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 第一章(1) 我是个皇叔,皇帝他叔。 不过我并非亲叔,中间隔了一层,我爹与今上的祖父明宗同光帝是亲兄弟,我只算是皇上的堂表叔。 但先帝的兄弟们早就薨光了,我这个堂表叔便成了和比亲叔还亲的叔。 上面最后那句最肉麻的话不是我说的。 说这句话的人,是太后。 太后头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皇上还没有登基,先帝刚驾崩,她穿着一身孝服通红着两个眼泡儿向我说,她说承浚你虽是先帝的堂弟,但我心里一直拿你当亲小叔来待,你是啟赭最亲的叔父,比亲叔还亲。 当时正沉痛悼念着先帝的我生生被她这句话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果然她底下一句话立刻就跟上了:「今后啟赭还要靠承浚你多帮着他,我先在这里拜託你了。」 事后我娘有一句话总结得极精妙,她说:「围着皇位打圈的人在用着你的时候和你比什么都亲,用不着时就巴不得你死了。」 等到皇上亲政,皇位稳得跟铁汁子浇成的一样的时候,我在皇宫里进进出出,偶尔见到太后,她瞧着我的眼神,实在很有点恨不得我早些去侍候先帝的意思。 似乎当年,先帝与他身边的人也是这么瞧我爹的,他这么心里捏着盼望了许多年,终于顺利盼到了我爹入土,我觉得他驾崩时应该能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可惜这代的不幸传到了那代,他的老婆和他儿子要继承他的老路,继续惦记着我。 直到,我也进了棺材,此事才算完罢。 曾经有间人纵观本朝局势,归结出朝廷三大毒瘤。 王勤巨贪,国库不满。 云棠徇私结党,吏政不廉。 然怀王弄权,为百毒之首,使皇位不安。 这个百毒之首,弄权大恶,毒瘤中最大的一颗,说的就是小王我,怀王承浚。 对这种说法,我只能讲本王很无奈。 其实我一直很本分,很忠心,既无包揽大权之意,更无覬覦皇位之心。本朝之中,我敢说没有比我更忠的忠臣。 但,悲哀的是,我是忠臣这件事情全天下没几个人相信。 不过我这个人一向很讲道理。我论理儿说一句,旁人之所以会这么以为,最大的过错还是在我爹身上。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我娘时常和我说,你爹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一个傻瓜,然后她便会摸着我的头顶道,你将来千万别像他。 我爹在外人眼中从来跟傻字沾不上边。他十五岁就上了沙场,十七岁做主帅,一生中大半的日子是在马背上过的,只寥寥败过数次。 但在我娘和后来懂了事的我的眼中,我爹的确很缺心眼。 他是同光帝的最小的弟弟,他时常热泪盈眶地回忆起同光帝如何在他小时候照顾他,关爱他,手把手教他读书认字,睡觉时帮他盖过被,天冷时替他加过衣……于是他愿肝脑涂地,报效皇兄的恩情。 但同光帝体弱,驾崩得早,我爹没来得及报效他几天。我爹在痛哭流涕悲痛欲绝之后,决心将报效之意转移延续到同光帝的儿子——今上之父先帝应昌帝身上。 只要边关有异动,他立刻主动请缨前往。上朝议政时,有他觉得对朝廷对社稷有帮助的地方,他必然滔滔陈词,时常既慷慨又激昂。忠言往往逆耳,他以为他是一片忠心,但看在皇帝眼里,这就是功高蔑主,这就叫持权而骄。 我娘曾经劝过他,但他不听,他觉得这是妇人之见,他的一片天地可鉴日月可昭的赤胆忠心,他的皇帝亲侄儿如何能觉不到。 我娘无奈,只能看着他傻冒到底。 我爹过世后,他的兵权立刻就让了出来,被朝中的几位重臣平分,我也只袭了他的王衔,并没有在朝中的要部担个什么官职。今上除我之外,还有几位堂表皇叔,也各自有王衔,哪个都比我们怀王府权力大,但不知为何,那些外人们总觉得,我们怀王府一定手握着一股秘密的势力,足以推翻朝廷。 当年,先帝刚驾崩时,太后和我说了那番肉麻话,我嘴里只能空答应着,哪知道就在当天晚上,我的几位老堂兄与朝廷的几个重臣开了个小会,将我也捎带了进去。其时还是丞相的太傅云棠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但自圣上驾崩,龙椅已虚两日,太子啟赭尚年幼,各位王爷与在座诸公以为如何?」 问到我时,我就说了两句实在话:「太子继位,天经地义。且说句不敬的话,啟赭殿下从出生起我就看着他长大的,他从小就聪明伶俐,宽厚仁爱,如今虽还年幼,长大后一定会是一代明君。」说实话时顺便再拍拍未来皇上的马屁,我觉得这对将来的日子应该有点好处。 到第二日,啟赭便继位做了皇帝,当天晚上,太后就让人传我进宫,在御书房里,太后摒退左右,拉着皇上的手道:「皇上,你已为帝,万万不可忘记怀王皇叔的功劳,从今往后,朝政上,怀王皇叔也一定会多帮着皇上的。」 太后的目光饱含着深意,我想解释她一定误会了啥,却解释不得。 人就是这样,你越向他表示你没有时,他越以为你有。 怀王府的秘密势力在他人尤其是太后的幻想中一天比一天壮大。 我便荣幸地做着本朝第一大权臣,天下人心目中的大奸王,直到今天。 今天是四月初二。 月份是双数,日子也是双数,是个好日子,宜上樑、嫁娶、沐浴、出行。 我在前厅中坐。 前厅中另有客两人,一是云棠之子云毓,还有一个据说是新近被提拔进御史台的小御史。 云棠做为朝廷三大毒瘤中仅仅比我稍小些的一隻瘤,并非浪得虚名。单看他的儿子云毓,不过二十二三的年纪,在朝中已身兼大小三四个官职,御史大夫便是其中之一。这个崭新的小御史,估计年纪比他要大上数岁,却只能对他毕恭毕敬,任凭他拖着前来拜会我。 云毓一本正经地向我道:「贺御史乃极难得之人才,只是尚年少,资歷还浅,还望怀王殿下日后多多关照。」 又侧首向规矩得如同一块棺材板子一样的贺小御史笑吟吟道:「怀王殿下,你该知道的,不但是圣上的皇叔,还是皇叔中圣上最亲的一位。」 这话我这么多年来已经听木了,便随着向小御史报以亲切的微笑。 不过是一次极平常的拜会,本当如此。 直到本王的王妃冲来之前。 我的另一位堂侄,寿王世子啟礼曾说我,皇叔你什么都好,就是无论何时遇到何事,总觉得天下所有的理全在你那边,什么都是旁人的错,你冤枉得不行,这个毛病很愁人。 我一直觉得他的话不对,我很冤。我一向时常自省,遇事都是先找自己的错,但实在一般都找不到,这才去别人身上找。 就像此时,我看着王妃她,仍然在反省自己,是否真的做了什么事,让她做出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 我自省片刻,发现没有什么过错。 王妃自从嫁进我怀王府,这么几年来我敬着她,供着她,她要金的,我绝对不给她银的,她要穿绸子,我绝对不让她穿缎子。 我一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二从没纳过小。 可是为何—— 王妃脊背笔直,昂首挺胸地道:「王爷,我有了!当然不是你的种!」 厅中一片寂寂。 贺御史的脸惊得灰白,云毓哧地一笑。 王妃一侧身,指向前厅往内室去的小门边一个捆成粽子的身影:「我不怕告诉王爷,我肚里的这个孩子,是我和他的!」 贺御史惨澹着脸色,颤抖僵直着起身想走,云毓将他的袖子一压,让他坐下,自己继续笑吟吟地看。 王妃泪流满面地望着我,厉声道:「我今日就是做下了这样的事情!我就是要在大庭广眾说出来!王爷打算拿我怎么样?!」她盯着我,目光如刀,「我要告诉你!将我逼到这个地步的,全是王爷你!是你一步一步,把我逼到今天!我寧愿死,也不能这样忍下去!我拼得一死,也要让你顏面全无!」 她双目赤红,充满了要将我削骨噬肉的恨意:「王爷,你此时,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敢斥责我,不敢叫人把我拖下去?!!因为你没这个胆!!因为你欠我!!」 我听见吱的一声,似乎是云毓润了一口茶,捧着杯子继续观之,目光中颇为兴致勃勃。 王妃向前一步,狠狠地盯着我:「因为——你怕天下人知道,怀王承浚是个床笫无能的断袖!!」 千古最丢脸事,今日出在我怀王府。 茶杯触着桌面,咯地一响,云毓的声音道:「王妃,我这个外人说句公道话。床笫无能之事,却是你诬陷了。怀王殿下与我等,曾去过不少次花街柳巷,他虽好些男风,但我同旁人还有那些个倌儿姐儿们都能作证,怀王殿下于床笫之事,颇有所成,绝无不擅之说。」 王妃厉声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这口气接不上那口气。 她伸手指向我:「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一辈子,我恨你!不论做人做鬼,我都不会放过你!没错,我今天就是要在外人面前将事情闹大!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怀王做了乌龟!!」 她再指向小门边的那只粽子,喉咙中咯咯地道:「怎样?王爷?看见我的这个姦夫,你有没有觉得很意外?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处置我和他?」 粽子慢慢地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眼望着我。 我的太阳穴跳跳地疼痛,牵连得半个头都晕晕沉沉。 我想和王妃说,你错了,造成今日今时的局面,罪魁祸首本不是我。 王妃嫁给我数年,我和她确实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但,原因却不是我不想,而根本是她不愿。 王妃是本朝有名的忠臣李岄之女,在三隻毒瘤污浊朝野的朝廷内,中书令李岄仿佛一根洁白的砥柱,立于滚滚浊流中,深得先帝及如今太后的倚重,最终操劳过度,年方四十六岁即卒在衙门中。 当年本王还风华正年少时,到了娶妻的年岁,太后惟恐我娶了王勤或云棠的女儿,让几大毒瘤连成一气,便亲自做媒,把李岄之女许给我,让李岄好歹牵制一下我这颗大毒瘤。 第一章(2) 我挺开心地娶了,李小姐在京城中芳名远播,据说她有沉鱼落雁之容貌,又精通琴棋书画,哪个少年不爱这样的佳人,我还特意托人打听到了她闺名唤作茹茹,喜欢浅黄与胭脂色,爱读白居易的诗。只差亲自去爬李岄家的墙头,用树叶写几行白乐天的小句,拋在她绣楼下的花园中。 但,后来,我就听说,茹茹小姐闻得要嫁给我的消息后,哭得死去活来,绝食以抗,不要嫁给我这个奸王。李岄与其夫人对她晓以大义,劝说了数天之后,茹茹小姐方才决定为了天下苍生,捨弃小我,嫁入我怀王府。 我听到这种事当然心里不是滋味,但想,我堂堂一个王爷,总不至于被嫌弃至此吧,等入门之后,她见到了本王英俊瀟洒的模样与忠诚坦荡的实质,说不定从此就回心转意,好好地和我过日子了。 等到洞房花烛夜时,我掀开她的盖头,果然看到了一张国色天香的脸,她眼帘低垂,烛光下,显得格外端庄嫺静,但却一丝表情都没有,整张脸冷淡得像碗凉水。 我当她是害羞,携起她的手和她说话,我说从今后你我就是夫妻,你是怀王妃,我景卫邑的娘子,你不用喊我王爷,我的名卫邑或我的字承浚任你喊,或者你唤我邑郎浚郎都可。 我指望着「浚郎」两个字能逗她笑一笑,她的脸却依然像凉水一样,被我握住的手也冰凉的,还在微微地抖。 我低头想亲她的唇,她一副慨然就义的模样闭上眼,眼角慢慢渗出泪珠。 我到底停在半路,没亲下去,叹了口气问她:「本王碰碰你,你就这么难受么?」 她一言不发,泪珠在她眼角化成一条线,划过她的脸颊。 我觉得很鬱闷,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也不至于到了枕边缺人的地步,又何必在此强迫良家妇女? 于是我通情达理地道:「既然王妃你不愿意被本王碰,我就不碰了,等到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时,你我再行夫妻之事吧。」 说完我就去了书房,孤灯冷被,过了我的新婚夜。 从那日后,我依然还是把她当我的王妃对待,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缺她的,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 偶尔我也问过她,王妃如今可回心转意否? 第一二年时她依然板着一张凉水脸,第三四年时,她总算会哼一声,将头扭开。第五六年她终于可以瞥我一眼,再用银牙咬住唇将头转开。我正觉得有了些进展,说不定哪天她就愿意了时,她今天突然地给我这样了。 王妃,实在很让我搞不清。 更搞不清的是,她现在居然口口声声,把错全推在我身上,说我冷落她,不但说我是断袖,更说我无能。 这难道真的是我的错? 断袖一事暂且按下不表,她不愿理会我,总不能本王便因此做和尚。 那我才真的是有毛病。 正在此时,门边的那只粽子忽然开口道:「王爷,草民与王妃并没有做出那种事!」 厅中顿时又静了一静。 云毓那双雪亮的眼又看看他再看我。 粽子一双清亮的眼睛坦坦荡荡:「草民蒙王爷恩惠,得以借宿在王府,此等悖天逆伦之事,纵使粉身碎骨,也万不会做。」 他闭上双眼:「王爷和王妃可以杀我,处置我,但王妃如此辱我名节,更辱没王爷名声,草民万万不能容忍!」 他的声音不算大,也没有多少起伏,但不知为何,在寂静的厅中,带着一种慷慨陈词的味道。 王妃再厉声一笑,截断他的话尾:「名节?哈哈,你这种人居然口口声声说名节?实在好笑啊好笑!要不要我说给眾人听听,王爷把你带回来是做什么的?」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怨毒的讥讽,我终于不得不说话了:「王妃,何重乃是本王惜其才学,聘回的帐房,你应该知道。」 王妃道:「王爷,事到如今何必再装模作样?你和你带回来的年轻男人,有乾净过么?」 吭,客座上的云毓又笑了一声。 何重涨红了脸:「草民……」 事到如今,本王不得不怒道:「王妃,你还要信口雌黄到几时,本王何时将和我不乾净的人带回王府过。」 云毓猛咳一声,放声大笑。那贺小御史脸上万种顏色开花,像是早就木了。 眼看已是一塌糊涂的局面,我长叹一声:「好吧,王妃你也闹了,该让人知道的也都让人知道了,此事暂且到此为止。」喊了护卫上来,把王妃和何重带下去,暂时各自关押进静室中了。 王妃被拖下去时,仍然挣扎不停,口中大声斥駡,被拖走半晌,声音仍绕梁不绝。 云毓转着杯盖道:「今天可是运气奇巧,没想到带着贺御史前来拜会,竟然看到了千载难逢的场面。」 贺小御史呐呐不言,瑟瑟发抖。 云毓笑向他道:「你不用怕,你我看到了不该看的情形,算是开了眼,就算王爷要把今天在场的所有人灭口,还有这么多人,连同我一道和你作伴是不是?」 灭口灭口,谁能灭得了眾人的口? 只怕不到半天,本王这个绝世大乌龟的名声全京城人都该知道了。 云毓抿了口茶,又嘖了一声:「方才我看,那个叫何重的小书生长得颇清秀,王爷最近的口味越来越素了。」 我嘴中发苦,突然懒得解释。 解释了谁又信?关于我的名声,我的解释一向都没人信。 我虽断袖,但一向只在秦楼楚馆中混,从未染指过良家。这个书生何重两个月前当街卖字饿昏在街头被本王一时好心收留在府中,顺便让人在帐房中给他安排个差事,只当随手积点德了,过了这些日子,我都快把他忘了,谁想王妃居然生出了如此联想。 此事算是我连累了他。 而且我委实不信,他能成了王妃的姦夫,还做了爹。 云毓搁下茶杯,起身道:「王爷,你再不把我和贺御史灭口,我们可是要告辞了。」 我苦笑道:「今日让二位看了笑话,便不远送。」 云毓拱了拱手,带着贺小御史施施然离去,我坐在椅子中,突然有点想让谁此时一棍子把我敲晕了。 僕役丫鬟们都偷偷摸摸用怜悯猜测的眼光看我,王府中年纪最老的内务管事张萧小心翼翼向我道:「王爷,王妃一事……」 我抬指压了压额头:「暂且不要漏出风声,先找个郎中,给王妃诊脉。」 王妃的脉象确实是喜脉,大约已怀上近两个月了。 这娃是谁的都不可能是本王的,两个月,也恰好是何重进王府的天数。 消息传得比我想像得还快,下午,就有内宦传皇上的口諭,召我进宫。 御花园之中翠叶荫荫,鲜花妍妍。我踏上蜿蜒的游廊,廊下御池中的锦鲤被人喂惯了,捕到一丝人影便摇头摆尾地聚拢到一处,一簇乱红,追随在池上的人影后。 游廊尽头,转过两簇花丛,一块奇石,门扇半开的殿阁内,那道明黄的身影正握卷执笔,内宦通报,闻得宣进之声后,我跨进殿内,恭恭敬敬在案前跪下。明黄的衣袖微动,放下手中的笔与书卷:「皇叔来了,快快平身,不必多礼。」 皇上近年已经很少唤我皇叔,一般都称我怀王,或喊我一声承浚,每每再被唤作皇叔时,我总是提心吊胆,因为一准没有好事。 果然,我起身后,便看见我的皇帝堂侄眉梢微皱,龙顏中含着关怀道:「朕方才听说,皇叔的王府中闹了家变?」 我回道:「不至于家变之说,只是一些不堪提的杂事。」 啟赭的眉稍舒展,半倚在龙椅上道:「皇叔打算如何处置?」 我的这个王妃,是太后做的媒,皇上主的婚,我要处置王妃,大约应当想这二位报个信儿才对。 我于是道:「这是家丑,臣不想外扬,欲先在府中将此事彻底查明,再想之后的事情。」 啟赭拿起面前的一本奏摺,翻了一翻:「皇叔既然不想外扬,朕就先让宗正府那边暂时不要插手。朕听说王妃已什么都招了,皇叔还要重新查么?」 我道:「王妃她虽然如此说,事实总还是要查验一下为好,不可凭一面之辞,就冤枉无辜。」 啟赭合上奏摺:「皇叔说的一面之辞,想来是指王妃的言辞,那无辜,又是谁?」 我道:「王妃与何重,凡与此事有关者,都……应谨慎查证,不可冤枉,臣以为。」 啟赭握着奏摺道:「哦,原来那另一相关人,叫做何重。」忽然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皇叔下次再往王府中带人,当要谨慎些。」 唉唉,解释不了,便不解释。 我弯腰道:「臣遵旨,日后一定谨慎。」 啟赭将手中的奏摺丢回案上:「行了,皇叔既然还要彻查,就先回王府去吧。」我恭恭敬敬跪下拜别,方才退出殿外。 游廊上,云毓与另一人正向这边行来,与我在廊中相逢。 云毓笑道:「原来这么快就被皇上知道了。怀王殿下,臣先要撇清,这事不是臣说的。只是臣要多嘴一句,殿下这风流脾气也该改改,女人固然不牢靠,从这回看,男人也不大牢靠。」他笑盈盈向身边一瞥,「柳相,我说的对不对?」 我看了看云毓身边的那人,先苦笑了一声道:「云大夫便不要往小王的疮疤上洒盐了,柳相端方,这等事,自然不便说什么,云大夫何必再拉个人下水?」 云毓虽一向刻薄,却总有分寸,话到这里便住了,再随便说了一两句,就彼此告辞离去。 他身侧的人向我微微躬身:「怀王殿下,先行一步。」 我也頷首回礼:「柳相请行。」 望着那墨蓝色的背影与云毓一道渐渐向另一端去,我心中数种滋味陈杂,却忍不住总想多看那身影一眼。 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怀王景承浚是个断袖。 其实一开始我是装的,并非真断。 我那时想,太后与我的皇帝侄儿老惦记着我,实在太辛苦,倘若我有了后代,最好的估计,他也只能和我此时的处境差不多。 所以不如让怀王这一支索性就在我这一代止了。我便装作好男风,安一安太后和皇上的心。 谎撒多了,可能连自己都信了,断袖装多了也就稀里糊涂真的断了。 等我发现弄假成真时,这个毛病已改不过来了。 不知何时起,我心里装上了一个人,怎么也抹不去。 暗的地方呆多了,就喜欢亮的。 总是只能吃甜的,就老惦记着咸的。 我想我可能最初就是因为如此才看上了这个人。 我是朝廷中最大的毒瘤,他却是本朝自李岄之后最大的忠臣,滚滚浊流中又一根乾乾净净的砥柱。 朝中也罢,民间也好,他总是眾人口中的贤相。我见得他,也只能得他称一句怀王殿下,称他一声柳相而已。 虽然他的名,他的字,早已经在我心中念过千百遍。 我什么时候,才能在言谈笑语时,称一声他的名,他的字? 桐倚,柳桐倚。 然思。 第二章(1) 我在夕阳暮色中迈出御花园的东门,沿路走了没两步,就听见身后有人一叠声地喊:「浚皇叔,浚皇叔……」 我停步回头,便看见我的皇侄之一,玳王啟檀疾步过来,到我眼前站定,笑嘻嘻地道:「浚皇叔,在宫里看见你真太好了,侄儿眼下有件火烧眉毛的事等着浚皇叔救命。」 倘若在平时,我一定先难为难为啟檀,让他多喊几声皇叔,方才问他有何事,但今天实在没有那个心,便直截了当道:「又因为什么缺钱使了?」 啟檀咧着嘴搓手道:「浚皇叔一直这么疼侄儿,还不等侄儿开口,就知道要什么了。」朝我跟前凑了凑,伸出指头比了比,「六千两。」 我叹了口气,「啟檀,你乾脆现在就拿把火,烧了皇叔的怀王府算了。」 玳王这孩子最近迷上了古董字画,收罗藏品无数,败了万贯钱财,偏偏他在古玩上其实是个半吊子。也只有半吊子,才会有如斯的热忱与胆色,敢买敢砸钱。 他自己手上的间钱败得差不多了,就攀上了他皇叔我,仗着我从小疼他,屡屡涎着脸来借钱,一次比一次借得多,当然我也没指望过他还。 玳王搓着手道:「浚皇叔,真的就六千两,只这六千两,浚皇叔你知道今天我遇到的是什么不?周文王用过的酒盏!那卖主只开八千两银子,有好几个人和我抢哩,再晚些说不定就被旁人抢去了。」 我道:「我记得你前几日刚刚弄到一根商紂王使过得的耳挖,貌似是个假货。依皇叔看,你在商周这一块上没运气,还是算了吧。」 我转回身继续向前走,啟檀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浚皇叔,皇叔,好皇叔,浚叔,这次不同了。我吃过一回亏,还能不长教训么?这次确确实实是真品!再说过几日就是皇兄的寿辰,我想将此物献给皇兄,当做寿礼,浚皇叔你只当成全侄儿这片心!要不,献上的时候我在礼单上写明,这个酒盏算你我一道送的,皇叔你也有份,这样还不成么?」 废话,八千两银子的玩意儿,你皇叔我出了六千两,写礼单时,按理说你的名字要远远写在我后头。 我语重心长地向啟檀道:「你如果能将这个毛病改了,从此不再乱收古董字画,圣上一定会欣慰无比,比收十个周文王祭天用的大鼎还开心。」 啟檀却执迷不悟,将这话当成耳边风一般,一把抓住我的袖口道:「浚皇叔,只当我求你了。要么,五千两,五千两可以不?」 我再叹息,「乾脆我现在就转回去,啟奏皇上,让他把河南府一块改成你的封地,据说商周的遗跡大墓那里不少,皇叔再替你备一二十个壮丁,一车锄头铁铲,你天天守着去刨吧,一定能刨出宝。胜过你如今这样。」 啟檀只管紧紧抓住我的袖子,露齿笑道:「浚皇叔,四千两,要么四千两。」 上午刚刚做了乌龟,下午又被当做肥羊,我对自己的情境十分颓废。啟檀嘴上抹了蜜一般地道:「我知道浚皇叔肯定借给我,所有人里就属浚皇叔从小到大最疼我。」 我复叹息,确实拿他没办法,啟檀他敢这样,于我从小到大惯着他委实有些关係。 想当年包括啟赭在内,啟檀、啟翡、啟礼等等一茬的皇子王子们还是幼童时,我都曾领着玩过。 