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见》 《一》飢渴 【后见】 (我杀了家教老师) 《一》飢渴 在遇见杨晚萤之前,苏延是第一次察觉到,他是有多么想要得到一个“东西”。在他活到现在的第十七个年头中,他是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何为“慾望”、“想要”、“渴望”。 他是一个父母亲、亲戚、朋友都觉得乖巧得过份的男孩,苹果手机都不知道出了多少代,他却还是使用着萤幕破裂的、哥哥不要的那一支旧苹果手机;还有他并不是没钱,却总是穿着一件陈旧的黑色连帽上衣,他的气质与周围的所有同龄人都不一样,真要说来,大概就是他明显地无欲无求。 苏延无欲无求到,甚至觉得他可能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他没有喜欢的食物,所有的食物对他而言都食之无味。 他没有想要的东西,对他来说,东西需要用的时候,那怕是借,有就好了,他没有自己喜欢的惯用笔、喜欢的橡皮擦,就连书,他都可以用哥哥使用过的。 回到先头说的衣物与手机,他也是一样的态度,有就好了。 在遇见杨晚萤之前,他没有喜欢的人,所有人对他而言都不特别。他也曾经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遇见喜欢的人与事物了。 毕竟他甚至没有特别喜欢的顏色,但从杨晚萤之后,他喜欢上灰色与紫色。 他的家教老师,杨晚萤老师,他喜欢用紫色的文具,身上总是穿着灰色的轻便西装,从他的身上苏延总是感受不到学校老师那种严肃与压迫感,可能是因为配上他那一身灰色西装的内里不是衬衫,而是v领的黑色棉衫与一双黑色范斯鞋。 这令杨晚萤看起来很年轻,因为他,他头一次想要一双和杨晚萤一样的鞋、一样的百乐笔、一样的飞龙修正带、一样的万宝龙皮製笔袋…。 他没有特别的兴趣、想做的事情,第一次有了想要做的事情、想要的东西,父母亲一听见从不可能从苏延口中吐出"我想要万宝龙的东西"这样的话,吓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他们的孩子,苏延,什么东西都没有要求过,竟然因为一个家教老师的出现,开始要求东要求西,最后开口要求了一个万宝龙的笔袋。 苏延也无法具体说明自己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些变化,他只知道,老师接触的一切他都想要接触、老师脑中装的东西他都想要去了解、老师说的话他都要记在脑子里,就连老师吃下的早餐,他都想要嚐一嚐味道。 苏延父母将杨晚萤叫到饭桌前同他们开会,询问他们的乖儿子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奢侈? 苏延深怕杨晚萤会被责备,那一天,他躲在楼梯的墙边,一面窥视着饭厅的父母与杨晚萤,一面压抑着自己狂暴的心跳。 说到关键处时,杨晚萤察觉了苏延的视线,冷静狭长的眼睛往后转,透过眼镜镜片正好与苏延对上视线,看得苏延全身酥麻,猛一转身,下半身热辣辣地烫了起来。 苏延是立刻十万火急地衝到楼上房间,见到杨晚萤那支紫色金属笔桿的百乐笔躺在桌上,立刻是取了它、飢渴地嗅闻、舔舐着杨晚萤少许的手汗。 只是一支笔,苏延下身便有了难以抗拒的慾望发胀,需要他的手去抚慰、去释放牠。 那天晚上,父母与杨晚萤谈了许久,许久之后,杨晚萤到了他的房间,心平气和地打开自己的包,拿出自己惯用的文具与文件。 他们沉默了一段时间,有多长的时间苏延就看了杨晚萤的痣多久,终于,杨晚萤打破了沉默。 『你想要这个万宝龙笔袋?』杨晚萤乾净且稳定的声音说道。 苏延闻言,乾嚥下一口口水,点头回道:『我想要。』 我想要的不是什么万宝龙。 我也并不是奢侈。 我想要的是和你一样的东西。 我想要的是你使用过的东西。 我想要的是你。 一想起,苏延便坐立难安,握紧双拳,全身僵硬得可以。 杨晚萤见状,那张巧夺天工的俊美脸庞轻笑,『你下次考进全校前十我就买给你。』 『真的?』苏延喜出望外。 『真的。』 『这不便宜!真的可以吗?』苏延再度确认,深怕一切只是痴人说梦。 杨晚萤笑了,那对粉唇划出的弧线要苏延看千百次他也绝不会烦。 『当然是真的,反正你不是要你父母买吗?我的薪水是他们给的,同样意思。』杨晚萤握着方才被苏延褻瀆的笔放在自己下唇唇珠,彷彿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有些坏心眼地笑了。 那眼神彷彿在说:别想骗我,我都知道噢。 这一刻,苏延又感到灼热了。 杨晚萤的左眼眼角与颧骨之间有颗小痣,为了隐藏那颗痣,杨晚萤甚至配了一副刚好的黑框眼镜去遮挡,可在如同那回一样的状况时,那颗痣总会令苏延觉得既厌恶、又折腾。 杨晚萤有着一双冰冷的眼睛,吹得整齐的头发与瀏海偶尔触碰到的那颗痣,每每看见,都令苏延觉得胃中翻搅,倒不是因为反胃,而是因为他想去弄脏,因为讨厌,所以他想去弄脏、除掉它。 那颗痣看起来令他整个人都很禁慾。 所以讨人厌。 尤其是当他后来知道杨晚萤并不禁慾之后。 所以,讨人厌。 讨厌到杨晚萤死的时候,苏延以雕刻刀小心翼翼地在他白净细嫩的脸上画圈、取出了那颗痣。 在那之前,他有看过youtube的影片,见过所谓的去除痣的手术,像杨晚萤那样有点突出的小黑痣是需要以刀片挖出的。 所以他挖掉了那颗骯脏、碍眼的痣,也挖掉了引发自己骯脏情慾的引爆点,是,因为那颗该死的痣,他才会强奸了他、杀了他。 这件事严格来说并不是他的错。 就算到黄泉之下去让死去的杨晚萤开口说话,他也会说出“不是苏延的错”这样的话的。 从洗手台的血跡上回过神,苏延已经开始清洗着雕刻刀上的杨晚萤的血,冲啊冲、冲啊冲,怎么也不明白,只是一颗痣怎么会这么多血? 将右手反了过来,原来是自己的血。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他割了自己的手腕?究竟是什么时候?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听着水流,苏延两腿驀然一软,终于是无法再继续支撑自己,身体失去重心,往浴室地板狠狠一撞,两眼瞪着一片雪白。 直到苏延再度醒来时,看着躺在自己临时租来的小房间中衣衫不整的杨晚萤,这才被铺天盖地的真实给呛醒,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杨晚萤死了。 死在自己的手中。 他毁了杨晚萤、夺走了杨晚萤的灵魂。 苏延这才感到迟到的悲伤,爬出浴室伏在杨晚萤的胸口哭得昏天暗地,他怎么样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这样子、这怎么可能? 他是如此地难得地珍惜一个人,如今却像对待玩腻的玩具一样地拆解它、玩坏他。 苏延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恐慌,他看着镜子前的自己简直不能说是熟悉,他是一抹支离破碎的灵魂,被迫装在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壳里。 馀光瞥见地板有个东西亮着,是杨晚萤的手机,苏延走上前去,将它关机并且抽出sim卡,优雅地将杨晚萤的西装口袋拉开,轻轻放了进去。 「看来,你今天没办法回家吃晚饭了。」苏延道。 他在萤幕上看见有人说:『我等你回家一起吃饭,我今天试着自己做月亮虾饼,看看是不是比你做的好吃。』 哈哈,苏延突然觉得好笑。 他从来没吃过杨晚萤做的月亮虾饼。 然而,他杀了杨晚萤。 他杀了他的家教老师。 ▲后见:日本传统文化戏剧歌舞伎、狂言等表演中负责递送道具、协助角色更衣等工作的助理,其中全身黑衣隐身黑幕的又称"黑衣后见"。 《二》霸凌 《二》霸凌 苏延被退学了,原因是霸凌。 即将高三的苏延本是个勤奋向学的孩子,可却遭遇到了霸凌,一开始的原因很简单,他只是看不惯学校的那群恶霸总欺负同一个人。 那个人他总也想不起名字,是个瀏海总是油腻腻的男孩,男孩很瘦很高,甚至比一百八十公分的苏延高,他活像是根竹竿,苏延记的是他的外号,而男孩的外号也刚好叫做竹竿。 竹竿的成绩很不好,因为霸凌。 他的书、他的笔记、他的文具全被丢了,来上课的竹竿经常就这么赤手空拳来,他既没有读书上的权力、空有身高的他也没有体格上的优势,光长得高的他被打得蜷缩,弯腰驼背,好似那是他最致命、最自卑的一点。 整个班级四十几个人,只有苏延知道,竹竿有一张好看清秀的脸,看他的脸一眼他便明白了,原来有着好看的脸与頎长的身形但没有个性在学生的社会中是没有用的。 竹竿没有个性,他既不会穿搭也不追星打篮球、对菸酒游戏也没有兴趣、成绩也不是很好、体育更不用说,他的身高别说篮球,连跳高跳远都不会,最后,竹竿喜欢少女漫画,这成了摧毁竹竿的导火线。 噁心,喜欢少女漫画。 噁心,他的漫画都黏黏的吧? 噁心,他会对着少女漫画打手枪吗? 越来越多的传言不利于竹竿,但竹竿从来不会为自己辩解,班上一个优良世家与不良少年组成的大团体盯上了他,那团体在苏延看来极其可笑,以演艺世家父母亲为首的星二代为首、议员儿子为副,引导着其他想要鸡犬升天的不良少年少女形成一个班级的隐藏内阁,他们主宰着班级,所谓的班导与班长被他们嗤之以鼻。 班导默许之下,暴力越发严重,最后延烧到了苏延身上,那天是游泳课结束,星二代少爷偷走了竹竿的泳裤,竹竿情急之下只能跳进水里躲在水中求他大人高抬贵手,已经黄昏,眾人在游泳池畔玩泳裤拋接玩得不亦乐乎,最后泳裤被丢到了苏延脸上,自苏延脸上缓缓滑落。 苏延只是接到班导的指令,负责整理游泳池畔而已,并没有参与在其中,一直以来,他从来没有参与过这样幼稚的游戏。 他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霸凌也是。 竹竿的蓝色泳裤滑落之际,苏延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脸,可星二代与议员儿子不是这么想的,他们说那张脸是强忍着兴奋的脸。 星二代指着苏延,那张遗传自演员父母的姣好的脸扭曲地笑了,「兴奋了吧?兴奋了吧?我就知道你对女人没兴趣!」 苏延冷声问道:「你说什么?」 话音方落,眾人鼓掌与訕笑四起,好似一个惊天的秘密大家早就共享了却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好像已经好久好久,只有他与这个班级脱节。 这是他的班级、这是他的同学,却也都不是。 议员儿子与其他人起鬨道:「我就知道,我叫竹竿偷放色情书刊给阿延,阿延不是都把他丢了吗?我们还以为都是竹竿丢的!没想到是阿延啊?因为阿延对女人没有兴趣!」 竹竿听见,整张脸吓得都白了。 苏延从来没有收到过色情书刊,长久以来,原来是竹竿替他挡了。 苏延心道不如照着他们所说的顺下去,冷笑回道:「原来那么粗俗的书是你们送的啊?你们的品质也太差了吧?那种东西我看都不看好吗?」 眼前的画面开始变得好笑,眼前的那些人的表情开始崩溃,游泳池畔的女生们露出嫌恶的表情,星二代看了,左顾右盼后命人将女生们带走,「都给我走!有什么好看的?这是我们的内阁制裁竹竿的一刻!」 星二代一声令下,眾人将竹竿捞起,暴露他的一切在晚霞下,他如同蛞蝓遇到盐一样扭曲身体,遮掩着他难为的性徵。 苏延当然看见了,瘦高的他,有着小小的性徵。 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苏延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他握紧手中的地板刷,在他意识到时,手中的地板刷已经刷在议员儿子那张猥琐的脸上。 本就是要把地板刷乾净的地板刷现在刷在他们的脸上也还算适合,一转身,他的地板刷刷在星二代的脸上,将他那张好看的脸刷出红痕,左手的泳裤拋出,竹竿伸手接住,赶忙趁眾人松开他时穿上。 直到地板刷断裂时,他都不觉得自己是在伤害别人,只是觉得自己在清理垃圾而已,所以,他也没有多想什么。 下手太重?那是什么? 他们两个都是依附着父母的光环出生的废物,他们即便是父母亲的一坨屎也价值连城,苏延连在电视上看见星二代的父母亲脸庞都噁心想吐。 没错,他们是屎,货真价实的屎。 他是来做游泳清扫的,正因如此,清扫学生不小心拉在泳池畔的屎也是理所当然的工作,他不过是在"清扫"。 直到噗通一声,星二代跌了个四脚朝天,温热的血液开始从他后脑杓循着泳池的溅上来的水流出,随着周围此起彼落的惊呼,苏延回过神来。 「你做了什么?」 「不用这样吧?」 「出人命了老师!」剩馀的女同学们衝回教师办公室,男学生们忙着将星二代抬起来确认他的呼吸,此时的苏延想着,一般人果然会是这样的反应对吧? 会惊慌失措、会恐惧不安、会着急愤怒,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当然的,并且,身为加害者的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感到自责、过意不去,对吧。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 说真的,什么也没有。 苏延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星二代终于睁开眼睛,抚着自己后脑,以沾满血的手指着他,「你完蛋了你!我会要你退学!」 苏延的脑中一片空白,并不是因为吓了一跳,而是什么也没想的一片空白,半响,他的左边嘴角勾勒起笑,「退学?好啊。」 如果这是对他的处罚,那好啊。 抑或是对他的奖励,也好啊。 学校这个地方,他一点也不想要待。 星二代瞪大双眼,他完全没有想到苏延会有这样的答覆,俊俏的浓眉皱得紧,「我查过了,你的爸爸不是好像是那个谁吗?很久以前的新闻!你敢背叛他吗?」 「谁?」苏延问道,一面握紧已没有刷头的地板刷木棍。 他想知道他们会说出什么人的名字?这次又会听见谁的名字? 星二代与议员儿子、甚至连竹竿都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苏延看了突然一股不耐自心中油然而生,他放掉手中的竹棍,清脆的声音响彻。 「要退学还是怎样,随便你们。」语毕,苏延转身迈步离开,可与此同时,学校警卫与老师赶了过来,见头冒着血的星二代瘫坐在地,苏延是罪证确凿。 苏延见此竟也不做任何抵抗,反而就这么放松身体,让老师们将自己带至隐密的辅导室,并通知自己的家长来学校。 而苏延就这么乖乖等着,实在不像在游泳池看见的狂暴,任何一个老师见了苏延这样,都不会相信苏延是个施暴者。 就算是发生命案之后也是。 《三》家教 《三》家教 学校找了苏延与星二代的父母前来,一方星二代的父母说得口沫横飞、振振有词,另一方面,苏延与他的父母却相对诡异地安静。 见苏延那方沉默,星二代的演员妈妈沉不住气,拿出如果电视上的反派演技呲牙咧嘴拍桌怒吼,与她那一身香奈儿的气质、空姐般的包头相去甚远,「苏延妈妈,苏延会这样您这个做妈妈的是不是要检讨?因为苏延的爸爸不是亲生的吗?他是不是没有亲生爸爸在身边给他正常的爱才会这样?跟他哥哥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对不起。」面对谩骂,苏延的母亲李玉雯从头至尾都是一样的回覆,甚至过于敷衍地高重复率,听得星二代的演员妈妈更不满了,圆滚滚的双眼骨碌碌一转,看向沉默软弱的苏爸爸,红润的薄唇抿紧道:「前辈,我越看你越觉得你不值得这一切。」 李玉雯一听,倒也没有戏剧化地捶桌生气,仅是温婉地笑,她的态度如同她的穿着打扮一样,蓝色套装的冷静、捲发的慵懒,「学妹,如果不知道现在这场合该说什么就别说了。」 真奇怪,“前辈”二字与苏延无关,他自己分明也清清楚楚,却不自觉地握紧双拳,无处发洩的怒气积攒在手中燃烧成火,下一秒,他怕他再不发洩便要烧化,可身为当事人的母亲却总是云淡风轻。 江亭身为一个八点档资深主力演员,什么样形形色色的同行她都见识过,但李玉雯委实是个高手,嘴上说得轻巧,但内心什么样她能够想像得出来,毕竟、她不是不曾与李玉雯相处过。 于是江亭薄唇一扁,右手刻意抚上左手无名指的珍珠戒,笑得是通情达理,「我不是一个爱计较的人,苏延妈妈和我过去曾经是很好的同事,相信她也是知道的,但是今天这件事一定要苏延负责,他一定要退学在家好好反省,这样我们家诚儒才能安心上学。」 一听结局是退学,苏延的继父脸都绿了,只差没有立即离开现场跑去呕吐,他握紧双拳,挤出困难的笑容,「诚儒妈妈,一定要这样吗?苏延快要高三了,他距离第一志愿只差一步,您一定要这样吗?」 江亭翘起一边嘴角,高傲笑道:「我这么做总比诉诸媒体好,你们要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们好,若是李玉雯因为这件事又被媒体缠上怕是没完没了了,玉雯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邱诚儒的演员父亲邱世杰此时加入,「是啊,我想李女士应该不想要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彼此都明理点吧。」 看着两方因为自己究竟该不该被退学争论,苏延觉得有些滋味,藉着这次机会平静说出藏在心中许久的事,「退学,我想被退学。」 学校他怎么样都好,他根本不在乎。 此话一出,不光是苏延父母亲,就连邱诚儒那方竟也被惊得说不出话,李玉雯恨铁不成钢,握紧的拳头像要掐出血。 教务主任推了下将要从鼻樑滑下的眼镜,眼下状况令他备感为难,「苏延妈妈,苏延的情况如果参加同等学力测验还是有可能上好的大学,您放心,苏延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的。」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上了大学但是高中被退学?这传出去能听吗?」李玉雯再也按耐不住,音量高了起来。 江亭见到李玉雯的反应幸灾乐祸地笑了,「苏延妈妈要试试看联络苏延的"生父"吗?如果是他的生父应该有办法让苏延在家完成学业,还是说,您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苏延的生父是谁?」 生父二字触怒了苏延的神经,他再也无法继续这样没有结果的对话,毅然站起身子,讽刺对江亭说道:「阿姨很厉害嘛,怎么知道爸爸是谁?既然知道您就应该闭嘴。」语毕,苏延提着书包走出阴暗的辅导室,留下眾人继续谈判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未来。 想到这里,苏延不禁觉得幽默,他的未来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沦落在大人们的谈判桌上,他只能旁观或是离开,没有人会尊重他的意见。 苏延一人回到宽阔却冷清的家,鑽进自己房间的灰蓝色被窝中,分明是夏天,他却觉得外面很冷很冷,身上包紧的凉被根本不够保暖,他只能尽所能地蜷缩起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苏延觉得自己越来越疲倦、越来越疲倦,倦到眼皮沉重、眼瞼与下眼瞼有了引力相吸,朦胧之中,他见到了自己小时候。七八岁的他不时询问着他最想知道的、也是最常被问到的问题──"爸爸是谁"? 一个分明清楚知道答案却永远不会告诉自己的母亲自那时开始便不断地告诉他:『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谁,知道了对你没有比较好,而且,我敢说,说不定你一旦知道了我们俩都会有危险。』 从那时开始,他便想,或许是出现在电视前的哪一个大人物就是他的父亲哪?他每看见一个人的脸孔便指着他问李玉雯:『妈妈,是他吗?是他吗?是他吗?』 他想像自己是一台测谎机,想从母亲的眼神中得知一点点不同以往的情绪波动,就算是多眨了一次眼睛也行,任何蛛丝马跡都有可能是导向寻找到父亲的线索之一,可他太难了,面对母亲摆放在客厅展示柜内的一连串的奖座,他越来越明白,血缘关係的矛刺不穿母亲演技的盾,他始终无法拨开母亲坚硬的外壳、始终无法触碰母亲真正的心。 一个一个奖座都在证明着母亲实力坚强、宝刀未老,她就连淡出演艺圈后连在家都在演戏、就连在她的儿子面前都在演戏。 演一个从来没有与生父连络过的戏。 每一次,李玉雯总会冷静地回答:『不是。』 而她每一次都能逃过测谎,每一次。 直到感受到母亲的手温覆在自己额上,苏延醒了过来,一双如同羽扇一般浓密的睫毛掀开,露出如同李玉雯一样的晶润双眼。 「来吃饭吧,晚了。明天我给你请一个家教老师来教你。」李玉雯说道。 「结果呢?」苏延问道。 李玉雯放下手,「我请那个人处理了,你不会被退学,现在起,你是因为"健康因素"在家里进行远距教学,放学后,家教老师会继续辅导你,接下来的暑假他也会协助你。」 苏延听闻,闭上眼睛,「这是父亲派来的人吗?不用试教?」 李玉雯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仅回答:「不用试教。」 隔日的中午,那是苏延第一次遇见他的家教老师──杨晚萤先生。 客厅中间的椭圆桌两边站着他与杨晚萤、李玉雯与他的继父,杨晚萤笑脸迎人地朝苏延伸出手,而苏延踌躇了一会儿,伸出了手去握住杨晚萤那白皙细緻的手,这时他在想着当他知道对方的名字时以为会是个女老师,没想到母亲一说令他惊讶不已,竟是个男老师。 并且是一个姿态优雅、白净漂亮的男老师。 《四》晚萤 《四》晚萤 『为什么是男老师?』苏延想起昨天问母亲的话。 『我不希望是女生,你现在血气方刚,来一个女教师要如何好好学习?』对苏延的问题母亲如是回答,他想母亲并不了解他,他对女生一直以来都没有兴趣,苏延发现自己的性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而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发现过。 常听人说,胎是母亲的一块肉,血肉相连自是熟悉,但母亲却从来没有发现:他不喜欢女生。 短暂的握手寒暄后,杨晚萤于苏延对面坐了下来,自那刻起,苏延便无法克制自己的视线跟着他,从他握住咖啡杯耳的泛白指节到啜饮咖啡时那勾起的嘴角,从休间西装裤紧紧贴着的他的膝盖到他脚下那双显得年轻的黑色范斯鞋。 苏延知道自己看得很过火,他是知道的,但他就是无法克制自己那令人难受的视线,但本应该发现他视线的杨晚萤却不知是不是没有发现还是假装浑然不知,巧妙地避开了所有能与苏延能够眼神接触的机会。 与家长们的面谈结束、了解了苏延为何需要家教老师后,苏延与杨晚萤一同往苏延的房间进行授课,甫一开门,杨晚萤环视四周,是一间非常整洁、井然有序的房间,有秩序到甚至令人觉得不安。 墙上裱框着一张电影海报,那海报所聚焦的女演员正是风华绝代的李玉雯,细小的字写着"第○○届最佳女演员"、"○○杂志评论:令人惊叹的演技"。 看到这些,杨晚萤暗暗想,可惜在这部电影之后,李玉雯便因怀孕息影了。 再看到房间的其他摆设,有一颗篮球静静待在角落,那上头有件七号红色球衣高掛,与那颗篮球是整个房间最突兀的存在了,所有的东西、这房间、这四角框框中所有的东西都有家、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框框,只有篮球与球衣没有。 书架上有几张cd连拆封都没有拆封,像在唱片行展示一样地正面示人,而封面亦是令人不安,白衣女鬼与红衣女鬼被蒙着脸漂浮于半空、像具尸体般的裸女弯腰以对折的角度坐着,宛若为这些画面而生的乐团名为"坏预兆"。 坏预兆。杨晚萤咀嚼着这三字。 苏延走到书桌前为杨晚萤拉开另一张椅子,右手举起示意道:「老师请坐。」 杨晚萤的视线却落在床旁边的白色和式矮桌上,「坐那里吧?刚好有两个座垫。」 深蓝色绒布座垫看起来很蓬松,像没有人坐过一样。 看见那座垫后,杨晚萤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会不安,这房间分明有两个人生活的痕跡,如今却剩下一个人拼命生活、拼命抹煞掉另一个人的痕跡。 听说,苏延有个哥哥。 杨晚萤坐定后从包包中取出为苏延设计的考卷平舖在桌上,「为了知道你现在程度大概是哪里,先写这张试卷吧。」 苏延并未说什么,于杨晚萤对面调整好座垫坐下,拿出铅笔与橡皮擦后沉默地书写着,静謐的房间内顿时馀下两人的呼吸与铅笔在纸上磨擦的声音。 约莫经过二十分鐘,一张写满公式的数学试卷缴了出来,杨晚萤接过后以红笔改着,紧接着换上另一张英文试卷让苏延写,英文的写完、换上国文、国文写完,换上歷史、地理…。 等到杨晚萤终于批好试卷抬头一看,苏延竟喝着饮料默默等着,双手空着没做任何事,他竟只是看着杨晚萤略低着的头而已。 杨晚萤笑了,「我以为现在的小孩子都被手机绑架了,手只要空了都要滑一下。」 苏延不以为然,拿出萤幕碎裂的苹果手机给杨晚萤看,「只是因为萤幕裂了看了很痛苦,我都用电脑一次看完。」 杨晚萤莞尔,「不,我见过很多手机裂开也重度依赖手机的人。」 「老师呢?」 「我不太喜欢,甚至我一直都开着勿扰。」 「为什么?」 「我不喜欢别人一问,我就非得已读回覆的感觉,甚至很多人不喜欢被以读不回,那让我觉得很厌恶,好像被控制的感觉。」 「我懂。」苏延回道,这让杨晚萤觉得有趣。 「学生会有什么体悟呢?要出了社会会更恐怖,假日老闆和主管也会一直传讯息需要解决那解决这,就算不是工作任务也有可能是需要去知道跟进的事情,员工不是老闆,公司不会因为员工休息就停摆。」 「学校也是啊。」苏延舒展了下腰,「学校不会因为少了我就停摆,家长群一样有许多看好戏的人、老师群也是,学生群一样有很多,突然脱离了组别和社团,看大家七嘴八舌地交接,表面上是为了弥补我的空缺努力,其实每个人都觉得被拖累、觉得我再也不是班上的一员,我不能被提起,感受很明显,该是要标记所有人的事情,只有我没有被标记到,明明我在那个班级、在那个群组中。」 苏延一面说,一面想起最近群组竟然开始标记竹竿,他一离开学校大家的态度丕变,原本竹竿该是那个被漠视的人,现在却成了他。 杨晚萤听着,右手并没有间下来批改试卷,手中的百乐笔辛勤地转着,规律地在纸上发出摩擦声,「可往好的地方想,或许同学与老师认为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不标记你应该是想让你不要再操心学校的事情。」 苏延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裂开的手机萤幕跳出通知,那是竹竿。 "你还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苏延可以想像竹竿纠结了许久才传出讯息的样子,他肯定是琢磨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才精挑细选出这样的句子,既有礼貌又不逾矩,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嗯。」见杨晚萤仍然埋首于修改考卷,苏延趁势问道:「您之前的工作应该不是家教老师或一般的老师吧?你是谁?是父亲派来的吗?」 原本苏延想杨晚萤该是会避讳、会撇过头去、会转移话题的,可他没有,他笑了,笑得聪颖且自信,那双隔着眼镜看来也漂亮得令人屏息的眼睛透漏着坦诚,苏延从那双眼睛可以确信,在这个世界中,只有杨晚萤不会骗他。 虽然后来,苏延亦从那双眼睛中觉察到自己的愚蠢。 「我确实在帮你爸爸工作,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暂时离开了工作岗位,这次的事情你爸爸非常担心,因为我大学时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家教老师,所以你爸爸拜託我来教你。」顿了顿,杨晚萤又说:「你可别想用我的名字去搜寻什么、查看看有没有关于你爸爸的线索,什么都查不到的。我的工作保密很重要,成功与失败都不会一鸣惊人。」 苏延有些失望,他果然又无法知道父亲是谁了,可没关係,他知道杨晚萤说的其他事情是真的。 此时考卷全部批改结束,杨晚萤将考卷还给苏延,「数学分数特别高,你很喜欢数学?」 「嗯,我喜欢数学,我喜欢只要套上公式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很难得,而且考试平均分数很高,我是不知道你们现在校排名平均多少,但我觉得你有前十,看来我只需要监督你念书、负责给你一些提示就没问题了。」 见苏延看来像在发呆,杨晚萤将手抚上苏延头顶,「你绝对可以顺利毕业考上第一志愿的,就算不去学校。」 苏延深沉的双眼总算有了一丝光线,「真的?」 当然是真的,苏延如此深信,深信着杨晚萤不会骗他,而杨晚萤亦报以温柔的微笑,那勾起的弧线终究令苏延相信春暖花开会降临在他的心田,那一刻,一切都无所谓了。「真的。」 去你的学校。 去你的星二代。 去你的议员儿子。 去你的演员世家。 去你的老师。 去你的一切的一切。 因为,他有杨晚萤就够了。 《五》山村 《五》山村 这天,苏延与杨晚萤建立了课业上应该努力的方向以及“自由时间”,每天会有二十分鐘,可以打电话与任何人聊、可以滑手机,也可以同杨晚萤聊天说话。 李玉雯很快地为苏延购买了许多线上课程,除了杨晚萤的教学以外,还有许多不同的老师透过电脑萤幕教学苏延,各有专长以及擅长教学的长项,更重要的是不想令在家学习的苏延感到疲乏。 杨晚萤提出的自由时间中,最令苏延期待的便是与杨晚萤谈天,他有许多想和他说的话,好像从一见到他开始脑中就自然涌现出来似的,源源不绝、滚滚而来,连苏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第四天的自由时间苏延问了杨晚萤:「为什么父母给老师取了这个名字?」 杨晚萤拨空看着脸书的动态,他滑手机的速度很快,好似没有什么他特别在意的事情,后来,苏延才知道杨晚萤主要是在看新闻与爆料社群,他想或许这是关于他与父亲工作的线索,但每当注意到苏延的视线时,杨晚萤都会为了苏延中断自己的事情。 杨晚萤的脸色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苏延还以为问了他的隐私他会有些忌讳,但没有,他闭上眼睛一会儿,单手撑着自己下顎到:「首先,为我取名的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任何亲戚,是捡到我的一个老太太,那是在南投的某个山村,据说我在夜晚的溪边嚎啕大哭,周围绕着星一样多的萤火虫。我的母亲似乎想把我丢进溪中,但她可能于心不忍,于是只把我丢在溪边,倒楣就会被突然被水冲走、被野狗叼走,幸运就能活下来。」 但苏延捕捉到了杨晚萤眼中的一丝失落,「那老太太成了我的养母,她姓杨,她给了我姓氏、与名字,她说服她的女儿收养我,让我当她的孙子,但真正照顾我的一直都是她,不是我法律上的母亲。」 「那老太太为什么在晚上到溪边呢?」苏延问到。 「这个嘛,我不知道,直到她过世前我也不知道,她从没说过,不过我想,她可能是去自杀的。」 长大懂事之后,杨晚萤逐渐能推敲出杨老太太是因为什么在夜晚现身溪边,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但只有这个可能能解释他被捡回后发生的种种事情。 苏延瞪大眼睛,「怎么会这样?」 杨晚萤抬起左手,视线略过手上那支衬他肤色的铁灰色星辰錶,「时间到了,继续刚刚的课程吧。」 苏延虽不甘,可他从不要求杨晚萤,他不是特例,苏延对任何人,甚至自己的父母亦是,这天的课程,他忍着没有再继续问。 课程结束后,苏延陪着杨晚萤走到巷口的公园,那里有个小小的篮球场,若干青少年男男女女在场中挥汗如雨,球场刺眼的白灯照着他们的汗水,倒也与萤火虫有几分相像,苏延撇过脸,目光刻意略过篮球场,但杨晚萤大方地看着,「你打篮球吗?我看到房间有一颗篮球。」 「哥哥在的时候会打,现在不。」顿了下,苏延补充道:「哥哥跟杨老太太一样。」 那一瞬间,世界彷彿停止转动,所有的一切失去了往前的意义,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目的,山村中的萤火虫仍然飞舞,篮球场上的汗水仍如雨下。 杨晚萤理解的笑了,「是吗。」 于是两人走到捷运站入口,该是与杨晚萤分开的时刻,接着还有明天。苏延眼巴巴地看着杨晚萤走入捷运站后看了眼手上的时间,彷彿没有了杨晚萤的时间都只是乏味的数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苏延转身往回走去,经过又是一样的篮球场,哐的一声,篮球朝苏延掷来砸在铁网,随之起舞的是熟悉的嘲笑。 「嘿,刚刚那男的是谁?家教老师?才几天这么快就请到了?」前来将球捡起的是竹竿,竹竿驼背的身影之后,是灿笑着的邱诚儒。 苏延淡漠的视线穿越铁网钉在邱诚儒的脸上。 经过了这样的事情后没想到班上的内阁依然欺负着竹竿,世界依然照着少部分人所掌握的法则一样地运行,而竹竿一样地脆弱且懦弱。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可不是邱诚儒他们一伙人住的社区,当然就苏延的了解,他们也不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特地移驾到这里。 「当然是来关心你的啊,想说你被“远距教学”之后变什么样子。」议员儿子笑道。 苏延皮笑肉不笑地,「我很好,遇到了很好的老师。」 「家教老师啊?也介绍给我们认识啊,我们这群“朋友”非常关心你的成绩和你的未来呢,还以为你会成为一个狗屎尼特,靠着妈妈以前在演艺圈挣到的存款辛苦地过活。」 讲到这里,邱诚儒捧腹大笑,「大家听我说喔,苏延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爸爸是谁,连他的妈妈都不知道,因为啊,我妈说她妈妈以前在演艺圈是陪睡出名的,什么成就都是睡出来的,她掌握很多人的丑闻,常常用这些丑闻威胁这些人帮儿子搓汤圆!苏延他哥哥就是因为受不了才走的!」 议员儿子跟着讥笑:「真的假的?你妈妈太厉害了!」 苏延握紧拳头,颤抖的唇角挤出讥讽道:「当然是真的,连你、郭英翔的爸爸都被我妈妈睡过。」 此话一出,议员儿子郭英翔脸色不对了,只见他转身箭步走出篮球场,抡起拳头要往苏延脸上招呼,「你他妈说什么?再说一次。」 「我说,我他妈的有可能是你同母异父的兄弟。」苏延道,眼底尽是令人愤怒的狂放不羈。 语毕,原本停在半空中的拳头朝着苏延的脸上飞舞过去,重重一拳敲在鼻骨上,第一记就算计着要害。 苏延的鼻孔鑽出热流,可嘴却笑着,「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记得郭英翔的生日早他几个月。 郭英翔沉不住气了,可身后有另一人更沉不住气,邱诚儒握紧拳头抢在郭英翔之前给苏延第二个教训,这一击落在苏延脸颊,火辣的红迅速在苏延脸上拓展,而苏延那尖酸刻薄的嘴也饶不过邱诚儒,「弟弟?」。 邱诚儒更加恼火了,他感觉脸上的伤更加火辣地痛,「我要是破相你要怎么赔偿我的演艺生涯?我爸妈是要让我一毕业就出道的啊。」 苏延笑了,除了出道这件事好笑之外,还有对自己的讽刺。 是有着规划好的未来是正常的生活还是像自己这样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什么事都不想做、更遑论未来想做的事情都没有想过的人、也没有任何规划的未来这样才是正常的生活? 苏延不知道了,此刻比起嘲笑别人,他更像是在嘲笑自己。 「你笑屁啊?」郭英翔骂道,挥出一拳将苏延打倒在地,两人与其他"曾经的"男同学们一拥而上轮番对他拳打脚踢。 苏延只能蜷缩身体,双手抱头忍耐着,紧闭的眼睛挤出隙缝看见竹竿一脸不捨,欲哭无泪的无助模样。 他仍旧脆弱与懦弱,没有採取任何行动。 《六》读心 《六》读心 隔日苏延整天蜷缩在被子里,他脸上与身上的伤没有被父母亲见到过,当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时见到两人背对着他坐着,电视机播放着母亲以前演出的电影。 『如果那个时候是我得了那个奖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母亲问道。 继父回应她的,是一直以来不变的沉默。 母亲实力坚强的演技战无不胜,可唯独最后一个重要国际奖项鎩羽而归,那之后,母亲便因为怀了哥哥宣布退出演艺圈。 苏延看着两人的背影,等着两人发现他已回到家中,可没有。苏延逕直走回房间,关上门、关上身为母亲的电影女主角对男主角说出的台词。 "我希望你好好看看我、在你面前的我、真挚诚实的我…。" 回到房间的他躺在地上睡了一下,直到凌晨他无意识地爬到床上,早上醒来时苏延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躺回床上的。 洗漱过后,苏延正襟危坐等着杨晚萤的到来。 这个时间父母已经出门工作了,继父在一间旅游杂志社工作,母亲则是偶尔帮演艺圈的朋友工作,如果接到朋友的委託她会去公司协助选角,有点像素人歌手或是演员实境秀一样,只是她是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内面试别人、给人评分给人意见。 苏延的世代已不清楚李玉雯以前有多么呼风唤雨,可听说便是现在年华老去的李玉雯仍然有人问她能不能拍戏,告诉她:她是前所未见不可多得的演员。可她装作从来不屑,乐在偶尔做着她的选角工作、领着友情薪水。 可他看得很清楚,李玉雯根本就没有放下过。 未久,杨晚萤进入苏延的房间,见苏延鼻青脸肿登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会这样?」杨晚萤赶紧将手中的包放下,三步併作两步自厨房冰箱寻找冰块,发现没有冰块后取出父亲的冰啤酒与客厅橱柜的医药箱,匆匆忙忙将啤酒罐往苏延脸上贴去。 「被谁打了?怎么打成这样?」杨晚萤问道,紧张的表情令他脸色泛红,苏延用他那双被打肿的眼睛看着,真美二字映照在他的心版。 苏延甚至是过了一会儿才有办法开口回应,「同学们到家里附近的篮球场打球看到我,他们应该是故意换地方打球,为了等我出现。」 「…那个、那个什么星二代和议员的儿子?」 苏延点点头。 「你们怎么遇见的?」 「昨天我陪你去搭捷运后回来就遇到他们跟我挑衅了。」 杨晚萤拉起苏延的手靠近冰啤酒,「虽然冰敷有点晚了,但还是敷一下,你手按着,我找看看有没有什么药。」 看着杨晚萤手忙脚乱,苏延偷偷笑了。 杨晚萤找到药膏与棉花棒后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可你真的也蛮奇怪的,他们霸凌你第一次你回击了,第二次却选择承受?」 苏延沉着道:「我不想要爸爸妈妈再为了我的事情担心了。」 可他心里又暗忖"虽然这也是事实"之一。 「他们知道吗?」 苏延摇摇头,「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很专心地在看妈妈以前演的电影,一个侍女爱上他的盲眼画家雇主那一部。」抬眼一看,那部电影的海报就掛在自己房间墙上。 「我知道,"萤火集",你妈妈的演艺生涯最后一部电影。」 苏延很是惊讶,不过心忖他来自己房间那么几次了多少也看过那张海报、随便转第四台也曾经看过母亲的影子与海报上的造型雷同吧? 「而且你错了,那画家并非眼盲,只是眼睛变成只对光有反应,尤其是会闪烁的那种。