将你手中的剑扔过来!别轻举妄动!别忘了你的小情人还在我手上!」 顾以明没有作声,深深地凝望沉莫若,毫不犹豫将付逍遥扔出。沉莫若眼神微动,掌心已悄悄握住某样事物,趁苏愈分心想接剑之际,催动手中的骨牌! ──困仙牌,禄甫的魔器,能够瞬间封住敌方修为,前提是近身。 骨牌发出白色灵光,这由修真界背叛的老祖作出来的法器能够以灵力催发,重伤悬壶门那两位师兄后便被他一直收着,没想到悬壶门居然没告诉苏愈,这是大好时机! 沉莫若反杀苏愈很简单,困仙牌化去苏愈所有力量,眨眼间就令其变成凡人,没了魔息的威胁,他一把接过付逍遥,头也不回返手一剑就抹了苏愈的脖子。 苏愈临死之前瞪大着眼,万万没想到沉莫若身上居然有困仙牌!他骗了陆有,而陆有大概也对他存着戒心,没有告诉他自己收憿了禄甫的魔器。 他自己释放的魔器,反过头来害了自己。 苏愈的死亡很安静,源自于沉莫若的乾净俐落,那十三年的情恨纠葛就此画下句点。 看似容易,可其中曲折隐忍不可为外人道。 顾以明的椎心之痛,沉莫若的忍辱负重,横跨了前世今生,若非坚持,无法行至今日以成就大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天地之间,唯有道。 沉莫若一身血腥,顾以明毫不嫌弃地拥他入怀,两人携手将付逍遥和终于被召回隐世绝镇在封印上,黑化的仙器因它们的加入渐渐自我净化。 星辰之威和仙器之力此后共同守护十八道封印,直至消泯魔族。 魔神堑又恢復了荒凉破旧的景象,那些叫嚎消失无踪,怨气被隔绝在封印外,只有封印闪烁着白光,大概会到永远。 秘境北面,妖兽死的死,残的残,已经没了威胁。 之后,顾、沉二人与眾弟子协力找到悬壶门开的那个传送口,一同出了去。 东坡和京城的景象怵目惊心,顾以明冷冷地环视一周,抬手拍拍,冷酷地道:「清理杂种的时刻到了。」 跟在身边的明镜和明玉一听,兴高彩烈地加入战斗。 逍遥岭与逆雪宗鏖战,共十三日,后逍遥岭大胜,顺利接管逆雪宗,清理门派。 顺治四十三年,初夏。 京城换了天子,又改了年号,为元始。 逆雪宗掌门苏良袁躲在沉莫若的命灯中,跟他的命光挤成一团,没想到就这样被藏在袖里乾坤携出秘境。顾以明将他揪出来时脸色难看,看他徒剩元神也只能可怜可怜他,然后回宗门后唤来掌门给他早已被偷出来且保管完好的肉身,让他自己想办法回去。 而悬壶门消失于修真界,起而代之的是另两个修习刀法和丹道的宗门。 北冰地界压着魔神堑,为求保全,最后由沉莫若以湛然为代替了隐世绝为阵眼施展冯夷大阵,由一直待在那边的有凤来鸣兮继续提供灵力守护。 而点墨──也就是那隻小猫,沉莫若得知真相时,简直想咬牠一口! 离开北冰地界时,沉莫若将点墨放下,搔搔牠的脑袋,有些捨不得地说:「去吧,你不能乱跑。」 点墨眼角泛泪,一步三回头,一副不想回荒界深渊的模样。可就算牠再怎么可怜,身体里有一堆魔器,牠最终的归处就只有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走出一段后,点墨坐下来,怎么也不走了。 沉莫若才要出口劝牠,却见牠双爪一捧,一堆黑漆漆的法器顿时出现在两人一猫眼前,就着眼泪,牠就这么喀滋喀滋啃了起来。 沉莫若张大眼,整个人彷若被雷劈了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以明略一思考,朝爱人问:「点墨身带世界法则,是上古之物,你一直认为牠是近仙器?」 「……我是这么以为,毕竟我只拿牠来『装东西』……」 「……唉,牠不是近仙器,也不是仙器,是神器。」 「啊?!」这隻呆猫?! 不到半个时辰,点墨打个饱嗝,然后往沉莫若身上飞奔── 「喵~」 沉莫若有点呆滞,「……吃完了?没有了?」 「喵!」 「你吃那些是什么鬼东西啊……我寧愿你偷我糖吃……」沉莫若欲哭无泪。 顾以明失笑,「走吧,一起回家吃糖。」 于是点墨成了沉莫若的本命法器,而顾以明的本命法器有意改为他母亲的锦云琴,缺失的那条弦已经安回去了。 沉莫若就觉得奇怪,在顾家找到的那条琴弦究竟是谁的,与顾以明一对,就是锦云上的。 「你为何会怀疑苏愈?」 沉莫若不得不说,顾以明佈这个局真是佈好久,自己还跑到对方的地盘上演戏,继续友好的师兄弟关係。 「因为他说漏了一句话。」 「甚么话?」 「我母亲的本命法器,锦云七弦琴上只有六根弦。」 沉莫若愣住了。 「如果说真正害死我全家的人是你,你不该没有见过七弦琴,更不该对七弦琴早断绝一根琴弦的事毫无所知。可偏偏他知道。那根琴弦是我父亲化魔时,受其攻击断裂的,灭门那日只有真正的幕后之人知道我母亲的琴弦早就只剩六根,攻击力也大不如前。」 「你早怀疑他了?」 「没错,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只能装作不知。」 「所以弦是你藏的?」 「琴弦上有我顾家的长生诀和仙器炼器术,我母亲为避免歹人覬覦,早将真本藏于琴弦,正好断的是此弦,便将它收在机巧盒藏起,等着我后来去发现。」 「长生诀……我……你真的是用了长生诀?」 顾以明垂眸深望着心爱知人,带着指腹轻抚着他的脸庞,「你的留言我看了,知道你去过的地方,便猜想应该是将一魂留在那里才痴傻,所以我分出元婴带着你偽装进去了。没料到千呎渊那样险恶,悬壶门也卑劣无比,在那让你受了伤,是我不好。」 沉莫若凝视着俊美的爱人,原来所有的牺牲奉献都是为了自己。他扬起唇角,主动吻上爱人的呼吸。 「以后我们都在一起。」 后来顾以明将本命法器重新炼製,锦云七弦琴重现修真界,一举越为仙器。 话说那日清扫完战场,明镜抱着求知欲请教顾以明,如何才能形成领域──想想苏愈就是输在领域上。 他微微一顿,看向正和柳长歌间聊的沉莫若,半晌才脱口:「双修吧。」 明镜愣住,怀疑自己有了幻听。 顾以明不想多加解释,唤了一声沉莫若,当那双清亮的眼眸望过来时,他胸中满是激动,情意澎湃,终于彻底明白沉莫若前生所言无情道之不足…… 天道无情,万物芻狗,无情之道为一情引动,喻己为道,而兼泽天下。 ──而你是我兼泽天下苍生的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