其中皇子里的啟檀啟緋,王子中的啟礼啟正啟乾等最爱往怀王府中鑽,啟檀聪明胆大嘴巴甜,和幼年时的皇上只差了一个娘,却好像完全不是亲兄弟,啟赭小时候闷不吭声的,光在肚子里彆扭,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不说,啟檀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一定喊得最大声,想要的东西非要到不可。因为这项长处,从我怀王府里弄走了不少好东西。也因如此,看起来我一向都多疼啟檀。 据说太后当时曾担心过我会改扶啟檀,威胁啟赭的皇位,后来我得知后,觉得有些可笑。 别说本王根本没能耐左右储君废立,单凭啟檀的脾气,他这辈子就最好别当皇帝,倘若皇位上现在坐的是他,只怕我朝早已国库亏空,离亡国不远矣。 啟檀抓着我的袖子,依然笑嘻嘻地看着我,估计倘若我不答应拿钱,我的袖口今天就不用指望从他手里松出来了。 我无奈地预备点头,想到帐册上又将划去一大笔款项,心中隐隐刺痛。 正在此时,我眼角瞟到了道路的一侧拐角处出现的一抹墨蓝的身影,心顿时没来由地便振了振。 或者老天怜我,竟然平白给我送下一个机会? 我假装目未转腈,向啟檀道:「也罢,只是那酒盏是真是假皇叔实在不放心,倘若是假,我给你银子,岂不等于纵容你?我看我还是和你一道去,鉴定确属真品后再说。」 啟檀道:「浚皇叔,你好像对古玩也不比侄儿在行多少,估计我看着是真的,你看着一定也是真的,何必连累你老人家多跑一趟?」 我摇头,「不行不行,不鉴定鉴定总是不放心。」我将话说得慢些,语调拖得长些,那墨蓝的身影恰好便走到近前,我抬头,假装方才发现地道:「巧了,正说着不好鉴定,这里就来了行家。」 柳桐倚含笑向我和啟檀行礼道:「臣似乎打扰了两位殿下的谈兴。」 啟檀总算松开了我的袖子,頷首回礼道:「柳相这是要回府?」 柳桐倚客客气气地道:「正是。」便要告辞离去。我壮起胆色,道了声:「柳相请留步。」 柳桐倚停步,神情中浮起一抹疑色,啟檀十分诧异地看向我。 我和柳桐倚在朝中一向甚少交集,彼此见面时至多就是寒暄几句。眾人都知道,我和他既没有交情,也无恩怨,但我是奸王他是贤相,约等于一黑与一白,在旁人眼中,理所应当,我和他一定应是势不两立。 所以我出声喊住柳桐倚,不单他面露疑惑,连我的玳王皇侄都诧异了一下。 我假作轻松自在道:「小王有些事,要烦劳柳相帮忙。」啟檀满脸诧异地瞅着我,我微笑向他道,「柳相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才子,风闻他对古玩字画的鉴赏极其精通,可不正是老天送过来的行家?」 啟檀的神情十分复杂,「浚皇叔你……」 我向柳桐倚拱拱手,「柳相,小王的玳王皇侄要去花大贵价钱买一隻酒盏,他说是周文王用过的,小王担心他买了假货。倘若柳相此时得间,不知能不能请请你,一同前去替小王和玳王掌掌眼,好歹让我们不至于几千两银子,买回一隻贗品让人笑掉大牙。」 我望着柳桐倚,在朝中数年,我能得以和他这样两两相望的机会屈指可数,于是在春风中,本王的心颇为荡漾。 柳桐倚一直严谨自律,只怕不愿沾染我的浊气,十之八九,会找个藉口,推脱告辞。 暮色之中,他的面容像一幅水墨画卷,素淡静雅,我的心似乎也要随着淡雅起来,王妃,家变,乌龟,暂时地都离本王远去,去向那九霄云外了。 他浮出了一丝微笑,向我道:「承蒙怀王殿下相请,臣自然不会推脱,听凭殿下吩咐。」 那一瞬间,春风里开满了花,我的心更荡漾了。 柳桐倚身上穿着官服,要回去更衣。 我和啟檀都是便服入朝,我在皇城门口和啟檀道:「你要是心急,怕东西被人抢了,可以先去那地方占着位置,我陪着柳相回去更衣,你一定等柳相和我到了再买。」 啟檀满面感激地道:「好,皇叔,那侄儿先告辞了,皇叔千万记得带着银票!」跃上马背,一股风地跑了。 我向柳桐倚笑笑,「我的这个皇侄就是太性急,做什么都毛毛糙糙的。」 柳桐倚道:「玳王殿下雷厉风行,等到了怀王殿下这个年岁时,想必便也和怀王殿下一样谨思慎行了。」 这是在夸本王还是贬本王?然思估计对我还是有些误解,但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即便是贬我也爱听。他敢当面贬我,正显出他的端正不屈的品行。 我再向柳桐倚笑一笑,「柳相过誉了,我固然已经这个年岁,做事依然还是这里丢些那里缺些,所以这些皇侄们,大都把我当同辈的,我在他们面前总是端不出皇叔的架势。」 从城门这里到柳桐倚的轿子还有一段路,我有意缓着脚步,慢聊慢走。 可幸柳桐倚和我说话并不拘谨,我这样说,他便接道:「原本怀王殿下与玳王殿下等差的岁数也不是很多,怀王殿下在他们眼中,与寿王殿下等王爷们大约有些不同。」 我的几位老堂兄寿王祥王等最老的已五十余,我爹若在世,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想想我和他们的确不大像是一辈的。于是我便道:「柳相这几句话,让我顿时觉得焕然如少年了。」 柳桐倚微笑,「殿下过誉了。」 我坐着马车,和柳桐倚的轿子一同到了丞相府,柳桐倚上轿前问我:「王爷不回去取银票?」 我道:「我就不信啟檀说的那只酒盏真是什么周文王用过的。十有八九是个假货。柳相你和我先去瞧瞧,等鉴别出那东西确实是真货时再说都不迟。」 柳桐倚頷首:「是,卖古玩的想必也不会担忧两位王爷能拿了他的酒盏不给钱。」 我道:「那是,何况我们还有柳相做保。」 柳桐倚微挑眉:「原来王爷非要拉上臣,是为了这个。」 我叹气道:「哎呦,不好,被柳相看出来了。」 柳桐倚微微一笑,弯腰进轿,我跟着笑了笑,上了马车。 本王的马车停进柳丞相府,让丞相府内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我下了马车,亲眼看见一个管事三四个小廝变了顏色,但柳相治家有道,偷看本王的人只敢藏在犄角旮旯处,我在正厅中坐时,过来端茶送水的丫鬟小廝眼光里虽然微有覷探之意,表情都还很恭敬。 柳桐倚尚未娶妻,但府中佈置十分雅致,一点不比我这种有老婆的差。 说到老婆,我又想起了王妃,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幸而此时,柳桐倚更换完便服出来,他穿了一件玉色的绸衫,除却官帽,头上束着同色的发带,少了几分刻板,多了些飘逸,我暂时地又可以把王妃忘一忘。 他站在厅中向我道:「王爷,此刻便去么?」 我振奋精神:「好,走吧。」 啟檀说的那个卖酒盏的商人在京郊河中的一条大画舫上,我和柳桐倚赶到时,暮色已重,画舫上已亮起了灯。 啟檀就在画舫舱中的华厅中坐着,端着一隻酒盏正在看西域打扮的舞姬跳舞。 华厅中除了他之外还有数人,有几个我颇眼熟,大约都是京城中的贵胄子弟。啟檀做出一副微服出行的神秘模样起身跑过来,拉着我的袖子小声道:「皇叔你总算来了,哦,柳相也来了。皇叔,这里的人都不知道你我是谁,千万别暴露身份。」 我应了一声,心道,你小子成天满京城招摇,有几个人会认不出你这张脸?只都装着不认识你吧! 啟檀领着我和柳桐倚入座,座上的其馀人果然虽不动声色,眼神却不断地向这里飘来。 怀王柳相还有玳王三人共游画舫,这件奇事明天一准满朝皆知。 我向啟檀道:「你要买的酒盏在何处?应该不是你手里拿着的这个罢。」 啟檀笑道:「怎可能是我手里这个,这不是为了等皇……等叔父您和桐公子,还没让许老闆拿出来么。」 遂向侧方坐着的一人道:「许老闆,我这里要等的人已经到了,你把东西取出来吧。」 那许老闆约莫四五十岁年纪,棠紫片儿脸,微有些胖,一身半旧衣衫,倒是副淳朴的模样。他应了一声,朝着这边躬了躬腰便转身进了一道侧门,少顷后捧着一个木匣走出来。 许老闆将木匣放在本王等人面前的案几上,小心缓慢地打开匣盖,里面居然又有一个小匣,再打开,还有一个,又打开,又有一个。直到打开第五个匣子时,方才露出深红色的绸缎。 这玩意儿包得真有几分架势。 许老闆把红绸缎布包着的一团托起,像托着一隻柔嫩的生蛋黄,举到啟檀面前。 啟檀搓搓手,接过,一层层打开。 一隻铜銹斑斑的酒盏卧在红绸缎上,述说着沧桑。 看它锈得那个样子,可能真的是周文王用过的也不一定。 啟檀像惟恐指印污了它一样,隔着布把它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本王跟着接过来看了一看,啟檀在一旁指点道:「叔父,你看这个酒盏的外形!再看这个纹!必定是商周的古物无疑!再瞧瞧这锈跡,这样厚的青锈,没有千百年可积攒不起来。」 第二章(2) 他目光灼灼,似乎要穿透我的手我的外袍,直接探到银票的所在,把它勾出来。 我沉默地将酒盏递给柳桐倚。 柳桐倚拿在手中,看了看,开口道:「许老闆,这只酒盏据在下看,似乎并不是商周之物。」 我早已料到,便笑了。 许老闆满脸惊异,「这位公子,望你不要乱说。小人一向做得是诚恳买卖,怎敢拿贗品出来欺瞒几位贵客。」 啟檀更是满脸惊诧:「柳……桐公子,你看清楚些,这件明明一看便是有年头有来歷的古物,它若不是商周年间的东西,又是哪年的东西?」 柳桐倚将酒盏放在桌上,轻描淡写地道:「依在下看,是去年的东西。」 夜色深重,本王顶着星光回到王府。 啟檀极其颓废,那只酒盏经柳桐倚断定确属贗品,还是个十分拙劣的贗品。柳桐倚说,做这样的贗品,非常容易,先按照要仿製古物的式样铸个模,烧一锅铜汁,想浇出多少个,就能浇出多少个。然后再扔进油污中泡一泡,埋到淤泥中几日,在太阳下晾晒几日,如此反復多次,最后在土里埋过水里泡过,差不多七八个月后,就可以锈跡斑斑,古朴沧桑。 本朝中人人皆知,除三大毒瘤外,朝廷里还有两大利,第一利就是柳相的眼,第二利是云大夫的嘴。 柳相的眼如此判断,啟檀异常难受,座上的其他人中有人立刻喊了官府的人过来,把许老闆拖去了衙门,还顺带抄了抄他的货物。 柳桐倚饶有兴致地去瞧了瞧,许老闆的几大箱货,除了木头箱子是真的,其他的全是仿製的贗品。 贗品被捕快差役们丢得满船都是,金银铜铁玉石琉璃,亮晶晶的在灯烛下倒煞是好看,可惜我的啟檀侄儿的脸色就一直不好看。 我说,少年人嘛,总要经些风浪,吃点亏才能更老练。 柳桐倚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站在一边,随手捡起了一件什么东西,在手中把玩。 我踱过去瞧,原来是块圆润的小玉石,白色中泛着云一样緋红的纹,晶莹可爱,我猜想这块应该是许老闆留做贗品的材料,它本身带着红色,再染一染就可以染成一块鸡血石,偽刻出一隻前朝名流的印章。 柳桐倚看看它,又将它放了回去,这些贗品等下差役们应该是都要收回衙门,做呈堂证供。 啟檀被酒盏伤得很深,从画舫出来后便说还有事,应该是去哪里喝酒了。 柳桐倚和我来时为了不大招摇,同乘了他府中的一辆马车,那车先送了本王回王府,在王府门前,我下车,向柳桐倚道了声谢:「今天实在是将柳相麻烦得大了。」 柳桐倚也下了车,站在马车边微笑,「王爷太客气了。」夜风中,他玉色的长衫衣褶微动,像湖水的波纹。 我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送到他面前:「这件小物,还望柳相笑纳。」 柳桐倚看着那东西微露讶色。 我笑,「我这叫做窃花献佛,还望柳相高抬贵手,不要知会大理寺衙门来抓我。我觉得,这么块小石头,那堆贗品里有它没它都无关痛痒。」 柳桐倚的眼角微弯,「王爷可不只是让我装聋作哑,而是让我收赃。」 我寂寞地道:「柳相不收么。」 柳桐倚眼角弯得更深了些,拿起本王手中那块小石头,抬起衣袖,「多谢王爷,臣先告辞了。」 我看着他踏上马车,马车在夜色中远去,今天的一晚上,几乎等于我过往的十年。 柳桐倚平日刻板迂腐的模样原来并非全是真的。 本王果然没有看错。 当真是个书呆子,怎么可能如斯年少便官居丞相。 我踏着熏熏的夜风进了府内,刚一进门,就觉出有些不对。 角门边的一个人跺着脚向我道:「哎呦怀王殿下,你可算回来了。」 我看见这人,愣了一愣。 不至于吧,大晚上的,怎么可能…… 我疾步走向正厅,一路阵仗显出,确实有可能。 我整整衣衫,迈进正厅,刚要屈膝,上首那熟悉的声音道:「皇叔终于回来了,免礼罢,在你家里见朕,没必要这么规矩。」 我躬身,「参见皇上,不知圣驾临至,未得跪迎,望皇上恕罪。」 坐在正厅上首最中央座椅上的我的皇帝侄儿不耐烦地道:「皇叔,你把舌头伸直了好好地和朕说话。」 我只得直起身,含笑道:「皇上,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总算能让皇上满意了几分,他倚在靠背上,接过小宦官呈上的茶水,「朕今天傍晚时听说,皇叔王府内的家变闹得有些大了,王妃上吊未遂,另一嫌犯又撞墙咬舌,此等大事,母后身体不适无精力过问,皇叔自从出宫之后就不见踪影,朕只能亲自到皇叔府上看看,替皇叔管管家务事了。不知皇叔会不会嫌朕多管间事?」 本王进宫到回府的这段时间,原来王府内已经折腾成到了如此地步。 我立刻道:「家务事惊扰到了皇上,臣惶恐不已,皇上如此体恤臣,臣感激涕零。」 啟赭垂着眼,用杯盖拨了拨茶水上的浮叶:「既要惶恐不已,又要感激涕零,皇叔这么操劳,要多注意身体。朕听说今天傍晚皇叔和柳相一起共游画舫,在河上听曲儿,不知此时可还意犹未尽?」 我和柳桐倚一道站在王府门前时,想来惹了不少门内人的注意。 我道:「啊,是,今儿下午玳王要买古董,臣也不大懂,就请了柳相过去给他掌掌眼。」 啟赭道:「嗯,方才啟檀还过来和朕抱怨,他说皇叔非要劳动柳相,让他今日承了柳桐倚一个人情,连带着在他面前丢了一回脸。」 厅中乌泱泱小半厅人,本王方才匆匆进门,只来得及扫了一两眼,没看多清这些人中都有谁。 我道:「玳王确实比臣早走一步,他说他要去喝酒,臣就只好凑合着柳相的车回来了。没想到他居然先臣一步到了臣家里,找皇上告御状了。今后他要是在没钱花找臣这个堂叔要钱,臣可不会借他了。」我向左右瞧,「玳王这小子哪去了?臣要找他先算算帐。」几眼扫下来,只有一眾侍卫和内宦,没看见啟檀。 啟赭将眼帘稍微抬了抬,露出了一星儿笑,「啟檀知道了朕在怀王府中,唯恐朕等你等得急了,这才特意赶过来告诉朕一声。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变成抱怨了,他说了后,自己也后悔了,怕皇叔回来教训他,先走了。就是皇叔和柳相在门口说话的时候,从后门走的。皇叔别怪他。」 我跟着笑道:「有皇上说情,臣方才再想找他算帐,此刻也不想了。」 啟赭道:「皇叔,今时此刻,朕不知道该不该夸你一句胸怀宽,沉得住气。啟檀这个不知情的,半道上听说了朕到了你的王府中,便知道可能有要紧之事,急惶惶地跑来先替你报个信。皇叔这边关怀完侄儿,搭着柳相的车慢悠悠地回来,下车了还不忘记叙一会儿话。」 不单叙了话,还送了东西,不知道传话的人将我送给柳桐倚的那个小石头说成什么贵重物事。 我今天傍晚得以和桐倚稍微亲近些,窃喜得有些过,恰好赶上啟赭在王府,也是赶巧了。 本王虽然居心不良,但做的都是堂堂正正之事,无需什么避忌。我看着啟赭坦荡荡地道:「因为臣劳烦的人是柳相,需要尊重些。臣和柳相交情少,亦想多说说话,再熟悉些。」 啟赭再抬眼向我眼中瞧了瞧,把手中的茶放回小宦官捧着的託盘上,我紧接着道:「臣,并不知道皇上在府内,否则一定回来得比传军情的马还快。」 啟赭抬手摆了摆,「行了,再说下去,题就跑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皇叔,太医已经看过王妃,她无大碍,早就醒了。朕问了她几句话,她说了一些。」 从啟赭的神情,我能看出,王妃所言所行,一定不比今天上午差。 啟赭道:「皇叔,你打算如何?朕初次管这种家务事,还是最终听皇叔的意思。」 我迟疑地道:「已经惊动了皇上……按理说,应当由宗正府来办。但……臣还是想……」 啟赭扬眉,「还是想要在府中了了?」 我叹气,「臣……的脸面……这件事闹了之后……没剩下多少。假如进了宗正府,大概就一分不剩了。」 啟赭倚着座椅上内宦加设的黄缎龙纹垫,「皇叔打算如何处置王妃与何重?」 我道:「王妃的确有了身孕,但除了王妃的言辞,并无证据证明,与帐房何重有关,臣觉得还要再查证,而且,臣觉得,母有过,子却无辜……」 啟赭道:「嗯,有理,此时判断不出王妃腹中到底是谁的孩子,要么就先将王妃安置在一处清静所在,待她生下孩子,验证是否是皇叔的骨血再说?」 我的额头胀痛,牵连整根脊骨都很沉重,不得不道:「此事,不用验证……臣能确定……王妃腹中的孩子,确实不是臣的……」 厅中本来很静,在我说出这句话后,好像更静了。 啟赭的神色有些莫测,片刻后开口道:「皇叔既然已经确定。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你替王妃求情朕能体谅,可朕不明白,何重只是一个被收留入府的书生,若非确有其事,王妃为何要说是他?皇叔又为何坚持要再查,不信王妃的话?」再从上到下将我扫视了一回,「要么,还是先将何重关押进宗正府的牢中?」 我再叹息,「臣是觉得王妃的言辞疑点甚多,出了这种事,臣不想轻易了结,假如姦夫另有其人,却安然无事,臣绝不可忍!」 啟赭的嘴角动了动,「绝不可忍,皇叔说的又很有理。」两道锋利的视线几乎要穿透本王的脸。 少顷,啟赭忽然站起身,「皇叔,你随朕到你后面的静室中去。其他人不必跟来,朕想单独和怀王说几句话。」 啟赭所说的后面的静室,是指正厅后隔着一间偏厅的一间小室。本是留待招呼来客时,偶尔倦乏,一处退脚歇息的地方,我平时也爱在这里呆一呆。 跨进门槛,啟赭略向四处看了看道:「此屋中的摆设一直都没怎么变过。」 我站在下首赔笑,「因为臣是个懒人。」 啟赭侧首瞄了我一眼,「这里只有你我,不用一口一个臣的。将房门合上罢。」 我立刻遵命关上房门。 啟赭负手瞧着我,「那个何重,朕下午也见了,文弱弱的,难怪皇叔怜惜。」 我脊背上的寒毛竖了竖,即刻道:「皇上,那个何重,当真不是……」 啟赭道:「行了,不用掩饰,你的嗜好,朕岂会不知道?」 我恳切辩解:「臣,虽然,有些许……的癖好,但,一直谨慎自律,绝不会将人带回王府,此人的确只是臣看他落魄可怜,却又有些才学抱负,想要做做善事,才让他进王府给他个糊口的饭碗。我不是护着他,只是有两三分猜测,可能是王妃也对他有误会,方才……」 啟赭微皱眉,「在怀王府,王妃如果真看他不顺眼,怎么处置他都能做到,何须搞大自己的肚子栽赃给他?」 我无奈地再叹口气,「王妃恐怕不只想整治他,更想整治我。有时候女人的想法跟做为,不可用常理来推测。」 啟赭眯起眼,笑了一声,「怎么说,皇叔这边都有道理。啟礼说得好,只要你开口,理就全在你这里。」 我垂首道:「臣不敢,臣一向据实说话。」 啟赭踱了两步,又折回身在我面前停下,「据实说话?承浚,你的话,一直让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就如你说,你惯好男风,当日母后说媒朕主婚让你娶王妃,你却娶了。你一向风流,朕亦有所闻,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我听过的名字就不少,什么张生李郎,似乎连云毓都在里头。」 听到最后那个名字,我猛抬头道:「没……」 啟赭截住我的话,「但,皇叔的心,似乎从没有装下过谁,云毓这般都定你不住,皇叔又瞧上柳桐倚了?」 我的后背已有些凉,索性将声音放得无波无折,只是缓缓道:「皇上,臣虽有那种爱好,从来大都在秦楼楚馆。,更不会有了这种爱好,臣见了谁,都会起歪念,把关係变得不清不白。云大夫与柳相,乃圣上的良臣,朝廷的栋樑,岂能被臣或这种事污秽,我横竖已名声在外,污水不怕脏,倘若有损良臣的名誉,就算被碎尸万段,也难赎己罪。」 第二章(3) 屋中沉默片刻,啟赭再开口,声音已和缓,「朕不过说些流言只当玩笑,你何必如此自贬,说这种重话。怀王是我朝栋樑,朕最倚重的人,你将自己贬得一钱不值,朕该如何?」 我道:「臣一直浑沌度日,对皇上对社稷并无贡献,是皇上抬举臣。」 又沉默了片刻后,啟赭道:「承浚,朕一直想问你一句话,你心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我一字字道:「装得是对皇上和社稷的一片忠心。」 啟赭瞧着我再瞧着我,嘴角微挑了挑,「所以朕说,一直不知道该信你的哪句话,你前句刚说了自己浑沌度日,对朕和社稷都没贡献,跟着却来了一套心中只装着对朕和社稷的忠心。」 我随即微笑,「虽然浑沌无为,忠心很满。忠,未必一定有为。」 啟赭甩袖道:「好罢,很有道理。那么王妃这件事朕就只管到这里,皇叔自己斟酌着处置。那个何重也一样。皇叔的家务事,皇叔自己看着办吧。」 我拉开房门,待啟赭出门后方才随后,觉得有些伤神乏力。 三岁看到大,七岁看到老,这句民间的俗语说得一点都不准。 回想啟赭小时候,多么乖顺安静,谁想如今这么厉害。 人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没变之前谁也猜不到。 皇上终于起驾回宫了。我恭送到门口,回府内的时候,觉得脚下有些浮。 我在关着王妃的厢房门外站了站,想进去,又怕她看见我更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就踱开,绕向后院关何重的小屋。刚走到回廊边上,我又想,府中的丫鬟有好几个是王妃的陪嫁,对她颇为忠心,保不准明天哪个就会去和王妃说,王爷昨天晚上没来看王妃,去了何重那屋。说不定更没法收拾。 我就再转回去,忽而又想到,要么乾脆哪个都别看了。 可何重十之八九被王妃冤枉了,听说他进了王府后做事挺卖命,并没挣到几个钱,如今又撞墙又咬舌搞得如斯惨烈,不看看太不仁义了。 看何重,就要先看王妃。 我走到王妃房门口,再又想到,如果明天丫鬟去和王妃说,昨天王爷看完你之后,立刻去看何重了,好像也有点危险。 我在王妃房门前犹豫不定,我身边的曹总管道:「王爷心里一直念着王妃,老奴看得出来,王爷与王妃闹到今天地步,老奴心里实在是……」用袖子擦擦眼。 我说:「是啊,人说能夫妻,就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只是本王和王妃前世好像缘分没有修好。」 我抬手向曹总管道:「开房门吧。」 我踏进房门,王妃正面向里躺在床上,床前有四个丫鬟守着,防止她再想不开寻短见。 丫鬟们对我行礼后,很有眼色地退出去了,曹总管还十分体贴地替我关上了房门。 我看着王妃,只想叹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说又不大好,我斟酌了半天,道:「王妃今天该出了气了吧。」 王妃冷笑一声,从床上坐起身,「王爷不问我孩子究竟是谁的?」 我不语,王妃又冷笑道:「王爷平时架子也一套一套,如今事到临头,才发现你是个软骨头的乌龟!我死也不会告诉你,孩子的爹是谁。」 我道:「你这句话等于是告诉了本王,你诬陷了何重。」 