侍女为了让画家能够振作起来继续画画,于是每天都捉许多萤火虫进房让画家欣赏,帮他在黑色的画布上画上光芒。」杨晚萤一面说,一面为苏延涂上药膏。 「所以您是妈妈的影迷吗?」 杨晚萤笑了,「不算是,只是接下这个工作后做了一点调查。」 语毕,膏药也妥善地贴在苏延脸上,杨晚萤省视着苏延的脸,并未继续聊自己工作的事情。 那是一个秘密,从他们一见面就约定好不会谈论的秘密。 而苏延总是会期待他会有说错话的一天。 「还有哪里受伤吗?」杨晚萤问道。 苏延并不害羞,只是困窘,他的其他伤口在衣服能覆盖住的地方,「我自己来没关係。」 「不可以。」杨晚萤道,动手掀开苏延的上衣,「我要帮你脱了喔。」 苏延轻轻点头。 直到现在苏延仍然能清晰记得衣物的纤维沾了汗液轻轻被杨晚萤从下至上剥离的感觉,一点一点、一分一寸地与他的皮肤剥离,须臾,他的皮肤接触到了空调吹出的冷空气,说真的,他当下有点冷。 才一瞬间,他在杨晚萤面前上半身剩下一件黑色透气背心,可这时令苏延困窘的不是邱诚儒等人造成的伤口,而是从以前开始便一直在他身上累积的、如同诅咒一般的伤痕。 他希望杨晚萤不要问、也不要告诉李玉雯和父亲他看见了这些痕跡。 而杨晚萤彷彿有读心术一般,察觉了苏延的心思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七》雨声 《七》雨声 日落时,苏延打开房门发现父母亲并没有回到家里,转头见杨晚萤正在收拾包包,开口问道:「老师要留下吃饭吗?」 今天是星期五,过了今天,苏延有两天见不到杨晚萤。 所以他想要尽量延长与老师在一起的时间。 他并不知道父母亲下班后去了哪里、他也不觉得紧张或是怎么了,彷彿两人没有通知便突然不在这个房子内已经发生了好几次,而苏延也习惯了。 「你爸妈很快回来吗?」杨晚萤回问道。 面对问题,苏延只是耸肩,逕直往一尘不染的开放式厨房走去,他绕过中岛,自冰箱中拿出必胜客的纸盒,打看确认了披萨的数量后便洗手将四片披萨取出放在瓷盘准备微波。 接着他俐落地转身,双手挤压着必胜客的纸盒,那纸盒声音还很清脆,显示披萨并没有被冰太久,苏延想,这应该是昨天配电影剩下的。 听着披萨盒的声音,杨晚萤想难道这样的生活对苏延来说是再普通不过? 「披萨两片够吗?」苏延问道。 杨晚萤回过神,「对我来说够,你呢?」 苏延轻笑,「不够。」转身又取出冷冻炒饭,撕开包装后鏗鏗鏘鏘的坚硬米粒落在盘上,一包分成两盘。「你吃不完我吃。」 杨晚萤走过去餐桌为自己拉开椅子坐下,苏延为他倒了水,这一切的操作彷彿苏延是再熟悉不过,「你常常一个人吃饭?」 「哥哥走了比较常,之前两个人一起吃。」 「妈妈和继父呢?」 「父亲因为工作关係很常不在家,妈妈最近又开始热衷演艺圈的工作了,应该会有一阵子很常不在。」苏延平淡地说。 「这么说,以前你妈妈对演艺圈的工作没有那么热衷吗?」 「应该说,我觉得她以前是被限制了,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自己的工作,只是怀孕之后不得不放弃,现在我长大了,感觉她想要将以前的工作慢慢地找回来,就算不是幕前的工作。」 语毕,披萨好了,热腾腾的两块披萨沮丧地躺在盘中,杨晚萤看着热气向上飘散,优雅地脱下眼镜,露出了那颗自一开始两人见面便让苏延在意不已的眼下黑痣。 苏延匆忙地看了一眼便没有再看,赶紧将热好的炒饭与餐具递到杨晚萤面前。 杨晚萤优雅地吃了一口披萨,开口聊道:「你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没有要求要脱离现在的家庭呢。」 「什么意思。」苏延假装没有听懂。 「孩子很聪明的,他们很快就明白自己的生父可能具有什么样的权力甚至有办法拯救自己脱离现在的生活圈,我还遇过另一个孩子很快地便不择手段起来,为了见到父亲、为了更好的未来。」 「然后呢?有完成他们的目的吗?」 杨晚萤那双漂亮的眼睛深沉,摇头道:「没有,你的"父亲"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像我这样的孩子你之前还教过几个?」 「一个,他考上了医学系,已经在医院工作了。」 「他放弃了?」 「没有,他只是接受了现在这样对他比较好。你也是,总有一天你会接受的,接受现实对你比较好。」 苏延陷入深思,喃喃自语:「要是你来教哥哥就好了…。」 杨晚萤清楚听见了,「你说什么?」 未等到苏延回答,杨晚萤的手机传来李玉雯的讯息,苏延快速地看完,与此同时,苏延的手机响起通知。 「妈妈是不是会离开一段时间?她刚刚才想起要转钱给我。」苏延说道。 与此同时,杨晚萤将自己的画面给苏延看,「我问她去哪里了,她说她得去美国,具体回来的时间不确定。」 将手机的萤幕关闭后,杨晚萤越想越觉得诡异,演艺圈为了工作必须远行少有如此临时的状况,也不至于没有时间到忘记交代种种家务事,杨晚萤不愿意细想,又或者,李玉雯单纯只是没有将苏延放在心上。 「喔。」苏延竟然只是如此淡定回答。 「跟继父联络看看?」杨晚萤道。 「既然妈妈出国,我想他人应该在阿姨那边,短时间也不会回来了。老师不用担心我,一样礼拜一再来就好。」 顿时间杨晚萤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只好邀道:「那陪我去捷运站吧。」 就像过去的四天一样。 两人出门走在阴暗湿凉的路上,苏延这才发觉方才外头下了阵雨,与杨晚萤在一起的时间快到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消逝、吵到他听不见外头的雨声,是在这样两人几乎肩併着肩,听着彼此的脚步声时他也才真切地感受到下过雨了。 雨让杨晚萤的脚步放慢了,这让苏延很是开心。 经过篮球场时,邱诚儒等人并不在,再往前走几步,杨晚萤停了下来举手指着黑夜中格外醒目的蓝白相间招牌,「喏,附近有全联,不要再吃没有营养的东西了,自己动手煮东西吃,水煮洒盐最简单了。」 「我知道了。」苏延回道,可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就算早知道全联近在咫尺,他也只会买冷冻食品餵饱自己。 杨晚萤肯定地点头,微笑转身走入捷运站中,以往苏延总会在这时跟着转身离开,可这回不同,他期待着杨晚萤从捷运站走出来,匆匆忙忙地跟他说:"你还在真是太好了,我把钥匙忘在你家了。" 他一定会发现,因为他有个钥匙圈造型的猫咪悠游卡掛在上面。 而苏延在邀请他一起用餐时看见杨晚萤将钥匙忘在他房间的矮桌上,直到他们用完餐要离开家时苏延表示要先回房间拿手机,杨晚萤说好,原以为他应该会想起自己忘了钥匙,可他没有。 原本苏延是真的想要稍微恶作剧一下,在杨晚萤离开之前告诉他他忘了东西。 可他却没有主动告诉杨晚萤,而是等着他回来找他。 理由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礼拜一他就可以再来家中,可他却忍不住这么做了。 不久,杨晚萤果然出现在捷运站口,苏延甚至开心地举起手,可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特斯拉停在杨晚萤面前,即使隔了一条路他也能清楚看见杨晚萤笑得有多好看,他还一厢情愿地以为那是给他的笑容,可当杨晚萤竟打开车门弯身进入那辆特斯拉时,苏延的心脏被活生生地掐住了。 那是谁? 瞬间,苏延的心中是大雨的白噪音,而白噪音淹过了自己自问自答的声音,除了父亲的事情以外,他还没有告诉自己什么? 他是谁?杨晚萤是真名吗?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父亲是真的存在的吗? 说来奇怪,那辆特斯拉走后,雨又开始下了。 《八》空白 《八》空白 回到家后,苏延喝着继父冰在冰箱的啤酒,喝了很多很多,他不知道自己睡去多久,只知道当他醒来时杨晚萤在他仅剩下微弱蓝光的房间里。 「老师,你回来了?」苏延问道。 「我来拿钥匙,怎么了?你喝酒了?还淋雨?怎么回事?」 苏延并未回答,自顾自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杨晚萤无奈笑道:「是你没锁门。」取走钥匙后,杨晚萤到苏延面前蹲下,右手轻抚着苏延的脸颊,「我要走囉,要睡先洗个澡再睡,会感冒的。」 「老师,现在没有捷运了。」苏延伸手捉住杨晚萤的手,「你留下来好不好?我好害怕、我好寂寞。」 苏延极其讨厌满口谎言的人,而杨晚萤明明是这样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好喜欢杨晚萤,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 苏延将杨晚萤扯到怀里,抱着他、享受着杨晚萤的体温,就像他曾经与哥哥这么紧密相拥过,他的世界只剩下哥哥,哥哥的世界也只剩下他。 须臾,他的舌尖探入了杨晚萤的口,深深地、像是为了要汲取出他唾液中的味道,他必须不停地往下挖、往下挖…,直到能嚐到他体内的真实,那他用谎言包裹住的真实。 杨晚萤一开始轻轻推着苏延的手逐渐松了,变成轻轻掛在苏延手臂上,从他口中缝隙不断传出轻微的喘息,一声一声不断地轻触在苏延的脸上,那温度与他身上的体温如此真实,这不会是酒醉之后的春梦,这怎么可能会是? 这毋庸置疑一定是真正的他。 「老师,我喜欢你。」离开了杨晚萤嘴唇的空档,苏延急切地告白。 他知道说这个有点早了,但如果这句话能像咒语一样留住老师那要他说几次都可以。 杨晚萤没有回覆他,只是急促地将双手游移至他的休间裤裤头,解开此刻变得缠人的绑绳,半褪下他的裤子后解开自己的西装裤,迫不及待地坦露出自己的慾望在苏延的面前,苏延坐着,面前是杨晚萤胀红的阴茎,而他近乎是本能似地张口含住它。 就像哥哥一样。 就像他曾经在夜晚掀开棉被的隙缝看见的哥哥那样。 『好好努力,妈妈要靠你囉,而你也想成功吧?』男人说道。 『好好努力,妈妈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你要代替妈妈做到。』母亲说道。 而哥哥成功了,演了最成功的一段,然后离开舞台。 他彷彿能看见聚光灯下,哥哥在他的面前微笑鞠躬,时间停在哥哥的身上,然后台下全是属于他的掌声。 回过神,苏延的口腔满溢着杨晚萤的精液,苏延将它吐在手中,以此为润滑,探入了杨晚萤紧张的后室。 杨晚萤长舒一口气,接纳了苏延的进入,他坐在苏延的大腿上,舒服地磨蹭着,两人的双唇继续交叠勾结,缠缠蜷蜷,苏延沉浸在其中,感受着杨晚萤的体温包覆着自己。 可倏然间,一连串的iphone闹鐘声音打断了他们,杨晚萤凑到苏延耳边说到:「快点射给我、把我的里面射满,时间不够了。」 苏延一听瞬间是涨红了脸,原本缺乏经验早不太能忍的衝动全满了上来,乖巧地照着杨晚萤所说的缴械投降。 射精后的漫长空白结束之后,苏延睁开眼睛迎接的是带着暖意的朝阳与些许的鸟鸣,iphone的闹鐘仍然响着,与梦境中的一模一样。 将闹鐘关闭后的苏延愣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照镜,酒醉后脑子自动导航模式没能让他洗澡换上乾净的衣物再睡觉,而是让他就这么昏死过去了。 他想,第二步是检查手机查看是否传出了难堪的讯息,确认了昨日自己仅是普通地告诉杨晚萤他的钥匙忘了后松了口气。 杨晚萤只是回了“收到”的贴图。 翻回上一页的聊天列表,竟然有竹竿的讯息。 “你还好吗?”竹竿问道,竟然附上sorry的贴图。 还没来得及回答竹竿的讯息,苏延想他需要思考一下,突然间,他的眼前一片白色亮光闪逝,腿软无力瘫在冰冷的木地板上,盯着自己手机又多了一道痕跡。 苏延醒过来时伴随着自己的是强烈的头痛,他几乎是以匍匐的姿势爬到书桌前,伸手拉开抽屉抽出他再熟悉不过的蓝色纸盒,掐出仅剩的一颗普拿疼嚥下,颤抖的手连矿泉水都扭不开,眼看普拿疼的苦味在口中蔓延,他想自己真的他妈的倒楣透顶,倒楣到连喝个水都他妈困难。 手的关节隐隐作痛、喉咙像是挤压了一整隻鰻鱼似地艰难,完了,他感冒了、也发烧了,终于扭开矿泉水喝得了水后,苏延当下想着的竟然是通知杨晚萤短时间内别过来,而不是通知自己的父母。 呵,竟然是通知杨晚萤。 他的家教老师。 说真的,通知父母亲有用吗?他们真的会来吗?口口声声在乎自己的继父会吗?眼中只剩下工作的母亲会吗?生父会吗? 生父,苏延在口中咀嚼着这两字,咀嚼着咀嚼着,竟然重新嚐到了普拿疼的苦味。 呵,不会,他不会来。 连哥哥死掉时他都没来了。 苏延脑中尽是对生父的负面想法,久久无法挥去,他只能一直想一直想…,无法控制地一直想。 直到眼前出现哥哥的影子。 「哥?」苏延唤道。 哥哥的影子搀扶起他躺回床上,接着他离开了一下子,回到苏延房间时为苏延额头贴上了退热贴。 苏延晃了晃沉重的脑袋,定睛认清眼前的人,那不是哥哥,是竹竿。 《九》跳了 《九》跳了 「你来干嘛?你怎么来的?」 竹竿扭捏地笑,细长的身躯坐着时总驼着背,现在也是,「我昨天晚上看到你淋雨回家,觉得很担心所以来看看。」 「现在你看到了,可以回去了,被内阁知道你又要被欺负了。」 竹竿有些诧异,没有想到苏延便是在身体不舒服时也要拒绝他,过长的瀏海间隙洩漏了他惊讶又慌张的眼神。 「我能帮你联络谁来照顾你吗?家人?家教老师?还是送你去看医生?」 苏延无力地摇摇头,「都没关係,我会自己处理,等状况好一点我会去看医生。」 又被拒绝了一次,竹竿低下头,双手尷尬地交握。 「好吧,可是我还是要跟你说我很抱歉,害你不能去学校。」 苏延失笑,「有什么好道歉?打人的又不是你,我也不是因为你才攻击邱诚儒的。」 「…也是。」竹竿因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无所适从起来,「…我买退热贴的时候也买了粥和牛奶、麵包,等一下你要吃一些才有力气去看医生。」 「好了,我知道了。」 竹竿偷偷瞥了苏延一眼,「明天我再来看你?」 苏延原本要闭目养神的却勉强睁开,「不用了,真的。」 「那看完医生要跟我说,班导也很担心你现在的状况。」 苏延闭上眼睛,以手臂挡住暖阳,「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真的吗?我刚刚听到你不小心把我认成你哥,是不是我还是陪着你会比较好?」 竹竿很明显看见了当他提到哥哥时,苏延用以挡光的手臂颤抖了一下。 看来是的。 「谢谢,你真的该回去了。」苏延道。 竹竿以为这是一个可以更加瞭解苏延、更加靠近苏延的切入点,可没有想到苏延的心防厚重得可以,简单的三言两语哪是能轻易攻破的? 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好。」竹竿起身要走,临走前苏延唤住他。 「谢谢你。」 「谢什么?」竹竿问道。 苏延淡笑回道:「谢很多事情,从我还在学校开始。」 「好。」竹竿回道,苏延没有看他,过了一会儿,苏延听见房门关闭,这才移动下覆在眼皮上的手臂。 竹竿的事情根本不关自己的事,但是为什么他最后却没有忍住动手了?苏延不禁想,眼神落在房间角落那颗静止了许久许久的篮球。 哥哥去世的时候,身高约莫和竹竿的身高一样,那是令人羡慕的身高,超越一百八的黄金数字,所有人见了哥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不愧是影后李玉雯的儿子!克服自我!" 苏延想起哥哥于白线外向上跳跃,身体彷彿静止于半空中,时间在他的身上凝结只为等待他手中的拋物线画出极美的三分球。 哥哥曾经很开心过,当然,苏延也是。 苏延百无聊赖地看着netflix一整天,他没有按照竹竿说的好好去看医生、也没有好好吃东西,他一整天都没有食慾、也不想动,只想躺在床上把因为读书忽略的电影给看个过癮。 当惊悚片总是出现爱尖叫又无法好好思考的女主角。 当推理片总是出现嘲弄观眾、把答案丢给观眾的结局。 当恐怖片又在能预想得到的时间点加入音效。 当爱情片出现了女主角生病必定男主角会在身边照顾的公式时,苏延无力地笑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因为杨晚萤并没有出现啊。 他喜欢数学,数学是套用公式后必然的结果,mh370因为计算ping数据的复杂公式得出飞机所有乘客罹难的结果,那是套用公式后必然结果最好的例子,如果一定要因为这样的剧情女主角才会爱上男主角的话、如果因为这样的公式成立的话,那么杨晚萤没有出现他也就不会爱上他。 因为杨晚萤上了别人的车子,这是必然的结果。 可他还是喜欢上了杨晚萤。 深入思考之后苏延找不到他究竟喜欢杨晚萤哪一点,也找不到喜欢杨晚萤的原因,这不符合数学的逻辑。 而不符合数学逻辑的事情令苏延感到痛苦。 所以当苏延后来听到女人告诉他"杨晚萤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骗子,他知道应该要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才会讨人喜欢,你完全是一个单纯的孩子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时,苏延大病了一场,病得比这时还重。 而这是后面的事情了。 週一的早晨,苏延自手机闹鐘声中缓缓睁开眼睛,定睛一看,手机上的日期跳了一天,他的週日消失了。 发生什么事了? 只要一想,苏延的头就剧烈地痛,加上他才刚感冒又发烧,头痛的症状更加剧烈,右手探往自己额头,惊觉触到了温热湿黏的血液后,苏延看着手中的红点,这才意识到他在週日早上在浴室摔了一跤,头破血流。 日期跳了一天,所以自己睡了一天。 然而,自己竟然还活着。 苏延突然觉得讽刺,一场感冒与一个剧烈的跌跤流血竟然没有让死神带走自己,反而是哥哥没有任何伤口,只凭着一个塑胶袋套着头便离开了世界。 一个连一元都不用的塑胶袋。 苏延笨手笨脚地带着客厅的医药箱来到母亲的房间,不为什么其他原因,单纯只因为母亲房中有带灯泡的梳妆台比较方便而已。 苏延打开那梳妆台的灯泡后笑了,母亲总说自己并不眷恋身为演员的时光,可她私人用的梳妆台竟然与演艺人员用的专业梳妆台一模一样。 哪里来的“不眷恋”? 回到被灯泡照亮的镜子上,苏延掀开自己的瀏海端看伤口,伤口还在淌血,苏延仔细擦拭着,他其实怕痛,尤其是生理食盐水淋下的一瞬间,痛得他瞇起的眼睛还泛着泪。 包扎好伤口后,苏延盥洗结束看向客厅墙上的时鐘,杨晚萤该来了。 苏延迅速地为自己张罗了简单的早餐,用餐完毕时,门铃正好响起,苏延去开门迎接,对上了杨晚萤一双震惊瞪大的双眼。 「他们又找你麻烦了?」 《十》怀念 《十》怀念 杨晚萤说的是邱诚儒一行人。 苏延摇摇头,「没有,这是我感冒发烧在浴室摔的。」 「感冒?」杨晚萤听闻立即将手举上覆在苏延额头,「现在退烧了。」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感觉正常,杨晚萤将苏延牵到房间,一手打着手机,「现在有什么症状?」 苏延看着略显慌张的杨晚萤,本该是很多话想说的他却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神奇,这个人真的在为自己担心是吗?我不过才一个普通的家教学生,他却在为我担心? 那一刻,苏延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放在心上珍惜着,就连父亲也从没有过地珍惜着自己。 「没有,我很好。」 杨晚萤收起手机,放入西装裤口袋,「我带你去看医生,我约好了。」 「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已经好很多了。」苏延说的是事实,他并不想因为一个小小的感冒失去与杨晚萤相处的机会,他可以预想得到接下来杨晚萤会说什么,无非是一些这几天暂时先不要上课好好休息之类的话。 不,他就是不想。 「不可以,这也是我被託付的工作之一,我需要好好照顾你。」 苏延拿出口罩为自己戴上后也给了杨晚萤一个,他逕自走向矮桌盘腿坐下,翻起自己的书。 「我已经做了应急措施,我真的没事,别担心。」 杨晚萤看着,终是拿苏延没有办法,叹气跟着坐下,「那你要答应我吃营养的东西。」 「老师愿意帮我准备吗?如果是老师做的营养晚餐我会乖乖吃完。」 「你真的生病了吗?怎么还是很油嘴滑舌?」杨晚萤抱怨道,「我感觉不像来做家教老师,比较像是保母。」 苏延听闻,哈哈笑了,没有老师的假日他过得很枯燥、很难熬,身体虽然还是很不舒服但见到了杨晚萤一切都好了。 苏延暗自庆幸,幸好他没有叫杨晚萤短时间内别来。 下午的休息时间杨晚萤出去了一阵子,回来时提了两袋食材,有菜有肉,让苏延吃了好大一惊,他原本只是说笑而已,没有想到杨晚萤竟然真做了。 苏延张大嘴巴,久久说不出话,「…老师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 杨晚萤一边拿出食材摆放在厨房中岛台上,「但我是认真的,你现在身体很虚弱,需要营养,继父不在、妈妈又要去工作,你没有办法去上学只好由我来照顾你,谁叫你是我老闆的儿子。」 老闆的儿子一话令苏延僵住,他的思绪被拉回现实,曾经幻想为什么自己是何德何能能被杨晚萤所关心?也曾经因为杨晚萤的关切而窃喜,而今那不过就是他的工作职责罢了。 是啊,他想太多了。 他的工作就是来照顾自己、让自己能好好读书好能够顺利考上父亲要自己去的大学。 只是因为自己那神秘的生父是他的老闆罢了。 苏延低下头,细声问道:「可以稍微透露一点爸爸是怎么样的人吗?」 杨晚萤僵着一隻拿着红萝卜的手,苏延说完后,杨晚萤放下手中的东西,微笑回道:「你知道我不能透露任何讯息,但他是一个很关心你的人,只要你需要他的协助,他会义不容辞帮助你。」 「是吗?」苏延感到喉咙紧缩,有话想说却下意识地想吞回,仅仅是几秒的时间,却有好几百次他将话给嚥了回去。 重新深呼吸,苏延道:「那么哥哥呢?哥哥死的时候他为什么连人都没有出现?为何还是躲在幕后?」 杨晚萤面露悲伤,「…你哥哥的事情他很难过,真的,他也想现身亲自送你哥哥,但他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四字从苏延小时候开始便不知听过几次,「呵,是不是像李玉雯说的一样?她总说如果我知道他是谁的话我和李玉雯就有生命危险,可是猜怎么了?哥哥不知道他是谁,却还是死了,就因为一个塑胶袋,所以李玉雯根本就是在瞎扯,根本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只会发生在父亲身上。」 「我常常在想,他会不会和妈妈一样是在演艺圈的人?如果是,他肯定是一个得过很多奖的导演或是製作人,又或是,他是一个叱吒风云的黑道,掌握着地下的社会秩序,还是说,他是一个位阶很高的政治人物?一间了不起的公司经营者?权利大到可以隐瞒这个秘密这么久、让那么喜欢演戏的妈妈为了守住与他的秘密,甘愿洗尽铅华成为一个普通妇人,每次有符合我想像的人我都会想尽办法与他们见面、或是仔细研究他们和我长得究竟像不像?在没有办法取得证据证明谁是我的父亲之前,也只有藉由观察才看得出一二,而我是一个细心的人、只有0.0001的机率也未尝是微弱的可能?只要不要是零就好。」 可是,究竟要发生什么样的事他才能与父亲见上一面? 连哥哥以死为筹码都输掉的事情,他要怎么做才会赢? 抬眼扫过杨晚萤别过悲伤的眼神,苏延已经放弃李玉雯这个线索,李玉雯对他永远只有拒绝与冷漠,她不像杨晚萤一样还会露出不捨的眼神,不论如何,他只剩下杨晚萤,杨晚萤是他唯一的线索与绳索,就算它是一条细成了丝的绳,他也绝不会放开。 杨晚萤忙和了一阵子,几道以味噌调味的日本菜香喷喷地摊在桌上,他兴致勃勃地说着:「没有比味噌更适合下饭的佐料了,尤其是白粥,你嚐看看,这是用红味噌去烤的豆腐、这是超市买的鱈鱼真空包,用白味噌醃製的…,据说味噌能让人打起精神,让人感到幸福。」 苏延愣了好一会儿,才动手举起筷子以筷尖触碰他已经许久未食用的“正常食物”,不是罐头、不是泡麵、不是即溶浓汤、不是冷冻炒饭…。 「谢谢老师。」苏延愣愣道。 味噌汤一喝入喉,苏延立刻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母亲曾经做过这样的汤给自己喝,曾经,他也感觉过幸福、也曾经打起精神对自己说:继续加油。 可现在嚐到了这样的味道,他吓到了,这味道已经离他太远太远,远到他得用“怀念”这样的词。 《十一》头伤 《十一》头伤 「杨老太太也做过这样的味噌汤给你吗?」 杨晚萤慧黠地笑了,虽然他戴着口罩,但苏延看着他眼睛瞇成弯月,「这是当然,我能做菜餵饱自己都是她教的。」 「她还在吗?」苏延问道。 杨晚萤的笑容倏然僵硬,可没多久,他又瞇起那双漂亮的眼睛,「她还在,只是再也不能做饭了。」 「为什么?」 「她得了老人痴呆症,现在住在安养院中,我有空的时候会探望他、做几样菜给她吃,她每次都很开心,净夸我做的菜好吃,殊不知那就像她在自吹自擂一样,吃着跟她做出来的菜一模一样的东西说那好吃。」 「她八成忘了自己做的菜是什么味道,或许这样她才能给你公正的评价,因为,是真的好吃。」 看着苏延这么说的杨晚萤莞尔,他看来像是心中得到了许久未得到的安慰。 「那安养院在哪里?我能也去看一看杨老太太吗?就当作是做学校的社会服务作业,暑假的时候。」苏延问道。 杨晚萤想了一会儿,应道:「出去走一走也好。」 见杨晚萤竟然答应了他,苏延喜形于色,「那就这么说定了。」 几个礼拜后接近暑假的某个炙热的周六,苏延于网站瀏览到李玉雯的新闻,真讽刺,他是李玉雯亲生小孩可他却藉由新闻得知自己的妈妈在做什么。 李玉雯人在美国加入了她梦寐以求的选角团队,并且她还是选角总导演,负责面试演员、测试演技评选,掌握着千百演员的生杀大权,那报导千篇一律地询问她:有没有打算復出走到萤光幕前?您的孩子想必是一表人才,现在他们正值黄金岁月,有没有打算让他继续您的演艺之路呢? 李玉雯微笑着回:『他还在读书呢,我想先让他完成学业,让他先做他想做的事。』 苏延想起杨晚萤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倘若他告诉李玉雯他想当个学者、他想成为数学家她会怎么样呢? 倘若他告诉李玉雯,他不会像哥哥一样成为她的武器,她会怎么样呢? 苏延想着,真亏你敢说呢,什么叫做先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一直以来,一直都只有李玉雯想做的事。 下一个新闻,他瀏览到了邱诚儒因为脸伤留疤需要治疗故放弃了出演知名摇滚乐团mv出道的机会,那影片是一个安静瘦弱的高中生在承受不了霸凌后脱胎换骨勇敢反抗恶势力的故事。 首先撇开脸伤不谈,他认为邱诚儒本身便不适合这个角色,这不过是个很合理的想法。 才看完这两个新闻,门铃响起了,继父去应门,是的,他回家了,他在与小三快活一个礼拜之后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苏延从房间走出来下楼看对方是谁,没想到竟是大名鼎鼎的一线女星江亭,江亭一身酒红色套装看起来既不特别张牙舞爪又带着她最爱的红,有红却又低调,感觉得出她精挑细选许久才选中这套衣服来"致歉"。 从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就从江亭的眼神中读懂了,毕竟她手中还提着一箱贵重的水果礼盒。 江亭没有想到苏延也会出现,哑口无言,听说李玉雯想要栽培苏延,现在这个重要的时刻兴许该是会把苏延放在身边才对,从影以来许多出道的艺人都会有的公版故事──想当艺人的却总会因为某些因缘际会不小心当了艺人,她想有一天苏延也会有这样的故事,他只是被妈妈带在身边的普通高中生,却不小心被导演相中,成了明星。 苏延的继父尷尬地出声道:「…邱太太,请问我们家苏延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 江亭回神,连忙招手道:「怎么会?是我们家的诚儒惹麻烦了,在苏延在家学习的这段时间还到捷运附近的篮球场埋伏…」 苏延的继父瞪大眼睛回望苏延,虽然伤好了许多但他仍记得几天前他从外头回来时看见苏延又是受伤又是感冒的模样。 『杨老师,苏延怎么了?』他询问杨晚萤,一脸藏不住的担心。 苏延还以为他的继父从来不会对他表达关心,就像另一个(只是比较)温和版的李玉雯一样。 没有想到,继父还问得出这样的话。 而杨晚萤说了谎,『苏延感冒时跌下楼梯,才落得全身是伤,如此而已。』 他不知道杨晚萤为什么要为了他说谎,虽然他是真的不喜欢继父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原因;但他没有向杨晚萤交代过要他不说。 继父搓了搓苏延的头,苏延很高,比继父高了一颗头,这让继父摸他头顶时显得可笑,可现下江亭笑不出来,她直直地盯着苏延额头上的伤,思忖着邱诚儒是不是又对她说谎,他明明告诉自己没有打苏延的头。 现在她上门来坦承了,继父心中对于跌下楼梯的怀疑也得到答案。 「我知道了,我也会好好管教苏延,不会再跟您家的公子產生衝突,您的道歉我心领了,礼盒请带回去吧。」苏延继父说道,脸上是不失礼貌的微笑。 江亭听得出对方的强制性,她急忙放下水果礼盒于玄关脱下短跟皮鞋欲踏入苏延家的木质地板,「抱歉,我还是想跟苏同学聊一下,苏同学?可以吗?」 苏延看了一眼继父,他多希望在这里的是杨晚萤。 继父对他使了眼色,要苏延拒绝江亭,可苏延不知哪里来的惻隐之心,点头答应了江亭。 江亭露出感激的神色,被苏延领进了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内。 江亭一眼看过房间四处,眼神落在堆积满书籍的矮桌上,乾笑称讚道:「苏同学好用功喔,听说前辈请了一个家教老师来教你?是谁啊?如果效果卓越的话,我也想请他帮我们家诚儒上课。」 苏延听了不快,斜瞥江亭一眼,「不行。」 (他是我的。) 被那眼神一吓,江亭的身体僵住了,半响才听到眼前双手交叉在胸前斜靠在窗边的苏延问:「阿姨有什么事吗?」 《十二》调查 《十二》调查 江亭立刻鞠躬道歉,「苏同学,能不能看在同学一场帮我跟前辈联络一下能不能安排他试镜?就算只是一个小角色也可以、只是演一个开门的门僮也可以!我听说虽然这是美国电影,可是场地要选在台湾拍摄,所以当然需要许多台湾的演员和黄皮肤的新面孔,在里面安插邱诚儒一定没有问题,是我太过自负了,没想到前辈在负责这么重要的工作,我还这么感情用事害你离开学校。」 看着江亭低下的后脑勺,苏延冰冷问道:「我帮你可以得到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 江亭愣了,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我人脉很广,我可以协助你、动用新闻圈的人脉还是演艺圈甚至是政治圈的都可以,我可以帮你查出你的父亲是谁。」 这有些吸引苏延,遇见杨晚萤之前他或许能轻易被江亭说服,可现在他的首要成了杨晚萤,自然江亭提出的回馈不再吸引他。 苏延叹了一口气。 「阿姨,你抬起脸吧。」 江亭颤抖的眼神直视着苏延,她不知道苏延这样阴沉且难以捉摸的孩子会提出什么要求,万一是她做不到的呢? 「我有两个条件。」 「好,你说,只要能让他拿到进入好莱坞的入场券,我什么都愿意做。」 苏延交叉的两手放下,他没有想到事情会照着他的预想顺利地走,原本他还在网路上做了许多功课甚至打算要在杨晚萤的手机中植入隐形追踪程式。 现在似乎不用了。 他有一个可以好好利用的关係网。 「我想请阿姨调查我的家教老师──杨晚萤先生。」 苏延还记得江亭那双瞪大的漂亮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彷彿在她心中重复问了自己千百遍:一个家教老师有什么好调查的?他是谁? 「你想调查什么?」 「他的一切;甚至是他之前教过的学生、现在正在哪里执业?真的是个医生吗?还是药剂师?抑或是医院的其他工作人员都可以;他住在哪里?家里有没有其他同住者?他有恋人、伴侣吗?他在做家教老师之前做什么工作?他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人只要活着就会留下踪跡,他不可能完全没有,更何况,要做到这样,只有我那能隻手遮天的父亲能做到。」 江亭突然觉得恐惧,「为什么要调查一个家教老师?」 「不为什么,另外,第二个条件,我要邱诚儒他们不要再欺负竹竿。」 「竹竿?」江亭不明白是谁。 苏延重复道:「夏竺安,外号竹竿。」这个名字令苏延好好想了一下。 江亭低下头,向比他小的苏延行礼,「我知道了。」 苏延移步走向书桌自抽屉拿出一纸医院验伤报告,「如果你或邱诚儒违反了我们两个人的约定,我会将这份文件给我妈妈、并且发到网路上,邱诚儒不只不能出道,还会因为带头霸凌我和夏竺安而翻不了身。」 「我明白了。」江亭回道,拳头不自觉地握紧至关节发白,两条手臂不断发抖。 「阿姨,你晨跑吗?或是夜跑?」 「我怕晒黑,所以我都夜跑。」江亭怯懦道。 「什么时间?哪个路线?」 「…晚上十点开始,从家里跑到郊外的繁星公园绕五圈、再跑回家。」 江亭一边说,苏延一边摆弄着手机搜索,之后道:「那每个礼拜六晚上十点半我会在那附近的"富都旅店"中的601号房等你,希望你会收集到我想要的消息。」 「我知道了。」江亭压抑着害怕的声音回道。 两人从房间回到一楼后见到在一楼等待的继父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小延,没事吧?」语毕,继父意有所指地看着江亭。 苏延轻松笑道:「没事的,阿姨是个好人,会有什么事呢?」 继父听闻后仍然没有放心下来的神情,待江亭离开后,苏延继父迫不及待开口:「珍珍出车祸了,我得去医院照顾她。」 「小孩没事吧?」 继父愣了下,「你怎么知道?是妈妈说的吗?」 苏延耸耸肩,「我就是知道。」 「李玉雯…她真的太可怕了,小延,你听我说,等你妈妈从美国回来后我打算和她离婚,届时你跟着我吧。」 苏延敷衍地笑了,他已经疲于相信别人,最亲的李玉雯失去他的信任,当然,更何况是没有血缘关係的继父。 但他从来不会说出口。 「我没关係的,你去吧。」苏延道。 继父的眼神充满感激,他衝进房间取出厚度饱满的牛皮信封与西装外套,并将牛皮信封交给苏延,「这些钱是额外给老师的,他为你做那么多事,这是你妈妈要给他的奖金。」 「我知道了,我会拿给老师的。」 「谢谢,那我这就走了啊?」继父再次确认道。 苏延点点头,「去吧。」 语毕,继父如同江亭一样地对苏延投以感激涕零的神情,随后亦赶紧出门,这一去,直到暑假结束,他都没有回到家中,也没有任何一通电话,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可苏延乐得可以,真是太好也太巧了,如此一来他可以正大光明在週六夜晚出门也不会有事了,简直天助我也。 杨晚萤来上完课的黄昏得知好不容易回到家的继父竟然又消失时眉头紧得像要打结,「就算你不是他亲儿子好歹也相处了好几十年该有感情了吧,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说放就放?」 「老师是在生气吗?」苏延打趣问道,兴致高昂地挑起一边的眉。 「我是真的很生气,我差点要跟你爸抱怨“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家”啊,可是我不行,这会违反我工作的规定。」 苏延想到一件事不禁哈哈大笑,「再跟继父和妈妈说我不知道在哪里学坏,竟然想要买万宝龙的东西试试看好了?没准他们又神奇地出现了,就像上次一样,你一说完隔天妈妈就请假回来待了三天,而继父也是排除万难地陪了妈妈三天。」 苏延一笑便惹得杨晚萤也想笑,「神奇的是他们那天都没有发现你受伤了,就算是衣服覆盖着也要注意额头的伤啊,可你爸妈却没有发现,全神贯注在你的价值观错乱上。」 「是啊,蠢死了。」这句蠢死了,苏延是认真的,而且,杨晚萤听得出来。 《十三》洋葱 《十三》洋葱 可这话有几分是苏延在责备自己,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把持住,只是单单的一支百乐笔他却把持不住褻瀆了它,只是一支百乐笔而已却令他羡慕不已,那是最靠近他嘴唇的东西,他经常观察着,杨晚萤想事情的时候总将笔身尾放在下唇线上,压出一条好美的唇纹。 苏延总觉得杨晚萤知道自己对他的笔做了什么事,凭他那一抹睿智的笑容苏延便知道了,所以他更加羞赧,面对杨晚萤时。 苏延想着,或许杨晚萤也觉得自己蠢死了,是啊,他蠢死了。 须臾,苏延暗自算了下时间,不知不觉再过几天就要放暑假了,「老师,暑假要到了,我们去哪里校外教学?」 杨晚萤清洗着手中的洋葱、仔细剥皮,苏延看着在杨晚萤手中逐渐变得晶白的洋葱转着转着,在那空档中,杨晚萤轻笑,「校外教学?我没有那种东西喔。」 「有句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苏延道。 「没想到你国文有比数学好的时候。」 「都是老师教得好,对了,老师知道吗?切洋葱的时候要放在水里切才不会熏眼睛。」 「噢?」 「真的,你试试看。」苏延兴致勃勃地跑至杨晚萤的身边,殷勤地取来一个大锅装满过滤水,接着抢走杨晚萤手中的洋葱咚咚咚地丢进锅中,洋葱起起伏伏滚动着,像极了海上浮沉的球。 杨晚萤拿起其中一颗,试着捉紧将它沉至锅底、固定它,拿出菜刀剖半切下,成功了,眼泪并没有被逼出来。 「太好了,你看看,我成功了。」 杨晚萤乐得转过头对苏延说道,可就在这时对上了苏延炙烈赤裸的眼神,苏延别开他、他也别开苏延,一个转身,苏延站到杨晚萤后方,从这里,他能看见红墨在杨晚萤白皙的脖颈化开,像极淡粉色的牡丹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静静地在花园的一角开花。 苏延忍俊不住将鼻尖凑近,想要嗅闻甫开花的牡丹香味,他的气息一吸一吐,热流触碰到了杨晚萤的皮肤,细毛站了起来,杨晚萤全身一震,捞出水中的左手朝后推开苏延的脸,却不小心戳了到他的眼睛。 「啊。」惨叫自身后响起。 「对不起,没事吧?」杨晚萤要伸手去碰苏延时想起自己虽是在水中但也碰了洋葱,赶紧胡乱地将手中的刺激抹在围裙上。 「老师…,你干嘛戳我,眼睛好辣好痛喔。」 「谁叫你在我后面多危险?」 「我在堤防你、避免你切到手。」 听出这是在狡辩的杨晚萤无奈地转过身再度握起水中的洋葱,「这比较像是陷害。」细声说道。 苏延的个性极为细腻,他感觉得到他渐渐地被杨晚萤所防备,他的举手投足都再再透漏着自己对杨晚萤的喜欢,杨晚萤不傻,他多少能感觉得到,有时候他对苏延的态度很曖昧,但最终不会跨过那条界线,他永远明白自己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发觉自己让杨晚萤陷入尷尬,苏延伸手过去,「让我来吧,煮饭我是不行,切菜还是可以的。」 杨晚萤将刀交给苏延,勉强挤出微笑,他擦乾手中的水移步靠近落地窗,看着外头不知何时下起的疯狂的雨。 「颱风是今天登陆?」手上处理的工作太多,杨晚萤直到此时才惊觉那个被新闻疯狂渲染为"史上最大颱风"的双眼颱风是今天登陆。 苏延若有所思,随便应了句:「是啊。」 话音刚落,便听见杨晚萤开始收拾东西的声音,像是要急着离开家里,苏延猛一抬头急忙唤道:「老师!你要去哪里?」 杨晚萤一脸抱歉,「抱歉,趁风雨还没那么大时我要先回家了。」 「可是新闻说这个颱风很强喔!」 杨晚萤噗哧一笑,「你还相信台湾的电视新闻吗?每次他们都说最强的颱风后来呢?好几次都很普通,颱风要是真的很小我明天还会过来的。」他一面穿着外套,一面转头对苏延说道。 苏延很是懊恼,「可是咖哩怎么办?」 可他懊恼的从来就不是咖哩,咖哩好不好吃、会不会无法进行下去从来不是重点。 「你可以上网看食谱,很简单的,我真的要走囉。」杨晚萤揹起包包,大步流星走向门口,正要伸手握住门把之际,身后传来苏延的一声痛吟。 手中的洋葱滑脱,苏延结实地朝着自己手心划了一刀,瞬然间,整锅的过滤水被血染红,苏延只好在流理台打翻它,鏗鏘一声。 杨晚萤回过头,「怎么了?」 苏延握着自己左手出血处,高举超过心脏位置,「老师,我受伤了。」 我受伤了,求你留下来。 我受伤了,求你看看。 苏延捕捉到了杨晚萤眼神中那一闪而逝的不捨,欲趁胜追击求他留下时却被杨晚萤硬生生打断:「抱歉,苏延,老师明天再来看你好吗?这几天小心安全,好吗?」 苏延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真的搞砸了,倘若他能再藏得更好的话,现在老师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拒绝自己,是自己搞砸了,完了。 看着家门被闔上,苏延呆站在厨房中岛后,直到风吹来一枝粗壮的树枝与垃圾狠狠地拍在落地窗上,他这才醒了过来。 比想法还快地脚步迈了出去,他也顾不得自己已经血淋淋的手,他只知道他必须得迈开步伐,否则杨晚萤很轻易便会消失在自己的世界。 从来没有过的想法不仅仅只是萌芽,而是迅速佔领他的脑海,如果老师发现的是对的、如果老师发现他真的喜欢老师该怎么办?他会离开吗? 会吧。 就像现在这样,他都受伤了可老师还是坚持要走,明明他捨不得,可他还是要走。 苏延头皮发麻,箭步衝出大门,他该庆幸他的家是透天,穿越庭院大门打开的瞬间还庆幸地看得见老师的背影,他的伞该死地故障了,无非为苏延多延长了一些挽留的时间,苏延朝杨晚萤伸出手,却见他伞终于撑了开来、迈步向前,与此同时,一辆轿车急驶而来。 《十四》颱风 《十四》颱风 顾不得已经湿得彻底的伤,苏延以那隻手、那手心推开杨晚萤,随着煞车声音响起、随着手臂传来的剧痛将苏延唤回现实,他的身下是杨晚萤惊恐的模样。 「太好了。」苏延下意识道。 老师没事。 可杨晚萤生气了,即使是在这样久未维修的昏暗路灯下苏延也能看出杨晚萤生气了,他气得整张脸涨红,「你在做什么?」 接着杨晚萤冷静地取出手机拨打119,一面目视确认苏延的伤势,一面站起身子走向车祸后呆滞的轿车驾驶座旁使劲拍打车窗,怒吼道:「给我下来!」 见车里的人纹风不动杨晚萤更加气愤了,过了一会儿,副驾驶座的门开啟,一个女人慌张捧着肚子下车,「不好意思,有没有怎么样?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是因为雨越下越大,急着要去接小孩子才会这样。」 女人比起真正肇事的她的丈夫还要可靠,她靠近苏延并看见苏延血流不止的手心,「老公!快点下来!真的受伤了!」 驾驶这才慢慢下车察看苏延的伤势,一脸歉意,「我载你去医院吧,这个大雨不知道救护车什么时候会来。」 滂沱的大雨中,苏延看向杨晚萤一脸担忧,他想知道是否因为这样可以延长杨晚萤在他身边的时间、他想知道杨晚萤的担忧是不是包含了那样的意思,可他看不出来,他不知道杨晚萤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这么赶着离开。 手中的剧痛提醒了自己,苏延点头道:「好,谢谢。」 驾驶与他的妻子扶起苏延,当他的妻子抬起自己右手时手臂传来剧烈的痛,左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刀伤又多了擦伤的关係,比起手心,手臂还没有那么痛,苏延咬牙忍耐着,他与杨晚萤进入肇事者那辆拥挤的本田车中,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此时的杨晚萤看着比平时更瘦了一点。 「还好吗?」杨晚萤问道。 苏延摇摇头,「没事。」 「都怪我没有跟你说清楚就急着要走,对不起。」 「没关係,本来就是你的下班时间了,一直都是因为我强硬把你留下来吃饭才延迟的。」 杨晚萤咬牙,脱下眼镜胡乱地擦,取出手机连络了一些人,他从不在苏延面前讲电话,可能不希望苏延透过他与人的对话知道太多关于自己的讯息,他只是快速地敲打键盘,他的手机贴了防窥膜,看不见任何内容。 现在想想,那好像是他唯一一次听见杨晚萤透过手机与人说话的样子,非常生气,同时,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杨晚萤那么生气,从他发生车祸开始到两人进了医院后。 苏延正在进行各项检查,杨晚萤一开始陪着,后来苏延等着领药时杨晚萤便离开了苏延的身边,当苏延找到他时,杨晚萤对着电话怒吼道:『你到底还算得上他的妈妈?你太离谱了!』 苏延没有继续听下去,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满是人潮的领药等候区吵得可以,他的右手被打上石膏、绑上三角巾固定,幸好女人为他与杨晚萤拿了毯子披在身上,否则待在这么冷的医院之后不会是只有受伤而已。 女人的丈夫先回去接应小孩,只留下女人等候着处理事情,「那个人是你的谁?等一下会有人来接你吗?你需要陪同报警吗?」 苏延瞥了眼女人圆滚滚的肚子,「不用,只是小伤。」 「可你还是学生,这样要怎么读书?」 「总会有办法的。」苏延道。 女人困惑地皱眉,「你手不痛吗?你还好吗?」 「怎么了吗?」 女人举起手,轻轻指了下苏延的脸,「因为从那位先生不在开始,你就一直在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苏延这才觉察自己的得意忘形,「他是我的家教老师,父母出远门需要他好好照顾我,他的压力很大,我不想要露出太过痛苦的模样让他担心。」 「是这样啊。」 不是啊,当然不是这样,苏延想道。 冰冷萤幕看板显示轮到苏延领药,女人代苏延起身领取,贴心记下药品的使用方式以及自己的联络方式交给苏延,「有什么事记得联络我,我们很愿意负责和赔偿,绝对不会不管你的。」 一个陌生的女人都这样说了,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係的母亲却不一定说得出这样的话。 苏延听着,不由得羡慕起女人的两个孩子。 当苏延与杨晚萤冒着大雨回到家时已经午夜,萤幕仍然破裂的手机显示着日期跳了一天,原本还在担心着杨晚萤会再度离开家中的苏延见杨晚萤竟然下车为他撑伞、陪着他一起回到家中,甚至脱下湿漉漉的西装外套时总算放心了。 杨晚萤一面挽起袖子,「我继续做饭给你吃,饿了吧?先去洗澡。」 苏延低头看看自己双手,左手被自己割伤、右手骨折打了石膏。 杨晚萤还在为早些的事生气,但他见苏延如此也于心不忍,取来厨房用的nbr手套为苏延戴上,开口处仔细以保鲜膜层层包起。 「这样应该可以了,快去洗一洗。」语毕,杨晚萤拍了下苏延的肩。 「可是我会洗很久,老师先吧?」 「不行,你还要我增加多少需要跟你爸爸报告的事?前一阵子你感冒我根本不敢跟你爸爸说。」 苏延低下头,「好吧。」慢慢往二楼的浴室移动。 听着楼下杨晚萤做饭的声音,苏延在更衣室单手解开三角巾后,慢慢为自己脱下衣服,进入浴室缓慢且仔细地洗着自己的身体。 一面洗着,他一面看着镜中自己骨折的手,想起医生说『完全痊癒至正常需要一个半月。』嘴角颤抖地笑了。 一个半月,这隻手能换得杨晚萤的关心"一个半月"。 值得了。 《十五》演员 《十五》演员 洗完澡走到一楼时,杨晚萤已经换上了继父的衣服,餐桌上咖哩的香味扑鼻,未等苏延开口说,杨晚萤自顾自道:「我跟你继父联络了,风雨那么大,他人也无法赶过来,他说我可以穿他的旧衣服。」 「他留在家里的衣服反正都打算要丢了,会穿的衣服都在珍珍阿姨那边。」苏延说得稀松平常,左手抠抓着包在手上的保鲜膜。 杨晚萤前去帮他解下保鲜膜与手套,「我帮你盛了一盘,先吃吧,我借一下浴室。」 苏延虽然点头应好,却没有如同杨晚萤说的一样乖乖去吃饭,他只是坐在看的见楼梯的餐桌座位上,静静等着杨晚萤回到他的面前。 杨晚萤回到餐桌旁时,见苏延一口都没动无奈地笑了。 杨晚萤穿着继父的t恤与运动短裤,露出的细瘦双手与双脚并没有受伤,苏延安心了,这才真的觉得飢肠轆轆,开始用餐。 将杨晚萤推倒时苏延以右臂圈住他,尽他所能保护杨晚萤。 「老师没在生气了吧?」 「你是我救命恩人,我要气什么?」 「气我做了这些危险的事情。」 「那也是为了救我,你的继父和妈妈都理解。」 苏延满足地吃着,就算他不问他也知道杨晚萤今晚要住下来,主动说道:「老师,二楼客房的床铺是新的,等一下我带你去休息。」 「好。」杨晚萤竟老实接受了,比起稍早那匆忙的态度实在令苏延搞不懂他究竟为什么急着离开。 可他不能问、他应该闭嘴。 发生什么事了,老师? 他看着杨晚萤的眼睛,甚至有些期望他的眼神可以传达给他,让杨晚萤能主动告诉他苏延所有好奇、想知道的一切。 可直到两人用餐结束,杨晚萤都没有告诉苏延关于早前的事情。 这让苏延睡得不好,他睡不着,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老师睡在他隔壁的客房中,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4点,他没有任何睡意,窗外的风疯狂地颳、雨疯狂地拍打,眼睛敏感地捕捉到一丝光线,他想,应该是老师。 杨晚萤静悄悄地下楼,他趴在餐桌上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兴许是期望着如此一来可以睡个好觉。 可不管怎么试,眼皮总闔不起来。 「老师睡不着吗?」苏延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口,昏暗的楼梯灯光与杨晚萤自己的近视,他看不清楚苏延是怎么样的表情,只听见他音调是一如往常的温柔与乖巧。 「是啊,外面太吵了。」杨晚萤随便找了个理由道。 苏延与他一开始所教的时候变了许多,也不知道他原本就是熟了之后才会展现这个模样的人还是真的是个性改变使然,现在平易近人许多,令杨晚萤相当欣慰,他原本以为在过去那样“巨大伤痛”中长大的孩子会变得像一隻刺蝟,没想到,并不会。 苏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转进李玉雯的房间内再绕出来至客厅随意至红酒柜中挑出一瓶红酒、冲洗了一只红酒杯至杨晚萤面前。 他摆放的除了红酒杯之外,还有一颗还在铝箔包装内的白色小药丸。 「妈妈也很常失眠,他说这是她试过副作用最小的一款药,要试试看吗?还是单纯喝点小酒?」 杨晚萤将药丸标示凑至眼前看,确实是安眠药的名字,「你知道酒配安眠药很伤肝吗?」 「偶尔而已还好吧。」苏延回道。 「谢谢你的好意,我先喝些酒试看看,要陪我聊一下吗?」杨晚萤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面指了他身边的空位,示意苏延坐下。 苏延为自己倒了水,在杨晚萤的身旁坐了下来。 「说说你哥哥的事,我蛮好奇的,他真的像新闻说的那样被杀害的吗?不过,你不想说就算了。」 「不,我不会不想说,老师想知道的话,我就说。」苏延说道。 杨晚萤着实有些惊讶,该是模糊的视线却能捕捉到苏延的表情微弱的变化。 苏延拉开了椅子,慵懒地坐下,他似是有意无意地拨了拨睡乱的自然捲,「首先,哥哥不是被杀害的,他是自杀的。当时有个很迷恋哥哥的网友,那时哥哥刚出道,跟一些支持他的人走得很近,跟那些网友有时候就像朋友一样,那时,一个很迷恋他的网友——就是新闻报导的那一位林詰文先生因为生活不顺想要了结生命,他跟哥哥告别,煞有其事地写了遗书给他,结果哥哥跟他说,他也想要自杀,所以他们就约好要一起自杀。过程就跟新闻写的一样,他们为彼此头上套上塑胶袋打结、餵彼此吃下安眠药,在睡梦中慢慢窒息死去。」 苏延短暂地停顿后,继续说道:「妈妈不想要接受哥哥自杀、也不想要让别人知道,所以,最后成了他杀,林詰文死了也无法辩驳,最终顺了李玉雯的意。」 「为什么你的哥哥要自杀?」杨晚萤问道。 「李玉雯想要他成为演员,那因为他而中断的演艺之路想要藉由他再继续进行下去,又或者依附在哥哥的身上取得其他机会,李玉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继父不在家时不惜把演艺圈那些有怪癖的男人带到家里来,李玉雯会喝酒、吃安眠药,假装一切都是在她不知情的状况下发生,可是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因为她总是灌输我们她以前也都是这样过来的,一个脆弱的女人可以办到,没有道理哥哥不行。」 「我和哥哥,都是李玉雯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有的。」苏延在说这些事情时不再称呼李玉雯为妈妈,而是称她“李玉雯”,像是要将自己从这个故事中抽出,好像只要他这么做,李玉雯就不再是他的、可恨的母亲。 而杨晚萤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红酒一杯续着一杯。 「李玉雯很拼,她有一个很远大的目标,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要她跟谁睡都没有关係,可是有一天,她成了别人的武器。她被陷害参加一个毒品乱交派对,本是为了陷害别人,而她是陪葬品,如果不想要努力全毁于一旦的话就必须要以另一个丑闻去掩饰,李玉雯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所以,她开始扮演受害者,她明明自愿献出身体去交换名利,却用她的演技说服大家:她之所以陪睡、她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被逼、全都是不得已的,她用这样的方式博得大家的同情,让所有人都不再认为她是个无可救药的毒虫。」 《十六》惩罚 《十六》惩罚 「跟我同年纪的孩子都听说过李玉雯,知道我和我哥的妈妈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李玉雯后,每个人都讥笑着:你们的父亲是谁啊?是那个xx企业的总裁吗?还是xx行政院长?xx导演?xx男演员?」 苏延说到这里,不禁失笑,「可说真的,我们真的不知道。」 「那么多的男人,不要说我们,连李玉雯自己都不知道谁是我们的爸爸,她穿越大大小小的派对、睡了各种各式各样的床,某一天,突然被通知要当妈了,她比任何人都还要震惊,这时,“父亲”告诉她、要她从那一刻起放下一切,这么做,他会满足李玉雯的所有要求,可是李玉雯从来没有满足过,她永远只想着自己、她那未完成的事业、等待蓬勃发展的事业。可是那个人真的是父亲吗?我想恐怕连李玉雯自己都不知道。」 杨晚萤轻轻放下酒杯于桌面,「如果这是您父亲的要求为什么她忍了一段时间后做不到了?为什么破坏与“父亲”的约定。」 苏延若有所思,「我想,是因为嫉妒吧。」 「嫉妒?」 「与她同个年纪当时还没混得比她好的人个个开始飞黄腾达,韩剧变成亚洲的主流,dvd出租店开始被大量的影剧串流网站取代,演员的需求变得好多好多,看影集与电影变得简单,参差不齐、大量被复製的剧本公式、旧作翻拍再翻拍,为了赶上这股潮流,所有影剧公司倾尽全力培养新人、想要在这个都是被复製的演员脸孔中找到新的面孔,衝击观眾的视觉,于是,混得比她不好的人开始混得比她好了、她的名字渐渐地被淹没在google每天大量的搜索字串中,逐渐过期、乏人问津。」 「后来,她的大儿子长大了,他有一双好看的腿,长越大越高、那双腿就越好看,李玉雯一开始只是想帮朋友,她的朋友手上有个名牌高跟鞋广告却因为模特儿脚受伤不能拍了,她在烦恼时巧遇待在篮球场旁的李玉雯,毕竟李玉雯脸是老了,可那两隻脚却依旧漂亮,于是她问李玉雯要帮忙吗,李玉雯正在犹豫时,篮球场中有个细瘦的影子飞腾投出了极好的三分球,仅仅几毫秒的时间,她改变了心意,因为她见到了“这世上最完美的一双脚”。」 「李玉雯不仅嫉妒所有超越她的演员,也连带嫉妒着自己的孩子。」 听着苏延这么说的同时,杨晚萤下意识地嚥下一口口水。 他彷彿真切地听见苏延所说的那名女子的声音划过耳畔,兴高采烈指着那双脚的主人说道:『这个孩子你认识吗?该不会?就是府上的公子?』 杨晚萤同时也能想像当下李玉雯的表情,尷尬、错愕、莫名其妙,李玉雯很有可能会乾笑回道:『可是,他是个男生。』 女人的双眼如同宝石发亮,『这有什么大问题吗?腿模就好了,不需要露出上半身甚至脸,只要露出腿就好,但是他可能需要穿裙子,拍摄脚部有可能带到裙子、短裤。』 李玉雯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此时不论说什么听来都像是在狡辩,像是自己嫉妒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可是就算是这样真的好吗?他是男生,穿的鞋比女生大很多、身高也比女生高很多,肌肉线条也比女生明显,我看不出他哪里可以胜任名牌高跟鞋的腿模。』 友人没有任何怀疑且释怀地笑了,她单纯只将李玉雯当成一个担心自己孩子的母亲,便说道:『你知道国外的变装皇后为什么人高马大还是可是很抚媚吗?因为“比例”比例只要好,不会有人看得出那是一双男孩子的脚,相信我,因为就连现在的我看着他跃动的身体也很难想像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生啊。』 顺着友人的视线望过去,李玉雯看着自己的大儿子,禁不住友人的一再劝说,她终于是答应了下来,心中那一朵隐隐燃烧许久的火花又再次地被李玉雯那苦涩闷绝的灵魂发现,逐渐地为它添加柴火,过往原本以为终于熄灭的热情再度被李玉雯拾起,在她看见了她的大儿子仅凭一双脚便引发话题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苏延叹了口气,斜靠着桌子,「李玉雯自己也没有想到吧,她一直以为自己对演艺圈看开了、放手了,可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你哥哥是自愿成为腿模再趁这个机会进入演艺圈的吗?」 「当然不是,他挣扎了一段时间,我都看在眼里,他想要继续他最爱的篮球、可是因为腿模的工作他不再能继续打球了,再打下去腿就要变粗了,所以李玉雯越来越不开心、他也越来越不开心。」 「可李玉雯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因为在乎自己小孩的心情就改变心意的人,她在乎自己的事业到了可以先毁了自己的形象再用这个形象包装自己让自己更加强悍,你知道有一部迷你电视剧集"百万女优"就是改编李玉雯自己的故事吗?呵,还得奖了,所有人都喜欢她努力奋斗名利双收、最后为爱秘密生下小孩退出演艺圈勇敢牺牲自己前途也要保小孩的生父周全、最后上天仍然给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让她的大儿子惨遭他人杀害"的故事,多么赚人热泪。」 杨晚萤回忆起那个新闻发生的时间,苏延算来大概是十四岁左右,相依相伴的哥哥在青春期的时候离开,心里一定很难接受,想了想,他开始能理解为什么他会在苏延身上看到某些精神上的缺失了。 「老师,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常常在想的一个问题?」 杨晚萤喝下剩下的红酒,听完苏延说的这么多事情,他需要一些时间消化一下,打算这个问题之后结束这次的对话,「你说吧。」 「哥哥要是早知道他根本没能惩罚到李玉雯,他还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吗?」 「惩罚李玉雯?」 「嗯,是哥哥亲口告诉我的。」这么说的苏延,轻轻地对杨晚萤笑了。 《十七》夜色 《十七》夜色 夜色裂开了缝隙充斥在房间中,窗外的路灯透过玻璃窗微弱地洒了进来、落在杨晚萤那张因为饮酒有了些微顏色的脸上,苏延站在床边,不动声色地盯着看了有很长一段时间。 究竟有多长的时间过去,老实说,苏延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他一直看着杨晚萤的脸,连眨眼都捨不得眨。 骨折的手传来一阵一阵的闷痛,可每当苏延想到这伤能让杨晚萤多牵掛他一些便觉得安慰、甚至有些兴奋,另一隻受伤的手指尖像通了电地刺麻,令他忍俊不住俯身去触碰杨晚萤的睡脸,试图将手上的电导到他的脸上、他的心上,或许这么一来,杨晚萤便有了为他而悸动的心跳。 苏延轻轻碰着,他想像自己是个故宫的古老文物修復师,极其小心翼翼地对待着眼前的精緻物品,指尖游移到了杨晚萤眼下的痣,突然,一些破碎的画面闪过,唤起了他的羞耻:他的梦中,曾经出现过一个淫荡的老师。 「老师?…老师?」苏延开口唤他,确认着杨晚萤的睡眠与酒醉是否足够撑过他对老师即将要做的事情? 脑中过于自然地排列出这样的思绪以至于当苏延意识到时被自己这样的想法给吓了一跳,他通电了的指尖凝冻,无法动弹,定在杨晚萤白瓷般脆弱的皮肤上。 他“即将”要做什么呢? 他想对老师做些什么? 林詰文。 那名与哥哥一起自杀离开人世的网友名字突然重重地落在苏延的心坎上,如同陨石那般在星球上撞击出洞。 他想,如同林詰文一样。 如同他弄脏哥哥一样,弄脏杨晚萤。 本该如此,染黑的画布才能画出色彩斑斕的作品,若不是夜晚,白日的萤火虫充其量不过是一些长得像小蟑螂的虫子罢了。 杨晚萤适合(就该)被弄脏。 苏延停顿在杨晚萤痣上的指尖挪动至他冰冷的唇上,有那么一瞬间,苏延希望杨晚萤能醒过来阻止他、用他那双冷静的眼睛阻止他,可是,那样的良知却只有一瞬间,随后在下一瞬间泯灭。 苏延亲吻了杨晚萤。 他伸出舌尖试探着杨晚萤的上唇唇珠,熟睡的牙关相当松懈,苏延很简单地便对杨晚萤那毫无防备的口做出侵略。 杨晚萤身上继父的上衣已洗旧了,轻轻一拉,便能亲吻到他的锁骨,苏延小心翼翼不要留下任何能被杨晚萤发现的痕跡,因此,他是极轻柔地吻着杨晚萤的锁骨。 可当他掀起杨晚萤上衣时,却忍不住粗暴起来,他一面亲吻着杨晚萤胸前,一面手想去触碰杨晚萤的性器,最后关头他终于悬崖勒马,握紧拳头,阻挡了自己。 再这样下去老师会醒的。 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做出什么变态行为去惊吓老师。 窗外是打雷闪电、暴风雨激烈地敲打着窗,每一声都像是要将苏延打醒一般,可越如此,他双脚间的兽却越猖狂。 他好想知道、好想感受老师的体温,他好想知道、好想紧拥住老师,感受他的轮廓、他的模样。 意识到时,苏延已退下睡裤对着杨晚萤的睡脸手淫,杨晚萤虽是正躺,可脸却在苏延吻完他后偏向一边,正好可以让苏延一边看着他那对又浓又长的睫毛尽情痴心妄想,他想像杨晚萤如同梦里一样地接纳他、爱他,不论如何、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对他不离不弃,想得深入的时候,苏延射精了, 看着手中的白浊,苏延这才醒了过来,有一段时间他细心观察着杨晚萤有没有任何状况?眼皮下的眼球有在滚动吗?眼皮可会颤抖?有没有任何会醒来的跡象? 在这样下去老师若是知道,会用什么眼神看自己? 苏延颤抖着开口说道:「对不起。」 可他没有说出声音,对不起三字寄託空气,杨晚萤不可能听得到。 苏延俯下身,亲吻了杨晚萤侧过去的右脸,那个吻,无比轻盈。 「对不起,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苏延轻声说道。 早晨,唤醒苏延的是继父的声音,他着急地敲门,「小延!你在吗?你骨折了吗?给叔叔看一下?」 苏延敷衍回到:「好,我去开门。」可事实右手受伤之后,他被迫只能以不同的姿势撑起身体,起床都要耗费比之前还要多时间与力气。 手机上显示着时间、窗外一片的风平浪静与祥和,剧烈的颱风过去了,他的老师与他在家中待了两天,两天的时间飞逝,就连苏延想缅怀也来不及,一早杨晚萤便离开了,留下被继父的声音唤醒的自己。 而那声音硬生生地提醒自己,週六,他有两天看不见杨晚萤。 房门一打开,是苏延的继父——苏蔚蓝先生。 「小延?怎么伤成这样?」苏蔚蓝担忧查看,也只有他与杨晚萤会这样关心自己了,苏延想。 「我没事的。」苏延轻笑,走出房间下到一楼,神奇的是咖哩的味道还在,提示着他与杨晚萤发生的事情。 苏延为自己处理咖啡,正要笨拙地磨豆子时,苏蔚蓝接了过来,「我来吧,你是怎么受伤的?」 「老师没有说吗?」 「老师我怎么问他那么多?他家里出那事,我都不敢问。」 「怎么了?老师怎么了?」 苏蔚蓝眼睛瞪大,「他的很疼他的奶奶病危,颱风天被送到加护病房,很危急,可能撑不了几天了。」 苏延的整个脑子登时感觉不到时间,只觉得晕乎乎的,耳鸣的声音盖过了周围环境的车声、人声、生活的声音,他只觉得自己被背叛、被丢在一个漆黑不堪的地方,不屑一顾。 为什么? 为什么老师不告诉他? 「你不知道吗?这是颱风天的事情,他不是在我们家吗?」苏蔚蓝逕自问道。 那句你不知道吗”直直刺进苏延的心脏,简直要他不要呼吸了一般。 「叔叔,杨老太太住在哪里?」 《十八》难过 《十八》难过 苏蔚蓝皱眉,「你怎么知道对方也姓杨?」 「老师告诉我的,他跟他奶奶的姓。」苏延回道,「重点是她在哪一家医院?」 「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你都已经骨折就不要乱跑了。你妈妈已经担心得没有办法工作,你就帮个忙吧?」 苏延歪扭的笑,「妈妈担心得无法工作?确定是因为我吗?不是因为你在她不在的时候找珍珍阿姨?」 苏蔚蓝一脸不可置信,不敢相信苏延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你给我去房间里待着,我在家的一天,你别想出门,想知道杨晚萤的状况就等週一。」他伸出食指指向苏延的房间说道。 面对一向温顺的继父竟然罕见地对他如此,苏延也不再压抑,拿起桌面上的手机,「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不是打算和李玉雯分开吗?就凭你与我剩下没有多少的时间你就以为有资格管我了?」 苏蔚蓝说不出话,苏延也没有给他反驳的时间,拿起手机逕自走了出去,他不知道苏延要去哪里,可又大概知道他会去哪里。 大门闔上的声音砰地响起,苏蔚蓝给杨晚萤发了讯息,虽然,他知道杨晚萤目前的处境当是无法回覆才是。 一走出门,苏延走到巷口叫了uber驱车前往他与江亭约好的富都旅店,他们约的时间分明是晚上,可苏延再也等不到晚上。 富都旅店是一间充满老旧霉味的小旅馆,前台是一个约莫六七十的老奶奶,她艰难地以老花眼镜核对着从网页订单列印下来的文件,她的儿子教她把旅店资料登记在订房网站上贩售,但宣传效果一直不佳,若不是她儿子提醒有线上订单她可能会错过这位奇怪的房客。 一直以来,旅店都是一些中老年人、外籍移工临时幽会的场所,接的都是熟面孔,可当她接到这笔订单时就觉得奇怪了,这位房客只预订週六晚上、并且只要601、一连订了好几个晚上。 时间都还没中午,房客苏延便来前台透过小窗忧心忡忡问道:「请问现在可以入住601吗?」 老太太看了一眼苏延吊着三角巾的右手臂,又看了一眼他搁在前台桌面那隻裹着层层纱布的左手。 「入住是下午三点之后…」老太太才说到一个段落,想到新闻中那些逃离家暴的可怜孩子,许多人便像苏延这样,脸上有隐约的鼻青脸肿不说,手臂一隻骨折一隻受伤…根本就与眼前的孩子如出一辙。 于是老太太改口道:「但你若现在想入住,现在就可以给你房间。」语毕,她拿出房间钥匙并交给苏延几张老旧的宣导卡片。 能遇到让老太太想发出这样卡片的房客不多,所以她的卡片都泛黄老旧却也像是新的,像他们这样便宜老旧的小旅店听说会有很多言不由衷的人来投宿,她的儿子说,若是遇到感觉需要协助的人便给他这样的卡片看。 苏延匆忙收下卡片,看都没看便衝向电梯直达六楼,一进入房间便是发了疯一样地打电话给杨晚萤。 可不论他打再多通,杨晚萤都不接他的电话。 老师生气了吗? 老师一定生气了,因为他在杨老太太病危的时候还要求他留在自己身边。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苏延打了电话给江亭,并同时留言要她尽快来601找他。 可江亭同样没有接听,不论苏延打再多通。 结果都一样。 这让苏延陷入恐慌,他打开冷气不是因为天气热,打开电视不是为了看电视,而是因为如果他不这么做,他就会疯掉。 他厌恶事情脱离他的控制。 他厌恶即使公式也无法解开的答案。 那也是一个夏天,苏延国中的毕业旅行南下去了台中,最后一天准备返回台北的游览车上便接到了哥哥的电话,哥哥告诉他,几分鐘之后,他便会死去。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苏延对哥哥说道。 哥哥笑了,电话中能听见他的叹息,彷彿在叙述着苏延与自己有多么无能为力,『小延,不用白费力气找我,希望我的离开能成为妈妈的惩罚。』 苏延的眼泪掉了下来,『你想惩罚妈妈有很多其他手段!不需要这样!』 哥哥回道:『谢谢你,小延,永别了。』 苏延对着手机大吼哥哥的名字道:『苏青谚!』 那之后,哥哥的电话便再也打不通了。 苏延永远记得当他的哥哥掛掉电话时,游览车正悠然驶过彰化的沿海,一片一望无际的被阳光照耀发亮的泥泞之后,看不见任何关于海洋的踪跡。 海在哪里? 爬满那片泥地的白色小螃蟹叫什么名字? 苏延只能不断强迫自己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这么想的话,他会疯掉。 人的意志就像橡皮筋一样,不断拉扯的最后,就连哥哥这样温柔的人都会因为精神上的橡皮断裂而死。 可是拉扯着哥哥的橡皮筋的人是谁呢? 不是只有母亲而已。 还有自己。 一触碰到这个真实,苏延便无法抑制地全身颤抖,自那之后,盘踞在苏延心中最为长久的想法成了“如何惩罚母亲”。 因为当他回到台北见到母亲时,他见到的是身为演员的李玉雯,真正的母亲不在那里。 她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地对着镜头哽咽说道:『警方已经迅速找到与青谚有关的人士资料,我现在只想对我的儿子喊话,如果你看到我在对你喊话,青谚,请你回家吧,妈妈错了,请你给妈妈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你是诱拐青谚、带走青谚的人也请让他回家,我会尽一切所能完成你的要求,请让我的孩子回家。』 『警方已经掌握了一名可疑的网友林詰文先生,林先生以前从事补教业,可是他竟然在自己的补习班性骚扰自己的学生被公司开除后还做家教,像这样的人竟然是家教?就是这个人格有问题的人把苏青谚带走了!』 『林先生,我求求你,求你放过的我孩子,他是无辜的,他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李玉雯哭到近乎昏厥,跪在充满媒体脚印的五星级饭店地毯上。 苏延当时还小,但现在想起来总觉得讽刺,在五星级饭店的会议厅中开记者会对绑匪呼吁? 妈妈是真的在难过吗?苏延不断想着。 《十九》螃蟹 《十九》螃蟹 哥哥,如果你的目的真的是让妈妈难过的话,我想,你失败了。 记者们将麦克风递到他的面前,苏延当时才14岁,面对那么多的问题,他答不上来,只是空虚的看着面前许多不一样的面孔、大大小小的摄影器材,饭店会议厅因为人挤得水洩不通而每人汗流浹背,湿闷的空气令苏延觉得难受,他不得已只能抽离自己,如果真的面对了他们的问题,他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样的句子。 他应该要直接说出"都是妈妈的错吗"? 他应该要说哥哥会消失是因为妈妈逼他成为演员、模特儿,为达成这个目的,妈妈甚至不择手段吗? 他应该要说什么? 最终,脑中内一片空白的沙漠拧出了最后一滴水,空白的word画面一字一句敲出"爬满那片泥地的白色小螃蟹叫什么名字?" 苏延轻轻开口,所有人屏息以待,迫切地想要得知备受瞩目的新人演员苏青谚的弟弟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请问?有人知道彰化沿海出现的白色小螃蟹叫什么名字?』 语毕,眾人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大家用看着怪物的眼神看着苏延,有个警察将苏延说出来的话当作参考,联系了彰化的警察对沿海的空屋与治安死角的小旅馆进行查缉,没有绑匪打来电话,黄金72小时结束后,传来了找到苏青谚的消息。 「苏延!醒醒。」是江亭的声音将苏延唤醒,富都旅馆内充满霉味的冷气味道与老旧发黑的地毯将苏延与梦中的饭店会议厅做了区隔,他机警地看向江亭后迅速地看向手机画面,杨晚萤仍然没有联系他。 「发生什么事了?让我特地赶过来。」江亭看来像工作到一半,她脸上的妆非常厚重却没有一丝崩塌,可额头边缘的汗珠骗不了人,她看了下錶,「现在要不是刚好中午放饭,我根本不可能来。」 瞥了一眼苏延打石膏的右手,江亭惊叹道:「哇,没事吧?才过几天耶!你就出这么多事啊?」 苏延没多说什么,只道:「好了,把你现在知道的情报告诉我吧。」 江亭无奈拿出手机点了点,「第一、目前初步查到的,杨晚萤改过名,现在这个不是他的本名,而他本名现在还在查。第二、他一年前与一名男子同婚了,那人应该是你提到的、他教过的学生,名叫林禕哲,不过他现在在日本参加一个医疗研究专案,不在台湾有一段时间。」 苏延还在消化江亭说的,谁料江亭随即给苏延看了一个yahoojp的网页新闻:一位风度翩翩、唇红齿白的男士身穿白袍双手交叉在胸前,儼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江亭补充道:「林禕哲是代表台湾的医院前往日本加入一个癌症新药的研发团队的样子。」 林禕哲的模样苏延迅速记在脑海中,这个人,竟然与杨晚萤结婚了。 杨晚萤竟然已经结婚了。 然而林禕哲应该不是黑色特斯拉的主人。 但这个人,也有可能是父亲的孩子? 「所以呢?还有别的资讯吗?」苏延冰冷问道。 江亭气得整张脸胀红,「我又不是专业的徵信社,我动用关係查的耶,而且这才初步而已,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他有一个奶奶现在重病住在哪一家医院?」 「啥?」江亭声音高了起来,「我最好是会知道喔?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好了,那我知道了,今天就先这样吧,你可以出去了。」苏延挥挥手,将江亭赶了出去,「下个礼拜六记得。」 「是你要记得我们约好的是晚上,不是中午!演员的时间没有你过暑假的学生这么好挤!」江亭气急败坏,怒气冲冲地离开601,与此同时,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来,若是平常,苏延肯定是不接的,可他正在等某个人的消息,什么电话都接。 若是老师的电话坏了,他有可能用别人的电话打来对吗? 苏延接起,「喂?」 对方是个女人,『你好,是苏先生吗?我是谢荷云,我老公在周四晚上的颱风天开车擦撞到你们,想要关心一下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我没事,受伤的地方已经打石膏了。」 『那就好,请保留医疗费用的所有支出明细,我一定会负责的,谢谢你没有去报警处理。』电话那头,苏延听得出女人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放了下来。 「谢谢你的关心。」苏延回道。 『其实我们也很关心你的家教老师有没有受伤,那天去医院他也没有检查,不过很巧地我们在医院遇到他了,他看起来没事,我也去关心了他。』 苏延瞪大眼睛,压低声音不要让自己听起来过于雀跃,「请问他在哪里?」 天知道他有多么感谢谢荷云这个女人与她丈夫。 给了他一个半月的时间可以接受杨晚萤的关爱,又告诉他杨晚萤的所在处。 『他在台北市的○○医院,我今天去做產检结束看到他在地下街坐着,就和他简单聊了一下,他说他是来探视亲人的。』 「谢谢你,我知道了。」一面说,苏延一面取走旅馆钥匙与旅馆前台给的两张小卡片,他根本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的反正胡乱拿一通,一面下楼又叫来uber,驱车赶往不远处的医院。 「请问他有说他的亲人住在哪里吗?」 谢荷云想了一下那个她每天看却又记不起来的医院楼层指引,结结巴巴说出:『应该是五楼或六楼,加护病房。』 「谢谢你,我们保持联络。」掛断了电话,苏延握住自己抽痛的右手等着车子抵达医院,一下车,他立刻直奔电梯到五楼的加护病房楼层,在那些如同层层关卡一样的重门之外的走廊与等候厅中寻找着杨晚萤的面孔与身影。 骨折的手不适合他这样奔跑移动,他手痛得厉害,可出门的时候偏偏没有带药。 苏延转来转去,视线不断地在这一片寂静中试图寻找到杨晚萤。 《二十》医院 《二十》医院 最后,是杨晚萤先发现他,「苏延?你怎么在这里?来看医生?外科不在这里。」 微暗的走廊上,杨晚萤出现在苏延的身后,他原本想看看是哪一个不识相的人在这个楼层跑步于是从家属休息室走了出来,这一看,却是他意想不到的苏延。 苏延转过身,顾不得这里是医院,大步流星衝了上去紧紧抱住了杨晚萤,感受到杨晚萤的体温的同时,眼泪止不住地掉了。 「拜託老师不要不联络我,真的拜託…不要像哥哥一样…」 苏青谚的事情那晚听完,杨晚萤还记忆犹新,他抚上苏延的头顶,理解的心情大于责备的心。 「我没有不联络你,是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杨晚萤叹道,看着眼前的苏延似乎只带着手机便出门了,「药呢?有带吗?」 苏延摇摇头,「我很担心老师,所以什么也没有带。」 杨晚萤牵起苏延,「我带你去楼下药局买点应急的药品,你才刚受伤不能不吃药,中午吃了吗?带你去吃点?」 苏延乖巧地点点头,乖顺地被杨晚萤牵起他包裹着绷带的左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汗还是血的关係,杨晚萤觉得苏延的绷带湿了,可以想见苏延连左手的伤也没换药,「等下吃完饭我们去外科那里包扎,健保卡后面补应该可以吧。」 苏延仍然点点头。 杨晚萤带他来到的是医院地下室的美食街,是谢荷云说在这里遇到杨晚萤的地方,杨晚萤找到空位后将苏延留在原地,问他需要什么他去买就好。 苏延飢肠轆轆,「一般的排骨饭就好。」 美食街的灯火很亮,不如加护病房楼层的黯淡,或许因为这样,苏延觉得杨晚萤看来很累。 让老师累的人是自己,早知道就不要对他有那么多的猜忌、他想来医院陪家人就让他来陪,而不是阻挠他、增加他的负担。 杨晚萤问完餐点转身要走时,苏延拉住他道:「老师,对不起。」 杨晚萤有些惊讶,疲惫地挤出笑容,「没事。」 没过几分鐘,杨晚萤端着餐盘回到座位,餐盘上只有苏延的餐点与一杯摩斯汉堡的红茶与鸡块,除了排骨饭外还为苏延多加了些配菜。 「抱歉,这附近没有麦当劳。」 苏延嘟起嘴,「不是所有高中生都喜欢麦当劳,但谢谢老师还特地去买。」 「没事。」杨晚萤拉开椅子坐下,从自己的纽约杂志托特包中拿出矿泉水喝着。 「老师不吃吗?」他假装自己没有从谢荷云口中得知他们稍早的中午才在这里相遇。 可杨晚萤早知道了,「我吃过了,怎么?谢小姐没有说吗?」 「你怎么知道是谢小姐?」 「从出事到现在只有两个人知道我发生什么事,并且我没有跟你继父说医院在哪里,但谢荷云知道,我们中午在这里遇见了。」 「谢小姐真是热心。」苏延道。 「是啊,谢小姐真是热心。」杨晚萤也道。 扒进一口饭后,苏延问道:「杨老太太怎么样了?」 