王妃神色变了变,继而昂首道:「现在只有你我,并不在宗正府的大堂,即使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何重又怎样?」 我道:「本王只要心中已清楚就行了。」 王妃道:「王爷还说和那何重没有不乾净。看你的心悬的。」 我道:「你非要这样以为我也没办法,只是你为何非要把自己弄得如此?」 王妃别过脸,不言语。 我转过身:「此事皇上已经恩准由本王自己裁定,你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亦有错,我会给你找个好出路。」 我开门时,听身后王妃道:「王爷,其实从没嫁进王府前我就恨你,直到今天。我这样做,只是不甘心我的命,我什么我非要是这个命! 我拉开门,最后道:「所以你就把你自己的命弄得更惨?」王妃这种状态,我确实没法再和她说什么,就跨出了房门。 出来之后,我还是去了关押何重的小屋。 何重也躺在床上,几个家丁在屋内监视,见我进来,行礼后退了出去,曹总管再次替我合上了房门。 我不知道何重是醒着还是晕着,走到他的床前道:「本王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是王妃诬陷。你受了冤屈,很对不住。」 何重的头上裹着一圈圈的白布条,微动了动,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流出来。 我接着道:「虽然本王现在并无证据,但明天一定给你个交代。」 待我出了小屋,曹总管道:「王爷,王妃此事,究竟要怎样查才好?」 我道:「将王妃的几个贴身陪嫁丫鬟每人关到一间静室中,告诉她们,如果说出王妃的姦夫,本王就只杀那个男人,不杀王妃,如果不说,明天本王就让王妃上路。」 曹总管立刻去办了,临走前还没忘记一句:王爷英明。 第二天,此事便水落石出,王妃的姦夫是府中的一个侍卫。这个人当年是李岄府中的侍卫,我成亲之后,李岄将他转荐给我,我猜想大约是太后授意安插在我府中的眼线,就收了,让他做内府侍卫。 待去抓那人时,他已经跑了,王妃有孕后曾求过他带自己远走高飞,那人却拿了一包药让王妃堕胎。也就是说,王妃事实上是受了他的刺激,但不想怪在情人身上,于是先怪自己的命,是命让她和她的情郎出身不同,不能有好结果,继而转恨造成她这种命的强迫娶她的本王。 这个事实让本王有点辛酸,我本猜想,王妃是否早就回心转意,爱上本王了,像本王这种男人,应该很轻易便能让她寄託芳心。只因她是大家闺秀,不好意思开口,我一直懒得去觉察,最后她便对我因爱生恨,看昨日她对我切齿的痛恨,及非要栽给何重的行径,说穿了就是醋了。若没有深深的爱,哪来如此痛彻的恨? 谁料真相竟然如此,除了王妃让我更惊叹外,我也不由黯然。 但,为什么要拉上何重? 王妃听到侍卫逃跑的消息后便又疯了,疯得和昨天不同,又哭又笑又闹,指着我说:「都是你!我原本打算进府后便和他断了,想过要从了你,你却是个断袖!你既然是断袖为什么还要娶我!我恨你!我要让你生不如死!我要让你看上的人都不得好过!」 于是,绕了个圈,还是全是我的错。 在这个时候,本王也懒得再和王妃计较,便顺着她说:「好吧,都是本王的错。你私通侍卫,污蔑他人,暗怀孽胎,外加毁了怀王府和本王的名声,就算本王的名声用不着你毁了……你想让我怎么处置你?」 王妃咬着嘴唇,忽然痛哭流涕。 我叹气道:「那么,本王就给你找个尼姑庵,你去吃吃斋念念佛,把心静下来,解开心结,顺便等着孩子平安出世吧。」本王慈悲地说,「不管怎样,孩子没过错。」 这一瞬间,我觉得我即便成了乌龟,也是头顶上有光圈的。 下午,云大夫到怀王府一游,朝服未换,坐在庭院中的亭子中笑盈盈地道:「王爷真是一隻圣龟,胸襟太广博了。」 我的脸上几乎掛不住,「云大夫,本王突逢家变,心遭重创,望体谅一二。」 云毓道:「无妨,王爷的重创,待寻两个清秀标緻的美貌少年来抚慰抚慰,今天后半夜就好了。」将话转到另一处道,「对了,听说,昨天晚上,皇上亲自到怀王府中来了?」 我道:「是,当时我和玳王柳相一道看古董去了,未能及时接驾,现在还甚惶恐。说起此事,我想起正打算和云大夫说的几句话,皇上昨日……问了我些话,触及到了我和……云大夫你的关係。「 云毓挑眉道:「哦?」手臂搭在扶栏上,目光微烁,神色却没变,口气还是和方才一样道,「皇上说我和怀王殿下之间如何?」 我道:「皇上疑心……本王和云大夫你也是那种关係。我的这个爱好人人皆知,皇上这么说,就表明有人留意过。如今正是……的时候,云大夫你要么先避避?我怕连累了你的名声。「 云毓没说话,瞧着我,片刻之后忽而笑道:「我觉得没什么可避讳的,我的名声是大奸臣的儿子小奸臣,不比怀王殿下差。我就是这种脾气,管他什么时候,该怎样就怎样,除非,怀王殿下怕被我拖累了,想避着我,那臣以后就不来了。」 我迎着他的视线,只得笑道:「云大夫话说得总让人还不了口,我哪敢让你不来。既然你不计较,那便照旧。」 云毓难得竟然没有接着再说几句,只站起身,看亭外那几株牡丹花,少顷回头斜望向我,「皇上说得亦没错,臣和怀王殿下,说到不清楚的事,也算有点。」 他这话说得我端茶的手一抖:「云大夫,本王向你赔了一万次不是,今天再赔一次,那回是我喝多了认错了人,望云大夫宽宏大量。」 说到那一回,真是我纵横花丛许多年中的一次小错。我记得那一回是啟礼请客,说有好东西请大家看。啟檀当日来怀王府中找我借钱,下帖的人就追到了怀王府,只给了啟檀,偏偏不请我。 我向啟檀打趣道,不知道啟礼弄了什么稀罕东西捨不得让我这个皇叔看看,仗着老脸和啟檀一道去了。到了啟礼府中时,其他的几个皇侄及云毓王宣等常和我的皇侄们一道玩的年轻人都在,我向啟礼道,有什么好东西不敢让皇叔看啊?啟礼一言不发地看了看我,抬手击掌。 少顷,几个金发碧眼衣装裸露的艳姬婀娜地到了座前,开始扭动腰肢,跳将起来。舞姿与我中土舞风大有不同,晃酥胸,露大腿,裙子上开着衩,一撩一撩的,我的皇侄和其馀的少年们眼全直了,神情迷醉不已。 我不由得感叹,这些孩子们从小被管严了,见识太少。 啟礼看着寡然的我道:「皇叔,你知道侄儿为什么不清你了吧。」 幸而啟緋懂得孝敬长辈,喊人带了几个清秀侍童给我斟酒,可惜大多年纪还小,我不大喜欢十四五十五六那种还没大长开的,那种将要长成或已长成的才最合我的胃口,侍童丽只有一个年岁稍大些,勉强合我的意,我拉着他的手坐了一会儿,几个番邦舞姬晃得我头晕,我索性到了花园的亭子里清静喝酒,只让那个中意的侍童在旁边,午后日暖,喝了几杯后微有倦意,便在亭子中小憩了片刻。 睡得晕晕迷迷时,听得有人在我耳边喊,怀王殿下,怀王殿下。声音鑽入耳中,搔得我心痒,我只当是陪着的那个少年,就抬手在身边捞住了一隻袖子,向身上一拉,抱着亲了一口。 不远处有个声音啊了一声:「啊哟,不得了,皇叔搂错人了!」 我一睁眼,才知道误会大了,被我拉在怀中的,居然是云毓。 饶是我的老脸当时也热起来,幸而云毓经得起事儿,站起身掠了下发笑道:「怀王殿下睡迷了,将臣当成哪位美人了?」 我起身,忙赔不是道:「对不住,对不住。」 云毓含笑道:「无妨无妨。是刚才臣走得太近了。」 啟礼在亭子边用扇子敲着手心道:「皇叔下回拉人,记得等睁开眼再拉。」 这事被啟礼这个喇叭看见,想必后来知道并私下说笑的人不少,回顾那段时候,连啟赭看我的眼神都不大对头,大概他也知道,才有昨天那么一说。 云毓慢悠悠道:「提起那件事,我还应当说一句多谢殿下抬爱来着。」我咳了一声,举杯喝茶。 云毓站着看花,又道:「王爷将王妃送去尼姑庵里清修,那个何重如何了?」 我道:「他受了冤屈,当要多多补偿,我托啟礼找个书院之类的地方,等他养好了伤就送他过去。趁着此时,多做些事情往本王的名声上添些仁义,大有益处。」 云毓转回身,「怀王殿下此时的作风越来越像已经在最上面的那把椅子上了。」 我手一顿,搁下杯子,云毓道:「王爷不必担心,附近无人。」 我道:「云大夫,有些言语,不当说便不说。」 云毓笑了笑:「遵王爷命,只是王爷不觉得,王妃此事有蹊蹺么?她将此事闹出,简直像在有意败坏王爷你的名声,连命都敢舍一样。说不定便是受了某处的指点。至于何重……」 我道:「我晓得,反正以不变应万变。」 云毓便道:「天已不早,那臣先告辞了。」走到我身边时,停下脚步,声音低了些道,「后天晚上,月华阁,怀王殿下可不要顾忌名声不来了,家父和王大人特特托我转告。还有,柳桐倚此人,王爷还是远着些好,臣知道王爷近着他,定有必要的打算,但臣觉得此人十分棘手,恐怕对王爷有妨碍。」 我道:「嗯,本王晓得,会谨慎些。」 云毓遂离去,我坐着看他的背影走远,隐在小径的转角处。 云毓云毓,少年得志,官高权重,像怒放的牡丹一般几乎是无双的人,在他这个年纪,他所有的,已经是世间难得了。 为什么会想不开,和自己的爹一道图谋造反。 第三章(1) 第二日,我到宫中,将对王妃的处置向皇上和太后说一说。 我本要先去见啟赭,小宦官告诉我,皇上正在御书房议事,我便转而去见太后。 太后听完我对王妃的处置,没说什么,半响后才半闭着眼道:「唉,哀家当日替你做媒,是觉得李岄为人方正,其女肯定教养用心,是个品行好的大家闺秀,那时候王勤、云棠亦都托过哀家,也想把女儿嫁给你,哀家在这三个姑娘中斟酌,王勤的女儿也是个端正的闺秀,但长得不如李岄家这个好,怀王这样的品貌,要个佳人才配得上。云棠的闺女长得好,可听说脾气不大好,小云毓那么伶牙俐齿的,在家里都怕他姐姐。而且云棠是皇上的太傅,和你算同辈,他女儿再嫁给你,这不是乱了辈分么,所以挑来拣去,选了李岄家的,谁曾想是这样。竟是我错了。」 我坐在下首赔笑道:「怎么可能是太后的错,王妃这样,错大都在我身上。」 太后睁开眼睛道:「胡说,怎么能是怀王的错,王妃在娘家时不是就和侍卫好上了么。李岄在朝廷里是个忠臣,怎么在家里如此糊涂,女儿居然这样!」 我道:「李大人忙于政务,疏忽家事情有可原。而且,王妃在娘家时,养在深闺中,说句粗俗的,哪有少女不怀春,她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读过几首才子佳人的诗,见了个年轻的男子就暗许了芳心,这本是常有事,肯定没真做过什么。等真出嫁了,就能把此事忘了。偏偏她嫁过来之后……」我垂头叹息,「我冷落她,她方才……所以我不太怪她。」 太后掏出一块手帕,擦擦眼角,「怀王啊,听你这样说,哀家忽然有些心酸。也是怀王妃没福分,你胸襟又宽,气量大,又如此体贴,对女人其实也……怎么就……要么这样,哀家再给你做一次媒,一定给你选个好的,我娘家有个小表妹,也和怀王一样,年纪不大,辈分高。今年十七岁,还没定人家,那孩子多半是在我跟前长大的,又乖又聪明,只是有些害羞。属相和你也合,要么我明儿让人拿张画像去怀王府,你先看一看。」 我在心里叹息,太后对本王的防范真的是一丝一毫都不放松,我娶了王妃的这些年,每月总有两三次,王妃会被太后接进宫里说话。如今王妃刚进了尼姑庵,她又要按自己的小表妹给我。 我有意沉默片刻,才道:「太后的表妹,肯嫁给臣是臣三生有幸,只是,我的那些难以啟齿的癖好,太后也知道……哪家小姐嫁给我不是白白耽误……」 太后坚持不懈地道:「哀家觉得,怀王的爱好不过是一点年轻风流的毛病,怀王也放心,我的那个表妹,又本分最温柔,绝不拈酸吃醋,怎么在外头风流,家里总也要有个女人撑着,帮你打理,有些事情,非要女人来做才好。怀王是独子,都这个年纪了,也要考虑下后嗣。」 太后的这个小算盘打得真响亮,把她表妹嫁给我,日夜监视,还替我生孩子,等将来连我怀王府的财產她娘家也有份了。 我道:「好吧,托太后掛念,又要太后多费心了。」 太后最大的长处就是鍥而不捨,倘使我再推脱,她非无休无止地搅合得我不得安寧不可。索性就随后含糊应着再说。 果然我这样说了之后,太后的神情就又晴朗了,再和我说了一堆她的小表妹的种种,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我才得以脱身告退。 我再到御书房时,啟赭已经议事完毕,小宦官引我进去,啟赭见了我,头一句便说:「皇叔真是雷厉风行,昨天上午就将此事处理妥了。」 我苦笑:「算什么处理,就是找个静悄悄的办法,好歹顾全些顏面。太后对臣实在关怀,方才又要给臣做媒,把皇上的一个表姨许配给臣。」 啟赭的神色住了一住,而后道:「你答应了?」 我说:「臣推脱,说我这个毛病改不了,平白耽误了人家,不过太后好意难却,我就……」 啟赭侧首瞧着我,嘴角微扬,「原来你是来和朕告母后的状的,是不是想让朕帮你退啊。」嘴角噙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王妃去了尼姑庵,你其实松了一大口气吧。」 我嘿然不语。 啟赭绕到了御案后的椅子上坐下,从笔筒里取了一隻笔把玩,「朕倒是可以和母后去说,不过你要怎么谢朕?」 我躬身道:「皇上体恤臣,圣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啟赭手中的笔桿轻轻触着下巴,「就这一句话?你也太吝嗇了。」 我为难道:「可,臣又不随便请皇上吃饭,最近被啟檀借钱搞得我几乎要倾家荡產,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献给皇上。」 啟赭转着笔桿道:「朕前日在你家里,见厅中摆了一套桃核儿刻的八仙饮宴,很别致有趣。」 天呐,我这个皇帝侄儿的眼神可真够锐利的,那天在前厅中被宦官随从围得里外数层,他居然还瞄得见这么细微的东西。 我道:「皇上的眼力真好,臣自己弄不来这么奇巧的东西,是旁人送的。」 啟赭道:「怎么,皇叔捨不得给?不会是皇叔的相好送的吧。」 我听到皇叔两个字,就知道事情不太妙了,赶忙道:「怎可能,臣今天回去就封好了着人送进宫献给皇上。」 啟赭方才满意地笑了。 稍过了一些时候,我便请辞告退,都转过身了,听见啟赭在我身后又道:「承浚。」 我回头,啟赭靠在椅子中看我:「你放心,有朕在,一定不会让你有新王妃进门。」 我再躬身:「多谢皇上。」 出了御书房,我沿着路慢慢地走,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啟赭的那声「承浚」让我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触。 我记得啟赭第一次喊我承浚,是他刚亲政那日,也是啟赭十五岁生辰,我带着一柄玉如意进宫贺喜,那天场合正式,当行大礼,我跪拜之后,听见啟赭道:「承浚快请平身。」 大殿之中眾臣云集,他这句话出口,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我微抬起头,怔了怔。 寂静了片刻,一旁坐着的太后立刻站起身道:「皇上怎能这样称呼怀王,他是皇上的皇叔,哪有直呼长辈名字的道理!」 啟赭抿口不语,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忙微笑道:「太后言重了,皇上这样称呼臣,正是对臣的一种亲切的恩宠,臣固然是皇上的堂叔,却更是皇上的臣子,皇上肯称呼臣子的名字,臣还当谢恩才是。」 我再叩首:「臣多谢皇上。」起身时,见啟赭仍望着我,嘴边却有一丝笑意。 从那天起,啟赭对我的称呼就乱了,皇叔、怀王、承浚,随着他的心意叫,我对称呼并不执着,反正他是皇上,要由着他的性子来。 啟赭也就从那一天起像换了个人。以前他是个闷不吭声的孩子,还有点孱弱。亲政后却一日日变化,如脱胎换骨一般。 啟赭从出生起就被立为太子,教养和其他的皇子们不同,不大出宫门,这一茬的皇子王子中,原本我和他最生疏。 直到那一年,我记得他当时大约九岁或十岁的样子,那时先帝还在,我娘也还在世,那天正是她过寿,刚过完年不久,啟檀啟緋等几个皇子都随着她们的母妃过来,到怀王府中玩耍,啟礼啟贤等王子还有云毓王宣等重臣子弟亦都跟着大人过来了,没曾想皇后居然也来了,还带着太子啟赭,我娘这个寿星光招呼这些贵客就招呼不暇,小孩子都不爱吃席,鑽到后面得花园里玩,天还下着细面子雪,一堆孩子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团雪团滚雪球,随侍的人战战兢兢。 唯独啟赭围着裘衣,坐在游廊中看着别人玩。因为他是太子,将来要做皇上,一堆孩子都听过大人的教导,不敢和他这样玩,万一在玩的时候砸着抓着了未来的皇上,将来他登基,说不定还记着。 啟赭就只能在那里坐着,手炉、垫子、靠枕甚至茶碗都是专门从宫里带过来的,一堆大小宦官在一旁侍候,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人偶娃娃。 我也在游廊下站,守着这堆孩子别跌了摔了,有点什么事情好去搭把手。看见老宦官给小太子递茶水,杯下还用块小绒帕托着,小太子将手炉放在膝盖上,一本正经地抬起小手接过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喝,看得我忍不住想笑。 啟赭可能察觉出我在瞧他,转过黑亮亮的眼向我看了看,立刻垂下睫毛,把头转回去。 我在心中道,皇后活生生把个皇子教得比小公主还娇气,对比院子中像野兔子一样乱跑的我的其他堂侄们,真是愁人啊。 我这样想,那边啟赭又侧过头瞧我,我去看他,他又把立刻把头转了过去。 这孩子可能有些怕生,不好意思。我正想逗他说两句话,院子中啟檀啟礼等孩子一阵乱嚷:「浚叔浚叔……」 我快步过去,啟檀指着一株梅花树道:「浚叔,我要花!」我抬手折,啟檀拉着我的衣袍道:「我自己折!」我就抱起他,让他折了那只梅花,啟檀下地之后,啟緋啟礼等在我膝盖处乱嚷也要。我一个个地抱起来,于是那棵梅花树便半秃了。 皇子之中啟緋从小就鬼心眼多,举着梅花道:「我的这枝给太子哥哥。」颠颠地跑到回廊下塞给啟赭,其馀的孩子也从院子中跑到廊下,嘰嘰喳喳说话。我忘了是哪个孩子撞了啟赭身边的宦官一下,那宦官身体一摇晃,手中捧着的一壶茶水直直地摔在了啟赭身上。 顿时一片大乱,索性茶水不算烫,啟赭的衣裳又厚,只是有一半都湿了,宦官们吓得手乱颤,只得我去把啟赭抱起来,一旁有人呵斥那个闯祸的孩子,啟赭居然开口道:「本宫不碍事,不要骂他罚他。」口气极其淡定,我不由惊讶,如今的孩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老成。 啟赭衣衫透湿,临时没有能替换的,我和我娘也没那么大胆敢找我小时候的旧衣给太子穿。最后还是临时让他脱了外面的衣裳,围着被子坐在床上,等人去皇宫里取衣服来换。他在床上坐着,依然一动不动,我问他要不要吃点心,他垂着眼点头不吭声,我又问,是吃核桃酥还是五仁糕,他朝那两个盘子看了看,还是不吭声,我只好把两个盘子都端到他面前,他向核桃酥的盘子看了看,直到我拿了一块核桃酥,送到他面前,他方才从被子里伸出手,接过核桃酥,捧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咬。 老宦官笑着向我道:「太子殿下到了生地方就不大爱说话。」 我觉得怪愁怪愁得慌。 从那天后,有时啟檀等到我怀王府上玩,啟赭就居然也跟着过来,可能是从那次后熟了,没那么多随侍排场,和其他皇子差不多,也没那天闷了,一次两次的越来越放得开,只还是话少,在宫里见到我,也和我打个招呼,彆彆扭扭喊声浚叔。 当年我爹在征战沙场,很爱往家里捎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物件儿,那些皇子们爱往怀王府中鑽,有一多半是冲着这些东西来的,尤其啟檀,看上了什么毫不客气,耍赖也要搞到手,啟赭就不一样,从没开口要过,就只是看,他瞧上了什么东西,便不断地看,貌似很淡然地看,等着我被他看的耐不住了,将东西递到他面前,问,这样东西太子是否喜欢。他才会开口一本正经地说一句,嗯,尚好。抬手收下,好像是我求他收的一样。 所以我那时候就在心里想,这孩子虽然闷了点,从这点上看,还真是个做皇帝的材料。 我边走边回想旧事,竟有些感触,一晃我的皇侄们各个都长大了,竟然像没觉得什么一样就过到了今日,等回头看才发现,已经经过了许多年。 我站在宫墙边,看着天边的浮云,忍不住出口感慨道:「怎不叹岁月催人老……」 身后有个声音道:「怀王殿下。」 若是前一刻我还感到自己像一株看着身边青葱的小树一棵棵窜得鬱鬱嫩嫩的老槐树,那个声音响起后,一瞬间,我便又觉得自己如四月风中的杨柳枝儿,叶片儿正绿得刚好。 我侧转身看着他,用嫩杨条般的声音道:「柳相。」 第三章(2) 我等柳桐倚走来,和他并肩而行,柳桐倚道:「刚才好像听见怀王殿下在感慨岁月,难道是看到夕阳有了感触?」 我訕笑道:「不是,因为偶尔想到旧事,所以发了些感触。」 柳桐倚哦了一声,我不动声色地偷看他淡雅的面容,他刚才的那句话,如果换成别人讲,比如云毓或者啟檀啟礼等,一定是句打趣的话。 但,桐倚怎会轻易地和我打趣? 他这样讲,肯定是在阐述一种诗一般的意境,只是我听得庸俗,就把这句话理解庸俗了。可我的回话不能庸俗,还当和桐倚一样,诗意一点。 我便望着还有点刺眼的夕阳,温声道:「柳相,你喜欢看夕阳吗?每次看着夕阳,我便会想到诗,那些词句浮在我心中,就像彤云浮在天上。」 柳桐倚将袖子抬到嘴边轻咳了一声,我等了等,没听见他回应,急忙问:「柳相你是不是身体不适,要本王送你回府么?」 柳桐倚浮起一丝笑道:「哦,没什么。臣只是方才嗓子里呛了一下。」 可能是夕阳让我确实太感慨了,我忽然问了柳桐倚一句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敢问他的话。 我问:「柳相,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这话问出口,我就后悔了,他能以为我怎么样?真话肯定不会当着我的面说。 果然,柳桐倚凝目看了看我,还好神色没什么异样,道:「王爷为什么如此问?」 我赶紧道:「哦,没什么,可能是最近有点事情多,心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糊住了,你要是不想说,就当我刚才那句话没问过。」 柳桐倚道:「王爷且将心放宽,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好。」 他这样一句话,便将我方才的问话轻轻带了过去,我听了之后,心里有种异样的滋味。他把话带过去,就是这个问题他不好答,但他寧愿不答也没说些官话来敷衍我,我又有些欣慰。他这句劝慰的话固然只是客气,能得他一句安慰,我仍然很喜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会看上柳桐倚,按照目前朝廷的局势,就算王勤那糟老头子有天能和太后成为一对偷情鸳鸯,本王和柳桐倚也绝无可能站在一条线上。 柳家是显赫的世家门第,先祖辅佐本朝太祖开国,官居丞相。官宦世家通常会应了那句俗语,富不过三代,名不过五代。柳氏一族却一直旺得很,每代都会出一两个高官贤臣。个个都死心塌地报效朝廷,鞠躬尽瘁。