杨晚萤的表情深不可测,苏延想他或许在想自己可以透漏多少给自己的学生知道,尤其是一个一再侵门踏户主动出击的学生。 评估了一会儿,杨晚萤道:「她已经八十多岁了,心脏本来就不好,这次如果撑不下去也只能让她走了,她老了,不适合重大手术。」 「年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好好接受治疗?你曾经提到的,她的女儿呢?」 「从她原本住的地方到台中接受好的医院治疗需要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离那个村落比较近的只有一间地区型医院,没有心脏科的专业医生和设备,加上她只想着要赚钱扶养我,根本没有空照顾自己的身体。我有能力的时候便把她安置在台北品质好的安养中心就近照顾,除了老年痴呆外,她过得还蛮开心,而她的女儿我不知道在哪里。」 「什么意思?」 「消失了、失踪了,不知道哪一个比较正确?当她知道我想把"妈妈"带来台北照顾时,她很开心,承诺帮我分担之后安养中心的费用,第一个月我向她请款了五万元,她给了,却也传了一封简讯表示她累了,之后我要自己一个人报答她的养育之恩,请不要找她等等的句子,接着,她就人间蒸发了。」 苏延觉得指尖是冰冷的,不是因为摩斯的红茶。 「老师有想过请"父亲"将她找出来吗?」 杨晚萤笑了,「我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况且,我觉得找到她也没有帮助,就这样吧,况且,或许当初将我拋弃的生母有可能是她也不一定呢?若是这样,她生我也有恩,我告诉你的故事是杨老太太告诉我的,或许另一个故事才是真的呢?女子在不得已的状况下怀孕、在野山中生下孩子丢弃,而弃婴被随后赶来的老妈妈所救,之后,老妈妈便自己照顾这个孩子,避免她的女儿再犯杀心?」 「老师觉得哪一个才是真的?」苏延问道。 「我觉得…第三个故事真实性比较大。」 「第三个?」目前为止,算了算,是两个。 「下次再说,你先吃吧。」杨晚萤轻笑,两人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下午的加护病房探视时间过后,杨晚萤准备离开医院,杨老太太的状况稳定了些,苏延见到杨晚萤的表情终于不再僵硬,在两人乘坐电梯时,苏延问道:「老师之后要回家吗?明天还要来吗?」 杨晚萤扶着自己的后颈,「我在这附近找了间旅馆打算住几晚,明天还要早起,我不想要医院通知我来见她最后一面时我赶不上。」 「那我也一起去!我要陪在老师身边。」 「有什么好陪的啊?」杨晚萤不禁失笑。 苏延见有机可乘,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与老师相处?「我不想要老师像哥哥一样,我想陪在老师身边,这样会好一点,哥哥就是因为没有人陪在他身边听他讲话才会离开的。」 「我不打算多买一间房间。」 「我睡沙发就好。」 「换洗衣物怎么办?」 「可以穿旅馆的睡衣出门把衣服丢投币式洗衣。」 杨晚萤无奈,当苏延定是与苏蔚蓝吵了一架才不愿意回家,应道:「好吧,但房间很小,睡得不好不要抱怨。」 语毕,苏延竟然像个孩子一样笑开了怀。 《二一》紫色 《二一》紫色 为了让杨晚萤的心情能稍微转换,苏延将一百多台的电视频道晃过一趟又再晃过一趟,最后停在hbo,正在播不适合现在气氛的“厉阴宅”,可杨晚萤却难得话多了起来,当名场面“拍手”的画面结束之后,「单单这一幕,就足够名留青史了。」 「老师不怕吗?」苏延问道,将手中外送的炒饭地给杨晚萤,掐准杨晚萤最好没有意识到便吃了下去。 当他要叫外送的时候,杨晚萤一直说不用了。 「我不怕啊,鬼怎么可能比人可怕。」 「哈哈,老师说得好像生活中不怎么常遇到好人。」苏延回道。 杨晚萤自鼻腔发出长长的“哼”音后便没有在说什么,两人继续又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电影。 「像你妈妈做的工作权力大吗?」杨晚萤问道。 此时苏延已成功将一整份的炒饭给餵进杨晚萤的胃里,愜意地伸展了一下背部,或许是因为揹着自己骨折的手的关係,他意识到自己会不自觉地驼背。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的角色在电影开始拍摄前确实掌握着许多演员的生杀大权,电影开始之后或许就不是了,工作量会少很多。」苏延并不是很清楚李玉雯的职务内容,讽刺的是,大多数的内容是他自己google来的。 自从苏青谚“被谋杀”之后,李玉雯的工作越来越顺利,原本该是被这个產业淘汰的人却以比其他人还要快的速度跃上枝头,很快的,她从无到富有。 「继续说说上次没有说完的事情吧。」最后,苏延与杨晚萤都累了,杨晚萤将床让给苏萤,自己则睡在面对苏萤床的沙发,杨晚萤苗条,沙发对他这个三十几岁的人来说不成问题。 小夜灯照着杨晚萤与苏延的半边脸,苏延忘记他们聊到哪里,抬眼看着老旅馆的白色蚊帐想得出神,「我讲到哪里了?」 杨晚萤道:「沙滩上的白色小螃蟹。」 苏延脑中旋即出现画面,朝阳照在海滨的泥地上,密密麻麻的白色小点自洞穴中探出头,一有任何风吹草动又突然鑽入土中消失的螃蟹。 胆小的白色小螃蟹。 牠们胆小得甚至不敢离开洞穴太远,为了可以迅速躲回洞穴,每一隻螃蟹都如同看门狗一样地守着。 就像现在的他一样,守着杨晚萤,杨晚萤就是他的洞穴,而他是海边的白色且受伤的小螃蟹。 「有个警察不相信我会凭空说出一个地名、一个有螃蟹的地点,彷彿是亲眼所见一样,他觉得我一定知道什么,但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相信一个孩子接近精神崩溃时说出来的话,于是他一个人将彰化沿海全找了一遍,最后,在一间堤防小屋内发现哥哥和林詰文,他们两个人面对对着面倒在彼此面前,彼此的头上都戴着红白条纹的塑胶袋,而地面上是两瓶矿泉水与一整瓶的安眠药,当我和李玉雯知道哥哥尸体被发现的地点就是旅游巴士经过的地方时,我脑中一片空白,大病了两个礼拜,我觉得哥哥很残忍,他竟然看着我学校的车子经过、在那时跟我说再见、然后离开这个世界。」 只有月光的黑暗的房间,杨晚萤看不清苏延的脸,但从他的声音可以听出,苏延正在哽咽。 「为什么我自大地以为哥哥人一定在台北呢?我打电话给李玉雯、告诉她要她报案寻找哥哥,凭着前一天晚上哥哥明明还传了他在阳明山上吹风的照片就认定他在台北…如果我早知道他就在离我那么近的地方命悬一线的话,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了。」 深呼吸一口气,苏延继续说道:「后来,就像你知道的一样,新闻也一直在播,林詰文因协助哥哥自杀而背上杀人罪,可怜的李玉雯从一个被演艺圈淹没的人得到救赎、有了现在的工作。以前她必须要去拜託才有工作,现在是她在挑选工作,她可以休息很长一段时间,偶而再去工作也没关係,毕竟调适丧子之痛的藉口,不论过了几年都适用。」 「哥哥肯定没有想过,他想惩罚李玉雯,可讽刺的是,李玉雯却因为他的死而东山再起,这是哪门子的惩罚?」 黑暗中瀰漫着沉默,杨晚萤沙哑的声音闷闷地响起,「那你有想过惩罚李玉雯吗?有效地惩罚李玉雯?」 「当然有,我也一直在做。」 「比如什么?」 苏延的眼睛闪着阴冷的光,直勾勾地看着杨晚萤,突然转移话题道:「老师,第三个版本的故事是什么?」 「等我想好再告诉你。」杨晚萤回道,「睡觉吧。」 「…老师,可以牵着我的手睡吗?」 杨晚萤没有回答,但他竟然站起身往床铺移动了,苏延不敢相信,以左手费力地尽快挪开身体腾出位置给杨晚萤,户外不知何时开始下的雨转大,沙沙作响的白噪音窜进沉默的房间内,杨晚萤掀开被子,鑽了进去并握住苏延的手。 「是不是被“拍手”吓到了?」杨晚萤问道。 「嗯,很害怕。」 这是第一次这么靠近杨晚萤的眼睛,夜色、月色、下雨颤抖的阴影在他虹膜印上神秘的紫色,苏延害怕自己的眼神过于露骨,于是只好改看他左眼角下的痣,可即便如此,苏延的眼神也令杨晚萤难耐,于是杨晚萤只得闭上眼睛。 雨声没有持续多久便被苏延的声音划破,「老师,我可以亲你吗?」 杨晚萤蹙眉回道:「不行。」 过了好长一短时间,杨晚萤应当是睡了又或许在装睡,苏延分不出来,他再问了一次,「晚萤,我可以亲你吗?」 杨晚萤睁开眼睛,即使黑暗,苏延仍然能想像他那带着狡猾、聪明的笑,「你都敢问都不问在我旁边打手枪了,为什么这就问我了?」 苏延并不觉得羞耻,他反而觉得老师知道了这件事是好事,他就是想明目张胆地示爱,让杨晚萤知道他是一个明确的存在,最好让他那个在日本出差的老公也知道。 知道苏延深爱着杨晚萤。 《二二》行李 《二二》行李 「那我可以亲你吗?」苏延再问了一次,「还是你现在告诉我第三个故事?说出来、或是被我亲。」 「哈哈,你真是,累不累啊?」 「跟老师在一起怎么会累?」 「可是我累了,下次再说吧。」 苏延听得出杨晚萤累了,他不是白目的人,于是轻笑道:「晚安。」 「晚安。」 杨晚萤道完晚安之后,苏延跟着闭上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服用了止痛药或是消炎药的关係,他的眼皮很重很重,雨声与海声重叠在一起,他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对了,他做梦了。 他站在堤防,看着整片海滨满佈的白色小螃蟹,密密麻麻,朦胧之中,他听见杨晚萤的声音穿透进他的梦境中,低沉且稳定的声音说道。 『对了,那螃蟹叫做“清白招潮蟹”。』 苏延的心中突然空了一块,他并不想知道那螃蟹的名字,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比较好,因为,一旦他知道了不就无法再思考这件事了吗?一旦他知道了这个答案他不是就只能思考“哥哥的事情”了吗? 梦中,苏延就堤防坐下,看着海浪许久许久,原本他曾想哥哥是否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可没有,直到醒来也没有。 隔天,苏延醒来时,身边并没有杨晚萤。 桌面放着杨晚萤买给他的早餐,手机留着杨晚萤的讯息,他去医院了,他请苏延回家并请苏延不用担心,明天他一样会到家里为苏延上课。 只要是杨晚萤吩咐的事情苏延没有不照办的,他果真叫来uber乖巧地回了家,苏延原本预想着家中会是空无一人,苏蔚蓝肯定是屁颠屁颠地去了外遇对象家中,可没想到,苏蔚蓝在家,并且一脸铁青。 一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彷彿颱风刮进家里一样,吹得东西四散掉落,苏蔚蓝彷彿游魂一般双眼充血瞪大,与家中的混乱相比,整齐摆好的桌子上整齐摆好的东西显得突兀与不合群,苏延看了一眼,原本想问一句:“叔叔,怎么了吗”?的,却吞了下去。 苏蔚蓝注意到苏延佇立在玄关,招手道:「来,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苏延走了进去,淡淡扫过一眼,「毒品和吸毒用的东西。」 桌面上有针筒、装着药粉与药丸的小夹链袋数个、烧黑的看起来反覆使用了多次的汤匙、补习班发放的免费垫板、吸管等等…。 其中,最让他觉得噁心的,是那片垫板。 “考取国立第一中学、第二中学不是梦!圆梦首选『善婷文理补习班』”。 他不记得自己有那块垫板,也就是说,那垫板是苏青谚的。 李玉雯竟然用苏青谚的遗物在吸毒。 胸口有热浪在翻搅,苏延忍不住衝到厕所吐了、吐了很多很多,厕所外头传来苏蔚蓝哭得痛心疾首,混杂着自己的呕吐,结合成了乱七八糟的顏色,他明白、也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再怎么痴情的人终究会受不了的。 一直以来苏蔚蓝并不是真的喜欢他的外遇对象,苏延明白的,他从喜欢上李玉雯时便知道她有两个不知道与谁有的孩子、甚至他们或许不同父亲,可是他还是喜欢她、喜欢得一塌糊涂,李玉雯是他的一切,只要李玉雯稍微抬高下顎要他膜拜自己,他便会五体投地地膜拜她,苏蔚蓝只是藉由外遇希望李玉雯能注意到他已经受伤的心,可没想到李玉雯根本不屑一顾,他想爱谁便去爱谁、他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两人逐渐貌合神离。 苏蔚蓝总天真地想着,总会有那么一天他能将李玉雯唤醒,他爱的女孩能完整不变地回到他的怀抱。 可当他找到这些时,他的心都碎了。 当苏延呕吐完回到客厅颓丧地坐在沙发上,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抢救哥哥的垫板,抖去上头的馀粉后,直接就自己的衣服做擦拭。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苏蔚蓝问道。 「从我懂事的时候就知道了。」苏延说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到似乎李玉雯已不再是他的母亲。 苏蔚蓝再也说不出话,这个三层楼的透天豪宅中,他住在里面却更像不住在里面,他不断地的回想着他爱上李玉雯的画面,那个为了盲眼画家不惜付出一切的女孩、那个捕捉萤火只为在盲眼画家的黑色画布上留下顏色的女孩、那个痴情且为爱甘愿牺牲一切的女孩。 那怎么可能都是演的呢?如果不是有几分地重叠怎么能凭空想像角色? 如果她没有爱过,怎么能如同角色一样地爱着角色? 漫长的沉默只剩下苏蔚蓝的哭声还嘈杂着,苏延不知道他哭了多久,只见他驼着背进入房间整理,未久,离开家前给了苏延“离婚协议书”,上头已有他清晰的签名,一笔一画清晰且下定决心,以前他暂时离开家里只需要一个小行李袋,这次,他却带走了陪他一起征战各国、拍下各种旅游照片的29吋行李箱。 「小延,对不起,若你受到委屈,你还是可以来找我,我会保护你,做不到对你哥的,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一定要跟我联络,知道吗?」 苏延突然说不出话,继父的离开给他带来的不是伤感,而是恐慌,恐慌若李玉雯回来了他该怎么办?他不想要与李玉雯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中,这样的时间再多他会受不了、甚至会死。 他的世界只剩下杨晚萤了。 他的世界真的只剩下杨晚萤了。 苏延结结巴巴,艰难地吐出:「好。」 「叔叔?」苏延想起了重要的一件事,「你不会报警吧?拜託了,妈妈很渴望现在在美国的工作,拜託,让她完成她的梦想好吗?」 苏蔚蓝参不透为什么说出请求的苏延表情却是惊慌,在他看来,李玉雯的崩溃是苏延一直想要见到的,可现在有了机会,苏延却是惊慌失措。 他只当作苏延是因为太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叹道:「我已经联络杨老师了,他手上事情处理完会来陪你。」 「还有你放心吧,我不会说的。」苏蔚蓝说道,拉着行李箱走出玄关,关上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曾经待了好几十年的家。 门才刚闔上,苏延立刻陷入孤独焦虑,他不想太过依赖杨晚萤变得事事项项都非杨晚萤不可,可他现在能怎么办? 彷彿心电感应还是鬼使神差,电话响了,是竹竿,夏筑安。 『你还好吗?我现在可以去你家吗?』电话那头传来夏筑安的声音,冷静得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好。』苏延回道。 《二三》老虎 《二三》老虎 时间过去没有多久,门铃声响起,外头佇立着身着黑色便装的夏筑安,他趁暑假剪了头发、整个人看起来有精神许多却神色仍带着些阴沉。 苏延将他领进客厅,放胆让夏筑安看桌上散乱的毒品与四处的糟糕,夏筑安看来并不惊讶,好似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看见这些。 苏延也没有多解释什么、也不想说什么,逕直往厨房冰箱取出苏蔚蓝珍藏的三得利啤酒,一面拿、一面说道:「苏蔚蓝走了,这些酒都可以喝掉了。」 回到客厅座位,苏延以啤酒底部粗鲁地扫开桌面的“器具”后,放在夏筑安面前一罐,抬起漂亮的下顎示意夏筑安要喝掉。 夏筑安喝下一小口,「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利用我,我可以陪在你的身边。」 此话惹得苏延噗哈的一声失笑,「这里只有我跟你,就说真话吧。」 「什么意思?」 「不只卖毒给我,你还卖毒给李玉雯吗?」苏延开门见山道。 夏筑安的表情纹丝不动,「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玉雯自从苏青谚死掉之后就戒毒了,桌上这些也不可能是她留下来的,就算是她的、她也没那么笨,远行美国还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在这里,这些是你上次来的时候偷偷放的,对吗?」 语毕,夏筑安的表情一扫阴霾,绽开笑靨,「对,是我卖她的,她的工作状况出了问题,她需要专注力与衝劲,这些都可以藉由药物得到改善,所以她找上了我,希望我可以解决她的问题。」 夏筑安一面说,一面躬身向前,大口饮下啤酒、大大方方地直视苏延的双眼,他的眼神、他的说话方式彷彿身体被其他的灵魂取代似的,并不是过往那个夏筑安、也并不是在泳池池畔唯唯诺诺的竹竿。 「我在帮你,你不是想惩罚李玉雯吗?现在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让她身败名裂啊,有我在,你怕什么?」 苏延回避了夏筑安的眼神,「她不会放过我的,你觉得她会放弃这个和我同归于尽的机会?那你就是不够了解李玉雯。」 「虎毒不食子,她会这样?」 「等着看,她会的。这不是对她最有效的处罚。」 夏筑安頷首思忖了会儿,抬起头来,「有什么计画?让我也一起参加?我说过,你可以大方利用我。」 「不,不需要。」 夏筑安有些急了,他认为自己已经想到最好的方法,可苏延却依然拒绝他,就像过去的、许多累积起来的时刻一样。 「为什么?我求你利用我好吗?」话说完的同时,夏筑安已跪在苏延的面前,泪流满面,他的眼神充满恐慌,像极了一隻知道自己将要被拋弃的家犬,「为什么?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你最后也为我扛下了,我以为我们可以信任彼此,为什么你还是要这样拒绝我?」夏筑安的声音哽咽,眼神满溢着恳求。 苏延捕捉到了他的情感,闪着寒光的瞳孔直直望进夏筑安的委屈中,他明白,这是个好机会,开口要求道:「我要你,不管用什么方法,让“杨晚萤”在“那些网站”上消失,然后,不要再想着找他,否则我会想尽办法让你活不下去。」 夏筑安恐惧至极,「不、不行、不可以的、周先生、周先生不会放过我的!」跪着的身体朝后几乎要倒了下去。 而苏延享受着这一切,「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在乎周先生会对你怎么样吗?」 语毕,苏延阴沉地笑了。 夏筑安身体颤抖,他从不害怕什么邱诚儒或是郭英翔,他之所以被欺负是因为他愿意、他愿意为了苏延挺身而出,可现在,他不太怎么确定了。 隔日,杨晚萤果真依约来到苏延的家中一如往常为苏延上课,他不知道在苏蔚蓝离开家中之后的週日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夏筑安曾经来过、不知道苏延在他不在自己身边时是什么样的模样。 苏延希望他永远不会知道。 如果可以,他会竭尽一切所能让杨晚萤不要知道任何他与夏筑安之间的一切,他只要知道他是因为被霸凌如此简单的原因导致不能去学校这样就好。 其他的事情他不需要知道。 上课结束的黄昏,他会跟着杨晚萤去医院探视杨老太太,探视结束后一起回到医院附近的小旅店窝着、两个人一起盯着手机萤幕讨论要叫ubereat的什么来吃,又或者,他会牵着杨晚萤的手一起去逛夜市,两人酒足饭饱之后,他们一起在netflix挑一部电影或是影集来看。 最近,苏延在杨晚萤的推荐之下看了“绝命毒师”,一旦看了便忍不住一直看了下去,而杨晚萤也陪在他的身边重温。 看着依靠着自己肩膀的杨晚萤,苏延不禁想着,他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下去,两个人就这样待在小商旅中,直到永远。 每天晚上,苏延仍然不放弃地问他:『老师,我可以亲你吗?』 可每天晚上,杨晚萤仍然回他:『不行。』 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够了,只要杨晚萤还待在自己的身边,那就够了。 只要能注视着杨晚萤的睡脸、看着他的一顰一笑就够了,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别的要求了,他只希望可以这样,可以在杨晚萤的身边入睡、享受着身边有杨晚萤的陪伴。 这不是从遇见杨晚萤的时候开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而杨晚萤永远不会知道。 『你说你一直都在处罚李玉雯,是什么事?』 週五的夜里,凉爽的夏夜晚风徐徐吹进房间,随着杨晚萤的问话苏延随之睁开眼睛,深沉的眼神代替了回答。 《二四》MH370 《二四》mh370 『那老师,第三个故事是什么?』苏延微笑问道。 杨晚萤蹙眉说道:『你不是很迷恋mh370的事情吗?最有名的三个阴谋论没有一个是真的的话,那我的故事也没有真的了,所以,你也不需要知道,这世界上多的是没有真相的事情。』 有时候苏延甚至会想,是不是不应该请江亭调查他呢?因为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是好事对吧?不管是什么事情。 这适用于他也适用于杨晚萤。 週末再度到来,苏延依约来到富都旅店的606号房,江亭在房间中恭候多时,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隐约有点知道江亭会告诉他些什么。 你知道吗?晚萤,我认为最接近mh370真相的故事,是那三个阴谋论中最为黑暗的那个,因为真相往往都是最离奇、最深沉、最令人难以置信的。 待苏延坐下之后,江亭将事先安装好从旅店老闆那里借来的dvd播放器打开,取出包中的光碟,按下播放键。 「你有认真看过你妈妈演的电影“萤火集”吗?」江亭问道。 苏延自鼻腔笑了出声,「你发现了吗?」 江亭没有回答,转过头,做过法式美甲的大拇指辛勤按着遥控器,电视由黑转白,电影开始播放。 「我拿着你给我的杨晚萤的照片去问,后来查到了萤火集的导演和一个资深娱乐线的记者,他们告诉我,你想查的杨晚萤可能不是什么家教老师。在这部电影里有个童星以才十二岁的年纪演了“萤火集”中画家与前妻的儿子的角色,他才出现没有几幕,但他的演技令人惊叹,可他却没有出现在演员表中、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当时,导演问了李玉雯,他清楚记得李玉雯回他,那个童星由她教育、养成,她要他是谁、他就会是谁。」 「导演谢奎对那孩子印象深刻,他说,如果那孩子现在还活着,就会是“杨晚萤”现在的样子。」江亭说道,左手指尖指着自己的眼角下方,那里是杨晚萤眼角痣的位置、也也正是江亭指的位置。 几日过去,杨晚萤接到医院的通知说杨老太太转至普通病房了,他与苏延简直欣喜若狂,他说他得尽快去医院一趟,苏延赶忙说他也要跟去,一大清早两人立刻手忙脚乱地飞奔出了小旅店。 杨老太太不是苏延的谁,可苏延却觉得自己比杨晚萤还要开心。 来到医院,推开病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杨老太太仰躺着,鼻息沉稳地起伏,朝阳令她的白发闪闪发光,那样的发质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刚脱离险境的病人。 杨晚萤慢慢靠近她、伸手摸她多得如同藤蔓一样盘根错节的皱纹,一声充满温度的叫唤:「奶奶?」唤醒了杨老太太沉重的眼皮。 那有些泛灰的虹膜看向杨晚萤,虚弱地应道:「晚萤啊。」 杨晚萤笑了,将杨老太太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视若珍宝一样地捧着、贴着,「你没事太好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赶快请医生过来。」 「我没事。」杨老太太虽然嘴上这么说,可阻止不了杨晚萤放下她的手立马要离开病房找医生过来,他要苏延也一起在病房等着。 才一会儿,病房于下苏延与杨老太太两人,他定睛看了看杨老太太的床头卡,知道她名叫“杨诗怡”。 「您好,我是杨老师的学生。」苏延上前自我介绍道,见杨诗怡苍白的双唇微啟,暂时停下来等待杨诗怡要说些什么。 杨诗怡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你…你是李玉雯?」 苏延冻在原地,没有想到杨诗怡会说出李玉雯的名字。 可他又立刻想起杨晚萤曾说过杨诗怡脑子不是很清楚,机灵地摆出笑脸回道:「不是,我是苏延、延长的延。」 杨诗怡像没有听到抑或是没有听懂,空洞的双眼有了泪光的同时也有了悲愤,「就是你、就是你让晚萤生不如死!」 苏延不知如何回应,脑中江亭告诉他的调查结果在脑中混乱地交错,有江亭的声音也有杨诗怡的声音,他后退一步,骨折的手开始剧烈地痛。 此时杨晚萤回到病房,他将苏延带到一旁椅子休息,只是看过一眼,他似乎就能知道杨诗怡说了哪些话,立刻靠在苏延耳边细语道:「别理她,她生病了、脑子也不清楚。」 不,这不构成所有的理由与答案。 脑中江亭的声音与画面又开始交错,“萤火集”快转完毕后,江亭说道:『你小时候见过杨晚萤,记得吗?』 『他是李玉雯的徒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李玉雯带在身边、教他演戏,可是李玉雯背叛了他,某个角度来说,你哥哥接替了他的位置、苏青谚会死不是因为林詰文,是因为杨晚萤。』 杨诗怡的尖叫划破病房的寧静,唤回了苏延的神智,眼前医生与护士一同协助杨晚萤稳定杨诗怡的情绪,杨诗怡的心脏有问题,再继续如此下去她活不了多久。 果然当杨晚萤与苏延一同离开医院时,杨晚萤说他去找医生得知了杨诗怡病情没有好转,接下来的日子要他好好陪在杨诗怡身边,陪她走人生最后一段路。 不知道为什么,苏延总觉得这会是断掉他与杨晚萤之间丝线的关键,原本他们之间的连结就相当脆弱了,没有了杨诗怡、他哪里来的理由窝在医院附近的旅馆?他又哪里来的理由可以每天到旅馆找他? 李玉雯可不是一个他希望与杨晚萤有所连结的对象,江亭所说的事情与自己所记得的事情拼凑起来,杨晚萤会待在自己身边完全不是因为工作、也不是因为“父亲”,而是因为李玉雯。 《二五》萤火 《二五》萤火 那是苏延第一次搭上杨晚萤的车,这几天他们往来医院都不是开车,这立即让苏延意识到杨晚萤这回是要将他送回家,他为苏延系上安全带时注意到了额头满是冷汗的他,「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了?」 苏延挤出笑,「没事。」 杨晚萤蹙紧眉头,手心探着苏延的体温,「手是不是在痛?发炎了?」 苏延苦笑,「不知道,突然开始阵痛。」 「下车,你在发烧了。」杨晚萤将才刚发动的车子熄火,严肃说道。 「不用,我想赶快回旅馆的房间,吃个药就好了。」 「你已经发烧了,这不是吃个药就好的问题。」 「不会的,医生说,这是骨折常会有的状况,旅馆除了消炎药还有退烧药,我没事的。」 杨晚萤瞪大眼睛,他想强硬将苏延扯下车但一想到他一手骨折一手割伤的惨烈状况便不捨对他再做什么。 杨晚萤双手握紧方向盘,头朝下叹了一口气,「好吧,可是,如果明天没有比较好一定要跟我出来看医生,否则,我会一定要你妈妈回来。」 苏延微弱地笑了,「好的,我知道了。」 得到苏延的答覆后,杨晚萤终是啟动了他的车子,旅馆很近,开没有一下子便到了。 他看到熟悉的建筑物映入眼帘还想着:啊,太好了,不是那个“家”。 或许是因为自己真的正在发烧,苏延不太记得他是被怎么样带到楼上房间的,只记得他服药过后躺在床上,杨晚萤在为他擦拭被冷汗浸湿的身体。 如果他没有被同学霸凌、没有为了做菜而切到手、没有为了保护老师而骨折…杨晚萤还会像现在这样照顾他吗?他们会是这样的关係吗?还是很普通的、家教与学生的关係? 他真的想知道、真的很想知道。 苏延忍不住哭了出声,当杨晚萤看见苏延的眼泪时,手停了下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 他们之间,不论是哪一方都能感觉到某个部分正在崩溃。 「晚萤,我可以亲你吗?」苏延问道,就像过去的那些夜晚一样。 可这回,杨晚萤没有说出拒绝,他只是更加沉默、头也垂得更低。 苏延看着天花板,神智努力地重新编织起来,他想,就算杨晚萤不说,他或许也能轻易知道第三个故事会是怎么样的故事了,如果可以,他希望他有听进去杨晚萤的忠告,早知道他就不会调查他了。 江亭的声音在苏延的脑中回盪,他的心理虽然有做准备,可是没想到敲下实锤的那一刻到来,他还是感到惊讶与遗憾。 『杨晚萤曾经自杀过,过了很久才终于被救回来。』 可自杀后的灵魂却还在这里。苏延抬起手,轻轻抚过杨晚萤的头顶,眼眶中蕴满的眼泪就快要倾洩而出。 他觉得自己很奇怪、越来越奇怪。 和杨晚萤相处的日子以来,变得越来越奇怪。 「你什么时候才会让我亲呢?」苏延看向低着头的杨晚萤,不,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个问题,「你什么时候才愿意让我瞭解你?」 苏延明白若是与父亲有关的事情肯定是不能告诉自己的,可如果是关于杨晚萤的呢?为什么他连自己结婚的事情都不告诉他呢? 或许说了的话,他就会放弃杨晚萤也说不定,不是从江亭或任何一个杨晚萤以外的人的口中得知,而是从他、杨晚萤的口中告诉自己。 或许,他就会放弃了。 隔天早上,苏延的烧退了,连看医生都不必,反正他也不想去,为了让杨晚萤留在自己身边久一点,他寧愿牺牲自己的右手与健康,就算是手烂掉、感冒恶化也无所谓。 他平安回到自己的家中、而杨晚萤去了医院,他说晚一点会来他的家中工作,可就在开啟家门的瞬间,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 宽敞而寂寞的客厅中,李玉雯直挺挺地坐在沙发等待着苏延,她的眼神极其凌厉,宛如一个厉鬼依附在人的躯壳中,她双臂交叠在胸前,视线落在苏延骨折的手上,盘着包头的发型两侧鬓角落下凌乱的碎发,苏延与她相处的这些日子下来,很容易便能看出李玉雯正在生气。 苏延知道李玉雯是为了什么事情回来,看她那份摊在桌面上的“离婚协议书”就知道了,不是因为他自己,他是回来找苏蔚蓝的。 「你是为了我回来的吗?」苏延故意问道。 「…要不我为什么坐在这里?」李玉雯挑起修得有菱有角的细眉,「你觉得我很间吗?我只能在台北待一天就要回美国了,我很忙的。」 苏延同李玉雯一样抬起眉,「是吗?不是因为被苏蔚蓝发现自己又开始吸毒所以赶着回来善后吗?」 李玉雯阴沉下脸,「他会没事去翻我的东西吗?不是你在搞鬼还有谁?」 苏延觉得好意外,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快他的骨折伤势就不再被在乎了,剩下她唯一在乎的、她那被揭开的真面目。 苏延忍不住笑,可拳头却是握紧的,「我?我跟你两个人在这间房子里生活已经很苦闷了,别说你不知道,我都已经在吃药了,我干嘛把苏蔚蓝搞走?」 「那你说是谁啊?」李玉雯着急起来,她信得过苏蔚蓝与苏延,可她信不过居住在这栋建筑物以外的人,比如杨晚萤。李玉雯脑中灵光一闪,「杨晚萤?一定是他、一定是…现在是怎样?当老师正义感过剩?他怎么不处理你要处理我?」 苏延咬着牙,「不是他,是夏筑安。」 想当然尔,李玉雯并不买帐,「到底是谁,我自己会找杨晚萤问清楚。」 语毕,李玉雯便提起包包起身要走,苏延一个挪步,挡在李玉雯的面前。 「不准你去找他。」 「不准?我不找他还要等他来上课才见得到他吗?不了,他被我解雇了,他不会来、也没有资格来了。」 驀然间,李玉雯脑中灵光一闪,瞪大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炎,「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有继续吃药吗?」 《二六》四点 《二六》四点 「解僱?你凭什么?」苏延情绪激动了起来,他并未正面回答李玉雯的问题,只专注在杨晚萤即将要被解僱的问题上,与此同时,骨折处又开始阵痛。 「凭我是李玉雯,杨晚萤只是任我摆佈的狗,你不也是?你没有我照顾可以活到现在?你生病了你知道吗?」李玉雯说道,拨开苏延走向玄关。 苏延见李玉雯再也挡不了,急中生智道:「妈妈,我错了好不好?」语毕,苏延竟跪了下来,他脚上其实有着车祸时的伤口,跪下的动作令他不适,他想,若是李玉雯还在乎他身上的伤,必定能心软下来。 他只能赌了。 苏延成功让李玉雯驻足下来回头看他,可看着他的眼神却不是同情与怜悯,而是冰冷与怒火。 「别跟我装傻,你是不是认出他了?」 苏延抬起头,装傻道:「你说认出他就是“萤火集”里面演你继子的人吗?」 李玉雯眼底闪过一道寒光,「你明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好好听我说,杨晚萤根本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他是个性侵犯,如果不是我和你的父亲,他根本不可能过正常的生活,不管走到哪里,他永远臭名昭彰,他的人生能重新再来都是因为有我!」 性侵。 或许这就是江亭说的事情,也是他自杀的原因。 「所以呢?你自己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既然他像你说的一样,又脏又臭、还是一个罪犯,为什么你要把他带来?」 李玉雯面对苏延的问题怔在原地,说不出话。 「你说啊,既然他这么烂,你又是为什么找他来?你不是更应该知道他有多烂吗?」 李玉雯表情突然变得狰狞,举起手朝着苏延的脸颊便是一剂热辣辣的巴掌,「你给我闭嘴。」 「不,你要是离开家去找他兴师问罪、解僱他,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我会不惜毁了你。」 李玉雯将小包包扔回沙发,举起双手耸肩无奈道:「好,我不出门、也不解僱他,但是我会请别人去处理他。」 拿出手机,李玉雯辛勤地滑着,苏延见状立刻转身跑出屋外以手机联络杨晚萤,连续好几十通后杨晚萤终于接起,苏延立即说道:「老师,现在赶快回旅馆!躲起来!跟前台交代不要让任何人找你!」 一阵沉默过后,电话那头竟是传来夏筑安的声音,『小延?』 『小延,是我,周先生很生气,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 苏延几乎听见自己的心碎成了渣。 「老师怎么了?」握着手机的手随着夏筑安的沉默而逐渐颤抖。 夏筑安不正面回答,只回道:『他很好,他会没事的。我在老师临时租的房间,你要过来吗?』 苏延听闻,倒吸了一口气,「好,我马上去。」 此时李玉雯悠悠然晃了出门,斜靠着墙缓缓问道:「老师怎么了啊?」 苏延回头看她、那自己的母亲、李玉雯,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知道自己的脸滚烫得可以,感觉自己的身体彷彿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烧化,苏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嘴唇开合,缓缓吐出:「我会杀了你。」 清晨的四点是什么味道? 在搬家至南投的山区之前,杨晚萤的清晨四点只有棉被的味道,除了这个味道之外,没有别的味道可以让他说出“清晨四点是什么味道”的答案。 可来到南投的山区后,茶树的香味成了清晨四点的味道。 每天,他得在清晨四点起床,在浴室洗漱时他会打开小窗看着月亮高掛,嗅着扑鼻而来的茶叶清香,接着,他会为杨诗怡製作早餐,早餐结束出门前会以保温瓶带上一壶热茶以驱赶山区清晨冷冽的寒意。 杨晚萤戴上帽子、穿上工作靴、揹上工具,出门走到徒步只要五分鐘的茶园,穿越各种杨诗怡种的各种蔬菜中,脚步声、叶子与工作靴发出的摩擦声、风吹婆娑的声音听来比他在都市听见的任何声音都还要悦耳。 寂寥的冬季不需摘採茶叶,却仍然需要除草施肥,杨晚萤一旦蹲下除草便是好几个小时过去,直到天色渐亮,他会坐在茶园中的一颗大石上看着日出,喝着从这片茶园所出產的茶叶泡的红茶。 喝下一口、看着日出,杨晚萤喃喃唸着:『红茶中的茶胺酸和茶多酚成分有助于改善焦虑、缓解压力。』 『改善焦虑、缓解压力。』 『改善焦虑、缓解压力。』 『改善焦虑、缓解压力?』 这是谁说的?杨晚萤不这么觉得、他不觉得有什么被改善了,他只觉得他的一切不断在流失、从他被李玉雯深深吸引开始,他的一切就开始在流失了。 一开始,他只是纯粹地对李玉雯这个演员很着迷,他那时只有七岁,每天晚上的八点都要巴着电视机不放,就为了李玉雯演的女主角。他那大他十二岁的哥哥对此很不能理解。 第一次透过电视看见李玉雯,是她饰演传统故事『白蛇传』中的女主角—白素贞的时候,她所演的白素贞是那么地漂亮与圣洁,好像一朵开在悬崖上的花、任何人都碰不到也闻不着,仅仅只是开在那里孤芳自赏。 她好美、好美。 如果一定要问一个问题:这世上最美丽的生物是什么? 杨晚萤会毫不犹豫回答:李玉雯。 自从知道了白素贞由李玉雯饰演开始,他没有一天不珍惜这个第一次离“爱情”最接近的名字,才刚学会写字没有多久的自己甚至写李玉雯的名字好过写自己的名字。 《二七》詰瑛 《二七》詰瑛 山中的小学交流的讯息很有限,多数人都有共同的话题,大家交流着昨天在电视里看见的事情,不像现在,有许多天花乱坠的各种讯息飘散在任何地方、如同空气一般,唾手可得。 隔天一早,杨晚萤看着其他同学围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白蛇传,他从来不是那种会加入讨论的人,他从来都只是默默地听着。 突然,其中一个孩子拿出一张他剪下来的报纸,举高道:『你们看,报纸上说李玉雯会来我们这里的山林拍摄!』 他才说完,所有的孩子立刻暴动,『真的假的?』 『她什么时候会来?』 『报纸上还写了什么?」 大家都是山上的孩子,当时有报纸的家庭不多,大家围绕着那个孩子七嘴八舌,他手上那张名为报纸的灰色纸张实在皱得可以。 孩子认真读着读着却读不出几个大字,只好请老师协助。 杨晚萤记得很清楚,那老师拿出老花眼镜定睛看道:『2月1日开始到月底,在xx村,…这不就是我们村吗?』随着她字读到后面,表情也越来越惊讶。 『你们这群小鬼可别想着要去看拍戏现场啊?山上是很危险的,我们村虽然小孩子才你们这几个,但是其实地是很大的,不要轻忽大自然的力量,小心被魔神仔带走!』老师吓唬着大家。 听闻魔神仔后大家自是安分了,可杨晚萤不同,他在脑中默默盘算着该如何能一睹李玉雯的庐山真面目,当然,他知道山很大、也知道很危险,可是谁说得准?或许他就是个幸运儿,一入山不久可能就知道了。 七岁的他不在2/1时就赶忙上山寻找李玉雯的身影,而是选择在过了十几天后、除夕的前几天,趁着所有的大人、所有的小孩子都将重心摆在过年过节时,杨晚萤准备好包包,于凌晨两点、杨诗怡睡得正酣时出门上山寻找他的白素贞。 当杨晚萤被找回来时,所有人都认为他真是可怜的孩子、一定吓到了吧?