倘若这世上只有一块忠义世家牌匾,肯定是掛在柳府门口。 柳桐倚祖父柳羡的妹妹是同光帝的皇后,当年同光帝还在位,我爹还是个少年,刚上沙场征战时,国舅兼御史大夫柳羡便屡次上书同光帝,曰为帝位及太子将来着想,不可给亲王太大兵权。强烈建议同光帝把我爹当成一个间人养起来。还好同光帝没听,但之后他的儿子先帝像防贼一样的防我爹,其舅舅柳羡功不可没。 柳桐倚的父亲本也大有前程,可惜命不好,刚做到四品江东知府,就在某次治理水患中染上肺疾,英年早逝。 柳桐倚的年纪比啟赭啟檀啟礼云毓他们都大了几岁。柳府绝不与怀王府来往,他又是其父病逝后方才回了京城,他小时候我没怎么见过。 我初次见他,应该是在宫里,好像是个八月十五,先帝当时病得已颇重,依然抖擞精神,在御花园中开宴赏月,朝中重臣和重臣家的子弟都蒙圣恩赴席。柳羡当时总有七八十了,鬚发皆白,居然也颤巍巍地来了。他乃朝廷中清流的魁首,在席上就像那轮滚圆的明月,我后来的岳丈李岄等自命清高的所谓忠臣良将如星星般簇拥在他周围。本王当然插不进去。只能在另一堆如我的王兄们或云棠王勤等人中间坐,我那时还算年少,和他们也说不来什么话,气闷得慌,喝了几杯酒,託辞去小解,到御花园的花丛中踱步。 啟檀啟礼等在御花园中跑来跑去玩耍,宫女宦官们团团乱转,我站着看了一会儿,又向静处转。走到御水池边站了站。 清风明月桂花香,水面上浮着一天的星,水气和桂花香在风中融在一起,渗进灵窍,觉得心里也和那池水一样,清亮了。 我站了一时,要再向那边去,看见水池边回廊尽头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少年。 我当时还不算是个断袖。但在那样情景下,有那样的月,那样的风,那样的水,那样的花香,我乍看见那样一个秀美标緻的少年,一瞬间还以为桂花成了精。 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恍惚,我再看一看,便知道不是了。 那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件薄衫,虽然看起来素淡,却一望就并非寻常,他靠着回廊的柱子坐在台阶上,借着头顶灯笼的光,捧着一本书在看。 不知道是哪家的子弟,怎么进宫赴御宴还带着书躲到这里看? 我猜测,要么这个少年真的是爱书如命,要么是受了家里哪位长辈的指点,特意这么做的。等着被人瞧见,最好是被皇上瞧见,问一声,谁家的少年这么用功,今生的名声和功名就算起了个头了。 少年并没发现本王,捧着书,看得十分聚精会神,不大像是刻意做作。 我站了站,走上前去:「这么暗的灯下面看书,不怕看坏了眼?」 少年像是吃了一惊,抬起头,急忙合上手中的书,站起身,我笑一笑又向前走了两步,他神色渐渐平静,躬身道:「见过怀王殿下。」 想来是刚才御宴之前曾经见过,只是我未曾留意。 我道:「不用多礼,随便些说话就行。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里看书?」 他答道:「我叫柳桐倚,祖父柳羡。」 原来是柳羡的孙子,那么偷着跑到僻静处看书便能理解了。他站在那里,态度从容,眉目之间透着一股诗书堆里养出来的文气,不愧是柳氏的子弟。 现在看他长得真是不错,但或许十年之后,朝廷里就会出来另一个年轻的柳羡。 唉,可惜了此刻如斯的少年。 我端详着他,从面庞扫向他手中的书,却发现他虽然从容有礼地站着,但衣袖微微动,正不动声色地把刚才看的那本书往袖子里藏。 我假装没在意地问道:「你方才看得是什么书?」 柳桐倚的神色有点局促,却仍然好像很从容似的道:「哦,是一本寻常的书。」 我道:「能给我看看否?」 柳桐倚道:「呃,只一本寻常的《孟子》,怀王殿下一定看过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闪了闪,像漾着月光的涟漪。 我瞄向他袖子口露出的蓝色书角,「是么。」再向前走了些,握住他那只藏书的衣袖,低头看着他的眼笑道,「你没怎么做过偷看书的事情罢,哪有往袖子里藏的时候不留意书是正是倒的,书名都被我瞧见了。」 我抬起他的胳膊,从他袖中抽出那本书,书皮上写着四个大字——《紫须侠传》,是书坊间曾风行过的一本侠客传奇。 柳羡的孙子竟然会看这个? 我诧异看他:「你真的姓柳,不姓王姓云?」 王家和云家的孩子都精,做错事被抓了说自己是别人这种谎绝对撒起来眼皮都不带眨的。 他有些疑惑地看我,双眼如盛着星的池水,极其清澈。 我把书卷起,尽责地告诉他,「《紫须侠传》是仿着,仿着《白玉神剑》写的,不如《白玉神剑》写得好,而且你这本是删了的净本,不是全本。」 他啊了一声,道:「我看这本已经极好了,书中的字句用词虽直白却精到,诗句初看时粗糙,细细品又觉得贴切无比。」 我看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忍不住好笑,他确实应是柳羡的孙子没有胡说,我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好的。这个风雪楼主人写传奇话本的里头只能算平平,词句都模仿着写《白玉神剑》的西山红叶生来的,还有比如癲酒客、白如依等等,才是其中的佼佼。」 柳桐倚双眼亮亮的,一脸神往。 我接着道:「你偷着去书坊找一找都能找到,京城西南角小钱儿巷,里头有个书坊,卖得比较全,还能买到未删的全本。」 柳桐倚的眼睛更亮了,我看看他那双眼,不禁补充道:「不过,你……还是买删了的净本吧,全本恐怕你不大适合。」 这些传奇书本有不少描写侠士与种种女子之间的情爱事,所谓净本,就是将这些去后的版。我肯定绝对不会看那种,但全本的那些东西,恐怕这位柳羡的孙子吃不消。 柳桐倚微皱眉道:「为何?」 我只能隐晦地道:「全本中男女事,略有涉及,稍微露骨。」 柳桐倚道:「怎……」他应该是想问怎样露骨,怎字出口便领悟了,下面的话就没了声儿,我在月光和灯光中看,他的脸似乎微红。 我忍不住笑出声道:「哈哈,看吧,我说你还是看净本的好。」 柳桐倚瞪着我没说话,脸上的红色好像又重了些。 我正笑着,听见远远有脚步声过来,立刻将书递还给他,「有人过来了,你千万把书藏好,记得在家偷着看时,一定别往被褥下藏,容易被下人收拾床铺时抖出来,藏在床板下头最可靠。」我再凑近他小声些道,「我小时候就因为没藏好挨过揍,这是血淋淋的经验。」 柳桐倚眼也不眨地听我说,扑哧笑了笑。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是有人在喊我,「怀王殿下,是怀王殿下在那边么?皇上传你过去。」 我便匆匆道了声我先走了,柳桐倚袖好书站着,待我转过小径拐角时,见他也已沿着回廊走了。 从那回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柳家人不爱张扬,他的消息我也几乎没听说,渐渐快要将此事忘了。 直到几年之后,啟赭亲政不久,那年科试之后,柳桐倚被点为状元,一夜之间名满京城,我才又想起他。 赏赐殿试三甲的琼林宴,我在陪席的人中,琼林宴照例设在御花园里,就在御水池边。 我到了皇宫里时,新科三甲和陪席的几个官员已经都齐,只剩下皇上还没来。我进了御花园,远远看见芍药花丛中鲜艳的状元红袍。几年前的八月十五的事情重新从心里翻出来,不知当时那个偷看间书的少年变成什么样了,他当时的确标緻无双,但有的人就是小时候好看,等到大了渐渐长开,往往会往一种匪夷所思的丑里长。可别变成和没了鬍子皱纹白头发的柳羡一个模样。 我预备着和他照面后,趁空问一句,《白玉神剑》后来看了没,看的全本净本? 那身状元红袍背朝着本王,正和榜眼探花及几位老臣说话,面向着路这边的中书令最先看见我,立刻笑道:「怀王殿下来了,见过怀王殿下。」 我一边说着免礼一边向前走,其馀人纷纷转过身来,我看见那袭红衫也转过身,几年前映着月色盛着银星池水在这一转身中夜色散尽,晨光和熙,桂香縈绕溶去,桐叶如碧,紫薇花浓。 他抬袖,低首:「拜见怀王殿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道:「柳状元不必多礼。」也就在这一瞬,我那句预备和他开玩笑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本王被全天下人当成奸王,一直冤枉的不行,总以忠臣好人自居,但在此时看见柳桐倚时,我却在刹那间知道,我与他,这辈子註定不是一类人。好像眼前明明白白地画了一条线,他站线上的那一边,如同阳光下清到不能再清的湖水,我站线上的这一边,像一锅混沌沌的麵汤。四周明里带着暗,暗里带着明,总不如他头上那片天蓝得纯粹。 第三章(3) 云棠低声向我道:「数年之后,又是一个柳羡。」 我说:「可能吧。更可能比柳羡强点。」起码一定不会是柳羡那张脸了。 待到离现在一年多前,柳桐倚初掌相印,一身蓝色官袍,立于朝堂之上,本朝之前从没有过年未而立官居丞相的人,一二百年来,他是穿着这身衣服站在这个位置上最年轻的一个。云棠向我道:「怀王殿下看人,眼光果然准确。」我谦虚地道:「还好还好。」 昔日御花园回廊琉璃灯下的那本《紫须侠传》,不知被圣贤文章治世韜略埋进了哪个犄角旮旯,也可能早变成了一抹灰,被掸了,拍了。 可本王却在琼林宴那时的御花园中,他初着相服从容而立的朝堂上,把几缕小魂魄,牢牢地粘在了他的衣袖上,像是一头被绳牵住的驴,虽然知道绕着圈子转很傻,但就是由不得,不能不转。 古人曾有个说法,为情所苦到了一定的境界,就能成为圣。 不知道现在本王的这个情况,算是小圣,还是大圣。 我又暗中瞧了瞧身边行着的柳桐倚,他如果能像云毓一样,常穿些鲜亮些的衣裳更好些,他头发不全束的时候又要再更好一些。 倘若未来,本王真的做成了一件感天动地的忠义之事,或者那条线便没了,我那时若开口邀他一起真正的并肩而行,他会不会愿意? 我虽惦记着柳桐倚,却没想过要他真的和我怎样怎样,最多也就肖想过上面的那些能成真罢了。或者还加上个偶尔下下棋,聊聊天,喝喝茶之类的。 足矣。 本王被自己的境界感动了,近而又感慨地看向夕阳。 我身边一个幽怨的声音幽幽道:「皇叔——」 我的魂顿时从晚霞上咻地回到躯壳内,侧头看见啟檀一张幽怨的脸。 我诧异:「你怎么忽地冒出来了?」 啟檀哀怨地瞅着我,「皇叔,侄儿跟了你这么远,喊了你多少声,你连看都不看我。」 我道:「哦,那个,我在想事情,一时没有留意。」本王方才走神走得厉害,不知道有没有在桐倚面前失态。 我又假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柳桐倚,还好他神色如常,嘴角噙着一丝淡笑,应该是没什么。 我正要再开口,身后一个声音悠悠道:「玳王殿下,是被臣说中了吧,不到皇城门口,怀王殿下绝对回不了神。这个赌是你输了。」 说话的人行到了啟檀身边,我道:「云大夫,你怎么和啟檀在一处?」 云毓笑了笑,啟檀抢着开口道:「皇叔,我和云大夫是我追着你和柳相的路上偶然遇见,你别误会。」 这个你别误会是什么意思? 云毓笑道:「怀王殿下和柳相又遇上了?」 我道:「啊,对,也是凑巧,凑巧而已。」 柳桐倚停下脚步道:「怀王殿下,玳王殿下像是有要事相谈,臣便先告辞了。」 我道:「先请留步。」啟檀也道:「柳相先请留步。」云毓在一旁站着瞧。 柳桐倚道:「两位王爷还有何事?」 我道:「哦,本王是没什么事了,不过玳王兴许不只是找本王,或还有事要与柳相说,故而请柳相暂且留步。」 云毓在一旁道:「是,怀王殿下在玳王殿下请柳相留步之前就及时开口相留,看来玳王殿下确实找柳相有要事。」 今天云毓算是和本王的啟檀侄儿耗上了,一个比一个说话听着彆扭。 幸而柳桐倚看上去像没在意什么话外音,啟檀很及时地道:「是这样,前日劳烦柳相和怀王皇叔一起替我鉴别出了假古董,让小王少花了一大笔冤枉钱,小王在府中备了一桌席,请皇叔和柳相今晚务必赏光。」 啟檀这孩子,不枉我从小疼他,越来越会做事了。 柳桐倚没怎么太推辞,很顺利地答应了。本王肯定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云毓道:「看来真没什么事的是臣,臣先告退了。」作势转身要走,啟檀立刻道:「也请云大夫赏光,方才小王打赌输了,理应请云大夫吃饭。」又向我道,「皇叔,是吧。」 怎么啟檀今天讲话如此古怪? 我只得点头道:「那是那是,理所应当的很。」 云毓看看啟檀又看看我道:「那臣便当真去了,玳王殿下府上的好酒可别藏着。」 啟檀即刻笑道:「当然,小王若敢藏着,皇叔肯定不会让。」 眼看皇城大门近在眼前,啟檀忽然拉着我的袖子,将我向后拖了几步,露出一抹曖昧的笑,伏在本王耳边小声道:「皇叔,云大夫和我一道跟了你半天,看着你只管和柳相挨着走。等会儿吃饭的时候柳相由侄儿应付,皇叔只管和云大夫说话。」 我被风噎了一下:「云大夫?」 啟檀顿顿本王的袖子,左眼眨了一眨,「皇叔,旁人看不出,侄儿都知道。」 你……知道啥? 啟檀在我耳边道:「我上次还和皇兄说来着,这么些年了……唉……」他拋下这句话,松开本王的袖子,直冲着柳桐倚去了,「柳相。」 我算知道了,皇上说我与云毓不清不楚,是谁在他面前起的头。 对玳王,本王已经绝望了。我被他慪得肺疼,连句小王八都不能骂他。他是小王八,我还是小王八的叔。 我顺着肺气回府换上便服,到了玳王府。 柳桐倚和云毓都已经在席上坐着了,啟檀很能折腾事情,四个人吃饭,他搞了两张桌子。 两张长条案桌,在小厅两侧对面摆放。 案桌上各自摆着酒菜。每张案桌后有两个座椅。正好他和柳桐倚一张,本王和云毓一张。他挺会分。 这张案桌和那张案桌之间隔着宽阔的厅堂正中,总有十万八千里。 我道:「四个人吃饭,柳相和云大夫都不是别人,你摆一张桌不就成了?又热闹又亲切,难道怕皇叔和云大夫跟你抢菜?」 啟檀道:「皇叔、柳相和云大夫都是贵客,摆张桌子堆满菜太庸俗,不堪相待。一会儿我另有安排。」说着就提壶替柳桐倚斟酒,「柳相,请。」 柳桐倚欠身,「臣当不起,自己来就行。」从啟檀手里接过提壶,不知是否本王看错,啟檀有意无意地摸了摸柳桐倚的手。 云毓拿着酒壶正斟酒,用臂肘轻轻一撞我的胳膊,向啟檀那里使了个眼色,他也瞧见了,那么便不是本王多心。 我一面吃菜,一面看对面桌,啟檀忙来忙去,没怎么停过。 「柳相,你尝尝这个,这是西域那边进贡来的,叫什么什么克肠,里边都是番猪肉,不是一般的猪。」 庸俗。 「柳相,觉得这道菜口味如何?淡了,还是重了?」 我放下空杯,拎起酒壶再斟满,云毓执着筷子闲闲地拨着碟中的杏仁,啟檀今天把工夫全用在对付柳桐倚身上了,云毓不吃甜咸口味的东西,他眼前这几道菜凑巧全是甜咸的。 我卷袖,把我跟前的两道没动的菜给他换了过去,云毓低声向我道:「臣怎么觉得,玳王有些想和怀王殿下你抢人。」 我皱眉,我记得啟檀这孩子从没在这种癖好上和他皇叔我一致过。云毓似笑非笑道:「殿下不信就算了,要不要和臣打赌?」 少顷,本王便明白了啟檀如此殷勤的真实目的。 两个下人抬着一张小桌走到小厅正中央,桌上放着一隻锦盒。 啟檀笑盈盈地向柳桐倚道:「柳相,本王一直没别的嗜好,就爱收些古董玩器,今日能请得你来,有几件玩意儿,正好麻烦柳相再帮着看一看。」放下手中的牙筷,击掌,那两个下人打开锦盒,捧出一隻玉瓶。 啟檀道:「此物据说乃是吕不韦送给赵姬的情物,瓶身上还有枝桃花,借花传情啊。柳相觉得这瓶子如何?」 柳桐倚看着那瓶子,淡笑道:「是好玉。」 然后就没说别的了。 啟檀等了一等,道:「年头呢?」柳桐倚道:「臣,看不大准。」 啟檀的脸色沉了沉,他在这块上还不傻,柳桐倚这是看出了不对,不太好说。 啟檀摆摆手,那两人把瓶子装进锦盒捧走了,片刻后又捧着一隻盒子回来,里边装着一隻酒壶,啟檀道,和那瓶子乃是差不多时候的东西,嬴政用的。 柳桐倚讚美了一下那只壶的花纹,然后又没下文了。啟檀的神色又阴了。 我就这么坐在一旁,冷眼看他一样样的让人捧出东西来,他自己一茬茬的蔫下去。看得我都不大忍心了,低声和云毓感叹道:「买都买了,当成真的便罢了,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云毓瞄着本王道:「怀王殿下看起来很痛心。」 我叹息,「当然痛心,这些东西里头的银子我的比玳王的多。」 云毓抬手替我斟满酒:「殿下的钱用来疼侄儿了,没白费。」笑容十分幸灾乐祸。 啟檀的那些古董宝贝仍一样样地被送上来。一隻陶土马刚被拿下去,又有一名美貌女婢掌托玉盘盈盈而来。 云毓道:「怎么这次换了位美人?」 啟檀道:「云大夫有所不知,这样宝贝,须得女子拿。」 那美婢捧着玉盘,跪下,玉盘中垫着黄绸子布,上有一块玉片。 啟檀道:「此乃昔日吴国一位夫人入葬时含口之物,能使尸身不腐,容顏如生。阴气很重,无论何时,拿在手中,都冷得像寒冬的冰块,柳相你摸一摸?」 我忍不住道:「死人嘴里噙的东西,你在饭桌上让柳相摸摸,是不是不想柳相用饭了?」 啟檀顿了顿,方才像刚想起来一样,连连道歉,柳桐倚自然说无妨,当真还抬手碰了碰那片玉,而后道:「此物实乃宝物,难得一见,臣只在书册中读过,未想到今日在殿下府上见到了实物,三生有幸。」 啟檀怔了,眼直了,定定地看柳桐倚:「柳相,你说的当真?」 柳桐倚微笑:「殿下的藏品,果然非寻常凡物。」 啟檀像一颗泡开了的膨大海一般,容光焕发地笑了。 柳桐倚起身去如厕净手,啟檀端着酒杯,直直地望着他的背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皇叔,小侄方才忽然有了个想法……」 我看着他焕发着异样光芒的眼,直觉他要说出什么异样的话。 果然,啟檀捏着酒杯在手中转动,眼不知道望进了虚空中的哪处道:「……方才,柳相对我那一笑时……我忽然想……若他是个女的,我肯定娶他!」 啟檀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皇叔,你说我是不是要变得……和你一样了……」 不知道为何,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啟檀那个今年才十七,据说已经八个月身孕的小王妃。 我道:「你可要斟酌着些。」 啟檀紧捏着酒杯,「由不得斟酌。皇叔,侄儿只和你说实话,云大夫也不是外人。这种事情,哪里由得了自己?」杯里没酒了,他却把酒杯送到了嘴边,「方才,柳相那么一点头,一笑,我心就跟着……跟着快了……」 云毓道:「玳王殿下的症状,是和怀王殿下有些像了。」 我瞧着啟檀,「心快了是吧,来,我这里有个东西,给你看一下。」 我向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件东西,举起。 「这块玉,父王当日征战番邦时,从番邦可汗身上取下,献与同光帝,又蒙同光帝赐回与他,是番邦代代相传之物,汉时传下来的,确实确凿。」 啟檀的眼又直了,眼光牢牢地粘在我手中的玉上:「皇叔……」 我晃了晃玉饰,「觉得心快么?」 啟檀眼中装满了热烈,点头,「快。」 我道:「看皇叔是不是和柳相方才有些像?」 啟檀脸颊緋红,再点头。 我把玉放回怀中,郑重地道:「不用愁,你没断袖。」 啟檀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我揣玉的地方,目光如鉤。 我假装看不见,拎着酒壶倒了杯酒,语重心长地教导他道:「你如今年纪不算小了,有些东西要在心里多掂量掂量。你方才的那句话,若是让旁人听到,连我都要落下个罪名,你的母妃不是来找我算帐就是去太后那里告状,说你成天价和我混在一起,被带坏了。」 第三章(4) 啟檀眼中的那两把鉤子雪亮雪亮的,道:「皇叔果然体恤侄儿。我也是因为当着皇叔的面,云大夫又不是外人方才直说了。经皇叔一点拨,茅塞顿开。只是,方才觉着像是像,但和看着柳相还是有些不同,要不然皇叔再点拨点拨?」 我淡然地道:「皇叔也只能点你到这里,剩下的,还当你自己领悟。」 啟檀黯然了,低头去夹菜,我又道:「最要紧是,等下柳相回来,你别当着他的面露出什么惹人误会的话风,柳相乃是品性高洁之人,皇上的栋樑之臣,不可太唐突。」 云毓笑道:「怀王殿下和玳王殿下的叔侄之情真是亲厚。」 啟檀悻悻地夹菜,「皇叔,柳桐倚能混了个相衔,什么没见识过,与他有些交情的人都道,柳相与姓柳的其馀人不同,既随和豁达又极通人情。怎的皇叔就把人想得这么迂腐。何况,」扯着一边嘴角又曖昧一笑,「柳相他年纪比云大夫还大两岁,至今未娶,其中缘故,谁又知道是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最后这一句,我心里、好像被只爪子搔了搔,又捏了捏,便咳了一声道:「莫在背后乱发议论,万一柳相回来听……」 话到这里,门边出现了一抹浅碧,我急忙收口,柳桐倚迈进门,归席。啟檀道:「柳相可回来了,小王正在和皇叔背后议论柳相,皇叔盛讚柳相品性高洁,乃朝廷栋樑,皇叔这是头一次在小王面前夸别人,单冲着这一点,皇叔今天怀里揣着的一件宝贝,柳相一定要替他鉴别鉴别真假。」 啟檀贼心未死,已不择手段,他一席话毕,柳桐倚理所当然地向我看来,微笑道:「多谢怀王殿下夸奖,臣惭愧。不知怀王殿下之宝乃是何物?」 我被他看着,便像被三月的暖风吹过,道:「哦,只是件番邦玩意儿而已。便不劳烦……」啟檀半路拦住我话头:「皇叔不用假作客套,柳相已经答应了,侄儿也想趁机再和柳相学一学鉴别古董的诀窍。」 本王只好将手伸进怀中,啟檀眼中的双鉤锋芒再现,寒光闪闪。 我取出玉,递与一旁的随侍,由其转给柳桐倚,柳桐倚拿在手中看了看道:「番邦之物,臣不懂鉴别,只是看玉的顏色纹理,应该是件颇有年代的古物,再则玉饰的花纹臣曾在书上见过,隋之后,这种花纹就极少见了,约莫是件汉物。再详尽的,臣就看不出了。」 我真心讚叹,「柳相不愧为行家。」 啟檀亦满面钦佩,「小王受益匪浅。柳相所说的顏色纹理……」他凑上前,从柳桐倚手中抓过玉,送到自己鼻子前,「是这个么?待小王来研究研究。」 他这一研究,我的这块玉已经是只丢出去的肉包,再也不会回头了。 本王看着啟檀和那块玉,隐隐心痛。 柳桐倚看向啟檀手中,微皱眉,「只是,这道刻痕,像是刀剑所伤,年份不算远。」抬手从啟檀手里取回玉,凝目端详。 我道:「这道刻痕是先父当日与敌首交战时所留,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 柳桐倚展眉道:「原来如此。」将玉递与一旁的随侍,「似乎依稀可闻当年沙场兵戈声。」 我在啟檀眷恋的目光中自随侍那里接回玉,放回怀中:「它今天遇到柳相,就像琴师遇到了知音人。」 我向柳桐倚举杯,以示谢意,柳桐倚回敬,淡淡笑了笑。 云毓也举杯道:「怀王殿下对柳相讚不绝口,让臣都惭愧得快坐不住了。」 啟檀再度黯然垂首,正在往嘴里塞菜,立刻含混地插嘴道:「该惭愧的是小王,平时皇叔口里时常不离云大夫,方才小王说皇叔没夸过旁人,那是因为云大夫不算皇叔的旁人。」 云毓倚在椅背上微笑了,啟檀两眼亮亮地看着我,很是諂媚,「皇叔,等一下那块玉能再给侄儿看看么?」 