可杨晚萤一点也没有被吓到、甚至一点也不惊恐,他就这么独自一人走在山区没有涂上白线的柏油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到达登山口的停车场时,他想这些车子或许就是那些演员、工作人员的车子,接着,心无旁騖地以手电筒照着前方,踩着石阶一步一步进入漆黑阴森的山中。 在山中的日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他的食物空了,于是他只能延着小溪朝上走,他不知道连水也没有会发生什么事,只好延着小溪一直走一直走,走过日出日落、走过白天黑夜,一心一意只为了见到李玉雯。 不知道是第几天,杨晚萤走到眼冒金星、整个人虚弱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分明是大白天,却觉得眼皮重得要命,终于闭上眼睛之前,眼前闪过一个白色衣服的影子,他想,这就是魔神仔。 魔神仔要来带走他了。 可当他眼睛睁开、定睛一看,他躺在医院打着点滴,身旁除了一脸担忧的杨诗怡以外竟然还有穿着白素贞戏服的李玉雯。 『这是梦吗?』这是杨晚萤起床之后的第一句话。 与此同时杨诗怡立刻凑上前去查看杨晚萤的状况,一面看着、心疼地摸着她许久没能碰触到的脸颊,一面不忘向李玉雯道谢:『谢谢你,我这孩子的命是你救的,你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 李玉雯客气回道:『这都是我该做的。』微笑是如同白素贞一样的美好与和善。 杨晚萤坐起身,眼光像是被李玉雯吸引住似的,整个身体不听使唤地要抬起倾向她,那一瞬间,他羡慕起了镜头这个东西,因为那个东西竟然可以注视着李玉雯、而李玉雯也注视着它,他想起电视中的某个画面,一群飞蛾绕着火焰飞行,直到火烧上了翅膀仍然绕着火焰飞着。 一圈一圈一圈。 如果真有天使降临在人世间,杨晚萤相信,那就是李玉雯。 『你是天使吗?』杨晚萤忍不住问道。 李玉雯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笑了,『不,不是,但我可以扮演天使,如果你想要的话。』她想着,若非不是这样的孩子,还有谁能说出这样的话?谁还会说她是天使? 没有,没有人。 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根本不是什么天使。 只有像他这样双眼澄澈的孩子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啊啊,好一个善良的孩子啊。 『才不是,你不需要演,你就是天使。』杨晚萤说道。 李玉雯倾身向前,忍俊不住伸手轻触杨晚萤的脸颊,她越是看那一双眼睛就越觉得,她能够在他的眼中得到一切似的。 所有名为崇拜与敬爱的感情彷彿都浓缩在杨晚萤的眼中,而她只需要轻轻地触碰便能得到全世界,倏然间,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贪婪都太过可笑。 『你知道吗?我不相信眼睛是灵魂之窗这句话,可是你让我相信了。』语毕,李玉雯站直身体,自戏服中掏出一张不知道是谁的空白识别证,『若想来看我就来吧,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我让你看个够。』 杨晚萤倒吸一口气,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一直以来他都只有仰望李玉雯的份,却没曾想过他会有机会能待在李玉雯身边。 杨晚萤登时热泪盈眶,点头应道:『好的。』 一旁,杨诗怡也双手交握,一脸的幸福与期待,一个站在高峰的女演员是为了什么看上了自己收养来的孩子?她当下并没有想清楚、也没有看穿李玉雯真正的意图。 住院三后出院,杨晚萤拨通了李玉雯助理的电话,在她助理的协助之下成功进入“白蛇传”的片场,就近默默观望他的女神。 杨晚萤对她应该是爱的,他当时还小、还不是相当明白,但那感情很接近爱,所以,应当是爱。 进入拍摄现场的第一天,李玉雯立刻将杨晚萤带给大家认识,眾人围绕着他七嘴八舌谈论道:“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 这样的一个杳无人烟的山村中,竟然有个这样的孩子,没有一个人不为此感到可惜。 导演惊叹道:『他应该要出现在镜头前。』 李玉雯本就认为自己挖到了宝,『是不是?跟你们说,我可能要将这个孩子带在身边收他为徒,以后他会继承我、成为我的一部份。』 一票工作人员与演员起哄,问杨晚萤:『那要帮他取个艺名,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啊?』 杨晚萤畏首畏尾地小声囁嚅,『林…詰瑛…』 《二八》飞蛾 《二八》飞蛾 李玉雯代他补充,一手搭在杨晚萤的肩膀上,『詰是言吉詰,瑛是玉字旁那个。不过我已经想到他的艺名了,就叫他“杨晚萤”,他若加以训练,一定能超越言情小说天后的系列连续剧培养出来的演员,我很有自信。』 李玉雯语出狂言,当年某言情小说天后原着改编的电视剧之下没有不火的演员,最好的剧本、最好的演员全都被某电视台垄断,李玉雯很清楚,当时的她若继续不上不下下去,她会被掩没在其他演员之中。 为了不被淹没,她必须努力。 为了继续站在舞台上,她必须努力。 就算她现在不是最好的演员,也要使劲全力成为最好。 所以她需要一剂猛药、她需要製造话题,如果她需要一个协助她的力量、协助她走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如果她即将要从最高的塔上被推下来,那么便需要有人代她再度登上高塔、看见她没能看见的世界。 而林詰瑛便是这个人。 他会隐身黑幕,助她完成演出,直到时机成熟,他才能化成照亮她的萤火虫,短暂的、翩然起舞。 很快的,在李玉雯的积极游说之下,杨诗怡答应让杨晚萤离开她的身边,前往台北市与他实际户籍上的母亲——纪涵瑜女士与大他十二岁的、没有血缘关係的哥哥林詰文一起生活。 纪涵瑜从来没有喜欢过杨晚萤这个杨诗怡不知从哪里带来的孩子,三个人的家庭生活仅维持几个月,那段时间,纪涵瑜对杨晚萤是极尽所能地漠视与冷眼相待,这让杨晚萤一度非常痛苦,曾想着放弃一切回到到杨诗怡的身边。 他是谁呢?为什么妈妈不要他呢?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到闭上眼睛,这个问题固定一段时间出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可林詰文解救了他,一个非亲非故、与自己仅只有着法律上关係的人却救了他。 当时林詰文想租外面的房子方便打工与就通学,取得纪涵瑜的同意后,接着开门见山请求道:『弟弟我想带走。』 纪涵瑜的表情至今杨晚萤都无法忘记,那是不可思议参杂着一丝喜悦,一个与自己有法律上关係的母亲恨不得将自己送走、另一个却想将他带走、保护着他。 晚餐,昏黄灯光下的椭圆形的餐桌上,杨晚萤、纪涵瑜、林詰文三人对峙着,漫长的沉默飘散后,纪涵瑜忍不住一声长叹:『你还小、弟弟也还小,你要怎么照顾他?』 林詰文笑了,『总会有方法的,我已经十九岁了,我该自己找出方法。』 纪涵瑜想了想,横竖租屋处也不算太远便答应了,『我知道了,那生活费怎么办?有找到好打工了吗?』 林詰文悠然自信道:『我做家教老师,比较自由、时薪高,也可以有时间照顾弟弟。』 原本一直抵抗着纪涵瑜的意志的林詰文这可总算开窍,纪涵瑜一直希望他可以以成为老师为志业,可林詰文一直不肯,直到现在总算听见他说碰与老师有点相关的工作了。 纪涵瑜不由得开心地漾开笑容,『这我尽全力支持你!只要你有在乖乖听我的话就好。』 有了纪涵瑜的支持,兄弟俩的生活在台北市过得不算拮据,住在小却五脏俱全的老公寓五楼中,虽然没有电梯,但相对市价低廉的房租已是相当令人值得感谢,食衣住行若有不足纪涵瑜都会提供资金,生活过得去之馀还能继续独自照顾杨晚萤,而杨晚萤除了读书以外几乎每天都得前往李玉雯的工作室中接受演技训练,李玉雯待他不薄,除亲自教导以外经常带知名的资深人物来另外教导杨晚萤,甚至花钱带他看电影、播放影片给他看、甚至带他去比电视电影圈还要更加严苛的舞台剧圈见识。 和他同年纪的孩子可能在看着日本动漫学着如何追求梦想与拥有美好坚定的友情,可杨晚萤身边却围绕着各种不适合他看的电影与影集。 杨晚萤还小,可他经常仰望着李玉雯看向舞台的侧脸、看着她的唇形缓缓说道:『我认为,想要成为最好的演员都需要经过舞台剧这一关,因为,当演员站上舞台一旦犯错,就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她的侧脸极其地美,如果要比喻什么是世上最美的人,那么那个人便在自己的眼前,而李玉雯便是那样的美,并且在她看着舞台时,更加地美。 杨晚萤的脑中闪过一段在电视中看过的影像,那是飞蛾绕着篝火、便是翅膀着火也不愿飞离开那会让牠受伤的地方。 啊啊,他非常明白那些飞蛾的心情。 因为,倘若是李玉雯要他去死,他不仅会去、还会多方考虑,选出一种能死得透彻的方法去死,不会有半分丝毫的犹豫踌躇。 只要是李玉雯想做的,就是他想做的。 十二岁的暑假,杨晚萤第一次出国,李玉雯带他去了东京,回想起来,这是他的人生当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飞机经过富士山时,他从上眺望,看着富士山顶仍盖着白色的帽子,突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又好卑微。 他想起那与杨诗怡共同生活过的、翠绿的山。 “原来,那就是雪啊。” 杨诗怡说,有一年天气异常,冬天特别地冷、冷到原不该下雪的南投山区却下了雪,她带着杨晚萤出门,看着雪花缓缓落下,想着此生她都不会忘记这一年的冬天。 那一年,杨晚萤才两岁,当然,他不记得什么在南投下的稀奇的雪,但是现在见到富士山顶,他想,他死都不会忘记这个画面。 《二九》棒缚 《二九》棒缚 李玉雯带着杨晚萤去看了华丽又热闹的日本歌舞伎、又去看了相对简单、朴素的“狂言”,她说,『狂言的有趣之处,在于简单。你看,那么大、那么简单的舞台没有佈置、没有什么道具,可是演起来却又懂在演什么、在使用着什么?演员说的是古代日语,连现在的日本人都不一定懂,更何况是我们,但我们却看得懂。对我来说这是演技的顶点,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带你来看这个。』 杨晚萤静静看着,令他最在意的是不管歌舞伎抑或是狂言,背景之前都会有个沉默的助手默默在被决定好的时间出手协助递送道具或乐器,李玉雯注意到了杨晚萤的视线,朝那助手指去,『那个啊,他们叫“后见”,是这些演员的助手,某些剧目中他们也会成为演员,别看他们不起眼,他们的身份通常比演出的人更高,因为经常要监督自己的儿子或是徒弟表演、甚至有什么意外时接替演出,后见是由“老师”来做的角色。』 杨晚萤大开眼界,回饭店的车子里,他与李玉雯滔滔不绝地分享自己的感想,『今天的狂言我最喜欢“棒缚”!好有趣的故事,好好笑。』 『你知道那是什么故事吗?』 『我看得懂,主人因为知道两个僕人因为常偷喝酒所以在自己出门前将两个僕人双手绑起来,避免他们喝酒,可没有用,主人回到家时两名僕人还是喝醉了。』 李玉雯欣慰地笑了,『晚萤,你真的很适合当演员,这么小的年纪领悟力就那么高,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我不会让老师失望的。』杨晚萤承诺道。 那天李玉雯为他与自己挑了一间可以从窗户眺望东京铁塔的房间,房间很美、美得不可思议,一卸下行李,杨晚萤便迫不及待衝到窗户前死死盯着看,好像只要他一个眨眼,东京铁塔便会消失似的。 一片灯光所营造的星海之中,红色的东京铁塔矗立于正中央,既独特、又孤独、又美得令人屏息。 杨晚萤转头,热泪盈眶道:『谢谢老师,谢谢您带我来这么美的地方!』 李玉雯欣慰地笑了,经纪人许先生与助理陈小姐协助李玉雯卸完行李后听李玉雯说她要洗澡,便离开了房间。 李玉雯并没有跟着杨晚萤一起欣赏东京铁塔的美景,她对这一切唾手可得的事物早已经开始疲乏,除了杨晚萤以外。 杨晚萤看东京铁塔看了一阵子,他觉得不论看多久都不会腻,突然,沐浴结束的李玉雯从身后抱住了他,吃了他一惊。 『怎么了?老师?』杨晚萤的声音在发抖。 他能感觉到李玉雯轻轻圈着他的手,将他的身体转了过来,顿时间,杨晚萤不知道视线该如何安放,眼前的李玉雯穿着近乎透明的白纱性感睡衣,濡溼的发梢滴落水滴、将她的睡衣染得更加透明,特别是她那杨晚萤至今都没见过的女性性徵。 杨晚萤艰涩地嚥下一口尷尬,『老师?很冷,您穿上衣服吧。』 『晚萤,老师有话想跟你说。』语毕,李玉雯带着杨晚萤到床边坐下,并取出手机充电器的电线将杨晚萤细瘦的手腕捆绑起来,因为信任,所以杨晚萤并没有逃避,又或许是因为脑中想起了“棒缚”的剧情。 『…老师,您是想要和我演看看“棒缚”吗?』杨晚萤怯怯问道。 『嗯,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老师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只要我办得到我就会尽力。』 李玉雯笑了,笑得杨晚萤心跳加快,他好喜欢他的老师、非常非常喜欢。 『老师有一齣无论如何都想要争取演出的电影,我有预感,我走向国际舞台就差这一部电影了,导演是在美国也有作品的人,有他的协助,老师可以更加活跃、更加有名。』 『这不是很棒吗?我当然希望老师往更高、更好的地方发展。』 见杨晚萤发自内心为自己开心,李玉雯禁不住举起手以大拇指抹去他的笑容,抹成一条横线、直到那再也看不出是笑容为止。 杨晚萤是一张白纸,只要有涂消的工具,他随时能是“白纸”。 『那么,老师有事想拜託你,只有你才能为老师完成梦想。』 驻足在杨晚萤的旅馆房间外头没有多久,夏筑安为苏延打开了门,小小的房间内没有杨晚萤的身影,却有了传闻中的周先生与夏筑安、以及两个手臂满佈刺青的、身穿工作服的男人一左一右在周先生身旁、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靠窗处,几乎这样的阵仗就足以将房间塞得只剩下床。 一见到苏延,周先生立刻将手中的烟捻熄,愜意道:「苏同学,我听说,你正想方设法要毁了你的妈妈,既然如此,我有一个提案,你要听吗?」 苏延并没有回答,他脑中早已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情,「请你不要在老师的房里抽菸。」 周先生蓄着落腮鬍与浓密的长捲发,他的长发披散,双眼活像一对又深又黑暗的窟窿,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他轻笑凑近苏延的五官端详,「不愧是李玉雯的儿子,长得很标緻,遗传到妈妈的好基因啊。」 「请问老师在哪里?」苏延问道。 《三十》崩塌 《三十》崩塌 「你、李玉雯、筑安三个人把我搞得好乱啊,你希望我放过杨晚萤、李玉雯希望我教训他、筑安却希望杨晚萤安全离开,你要知道,我对筑安就像对自己亲生儿子一样,他在你们学校累积了多少客人?而且他很聪明,谁想得到这样的他会贩毒?可是谁知道呢?筑安竟然栽在你的手上。」周先生说道。 苏延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所以呢?周先生想怎么做?我都可以配合你,只要你把老师还给我。」 周先生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瘫了身体陷进旅馆的老旧沙发里,他朝着夏筑安使了眼色,而夏筑安立刻接收到了,看向苏延的眼神既温暖又充满自责,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半响,夏筑安困难地开口道:「周先生愿意处理老师影片的事情,只要你答应我、待在我的身边、好好听妈妈的话,让杨晚萤离开你。」 苏延一听,神情歪扭地笑了。 夏筑安继续说道:「李玉雯原本只想要继续使用她曾经始乱终弃的棋子,她以为这颗棋子会如同以前一样,可是,杨晚萤变了、他不再乖巧了,他开始不再以李玉雯为中心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李玉雯这个毛病不是一天两而已,她病了你和她瞎起什么鬨?你怎么了?你想成为第二个苏青谚吗?」 周先生端起一杯热茶,一面喝一面说道:「当然不是,玉雯改变了很多,把杨晚萤找回来确实是她的失策,可是她正在尽力弥补,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事情会变得有多糟糕不是你能想像的。」 苏延笑了,「还能有什么事比做她的儿子还要糟糕?」 放下热茶,周先生那如同黑洞一般的双眼突然闪过一丝严厉,「在你眼中,杨晚萤就真的什么错也没有?他性侵了陈菡庭是事实,像他那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李玉雯一叫他就忝不知耻地认为自己已经被原谅了?我是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他把菡庭变成什么样子了?」 苏延的脑中迅速闪现陈菡庭的容貌、五官,她原本是李玉雯的助理,后来受到李玉雯的提拔、步上与李玉雯的一样的路,甚至在李玉雯正式告别演艺圈时顺势接替了她的位置,声势如日中天,并且青出于蓝。 许多的新闻画面涌入苏延的记忆,那是陈菡庭在访问节目中坦然且从容地面对过去的伤痛侃侃而谈,她说着:『我以前长期遭受某个人对我的性侵,可是我现在已经可以有勇气且很有自信地去面对过去的自己。』 语毕,陈菡庭看向镜头,收穫许多掌声。 苏延看着画面中陈菡庭那虚偽的嘴脸,「我不相信杨晚萤曾经做过那样的事情,就算你说几千几百万次都一样。他是受害者,我看过影片,我知道,所以我永远也不会相信他会是那种将自己的伤痛转嫁在别人身上的人。」 「这么说,你是不答应了?」 「我认为,晚萤…不,詰瑛最欠缺的是被信任,所以我选择相信他、和他一起面对。」语毕,苏延果断转身离开房间,他不想待在这里、也不想再浪费时间,杨晚萤需要他、他就必须待在杨晚萤身边。 踏出房门,视线迎上了对面近在咫尺的杨晚萤,他从未觉得自己有那么久没有见到他,那便是在此刻。 杨晚萤惊恐的眼神已经透露了他害怕苏延知道一切,他害怕苏延看他的眼神将不再一样,可迎接他的却是安定且信任的眼神,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得牵起这隻朝他伸过来的手,握住他。 「晚萤,我们走吧。」苏延说道,将杨晚萤的手缓缓牵紧,而杨晚萤没有丝毫地抵抗,他们互相牵着对方离开旅馆。 一路上,杨晚萤不发一语,他开着车将苏延载回他家,苏延起初不愿意,像个孩子一样抵抗,但听闻李玉雯已离开家时,他松了口气。 「老师接下来会跟我待在一起吗?我不能没有老师。」苏延趁着人还在车子里时恳求说道。 如果李玉雯还在,他寧愿以自己的双脚逃离开这里,再也不希冀任何人的协助。 这是他最后一次的机会。 「嗯。我会陪在你的身边。」杨晚萤温柔地说道,对他抱以温柔的微笑。 可苏延万万没有想到,这会是杨晚萤最后一次语带笑容地对他说话。 隔日的早餐,杨晚萤坐在餐桌的一边、苏延的早餐则在另外一边,他那一侧的白色瓷盘有欧姆蛋火腿、吐司,暖胃的餐点旁是几瓶不知名的药丸与胶囊,两边的距离很远很远,苏延不知道为什么杨晚萤要突然这样?除了早餐以外,距离也是,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老师,怎么了?你不需要做早餐给我吃的。」 杨晚萤冷漠得可以,彷彿昨天的他只是苏延的幻觉,杨晚萤举起叉子优雅地吃着生菜沙拉,一面道:「没关係,我领的钱变多了,多做一点是应该的。」 「所以老师会继续待在这里?下班了也不会回家?」 「如果这样能让你乖一点,我就这么做。」杨晚萤道。 他的表情麻木,没有任何波动。 「老师,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 杨晚萤没有抬起头,以叉子指向药瓶的方向,「吃饱了就快点吃药,你妈妈要我盯着你,你别想吐掉也别想藏在嘴巴里,我会检查。」 苏延扫过药瓶一眼,「老师知道这是什么药吗?这不是骨折的消炎止痛药喔。」 「我不知道,为了你、也为了你妈妈,你该成熟一点了。」 眼看杨晚萤无动于衷,苏延只好重新将视线放回自己的餐点中,未料,杨晚萤的声音再度响起,苏延冷不防地抬起头。 每当他的眼神迎上杨晚萤时,他总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杨晚萤能对他笑、能好好回应他,可是没有。 他们之间,最先崩塌的是杨晚萤。 《三一》铁塔 《三一》铁塔 苏延轻笑,「好,你说的话我都会听。」 「另外,不要再叫江亭调查我了。」 苏延整个身体彷彿抽空,握着叉子的手微微颤抖,他很害怕杨晚萤是因为这样在生气,可又要装作无所谓,因为他做的这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更加接近、更加了解杨晚萤。 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没有做错,难道你不知道吗? 「…老师想知道我调查到哪里了吗?」 「我不想知道。」 「我调查到了“影片”的事情、也看到了,老师是因为这样所以不得不听李玉雯或是陈菡庭的话吗?她们一直在用这个东西威胁你吗?」 「不是。」 「还是用“你就是性侵陈菡庭”的人这样的谣言?还是用你和林詰文的关係威胁你?还是你有其他的影片在她们手上?」 杨晚萤不为所动,轻轻放下叉子,「有什么好威胁的?这些事情都是事实,而我正在竭尽所能赎罪,如果你能乖一点、配合一点,那么我会好做事许多。」他一面如此说,眼神流露着钢铁一般的冰冷。 苏延本就看不透杨晚萤,这么一来,他更看不透了。 「老师觉得我第一个应该要配合你什么?」 杨晚萤的眼珠滚动,视线定在苏延盘子旁的药瓶上,「好好吃药、好好治疗你的疾病。」 「这么说,老师知道我有什么毛病吗?」 杨晚萤直视着苏延,「我知道,你心理有病,自从哥哥去世之后越来越严重。」 「可是这些药总会让我觉得睏、意识不清、疲惫、忧鬱,还有各种副作用。」苏延微微举起自己骨折的手臂,「例如骨质变得脆弱。」 「为了復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你母亲回来之前,我不能让事态变得更加严重。」 「可我觉得自从老师出现、我没有再服药开始我过得比以前还要好、精神也好很多。」 「那只是暂时性的,你会有自残的念头、切手、撞头…都是因为你停药的关係,你想看看,你之前会这样吗?」 「哈,之前怎么不会?我连想死的念头都有。」 「我不想听。」 「老师能配合到什么程度?如果我乖你能配合我到什么程度?」 「…你说。」杨晚萤放下餐具,放松靠着椅背。 「如果我要你跟我上床呢?」 「不可能。」 苏延戏謔地笑了,「跟陈菡庭可以做爱、跟林禕哲可以,跟我就不行?」 杨晚萤在生气。 苏延感觉得出来他正在生气,可他却连生气的这一点表情都不愿展现给苏延看,只是不断板着一张脸、不断地冷漠。 「江亭调查到的东西挺多的嘛。」 「可不可以呢老师?你知道我每次看到你的脸都在想着把你的脸弄脏吗?就连现在你开口闭口都在伤害我,我也只想着同一件事,我好想射在你的脸上、把你的假面具弄脏。」 苏延继续说道:「只要你答应我,我就会在李玉雯回来之前都乖乖的,乖得跟狗一样、也不会再要江亭调查你了。」 「好。」杨晚萤应允道。 苏延以脚稍微踢开餐桌,「那老师,现在开始吧?我双手受伤、用绑着绷带的手自慰又很痛,最近憋得很痛苦。」 杨晚萤坐在原位,他沉默不语,好像正在想着许多事情,最后,他靠近苏延,并为他脱下睡裤,露出了藏在餐桌下的庞然大物。 果然他说的是真的,在他们互相伤害的对话当中,苏延仅仅只是想着齷齰的事情而已。 杨晚萤将自己的口贴了上去,吸吮、亲吻着别人的阳具。 不适感涌上他的心头,杨晚萤觉得噁心想吐到了一个不行却得要一直忍耐,不行了,他觉得他跪在地上的双脚变得黏腻、好像即将要融化、即将要消失一样,地板给他的触感就像浓稠的酸性液体,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被地板侵蚀、慢慢地、慢慢地。 等到地板如同美剧剧情一样地溶出洞后,他便会摔落,跌进那个他脑海中上锁长灰的抽屉里。 然后,他将会被吞没,自此之后,再也没能重新站起。 他仍然记得那间看得见东京铁塔的房间距离东京铁塔近得不可思议,铁塔的红光照耀进窗,红色的房间是他对那时唯一清晰的记忆。 他只能记得这样的事,因为,一但他记起其他的事情,他就有可能会一口气跌进黑洞中,再也无法回到人间。 就像苏延失去哥哥的时候一样,他只能去记彰化沿海成群的小螃蟹,他无法去记、去想别的事情,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与残酷。 所以,他只能拼命去记东京铁塔的样子。 因为想得太过专注,一时之间,他无法意会李玉雯究竟说了什么。 『老师,你说什么?』杨晚萤问道,看着窗外射进来的红光,他有些出神了。 『我是问你,你愿意帮老师吗?』 『什么样的忙呢?』 李玉雯欣慰地笑了,她心里深深明白,她绝对有办法说服杨晚萤,『老师有个绝对都不能放弃的工作机会,是一部有机会跃上国际视野的电影,只要拍摄了这部电影就是为老师立下一个里程碑,老师能藉由这个机会成为家喻户晓、甚至能走上国际红毯的演员,所以为了这个机会,我需要晚萤的协助。』 杨晚萤不疑有他,点头应允道:『老师你说吧,我会帮你的。』 李玉雯绽开笑靨,这笑脸令杨晚萤怎么也看不厌烦,只要是为了守护老师、让老师一直保持笑容、一直幸福开心,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年纪还小,他不明白这样的感情便是爱。 他深爱着李玉雯、深爱着背叛他、利用他的李玉雯。 《三二》魔女 《三二》魔女 『老师明天开始将要去参加试镜,虽然说有你的协助我几乎不需要试镜,但还是有例行性的事情需要做,所以明天开始只剩下你和陈小姐待在饭店里,你可以乖乖的吗?』 杨晚萤点点头,只是"乖"的话,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协助,他很轻松便能办到,『嗯。』 『在你待在饭店的这段时间,会有一些哥哥和姐姐来找你玩,你要陪他们玩,他们开心就会给老师演出的机会,老师能不能得到这个工作,全都靠你了。』 『好。』 『那么,等一下我们来练习一下明天那些哥哥姐姐要你玩的游戏,是提升演技的练习游戏。』 『"棒缚"吗?』 李玉雯的眼神变得深沉,『对,就像棒缚一样。』 房间的门铃响起,李玉雯前去开门,门外是陈菡庭,她的身后跟着几名男男女女,他们的表情都透漏着都对眼前的杨晚萤感到新奇,就像他小时候曾经去过的片场一样,工作人员对他的评价与目光是如此新鲜。 他从来没有这样被看待过。 『就是这个孩子吗?』其中一个壮硕的男人问道。 『以孩子来说,他长得很漂亮啊。』另一位手上有着漂亮美甲的女人甲说,『这么漂亮的孩子,弄脏真的好吗?』 其中一个男人笑了,『有什么不好?就像”马克白”日文版台词说的一样啊,“きれいは汚い、汚いはきれい。”』 女人们拍手,『这么说来,我们就像故事里的三个魔女、三个刺客一样囉?』 在场的女人不含李玉雯与陈菡庭以外,共有三人,而男人也总共三人。 女人乙接续着男人说出的台词,『飞んでいこうよ、雾と秽れた空の中。』 李玉雯看起来相当开心愜意,她一边摇晃着手中的红酒瓶与高脚杯走到沙发旁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叉,直视着杨晚萤。 『晚萤,这些哥哥姐姐们是来教你在后面的几天,在我回来接你之前,你应该要做的事情。』此刻,李玉雯说的话没有任何温度。 奇怪?她是这样的人吗?杨晚萤不禁想。 『我要怎么做?』 『你只要乖乖躺下来就好了。』陈菡庭说道,伸手将杨晚萤瘦小的肩膀推倒,接着她跨坐在床上,固定住杨晚萤的肩膀。 男人甲将枕头套拆开,将枕头套塞进杨晚萤的口中使他咬着,在杨晚萤的后脑杓绑了一个结。 杨晚萤的脑中闪过许多李玉雯带着他看过的电影片段,终于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危险,他没有想到、他最爱、最敬重的老师竟然会致他于险地,他不敢相信、也无法相信。 隔着口中的枕头布,杨晚萤瞪大双眼,朝她喊出:『老师救我!』 男人乙接手了陈菡庭的工作,他代为压住杨晚萤的肩膀,眼看着陈小姐也将要放手离去,杨晚萤即便发出的只是"呜呜"的声音也不放弃,『陈小姐!救我!』 陈菡庭斜瞥了杨晚萤一眼便让杨晚萤领悟了那眼神如同李玉雯一样的清冷,原来,她们是共犯、她们都背叛了自己。 男人与女人们你一手我一手地脱着杨晚萤身上厚重的衣物,未久,他那天真纯洁的身体在三名魔女与刺客的面前一览无遗,他们拿出相机拍照、拿出情趣用品、酒精、毒品,他们在杨晚萤的面前互相抚慰,告诉他:"这就是你之后要做的事情",在充满红光的房间内开着派对。 而这同时也是李玉雯拜託杨晚萤的事情。 陈菡庭在其中一个男人俯身亲吻杨晚萤身体的同时遮住了杨晚萤的双眼,她靠近杨晚萤的耳旁轻轻说到:『你要加油,这是迟早你会经歷到的,我是个女生,我都经歷过、撑过来了,你一定也可以。』 杨晚萤还没来得及思考陈菡庭说的意思,身体便被贯穿,凄烈的痛觉迅速地佔据他全身,他好似是一隻刚从水缸上被捞起的鱼被厨师狠狠一劈,一刀两断,全身连心脏跳都不跳,只剩神经还在传达着痛觉。 口中的枕头布不断地吸收他的哀号,但至少李玉雯一定知道、也听得到他正在痛苦的深渊挣扎,可她却视而不见,从陈菡庭的指缝中,他竟然看见李玉雯泰然自若地与其他的女人喝酒接吻。 『来喔,要拍摄了!笑一个!』另一个女人拿着小型摄影机靠近杨晚萤的脸,指示陈菡庭将手拿开。 『不、不要!』杨晚萤尖叫道。 他不想要奶奶与哥哥看见他这个样子! 『唉呀,哭了啊,没关係,再多哭一点!也有那种很喜欢男孩子被弄到哭的观眾。』拍摄的女人说笑着说,可随着杨晚萤的眼泪不断落下,她迟疑了会儿,转头向李玉雯问道:『玉雯,你确定製作人喜欢这个孩子吗?就算我们现在开始教他,他感觉也不想学,这样这个孩子怎么讨製作人的欢心?』 李玉雯喝下一口红酒,迷糊的眼神抓不住焦点,神智在空中飞散着,『反正还有六天,你们就尽量教啊。』 还有六天。 听见的同时,杨晚萤的脑中像是有什么断裂了,菜刀狠狠地切下洋葱,水面之下没有声音,却有血肉被撕裂开来,痛不欲生。 杨晚萤看着苏延被割伤的手,又看向他双腿间的昂扬挺立,张开口,将苏延的阴茎含了进去。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张开嘴巴的时候,嘴唇的周围倏然记忆起了许久以前那间红色的房间里、枕头布的触感。 《三三》弄脏 《三三》弄脏 苏延在快要射精之前将杨晚萤的头猛然拉离开自己,射精在他白白净净的脸上。 他终于弄脏了老师。 可老师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乾净的。 射精之后迟来的罪恶感才回到苏延心上,他下意识想要道歉,杨晚萤却立刻站起身抽了两张桌上的面纸擦拭沾上腥羶的脸,没有给苏延道歉的机会,冰冷且制式地挪动桌上的药瓶。 「把药吃了。」杨晚萤道。 苏延按照指示乖顺地将该吃的药吞下,张开嘴给杨晚萤检查,杨晚萤在确认过苏延的口腔后进入洗手间,许久都没有出来。 隔着薄薄的洗手间门,苏延能听见杨晚萤的呕吐与哭声,他握紧拳头,绷带又渗出了血,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杨晚萤能对李玉雯言听计从。 「老师,如果你害怕的事是关于影片的事情,那已经解决了,周先生会将全部影片处理掉的。可为什么你还是要服从李玉雯?」 门内的杨晚萤沉默了许久,他停止了哭泣与呕吐,可仍旧将自己锁在洗手间中,苏延并没有打算强制破防,而是静静地待在门外,思考着究竟是自己想的不够透彻? 他与杨晚萤之间,不仅仅只是隔了洗手间的这道薄薄的门,而是隔了千千万万扇门、深深上锁的门。 他说的对,他不需要江亭的调查,因为再多的调查都不够证明也不够说明杨晚萤的一切。 江亭发现的,只是冰山一角,他认识的杨晚萤也是冰山一角。 许久,杨晚萤开门走了出来,他竟然平静地走到二楼苏延的房间,一面说道:「线上的英文课要开始了。」 如果杨晚萤真的是林詰瑛,那么又多了一件他痛恨李玉雯的理由,可为什么他最终选择回到这里? 苏延百思不得其解。 这不是一个套用公式便能解决的问题,“没有人将这个运算公式用来找一架失踪的飞机,没有人有把握可以解开谜题。“ 苏延想着,老师的第三个版本,不知道是何他时能够知道。 苏延不知道杨晚萤与李玉雯达成了什么协议、也不知道为什么杨晚萤仍然听从李玉雯的话,李玉雯回美国的第三天一早,杨晚萤拉了个行李箱进门来。 「老师是真的会住一阵子吗?」苏延心里虽然开心,可面对杨晚萤的情绪骤变,他也尷尬难受。 一桌子的早餐是他为自己与杨晚萤准备的,手受伤的他左手套着手套做着生菜沙拉、烤麵包、煎火腿…幸好都是左手可以完成的事情,虽然耗费了一些时间,可他想藉此向杨晚萤道昨天的歉。 一觉醒来,杨晚萤人不在客房,他传了讯息给苏延说他回家一趟整理行李、很快回来,这次苏延是相信的,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他心里踏实许多,他不再认为杨晚萤会任意离开他的身边。 当杨晚萤看见桌上的餐点,仅仅是沉默拉开椅子坐下,食之无味地吃着苏延费心做的东西。 对苏延的问句他也不回应,彷彿从没听见。 「杨老太太呢?她现在需要照顾吗?」苏延鍥而不捨再度问道。 杨晚萤冰冷的眼神自餐盘中抬起,那双眼睛好似不是在看着苏延,而是在看着他深深憎恨的李玉雯,有一瞬间,苏延无法理解,但想了想,他是李玉雯的儿子是事实,他会被恨也是理所当然的。 苏延识趣了,他不再提相关的话题,而是提了别的事情,「我想了很久,我想考国外的大学,因此我想听听老师的意见。」 或许是因为这与工作有关,杨晚萤不再这么尖锐,「哪里的大学?」 「日本,东京医科大学。我也想像林禕哲一样成为医生。」苏延撒了谎。 一听林禕哲的名字,空气瞬间凝结成了冰,苏延从杨晚萤的眼神中感受到满满的敌意,可嘴角却与眼神相反意志般地拉扯着笑了,「真了不起,能好好思考自己的未来这是件好事,毕竟,你的个性不像是会尽早思考这种事的人。」 「难道老师有更好的建议?」 「没有,只要不要让你的父亲觉得丢脸就好。」 「自杀或被自杀算是丢脸吗?」 杨晚萤听出弦外之音,迎上了苏延的眼神,「当然不算。」 「如果不算,为什么父亲那个时候不出现?拜一下哥哥也好。」 「为什么你觉得他一定要出现做些什么事才算是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哈!」苏延放声大笑,「我还在想怎么了呢,我以为你一定是被李玉雯用什么其他手段威胁还是逼迫了,否则怎么会赶你不走?她明明后悔把你这个弃子拿回来继续用、她明明想要解雇你。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父亲"啊!我就想怎么会这样,毕竟你是林詰文的弟弟,要你与自己的哥哥害死的人的弟弟共处一室一定是很难堪的吧?我要是你早就溜之大吉,不会等到对方终于开口想通讽刺自己。」 杨晚萤也扭曲地笑了,「你真够偽善,明明说过你不觉得这是林詰文的错、什么你的哥哥不是林詰文杀的,他们只是同一个时间一起自杀而已,说到底,你潜意识根本不是这么想,你跟所有人想的一样,你们都认为林詰文是杀人兇手。」 「老师的理解能力有问题啊?我说"杀"了吗?我说的是"害"不是吗?」 「这是理解能力的问题吗?这难道有不一样吗?」杨晚萤说道,自橱柜取下苏延固定要服下的药物,「你要避免情绪激动,把药乖乖吃了。」 苏延看着药瓶,握紧拳头,「你觉得我真的该继续吃药吗?你觉得我有问题吗?我骨折的那天,外科医生说了什么?」 杨晚萤再度沉默。 「我不是白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药品中有导致骨质脆弱的副作用,不适合长期服用。」 苏延不发一语回到二楼房间,取下一张泛黄的剪报影印递给杨晚萤,说道:「在学校图书馆找到的。」 语毕,他回到自己的餐桌座位,依照李玉雯(而不是医师)要求的剂量,服下桌上的瓶瓶罐罐。 杨晚萤看着小小的报纸一栏写着:『李玉雯为爱洗尽铅华,独力扶养两名患有心理障碍的儿子,伟大情操令人动容。』而报纸日期是十四年前。 纸上的每一个字,杨晚萤都读得特别辛苦、读得双手颤抖。 而苏延冷冷问杨晚萤道:「老师,我真的需要继续服药吗?」 《三四》东京 《三四》东京 在看得见东京铁塔的房间内过去了六天,可杨晚萤却浑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过去的,他曾经想离开饭店求救,可是护照不在自己身上、他也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更不用说钱更是一毛都没有。 这六天内,他唯一寄望的李玉雯一次都没有露过面。 对了,她说她要去参加试镜,需要一段时间。 当杨晚萤的脸被涂抹在粗糙的墙壁上,细嫩的穴被成年的男人屡次贯穿道在也感觉不到痛时,他如此想着。 老师说,她需要自己的协助,所以我必须待在饭店等她。 当不认识的成年女人坐在杨晚萤的下半身上忘情摇晃发出娇喘时,杨晚萤如此想着。 老师说,自己就是她的后见、她也是自己的后见,过了这一次,他就算是成长了、成长成一个大人了,所以,他需要忍耐。 当那些面目模糊的人餵他吃下他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打他不知道是为什么要打的针时,杨晚萤这么想着。 他甚至同情起李玉雯,原来这就是成为演员会经歷的生活,陈菡庭这么告诉他,所以他就曾经如此天真地深信着。 第六天,李玉雯没有骗他,果真回到饭店接他了,他几乎是在听见李玉雯的高跟鞋声时就激动地掉下眼泪,同一间房间的人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没有听见,可见李玉雯对他来说有多么特别。 所以她回来了,因为李玉雯需要他、因为他还有价值,所以李玉雯回到他的身边。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被丢弃在溪边的弃婴了。 杨晚萤泪眼汪汪地看着李玉雯双手捧起自己的脸,她似乎很满意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成长,经过这七天,他从一个孩子成了大人,一脚踏进泥淖的世界。 李玉雯看着杨晚萤浅咖啡色的虹膜、看着其中映照着的自己的脸,动人地笑了,『晚萤,你做得很好,我为你感到骄傲。』 那一瞬间,杨晚萤真的如释重负,他从来不觉得一句这样的话能有多么重要,可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李玉雯简单的一句话能摧毁他的同时,也能成就他。 『老师,你需要我吗?我还能做什么呢?』晚萤问道。 『我当然很需要很需要晚萤啊,你能为老师做到许多事情、许多你意想不到的事情,你知道吗?你比我还重要。』 语毕,李玉雯为杨晚萤更衣洗漱、为杨晚萤换上全新的昂贵衣物后牵着杨晚萤离开饭店房间,他们到了港区的五星级餐厅用餐,吃了杨晚萤人生中想都不敢想的料理。 