这一瞬间,我对玳王这个侄儿有种无法言喻的绝望。 我正色道:「啟檀,你方才的话实在容易引人误会,幸亏今天只有柳相在,没别人。否则万一让人误以为云大夫是和本王一样的人,岂不罪过?」 啟檀愕然道:「皇叔你最近怎么了?婆婆妈妈的,死抠话眼儿,云大夫岂是开不起玩笑担不起事的人,虽说皇叔好男风,但和皇叔不算旁人的未必非是那种关係,谁会不明白。再则若云大夫真和皇叔两情相悦,他更不会在意什么,是吧云大夫。」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大口,「不过说真的,啊,云大夫,小王打个比方你别介意。我觉得皇叔肯定总想着找个出挑的人物,比如云大夫这般的。皇叔眼下风流,只是是因为真情未动,心无可系。」 云毓依然半倚在椅上,挑起眉。 本王只好僵硬地乾笑道:「玩笑开得也有谱些,云大夫可不好本王这一口。」 我这话里含了多个意思。 一则,云毓委实不是断袖。 二则,云毓有副典型的世家子弟脾气,玩得开,生冷不忌,倌儿姐儿,只凭高兴,且眾人都知道,云大夫有些洁癖,只玩未破身的清客,已有什么的,任凭是被捧到天边上的美人,看都不看。 三则,云毓虽相貌好,本王与他相交数年,熟知他脾性,实在想像不出云大夫能有朝一日在床榻上甘于人下。他心高气傲,啟檀这几句意有所指的话将他看做了本王的相好,恐怕已经让他不大高兴。 啟檀总算有了些悟性,摇首道:「皇叔就是太风流了,小王今天喝多了,随口乱说,望云大夫见谅。」 我正要替啟檀向云毓陪个不是,云毓已又微笑道:「无妨,殿下只是与臣玩笑而已。怀王殿下的那种风流,臣倒觉得没什么。实则怀王殿下的喜好与臣一向的喜好并无关碍。」 啟檀的悟性往往在出现之后,会发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极致。他看看本王,再看看云毓,神色诧异又恍然:「难,难道……」他又看着我,再瞧向云毓的目光里居然充满了钦佩,叹息道,「没想到是这样……云大夫的口味……甚独到……」 我怔了一瞬,方才明白过来,一杯酒险些扣在膝盖上。 云毓轻描淡写道:「臣一向喜好味重的,与旁人不同些,吃席时不大容易撞菜。」 我眼睁睁地看着柳桐倚的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的确有理。」 再过了半晌,席罢,云毓率先起身告辞,说还有要事,飘然离去。 柳桐倚也随即告辞,我便跟着走了。 到了门外,各自上车轿前,我向柳桐倚道:「今天玳王不会说话,让云大夫不太高兴,随后连本王都跟着出了次丑,让柳相见笑了。」 柳桐倚道:「席间玩笑,臣听了就忘,已经不记得什么了,若有失礼处,也望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再彼此说了几句客套话,我看着他弯腰入轿,便也回身上了车。 回到王府中,因为王妃之事,府里仍有些沉闷。 我又喊人拿了壶酒,独自在卧房的小园中喝。 平时不觉得什么,但今天孤月下,树影中,我这么坐着,驀然有些寂寞。 来来去去都是些假话,假到已经分不出什么是真。 便如同柳桐倚,今生今世,指望他和我真心实意地说一场不客套的话,恐怕都是奢望。 方才在玳王府中,云毓临走前,曾和我低声说了句话,无非是让我不要忘了月华阁之约。 月华阁,云棠等人是要与本王商议,何时举事。 部署几载,密谋数年,终于将要一朝起,定江山。 记得数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月夜,云棠和王勤向我道,无德小儿盘踞皇位,愚昧妇人霸政弄权,臣等为江山社稷,择明主而投,愿怀王殿下得主江山。 全是屁话。 啟赭的帝王之才先皇远远不及,定然会是一代明君。太后确实是个傻女人,可幸她傻得很地道,只要啟赭年岁稍大,她便根本没能耐把持朝政。只因本王既是个庸碌无能的断袖,且传说中怀王府有那么一股可颠覆朝廷的秘密势力,云棠和王勤才暂且联手先来找我,待夺位之后再抽掉我这架过墙梯,双方互博,最终胜者得天下。 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一目了然的事实。 于是我就答应了。 和云棠王勤一道密谋密谋到今天。 我记得我娘过世前曾和我说过,你爹功劳太大,连累你和你的儿孙都要被猜忌,所谓朝政就是如此,只有早日抽身,归隐山野,才能保得一个好结局。 她老人家一直这么清楚明白,我却没有按照她的话去做。 可能归根结底,我还是流着些和我爹一样的热血。我只是有些不忿,有点不甘心。 我记得我还是个孩童时,我爹征战归来,提起沙场时,容光焕发的模样。他心中只有江山,只有忠心,只有这个景氏的天下。 可是他最终落下的,只是猜忌,只是他儿子我现在顶着的这个毒瘤的名声。 我只是想,想在这庸庸碌碌的小半辈子之后,也能做出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让那些所谓的清流们,让天下人都明白,怀王府不是毒瘤窝,怀王这两个字要写在忠臣谱上,而非奸臣册里。 我爹征战一辈子,只想让景氏江山稳固,让天下百姓太太平平。 起码我能和他一样,保他护了一辈子的这个江山一次。 不为别的,只为我喊他一声爹。 或者也不枉啟赭喊我这么多年皇叔,不管他是真心喊,还是敷衍着不得不喊。 但此事之后,我又将如何,会有什么结果,我可能想不中。 也许柳桐倚能真心喊我一声怀王殿下,啟赭能真心唤我声皇叔已经是我最好的结果。 我对月喝凉酒,忽然便想,我走这条路其实比我爹当年更缺心眼。江山社稷管我他娘的什么事儿?有没有我这个人,都会一个样。我不在云棠和王勤那里做卧底,他们造反可能也成不了,顶多就是各处势力不会拔除乾净而已,时常闹闹小乱子,但只要掐去魁首,便难成大气候。 我又何必做这个卧底? 不做的话,我依然是这个庸庸碌碌的怀王,被清流们视为毒瘤,被我的皇帝堂侄和他娘猜忌一辈子。 所以,我想的那一大套可感动天的理由都是假的,我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给自己博个好名声。 好名声能不能博到还不知道。 想事情就是这样,越想越深,越想越绕,最后我将自己灌个大醉,迷迷糊糊纷纷乱乱中发现自己闭着眼,再迷迷糊糊纷纷乱乱地睁开眼,发现我在床上睡着,天已经大亮。曹总管站在我床头:「王爷,你可醒了,昨儿半夜老奴见王爷喝醉了,睡在花园里,就和旁人将王爷扶回卧房来了。」 我的头隐隐胀胀地刺痛,勉强撑着肿胀的眼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曹总管道:「已近午时了。」 我掀被,曹总管又道:「云大夫来了,正在前厅。」 我心知云毓这趟过来,还是为了提点我莫忘了月华阁之约,大概还会在柳桐倚的事情上再说上几句。 我下了床,向曹总管道:「吩咐厨房,照旧备上菜,云大夫可能留下用饭。」 曹总管弯腰:「早已让厨房预备了。」 到了前厅,云毓品着一杯茶坐,倒是悠间。 我笑,「云大夫。」云毓起身,也笑,「王爷。」 我在椅上坐下,「今天起晚了,不知道云大夫过来了。」 云毓道:「无妨,反正也没等多久。只是怕惊扰了王爷休息。」在旁边望了一望,「王爷的厅堂佈置可是时常更换,今天看着又和前日不同了。」 我道:「啊?」虽然这是本王自家厅堂,但可能这两天事情太多,我还真没留意是不是有什么变动,看一看似乎还是老模样,「兴许是下人打扫时又调了调摆放,我倒没留意。」 第三章(5) 云毓微眯着眼,「厅中的摆设像动了些,玳王又和王爷讨东西了?」 这么一提醒,我想起来了,「玳王这两天没工夫,昨日将一套桃核刻的玩意儿进献给皇上了。」 万幸我昨天晚上回来,还没忘记这事,立刻让人封好那套桃核八仙饮宴,送到宫里去,才回院里喝酒了。 云毓道:「哦。」 再这么一顺,我又恍然想起来了,这套八仙饮宴,好像正是云毓送给的,说是他爹云棠的门生从江南捎回来的小玩意儿。 我连忙道歉,「竟然未和云大夫你打招呼,就将东西进献给了圣上,是本王疏忽了,望云大夫不要见怪。」 云毓的面上倒是没显出什么异常,又微微笑了笑道:「哪里哪里,本来是套市井粗鄙的玩意儿,能蒙王爷抬爱在厅里摆放了许久,又做了进献圣上之物,臣甚是荣幸。只是……倘若能讨皇上欢心,臣可要向王爷讨个人情。」 我点头,「自然自然,这是份大人情。」 因为是在前厅里,难免周围有旁人耳目,云毓只做出一副随便过来串门的架势,顺着说了说江南一些地方的手工玩意儿,再到景致人情,便聊了半晌。直到曹总管过来稟报说午饭好了。 云毓站起身,「啊,那臣不打扰王爷用膳,先告辞了。」 我笑道:「云大夫今天怎么如此客气,像是本王以往都藏在屋里偷吃不曾请你一样。要本王现下写张帖子给你么?」 我抬手让了让,云毓便和我一道向用饭的花厅去,等到了饭桌上,落了座,碗碟也摆在面前了,酒杯也斟满了,方才悠然道:「臣怕昨天晚上在玳王府,当着柳相的面和王爷开了个玩笑,王爷记恨,今天中午没饭吃了。」 我握起筷子道:「本王一向胸襟宽阔,从不记仇,再说,就算记仇,也不敢不留云大夫吃饭。」 云毓道:「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将声音压低了些,「两日之后,在月华阁,臣有份大礼送给怀王殿下,只当是赔礼。」 果然离不了月华阁。 我道:「好,本王等着。」 几杯酒后,云毓又把话头拾起,向我道:「王爷猜,昨天晚上,臣开的那个玩笑,柳相到底听出真意了没有?」 我在心里将想法滤了一下,昨天云毓的那句话,我想猜桐倚他是听懂了,方才那么接了一句,我巴不得这样猜,却又有些不敢猜。 桐倚桐倚,毕竟他不是别人,是柳桐倚。 云毓抿了口酒道:「柳桐倚不是别人,是柳相,定然已听出真意。」挑起眉峰,「那句话接的恰刚好,王爷岂不当十分喜悦?」 我佯装没有听懂,随便打了个哈哈,把话岔了开去。 饭毕,我请云毓到后园小坐,左右再无旁人,水池之上的亭中,微风清凉。 云毓抬袖斟茶,我道:「两日后之事,本王定不会忘记,请云大夫放心。」 茶香渗进了风里,漾于亭中,浅而幽。 云毓道:「今日臣有些多事,话也多,恐怕惹王爷烦了。但有些话,却不能不直说在前头。多年来的这桩大事,王爷觉得,我们是否真做的严密到一丝不漏?」 我道:「漏不漏,本王觉得没什么大差别,我那皇帝堂侄与太后,不管我安分不安分,都时刻堤防戒备,寻着砍了本王的适当时机。」 云毓没接话,我拿扇子敲了敲额头,接着道:「其实云大夫,本王一直都想问你一句话,本王如此做理所当然,云大夫为何要如此?」 云棠权势熏天,云毓这等年少,此时在朝中也唯有柳桐倚比他强些,即便本王登基做了皇上,他父子二人的权势也只能如此了,我若不发此疑问,便显得假了。 云毓顿了顿,随即正色道:「因为臣觉得,怀王殿下方是真龙天子。」 我道:「云大夫这话可假了,难为本王看上个柳桐倚,都能被你成天取笑。眼下忽然就官话了。」 云毓的神色再变了变,面容与眼底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再跟着,却又是微笑,「要说实话,就是……王爷还有安分或不安分可选,我生来就是云棠之子,毒瘤的儿子,难道能是一块好肉?」 我默然,回不上话。云毓接着道:「所以,臣还是要再继续多言下去。王爷,我觉得,人生在世,有些东西确实已经註定,只能认命。非要和命拧着来,没什么好结果。」 云毓虽号称劝解我,口气却十分自嘲,我看着他,不知为何,有些怜惜,其实云毓和本王有些像,都是生下来就被旁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看成了朝廷未来栋樑里的蛀虫。我爹和我是被冤枉了,我还有冤可喊。云棠却的确名副其实,不对,是名不符实,我脑袋顶着的这个最大毒瘤的帽子,实际应该是他的。 民间有说法,生在富贵人家,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积了阴德。 从云毓来看,这话不太对,他上辈子,实在说不好积了什么缘分,生做云毓的儿子。 我起身,向亭外远处望,把声音放沉了一笑,「听云大夫说认命,有些奇怪。本王从不认命。」 我缓缓握左拳,把后面的话貌似平淡其实有力地吐出来,「本王只相信,只要想要,便能得到。」 话出口,我自己都佩服。有那么一恍惚,好像我真的已伸手,把龙椅握在掌中。 云毓在我身后击掌两声,「臣父子与王大人,今生只愿追随有这样气魄的王爷,只有这等气魄,方可真正掌握江山。」 我回身,向云毓报以淡淡的微笑:「本王也需有云太傅王大人与云大夫这样的臂膀。其实本王最近有意与柳桐倚套些交情,亦是为了探一探我的皇帝堂侄那里的虚实。「 云毓摇首道:「王爷想从柳桐倚那里套虚实,恐怕难。臣还是要多言几句,此人是个棘手人物。不然……」云毓的双目直望向我,「王爷以为,柳桐倚为何未娶?」 我的心又紧了紧。 云毓的嘴角向上扬了一分,「柳桐倚不娶的缘故,与臣至今未娶,王爷尚无子嗣的缘故,应该是一样罢。」 我的心便一沉。 云毓说得是实话。 本王无嗣,不是因为真的不碰女人,云毓未娶妻,并非因为他是断袖。只是,有妻有子便有了拖累牵掛,倘若大事失败,徒然连累丢掉性命而已。 那么密谋多年的这件事,啟赭、太后应都知情,或者即使不知情,也一直在策划拔除隐患。 这些事,我一直不愿深想。 深想徒然让自己心里不好过。 柳桐倚未娶,就是他也做着这种预备,因此从没有人多提,零星只有两三个提亲,啟赭和最爱管人婚姻间事的太后更是佯装不干预。只等大事落定后,再谈家事。 所谓大事,便是拔除朝中威胁皇位隐患。 柳桐倚居于相位,毋庸置疑,这件大事,是他全权谋划,佈置。 他谋划的,佈置的,重中之重,十有八九,是怎么要了我的命。 云毓走到我身侧,负手,目光意味深长,「还好王爷只是有意探柳桐倚那里的虚实,倘若王爷真看上了此人,以此人的脾性,只怕最后王爷徒然伤心。」 柳桐倚,柳桐倚,假如我真的是造反,败了,没得说是我这条命断在他手里。 倘若我胜了,依他的脾气…… 我的心肝脾肺都紧紧缩着颤了颤,不再往下想了。 云毓淡淡拋出那句我一直不愿和自己过不去,不往上想的话,「不成功,便成仁。」 我只是默默地叹息。 万幸。 万幸本王只是个卧底。 第二天,我总算得了个空间日子,一皇宫那边没有传召,二无客来访。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毛病,要是赶上忙的时候,总觉得怎么也睡不够,到了要起时,恨不得趁着下面人送洗脸水的工夫也想歪回床上再躺一躺。但真的像今天这样左右无事,没人来打扰本王好梦,我在床上横睡竖睡,还没睡到中午,便睡不下去自己起了。 饭后,我独自在中庭转转消食,略感寂寞,便换了件便服,去能寻到些快活的地方走走。 京城里像我这种喜好能进的楼儿阁儿小巷儿不少,但我可去的地方却不多,因我的口味与旁人不大一样,他们一般都爱那年纪小声音嫩面容娇的,我好的岁数稍微大些,但寻常像我好的这种年纪尚是清身的不多。 其实本王对清不清身倒不怎么介意,只是,不是清身的,若非名声大的顶尖人,一般不敢陪本王,可能因谣传中,我极其难侍候,对此我很无奈,我觉得我不是个计较人。兴许我对模样的确有些挑,整个京城,尖上尖的人能有几个,于是我连逛个楼子,都比旁人寂寞些。 我到了暮暮馆,和楚寻下了一阵棋,吃了几杯茶。 楚寻算是我这一二年常找的人,他模样清秀,擅应对,脾气和顺,总能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不该说的时候一句也不多说。即使在朝廷里,能做到这些的也已经算个人物了。 平时的时候,我虽然觉得楚寻好,但大概是因为今天有点寂寞,觉得他格外难能可贵。 本王在床上揽着楚寻时,愈发觉得他合心,我拨了拔他额上方才被汗濡的有些湿的发,半真半调笑地道:「要么你跟本王回府罢。」 楚寻笑了一声,声音还有些懒,「王爷不是从不带人回王府么。」 我道:「那是以往,又不是什么规矩。」 我半坐起来看他:「同我回去吧。」 楚寻撑起身,抬手扯过内袍披在肩上,「嗯。」 我便真的带着楚寻回王府了。本王纵横秦楼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带人出楼往府中领,想到这一点,我忽然觉得我有些辛酸。 这时候还是下午,离傍晚尚有些时候,本王来暮暮馆,不想太张扬,所以坐了顶小轿,待到回去时带了楚寻,就觉得稍微拥挤,挤挤也好,有情趣些。 楚寻挨着我坐,他沐浴完即刻就跟着我走了,轿身微颤时,身上刚沐浴过的香气便若隐若现地渗出来。 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能抬手便摸的到,想抱便抱得到,说话有人应声,心里觉着比较实,不像昨天晚上到上午时那么虚了。 我拉过楚寻的手,刚要再做些别的,轿子颤了一颤,停了。 我等了片刻,道:「怎了?」 轿外随侍的人回话道:「稟王爷,前面的路堵上了,不知因为什么事,已经派人去打探了。」 少顷,打探的人回来了,「是柳丞相的官轿挡在了前头,好像有人喊冤告状,拦住了柳相爷的轿子,整条道都被堵严实了。」 我立刻掀开轿帘,「居然有这等事?本王过去看看。」 这条盛隆街在京城里算比较宽的街道,朝中的许多官员们平时上朝下朝皆必经此路,皇上偶尔陪着太后出宫去寺庙里上个香拜个佛也常走这里,正因为它宽敞。皇上太后的仪仗加在一齐在道上铺开都绰绰有馀,并不拥挤。 本王下轿后却望见前方黑压压一片人头,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是平头百姓。一条宽敞的大街硬是被堵了个严严实实,水泼不进。 人群议论声嘈嘈杂杂,里头加着丞相府侍卫让间杂人等不要拥挤离丞相轿子远些的呼喝,更有撕心扯肺的凄厉哭喊高于眾声之上,应该是那喊冤声。 我向人群里去,几个王府侍从在前面喊道:「怀王殿下在此,间杂人等速让开道路!」 围观的人群嘈杂声便低了许多,让出一条道来。 我再向前去,只见柳桐倚站在官轿前,他正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跪着两三个蓬头垢面衣衫襤褸的男女,正在哭天抢地,痛述冤情。 「……相爷,我全家五条性命,冤深似海~~小民老父至今仍在牢中,命悬一线,请相爷一定要为小民做主申冤~~全州知县草菅人命,天理不容!……」 为首的男子向前爬了几步,将一卷东西高举到头顶,「相爷,这是小民的诉状,请相爷收下,为我全家申冤!」 他额头都磕出了血,顺着满是污垢的脸流下,手举的那卷白布红跡斑斑,应该是卷血书。 第三章(6) 我不禁开口道:「每日申时三刻之后,大理寺卿张屏的轿子必定从兴兆街上经过,你等与其在这里向柳丞相喊冤,还不如赶紧起来赶去兴兆街,去拦张屏的官轿。」 那男子颤巍巍地抬起头,柳桐倚微侧过身,躬身道:「王爷。」我急忙道:「柳相不必多礼,本王刚好路过这里,一时好奇,过来看看。」 我走到柳桐倚身侧站着,柳桐倚向那人道:「王爷之言,乃是实情,你与其将状纸交给本相,不如前往大理寺,你所言的冤情,本相已大略知道,待大理寺受理后,本相定会多留意此案,督促刑部与大理寺详细审理。」 那男子的目光猛地又凄厉了几分,厉声道:「难道柳丞相竟对这等冤情视而不见!打算将小民等人敷衍过去,眼睁睁看着皇上的子民在朗朗乾坤下受狗官逼迫,任凭污秽官吏草菅人命!」 我道:「让你去大理寺,并不是敷衍,需知朝廷之中,要按规矩办事。柳丞相替皇上分忧天下事务,虽然刑部和大理寺归他管,但只是督管,一般并不亲自查案。倘若柳丞相现在收了你的状子,这张状子就要明日上朝之后方能转给刑部,再由刑部交由大理寺审理,这其中要转经数个官员之手,说不定还要加写两三份文书,盖几个官印,最快也要拖到后天或大后天,你的冤案才能在大理寺归档候审,你说你的老父现在还在大牢里命悬一线,多拖一天就险一分。不如趁现在申时未到,赶紧去兴兆街拦住张大人,他收下状子,柳丞相再向刑部和大理石说一句关照此案的话,最迟明天下午,大理寺就会开始调查审理这件冤案。」 那男子怔怔地看着本王和柳桐倚,片刻后又开始猛叩头,「多谢指点,大恩大德,小民永世难忘。」 他又微微抬起头,目光感激地看着本王,「小民听柳相爷称呼这位贵人为王爷,不知是哪位王爷?」 不抓紧时间赶紧去拦张屏的轿子,在这里打听本王的封衔作甚? 柳桐倚道:「这位是怀王殿下。」 那男子又怔怔看着本王,目光闪烁,再猛叩头道:「多谢怀王殿下,多谢怀王殿下。」 他后面的两个男女也跟着磕头。 头磕完了,他却还不赶紧走,又向前爬了两步,举起那卷血书,「小民即刻便去兴兆街,但还请相爷先看看小民的状子,恳求相爷一定要帮小民申冤!」 柳桐倚頷首道:「好。」走上前去。 我忽然觉得有些蹊蹺,申冤告状的本王见识过不少,按理说这个案子冤情挺大,这几个申冤的人哭得是挺惨烈,却未免显得太沉得住气了,没有立刻奔向兴兆街,只在这里磨磨蹭蹭,也不怕耽误了时辰拦不到张屏。 难道是觉得柳丞相和本王已经知道了这件案子,所以觉得有把握翻案了? 柳桐倚已经弯下腰,去接那血书,那人仍低头跪着,「柳丞相,小民一直以为,你是个清廉之相,和当年的柳大人一样,是个好官。」 他举着血书的一隻手忽然动了动。 我惊觉不对,想也没想地扑上前,一把抓住柳桐倚,疾声道:「然思,退后!」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抹寒光指向柳桐倚左胸直刺而来,我只来得及伸臂将他护住,一点凉意瞬间刺破衣料,扎进了我右臂。 周围顿时大乱,我也没觉得什么,柳桐倚被我紧紧护住,但不知道有没有伤到,我一叠声地问:「然思,你伤着了没有?哪里疼么?」 柳桐倚没回我的话,他的手扶住了我的右臂,「王爷的手臂受伤了,快来人包扎,速请大夫!」 一旁喧闹的很,我接着抓着他道:「然思,你到底伤着了没有?」 我怀中的那片蓝色动了动,轻叹了一声道:「王爷,臣没事。」 柳桐倚这一动,外加答了这句话,我慢慢地缓过劲了。 缓过来之后,就发觉不妥了,本王和柳桐倚这么紧挨着,刚才我护他护得紧了些,他现在一隻手又托扶着我的右臂,就好像我和他在大街当中眾目睽睽下抱着一样。 醒悟到这一点时,我居然先齷齪地浮起一丝酥麻的喜意,方才松手向后退开。 我怀王府的下人就是比旁人家的识时务有眼色,这时方才过来左右扶住本王,柳桐倚也放开扶住我右臂的手,我仔细地看他,他神色虽然平静,却有那么些关切在里面。 咳,刚才情急之下,本王不由自主,脱口喊了几声然思,不知道他听了后心里会怎么想。 那三个喊冤人已经被眾侍从们五花大绑,掀翻在地,为首的男子一边挣扎一边高喊:「柳桐倚,你居然和怀王这个奸王狼狈为奸,白姓了柳,白白侮辱了你家的好名声!」 笑话!我瞧了瞧他道:「本王并非天天走这条道,今天是无意中路过,难道你竟然能算到这一步,提前预备下刀子等?」 刺客兄再挣扎,却不出声了。 我道:「不用再装了,你受谁指使,为什么要来行刺柳丞相,刑部大堂上,自然有人等着你说。」向侍卫抬抬左手,「拖下去吧。」 扶着我的,我那有眼色的家僕之一立刻道:「王爷真的太英明了,这种小角色怎么可能在王爷眼前作怪。」 我谦虚地笑道:「在柳相面前,怎么能这样奉承本王,让柳相看了笑话。」 柳桐倚轻叹道:「王爷还是赶紧回府让大夫疗伤,莫在这里和臣开玩笑了。今天之事,是臣一时不察,连累……」 我打断他道:「柳相,你要真的想谢我,现在就别说这种话了。」 我从来没敢奢想过这辈子能有机会把柳桐倚抱在怀里,今天居然意外地抱着了,我觉得再被扎个三四刀也值。 柳桐倚望着我,我回望向他清澈的双眼,一时之间,心里的感触很难描述。我笑了笑道:「不过,方才柳相大概受了惊,也有些傻了,匕首还扎在本王的肉里,你就喊人包扎,这可不好包扎。」 柳桐倚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臣这就是所谓阵脚大乱,不但傻了,还傻透彻了。」 我的家僕们已经有几个前去请太医了,剩下这几个一直扶着我的便随着我一道往轿子那边走,柳桐倚和我一道走着,到了轿前,我道:「柳相先回府休息去吧,本王不碍事的,那匕首短,只扎了肉,你看下臂跟手都还能动,到家让大夫拔了,上上药包扎包扎,估计不用十天就能全好了,皮肉小伤而已。」 柳桐倚望着我渗透血的衣袖,皱起眉,「王爷此时的话才叫做客气,不管怎样,我…臣一定要随王爷一道去怀王府。不能耽误,请赶紧上轿。」 我正要頷首说好,随侍的人掀开轿帘,柳桐倚的目光落向了轿中。 我眼睁睁看着柳桐倚神色不变地垂下眼帘,「柳相……本王……」 柳桐倚抬了抬衣袖,「不过,王爷疗伤时,外人不便在场打扰,臣还是先遵命告退,王爷快快回府罢。」 我只得僵硬地点头,「那么,本王就先行一步了,柳相也先回去好好安歇吧。」 清风将轿帘掀起了一道缝隙,本王从缝隙处望见柳桐倚的官轿沿着另一条路远远地去了。 这的确是本王头一次从楼子里往王府中带人,本王在清风里觉得很辛酸。 回到王府后不久,太医就来了。 而且,有很要命的人跟着太医一道来了。 我没料到他会来,而且来的无声无息,我刚喘过气,半躺在内花厅的软榻上就着楚寻的手喝茶润润喉咙,胳膊疼得鑽心,突然此时眼角里瞄见门口侍候的人嗖地扑通通全跪下,一道明黄出现在门槛外,我下意思地一个激灵,从榻上滚下,就势跪倒,险些撞翻楚寻手中的茶水,闪着老腰。 「臣,叩见皇上。」 明黄迈进门槛,「皇叔,快起身,你伤得这么重,还行什么大礼。」我刚要在叩头谢恩,一隻手扶在我肩上,我只得费力爬起来,「臣当不起。」 啟赭望着我,眼神很关切,手仍然在我左肩上,「皇叔,不用和朕如此客气。」目光极自然地扫向一旁,望着仍跪伏在地上的楚寻,「这是……」 我思索着该怎么介绍合适,楚寻已叩头道:「草民楚寻,叩见万岁。」 啟赭神色了然道:「哦,也平身吧。」再看了看起身后的楚寻,「暮暮馆的楚寻公子,朕闻名已久,今日看来,果然不是寻常人物。」 楚寻躬身:「多谢万岁夸奖。」 啟赭微笑,却是看我,「皇叔的人个个都这么出挑。」 我横竖只拿这张老脸顶着,「皇上过奖了。」 右臂上的匕首插在肉里,疼得一时比一时厉害,我的皇帝堂侄终于体恤了我的虚弱,敛眉向身后道:「许太医何在?还耽搁什么,快看看皇叔的伤!」 堂侄,分明是你在耽搁,许太医怎么敢上前,哪能怪他? 许太医战战兢兢答应了一声,抱着药箱颤巍巍过来,皇帝堂侄终于把手从本王肩上收回,许太医手下的小医官们一拥上来了七八个,本王被按在桌旁的椅上,眼睁睁看着瓶瓶罐罐刀剪布盘之类在桌上一溜排开。 许太医俯身,眯眼,观测我右臂许久,神色凝重地望着那直竖在肉外的半截匕首道:「怀王殿下臂上的匕首,需要拔出来。」 废话,傻子都知道要拔出来,不拔难道留在肉里春天抽叶夏天开花秋天结出几斤小匕首? 许太医这个老傢伙居然还是太医院之首,我很为皇帝堂侄的龙体康健担忧。 许太医的这句话还带着请求示下的意思。 但不是请本王示下,现在这个厅里,轮不到本王说拔还是不拔。 啟赭坐在上首的座椅内,开御口道:「许卿,那便拔了吧。」 许太医领了这句圣諭,方才卷起袖口,让两个小医官替自己围上一件白色的围嘴儿,拉出预备拔刀的架势。 许太医举起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剪,又和我打了个招呼:「怀王殿下,臣要开始拔了。」 我无奈,只好说:「请随便拔。」 许太医拿着小剪,却还不下手,「王爷,拔匕首的时候,会比较疼痛,你稍微做些别的分分神能好些,比如和谁说说话。」 啟赭道:「许卿只管拔匕首,朕来和皇叔叙话。」 我忍着疼,还要挤着笑道:「多谢陛下。」 许太医开始剪开我的衣袖,我接着道:「今天一点小事,惊动皇上,臣实在惶恐。」 啟赭道:「怎么是小事,皇叔受了这么重的伤,是大事,朕理应亲自探望。」 匕首边的衣料已经被干了的血粘住了,粘在皮肉上,剥下来时火燎的疼痛,我道:「皇上言重了,只是一点皮肉伤。」 衣料应该是全剥下来了,许太医按着匕首边本王的皮肉,啟赭嘴角含笑道:「是皇叔过谦了,皇叔是本朝栋樑,今日半晌风流后,出得秦楼,携美回府时,顺道勇救柳丞相于匕首下,智勇胆色,无人能及。」 肉里的匕首动了动,我咬着牙,吸着冷气道:「这是凑巧了。皇上,臣觉得那几个刺客有来歷,需要严审。」 啟赭半闭起双目,「嗯,此事就交给大理寺去办吧,张屏办案,朕一向放心。」又抬眼看我,「柳卿还没过来探望皇叔?」 我干干道:「柳相应也受了惊,臣请他先回去休息了。」 啟赭道:「哦,柳卿未受伤,朕很欣慰。」又看了看我,「朕听说皇叔中刀后没管自己,只一直搂着柳卿问,然思有无受伤。皇叔与朝中的官员们这样亲厚友爱,朝廷如今一片和乐融融,朕更加欣慰。」 本王压住一个冷战,臂膀伤口处驀地一空。 许太医终于把匕首拔出来了。 第三章(7) 许太医和小医官们围着我的伤臂,把那些瓶瓶罐罐布条碗碟统统用上了。按着止了血,清了清伤口,这样那样那样这样的药汁药面儿各洒了些,最后再使布裹上。 我任凭他们摆弄,总觉得过程有些像那道叫塞外江南的菜,一条羊前腿,用荷叶包着,就像现在本王的胳膊似的,吃的时候把荷叶扒开,洒上椒盐面,蘸酱醋汁。 许太医一面裹布一面道:「怀王殿下这几日的饮食要清淡些,忌辛辣,忌食发物。」 我一一谨记。 许太医将那一堆瓶瓶罐罐悉数赠送与本王,由曹总管带着几个人收下,稍后又开了张内服的药单,楚寻一直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站着,曹总管在收那堆瓶子,许太医把药单递过来,楚寻就接了。许太医看看他,再看看本王,道:「怀王殿下最近请爱惜精神,切忌……太过操劳。」 我笑道:「小王一向爱闲,一定遵照许太医的叮嘱。」 我那皇帝堂侄就跟着笑了,「许卿太心细了,皇叔一直有分寸。」 许太医抖着鬍子拱手道:「是臣多言,王爷请勿怪罪。」 我道:「哪里,今天劳烦太医半日,来日再相谢。」 许太医带着小医官们叩拜告退,曹总管和楚寻也带着药单药瓶先退下了。我向啟赭道:「今日臣的一点皮外小伤居然惊动圣驾,圣恩浩荡,臣感激涕零。但天色已晚,时辰不早,皇上请快些回宫吧。」 啟赭站起身,瞄了瞄本王裹着布的胳膊,「朕这两天让皇叔惶恐了不少回,感激涕零了不少回。皇叔,朕与你叔侄之间,无需太讲究君臣客套,今日皇叔救了柳丞相,这项功劳,朕已记下。只是,有些话,朕也需要提醒皇叔。」 我躬身,啟赭走了两步,轻叹气低声道:「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出入伎坊青楼,朕知道,朝中眾臣没有几个人遵守这项规矩,可皇叔身份与旁人不同,下面百官都在盯着,好歹不要太张扬。」 我就知道,今天楚寻一事,肯定要招来些小麻烦,便立刻道:「臣这些年违背朝廷纲纪,沉溺风月之所,败坏朝廷清誉,罪无可恕。请皇上赐罚。臣,之所以明知是错却一直错……」我苦笑一声,「也就是想,能床头枕边,一时半刻,有个说话的人。臣终日无所事事,对朝廷没有丝毫贡献,每每心中羞耻惭愧,又加之这种癖好,实在……」 啟赭站在我面前,明黄色的衣摆纹丝不动。 片刻后,听见他又叹了口气,「皇叔不愧是皇叔,逛个楼子都逛得如斯忠肝义胆,为国为民。风流了,快活了,小倌抱了,还带回家了,皇叔却依然满腹委屈,满心寂寞。叫朕该如何是好?」 我立刻两腿一弯,「臣,不敢……」 还没弯下去,啟赭一把扶住我的肩,「皇叔,朕方才是随口开个玩笑。」 他眉头仍皱着,嘴角却浮起了一丝笑意,收回手慢悠悠道:「就凭今天救了柳相一事,皇叔逛青楼,就确实逛得为国为民。」 我的老脸微颤,索性低头,不再回话,啟赭也没再说什么,四周静了片刻后,我方才又道:「皇上,天色实在已晚,还是早些回宫去吧。」 啟赭嗯了一声,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又接着道:「臣有几句话,也要进諫给皇上,皇上乃万金之躯,当爱惜保重龙体,每日处理朝政,劳心劳力,一些其馀的无关紧要事,譬如臣受伤家变此类,不用太留意……」 啟赭笑着截断我话头:「敢情皇叔还是嫌朕多管间事了。」 我无奈。所以说,当奸臣辛苦,做忠臣更不容易,真心诚意说句劝諫的话,却不知道会被解出多少层意思,猜出多少种居心。 我只得道:「臣绝无此意,只是诚心进諫。私心里,巴不得能再多得些圣上的恩眷。可为圣上着想,臣不得不再大胆直言些,皇上出宫时,更当将龙体安危多放在心上,譬如每每驾临臣府中,这样寥寥几个侍卫,假如臣真的是那包藏祸心的乱臣逆党……」 啟赭望着我,目光与神色都有些莫测。 我忠肝义胆地凝视着他,少顷,啟赭侧转过身,淡淡道:「皇叔的苦心,朕明白。朕以后会留意些。」再瞧了我一眼,「既然如此,朕先回宫,皇叔这几天在家养伤,不用往宫里去了,过些时日,朕再差人来看看你。」 我跪谢隆恩,终于恭送皇帝堂侄回宫去了。 等圣驾出了大门,我才又觉着伤处跳跳的火燎的疼痛,兼之有些疲惫。回到厅中方才的软榻上歇了一歇,楚寻端了杯温茶送过来,我拉他在我身边坐,楚寻道:「王爷受了伤,又十分劳累,不然我还是先回去,免得弄出些不方便,打扰王爷休养。」 我接过茶盏,喝了口茶,微笑道:「连你也不愿多陪陪本王,也罢,要么这便让曹总管安排轿子送你回去。」 楚寻从我手中接回茶盏,「王爷这样说,我哪还敢回去。」 曹总管在一旁道:「老奴这便让人替楚公子收拾卧房。」我直接道:「不用收拾。」曹总管立刻道:「老奴明白了。」 楚寻站起身:「给曹总管添麻烦了。」态度谦逊自然,曹总管抬眼看了看他,含笑道:「公子客气了。」 楚寻又回我身边坐,我和他随便说着间话,楚寻本是官宦人家出身,后来流落各处又见识过不少,几乎什么都能谈得,我每每和他说些话,就感觉浑身松散些。 我握着楚寻的衣袖道:「可惜我忘了,王府里没有琴,只能等明天再让人找一张来,要不然今天晚上就让你弹给我听。」 楚寻道:「王爷伤处疼,晚上怕睡不踏实,方才让我弹琴么?」 我有意苦下脸说:「本王在你眼中,当真如斯不通音律?我几时还敢把楚公子的琴声当催眠小曲听?」 楚寻笑道:「我只是怕我真的弹了催眠的小曲,王爷却越听越精神。」 我正色道:「精神了才好,许太医刚刚还劝本王要多养精神。」 楚寻哧地一笑,我伸出没受伤的左臂就势将他揽住。 过不多久,晚饭备好,果然遵照许太医的叮嘱,清汤寡水,一碗淡粥,七八样小菜。 我刚刚端起粥碗,楚寻替我夹了一筷凉拌蕨衣,有下人在门口道:「稟王爷,柳丞相和云大夫来了。」 我心中一顿,急忙放下饭碗:「快请。」 少顷,一抹湖色和一袭锦衫一道出现在门外,我迎上前:「柳相,云大夫。」 云毓笑盈盈道:「啊,来得不巧,闻见饭味了,柳相,你我赶上了怀王殿下吃饭的时候。」 我道:「来得正巧,刚端饭碗,还没动筷。柳相和云大夫不嫌弃,便一同吃吧,不过只是清粥小咸菜,不堪招待两位。」 还是云毓笑着摇头,「可惜,臣是吃过了来的,好像柳相也用过饭了,臣听说王爷受伤,便特意过来探望,刚巧在门前和柳相遇上。」 我看着柳桐倚,不知是否是因为夜色太柔软,灯光太幽暗,我觉得他看着我的眼神与平时有了些不同,他开口,声音便如同熏熏晚风般渗入我心:「王爷的伤势如何?」 我的声音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如夜色般柔软了:「没大碍的,太医说,过几天就能好,柳相……请放心。」 云毓在一旁道:「既然殿下还等着吃饭,臣就先……」 我道:「让来探病的人刚来就走可不是待客之道,云大夫和柳相请上座。」 我喊人上茶,云毓端茶抿了一口,随意地左右看了看,「听说王爷把楚寻带回来了?」 像这样在关键的场合,专门提那壶不开的水是云大夫的一点小小爱好。 我咳了一声道:「是。」 柳桐倚正在喝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云毓道:「喔,那他在何处?上次下棋输了他,心中一直耿耿,那么便向王爷借块安静地方,臣再和他下一盘去。」随即搁下茶盏起身,「王爷和柳相先聊罢。」 随着曹总管一道,转过屏风去找楚寻了。 只剩下本王和柳桐倚相对而坐,我忽然有些局促。 柳桐倚进我怀王府,可是破天荒第一次,我竟像那十七八的少年一般,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柳桐倚先开口,他开口,还是说道谢的话,不外乎是谢我救了他,外加对我受伤一事表示歉疚。 我道:「没什么,本王只是偶尔路过,今天一切都是碰巧。行刺柳相的那几人,已经送进刑部大牢了?」 柳桐倚頷首,我接着道:「不知道那几人是什么来歷,柳相最近,可得罪过什么人么?」 柳桐倚道:「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太多了,一时之间想不到。」 这话是句地道的实话,在朝廷之中,永远不可能完全知道是否得罪了人,得罪的是哪些人。 我便将话岔开道:「总之柳相最近还要多当心些,万幸这几个刺客都是雏儿,准头力道都平平,又没在匕首上摸个毒药什么的,否则……」 柳桐倚看我目光又愧疚起来,我连忙道:「当然,本王说这话可不是向柳相讨人情的。」 我再接着道:「柳相……本王……本王今天在情急之下,无意中,喊了你的名字,又有些冒犯的举止,望你谅解……」 柳桐倚望着我,没有答话。 我继续道:「……因为本王的名声……和一些嗜好……今天的举动……或者会影响柳相的清誉……也请柳相……」 柳桐倚还是望着我,「臣听说王爷一向不将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怎么却拘谨了?今天下午,王爷救了臣,王爷也说,一切举动,都是情急之下无意所为,坦坦荡荡,若还反过来和臣道歉,臣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然思啊,关键是,本王抱着你那时候,确实不坦荡,确实有过那啥的心。 柳桐倚淡淡笑了笑:「再说,官场之中,谁能真的乾乾净净,如果执着名声二字,只是徒然自找负累而已。」 我道:「本王一向也是真么觉得,柳相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里。但我没想到,柳相会和我说这种话。」 那双清透的眼睛又看着我,我几乎要被定住,「我以为,柳相心中,有社稷之事,百姓之事,像本王这种人,柳相就算和我说话,也应该是晓以大义……」 柳桐倚又微笑起来,「王爷总让臣无话可说。」 我怔了一怔,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再笑道:「对了,柳相这是头一次到我怀王府中,虽然夜色已晚,如果不嫌弃,本王带柳相去里面稍微看看,我这怀王府中当然不及柳相的的相府清幽,不过后边有个园子还算能看,晚上景色也颇为清幽……」 柳桐倚却站起身:「今天时候不早,臣就不再多打扰了,若王爷觉得方便,这几日臣会时常过来拜望,下次再请王爷带臣见识王府的花园。」 我跟着站起身,那句「这几日会常来拜望」让我心花怒放,我道:「那本王也要送送柳相。」 送到走廊处,柳桐倚又道:「王爷请回罢,耽误了用饭,饭该凉了。」 我道:「凉了让人热一热便好。我再向前送一送你。」觉得这话有些露骨,跟着道,「毕竟……柳相是第一次来。」 柳桐倚在幽暗的夜色侧转过身,「王爷,臣并非初次到王府中。」 我再次怔了怔,柳桐倚似是又笑了笑,「那年先怀王妃寿辰时,臣随着母亲也来拜贺,不过只是坐了坐就走了,并未留下吃寿宴,王爷当时正忙,可能未曾留意。」 如水般的月华下,他的双眼很清亮。 我不禁出声叹息道:「可惜啊。「 柳桐倚的笑意深了些,「是可惜,当时臣原本想问问王爷,《白玉神剑》的全本没能找到,王爷这里有无?」 那年的月色,那年的星,那年的池水,那年的桂花,就在这句话后,换去了此时的景致与天地。 只是我不知道,站在我眼前的,是否还是那时的少年。 柳桐倚走后,我向饭厅内去,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此时此刻,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好得太过了,巧得太过了,顺得也太过了,都不像真的。 直到我在饭厅外,被某个人拦住,听到他的某句话,才顿时感到了真实。 左右无人,云毓轻轻弹了弹我衣袖,轻笑着轻声道:「臣的这份礼,王爷喜欢么?」 堵在我心里半晌的一个疑问终于坐实。 果然,果然。 我只能叹气,更低声地道:「云大夫,你所谓的送礼就是扎我一刀?」 第四章(1) 碍着此时不好说话,我只说这一句就罢了。 不过看云毓的态度,很明显对扎了我一刀这件事并没有怎么愧疚。 我有意当着厅中一干人等的面道:「无故受了些小伤,方才皇上驾临,本王又领了些圣训,因此云大夫说要请本王吃的那场酒,恐怕无法去了。」 云毓道:「哦,臣甚憾之。对了,家父原本也打算前来向王爷问安,只是怕今日王爷不方便,故而先让臣先来。不知明日或后日可否?」 我道:「本王什么时候都可,区区小伤其实不用惊动云太傅。」 云毓无比谦恭地道:「王爷受伤怎会是小事?王大人等几位大人应该也会来向王爷问安,估计不会和家父一起,王爷府中这几日,定然少不了客,王爷请留意静养,不要因此太劳累精神。」 我便微頷首。 啟赭今天那两句提到风月之所的话让我心里一直掂着,或许他话里就那么一层明白的本意,我却不能不往多里猜,兴许我与云棠王宣谋划之事他已有所察觉。没把云王两族的势力全部引出之前我不想节外生枝。因为打算乾脆月华阁那场改在我怀王府里算了。 可云毓却拒绝如此,明白地说了他爹云棠和王宣不会一起到怀王府。看来云、王两家和本王差不多谨慎,只是谨慎在了不同的地方。 云棠和王宣应该心中对本王还是有所提防,觉得月华阁是他们佈置下的地方,比我这怀王府让他们放心。 这也就是云王两方一直将本王当成了傻子,事事都要在他们手心里攥着的地方做,连到怀王府开个谋反会都不敢,假如本王真的要反,岂不会怀疑他们的诚意? 云毓向一旁望瞭望,摇头道,「可惜啊,那场酒,原本臣打算……」话说了一半,收了,抬袖告辞。 我笑道:「云大夫话说了一半就走,诚心钓着本王心里惦记。难道备下了什么绝世难得的人物?」 云毓正色道:「王爷,楚寻就在你旁边站着,怎好这么说。」 楚寻应知云毓此时是拿他打趣,只是笑着站在我旁侧。 我去握楚寻的手,「阿觅非拈酸之辈。」 云毓挑眉,「王爷的这句话可将臣的牙都麻倒了。臣有眼色,再不走当真就不招待见了。臣告辞了。」 我道:「云大夫慢走,经你这么一说,那场酒,本王兴致难抑,只要挣得动,定会赴约。」 我没必要再此时于这种事上和云王两方太过计较,但,云毓的心思一向縝密难料,或者有意拿此话来试探我也不一定。 不论如何,暂且顺了他话中的意思,容后再说。 云毓只留了句,「随王爷喜欢。」便转身离去。我瞧着他的背影没入廊下的暗色,抬手揉揉额头。 胳膊上的伤在其次,今天来回这几场应付当真伤损精力。 晚上,本王与楚寻同床共寝。 我坐在床沿,仍颇多感慨,这张床我睡了许多年,今天初次枕边有个人陪着,可惜这人还是我花钱买来的。 也不知今生今世,还能不能有个人,真心地与我同寝一榻,共枕共眠。 在灯下一恍惚间,我竟将楚寻穿着睡袍的背影看成了柳桐倚,一瞬间走了神。 直到楚寻回过身到床边掀开被褥,我方才恍然醒悟。 可叹本王每每想到柳桐倚,便如同十七八二十馀蠢蠢欲动,年少思春时。尽想些不着边的。 柳桐倚此时,兴许正想着怎么把我这个奸王及连带的所有势力统统拔除。 假如他能像楚寻这样在我身边呆一日,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即使立刻要了我的命,我也愿意。 楚寻在我耳边轻声道:「王爷,要熄了蜡么。」 我起身扇灭了蜡烛,入被躺下。 我低声问楚寻,「睡得惯么,你认不认床?」 楚寻轻声答:「回王爷,我哪里都睡得,不认床。」 我在被中捏捏他的手,「床上说话别这么规矩,叫一声承浚我听?」 楚寻默了片刻,回了我两个字,「不敢。」 我百感交集,他说的的确是实话。 我没再多让他做什么,只说:「睡吧。」 楚寻嗯了一声,他不认床也是实话,过了一两刻鐘便呼吸匀长,像是睡熟了。 他睡觉动静不大也不占床,本王身边一直甚安稳。 楚寻本是官宦子弟,他父亲是个贪官,手中曾有人命冤案数条,终有一日真相大白,被断斩立决,楚寻当时年少,没得刺配去边疆,而是贬为奴役。他姐姐楚萝被贬入倡籍,楚萝相貌美,擅才艺,后来成为京中名妓,转入了名坊朝朝楼,楚寻在贡院中做官奴,成天洗地扫厕房吃了很多苦,听两句讲习偷书看还被打得遍体鳞伤过,楚萝就花银钱求恩客和老鴇帮忙将楚寻也弄进朝朝楼中做琴师。他天性聪颖,时令小曲听一遍就会弹,还能自己做两首,渐渐名声便大了。京城勾栏中的姐儿都以能唱楚寻为自己写的曲儿为荣,更有颇多好新鲜的人物专门去听他的曲。 我头一回见他就是被啟礼啟正等拖去的,还弄得神神叨叨,非要装成寻常百姓。等轿子到了门口,我抬眼看见朝朝楼三个大字,立刻道:「这地儿你们皇叔我不爱进,你们自己去快活吧,我拐弯去隔壁暮暮馆,什么时候你们好了,派人去隔壁知会我一声。」 朝朝楼和暮暮馆是一家,只是一个是伎坊一个是倌馆。 啟礼道:「侄儿们请皇叔,岂会犯皇叔的忌讳?今天进朝朝楼,只为皇叔听琴,那位琴师可是京城第一美人的弟弟。不过在皇叔眼里,兴许他才是京城第一美人。」 我顿时兴致大生,待进了朝朝楼,见到楚寻,觉得果然颇清秀,年岁相貌都正合我意。他那时尚不像如今这么会来事,有了一两分名气,有些自傲。一般客人都不愿见。啟礼啟正等人虽然装模作样地穿了布衣,明眼人一望即知他们有来歷,连个龟奴都没瞒住,仗着几位侄儿如此出挑的福,我们一行进了最好的雅室,端茶递水的各个哈腰弓背,格外殷勤。啟礼他们也看出不对,却无自知自明,还埋怨我,「可能是皇叔这种地方来的太多,进过暮暮馆,被认出来了。」嫩得我都懒得教导他们。 楚寻磨到我们喝完一盏茶才出来,抱了张琴,弹了支颇阳春白雪的曲儿,满室清高。楚萝亲自作陪,过来斟茶。楚寻琴弹得不错,但这种雅乐,自有一等一的琴师弹,怎样也轮不到在这种倡坊里听。我顿觉寡然无味,昏昏欲睡,全仗着看他的模样撑着最后一丝精神。几位侄儿还能用楚萝提神。楚寻一曲弹完,眼看满脸高寡,又要再下一曲,本王便抬手止住,询问能否换支轻快点的小曲儿听听。 