他不知道在哪里看过这样的一幕,有个角色吃了特定的菜后竟然痛哭流涕、担心自己以后吃不到了,那个角色痛哭流涕、哭得捶胸顿足,她吃东西那一幕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那一瞬间,杨晚萤想起了她。 那是一般人会出现的反应吗,他会继续吃到眼前这些菜吗? 如果继续下去,是否意味着过去六天的事情会再发生呢? 倏然,杨晚萤被一身的鸡皮疙瘩吓到,他打了冷颤,怯怯地开口问道:『老师,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他回想稍早李玉雯对他说的话,是不是需要他继续做些什么? 李玉雯闻言,抬起化好精緻妆容的脸,苹果红的嘴唇向上扬起,『只差一点点了,晚萤,你只需要再帮我一下下,只要一个礼拜就好。老师需要你的协助。』 "老师需要你的协助"这句话对杨晚萤来说简直是魔法。 『做什么需要一个礼拜?』 『过去六天,你不是从那些大哥哥大姊姊身上学到很多吗?接下来你只要去"那个人"家里住个七天,就可以帮到我了。』 杨晚萤不解地蹙紧眉头,发抖的手指碰到瓷盘上的叉子,发出冰冷的鏗鏘声。 『只要过完接下来的七天,我就可以得到我梦寐以求的工作了,好吗?』 『为什么要我?别人不行吗?』杨晚萤几乎要哭,眼眶转着泪水。 李玉雯伸手擦去杨晚萤的眼泪,将他的眼睛抚成一线,『没有办法,他发现了你,我没有办法不把你交出去,可是,只要过了七天,他就会把你还给我了,真的,我们打勾勾好不好?』 『真的?你会像这次一样来接我吗?』杨晚萤问道。 李玉雯点点头,『然后我会带你回家,回到我们两个人跟以前一样的生活。』 杨晚萤也只能信她,没有其他选择,当时他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只是单纯地选择再相信李玉雯一次,两人吃完饭后,李玉雯和他、陈菡庭三人一同前往近郊山上的豪宅,一路上,从五彩斑斕到了漆黑一片,这令他难以想像这里是东京。 到了目的地后,金碧辉煌的豪宅门口有一名西装笔挺的男管家出门迎接三人,进入其中后是一位老妇人领着三人到了为杨晚萤准备的房间,到了房间门口,李玉雯蹲下身来,溺爱地捏了捏杨晚萤白嫩的脸颊。 『老师要走了,我会把陈小姐留下来,她也会跟着待在这里,你不用担心,有什么事可以跟陈小姐说。』 杨晚萤抬起眼,看着陈菡庭那张便是仰视角度也能清晰看见她长睫毛的脸点了下,答应了李玉雯交代的差事。 语毕,李玉雯匆忙要走,她没有想到哄杨晚萤会花她那么多时间,看了一眼手中的香奈儿錶,比预计的时间延误许多。 『事不宜迟,阿姨带你去见我们家的老爷,陈小姐先在房间里等。』老妇人双手搭上杨晚萤的肩,轻轻将他推向走廊尽头的房间,并回头交代陈菡庭道:『除非老爷走出这扇门,否则任何人都不能进去,知道了吗?』 『知道了。』陈菡庭答道,轻举起手向杨晚萤挥动。 《三五》困在 《三五》困在 在盈满热气的浴室内,苏延泡在浴缸中盯着左手被缝合起来的伤口,伤口周围已经长起粉红色的新皮,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伤口就算被水浸湿也不怎么痛了,苏延算了一下,杨晚萤住进家中有将近一个月。 最近这几次,他不再包保鲜膜入浴了,原本被浸湿会痛得冷汗直流的伤出乎他预料之外癒合得挺快。 看了看自己身上当初与邱诚儒郭英翔等人打架留下的伤也几乎好了,接下来就只剩下骨折的部份,骨折一旦好了,杨晚萤就会离开他的身边。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非常烦躁。 手机响了,是江亭传来的讯息。 他才不会让江亭停止调查杨晚萤,在杨晚萤愿意开口跟他谈论自己之前,这是唯一可以知道杨晚萤这个人的手段。 『陈菡庭从国外拍戏回来了,你想和她见面听她怎么说的吗?』 苏延掐紧手机,几度咬紧牙根,他怎么能错过这次机会? 『当然好。』苏延打下几字,传送出去。 未久,江亭传来文字,『前几天看到陈菡庭开车来开会,这才想到你曾经问过我这件事,虽然你没有说车型,但我想黑色特斯拉可能是陈菡庭的车子。』 讯息映入眼帘,苏延更加躁鬱了,他从不觉得自己需要李玉雯要自己吃的那些药,但此刻他确实相信那些药吃了对自己有帮助,因为,如果他不吃、不控制自己的话,他会永远被困在那一片海边,再也无法离开。 翻腾的怒气无法抑制,苏延身体还湿着、裸着身体走出浴室要往杨晚萤房间拿药,自从李玉雯那天来过之后药都是杨晚萤在保管,由苏延保管药肯定是三天两头被丢弃。 见到苏延衝进自己房间,杨晚萤以为他要丢药,却没想到他却是拿起其中一瓶打开要吃,杨晚萤立刻衝过去抓住苏延的手阻止。 「你做什么?晚上才吃过现在不能再吃!」杨晚萤道。 「你管我做什么?反正李玉雯回来你的工作也就结束了,我现在怎么样有很重要吗?」 多亏了自己一手骨折、一手缝合,杨晚萤对自己根本不敢使出全力,正因如此他才能轻轻松松将药夺回,倘若杨晚萤又使蛮力,那么他无病呻吟便成。 只要他喊一声"老师,你把我弄痛了。"杨晚萤就会放过他。 看出苏延怒气当头,杨晚萤收回手蹙眉问道:「你生什么气?」 「如果老师可以不要让我生气那我会考虑不要服药过量。」 「我做了什么?」 「如果你让我多了解你一点的话我有需要因为想太多睡不着太痛苦吃药吗?」 杨晚萤气得整张脸胀红,「你真是强词夺理。」 比起以前的模样,苏延更觉得现在的杨晚萤更像一个人,多了许多活力。 苏延笑了,继续闹他,「老师,可以再帮我吹吗,或许发洩完之后我会比较容易睡,前天你帮我之后,我实在是好怀念,但又没有办法自己解决。」 杨晚萤的拳头反覆握紧又放开,最后终于选择放弃与苏延沟通,「反正只有一天,你要吃就吃吧。」 语毕,杨晚萤转身离开房间前往一楼的厨房,他待的客房没有适合阅读的桌子,只有一座李玉雯用腻的旧化妆台,所以杨晚萤夜晚总以餐桌阅读打发时间,他不太挑书,苏延发现他什么都看,在书店翻到喜欢的就不吝惜买下收藏。 苏延赶忙穿上宽松的家居服走到一楼,头发还在擦拭中,滴滴答答地,「老师真的生气了吗?」 「没有。」杨晚萤回道。 「老师在看什么?」 「不关你的事。」杨晚萤继续旁若无人地翻阅书籍。 「那我可以亲你吗?」须臾,苏延又问道。 「什么?别闹了。」 「老师究竟愿意配合到哪一步?我只是想知道,除了做爱不行以外,有什么我与老师可以做的?」 「你刚刚的药吃了吗?」杨晚萤问道。 本想要转移苏延的话题,可杨晚萤没想到苏延竟然趁他不注意时吻了上来,杨晚萤吓了一跳,身体站起想往后却逃不了,腰顶着餐桌动弹不得,下意识伸手推了苏延,手却在听见苏延的痛吟后缩了回来改以撑着餐桌,若不这么做,他会抵抗。 而抵抗便会伤了苏延。 「老师,我喜欢你。」两人嘴唇分开的空档,苏延迫不及待说道。 「好了,不要再继续下去。」杨晚萤脸色铁青,他以拇指粗暴地抹开自己嘴唇上残留的苏延的痕跡。 原本被苏延吻过的嘴唇本就红艳,经杨晚萤这一抹过去,红得像能滴出血。 「老师,不要擦了,嘴唇会破掉。」苏延心疼地揪住杨晚萤的手,细细地亲吻着,并且如此说道。 苏延的嘴唇接触了杨晚萤的嘴唇与手指,杨晚萤的嘴唇在发抖、一颤一颤地,手指也是,此刻的杨晚萤像是刚被苏延刚领养的流浪猫一样,因为还不习惯被照顾爱护反而心惊胆战。 苏延亲吻过杨晚萤的每一根手指的指尖,无比爱怜。 未久,苏延抬起眼帘,正视杨晚萤那双充满惶恐的眼神。 「老师不是想知道江亭调查到哪一个阶段了吗?」 杨晚萤闭起眼睛,似乎听懂了苏延的弦外之音,「再继续调查下去对你我、甚至是对李玉雯、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停手吧。」 「那老师可以跟我做爱吗?老师不需要对我付出感情,我也不会给老师什么压力,就只是砲友,难道不行吗?」 「为什么你就是听不懂我的话?」 「那老师又是为什么觉得我不行?因为结婚了吗?那种因为"和加害者家属交往结婚又是同性恋之后压力太大逃之夭夭去日本交女朋友的人"有什么好等的?」 杨晚萤瞪大双眼,眼神充满不可思议,下一瞬间手却带着怒火摑了上来,狠狠甩在苏延的右脸。 《三六》后见 《三六》后见 脸颊原本已经淡化的瘀青,此刻越发明显,苏延怒眼回瞪杨晚萤,嘴角还流出鲜红的血。 「老师想知道江亭调查到哪一个阶段了吗?」 杨晚萤掐着眉头,「我不想知道也不知道。」 「不想知道还是不知道?」 苏延越是问,杨晚萤脑中那关于林禕哲传来的分手讯息画面就越明确,原本他还想说是自己睡迷糊了的梦,可是现在好像不得不正面面对了。 苏延将手机上的画面递给杨晚萤看,那是他许久未见到面的林禕哲、深深怀念的林禕哲,"林禕哲"。 可为什么他满脸幸福洋溢的样子身边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杨晚萤不敢相信,此刻李玉雯的声音活灵活现地闯进他的脑海,笑着说道:『没有我你什么都办不到。』 杨晚萤下意识地摀住嘴,彷彿若不这么做他就会将所有的内脏全吐出来似的,可苏延阻止了他,他的左手揪住杨晚萤、将手扯开,不让他再有保护自己的机会,接着,苏延狠狠地亲吻了杨晚萤。 他将杨晚萤紧紧地搂近自己,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想,若没有他骨折的右手挡着,他就能与杨晚萤合而为一了。 而他是如此地想与杨晚萤合而为一。 苏延深深地亲吻着杨晚萤直到苏延忘记了时间,时间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停止流动,这让苏延有了错觉,左手忘情地解开杨晚萤宽松的衬衫,压着他的家教老师在厨房前的餐桌上衣衫不整。 这次,苏延决定他不再询问杨晚萤愿不愿意,反正不管多少次,他都会得到否定的答案。 所以他不想再问,也不愿意再问了。 苏延将杨晚萤的裤子退下,露出两腿之间的性器,苏延去含住他的,直到杨晚萤伴随着快感的闷哼而勃起为止,他轻轻将杨晚萤翻了过来背对着他,并在他的耳后呢喃。 啊啊,这一刻,他究竟等了有多久? 「老师,我要进去了。」 这再也不是询问也不是请求,而是告知。 杨晚萤从现在开始就是他的东西了,他有什么必要继续询问与请求? 语毕,苏延将湿润的手指头探进杨晚萤的身体里,他体内的黏膜立刻渴望着被珍惜、紧紧缠绕着苏延的手指不放,苏延咬牙坚持,因为他有多么想要立刻将自己的性器给放进去,但现在还不行,他不能伤害杨晚萤。 身下的杨晚萤开始哭泣,可红透的耳根子与肩膀骗不了苏延,很快地,他探索到了杨晚萤敏感的地方,每当他触碰到那个地方时,手指就像是被紧紧勒住一样,而杨晚萤的肩膀会耸起发抖。 苏延见状,他再也受不了自己的右手无法碰他,冒险将三角巾解下,以右手的指尖细细描绘着杨晚萤洁白漂亮的背,即便手一放下便痛得冷汗直流,他也甘之如飴。 杨晚萤起码大了苏延十几岁有,可在苏延面前的此时此刻却一点也没有身为长辈、身为一个老师应该要有的样子。 真丢脸啊、真难看啊。 但是好漂亮啊。 "きれいは汚い、汚いはきれい" 苏延想起九岁时李玉雯曾经带他去日本看马克白的舞台剧,三名女巫身穿过长的黑色长袍在月色下轻舞,一面唱诵着这句话。 他想紧紧盯着舞台,可视线却一直被李玉雯身边的青年吸引,每隔一段时间,他的眼睛就会忍不住看向青年,据李玉雯所说,她说青年是她的新助理。 新助理出现之前,陈菡庭决定往演员世界发展已经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李玉雯都没有聘僱新助理,所以一开始,苏延对这个突然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新助理没有任何疑问。 青年很美,若要用花朵来形容他的话,苏延想不到任何可以用来譬喻的花朵,真奇怪,明明他下意识地觉得他是一朵开在悬崖的花朵了。 直到之后的某天,他的母亲带他到东京的一处隐密的咖啡店内用餐,他看见周围全是以乾燥花作为装饰,猛然才想起什么样的花朵适合青年。 他是乾燥花、发黑的、成了咖啡色的乾燥花。 他是美丽被狠狠夺走、顏色也被狠狠夺走,只剩下型态的乾燥花。 有什么东西是美丽却也骯脏、骯脏却又美丽? 在遇见杨晚萤为止,他从没遇过能被这样形容的人。 苏延九岁时被李玉雯带往日本求名医诊治,也是在那时苏延第一次遇到在日本求学的林詰瑛,苏延记不清楚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林詰瑛当作打工,以暂时助理的身分协助李玉雯处理大小事。 那段时间,林詰瑛或许是知道李玉雯过得不好才会爽快地答应下来,昔日的恩师遭到徒弟的背叛,在李玉雯被爆出育有私生子退出演艺圈后,以忠心耿耿闻名圈内的陈菡庭却坚持着爬上比李玉雯更加要高的地位。 大名鼎鼎的李玉雯就这么被一个复製她的演技的陈菡庭给超越了。 育有私生子的女演员原本该要因为这样欺骗戏迷的丑闻而下台一鞠躬的,她的两个孩子、孩子的亲生父亲原本也该要暴露在大家的视线下,让大家看看这个过去的影后曾经有多光彩现在就有多落魄。 可李玉雯还是找到了一线生机,就像过往许多日子里,她哪一次差点被发现吸毒群交时没有全身而退过? 答案是她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陈菡庭再怎么不甘也不得不向命运低头,李玉雯确实运气比自己好许多,每次的危机总为她带来了转机,就算是有了两个私生子时也是。 她看着电视机里的李玉雯哭得声泪俱下,『我的两个宝贝都有心理方面的疾病,我不想要我的老公和他的家人有想要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的想法,确实,我会过得很辛苦,但我会专心照顾小孩,从此不在大家的面前曝光,也请大家留给我和我的家人一些空间。』 李玉雯的演技高超到骗过了所有人,包含陈菡庭。她甚至放下了与李玉雯这个标竿竞争的想法,转过身,选择与李玉雯划清关係,就如同李玉雯所希望的那样,留给她与孩子们空间。 陈菡庭离开之后,本该是普通人的李玉雯没有助理很长一段时间,但她请了看护照顾哥哥,原本该是这样回归平凡的生活持续下去的,可谁也没料到、就连李玉雯本人可能也没有料到,她会在东京遇到林詰瑛。 那个曾经是杨晚萤的林詰瑛。 《三七》老师 《三七》老师 他们看完舞台剧走出门时,李玉雯看见熟悉的背影出声叫唤:『晚萤。』 林詰瑛先是抽了一下,李玉雯的声音是他长久岁月以来的噩梦,而噩梦竟然突然出现在他的背后,可更可悲的是他那竟然完全不恨她的心情。 他想过很多次,如果他与李玉雯再度相遇会是怎么样的情景?会是在说些什么样的话?而他又会用什么样的表情回应李玉雯呢? 可他想不到,所有关于愤怒、悲伤、冷漠…等等的负面情绪他都想不到,李玉雯可是一个曾经狠狠背叛自己的女人,他会有这些情绪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林詰瑛只想到自己会摆出笑脸。 林詰瑛记得最清楚的是当因为私生子的事情看见李玉雯成为媒体焦点时,因为她那两行清泪、以及她口中叙述的那两个神祕的孩子罹患的病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便选择原谅这个可怜的女人。 她好可怜,失去了最重视的工作又必须带两个有心理疾病的孩子,好可怜、而自己又偏偏是那个最了解她是何等地重视自己的工作的人。 为了工作,她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地将那时才十二岁的自己交给几个喝醉嗑药的男男女女,也同时毫不觉得罪恶与羞耻的将十二岁的自己送给变态赏玩。 可是,现在自己可以离开自己出生的小村来到外地寻求更好的发展也都是多亏了李玉雯,没有她,便没有现在的自己。 林詰瑛缓缓地转过头,微笑回道:『好久不见了,老师。』 『晚萤现在在做什么?一个人来看舞台剧?』 『对,我现在在这里读大学,我不是来看舞台剧的,我来这里打临时工,开始演的时候有空位就可以坐下来稍微看看。』 李玉雯害羞地笑了,她摆摆手,『你现在过得很好我也放心了,本来我就对你奶奶承诺过要照顾你、供你上完大学的,现在虽然你已经离开我了,但是我知道我的钱一点都没有浪费,你真的有在认真过日子。』 『不过,如果钱不够是可以跟我说的啊,这样你就不用打工了。』 『不用了,老师现在没有工作,还带着两个孩子…』 李玉雯这才意识到手中还牵着苏延,她将苏延轻轻拉到前方,『跟哥哥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苏延,今年九岁…"』 然而苏延只是瞪大一双漂亮且清澈的眼睛看着林詰瑛,半个字都没有从他口中说出来。 林詰瑛很快地反应过来,挥手道:『老师,不用了,谢谢老师。』 李玉雯泫然欲泣,『不好意思,这孩子绝对不是因为没有礼貌,若没有必要,他是不会开口说话的,他有点心理上的问题,不好意思。』 『没事的,没关係。』 『我看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请你,我们吃个饭吧。』李玉雯邀请道。 那是一个晚秋,晚秋的街道充满了落下的银杏叶,林詰瑛看了看脚边,又看了看那个不太会说话的苏延,原本想要拒绝的话语吞了回去,『好啊,那就谢谢老师了。』 进入餐厅,李玉雯点了很多林詰瑛平时不敢吃的菜,这让他想起在五星级餐厅的那一个夜晚,李玉雯还记得林詰瑛爱吃的东西,没一下子,盘子摆满了整个桌子。 『物价很贵吧,今天我请,你就放开心吃吧。』 『谢谢老师。』林詰瑛举起筷子,顿了顿,又看向苏延那直接得过分的眼神,『老师,弟弟不吃吗?』 那时的林詰瑛戴着无框眼镜,那使他眼角的痣特别明显,而苏延看着的正是林詰瑛的痣。 李玉雯不以为意地看了苏延一眼,『他不饿,他想吃就会说话。』 林詰瑛觉得奇怪,眼前的苏延活像是一尊人偶一样,唯独瀏海下那一双冷静的大眼睛会机灵地转动,怎么也无法令人相信苏延不太会说话。 林詰瑛夹起一块肉吹凉凑近苏延的嘴,『来,肚子饿了吧?吃吧,很好吃喔。』 苏延看了眼前的食物一眼,淡泊的眼神又飘回林詰瑛的脸上,他伸出手指指了自己的眼角,李玉雯看了,憋笑道:『这孩子以为你脸上黏了什么!』 林詰瑛也笑了,『那是痣,不是芝麻喔,吃吧。』 见到林詰瑛的笑容,苏延突然觉得心中有某个部份被他所触动,神奇的魔力竟然让他开口吃下林詰瑛筷子上夹的肉。 那一瞬间,不只是林詰瑛,连李玉雯都惊讶不已。 他从来不会对陌生人如此敞开心扉。 李玉雯当即感到骄傲,她的孩子有任何一点点的进步都令她开心不已,她抹去眼角的泪,此刻,林詰瑛也看见了,只是轻微的一个动作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心中随着心跳鼓动的那句“不要相信她”瞬间便烟消云散。 过去这么多年,他还是喜欢着李玉雯,无可救药地喜欢。 也是多亏了她,自己现在才可以在离开李玉雯之后仍能安安稳稳地在异国求学并且无需背负任何借款贷款,以现实面考虑到这点,虽然奇怪,但他是感谢的。 林詰瑛为李玉雯抽来面纸,李玉雯一面擦拭,一面苦笑道:『我看苏延挺喜欢你的,要不要我们待在东京的这段时间为我工作?只要帮我照顾他就好。』 『照顾?老师是要去哪里吗?』 『其实除了带他来看医生以外,我自己也有些工作要忙,最近我开始帮一些以前认识的人做选角的工作,现在虽然只是些广告,但我越做越有心得,我最近在想,或许选角的工作比较适合我,就像当初发现你一样。』 接收到李玉雯直接的视线,林詰瑛赶忙低下头不看,原以为李玉雯会要他再走一次回头路重回地狱的怀抱,可没想到李玉雯仅仅只是将重要的儿子託付给他,一想到自己骯脏的想法会给李玉雯带来污染,林詰瑛的脸羞得通红。 刚好那时他没有工作,方才的剧场临时工结束之后,老实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正考虑着同学推荐的弹性高薪工作——入殮师的同时,李玉雯突然出现在他最需要协助的时刻。 巧合得不可思议。 林詰瑛点点头,应允道:『好的,只要我能帮到老师,老师儘管开口。』 『但我有一个条件。』 『嗯,老师请说。』 李玉雯掏出目前入住的饭店名片,『我们现在住在这里,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儘量陪着苏延,但是若你有其他事情我也不勉强,我只希望我不在饭店的时候要麻烦你陪着苏延、照顾他,不要离开房间。』 林詰瑛见苏延不是会吵闹的孩子,未久,答应了李玉雯的提议。 《三八》病情 《三八》病情 一声激烈的喊叫将苏延的神智稍微扯回现实,模糊的视线重新定焦,下半身是酥麻的快感紧紧掐着自己侵犯着杨晚萤的性器,那部份似乎不再属于苏延似的,他不断摆动,企图能到达杨晚萤的更深处。 啊啊,这一刻,他等了有多久? 为了延长让杨晚萤待在自己身边的时间,他又做了多少牺牲? 苏延一面不顾杨晚萤的哭喊,一面深深挺进他的,忘情地靠在他的耳背轻轻耳语,「啊啊,老师知道我有多想要得到你吗?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只想得到你,除了你之外,我对其他一切都没有兴趣。」 在遇到杨晚萤之前,苏延的时间是静止的,直到他的哥哥离开人世之后,世界的时间骤停在那一刻,剧变将他的灵魂留在那个海边,在那之后,他再也感受不到“活着”。 杨晚萤伏在餐桌上,而苏延衝刺着他,剧烈的力道使得桌子往前移动,杨晚萤则拼命抓着桌缘,将理智放在手中。 餐桌上的花瓶倒在杨晚萤脸旁,快速滚落摔碎在地上,可苏延不为所动,他眼中只有被他制服的杨晚萤。 他怀中的杨晚萤即便属于他、被他制服却仍能找回理智,杨晚萤拼凑着,断断续续在被侵犯之间开口说道:「还有半个月…,等你手好了我就会离开。」 苏延喘着大气,思忖看来这样对杨晚萤还不够,他还有办法说话、还有办法思考、还有办法能离开他的身边…,越是想,苏延就越来气,侵入杨晚萤的力气也越发剧烈。 他要杨晚萤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再也无法说出任何使自己感到痛苦的话、再也不能思考关于他们之间的对错、再也不会迈步离开他的身边。 他愿意捨弃所有一切换得杨晚萤的人和心,那是他这辈子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最想要的。 右手无力地揪起杨晚萤的短发,透过厨房落地窗的反射能清楚地看见杨晚萤正在逐渐失去理智,而在他之上是一个很狠剥夺他理智的人。 苏延满意地看着,俯身对杨晚萤说道:「老师,你没有资格为自己设下期限,你的期限应该由我决定,如果那个时候你没有对我说出期限又有履行约定,我现在可能不会这个样子。」 杨晚萤想起了什么,瞪大的双眼逐渐失去光芒,只有眼泪不住地流,红色的光自宽广的客厅开始蔓延到了厨房中岛、流理台、橱柜与洗碗机…最后,红光在杨晚萤的脚边停下,缓缓向上攀爬,逐渐染红杨晚萤的身体。 好几千百个梦中,杨晚萤总看着小时候的自己沐浴在东京铁塔的光芒下变得全身通红,而在他的渺小世界中,东京铁塔大得不可思议,以至于他永远无法走出铁塔下的阴影。 明明不远处就有阳光、明明不远处就有温暖,可他为什么总走不到那里? 这个问题,困扰了杨晚萤许久许久。 初次感受到暖意佔满腹腔的同时,杨晚萤晕厥了过去,但苏延还没有放手,他不知道自己解放了几次,只专心于感受他在杨晚萤体内的感觉,又热又紧又溼,令他无法自拔。 原来这就是与另一个人相通的感觉。 许久之后,苏延退出了杨晚萤的身体,手一旦松开,杨晚萤整个人如同桌巾一样滑落,苏延赶忙抱住他、亲暱地亲吻他,直到他们融化在冰冷的磁砖地面。 「老师,我好高兴。」 “我终于拥有了你。” 「老师,我好爱你。」 “我终于得到了你。” 两人交合之后,杨晚萤昏睡得很沉,苏延静静看着月光透过窗洒在他白皙的脸上,而他看也看不腻,就这么欣赏着杨晚萤。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萤幕亮了,苏延自原先的幸福的笑容后转为冷淡,不情不愿地趴着睡了一下,醒来后收拾一会儿,离开家门。 他不知道在杨晚萤的体内究竟得逞了几次,只是当他离开家时天色已转为深蓝,而他刚刚只睡了两个小时便出门了,算了一下,也难怪杨晚萤会昏过去,想到这里,苏延才开始自省自己是否做得太过火。 可是,这样也算是深刻地让老师知道自己属于他了吧。 这么一来,老师什么地方都不会去了吧。 苏延不想要留下搭乘纪录,于是选择在路边随边拦了一辆计程车到讯息中指定的地方,那是江亭传给他的讯息,说陈菡庭将会在富都旅店的606等苏延,那里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因此江亭擅自告诉陈菡庭这个所在。 苏延盘算着得要在别的地方另寻住处了,再过不久李玉雯就会回到家里,而他必须要和老师一起离开家中。 苏延虽然气江亭,可他们的合作关係其实快要结束了,得到最重要的情报之后,他会按照杨晚萤说的不再要江亭继续调查他的事情。 其实,606暴露其实也无所谓了。 未久,苏延的计程车停在老旧的富都旅店前,苏延走向柜檯伸手取要钥匙,老太太嘮叨了句:「看你年纪轻轻老是学人家召妓!成何体统!手断了下半身还是很有精神啊?这是第二个小姐吗?听阿姨的话,这两个对你来说年纪都太大了啦。」 「谢谢阿姨,我知道了。」 「我看你是不是对"明星脸"特别有兴趣?这两个我好像都在电视上有看过的样子?但她们都包很紧,像在做坏事一样,不会吧?你成年了吗?」老太太惊呼。 苏延则深不可测地笑了,「这是秘密。」 取了钥匙,苏延搭乘走廊最底的电梯向上,直到606门前,苏延迟疑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开门走进房间。 果然,狭小且充满苏延熟悉的霉味的房间味道丕变,因一个知名女演员的存在而变成玫瑰花的香气充斥于空气中。 陈菡庭穿着黑色细肩带洋装坐在沙发椅上,双脚交叉于床舖,愜意地摇晃着,她那光滑白皙的脚底板说明了过得有多滋润。 看见苏延进来房间,陈菡庭慵懒地抬起手,「嗨,好久不见。」 「嗨。」苏延回道。 明明是自己花钱买的房间,但苏延却委屈巴巴地为自己拉来梳妆台的小圆椅坐下,修长的双腿不得已只好稍微再伸长一些。 陈菡庭见状,拨动自己的大捲发,慵懒说道:「真的好久不见了,我离开助理的工作时你才七八岁吧,没想到现在这么大了。」 「其实在你哥哥过世的时候我就很震惊,原来你们被李玉雯那样的疯子那样对待竟然也可以顺利长大到那样,厉害厉害,告诉我,她"病情加重了"吗?」 《三九》幽默 《三九》幽默 「我今天想知道的事情和李玉雯无关。」苏延严正回道。 「怎么会无关呢?啊,这个骨折该不会也是她的病造成的吧?」 「跟你说了我不想听李玉雯的事情…」 「代理型孟乔森症候群。」陈菡庭打断苏延,逕自说道,「我怀疑她有这样的病。她藉由让你们两兄弟生病来博取你们"父亲"和社会所有人的关注,而且这必须要是先天性的、治不好、甚至治疗困难的病,这样才可以让她持续博得社会大眾的同情和视线。」 苏延听闻,竟是报以冷笑,「一个叛徒说得好像很了解李玉雯一样,你又不是她的亲人?还是你是她的医生?」 「残酷的是,就因为我太了解她,才会成为背叛她的人,至今我也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她不是也因为我的"激励"才逐渐掌握现在的一切吗?」 「哈?你是不是傻?那是哪门子的激励?算是哪根葱的激励?」 苏延感到后脑杓一阵刺痛,像有人朝着头骨打下钉子,破碎的画面涌进脑海,"那些男人"在李玉雯故意酩酊大醉后进入他与哥哥的房间,以不给李玉雯工作为要胁,要他吞那些人的性器官。 "李小姐就只能靠你了,不然凭她跟人乱生小孩的黑歷史去哪里都没有工作。" "谁要用一个酗酒又吸毒的人?" "你要好好地含,这样你妈妈才会有工作。" "将来,你也会成为跟你妈妈一样的人。" 「就是因为你,哥哥才会走。」苏延指着陈菡庭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话听在陈菡庭的耳里竟成了幽默,令她难以自制地仰头大笑,「我就当作是个心智还没成熟的孩子在撒野吧,这样的话在我演反派时听我的影迷说过好几次了,但我能怎么样?我只能接受他们的批评,毕竟聪明这东西就像屁眼,每个人都有可偏偏就是有人用聪明拉屎。」 见陈菡庭迟迟不进入主题,苏延忍无可忍地捂着脸转身想走,他一定是疯了才会相信陈菡庭会对他说出什么真相。 他寧愿继续陪在杨晚萤的身边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发现苏延不想继续奉陪,陈菡庭终于认真擦去眼角的泪水牵出一线薄薄的眼影,「好啦,你想知道什么?」 苏延重新坐回椅子,「告诉我所有你所知道所有关于杨晚萤的事情。」 陈菡庭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即将谈论自己遭到杨晚萤性迫害的受害者,她反而相当轻松,更何况,如果她真的是黑色特斯拉的车主,她可能在回国之后仍然继续和杨晚萤见面?这不合理。 陈菡庭笑得轻松,「就像你应该知道的,我在担任李玉雯助理的那段时间第一次遇到杨晚萤是他九岁的时候,之后,他搬到台北住在养母的家中,一直往返于学校与李玉雯的工作室之间学习如何成为演员,到了他十二岁时,当时李玉雯一直想争取演出“萤火集”的女主角,但当时选角已经结束,当时又有风声传出要爆料她跟某个人有私生子、还有她糜烂的性生活,她真的很想灿烂到最后一刻,于是,她将当时才十二岁的杨晚萤卖给了萤火集的监製七天,李玉雯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利用杨晚萤,但后来得知了条件,为了自己的前途,不配合不行。后来李玉雯探听到监製在日本度假,于是找了一群色情產业的男男女女去教杨晚萤认识性行为,结束之后,在我的陪同下把他送到监製的家里。」 苏延一面听,一面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此刻,他完全感受不到来自右手的疼痛,手臂痛到极点,知觉已经麻木。 「我不知道监製实际上对杨晚萤做了什么,那个房间如果监製没有走出来就算是他的管家和僕人也不能进去,当然我也不可能进去,我只知道,当我每次进入那个房间我都会确信一次,杨晚萤是真的会死。」 「他躺在床上的样子就像一尊被恣意玩坏的娃娃,任何人看了都想要保护像他那样脆弱的孩子,可是我却感觉我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当我看见破碎的他的时候,除了想要救他之外还有想要将他牢牢锁在身边的感情在发酵,过了七天,李玉雯来接他,而他终于能走出那个房间,或许在这七天当中,他的心理起了什么变化也说不定,我以为他会大哭大叫、吵闹着要李玉雯滚远一点,可没有想到,当李玉雯摸摸他的头,对他说“晚萤,你做的真的是太好了。”的时候,他竟然喜极而泣,直到现在,他的回答我也仍然无法忘记,他回应李玉雯说“老师,我是一个好的后见吗?”」 从小被李玉雯带进各种传统戏曲舞台洗礼过的苏延自是清楚“后见”的意思,他的脑中不禁浮现杨晚萤一袭黑衣和服,跪坐在舞台中最不起眼的角落中,看着自己,虚偽地笑着,笑着笑着,他撩起头上戴的纱帽上的黑纱,覆盖住自己的笑容,不愿被看见假的自己。 苏延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被狠狠抽空,他觉得自己绕了很大一圈回到原点,他还是不懂、他还是不明白真正的杨晚萤是什么样子,不管他是不是曾经与他接吻、与他拥抱,甚至是与他交合,杨晚萤始终离他好远好远。 他只是一个台下的观眾,远远地看着角落那身为后见的杨晚萤,覆盖的黑纱令他始终难以捉摸、难以猜透。 陈菡庭继续说道:「我觉得很震撼,但我同时意识到那个孩子精神状况很危险,那时,我还不清楚我对他真正的感情是什么,我只下意识认为我应该救他,于是,回到台湾之后,我联络了一群记者,将我身为助理收集到的资料、结合他们的资料准备要给李玉雯致命一击,如同之前说的一样,她其实早有耳闻她的事会被爆料,因此,她选择在电影杀青后宣布退出萤光幕,想要将伤害减到最低,她惹恼太多人了,毫无头绪是谁有这样的资讯、有这样的恨意想致她的演员生涯于死地,很快地,她发现了这都是我的计画。」 陈菡庭回忆着,脑海生动地回盪起李玉雯的声音,『你想要做什么?』 《四十》正常 《四十》正常 面对李玉雯,陈菡庭一反她在李玉雯面前辛辛苦苦营造的唯唯诺诺,拿出一袋资料撒在地上,放眼望去,都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受尽折磨的纪录,『我要把晚萤带走,让他过一般人在过的日子,而你要保证一辈子都不要再和他扯上关係、还要支付他的学费直到他大学毕业,我就会放过你。』 陈菡庭在盘算着接着该如何说李玉雯才会点头应允,没想到李玉雯竟是全身一软,瘫坐在她的客厅的沙发上,闭上眼睛,『老实说,或许我应该谢谢你,其实我一直都感到很痛苦,孩子的父亲说,再也不准我继续拋头露面,如果我不遵守约定,他就会永远和我划清界线。』 真的假的?那一瞬间,陈菡庭的脑中浮出这四字,这不是也不像是她所认识的李玉雯,李玉雯是一个为了工作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不是眼前这个为了一个根本不承认自己的丈夫委曲求全的人。 人会变,在陈菡庭的面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陈菡庭后退一步,俯瞰着许多杨晚萤破碎的画面,许久,鼓起勇气道:『我决定成为一个像你那样的演员,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你永远是我心中坚定不移的典范。』 李玉雯预见了自己的未来,她只能停在这里看着陈菡庭离开她的背影、远走高飞,她到不了的地方,陈菡庭可以为她到达那里、为她看见高处的风景。 李玉雯无力地笑,『我知道了,祝福你。』 陈菡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那个李玉雯是在祝福自己吗?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没想到她终于得到李玉雯的祝福,长久以来,那个看着李玉雯的背影不断哭喊着:快点注意到我!的女孩,终于得到了祝福。 眼泪掉了下来,陈菡庭没有想到自己会哭,她收拾起被自己散落的照片,当着李玉雯的面在厨房流理台内烧毁,看着火光闪烁与水流浸溼灰烬,到这里,她们终于能划下句点。 「我让杨晚萤正常地回到学校完成学业,对他来说,我就像姊姊一样,照顾他、对他好,他会和我商量的事情比他和林詰文、他的养母商量得还多,她的养母本就不喜欢他,我和他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从只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才会来住在我家里到即使我回到家他也很自然地住下来,在我身边比待在他的家里还要来得舒适,我曾经想,要是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也不错。」陈菡庭点起菸,灰雾繚绕之中缓缓说道。 「可随着我的工作越来越多,晚萤开始跟着我忙进忙出,这让他曝光的风险变高了,但乐观地想,谁会记得他是那个“杨晚萤”呢?但我太天真了,周先生与那个变态监製白石有共同的朋友圈,没有多久,那个白石找上我,他说他有个工作机会要给我,条件是他要杨晚萤,我才觉得莫名其妙时,发现主要工作人员有李玉雯的名字,还是选角导演。」 听见自己母亲的名字与周先生有所牵连,苏延不禁倒抽一口气。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好像是被烟灰缸还是什么敲中头一样,整个眼冒金星但思绪又特别清晰,长久以来,一直悬在心上的问题突然有了答案,我一直以为我是喜欢杨晚萤、同情杨晚萤的,后来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更接近佔有慾和控制慾,我希望、也想要他在我的阴影之下活着,最好到了“没有我他根本无法活下去”的地步,一旦意识到,我的慾望就越来越膨胀、越来越膨胀,他才十七岁,但我半强迫地诱惑他、让他和我发生关係,然后全部拍摄下来,我告诉他,这是我们相爱的证明,但他不知道的是,我为了让他更加依赖我,什么方法都愿意尝试。」 苏延深吸一口气,忍住胃部深处翻搅的噁心感。 「可我拖延不了太多时间,周先生运用他在演艺圈的势力让我工作减少,相反的,李玉雯的幕后工作却变多了,我很害怕,如果我和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长期保持着性关係的事情被知道怎么办?加上他那时竟然跟我说他要去读日本的学校,一方面与我保持性关係、安抚我,让我对他唯命是从,另一方面他却在计画着离开我,那我继续保护他有什么意义?继续委屈自己有什么意义?」撵熄手中快要燃尽的菸,陈菡庭的眼神渐空,「从那时开始,我们之间的性爱变了,杨晚萤当然不愿意,我会把自己双手銬上、或是先用酒瓶攻击自己的下体直到流血、拿头去撞墙壁、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把自己的双脚用晚萤的制服领带绑起来不断摩擦…等等,我骗他那是拍戏受的伤,然后餵他吃药让他发情,好几次进行粗暴的性,然后,在医院留下“我被性侵”、还有精液的纪录。」 苏延握紧的拳头发疼,齜牙咧嘴吼道:「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情?你知道你在玩弄他的感情吗?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你确定无耻的是我吗?不是李玉雯?她就是咬定我是那个将要散播她有私生子緋闻的人所以才用后续这些方式来报復我!」 「报復?你确定那是报復?她只是比其他人更加努力工作、更爱自己的工作而已!」 陈菡庭一听,仰头大笑,「她努力工作?那她为什么要靠卖惨来经营自己?为什么靠卖惨来让自己得到幕后的工作?所有人都以为你们两兄弟天生有心理障碍,就连我也相信,直到你的哥哥以模特儿的身份出道、靠那双女人也嫉妒的脚走在伸展台上,只有我知道他被李玉雯经营起来的人设是假的,他根本没有心理障碍、他只是话少而已,也根本没有社交障碍,“他跟大家一样可以普通地工作“,但大家还是一昧地称讚他克服了心理的难关,给他和他的妈妈工作和讚誉,李玉雯和我差别在哪里?」 突然间,苏延语塞了,不敢相信自己听了什么。 在苏青谚自杀身亡后,苏延不小心在苏蔚蓝与李玉雯的争吵之间听到真相,一直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一直觉得自己想的和别人想的不一样,一直觉得积极、正向、向上、奋斗、努力、开心、快乐…那些一切对自己来说难如登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些情绪、这些是正常人都会有的感情吗? 如果是,为什么自己没有呢? 会不会,自己不是正常人呢? 会不会,就像李玉雯说的、新闻报纸说的一样,他与哥哥天生就有心理的缺陷,无法痊癒,只能靠着吃药改善。 “小延,你要乖乖吃药,这样病情才会改善。” “妈妈,我和哥哥到底有什么问题呢?” 每次当他这么问,李玉雯总会露出惋惜的表情,好像盘据在他心中的那个问题终究得到证实,答案永远都是一样的。 《四一》白石 《四一》白石 李玉雯总会温爱地搓揉他们两个的头顶,笑着说道:“小傻瓜,没有问题的,只要乖乖吃药,你们会像正常人一样的。” “像个正常人,爸爸就会来看我们吗?”苏青谚问道。 