楚寻望我的神色里顿时有些不屑,认为本王缺乏欣赏雅乐的品味,楚萝急忙圆场,让楚寻弹了支时令小曲,她跟着边唱边舞了一段,屋里总算生机勃勃了。 我向楚寻道:「这支曲不错,你写的?」 楚寻道:「是,只是些俗乐。」似乎对自己写的这些曲颇不满意,觉得市井俗曲没能真正发挥他的才华与高雅。 我不忍看这么一个清秀标緻的少年在愤世嫉俗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遂道:「俗乐雅乐不过是世人的一种看法而已,只要能让许多人爱听,便是好乐,所谓俗乐反倒更随性自然,何必刻意追求什么雅?就比如《诗经》中的许多,当日都可谓大俗,到了后世,又都是大雅。」 我向他道,其实这种小曲更适合他,他弹得比那种雅乐好的多。 楚寻低头说受教,但眼中的目光与脸上表情却和他嘴里的话正好相反,看来他心中对我的话十分不以为然。 楚萝继续殷勤地对待我的几位侄儿,啟礼预先嘱咐过她,于是她没来聒噪本王。楚萝和楚寻大约都猜出了这其中的缘故,也兴许我对楚寻的模样之欣赏表现得露骨了些,楚寻在我的注视下神色越来越僵硬不自在,楚萝时常偷望本王与她弟弟,目光也甚忧虑。 趁着楚萝与楚寻琴笛合奏的时候,啟正低声问我道:「叔父觉得这个琴师如何?」 我道:「挺好,就是有些端。」 啟正笑道:「好多人觉着,就是这么端着才有味道。」 楚寻的这些所谓名气,恐怕一半靠琴技,一半是靠相貌。来听他琴的人,不知有多少,和本王其实是同路。 我道:「我觉着能不端更好些。估计他也端不久。」 我们议论时声音虽小,但楚萝和楚寻大约还是听到了隻言片语,这曲完毕后,楚寻便面无表情地抱琴告退,楚萝也替她弟弟请退。 啟礼握着酒盏道:「让走不让走要叔父说了才行,我们其他人的话不算。」笑向我道,「叔父,让走么?」 楚寻的神色更僵了,楚萝已经有些颤抖。 本王难道长了一脸强迫民男的恶棍相? 待我点头挥手让楚寻离去,楚寻依然面色僵硬,楚萝依然有些抖。 这事过不多久便被我忘了,直到数月后,啟礼向我道,可还记得朝朝楼的那个琴师楚寻?我方才想起此人,啟礼道,皇叔看人果然准得很,那小琴师如今端不了了,已经进了暮暮馆,今晚就接客了。 楚寻做琴师时,招了不少与本王爱好相同的人物,有一两个渐渐按捺不住,楚萝年纪渐大,已二十有馀,不再是亭亭玉立的十几岁佳人,头牌位置难保,恩客靠山一天比一天少,自保尚且艰难,更保不了他,后又身染重病,楚寻索性进了暮暮馆。 这等遭际却也可叹。楚寻这个少年,虽然不大会来事,但模样与那种清澈的气韵我喜欢。既听他真的进了暮暮馆,当晚接客,啟礼问我可有兴趣,我便过去了。 接客头夜,照例公开卖红标,我在二楼小间内坐,只见楼下熙熙攘攘,楚寻已十八九岁,这个岁数进馆已经年纪过大了,但看这个场面,至少一两年内,一定是馆里顶尖的红人。 本王正在看热闹,还没决定要不要买标,房内后侧专送茶水的小门突然响了一下,一个人从挡着小门的屏风后转出来,扑通跪倒在地,居然是楚寻。 他伏倒在地,「求怀王殿下大发慈悲,买我的标。我一定尽心尽力,服侍殿下。」 几个月不见,他长进很多,居然摸得清门路,还来求我。 楚寻最近必然吃了不少教训,应该惹上了一个难缠人物,不得不索性进了暮暮馆,又不得不求本王来挡开那人。 我便问道:「你为何要来求本王?又打算用本王来挡谁?」 楚寻垂首,吐了三个字来:「何大人。」 怪不得他要找我了,他所说的何大人,应该是指何阅。何阅乃太后表兄,今年六十有馀,自封为海棠居士,是棵自命风流实际也的确很风流的老海棠树。 本王的心情有些复杂。 楚寻来求我,起码是当我比何阅强些。 但我只比何阅强些,也不是什么值得自喜的事情。 可我到底心一软还是答应了,啟礼在一旁叹道:「皇叔真是怜香惜玉。」 我去买红标,自然没人敢抢。于是我便做了楚寻的头夜恩客,排场搞得有点像进洞房。 第四章(2) 我本还想,楚寻捏着几分秀才脾气做了小倌,一开始一副逼不得已的模样一定够人受,还特意要了些酒在房内助兴。 没想到楚寻抬袖替我斟酒,劝酒,十分熟稔且放得开,言语痛快,让我大感意外。 我道:「此时看你,和几个月前,实在不像一个人了。」 楚寻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那时王爷出言提点,我却还轻狂毫无自知自明。如今已彻底明白自知之明的含义。想想以前,有些好笑。」又自斟了一杯,抬手举了举,「多谢王爷当日宽宏大量。」 待要往床榻上去,楚寻和顺应承,固然有些生涩,却没有一丝一毫拿捏作态的地方,本王十分尽兴,买了这一夜,出我意料地值得。 虽然这夜算我做了个人情,但之后楚寻越来越擅应付,我渐渐时常去找他,至今日今时,睡在我枕边这位楚寻公子已成了块打磨过的玉石,温顺圆润,与当日一脸清高模样的小琴师好像不是一个人。 楚寻与我之间,算各取所需,楚寻在暮暮馆中需要有大客人,本王寂寞时,想能找个善解人意的人陪一陪。只是眼下云棠与王宣合谋造反之事已经眼看到了最要紧关头,我这个卧底能否成功还不可知。云毓与我时常一道进出玩乐,更和楚寻十分熟悉,对他瞭若指掌。假如他被牵连,岂不无辜? 只因我一时感慨,便将楚寻带回王府,眼下想想,实在有失妥当。可即刻将他送回去,也不大妥。等月华阁一事瞭解后再说。 所谓的月华阁之约,我最终还是去了。 我的皇帝堂侄虽然命我不要明目张胆出入秦楼楚馆,但月华阁并不是那种地方。 月华阁是家酒楼,在京城最有名气。它家的菜不见得最好,时常偌大一个碟中只码着几根菜丝,缀着两三朵冬瓜萝卜花儿就顶着一个风雅的名字端上了桌,敢当做一盘菜,但盛着这盘菜的碟子绝对是整个京城中最别致的,最贵的。 月华阁与一般酒楼也不同,不是当街临市做买卖,它在京城最繁华的昌乐街上,于最中间的地段处圈出了一大块地方拉了个院子,高围墙,大红门,做成个宅第模样。里面也按一般宅子的佈置,什么内院外院亭子假山水池花架样样都有,厅房就是待客处,只有雅席,不招呼平常的客。各处雅舍自成一体,每处都不同,里边的佈置还应着春夏秋冬各个时节的景,春有柳枝垂帘,夏有竹席铺地,秋时四处以秋果为陈列,冬有皮毛褥、水仙与现折的腊梅花,还有红泥炉煨着花雕酒。 而且月华阁中,对客人的招待也与寻常酒楼不一样。有很乾净舒服的房间可以沐浴,若是吃的太兴起不想走了,也有挺像样的床帐可供休息,吃饭沐浴睡觉时如果觉得寂寞,随时有美貌温柔的佳人或清秀漂亮的少年作陪…… 本王头一次进月华阁就是被云毓领来的,他还如此对我感叹,他说你进了这个地方,就会体会到一步迈出喧嚣红尘踏进悠然天地的感觉。 说老实话,我没这种感觉。月华阁说白了就是个拉着酒楼拽着青楼卖弄风雅的地方。它是含蓄的,委婉的,不适合本王这种要喝酒便痛快喝酒,要嫖妓便痛快嫖妓的人。 但我还是点头夸讚了它别致。 这事只让我恍然明白,原来云毓其实很诗意。 不过那次本王还算很尽兴,印象最深的便是云毓煨的花雕酒不错,我至今念念不忘。 可惜此时快夏天了,不好喝热酒,而且我的胳膊还没长好,需要忌口。 于是在席上只吃了点清淡菜,拿一杯酒润润口稍微意思一下。 这桌酒席本王、云棠、王勤三颗大毒瘤均在座,云棠和王勤还各自领着他们家的小毒瘤们,相映相衬,熠熠生辉。让我不禁感慨良多。 今天这一场,乃是为了定下何时举事,夺皇位,或囚或杀啟赭。 云棠问我:「怀王殿下处几时合适?」 我道:「随时。」 云棠和王勤还各自有些需要费些事的地方,经左右权衡之后,将日子敲定在五月十五。 算起来我参与进谋反中,也有几年了,一个来月后,此事终于可以做个了结。 席中我起身如厕,从屋内走出后,不禁又有些感慨。 这几年我参与此事,种种筹谋都有我一份,假如此刻皇上或太后真的察觉,一锅端起,只怕我有千万张嘴,也申不了冤。 我在空地的一块石边站了站,听见身后云毓的声音道:「王爷为何在这里站着,不回席。」 我道:「觉得景致甚好,忍不住多看一看。」 云毓笑一笑,走到我身边站着,没多说什么。晚春的暖色中,像一幅无限风华的画。 对云毓,我一直有些不忍,和些愧疚混在一处,变成种很难说得清的复杂。 云毓与王宣,年岁和我的皇侄们差不多,之前也都是和他们走得近些。与我熟悉,都是在我参与谋反后。 因为云毓善与人结交,可能他父云棠交代过他什么,最近几年他与我更亲近些。拋去谋反与家世不谈,云毓的确是个甚好的结交对象,有些喜好与我十分合,于是渐渐我便常和他同进出,他也经常到我怀王府中。正因如此,才招来些风言风语。 云毓在贵胄子弟和朝廷的年轻官员中都算最出挑的,固然因为他是云棠的儿子,但他的才学见识手腕能耐等等的确都比旁人强,像是王宣就显然不及他。只是可能他年纪还太轻,少年得意,难免锋芒显露,旁人说他圆滑老练,实则他还是太过随性,在做人行事上比柳桐倚差了太多,所以柳桐倚比他年纪大不多,在朝中什么都比他强不少。 假如没有谋反,云毓定会是将来朝廷中的栋樑之材。但一个来月之后,谋反事起,云毓恐怕性命难保。 我时常伤春悲秋,感叹柳桐倚说不定正想着怎么除了我,他是不是真的想除掉我还不可知,我这种种所作所为,却的的确确步步都在算计怎样要了云毓的命。我又有何资格自怜自伤? 幸好我还能猜到,云棠王勤等人在谋反成功后,定然会联手先把本王干掉,再两方对立,或者借我之手,除去一方,再除了我。于是云毓此时,可能也一步步算计着我的命,这样想想,心中还能通畅些。 很多事不能细想,越想越凉心。 纵观此时局面,云棠王勤想夺皇位,要了啟赭的命。我为证明自己是忠臣,保景氏江山和啟赭的皇位,在谋反方做卧底,欲要云棠等人的性命。太后、啟赭、柳桐倚和朝中的清流们觉得我和云棠王勤乃是一路,想要了我等的命。而后云王两方都想除掉本王,更想事成后除掉对方。 一环套一环,人人都是刀,人人亦都是鱼肉。 我还记得当日,我初与云棠王宣成为同谋时,有一日议事,云棠指着他身边的云毓向我道:「犬子云毓,初入朝廷不久,望日后怀王殿下多多关照指点。」 云毓随之起身,向我行礼一笑,虽之前认识,但从那一天后,才算真的熟了。 一直不曾留意,如今才察觉,他从那时到今日,看似没变什么,其实变了不少。当然本王也变了不少,当日我初当卧底时,只有一腔澎湃激荡的热血。如今即将大功告成,我热血淡了,沧桑了。 我忍不住叹息,云毓挑眉看我,依然一言不发。 我道:「此时此景,让本王有些感慨,人生无常,下一刻便不復这一刻光景,此刻也不復彼时心境。」 云毓的嘴角向上挑了一分,终于开口道:「王爷,多年心愿即将达成,为何反倒作此感叹?」 既然本王已感慨了,索性彻底些,我道:「正因如此,不由自主就有些感叹。」我看向前方遥遥的一丛树荫,「云大夫,倘若你不是云太傅之子,你还会不会参与此事?」 云毓侧首看我:「哦?难道王爷是想问臣,是否因为家父,方才追随王爷?」 我道:「不是,此刻你只当我不是怀王,只是景卫邑,我也只把你看做云毓。」 云毓道:「要是那样,我只能回三个字,不知道。」他转首也向远处看,「这种事情,我一般不大去想,眼下的事情想都想不过来了,何必管那不存在的虚无縹緲事?不过——」 云毓又转回头,拧眉瞧我:「难道王爷此时心里还惦记着柳桐倚,方才如此感慨?」 我怔了怔,随即道:「这话从何而来,断不是因为此事。」 云毓负手道:「多言说一句,其实王爷不必思虑太多,情势已然如此,立场不同,无可奈何。我是觉得,如今我们与皇上太后还有柳桐倚等清流们那边,不能说谁比谁更正义些。成王败寇,这才是世间真正的道理。此事成,我们便是对的,此事败,我们就是反贼。皇上虽是王爷的堂侄,如今的天子,可他想着除我们,我们为何不能想着除他?」 他这般直接地说出来,我听得都直冒汗。句句都有道理,可这么光明正大的说,他真不怕被人听见。 我拐个弯,把话题岔开,「你放心,我就算的确惦记着柳桐倚,还不至于因此乱了部署。提到柳相,」我抬手摸摸臂上的伤处,「云大夫你送我的这份礼,委实不太好消受。」 云毓笑了:「这件事我正打算找个合适时候向王爷解释。王爷受伤,的确是我的错。我原本打算不是如此,王爷的伤是误伤。」 据云毓说,他原本不知道我那天会在那个时候经过那条街,预先安排下几个告状的人,本打算拦轿后,扎柳桐倚一刀。丞相遇刺非同小可,必然要格外严查此事,我若趁机向皇上自荐,说不定就能督办此案。这样再来回往丞相府中探望问候,感情就深了。 云毓眯起眼道:「那天要动手时,我在茶楼上坐,恰好看见王爷的轿子进了暮暮馆,估算时辰,说不定能赶上此事。于是我吩咐那几人见机行事,扎得到柳相就扎柳相,扎得到王爷便扎王爷。没想到居然当真玉成了王爷勇救柳相一事,」云毓的神情好像很感叹地道,「这,也算天意吧!」 本王是傻子才会真当成天意。 对着云毓,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云毓笑眯眯的,嘴里说着歉意,脸上写着得意。我只有道:「多谢云大夫为本王费心。不知道你将来真看上了谁,那人会怎样。本王想,可能日子不会好过。」 云毓的神色瞬间凝了一凝,随即又带着笑道:「为何?」 我道:「你送份大礼,就是送人一刀子,如此推想,你要看上了谁,还不把那人扎成蜂窝?」 我这番话固然是玩笑,也在说实情。云毓有时做事厉害得太过,假如有天他娶了夫人,那夫人敢多看旁人一眼,或者多笑一下说句话,说不定都会犯了云毓的脾气,被他拿刀子插个十七八刀。 云毓笑了一声:「原来在王爷眼中,我是这样的人。」语气有些不对,我方才发觉他神情已大变,笑容也换成了冷笑。 第四章(3) 我有些诧异,云毓敛起冷笑,淡淡道:「此事误伤了王爷,的确是我的失误。柳相之事,乃我一时兴起,却是冒犯了。望王爷大人大量,海涵谅解。」拂袖转身离去。 我更莫名,云毓一向开得起玩笑,而且从未这种态度说过话,为何会突然如此? 难道本王的那句话,无意间,碰到了他的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痛之处? 再回席后,没过多久,云棠和王宣就各自离去,云毓随其父回去,我也跟着走了。 这时云毓的态度又变回了平常那般,好像空地处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我就也当它从没发生过,这么过去了。 回到家中后,我刚坐下,便有人通报,柳丞相到访。 柳桐倚来了,是来做什么的? 可能觉得情理上应该常来看看我的伤势。 可能是得知了我去月华阁之事,前来查探。 总之一定不会因为想我了,才过来的。但不论如何,他能来,我便情不自禁地喜悦。 我前去接着,引他到后院的近水榭中坐。 近水榭架在湖中,有道浮廊连通岸上,当日我修水榭时,特意让人把浮廊多折了几道弯,蜿蜒在水面,远看甚有意境。 这座近水榭可谓整个怀王府中,最能显现本王之风雅的地方。 所以我领着柳桐倚穿过层层院落往这边来,中途他客气地说过数次,「王爷,随便找个地方一坐便可。」我都依然坚持着,一定要近水榭。 走了约一刻鐘左右,终于到了四季湖边的浮廊口处,我谦虚地向柳桐倚道:「水榭和浮廊,都是本王亲自监督修建的。每当到了水榭中,看着湖水,我都会感到心已脱离了凡俗,像水一样,像风般,触碰得到天。」 柳桐倚肯定地道:「嗯,听王爷的话语,臣也觉得半漂半浮的,离开了凡俗。」能得他这样肯定,我由衷地高兴。 走上浮廊,到了半中腰的一个小亭中,我在柳桐倚肩处一按,停下脚步,柳桐倚也随即站住,露出些许讶然之色。我向他微微一笑,将亭柱边的一隻石鹤推着转了半个圈,原本连着岸的浮廊跟着喀拉喀拉的机关声收起一截,与湖边不再相连。 柳桐倚的神情里果然又多了几分惊诧和探询,我再谦虚地道:「这个能收起的廊也是本王想的,特意找了工匠来做。」我遥望向镜一般的湖面,「因为我经常在凡尘俗世中陷得太深,收起浮廊,能让我的心更彻底地远离尘嚣。」 柳桐倚看了看我,唇角动了动,道:「王爷的确是个超尘脱俗之人。」 我凝望着他,恳切地说:「不,本王是个庸俗的人,我常常自省。」 柳桐倚的唇角再动了动,也很恳切地望着我:「王爷,臣觉得你这样脱俗已经很可以了。」 我压抑住如水波般的心绪:「柳相,你说的是真心话?」 柳桐倚微笑頷首:「真心话。」 在此情此景中,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波涛汹涌,情不自禁道:「原来在这样的时候,我心中所想,能与你有共鸣之处。不知,我能否偶尔喊你一声然思。」 然思这两个字在我心里念的次数多如天上繁星。却只能借着抒发情怀之势,才问得出口。 柳桐倚怔了怔,随即便又微笑,「王爷愿意这样称呼,不胜殊荣。」他今日发未全束,身穿玉色薄衫的身影几乎要溶进碧天湖色之中。 他说的明明白白是客套话,我只当他的确愿意了,便即刻唤了一声:「然思。」 柳桐倚依然带着笑意,「王爷。」 我引着柳桐倚进了水榭中。 水榭只有五六间屋大小,除了后面两角一间浴房一间厕房是单屋独房外,其馀统成一体,宽阔明朗,中间只用屏风珠帘或雕花木架稍做隔断。我带柳桐倚四下略微看了看,而后在水晶帘后的小桌两边坐下,我拿起桌上的茶具,动手烹茶。 柳桐倚抬手帮忙,道:「方才还在想,连着岸上的浮廊收起了些,茶水要如何送,原来如此安排。」 我道:「我时常在这里呆着,所以各种东西都备得齐全。」 其实我除了夏天乘凉外,一般不怎么到这里来,当年王妃挺喜欢这里,时常来此避静,这样她看不见我,她叹气弹琴吟诗流泪我也不知道,两厢清净。我一直怀疑,她和那个侍卫,是不是在此处幽会。说不定那个娃,都是在这里的床上怀上的。 所以水榭里的所有摆设,这两天都刚换过,散发着一种崭新的味道,希望柳桐倚没有留意到。 茶叶,茶具,清水,果品点心等等也是我去接柳桐倚时吩咐曹总管赶紧备下的。 柳桐倚往壶中添着茶叶,「此处虽然幽静,但建在水上,潮湿气重,王爷伤还未愈,最近还是多在少潮的静室中休养。」 我感慨地道:「是啊,伤了一下,只能暂且更庸俗了。」 柳桐倚拿着挑茶叶银勺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 水雾繚绕,满室茶香,我道:「然思,劳累你最近常来看我。」 柳桐倚道:「是臣连累了王爷受伤,王爷再这样说,臣当不起。」 斟上茶水,我道:「然思今天来得甚巧,我刚从月华阁回来。再晚一刻,可能就错过了。」 柳桐倚道:「并非凑巧,我知道王爷今天去了月华阁。」他端着茶,侧首看我,「我想着王爷差不多该此时回来,便过来了,不算凑巧。」 我的手停了一停,把茶盅放在桌上:「然思言语坦率,出我意外。你一直和我一口一个臣客套说话,我还以为得你一句交心话甚难。」 然思向我挑明瞭月华阁,有何用意?他这句话出,我心中有无数滋味,又都不是滋味。 柳桐倚道:「因为王爷的话十分坦荡,臣若再遮遮掩掩,岂不做作?」他笑一笑,也放下茶盅,「王爷之前每个字里都藏着诗意,每句话,都浮在半空,无限脱俗,臣才是真的很庸俗,面对脱俗的王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如此了。」 我僵在脱俗的茶雾里,一时有点懵,「那个,然思……我……我是觉得……你……」 柳桐倚靠在椅中,微皱眉,「其实王爷的态度我一直想不明白,王爷和旁人说话时,并不是这个模样,但只要一和臣言语,立刻像变了个人,因此,在王爷面前的态度,臣一直都在战战兢兢,斟酌拿捏。」 我僵了又僵,终于扶住额头,长叹一声,「果然哄不住你,装样子和真风雅,还是看得出来。」 像是一把锤子,驀然砸碎了我那云里雾里的梦,我情不自禁笑道:「其实,我硬说出那些话费了很多心力,早知道你听得也那么受罪,我就不那么受罪了。」 雾散了,云开了,原来一直在半空中的,并非是柳桐倚,而是我自己。 我道:「多谢柳相今日直言,否则我还不知道要这样到哪年哪月去。实话告诉你,这个水榭,我不常来,今天为了招待柳相你,才特意借它妆点门面。这里曾是我监督修的不假,但只是翻修,并非重建。」 柳桐倚挑眉,我道:「这里以前是父王建的,叫勤奋屋,小时候我天天被他关在这里念书,收起浮桥的机关原本在岸上,不在这边,他把浮桥一收,我就只能在这里乖乖呆着,简直是座水牢。即使后来翻修了,我依然对这里有些犯怵。」 柳桐倚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方才看那边的书架上尽是《天宝神道》,《乱世奇侠》。」 我苦笑:「原来是那些泄了底。让柳相见笑了。」 我望向柳桐倚:「然思,既然拋却客套做作,我想问你,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朝中都说,本王是本朝最大的毒瘤,是弄权奸王,心怀祸胎,你如何以为?」 我目不转睛地望他,柳桐倚的神色平静,「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可能自己都不大清楚,外人又怎能说得透?奸或忠只是一种立场,不同位置的人,看法也不同。所谓世事并无绝对。」 我道:「那么然思你,以为我是哪个立场?」 柳桐倚没有回答。 我看向水榭外的湖面,「今日索性把话说得再透一些,你方才没有回答,我很欣慰,因为然思你,没在我面前说假话。我时常想,假如我不是怀王,你不是柳桐倚,是否你我起码,能做个不错的朋友。假如没有这个怀王的头衔,本王真的只想做个自在的间人。若不用做丞相,柳相想做什么?」 柳桐倚道:「这个么,应该也是个游歷四方的间人罢。果然间散最难得。」 我站起身,「的确难得,不得已的事情太多,譬如现在我在做一件事情,不知是对还是错。」 柳桐倚走到我身边,「对与错很难说清,大概人人都会遇到如此之事,我有句话,也不知对错,却想和王爷说。王爷伤还未愈,月华阁之类,不宜多去。」 我侧身凝望着柳桐倚,终于还是问出了口,「然思,本王这次受伤,你是否怀疑其实是刻意安排。我……为了接近你。」 柳桐倚回看向我,神色和目光依然像水一般平静,「我,不曾如此想过。王爷没有这样做。」 我觉得,云毓派一百人过来,用乱刀把我扎成蜂窝,换得这句话我也值了。 我得寸进尺地问:「那你,会不会觉得,本王接近你,是别有居心?」 柳桐倚的神色顿了顿,我苦笑:「你还是别答了。」 他果然没说话,只是,片刻片刻后,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心中千种百种的滋味翻腾不休,不由自主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本王和你所言,对你所做,都不会别有居心。」 说出来,我自己先觉得好笑,「不好,这话假了,应该说,全部都别有居心。」 我看向柳桐倚望过来的目光,「然思,其实我,喜欢你。」 话出口,我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必回什么。」然思他会回我什么话,我心中大概能猜得到。 柳桐倚凝视着我,神色似乎忽而有些迷惘,片刻之后,他道:「哦。」 我没料到我竟然说了,说了就说了,或者此时说,反而好,总算老天或我自己给了我个机会,我本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说出来反而越发坦荡荡了。 我索性彻底直截了当地道:「柳相不必担心,我今天难得想彻底说了实话,方才把这句话讲了。我知道你是端方之人,断袖这种癖好,本不算多么光彩的事,我和你说的这句话,大概会让你心中不快。