苏延想的与苏青谚不同,苏青谚想着如何解决问题,苏延则想着原因。 “就因为我们两个有问题,所以爸爸才会不要我们。” 那时,他不小心听见苏蔚蓝责备李玉雯,“你再继续这样下去,下一个自杀的就是小延!你看不出来他已经扭曲了吗?他一个好好的正常的孩子因为那些奇怪的药变成这样!” 李玉雯一面尖叫,一面抓起他曾经珍惜的花瓶摔向地面,彷彿用尽一切力气嘶吼出:“那不是奇怪的药!他们两个是真的生病!” 自那一刻起,怀疑在苏延的心中种下种子,迅速地开成一朵散发恶臭的花。 而苏蔚蓝不是第一个发现并反对李玉雯的人,还有一个人更早发现,那是林詰瑛。 苏延双手抱头,思考过去的事情令他头痛欲裂,他就连最基本的问题:自己究竟是不是正常人都搞不清楚,更何况是现在要消化这些? 他是天生有问题还是吃药之后才有问题? 陈菡庭看穿了苏延心中的摆盪,「我是不知道你们的亲生父亲是谁,但李玉雯不惜塑造你们两个需要照顾的样子,就是为了让你们的父亲放不下心、让李玉雯有个可以固定联系的藉口、得到更多的钱。」 「…晚萤在你家对吗?可以帮我劝他,让他回我身边好吗?这次我会好好爱他,我不会再伤害他了,只要他回来,我手上的影片都可以处理乾净,也绝口不在媒体提起性侵的事情。」 苏延冷笑,「怎么可能?李玉雯现在还需要他呢,没有他,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更何况要我答应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好不容易才抢到他,怎么可能让给你?」 「这么说,谈判破裂?那我可以公开“他性侵我的证据”吗?」 「你敢?你只要敢这样,我会杀了你。」 「你不敢的,就算你杀了我杨晚萤一样会身败名裂,我都安排好了,只要我一死,一切都会被公开,还有他最重视的,林詰文死的真相也会一併曝光,这世上他剩下的亲人、他的养母纪涵瑜和苟延残喘的杨诗怡会怎么样?」 苏延气得全身发抖,视线无法控制地陆续搜寻着可以杀害陈菡庭的东西。 电话话筒、原子笔、遥控器、烟灰缸、莲蓬头、枕头、电视机…。 耳中鑽进了虫,刺耳的电波声刺进苏延的脑,他再也无法在这里待下去,才如此想,脚已比脑子率先反应,意识到时,苏延已扭开门把,迈出一步。 陈菡庭在他身后呼唤道:「我还有后续没说完!要不要听啊?」 「不要了,我想知道的,我会自己问杨晚萤一个明白。」 陈菡庭莞尔,「那好吧,慢走不送,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杨晚萤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骗子,他知道应该要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才会讨人喜欢,你完全是一个单纯的孩子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只有我,才是他不可或缺的存在。」 将旅店的房间门关上,苏延麻木地走到一楼归还自己的钥匙,并告诉老太太自己不会再来了,随手拦了辆计程车返回家中。 回到家中的过程苏延完全记不起来了,睁开眼睛时已是夜幕降临,身边是杨晚萤趴睡在身边,看来这段时间,都是他在照顾自己的样子。 杨晚萤发现苏延醒了,「你一回家就睡好久,肚子饿不饿?我现在就去准备吃的。」 苏延没有回答,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唱片架上他珍藏的badomens唱片,杨晚萤注意到了,起身去取那张唱片,操作音响播放歌曲。 安静的房间或许容易令人想多,果然有了音乐,苏延的眼神便有了些灵魂,杨晚萤见状离开房间料理过时的晚餐。 不一会儿,杨晚萤端进一碗热腾腾的乌龙麵,丝绸一般的蛋、牛肉片与葱花映入眼帘,苏延这才真的觉得饿了。 才吃第一口,苏延后悔地哭了,「对不起。」 他不应该不听话继续挖掘杨晚萤的事情,如果他能及时悬崖勒马,就不会知道这些这么痛苦的事情了。 杨晚萤理解苏延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再生气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好生气的了。 「我知道,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喊着陈菡庭,我就想你一定是和她见面了。」 「老师,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去了日本之后的事情吗?我真的再也受不了必须从陈菡庭的口中才能得知你的过去,我想听你亲口说。而且我决定了,我要搬出去,我已经找到可以协助我的人了,李玉雯再两个礼拜就会结束工作回来,我不想要再见到她,我只要想到她那么丧心病狂我就快要噁心死,我不懂,她曾经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在她身边工作?」 杨晚萤靠着床坐,他没有直接回答苏延的问题,而是逕自聊起自己,「陈菡庭不愿意自己慢慢被白石以及周先生冷冻,但又不想把我交出去,收集好证据之后,她威胁我一定要回到她的身边,我这才有机会在白石先生的帮忙之下离开陈菡庭。」 「那个白石不是一个变态吗?」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确实是个变态,他曾经殴打过我、性侵过我、虐待过我,可是第二次见到他,只是过了大概六年他就老了许多,整个人都变了,我还沉浸在刚与陈菡庭分开的悲伤中,就算知道她用“那些东西”威胁我要回她身边我却还是扭曲地认为这是她爱我的方式,只要我可以帮上陈菡庭,要我牺牲自己也无所谓,可是再次见面时,白石只是邀我跟他吃饭而已,那之后的日子也是,他只要我陪他吃饭、陪他说说话、陪他去看舞台剧,他甚至不惜将知名演员请到家中教我演戏,当然,是正正经经的演员,他希望我可以演他的电影,最后,小时候曾经经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也没有成为演员、他也来不及进行他的电影,我才知道,他得了胃癌。他常常告诉我,他觉得我天生就应该做这个工作,大学三年级时,白石癌症死了,我得自己去找工作、回归普通的日子,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知道的事情那么少、才明白陈菡庭给我的是跟软禁没有两样的生活,但我对这个工作没有半点兴趣,只是一直顺着白石的意,直到他过世为止。」 「在我大学四年级时,我遇到了你和李玉雯,那时苦无工作,所以答应在你们滞留日本期间担任照顾你的工作,我大概知道李玉雯的孩子的事情,那时觉得你很可怜,所以答应下来。」 《四二》说话 《四二》说话 答应要照顾苏延的第二天,林詰瑛简单地收拾好行李搬进了饭店,除了两人上课以外的时间外,林詰瑛将所有的时间都留给饭店里的苏延,为了能让时间同步,他还特地查了苏延上的艺术治疗课程的课表,自己则尽量在一模一样的时间上课。因第二天开始,李玉雯便前往他不知道的地方工作了。 甫一下课,林詰瑛飞也似的赶着电车穿梭在人群之间直奔诊所,在那里接回苏延,尽责地牵起苏延的手,挥手道:『来,跟叔叔阿姨说再见。』 想当然尔,苏延不会说话。 最后林詰瑛只好鞠躬哈腰,『谢谢各位,明天我再带孩子过来。』 回饭店的电车上,林詰瑛看着窗外的水泥丛林呼啸而过,捏了捏苏延小小的手问道:『今天要吃什么?』 苏延沉默许久,电车过了一站他才旋转了掛在胸口的小便笺,写下“滑蛋牛肉乌龙麵”。 林詰瑛笑了,『我等等来查查怎么做吧。』 他脑中迅速想到的是冲泡式的乌龙麵,但不能给孩子吃那个,下车后,两人手牵着手进入超市採购,此时林詰瑛才想起饭店房间哪里有厨房,踌躇过后,『小延,哥哥要带你到我家吃乌龙麵,我家有厨房可以煮。』。 苏延点点头,採买后,他甚至帮林詰瑛提购物袋,两人再度搭上电车前往东京赤羽,林詰瑛自从白石过世后过得相当节省,从赤坂搬到赤羽,仅差一字的地段,房子从城堡到了破旧的木造公寓,选的还是没有电梯的学生单间,离车站徒步足足有二十分鐘,林詰瑛的脚踏车没有可以载人的地方,两人只好认命地走在被夕阳染色的上坡路上。 那是个有点寒意的晚秋,林詰瑛瞥了一眼缩起脖子的苏延,『是不是会冷?』 苏延摇摇头,他那缩到脖子不见的模样相像极猫头鹰。 两人好不容易回到林詰瑛的住处,苏延先将食材放在玄关脱鞋,进入房间时,他左看看右看看,拿起胸前的小笔记写下:“你家?” 林詰瑛有点为难地笑了,他搔搔头,『是啊,虽说当然比不上饭店舒适,但有厨房,就像真正的家一样。』 “真正的家。”苏延想着,小小的身体攀上餐桌坐在椅子上,他想,他会不会在吃完乌龙麵时就会知道“真正的家”是什么意思? 林詰瑛见状,当下只单纯想孩子或许是饿过头了,回过头,赶紧加快速度调理热腾腾的乌龙麵。 当他将料理好的乌龙麵端上桌时,苏延自自己的小背包中掏出数个药罐放在桌上排列整齐,药罐有各种顏色却没有任何标籤,排列好时,苏延写下“吃完饭要乖乖吃药”。 林詰瑛好奇,拿起药罐检视,直觉这是为了治疗苏延心理疾病的药物,可药罐没有标籤,不论他怎么看,都很诡异。 『小延,这是吃什么的?』林詰瑛一面问,一面移动桌上粉红色的罐子至苏延面前,『然后,这又是什么呢?』接着,林詰瑛移动另一个浅黄色的罐子。 苏延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笔,他只瞪大双眼看着林詰瑛眼角的痣,须臾,他支撑起身体伸手摸了那颗痣,随后将他仍然以为是芝麻的痣吞进口中。 林詰瑛吓了一跳,可意会过来的他被逗得仰头大笑,与此同时,林詰瑛听见了苏延肚子发出声音,『抱歉,我不应该在你肚子饿着的时候这么多问题,吃吧。』 见得到可以进食的指令,苏延拿起筷子贪婪地夹起一大坨麵,簌簌地将麵吸入,林詰瑛看着看着,突然想到他可以将药品各捡出一颗询问诊所,于是趁着苏延分心时将药捡了起来以广告纸包着。 苏延在用餐结束时以小便笺写下:“很好吃,明天也要。” 『那你可以跟我说说这是治疗什么的药吗?小延有什么状况呢?』 苏延愣了一会儿,他想得很慢、手也动得慢,可林詰瑛却对他很有耐心,也不会很快地放弃离去。 大多数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自己多数是觉得无法理解逃之夭夭,林詰瑛是第一个待超过第二天的人。 或许,林詰瑛也是可以诉说真相的人也不一定? 片刻,小小的手缓缓写下:“妈妈说,如果不乖乖吃药治病,爸爸就永远不要我了。” 林詰瑛同情地握住苏延的手,他想起苏延与他的哥哥父不详的事情,心疼之情溢于言表,『不会的,爸爸不管怎么样都爱你们,不管你们变成什么样子。』 苏延不是很能明白,他还在思考,待林詰瑛整理好、洗完碗筷后,苏延写下“今天可以住这里吗?” 林詰瑛温爱地笑,『可以啊,只要你不嫌破旧。』 确实这里比不上高级酒店也比不上自己在台北的家,踩踏地板时会有令人不安的声响发出,斑驳的墙壁陪伴了许多房子主人的青春岁月、空气中瀰漫着的潮湿无所不在,站在这个地方的林詰瑛显得格外尷尬与置身事外,他不适合在这里,却适应在这里。 苏延觉得自己跟林詰瑛一样,他自从来东京之后都睡得不好,可这天,他却睡得很甜。 第三天,他仍然与林詰瑛一起待在破公寓中,苏延一样睡得很好,就算睡床从酒店的席梦思换成塌塌米,他也睡得很香甜,朦胧之间,他梦见了林詰瑛。 在梦中,他与林詰瑛以真正“声音”交谈,他告诉林詰瑛:『其实我可以一直说话喔。』 林詰瑛抱紧他,温柔地在苏延耳畔细语,『这样啊,那以后你可以多对我说话吗?』 苏延大大晶亮的眼睛笔直地盯着林詰瑛,『妈妈会生气吗?爸爸会永远不要我吗?』 『不会的,他们高兴都来不及了。』 《四三》散乱 《四三》散乱 林詰瑛比往常还要早结束学校的课程,他提前带了药丸至精神治疗诊所拜访,可如他所料,他被柜檯的女职员、药师拒绝回答药物的内容,就连医生也没有办法告诉他答案,因为自己并不是苏延的家人。 可林詰瑛并未放弃,他以药锭上的数字与英文字母查询比对,得到了模稜两可又惊悚的答案,他希望不是真的,因为在他看来,苏延与一般的孩子并无二致。 直到他在学校无意间听见朋友聊天提到失恋创伤过于严重导致她必须接受心理治疗,甚至必须要服用特定药物才能恢復正常的生活等等,林詰瑛立刻机灵地将药取出给该名女性辨识。 药丸有好几颗,女子以指尖拨弄四颗出来,『这些我认识,这是治疗忧鬱的、这是抗焦虑、这是镇静剂…,不会吧?这是你要吃的吗?』女子数了下,表情是遮掩不了的震惊。 女子的话才刚结束,林詰瑛近乎是被吓得魂不附体、眼冒金星,『你确定吗?没看错?』 女子肯定地点点头,她每天都要服用的药物,他比谁都清楚。 一下课,林詰瑛迫不及待地奔向诊所想问个清楚明白,他刻意支开苏延,打开藏在包中的药物询问医生,『我想知道为什么他需要服这些药?我看到的他非常正常、很乖,甚至比一般的孩子还要乖!』 医生与护士面面相覷,须臾,苏延的医生一脸惋惜残念,以标准且制式化的回应说道:『很抱歉,除了他的家属以外,我们不能透露更多让你知道。』 那是苏延第一次对李玉雯说的事情產生怀疑,她说自己心理有疾病、需要服药,他便无庸置疑地服下它,可一个对自己还不算了解、只不过是受託而来的“家教老师“为什么愿意为了自己提出质疑又为了什么为他抗争? 妈妈是错的吗? 不,妈妈才是对的,这些人不过都是过客,只有李玉雯与父亲才是真的为自己好。 可为什么自己在看着林詰瑛的时候会觉得伤心与不捨呢? 他的表情好像是在心疼自己,看着自己的眼睛泛着泪光,林詰瑛不知道苏延与他的感情是一样的,他以为林詰瑛是因为自己生病的关係才会悲伤,所以他几度好想就这么直接告诉林詰瑛。 “我想,我没有生病。” 我想。 或许这样的想法过于强烈,苏延在梦中说的越来越多,并且是以真实的声音对林詰瑛说着,服过药的他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世界是倾斜的、自己是歪扭的,苏延越来越不清楚梦与现实的界线,但至少在林詰瑛的怀里他是放松与幸福的,没有每天固定出现在餐桌上的药物、没有母亲的情绪勒索、没有总是对命令乖乖就范的哥哥。 如果可以,他想一直待在这个破旧的房间陪着和他一样受过伤的林詰瑛。 他们是受伤的两隻兽,互相舔舐彼此的伤口,在繁华的东京中却破败的赤羽里、暗灰色阶的房间中。 愁着无法从医生那里得知药物讯息的林詰瑛久违地在社团教室遇见了那位告诉他苏延服用的药物为何的女孩,林詰瑛喜出望外,掏出透明夹链袋询问道:『你认出的这些药有什么副作用?』 女孩觉得林詰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歪了歪头,『主要是会觉得昏昏沉沉的,感觉不管想什么事都费劲,行动力会降低、想做些什么吧,又会觉得算了吧,每天都觉得很累、但又不会多想,脑中一片空白,但不再经常觉得想哭了,可伴随而来的,是连快乐都很难感受到,一种不管做什么都要费尽力气的感受,觉得自己就像随时会停止呼吸一样。可又会有那么几天,觉得自己过得很满足、特别充实,路边的野花也变得格外迷人与芳香,脑中从空白变成彩色,各种想法能在瞬间產生,尝过那样感觉的人很快就会上癮,恨不得每天都过着那样的日子,因为落差太大了,有时候连出厕所的门都很困难,有时候却恨不得一天有48小时可以快乐挥霍。』 『所以,你上癮了吗?』 女孩轻轻笑了,她将落在耳鬓的发拨向耳后勾着,林詰瑛注意到了女孩手腕上排列着的刀疤,整齐划一,简直像个军队。 『每个人都会上癮,最后渴求越来越多,心灵不够强壮的人最后选择毒品或自杀的大有人在。』 『如果,我问你,假如有个才九岁的孩子正在服用你说的这些药呢?』 女孩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别开玩笑了!』 『假设,我是说假设。』林詰瑛再度补充,他不想要引起没有必要的麻烦,毕竟当事人是名演员李玉雯的孩子。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孩子就算真的心灵上的毛病得到治疗,但实际上健康状况正在恶化,他很快就会死,撑不了的。』女孩说道。 林詰瑛几乎是立刻抓起背包飞也似的夺门而出,他一路什么也不管地穿梭在人群之中,直到进入诊所抓住苏延的手腕之前,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到这里的。 他的右手捉住苏延的手腕,可苏延的另一隻手臂被治疗师给揪住,林詰瑛去扯他,医生不动如山,两人开始对峙。 『课程还没结束,他还不能回家,况且,林先生的行为很粗鲁无礼,不是吗?』 『他需要什么课程?你倒是告诉我?他很正常,他到底还需要什么?』 苏延仰视林詰瑛罕见的愤怒的脸,这段时间,他没有见过林詰瑛这样,吓得苏延眼泛泪光,他想,一定是自己的错、一定是自己犯错了才会让林詰瑛气成这样。 他想告诉他:“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见治疗师说不出话,林詰瑛抽走苏延背上的小包,打开袋口朝地上狠狠甩下,好几个塑胶药罐掉了出来,鏗鏗鏘鏘。 治疗师见状,不知道是吓着还是怎么回事,竟默然松开苏延的手。 『小延,我们走,你再也不需要这些药与课程了。』林詰瑛如此说道。 苏延看着地面一片散乱狼藉,一直以来,他所怀疑的事情染上了几分真实的顏色。 他想起他还小的时候看过的一本童书内容,那是一隻红色的鱼住在一群黄色的鱼组成的社群中,有一天黄色的鱼群要集体搬迁往甲地,唯独红色的鱼正要往乙地方向前进,抖大的文字写着:“万一他们是错的,而你是对的呢?” 他一直不敢相信母亲一直在欺骗自己、剥夺自己的健康。 下一瞬间,苏延翻了白眼,晕厥了过去。 《四四》活着 《四四》活着 和那个时候一样,苏延生了一场大病,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很有可能知道自己怎么了,最近的一次,是当得知苏青谚过世时。 苏延一整天有近乎八成时间都在睡眠,难得起身能进食却将刚吃进去的食物全吐个精光,浑沌之间,每次睁开眼睛能看见的都是杨晚萤不离不弃。 「我们去医院好吗?」杨晚萤重复要求苏延已不知道到了几次,即使重病痛苦不堪,可苏延不曾妥协,这是他惩罚李玉雯的方式,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终于轮到他给予母亲惩罚。 李玉雯以剥夺他们两兄弟的健康换取父亲的关心,剂量上面一直是小心翼翼,可当苏延发现真相时,他却不是尽力照顾好自己身体,而是反其道而行服下更多药物、甚至以自残的方式伤害自己,有朝一日要让他的母亲难堪。 哥哥,你太笨了,真正的惩罚是活着、活着看着自己究竟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导致他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苏延越来越消瘦、头发也不知为什么快速变白,此刻的杨晚萤惊觉自己铸成大错,他究竟对苏延做了什么?差一点点,他就成了导致苏延服药过量的兇手。 苏延看着杨晚萤掛在脸上的担心,他想着,这并不完全是他想要的,他曾经要做一个正常、普通的、一个身心都健康的人。 可李玉雯要杨晚萤弄脏自己的手,她要将杨晚萤变成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如同苏延还小的时候,李玉雯对他说的:『你没有资格在这个孩子心中扮演圣人,没有我,你什么也办不到。』 握着苏延的手的杨晚萤全身不断发抖,他决定了,就算是苏延百般要求他也不想再听了,再这样下去苏延很有可能会走,未久,杨晚萤联络了李玉雯与医院。 陪同苏延至医院的那天下着大雨,风狂暴地吹着、雨水将窗户震得鏗鏘作响,苏延因为药物中毒意识混沌不清,他明明遵守李玉雯的指示看着苏延服下药物的,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 杨晚萤怎么也想不通。 突来的灵光闪现,杨晚萤打开苏延的包,各种各样的药罐明明该是不同顏色的,但苏延的包中有相同顏色且标籤相同的数个药罐,他抱着包衝去找医生,穿梭过各个白色漆面的墙,突然想起过去他也曾经为了苏延这么做过。 一见到医生,杨晚萤将包中的药物倒在地上,撒落了一地的繽纷。 「医生,是这些药物造成中毒症状吗?」 医生与护士瞠目结舌,一个个捡起查看,口中叼唸着:「那高中生不会是想死吧…」 「想死?什么意思?」 医生不安地说道:「这些药只要超过规定的服用量就很容易造成中毒、伤害脑部,而且反而会使精神问题恶化加剧,最严重会导致死亡。」 死亡。 杨晚萤愣在那里,不断地反思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导致苏延要这样伤害自己? 如今,杨晚萤已经清楚知道苏延让骨折恶化是为了让自己留下更长一些的时间,那么,他服下过量的药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是因为自己说过等他骨折好了就会走吗? 杨晚萤一个踉蹌,没有想到只是一句话,苏延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急救过后,苏延的生命徵象趋近稳定,苍白的病房内只有两人与苦涩的空气,杨晚萤不知道应该要联络谁,他全身都是湿的,在经歷急救后送入病房许久,时针跳了两个数字后他也没有换下身上的衣服,医院很冷,可他没有一点感觉。 杨晚萤突然想起什么,自口袋掏出苏延破旧的手机并发现是能以指纹解锁的机型,杨晚萤解开它,联络了line聊天记录中最新更新的人。 那人看起来很关心苏延,开口闭口都是问候与思念,只是红色的未读数字不断积累,苏延极少理会这个人。 杨晚萤联络了line上名为竹竿的男子,告诉他,苏延住院需要照顾,在他的妈妈回来之前请来看看他、帮助他。 得到竹竿回覆了“好”之后,杨晚萤坐在病房的沙发上好一段时间,他想了很多事情、想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及,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 当他知道苏延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在服用精神疾病类的药物时,除了心疼更多的是过去对李玉雯的种种情绪随之而来,真奇怪,他本来已经放下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却没有想到因为一个与当时自己同样年纪的孩子的出现,原本被自己深深隐藏的情绪随之被翻涌出来。 杨晚萤就像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为了李玉雯的肯定、为了李玉雯的关心,他不惜拚尽全力、不惜受伤流血也要达成李玉雯的期待与想像。 透过病床的窗,杨晚萤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苏延昏厥后被送到就近的医院,入院后检查一切正常,推测是年纪还小的他听见了母亲对他做了那些事后情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才会突然昏厥,林詰瑛双手支着额头,他看着自己的大腿编织着该要对李玉雯说什么。 他要说什么李玉雯才会接受?他得说什么李玉雯才会清醒? 良久,病床方向传出声音,林詰瑛赶紧离开沙发到苏延身边,紧张兮兮的察看他的状况,而苏延淘气地戳了戳林詰瑛手臂,林詰瑛无心与他玩,脸上是硬逼着自己挤出的和善,『怎么了?』林詰瑛问道。 苏延拿起便笺本写下:"我和妈妈的祕密被发现了吗?" 『什么秘密?』 苏延闻言却不再动手写下,而是直盯盯地看着林詰瑛,小口开合发出沙哑却稚嫩的声音。 『其实我会说话喔。』 《四五》詰文 《四五》詰文 林詰瑛说道,珍视地伸手摸了摸苏延的头顶,『我知道,可是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说话吗?』 『妈妈要我出去外面不能说话,直到我12岁为止都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们想见到爸爸,妈妈说爸爸是个很伟大的人,可是我们不能见到他,但虽然见不到他,他也会在远方守护着大家,她说她都会固定和他联络,告诉他,他的两个孩子变成什么样子,可哥哥说,我才刚幼稚园没多久就生了重病,嗓子哑到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不管我怎么哭,看起来就只是像在呼吸,妈妈以为我会就此再也不说话,他当然急得跟爸爸说这件事,爸爸感觉也很担心,他给了妈妈好多钱,也回来陪妈妈一段时间。』 『如果我记得起那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我应该会觉得妈妈那时很开心吧,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但我太小了,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后来,我的病痊癒了,妈妈发现我恢復正常地说话,本来应该是要开心的,她的表情却是失望,真奇怪,我忘了爸爸的脸,却记得妈妈失望的表情。』 林詰瑛越是听,眉头就皱得越紧,双手的拳也握得指尖发痛。 『哥哥说,妈妈在欺骗爸爸,她常常捏造、造成我们两个生病,让她可以有理由同爸爸说上话,最小的让我们两个吃虾子过敏、大的餵我们吃药睡上两天好让她可以撒谎对爸爸说我们两个得了流感高烧不退。』 苏延说着说着,声音自稚嫩转为成熟,抬起眼,林詰瑛的眼前是十七岁的苏延,他穿着旧旧的黑色万斯连帽衫与运动裤,那都是哥哥留下来的东西,房间内放眼望去的许多苏延的东西,都是哥哥留下来的。 林詰瑛不禁想着,就连他近乎整头的灰发是不是也是哥哥留下来的? 好像一旦苏延放弃寻求哥哥的影子,哥哥就会真正意义上的离开这个世界。 林詰瑛看着,好像心开始被掐成一球,难受万分。 「后来我们发现妈妈只有在我们两个受伤或是病了才会关心我们、对我们特别好,刚开始我们确实很难受,可渐渐地,我们的心态慢慢扭曲、竟然开始接受这种状态、甚至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她的爱,除了按时吃她要我们服的药物之外,我学会自残、而哥哥开始跟陌生人混在一起,妈妈想要工作,他则想要和妈妈带回来的男人廝混,结果他们成了合作关係,很快地,哥哥不想要再继续下去,所以他找到了别人。」 「那个倒楣鬼很喜欢哥哥,他是哥哥的补习班老师,可他们是约出来睡的时候才发现对方是谁,最后那倒楣的人还因为这样被补习班开除,最后和哥哥约好一起自杀。」苏延缓缓说道,无精打采的视线缓缓对上林詰瑛,「晚萤、老师,你觉得这是为什么?林詰文是因为知道苏青谚是我哥哥所以才接近他的吗?他想做什么?他是不是因为你才接近苏青谚的?」 林詰瑛摇摇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都不知道原因,只觉得命运很残忍,他们竟然都与李玉雯的孩子脱不了关係。 林詰瑛想起在苏青谚死去之后他的养母不知去向,而他不得不搬到山上与杨诗怡住在一起避风头,一开始,他很痛苦,可遇见林禕哲、终于有勇气回到台北后,林禕哲却选择离开他。 陈菡庭与李玉雯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都成了诅咒,如今,他真的成了一个没有她们就什么也做不好的人。 不,他偏不,他必须摆脱过去的束缚。 每当林詰瑛越是这样想,命运就越是要他贴在峭壁上举步维艰。 林詰瑛下定决心想要再度回到山上将自己隐藏起来时,陈菡庭找上了自己,他们在没有什么人气的咖啡厅内见面,而陈菡庭自牛皮纸袋中拿出以夹链袋包装好的黑色索尼手机。 『你认为林詰文是个怎么样的人?』陈菡庭问道。 『被看见你和"性侵你的"性侵犯见面你要怎么办?你说的谎还能继续圆满下去吗?』 陈菡庭没有想到林詰瑛会这么直接,『没怎么办,本来放出这个风声就是为了找到你。』 林詰瑛的双眼隐藏着怒火,他看着、也瞪着陈菡庭,『你从哪里拿到那支手机?』 陈菡庭笑得愜意,『我认识很多人。』 收起手机,陈菡庭向前倾身,一对深黑色的虹膜深不见底,宛如两个黑洞活生生地出现在陈菡庭的脸上。 『手机的内容会颠覆大家的认知以及林詰文最后的尊严吧?他和苏青谚真的是一起自杀吗?还是因为苏青谚太过自由,林詰文得不到就毁了他?还是说,林詰文看穿了苏青谚从小就有的奇怪心理状态,灌输他、伤害他是因为爱他?苏青谚还是学生啊,又或许是林詰文是个长期性侵累犯,常常对学生伸出魔爪,但苏青谚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就这样真的爱上他了?』 林詰瑛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气得牙齿发痒的感觉,他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继续直视陈菡庭,『你想要什么?你直接说。』 微笑漾开在陈菡庭的脸上,『我想要看着李玉雯彻底倒下去,从以前开始她就比我幸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对她造成伤害她都有办法化险为夷,不过,我想到还有我可以利用的事情,就是你也见过的孩子──小延。』 『她生病了,没有了苏青谚她还是在餵苏延吃精神科的药物,让他这个人变得诡异、奇怪,无法在社会与人共处,她想要苏延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不让他去任何地方,对她来说,她要苏延一直是那个在哥哥刚死的时候还不断惦念着螃蟹的孩子。我需要你接近他们两个,找到证据、甚至说服苏延举发自己的母亲,如此一来,李玉雯才能真正地从我的人生里消失,我也终于才能不用踩着她的影子前进。』 『如果我不照做你就要把手机的内容给公开是吗?』 《四六》原谅 《四六》原谅 『猜对了,我知道你这个人,你可以牺牲自己也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林詰文的祕密被公开就不行、会让杨诗怡难过的事情就不行,事情的真相没有人知道,就连调查报告也一样,结果就是两个人一起自杀,有可能是苏青谚先帮林詰文的头套上塑胶袋、也有可能是林詰文先帮苏青谚套上的,有可能是林詰文提供安眠药、也有可能是苏青谚提供的,只要手机的内容没有被公开,真相可以永远是个谜,可是,一旦内容公开了,我敢说这绝对不是你躲回山上就可以了事的,你就算跳到海里、切腹自杀也不会被原谅,只是两个人互相协助自杀这样的衝击纪涵瑜就受不了失踪了,更何况真相被公开?她那最最优秀的亲生儿子竟然是"那样"的人。』 『你想怎么做?』杨晚萤的双拳紧握,他在他的脑中想了千百次如何从陈菡庭的手中抢回手机。 『我调查到了苏延的父亲并说服他让你去当他的家教老师,而我也拜託了周先生手下的人在学校闹事,找个机会让苏延一段时间无法上学,而时间就安排在李玉雯必须去国外工作的时候。』 林詰瑛沉默不语,陈菡庭见状又道:『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你在东京照顾的那个孩子吗?他现在长大了,可他仍然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够了。』随着一声响亮的拍响扩散在整间咖啡厅,林詰瑛的手重重地落在餐桌上,飞溅出了两人面前的咖啡。 须臾,林詰瑛转身要走,他的手才轻触到咖啡厅的门把便听到陈菡庭轻快的声音在他身后说道:『我等你喔,你一定会来帮我的吧?晚萤?』 手上的汗几乎浸湿了门把,离门外仅差一步林詰瑛的双脚却突然无法动弹,好像自地面伸出了两支无形的巨大的手紧紧地捉住自己,只要一想起自己曾经以为深爱过陈菡庭这个人,他就停不下来的噁心想吐。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她才会放过自己呢?林詰瑛不禁想。 一手牵着苏延,林詰瑛的另一手拿着房卡犹豫着究竟要对李玉雯说些什么的同时,幼小的苏延大大的眼睛还无法看清林詰瑛究竟是带着怎么样的决心才将自己还回了这个地方。 他扯了扯林詰瑛的手,『要回这里吗?不是要去哥哥家吗?』 林詰瑛困难地安慰道:『不是,妈妈工作回来了,所以,你们也差不多要一起回台湾了。』 『我不要。』苏延嘟起小嘴抗议,与此同时,酒店的房间门打开,是李玉雯盛装打扮准备出门的样子。 林詰瑛结巴,牵着苏延的手无意识地收紧,『老、老师,我把苏延带回来了。』 『很好。』李玉雯伸出手,『来,小延,牵手。』 苏延犹豫了会儿,但还是乖顺地伸出手递给李玉雯,这让李玉雯相当满意,涂成樱桃红的唇两角向上扬起。 『晚萤,谢谢你,走,我请你吃个饭,饭店里有间高级日料很有名。』 林詰瑛连忙挥手,『不用了,我这就要走了,不好意思。』 『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你帮我照顾孩子都快要两个月了,你已经做很多也做很好了,最后请你吃一顿是应该的。』 林詰瑛看向苏延,而苏延对他点点头,示意着要他一起去。 『…好吧。』林詰瑛紧张得不行,手揪着衬衫下摆,像个机器人一样与李玉雯、苏延两人同行搭电梯下楼。 失去了这次的机会,恐怕他再也没有机会劝告李玉雯了,林詰瑛不断想着,而他只有一个小时多的时间能与李玉雯沟通。 前菜上桌时,林詰瑛还捨不得吃,紧紧盯着前菜不放,深怕只要吃了时间又过去一点。 『晚萤,吃啊,别跟我客气。』李玉雯转过头,将特别点给苏延的和牛汉堡排切块餵给苏延。 『老师,刚刚点餐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告诉服务生苏延对虾过敏的事?万一餐点里有虾怎么办?』挣扎许久,劝告的第一句话终于自林詰瑛口中说出。 李玉雯理解地笑了,『这有什么难?我帮他吃掉就好啦。』 『苏延的爸爸不会觉得奇怪吗?第一次误食虾子造成过敏送医急救之后,正常母亲会让同一件事重复发生吗?不应该持续注意吗?』 语毕,李玉雯的表情沉重起来,原本轻快欢愉的眼神只消须臾便一口气散尽,『你想说什么?』 『苏延有什么疾病?除了过敏之外他在我看来他跟一般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他需要服用精神科的药物?』 『我有什么必要告诉你?你又有什么需要知道的?』 『苏延自己很清楚,不只他,连他哥哥一定也是,他们都知道服用这些药只会让自己越来越不舒服也不会治好他们的病,你让他们服用那些药物只是为了维持他们正在生病的假象,好让你有理由去和他们的父亲联络、从他那里得到钱,甚至为了自己的名声,在媒体面前营造自己是个辛苦可怜的母亲。』 『你知道你的指控有多严重吗?难不成你是专业的医生吗?』 『就算我不是专业的医生我至少也知道他服药的量不应该是这样,那是大人的剂量,他才九岁。』 『哈,他很严重。不是医生的你看得出他很严重吗?』 林詰瑛双眉紧蹙,瞪大的双眼写满不可思议,他看向一脸惊恐的苏延,想必现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定是看得他焦心不已。 沉下心,林詰瑛缓缓道:『老师,请您冷静,我觉得您有必要接受心理治疗,因为,您这样的症状最终会将您的孩子给害惨。』 『你是说,我有病吗?』李玉雯表情歪扭地笑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要叫我老师,我什么也不是,你已经背叛我了,我也早该认清你已经是陈菡庭养的狗,我没有资格被你称呼为老师。』李玉雯以口布轻轻擦拭去唇上沾黏的油后用力将布甩在椅背上,牵起苏延的手,『小延,我们走,跟哥哥说再见。』 《四七》别走 《四七》别走 苏延捨不得说再见,举起的小手犹豫了一下又收回,接着是他一脸的快哭,李玉雯抱起沉重的他,加快脚步恨不得以飞的离开餐厅。 林詰瑛追了上去,『老师,请您等一下!』 经过柜檯,李玉雯只是把黑卡丢着,『卡送到房间还我。』接着进入电梯来到一楼大厅。 幸好餐厅离一楼不远,林詰瑛改走楼梯往下,一路跟随李玉雯走出饭店,一路上,他不断重复着:『老师,请您不要再让他吃那些药了!』 李玉雯假装没有听见,她将沉重的苏延放下来扯着走,三人穿过灯红酒绿、穿过重重的人潮,东京的夜晚比白天还要有活力,林詰瑛几度被人群冲散,差点跟不上李玉雯的脚步。 李玉雯转向附近酒店群后门的暗巷,林詰瑛深知在这里女人并不安全,『老师,不要再往里面走了,这里治安不好!』 彷彿听进了林詰瑛的劝,李玉雯回过身来,与此同时,林詰瑛的后脑杓迎来一记重击,他清楚听见棍子敲在骨头上的声音,扣的一声,林詰瑛向前踉蹌一步,还没来得及转过头,一道银光闪过,他看清是金属球棒,本能地举起手保护自己的眼睛。 扣与骨头的清脆声响起,手臂竟然能像人折断小黄瓜一样轻易地被敲断了,这一次,他没能稳住自己身体,整个人向前倾斜倒下。 『快走啊。』举起手,林詰瑛用尽全力挥动要李玉雯带苏延离开。 可不知道为什么,李玉雯竟然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就像她在曾经那个被东京铁塔的光芒笼罩的房间里一样。 林詰瑛赶紧蜷曲身体抱头保护,他能感觉到铁棍的数量,对方不只一个人,而是四到五人左右。 暗巷之中,除了铁棍敲打在肉体上的声音之外,只馀下苏延的嚎啕大哭 『不要!!不要打!!不要打老师!!』苏延沙哑的声音哭喊着,他叫得撕心裂肺,彷彿每一根棍子都是落在自己身上而不是落在林詰瑛身上。 林詰瑛被打得吐了出来,一颗牙齿随着呕吐物吐了出去,还有一颗牙齿摇摇欲坠,身体已经不知道是哪里骨折,总之,全身都是痛的。 棍子不断地落下,他甚至希望自己可以痛晕过去,可没有,他的意识清楚得很,他听着苏延的哭喊不断地替自己辩护、不断地为自己难过伤心。 林詰瑛的脑中只想着与苏延曾经的美好,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开心的回忆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喜欢着李玉雯,可最后发现自己对她是尊敬而已,就算发生了遗憾的事情,他还是尊敬着李玉雯、感谢着李玉雯,毕竟,没有她,自己不可能会走到今天、也不可能在异地求学。 林詰瑛也以为自己曾经爱着陈菡庭,曾经以为自己到了那个年纪已经明白了爱情,可自己一个人生活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只有与苏延在一起的时候林詰瑛会觉得很单纯、很舒服,他过得很开心。 不断落在自己身上的疼痛停了下来,林詰瑛挣扎着伸出手,而被李玉雯箝制着的苏延也终于挣脱开衝上前去,他抚摸着满脸是血的林詰瑛,哭哑着道歉:『都是因为我的关係!我害你被打了!对不起。我不应该跟老师说话、我不应该不吃药!是我害了老师!』 林詰瑛还来不及回,沾血的眼睛只能勉强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影为自己担惊受怕、嚎啕大哭。 『…没有这样的事,你做得很好,继续多说一些话吧,老师喜欢听你说话。』 他喜欢当他接送苏延自诊所返回家中的电车上,窗外不断照射进来的夕阳与苏延握着铅笔写在便笺上的沙沙声,笔尖被夕阳照得像一座高耸的塔,他们兴高采烈地在那座高塔上聊着晚餐要吃些什么。 在那里,他们都是完整的人,不曾被伤害、也不曾受过伤。 林詰瑛在苏延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他没有一刻不在想着:如果这个孩子以后变得像我一样,他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不,他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可是该怎么办?看样子,他只能到这里了,他只能跪坐在舞台佈景前的一角,看着苏延的背影束手无策。 说着说着,林詰瑛的眼皮逐渐变得沉重,他好怕面前的苏延会就这么消失,这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想到这里林詰瑛不禁哭了,不是以为自己会死,而是觉得苏延会就这么死去。 可怜的孩子。 『小延,听我说,这些药如果长期服用你会反而觉得心情非常不好、不安,过量会造成中毒,所以,停下来好吗?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希望看见健康白胖的你。』 苏延的双眼透露着不解,他还困在回圈之中,无法理解母亲为何要以伤害他的方式去搏得父亲的关注。 不可能的,母亲深爱着自己。苏延如是想着,深信不疑。 一定有什么原因。 苏延才开口要问,身后一股力量扯住了他,他被迫与林詰瑛分开,瘦小的身躯被抓起盪在半空,来自身体深处的声音撕开胸膛吐了出来 李玉雯见男人们挥动武器一涌而上,冷笑道:『也该死了,叛徒死不足惜。』语毕,拽着苏延离开暗巷。 苏延执着的视线看着林詰瑛的影子逐渐变小、小得模糊不清,他朝着林詰瑛的方向伸手不断吶喊着:『别走!老师别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说也奇怪,苏延的指尖开始感觉到温度蔓延,那个时候已是冬季,他永远记得他与李玉雯对抗之后双手冻得无法伸直指头,可现在,他的手却是暖的。 收紧五指,苏延的眼睛如机械一般地睁开看向自己的手,而那手紧紧握着杨晚萤的手,杨晚萤一脸惊恐,不知道为什么,苏延意识到了杨晚萤要走。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杨晚萤。 《四八》花瓣 《四八》花瓣 苏延的身体跟不上脑的灵光,杨晚萤轻易地甩开了他,苏延急了,高瘦的身体直接自病床滚落,点滴针划开皮肤,血流如注。 冷白的地面有了花瓣的点缀,杨晚萤驻足看着,苏延以为这为自己又争取了些时间,「老师,你不要走、求你,你不要走。」 杨晚萤不会真的那样对待自己的。曾几何时,苏延有的是自信说服自己,可现在,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当他看见杨晚萤的眼神之后。 苏延不是第一次被杨晚萤冷漠对待,每一次他都能看穿杨晚萤眼底的虚假,可这一次,杨晚萤是真的、真真正正的冷漠。 苏延急了,便是右手使不上力也无妨、会再度受伤也罢,他只想将杨晚萤紧紧抱在怀里,他拉扯着不情愿的杨晚萤,企图将他紧紧锁在怀里、得到他一句肯定的回应。 「老师、老师,不要走好吗?」苏延哭了出来,身体还处在中毒状态的他很快地敌不过与杨晚萤的对峙,杨晚萤数次挣开他,对他的央求不闻不问。 最后,苏延更是跪了下来,他连牵紧杨晚萤的手都做不到,只能轻轻勾着他的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才能留住杨晚萤。 「对不起,是我不对,你已经说了要我不要再查下去,是我白痴、是我混帐才会去揭你的疮疤。」 语毕,苏延看着杨晚萤的表情,知道了不是这个。 「你知道吗?我已经找好房子了,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住,再也不会被李玉雯和陈菡庭找到,好吗?」 杨晚萤依旧沉默无声,看着苏延的眼神像是与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电车里的黄昏、煮得有点烂的乌龙麵与烧焦的咖哩、狭小有着霉味的房间、暗巷里苏延九岁延续至今的呼喊尖叫,好像都不復存在。 会不会,杨晚萤仍然爱着陈菡庭呢? 「老师,你说说话啊。」苏延央求道,「你说说话啊!」 可杨晚萤持续沉默,他站起身子摆脱着苏延,每当他摆脱一点,苏延又重新黏了上来,一次又一次,直到苏延哭得像个孩子放声嚎啕。 他想,他好歹演了这么一齣精湛的戏总不会不能打动杨晚萤吧,最后,杨晚萤如了苏延的愿,他抱着他,两个人就像泥一样地瘫倒、融化在冰凉的磁砖上,苏延又再一次得逞、再一次地利用了杨晚萤的温柔。 杨晚萤没有看见苏延躲在阴影中的得意的笑容。 苏延蜷缩在杨晚萤的怀中,他是蝉的幼虫,听得见蝉鸣的夏季中,苏延能睡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 能够窝在杨晚萤怀中的苏延原以为自己终于能做个好梦沉沉睡去,可不明白是不是因为药物中毒的关係,有杨晚萤的梦境总是恶梦。 他总是梦见自己杀死了杨晚萤,他总能看见杨晚萤倒在富都旅馆的606号房的床上,衣衫不整的他全身是苍白的,而他慢慢地解开杨晚萤脖子上的塑胶袋结,露出了彷彿睡着般的杨晚萤的脸,当理解了杨晚萤真正死去时,他从文具袋中取出雕刻刀,仔细且缓慢地切下杨晚萤脸上的痣。 若不是因为这颗痣,他会注意到杨晚萤吗?若不是这颗痣,他会爱上杨晚萤吗?若是没有这颗痣就好了,这样杨晚萤就更加完美了。 因为有了这颗痣后,“美丽即是骯脏,骯脏即是美丽。“ 没有了那颗痣,他的爱就更加圆满了。 可苏延不解,不明白为什么杨晚萤有了他还要寻求其他人?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他都说了他会让老师幸福杨晚萤却还是不信? 苏延将一颗小小的肉球放在浴室的镜台上,他清洗着手上的雕刻刀,洗着洗着,血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好像永远也止不住似地潺潺顺流而下,苏延定睛一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弄伤了自己。 『好痛!』痛觉突然回到了自己身上,这回,苏延才真正醒了过来,从许多困扰着他的关于杨晚萤的噩梦之中醒了过来。 而一直握着他的手的、一直抱着自己的杨晚萤消失了,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医院,取而代之的是夏竺安的陪伴。 夏竺安告诉苏延,杨晚萤再也不会回来了。 苏延听闻,深黑色的眼球机械一般地转向天花板看着,可却又不像是在看着天花板,他像是越过了天花板在看着那之上的天空,想像着云朵正在飘、鸟正在飞。 夏竺安看不透也猜不透苏延在想些什么,只见他沉默了许久许久,答出一句:「是吗。」 「是啊,你没有必要伤心,也没有必要为那种人难过,他伤害了你、是他给了你过量的药物让你中毒的,他明明知道你已经生病了。」 苏延闭上眼睛,缓缓回道:「是我自己吃下那么多药的,因为我很焦虑,一方面我以为只要这么做,他就会因为同情继续留在我的身边,一方面是为了惩罚李玉雯,但他还是走了。」 夏竺安瞪大眼睛,从不敢相信到遗憾,他双手紧紧交握,悔恨地流下眼泪,他喜欢了很久的人却能因为另一个人而不惜伤害自己,而那个人却对这样的感情不屑一顾。 空旷的病房中回盪着夏竺安的哭声,直到他冷静下来时,苏延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夏竺安从书店买来苏延最有兴趣的书,「我怕你一定会无聊所以买书给你看,你看,mh370的调查纪录。」 苏延挤出一抹苦笑,「谢谢,这是很难买到的书。」 后面有一句话苏延并没有说出来,他想和杨晚萤分享这本书。 不过,这应该是不可能实现了,杨晚萤离开了,完全没有他的消息也联络不上,他请夏竺安帮忙查询是不是可以从杨诗怡那里查到一些线索,可当夏竺安去到杨诗怡的医院时,却得到杨诗怡过世的消息。 苏延曾经想过杨晚萤为什么要离开他的理由,但是太多了,多到他无法确定是哪一个,直到江亭发给他讯息,那是一个新闻的连结,点开后是一个新闻影片,林禕哲回到台湾了。 “癌症研究取得巨大成功,癌症名医林禕哲回台造福癌症患者。” 是这样吧。 苏延想,是这样的。 《四九》证据 《四九》证据 两周后,随着李玉雯回国,苏延也跟着一起出院了,可比起住在家里,苏延更像是被李玉雯软禁在家中,一天照着三餐服用精神科药物。 以前苏延总是会抵抗、会问,他认为自己很正常、林詰瑛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为什么他需要服用这些药物?更何况,杨晚萤又不在。 他再也不需要靠着这些药物来拖延他与杨晚萤的时间、更何况李玉雯看起来真的有在乎这一切吗?所以也没有服用的必要了,不是吗。 可是若他不吃,他就会每天感受到该死的天昏地暗、撕心裂肺,每当他想起杨晚萤,地板就会倾斜、扭曲,他的心会被恐惧所控制、无法出门,他知道杨晚萤已经离开了,可每次他都觉得杨晚萤就在门后,只要他打开门,杨晚萤就会正式地对自己说。 "我一点都不爱你。" 只要吃药就没事了。 "我和林禕哲过得很好。" 只要睡着就没事了。 每当苏延看着自己的房间门总会想着,软禁自己的人究竟是李玉雯还是自己? 他害怕的是什么?害怕听见的是什么? 不,如果杨晚萤一直都没有对自己说出那些话,就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证明他不爱我。 林禕哲回来又算什么? 杨晚萤可没说自己会回到林禕哲身边啊。 有很长一段时间苏延过得浑浑噩噩,就连手臂痊癒了也是猛然惊觉,抬头看看镜中的自己,这才看见白发几乎要佔据自己的头顶。 他病了。 就连外表都在告诉自己,病了。 苏延原以为李玉雯的控制慾会更加强烈,可或许她自己并没有想到苏延会乖乖听从她的指示待在家中、乖乖服药、乖乖参加线上课程读书,当她想询问确切发生了什么时,苏延永远只是笑着。 没有问题的。 她曾经过得很惶恐,认为陈菡庭说服"那个人"把杨晚萤找回来是要做什么,她的目标是苏延还是自己?每天过得神经紧张又担心受怕,可见到苏延乖顺安份的样子她有些放心了。 每天她都会看新闻,看看陈菡庭、杨晚萤有没有再次出卖她,可每次关于"李玉雯"这关键字的新闻永远只有她去美国参与製作与选角的新电影而已。 没事的,她的生活慢慢地正在回到正轨。 没事的,她正在慢慢掌握回自己的人生。 待李玉雯的警戒自拴紧到放松时,夏天悄然结束,秋天的平静夜晚被一声急促的门铃给打散,李玉雯上前查看监视器萤幕,竟然是陈菡庭。 门外的陈菡庭似乎醉了,一手还拿着酒瓶,站都站不稳,见李玉雯给她开了门,乐得双手环上李玉雯的脖颈,亲暱地唤道:「老师~,好久不见。」 李玉雯显得尷尬,「好久不见。」 陈菡庭混乱地脱下鞋,转头四处张望,「老师,苏延呢?我有话想跟他说。」 「你小声一点,他已经在休息了。」李玉雯一面阻挡,一面要将人带至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冷静,倘若她不这么做陈菡庭定会直奔二楼找苏延。 苏延听见外头有动静,走出房间查看,他马上就认出外头模糊的声音是陈菡庭,一想到她与杨晚萤之间的瓜葛,苏延就觉得浑身的不舒服。 可她想说什么?是不是和杨晚萤有关? 苏延不禁如此想着,一面怀揣不安的心缓缓步下阶梯,一楼的陈菡庭看见苏延现在的模样吓了一跳,可没一下子又觉得彼此同病相怜地理解地笑了。 才过去几个礼拜,苏延竟然近乎要整头的白发苍苍,原本健康的身形变得消瘦,陈菡庭再明白不过,她也曾经失去杨晚萤,那个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捱过来的。 陈菡庭指着苏延,「都是晚萤害的,对吧?我们变得这么惨都是被他害的!」语毕,陈菡庭晃着身体要更加靠近苏延。 李玉雯连忙挡住,「菡庭,你醉了,坐下休息好不好?」 陈菡庭推了下李玉雯,然她知道力气上胜不了,于是支在李玉雯身上,「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了?他很高明,你看见的他不是真正的他,他在利用你,他是个高明的骗子,而你完全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就跟我一样!」 苏延依然站在阶梯上,他冷眼看着正在发疯的陈菡庭,听着她还要继续说些什么。 「你以为白石那种变态怎么会突然洗心革面然后就死了?怎么想都有问题!是杨晚萤对他做了什么,你都不觉得奇怪吗?不,我不意外,毕竟他的哥哥是个杀人犯。」 「请你不要再说了。」苏延的拳头掐紧,只要他的底线再被触碰一次,他想,他就会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苏延的面前有着一条如同蜘蛛丝般的线,它能轻易被扯断裂,只需要陈菡庭继续口不择言。 「不,我偏要说,我要把所有的"证据"公开,我要让他从此生活得像蟑螂一样,你也跟我一起吧?你不是被他餵药到过量中毒了吗?跟我一起揭发他!没有办法得到他至少我要让他得到比死还要难受的惩罚。」 苏延摇摇头,「我中毒的事情和杨晚萤无关,我也对他"真正的样子"没有任何兴趣,事情已经结束了,就这样吧。」语毕,苏延转身迈步准备上楼。 陈菡庭见状,顾不得李玉雯还在现场,脱口喊道:「只要你帮我,我就告诉你你的父亲是谁,我还能让你们见面喔,你想想看,李玉雯心理生病了耶,那些精神科的药物你要吃到什么时候?你要继续扮演一个有心理障碍的病患到什么时候?」 李玉雯气得满脸通红,伸手往陈菡庭的脸上招呼一掌,「够了!你不要再说了!苏延不想听了!」 李玉雯的一掌下来,陈菡庭明显冷静许多,她感觉双脚再也无法支撑,须臾,全身一软瘫坐在地,原本因怒气有了神采的眼神突然黯然失色。 「…我帮你叫uber,请你离开我家。」李玉雯道。 苏延突然又走下阶梯拿起自己手机,「妈妈,我帮她叫,我们一起把她扶到外面吧。」 《五十》火光 《五十》火光 李玉雯点点头,协助苏延将陈菡庭抬到室外,并趁着李玉雯与陈菡庭不注意时,偷偷将陈菡庭的家中地址储存起来。 车子来时,母子俩合力将陈菡庭送进后座,苏延特意将上身探进车内为陈菡庭扣上安全带,并对陈菡庭低语道:「你敢公布那些东西我会杀了你。」 陈菡庭抬起发红的眼,慵懒回道:「反正失去杨晚萤我早就没有什么好活,我死了,他也不会好过,他一样是个性侵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男人是被设计的受害者。」 她曾经认为杨晚萤没有她什么也办不到、也认为杨晚萤没有她会活不下去,可是现在想来,或许是她没有杨晚萤便什么也办不到、更别说活下去了。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颠倒的? 陈菡庭已经无法去想了,看着车窗外闪烁的灯光,眼皮越来越重。 深夜,苏延趁着李玉雯熟睡时离开家中,他刻意背上自己上学时揹的包包,包包里几乎什么都有,这么一来便不会因为整理东西吵醒李玉雯。 在他离开家之前,苏延接到了杨晚萤的电话,已经许久没有听见杨晚萤的声音,苏延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想听听杨晚萤想说什么,将时间留给杨晚萤。 可电话那端的杨晚萤只是不断哭泣,什么话都没说。 光是听见杨晚萤的哽咽,苏延的心就揪得痛、痛得胸膛像要炸裂开来,想大喊出声。 苏延压抑着,轻声道:「我马上到。」 他储存下来的陈菡庭家的地址没有想到马上便用上了,厌恶人群的她一个人住在新店山区,为了混淆视听,苏延搭计程车时还换了三辆。 苏延抵达陈菡庭家门前时已是凌晨三点,她的家门开了一个小缝,小缝中流洩出昏暗的灯光,苏延推开它,进入玄关后,映入眼帘的是宽敞却凌乱的客厅,沙发上横躺着陈菡庭,而杨晚萤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陈菡庭。 陈菡庭身上还穿着稍早去苏延家捣蛋时穿的黑色洋装,客厅桌上威士忌瓶还开着、酒杯里也还有酒,很容易理解她回到家后还在继续喝。 见杨晚萤一动也不动,眼神更是发直地一直盯着,苏延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她会不会醒过来。」杨晚萤回道,「我害怕她会醒过来。」 「她怎么了?」 「我在她酒里加了很多安眠药,不知道她是不是死了?」 苏延逕直走向陈菡庭,伸手探了下陈菡庭的鼻息与颈动脉,确认是静止状态后冷静回到:「她死了。」 「真的吗?」杨晚萤忐忑不安,抬起的脸清晰可见他的眼袋与疲惫。 看着这样的他,苏延不禁想着,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杨晚萤都做了些什么?经歷了些什么?承受了些什么? 苏延走向开放式厨房,自刀架上随意取出一支鱼刀,狠狠插进陈菡庭的胸口,整个客厅只响起刀子猛地戳进肉的声音,陈菡庭并没有尖叫、也没有猛然喘一大口气,只是如同睡去一般紧闭眼睛。 杨晚萤还没有回过神,苏延便自顾自地戴上手套以抹布擦拭威士忌酒瓶及桌子、沙发,接着将桌巾盖在陈菡庭身上,冷静地取来长椅及工具,站高取下天花板上安装的侦烟器。 取下侦烟器后,苏延至厨房取了各种料理用油淋在陈菡庭身上,接着他从房间取来棉被及衣物、任何容易燃烧的物品堆叠在陈菡庭附近,同样地,淋上了各种料理用油,见油不够用之后他还叫了车来购买汽油。 紧接着,苏延想起了那辆停在车库的黑色特斯拉。 「老师,你知道怎么操作那辆车吗?」 杨晚萤点点头,「我会开,她将车子送给我了。」 「很好,请老师帮我把背包带出去、把那台车从车库开出来。」 杨晚萤这才缓缓地回过神,点点头,走出房子前,他看见苏延放火点燃了所有他舖设好的布料、窗帘,杨晚萤看着围绕着陈菡庭的火花逐渐壮大,陈菡庭静静躺在火花之中,像极了躺在周围摆满花束的玻璃棺里。 一切都结束了。 这么说他也知道很不应该,他不应该这么想的,可是当他知道陈菡庭真的死去时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放松。 杨晚萤赶紧啟动车库里的特斯拉,将它开到不远的门口开门迎接苏延。 苏延见到车来,却是轻敲窗户要杨晚萤开驾驶座的门。 「你想做什么?」杨晚萤问道。 苏延笑了,「我想让火烧得再快一点,这样的火很快就会被发现了。」 杨晚萤以为是要再去买汽油,打开车门后却被苏延扯了下来摔在地上,苏延一坐上车连关车门的时间也没有便踩下油门,撞入陈菡庭的家门。 杨晚萤连惊呼都来不及,见第一次撞击车子并没有起火,赶忙过去阻止苏延,可苏延哪听得进去,他关上车门,以最快的速度倒车。 不,陈菡庭死了还不够,陈菡庭与杨晚萤的一切必须要消失殆尽才行。 所有证据、所有影片、所有照片,包含林詰文与苏清谚的一切。 火还不够,必须要更大的火。 苏延倒车了一段路后思忖着这样的距离可能足够了,第二次踩下油门前进,撞击的瞬间苏延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朝前又朝后狠狠撞了下去,一声轰隆响起,苏延这才本能地打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而车门外迎接他的是杨晚萤,他紧紧抱着苏延,将他拖出撞烂的车子,两个人互相搀扶往反方向的林间小径前进。 两个人走了一段时间后,消防车的声音自远处开始靠近,暗夜的林荫树影之间隐约可见熊熊火光吞噬了陈菡庭的房子,苏延与杨晚萤回头张望,原本一直没有情绪起伏的杨晚萤在此时伏在苏延的胸膛上放声大哭。 《五一》第三 《五一》第三 杨晚萤带着苏延走到山下,此时天空已开始泛蓝,情人旅馆色情的看板顏色提示着该店24小时无休,苏延前去办理入住,柜檯人员一边分神看着新闻速报惊呼着:“原来那个有名的陈菡庭住在这附近?”一边为苏延办理手续,也因此,柜檯人员压根没有发现苏延未成年。 取得房间钥匙后,两人的房间门才刚关上便立刻紧密地吻了起来,他们都急着脱掉对方的衣服,动作既粗鲁又不安,杨晚萤此时顾不得苏延身上的擦伤,苏延也是,他只一触碰到杨晚萤的肌肤,就令自己不敢相信,他看着杨晚萤的眼睛,直到从那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才感受到真实。 他深深吻上杨晚萤,「我爱你。」 杨晚萤热泪盈眶,凄然笑了,「我知道,我也是。」 苏延不敢相信自己终于与杨晚萤是两情相悦,激动地掉下眼泪,他看见过杨晚萤哭得像个孩子,而现在是自己哭得像个孩子。 他们拥有了彼此,紧紧地拥抱对方,像是要弥补过去的许多日子流失的时间一样,他们都绕了远路,最后才在这里与对方拥抱、相爱。 苏延进入了杨晚萤体内,这次和以往的都不再相同,这次他知道了杨晚萤的真意、杨晚萤也爱着他、他终于拥有了杨晚萤,而杨晚萤、林詰瑛终于属于了他。 而他永远不会将珍惜的杨晚萤让出去,永远。 苏延不知道自己要了杨晚萤几次,尽情释放过后的他眼皮非常沉重,只要将眼睛闭得长一点就能深深睡去,可他嫌浪费时间,抱着杨晚萤与他放开心畅聊,就像小时候的他与林詰瑛一样。 他们躺在塌塌米上,嗅闻着公寓的年纪,慢慢聊着,彷彿时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而杨晚萤也是同样意思,他说了比以往都还要多的话。 「你染头发了吗?怎么会是这个顏色?」杨晚萤一面说,一面伸手捲了一缕苏延的头发把玩。 「我本来就有少年白,你从医院跑掉之后我整个大焦虑,意识到的时候,头发就变白了。」 杨晚萤狡诈地笑了,「骗人。」 「哈哈,是啊,可是白发变多是事实,最后我受不了,最后确实有染一些,我发现,我这样还蛮好看的。」 「哇,真敢讲。」 「你呢?我们现在可以聊一聊第三个故事吗?我想知道你从日本回来之后做了什么?林詰文的事情之后消失去哪里了?」 「我的哥哥、林詰文是个补习班老师,我也和他一样,做着一样的工作,本来以为平凡充实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哥哥和苏青谚一起自杀之后,我和纪涵瑜、杨诗怡无法忍受一直被贴上“变态杀人魔家属”的标籤,彷彿这么多年以来,我们餵养的不过是一头野兽、归根究底不是一个人一样,后来,我们躲到山上种红茶,日子算过得不错,可讽刺的是,每当我觉得生活会继续如此下去时总会出现插曲,纪涵瑜离开了我们,她失踪了。留下了我与杨诗怡两个人,接着,林褘哲出现了,是他将我带出那个自我封闭的世界中,到现在,我也仍然感谢他,没有他,我看不见其他的风景。」 苏延听了有些不是滋味,为转移话题,他说道:「老师,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 「你那么聪明,当然想得起来。」 「不,回家后李玉雯给的药变多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脑中的时间像是停止了一样,想不起任何事情也无法想,后来你再度出现,虽然你变了很多可我还是认出你来了。」语毕,苏延指了自己的脸上杨晚萤眼下黑痣的位置,「因为那颗痣,我认出了你。」 「那也是蛮厉害的,那次我被打得很惨,最后不得不整形拯救五官,手术后连我都认不出来,更何况你。」杨晚萤笑得羞赧,一想到自己曾经在苏延面前被打得像隻落水狗就禁不住脸红。 苏延温爱地抱紧杨晚萤,轻轻吻了他头顶上的发漩,「老师,我今年十七岁。」 杨晚萤的肩头一颤,他知道苏延要说什么,整个人缩进苏延的怀中,「你手痊癒了吗?还会痛吗?」 苏延笑了,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李玉雯罹患了代理型孟乔森症候群,而我则是神经病扶养出来的儿子,托她的福,我想我很有自信能通过精神鑑定。」 「那个撞伤你的谢荷云?你们还有联络吗?赔偿金有按时给你吗?」杨晚萤想转移苏延的话题,却怎么也无法阻止苏延继续说下去。 「老师,听我说,让我扛吧,我没事的,所以,我也希望你没事。」 苏延将杨晚萤埋在阴影中的脸庞抬起,珍视地看着他失而復得的杨晚萤,那些他原本认为不会再有的日子因为杨晚萤的出现而有了曙光,所以,苏延在心里发誓,他绝对不会让这一切结束。 他曾经觉得自己在苏青谚离开之后时间停滞了,他从此再也没有长大、也再也不明白真正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所有人都在往前进,只有他被留在破旧待修的无人车站中,被无数的声音淹没。 可是杨晚萤出现了,他从无数的声音中出现,带着自己走出牢笼。 苏延的衣服被杨晚萤的泪水浸湿了,杨晚萤哭了很久很久,而苏延只是抱着他,不停地拍着杨晚萤的背,不断要他冷静下来,像极了在哄一个孩子。 从杨晚萤的哽咽中,苏延只能听出他不断地道歉、不断地说着对不起,而他亦重复诉说着自己并不在意与原谅的心情,苏延从来没有怪过杨晚萤,哪怕是一分一毫。 「老师,等到一切都过去之后,我能帮你庆祝生日吗?」苏延问道。 说起来,他连杨晚萤的生日都还不知道。 杨晚萤笑了,眼泪掉了下来,「好,可是你知道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吗?」 苏延看着他,「我只知道是冬天,快到了,对吗?」 「嗯。」杨晚萤抱着苏延的手收紧,他靠近苏延的耳边,轻轻说了三个数字。 苏延也抱紧了他,从以前到现在,他们未能完成的拥抱都在今天得到完成与完整,苏延的时间得以延续,就在这里,他才意识到停止的时间开始往前走了,滴答、滴答、滴答。 意识在模糊与清醒之间,苏延站在舞台中央迎向最大最炙热的舞台照射灯,灯光强大得他几乎快睁不开眼,台下乌黑一片的人群之中,苏青谚的身影翩然现身在苏延面前,他穿着高中制服,白色的衬衫像是那天清晨佈满在彰化海滨的小螃蟹,朝阳照耀之下,每一隻都白得发亮。 可彰化从来不会下雪也不曾下过雪,但那么多的螃蟹聚集,简直像雪一样,对吗?哥哥。 在这个时候,苏延才终于说得出口了,『再见。』 『我想,我这么做,才是对母亲的復仇。』他说。 苏延隐约看见苏青谚的脸上浮现出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虽然再也记不起他的脸,但是他就是觉得他笑了、也终于心满意足了。 回过头,苏延的舞台后方角落跪坐着一个清秀的男人,男人一袭黑衣,笑着朝他鞠躬。 他是林詰瑛,同时也是杨晚萤。 《五二》睡着 《五二》睡着 朝阳洒进窗户,梦中那一整片的小螃蟹慢慢散去露出褐色的海滨,苏延看着眼前的美景依依不捨地自梦中醒来。 苏延翻身注视躺在身边的杨晚萤,轻轻唤他:「老师?」 杨晚萤的一对长睫毛倾载着温暖的阳光,眼皮下的那双眼睛漂亮得令苏延爱不释手,可不论苏延怎么叫唤,杨晚萤都没有醒来。 苏延的脑中响起耳鸣,他立刻跳了起来掀开杨晚萤身上的棉被,杨晚萤露在床外的左手腕上有道裂伤吐露潺潺鲜血,血不知道流了多久,床另一侧的地毯全湿了。 苏延立刻衝进浴室取来毛巾两条,一条绑在伤口处、一条绑在手肘,他将手抬高放在枕头上,确认了杨晚萤已经没有呼吸心跳后,开始急救。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苏延一面按压着杨晚萤的胸膛,一面呼喊语音拨打求救电话,在救援来之前,他死命地按压着。 可当他一面按着,一面却无法自制地思考着为什么杨晚萤要离他远去? "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老师,你再不起来我就要对你做过分的事了。」说着,苏延哭了起来,眼泪不断落在杨晚萤的脸与胸膛,濡湿了他、弄脏了他。 “きれいは汚い、汚いはきれい。” 「拜託你醒过来老师!」 不论苏延是如何地求、如何地哭喊,杨晚萤仍然动也不动,不知不觉间,窗外人声鼎沸起来,所有人都在关心昨晚的火灾,特别是火灾失事的地方是附近一个女演员的家。 人群争先恐后,大家都想知道陈菡庭发生了什么事,联想到她曾经自爆自己被人长期性侵的新闻,所有人都认为那名恐怖的性侵犯就是杀死陈菡庭、烧毁陈菡庭住宅的兇手。 爆炸性的新闻凌晨开始延烧,涌入山区住宅的人瞬间多了起来,一个早上同时间发生了多起车祸,与此同时涌入求救的电话变多,苏延的报案电话与车祸的电话被混淆,同一个地方,在旅馆旁被撞的男士得救了。 生意不好的小小情人旅馆员工们凌晨得知了这件事情逕自关了旅店前往火灾现场看戏,反正只要稍微爬个坡、走一下路就到了,也因此,着迷于火灾的员工们忘了时间回来,最终没能接到苏延的求救电话。 没有人关心一个小时候在某一部电影中一鸣惊人的少年演员也在附近的旅馆中默默地死去了。 苏延拿起杨晚萤用以自杀的雕刻刀,那刀本不该出现在他很久没背的书包里的,自被退学之后,他只从里头取出书籍,并未仔细检查书包里还留下什么。 他出门时,只单纯觉得书包里还放着钱包、证件与棒球帽,走的时候很方便而已。 如果早知道里面放着刀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苏延轻轻抬起杨晚萤的头,他的脖子还很柔软,根本不像是死了,他的声音颤抖,「老师,别开玩笑了,你再不起来我要把你的痣割下来喔,会很痛的喔。」 就像那场梦一样,把他能认出杨晚萤的记号割下,做为证明。 接下来,苏延也很明白,杨晚萤并不会因此睁开眼睛笑着说一切都是玩笑,他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好似他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舒服一样。 苏延轻轻吻上他,吻了许久许久,嘴唇上还有温度,苏延相信杨晚萤只是睡去了,他只是会睡很久很久。 亲吻过后,苏延仔细地割下杨晚萤的痣,从洗手台的血水上回过神,苏延已经开始清洗着雕刻刀上的杨晚萤的血,冲啊冲、冲啊冲,怎么也不明白,只是一颗痣怎么会这么多血? 将右手反了过来,原来是自己的血。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他割了自己的手腕?究竟是什么时候?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听着水流,苏延两腿驀然一软,终于是无法再继续支撑自己,身体失去重心,往浴室地板狠狠一撞,两眼瞪着一片雪白。 直到苏延再度醒来时,看着躺在自己临时租来的小房间中衣衫不整的杨晚萤,这才被铺天盖地的真实给呛醒,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杨晚萤死了。 死在自己的手中。 他毁了杨晚萤、夺走了杨晚萤的灵魂。 苏延这才感到迟到的悲伤,爬出浴室伏在杨晚萤的胸口哭得昏天暗地,他怎么样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这样子、这怎么可能? 他是如此地难得地珍惜一个人,如今却像对待玩腻的玩具一样地拆解它、玩坏他。 苏延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恐慌,他看着镜子前的自己简直不能说是熟悉,他是一抹支离破碎的灵魂,被迫装在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壳里。 馀光瞥见地板有个东西亮着,是杨晚萤的手机,苏延走上前去,将它关机并且抽出sim卡,优雅地将杨晚萤的西装口袋拉开,轻轻放了进去。 「看来,你今天没办法回家吃晚饭了。」苏延道。 他在萤幕上看见林禕哲说:『我等你回家一起吃饭,我今天试着自己做月亮虾饼,看看是不是比你做的好吃。』 哈哈,苏延突然觉得好笑。 他从来没吃过杨晚萤做的月亮虾饼。 然而,他杀了杨晚萤。 他杀了他的家教老师。 《五三》东京 《五三》东京 耳鸣一直在持续,苏延觉得奇怪,他听不见其他声音,只听见耳鸣声不断响起,一直重复、周而復始,直到一声塑胶书套与桌面摩擦的刺耳声音划破了寧静,苏延眼球转动,看向发出声音的物品,呆然。 「为什么同一本书买了两本?」男人将书放在桌上问道。 苏延看着这四周宛如铁盒一般的小房间,沉默不语。 桌上的两本书都是mh370的调查书籍,一模一样的两本书、一模一样的作者,一本是夏竺安买给他的,另一本是他买来打算送给杨晚萤的,新的,没有拆封。 这本书很难买到,它在香港出版,台湾并没有发行翻译版本,虽然都是繁体中文,两地的用语却有着绝对的不同。 他最后没能将书交给杨晚萤。 旅馆的小房间最后闯进了警察与急救人员,李玉雯也在其中之一,她的眼神很复杂,苏延无法读懂,从以前到现在,他从来无法明白李玉雯。 他想,李玉雯一定也无法明白他吧,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最后沦落到被自己的两个孩子背叛与报復。 苏延紧紧盯着桌面上的书,想起关于mh370最着名的三个阴谋论。 “而第三个故事,往往才是最真实的。” 男人见苏延闭口不谈,改口问道:「你和死者陈菡庭有什么怨恨吗?」 苏延看着男人,那是一个慈眉善目、有些微胖的警察,他的眼神像是真心想要为苏延提供协助,苏延看着他,想了很久。 他的视线越过老警察的肩头、跳跃到了他的身后,杨晚萤默默跪坐在角落,就如同梦境中,他跪坐在舞台角落那般。 苏延缓缓开口。 「陈菡庭原本是我妈妈的助理,从我小时候开始她就非常照顾我、我非常喜欢她,直到她成为演员飞黄腾达,我们还是不顾我爸妈的意见相爱着,我才12岁就和她发生了关係,妈妈非常生气,要我和她分手,我不要,当我想要投靠她、希望她可以带我离开妈妈的控制时,却发现她背着我和别人在一起,而且她为了自己的前途、怕被别人知道她和一个未成年在一起就威胁我,她说她是被我性侵的,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她喜欢激烈的性,没有想到那些都是为了对付我做的准备,我太生气了,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去找她,下药迷昏她、烧了她的房子,连她说要给我准备庆祝我成年的车子,我都气得撞烂…」 语毕,老警察接着问道:「死者陈菡庭交往的对象是谁,你认识吗?」 「我不知道。」 谈话进行到一半,苏延的律师来了,警察们各各面露可惜,好不容易眼前这小子终于愿意说话却半途杀出律师这个程咬金打断侦讯。 铁盒一般的房间内顿时留下苏延与律师二人,律师简短地询问苏延方才说了什么,苏延如实回答,律师点点头,称讚道:「很好,其他先别说了。」 环视四周,律师见桌上有另一本未拆封的书籍,轻声道:「等一切结束之后,书我会帮你转交给杨晚萤先生。」 苏延的肩头一震,压低的声音颤抖着,「他还活着吗?」 律师沉着地放下自己的包,「嗯,救回来了,是你救回来的。」 与此同时,苏延耳鸣的声音消失,在真正听到自己的声音之前他已哭了出来,情绪溃堤,一发不可收拾,他很开心、也很难过,许久许久。 事件发生过了两年,陈菡庭被杀害的新闻被更大的新闻给盖了过去,很快地世人便对她的死不闻不问,比死更有趣的是她的丑闻在她死后一个一个被揭露出来,包含她将许多怀有星梦的孩子推入火坑要他们陪吃陪睡、吸毒嗑药、在私人飞机上办性爱派对…,更种想像不到的夸张的新闻都有。 苏延接受入院治疗两年,这两年以来,苏延按照律师与李玉雯的指示从来没有与杨晚萤联络,他们彼此也更换了联络方式,对方变成彷彿从来没有遇见过的陌生人一样,警察办陈菡庭的案件时如同律师说的那样,从头到尾都没有带到杨晚萤的名字,所以苏延也不会提到他。 杨晚萤这个人消失了,彻彻底底的。 但是两年还不够久,苏延听律师说至少需要三至五年,需要经过这些时间将杨晚萤曾经存在过的纪录从生活中彻底抹灭掉之后他与杨晚萤才有可能重新开始生活。 当苏延出院回到自己久违的房间时,他环视从未变过的房间摆设,一切都和自己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唯独cd架上badomens的专辑少了两张,一张是『thedeathofpeaceofmind』,另一张是『findinggodbeforegodfindsme。』 李玉雯见苏延盯着cd架不放,突然出声说道:「那个人说他在的地方没有网路,只好听cd。」 苏延闻声,只回道:「是吗。」 苏延回到家中后并没有待上太久,几天后他整理好了行李,揹上高中时曾经作为书包使用的后背包,直到苏延真正的临走前,李玉雯都没有开口问他要去哪里。 直到最后一刻,李玉雯才战战兢兢地问他:「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走一走,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苏延回道。 他知道自己如果继续待在这里他会不择手段找出杨晚萤,所以他不可以、也不能待在这里。 过去的两年间,他寂寞得快要疯了。 他连问个一句:『他过得好吗?』都不行,彷彿从陈菡庭死去开始,杨晚萤也跟着葬身在那场大火中。 可是他明明活着。 想见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想见他,想得快要疯了、想得快要死了。 所以他必须离开这里。 李玉雯比谁都还要清楚,苏延离开家的那一天,她站在门口送他,李玉雯紧紧交握着拳头,忍着痛让苏延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那之后,整整过了三年,她才收到一个包裹交代了苏延的下落。 那个国际包裹从东京赤羽寄出,收件地址虽然是自己家,收件人却是写着『林詰瑛』先生收。 几天后,李玉雯将这个包裹转寄至南投的山区,由于那山区太过偏远,只要是更加山上的邮件与包裹都会寄到村长的信箱等待认领,包裹在村长家中躺了几天后,辗转由山上的村民送到了红茶茶园里的木屋中。 木屋住着独来独往的青年,村民只知道独居的青年脸上有个不太明显的小疤、从奶奶那里继承了茶园种植红茶茶树,其他的事情,青年从来没有多嘴过。 青年一直很勤劳,几乎每天都能看见青年在茶园中忙活的身影,尤其现在是冬天的二月,分明该是为了春季茶叶准备的繁忙时期时,收到包裹这天青年竟然少见地放了自己一天假。 住在附近来帮忙施肥的村民见状,自动自发地将得来不易的私人空间给了青年。 寒风吹着青年的脸,青年却觉得相当舒适,他端了一杯热茶坐在家门口的木椅上,拆开包裹中那本厚重的书,细细地读了起来。 书中夹着许多张照片与信件,每隔几页就有一张,而除了书上的内容以外,青年亦仔细地看了照片与信的内容。 安静的山间有虫鸣与鸟叫,风温柔地吹拂而过,纸的沙沙声回盪在田园间,青年触摸着每一张纸的笔跡,想像着笔跡的主人写着字的样子。 《五四》苏延 《五四》苏延 离开台湾的第一年,苏延想着该要去哪里,第一时间他想到东京,但后来他决定要去mh370的书中提到的地方走一走,这也是为了当杨晚萤的眼睛,他们都很着迷于阴谋论,所以他想代替杨晚萤去看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马来西亚航空的飞机照片,苏延指着机尾的鸟儿标志咧嘴笑着,一排白净又整齐的牙齿,相当好看。 『晚萤,现在当然已经搭不到mh370,也不是一样的时间,现在接近的航班是mh318,晚间的23:40分起飞,而飞机也不一样了,从波音777变成空巴a330,我将要搭这班飞机要去北京看看,如果我失踪了,你会来找我吗?记得动员海洋里的大鱼小鱼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