实在是抱歉得很。我也不知,我为何会爱慕然思,一直以来,我总不能放下。刚才对你说了出来,我有些后悔,出了这里,然思只管把今日之事统统忘掉。你若从此便远着我,不再往来,亦是理所应当。」 我这话一直看着外面的湖面说,说完了,我还是看着水,继续看。 柳桐倚在我身边貌似挺平静,我的心滴滴溜溜地悬着,等等等,半晌之后,听见他又开口,道:「哦。」 然后又全无动静。 第四章(4) 我忍不住看看他,他也看看我。 我再忍,忍到又忍不住,道:「然思……你,没别的话,和我说?」 柳桐倚扬眉道:「襄王已眷巫山处,何须梦里话江南?」 我苦笑,「柳相放心,我从此后,再也不会提起这种话。」 柳桐倚道:「时辰已不早,臣再久留恐怕打扰王爷休息,先告辞了。」 栏外湖水的气息渗进衣纹中,幽寒入心。 我道:「好,我送你。」 我和柳桐倚一道出了水榭,黄昏已至,半天彤云,整湖暮色,到了收桥机关所在的亭中,我转动石鹤,浮廊又喀拉喀拉连上岸边。 我道:「然思……」 柳桐倚侧首,停下脚步,我笑了笑,「你放心,出了这里后,我再也不会喊。」 柳桐倚的神色动了动,像要说什么,却又没说。 半夜,我在卧房门外站,看孤月寒星,不能寐。 楚寻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了又无,无了又响,终于渐渐近到我身边:「王爷,夜深露重,早些休息。」 我遂同他回房中去,睡下之后,仍难入眠。 楚寻忽而在我耳侧轻声道:「王爷,我……想回暮暮馆去。」 我侧身,在被中握他的手,「阿觅不愿陪本王?」 楚寻道:「我留下,帮不了王爷什么,兴许还添麻烦。」 我皱眉道:「谁说的。」 楚寻不再做声。但回暮暮馆去,于他倒是件好事。 我于是叹气道:「那么陪我到明日,吃了早饭,我着人送你回去罢。」 楚寻低声道:「谢王爷。」 第二天早上,楚寻回暮暮馆去了,曾满了些的床上又空了,我觉得心里也空了些。 几天后,云毓又在月华阁中请我喝酒,这次只有一个很幽静的小院,我与他两人在廊下坐,云毓道:「王爷面色之中,隐有愁容,难道近日有不如意事?」 我端起酒杯:「本王正笑着,云大夫都能在我脸上看出愁,改日刑部大理寺或是街上的算命摊儿,云大夫都可接而掌之。」 云毓摇头,「谬赞谬赞,实在是现在没有镜子,王爷看不见你自己的脸。」他转着酒杯,似笑非笑,「听说前两天楚寻回暮暮馆了,楚寻不是个使性子的人。是不是王爷你,做了什么伤人心的事?」 我揉揉眉心,放下杯子,「云大夫,你又听见了什么坊间闲语,索性一遭全说了罢。」 云毓抿着酒,笑盈盈道:「也没什么,只是近日传闻王爷又生多情事,移爱柳相,弃楚寻公子不顾。臣本也以为,这是谣传。但看今天王爷的神情,眉梢嘴角都是是爱恨情愁,就不得不重新猜度,故询问之,是有些多事了,王爷莫怪。」 我料到楚寻回暮暮馆之事云毓必定早已知道,然思那天过来,我带他去水榭,恐怕云毓也晓得了,不拿此事说一说,不是云毓的作风。 我便又做不以为意道:「柳相来怀王府,乃是极其寻常的拜望。不过楚寻忽然要回暮暮馆,我的确不知为何。这几日都不大好再去见他,唉。」 云毓道:「楚寻一般不使性子,王爷去看看他,说说话,估计就没什么了。哄人这种事,王爷不是一向擅长?」 我不动声色道:「多谢云大夫夸奖,不过最后一句我一定当不起,说起来云大夫这是火气消了,来找我吃饭了。前日在这月华阁中时,我真不知道是哪句话惹了你,当时神色就不对了。难道本王那时的言语中有哪里犯了你的忌讳?」 云毓的神情稍微顿了顿,淡淡道:「哦,王爷不说,臣都忘了。那日是臣恰好遇到些烦心之事,因此在王爷面前有些失礼,望请见谅。」 我忙道:「无妨无妨,只是随口提提。」 我提起此事,本就是为了堵住云毓的嘴,趁机转过话题,说了些别的,半壶酒后,我有意做无意地问云毓:「本王这几日没去宫里,不知道朝中近日如何?」 云毓敛眉道:「还好,面子上一片太平,只是……皇上那里……十有八九是知道了些什么,有防范。」云毓凝目看我,「皇上这几日,没传召过王爷?」 我摇头:「没有。」 啟赭那里最近无波无浪,自那日在我怀王府中我诚恳劝諫之后,便再没有被召到御前。 这样我心里反而有些上上下下的,不知道皇上那里,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我再接着道:「防范定然会有,我们在计画时,便已考虑到这一点,但他们手中,应该没有实际证据,最近各武将大臣也无动向,只要过了五月,基本便大局已定,即使知道,也无法奈我等何。」 云毓皱眉道:「大约如此,。」抬袖斟酒,「不过,家父听到一个消息,皇上近几日可能会召怀王殿下和其他几位王爷一同进宫议事。不知有何用意。」 这个消息让我有些意外,我与其他几位王兄一向被太后防得很严,而且为了防止我等连成一气,还常做些厚此薄彼事,除了每年初一或有什么大场面时一同应景外,本王和其馀几个王极少真的一起商议朝政过。假如消息属实,啟赭的用意当真不好揣测。 我道:「那只有等到去了才知道。」 云毓看了看我:「臣之前一直在劝王爷,如今还是要说,柳桐倚此人甚是棘手,王爷还是远着些,莫上了他的套。」 我不禁笑:「随雅多虑了,柳桐倚能给本王下什么套,本王又能进什么套?对了,随雅近日在圣驾前与朝堂中,也还好吧?」 云毓再看看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道:「也只在这种时候,王爷方才喊臣的表字,臣乍一听,不习惯,还要先反应一下。」再似笑非笑看我,「看来王爷对柳相,的确用情颇深。」 不能不说,云毓的眼神,的确利得很。 我道:「深又如何?本王还不至于昏了头看不清形式,终究不是一路人。有时候,于谁有情于谁无情,可能就是命罢。」 云毓慢慢点头,目光不知看向何处:「甚是,大约就是命了。」他抬手,再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也跟着举杯,不知不觉,三四个酒壶就空了。 第四壶酒见底时,云毓起身从屋内取来第五壶,看来他今日早有准备,屋里备下了整整一坛。 再喝了几杯,我觉得头有点沉,摇手道:「罢了罢了,不能喝了,所谓借酒消愁越来越愁,还是到此为止吧。」 云毓倚在栏边摇了摇酒壶,「等喝一千杯,喝到醉了,一千个愁正好就解了。」 我道:「你这事歪理。再说,就算本王思慕柳相不得,积下爱恨情仇。你喝的也不比我含糊,难道被本王说中,胸中也有那紓之结?」 云毓抓着酒壶皱眉,定定地看我,忽而道:「既然酒不能解愁,王爷与臣换个方法如何?」 他抬手放下酒壶,倚在栏上向我笑了笑,「不然,王爷和臣两个愁无可消之人,互紓解紓解?」 我道:「怎么紓解?」 云毓笑着看我,「王爷近日也不知是否因一心追随柳相,这样的话都听不明白。」 我道:「的确不明白。」 云毓看了我片刻,起身至我身边,再一瞬,我僵了。 本王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云毓话中的意思,平常时,也有过这种玩笑。只不过玩笑而已。 但此次…… 我昔日年少时,也曾像如今的啟檀啟礼般,常把骚包当风流,我记着我那时逛楼子,还曾写过一首平仄不通的微淫小诗:雾凝结樱桃,露重打芭蕉;月影沉碧水,芙蓉倦春宵。此诗如今看来狗屁不通,我很想当我没写过,但那时我却洋洋得意,还将诗题在纱帐上,赠与陪我的小倌,当然他不会说不好,收得一脸感动。 任谁年少,都曾轻狂。 此时此刻,云毓与我唇纠舌缠之际,这首诗的后两句忽然鬼使神差地浮现在我心头,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因阶下花静,可能因廊中风软,可能因怀内隐隐的衣香。 说实话,横看竖看,拋去脾气看,云毓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人物。我知道他并非我这种人,平时并没动过什么念头,但这个时候,我实在不大能忍得住再不动念。 我在眼看将要沉碧水的当口抽出一丝神智,握住云毓的双肩送出几寸,深吸口气,勉强镇定道:「云大夫,这不当拿来玩笑的。」 云毓双眼如笼着薄雾的湖水,微微弯起,「王爷这时候不喊臣随雅了。」 一句话,几个字,变成了根极细的丝线,从我心的最尖上划了个圈。 我苦笑:「云大夫,再一步,玩笑就当真了。」 云毓道:「便就真的紓解紓解又有何不可?」他也笑,「反正臣和王爷,名声早就坐实了。」 我道:「名声是一回事,实际怎样是一回事。本王记得云大夫不好本王这种。」 云毓道:「不过紓解而已,何必计较?」 只怕不计较,紓解变成越紓越不能解。我叹气道:「随雅,我不是瞎子,你今天心里有事,我看得出来。「云毓嘴边有笑,眼中没笑,而且神情之中,带着点复杂,有些像,俗话所说的破罐破摔。 我继续道:「你憋了事情在心里,想来有不能对旁人说的难处,但不能因为如此,就和自己过不去。而且,我也怕万一紓解之后,本王喜欢了随雅,随雅却有了旁人,我该如何是好?」 云毓笑了一声,「王爷心中有柳相,可塞不下旁人了。臣不会不识时务硬往其中加塞。」他抽身退开几步,我怀中顿时凉了些。 我随之起身,「即便并无然思,随雅能喊我一声承浚否?」 云毓在离我几步远的桌边站着,一瞬不瞬看了我片刻,方才道:「不敢,他日王爷变成了圣上,倘若哪天一个不悦,臣曾敢直呼名讳之事,说不定就是项罪过。」 正因如此,就算云毓于本王,就像一根兔子最爱的草,我啃光全天下的老树皮,也不能想动他的念头。 同为谋反党,彼此互相提防,再实际上,我又在算计云毓,假如我还能和他做紓解之事,那我真不是个人了。 云毓又拎起酒壶,斟了一杯,端起一饮而尽:「也罢,倘若勉强,越解越烦,倒不好了。」他似笑非笑又看看我,「没想到王爷对柳相情深至此。柳桐倚就那么好?」 我回去坐下,咳了一声:「好不好就是个看法,看了顺眼,瞧着对脾气。」 云毓点头,再之后没说什么,一时冷场,我訕訕的有些坐不住,站起身道:「本王还有些事,要回去了。」 云毓淡淡道:「王爷请先行,臣还要呆片刻。」 我道:「那好。」 转身出去时,云毓在我身后道:「假如皇上真召王爷入宫议事,王爷请多留心。」 我回身道:「放心,再怎么样,皇上也不会轻易真把我这个皇叔给抓了。」 只是,云毓的话里用了留心而非小心,大约又有蹊蹺。 第五章(1) 云棠的消息果然灵便,到了第二日,刚早上,圣旨就到了,命我明日入宫议事。 这次议事,架势看似很大,除本王之外,另几位皇上的堂亲王爷也到了。 宗王、嘉王、福王、寿王、禄王,加上我,正好凑足一桌六王宴。 皇上这次宣我和其馀五王进宫议事,不知为了议什么事,啟赭年纪轻,于帝王之术上却十分老练,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让你总猜不透。 我这几天在家休养养懒了骨头,正装戴冠颇觉拘束,而且差不多也算夏天了,袍服里里外外一层层颇觉闷热,只得拿了把扇子放在袖子里,好歹坐轿的时候能扇扇凉风。 到了宫内,有小宦官前来,引我至修德殿。修德殿离着御花园不远,是一处清幽的殿阁,殿中宽敞清凉。我到时,殿内已经坐着嘉王、啟礼和禄王,寿王身体不好,寿王府这几年实际已经是啟礼这个世子做主,今天寿王不能支持前来,照例又啟礼代替。啟礼站起身来向我行了礼,我与嘉王禄王两位堂兄彼此见礼,在一张椅上坐下。 修德殿内上首是皇上的御座,另外六把座椅一边三把对面摆。我本应该坐在西侧最末,但啟礼代父前来,差了一辈,故而他坐最末。我向前挪了一位,坐在禄王和啟礼中间,我刚坐下,摸出扇子来扇扇凉,对面的嘉王便皱了皱眉。 本王的五位堂兄年纪都比我长了许多,尤其是年纪最长的宗王和嘉王,岁数都比我爹还大,这两位一向不怎么与我来往,更不怎么看的上怀王府的行事和我的那点癖好。 嘉王承典之父当年便与我爹不睦,据说恩怨起源于生下先嘉王和我爹的两位皇妃之间的争宠斗争。先嘉王伙同柳羡等人,屡次向同光帝进言,请求撤掉我爹的兵权,防止他谋反。同光帝为了让其化去对我爹的仇恨,把其子承典安插进我爹的军中,让我爹亲自教导他兵法武艺,但承典心高气傲,一直不服我爹管教,有一次他趁我爹回京,自作主张突袭蛮夷,结果中了圈套,折损千馀兵卒,被我爹依军规处罚。先嘉王找我爹说情,我爹做事不知道拐弯,没同意,就越发被他们父子怀恨,以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爹故意安排陷害。仇越结越深。 等到应昌帝继位后,我爹主动将部分兵权交给承典,在应昌帝面前保举他为将帅,先嘉王、承典乃至应昌帝,都以为是我爹有意做作,一点都不领情。 嘉王府虽然一直和我怀王府不睦,但承典当真是个忠心的王爷,太后对我假意拉拢时,承典以为本王一手遮天,把持朝政,不知道要怎么迫害忠良了,便愤怒地甩袖交出其实根本没人希望他交的那一点兵权,闷在王府中成天写诗抒情,听说嘉王府的书房墙壁上,一度糊满了嘉王所写的感怀诗,其中一首长诗老雁吟尤其出名,嘉王在诗中把啟赭比做太阳,把我比做遮挡太阳和青天的乌云,把自己比做一隻铁骨錚錚的老雁。 他坚信世间善恶终有报,奸臣的末日总有一天会来到。乌云只能暂时遮蔽青天和太阳,终有一日世间会荡尽浊气,重现朗朗乾坤,期盼着那一天的老雁即使现在翅膀被冰雹打断了,毛被乌云卷起的狂风吹秃了,冰雪快埋住了它的头,它依然会蛰伏在枯草堆里,老树杈上,昂头看着天,等待有一天,阳光照在它身上,让它秃掉的羽翼重生,一飞冲天,翱翔在青天之上,太阳身旁。 嘉王将自己几年内写成的几百首长诗短诗收成了一本诗集,名叫《草庐雁吟集》,刻印了数十册,赠送给清流们。我的岳丈李岄就收到一本,据说读后涕泪长流,两日未食。我因好奇,也弄了一本看,我那时年轻气盛,看完老雁吟后,感触良多,忍不住评论了几句:「大雁春夏北栖,秋冬往南,怎么能被冰雹断翅,风雪掩埋?像家雀这种的,方才一年四季都在一个地方。」 我这句话乃是站在王府的廊下所说,怀王府中的下人中,颇有不少细作,不出一天,本王的这句话便被传了出去,而且几经转口,最后满京皆知,怀王讥讽嘉王老雁不如家雀。 一时间,京城有许多自以为天下污浊我独清的文士愤慨,纷纷写诗文抒怀,如今乾坤颠倒,竟使家雀横行,大雁不得展翅,家雀竟能讥讽雄鹰。 还有人画了一幅图,一隻胖家雀蹲在一隻小公鸡的脊背上,题字为睥睨眾生。 家僕拎着这幅图和几首诗来稟报与我:「王爷王爷,京城中那些酸文正在讥讽王爷。」 我甚无奈,讥讽便讥讽罢,需知酸文的嘴如洪水,越堵越氾滥,只得看着那幅图道:「家雀胖滚滚的,甚可爱,小公鸡也画得神采奕奕,挺好挺好。随他们去吧,大家对鸟雀的爱好不同,好比某些人喜爱雄鹰大雁,本王就挺喜欢家雀。」 这句话自然又被细作传了出去,再流转数口,化为数种传言,传言一说,怀王道,家雀吃得饱,大雁雄鹰吃不好,家雀强过大雁雄鹰。传言二说,怀王自比为富贵雀,以喜爱标緻的小公鸡为荣,讥讽之徒在怀王眼中就像一群苍蝇。还有传言说,怀王道,他自比家雀,好过那些鶯鶯燕燕。 将愤愤不平者比做鶯鶯燕燕是何等的侮辱与诽谤,此等传言,自然让愤慨文士们更愤慨,于是本王迫害忠良的事蹟簿中,便又多了精彩的一页。 所以,嘉王如今见面还能和我勉强客套两句已经是识大体有气量好涵养了,他一向古板,在修德殿中,我拿出一把扇子出来扇扇风,看在他眼里,恐怕便是极大的不合规矩,不恭敬,不将我那皇帝堂侄放在眼里。 禄王与嘉王走得略近,一向也不怎么看得上本王,还好我身边还坐着个啟礼,我和啟礼间聊了几句,啟礼问道:「玳王这两天有没有去找过皇叔?」 我道:「没有。」 我以往算没白疼啟檀,我受伤之后,他三天两头往怀王府中跑,每次都带不少东西,居然一次也没顺走东西,他送来的东西都是他平素所搜刮的珍藏,什么可以去病消灾的药仙玉佩、华佗用过的酒葫芦、东方朔献给汉武帝的药罐子,用这个罐子煎药有双倍药效等等。当然没有一样是真货,而且大多是他拿本王的银子买的,不过他是当做真品真心送来,本王还是觉得颇欣慰感动。但最近两天,的确没见他来。 啟礼道:「哦,小侄听说,最近有个岭南客商,打算卖给他一套物件,其中有诸葛孔明当年摆阵续命所用的油灯、空城计时所弹的琴、孟获的夫人用过的牛角梳、还有赵子龙当年包阿斗的包袱皮等等。」 我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听起来有不少件。」 啟礼道:「反正据小侄听说,大约要几十万两银子吧。」 我觉得我此时的脸肯定已经绿了,我在心中琢磨,不然告诉云棠和王勤一声,这两天就把反给造了算了。 啟礼安慰我,「皇叔不必太忧心,玳王最近已好了很多,他现在也只是在和那个客商谈,未必就买。」 他肯不买才怪,我向啟礼道:「我这几天府中有些事情,不然你替我告诉他一声,柳丞相是识货之人,让他请柳丞相和他一道看看物件,牢靠些。」 能防止啟檀花空我怀王府的唯一救星就是柳桐倚,可惜那日水榭之后,我再出面请他,有些尷尬,只能啟檀自己去请。 正说着,宗王和福王也先后到了,见礼之后落座,宗王盯着我手中的扇子,道:「此殿之内,怀王弟摇扇是否有些不妥。」 我合起扇子,收回袖中,「多谢王兄提点,是我疏忽不敬了。」 宗王盯着本王又看了看,没再说什么。 宗王与嘉王一样,一向不大看得惯我。但他看不惯我的缘故与嘉王不同。 宗王承源在我等几王之中,年纪最长,性情忠厚耿直,他早年也曾在我爹手下做过副将,虽然年纪比我爹大,但一直很敬佩我爹这个小皇叔,我爹过世之后,他还对我娘与我多有照顾,后来我染上了那点癖好,宗王大怒,曾经数次拍案教训我,可惜我屡教不改,宗王遂与怀王府不再往来。 他一直觉得我事事无成,辱没了我爹留下的这个怀王头衔上的英名,兼又有让人不齿之癖,故而每每见到我,都会露出一副沉痛的神色。 我看见他那副神情,往往也会生出一些愧疚之意,他沉痛,我不自在,心里都堵得慌,因此一般不到万不得已本王与宗王不怎么见面。 我收起扇子后,殿中的气氛又僵了一些,幸亏正在此时,皇上驾到了。 啟赭神情肃然,双眉微皱,看来此番商议的是件大事。等叩拜完毕,我与眾王重新落座后,啟赭方才道:「朕今日请诸位皇叔前来,是有一件事关社稷,却又难在朝堂上公议之事,想先与几位皇叔商量。」 我等都纷纷恭敬屏息倾听,啟赭停顿片刻,方才道:「前几日那赫国派使者来朝,商议和谈,愿意进献两座城池,年年朝贡,永世称臣。」 此话一出,在座的其馀几王都面露喜悦,宗王与嘉王的悦色更甚,那赫国与我朝交兵数年,我爹年轻的时候就在打,打到新岔换旧岔,那赫国的老王也崩了,他的独生女儿继位,我朝本以为换个女人掌权,能讨一点便宜,立刻整旗鼓出兵,谁料女王当时才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是个不输男子的非善茬,亲自率兵迎战,斩了我军一员大将,又再度打个难分难解。 可它蛮夷小国,实在经不住几十年打仗,自四五年前休战之后,便不再骚扰边关,听说还用了几个汉人文士为官,休养生息。这次派使者来议和,竟然愿意称臣,实在是件大好事。 但我皇帝堂侄的脸色如此凝重,恐怕这个和谈并非如此轻易,那赫国那里又提了些什么条件。 我谨慎地道:「自皇上亲政以来,广施仁政,天下安乐富足,蛮夷小国折服在我天朝盛世与皇上的英明睿智之下,主动俯首称臣,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只是蛮夷多诈,不知是否会提一些不知高低的要求。」 果然,啟赭肃然地叹了口气道:「让朕头疼的,正是此事。那赫国的使者提了项请求,朕不知该如何回復。」 我道:「能让皇上头疼,必然很麻烦,难道他们年年上贡,也要我朝赐年年赐他们金帛?或者想学些农耕之术或借些粮食种子之类?」 各蛮国都不擅五穀耕种,一向对绸缎织染术也十分渴慕。 我又跟着玩笑道:「还好,那赫国的老王早崩了,现在是个女王在位,否则便要与我朝和亲,娶位公主了。那女王总不至于也提和亲,向我们要个皇子吧。」 啟赭抬起眼,直直地望着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殿中一时有些静。 啟赭长叹一声,神色依然肃然,「皇叔,不幸被你言中了,那赫国的使臣道,他们女王青春正盛,未有配偶,一向仰慕我天朝男子好才华美仪錶,愿求一王夫,共用王位,共治国土,亦以示称臣议和之诚意。」 本王与几位王兄和啟礼王侄皆被震惊。嘉王沉痛摇头道:「蛮夷女子,行事实在惊世骇俗。」 福王也摇头:「荒唐,太荒唐了!难道整个那赫国,竟找不出一个可以和女王成亲的男人?」 宗王敛眉道:「那赫国的男子短小粗壮,与我朝,的确无法相比。」 禄王道:「从来只有和亲公主,难道本朝竟要出和亲相公?流传到后世,必定是个笑话!」 第五章(2) 几位王兄痛心疾首,但我查看皇帝堂侄的龙顏,觉得他似乎有点意思想送个和亲相公给女王,如今正是十分要紧关头,多顺一顺皇上龙鳞,一来谋反之事他不会疑心,二来,他日本王大功告成后,再加上今日种种,忠上加忠,岂不更好? 我便开口道:「以臣之见,和亲之事,真的答应了,也未尝不可。」 几位王兄都向本王看来,宗王皱眉,嘉王冷笑一声,只有福王还算给我些面子,道:「怀王为何如此说。」 我道:「那女王肯开口求亲,想来对我天朝男子的确真心渴慕,她还许诺共用王位,女王虽然是个蛮女,但天下女子皆水性,嫁夫自然随夫,真的送她一个和亲相公,那赫国等于尽在我朝掌握之中,他日生下子女,还是天朝血脉,说不定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此把那赫国给并了。」 几位王兄的神色都颇不以为然,但都没出口反驳,啟赭沉吟片刻,道:「皇叔说的,很有道理,朕也如此考虑过,方才犹豫不定。」 福王道:「当真选人去做那赫国的王夫,又该选何人?」 禄王道:「那蛮女好歹是个女王,能与她匹配,不外皇子世子,或重臣子弟。」 宗王道:「那赫女王今年二十余岁,那赫国女子皮色皆黑,据说女王还算貌美,我朝年轻的皇子世子,要么已定亲娶妃,要么还年少,恐无合适之人。」 福王随即頷首,「以此看来,只能挑选重臣子弟了。」 皇上这次召几王议事,说不定就是打算让他们本着对社稷的忠义之情,献个儿子出来,但宗王等人风里浪里许多年,老奸巨猾,宗王的一句话,将一干世子王子全部保了下来。 福王道:「重臣子弟老臣等人就不太熟了,怀王和啟礼王侄应该熟悉些。」目光扫向本王与啟礼,扫过本王时,颇为意味深长。 啟礼尚未娶妻,方才商议可做和亲相公之人时,他一声不吭地在本王身边坐着,应该在暗自惴惴,此时已被宗王一句话保得平安,立刻又精神起来,笑道:「年轻的重臣子弟,顶出挑的,不须多想,京城里的一句俗语说的最是——‘谁道人物无双,且看柳相云郎’。」 柳相桐倚,云郎云毓。 啟礼又道:「柳相乃朝廷栋樑,定然不行。」 殿中一时寂寂,本王终于忍不住道:「云毓也不合适,人选还需再另找一找。」 宗王、嘉王、福王、禄王连同啟赭的目光都一起向我看来,啟赭挑眉道:「哦?云毓论家世相貌才学都是上上之选,为何不可?」 我道:「不合适之处有几点,其一,云毓犀利随性,王夫之选,最好是个有雅量,脾性柔和之人,拿得住女王。其二,云毓有些风流,女王岂是个能与他人共事一夫之女?要个专情君子才好,其三,云毓乃云棠之子,便这一项,就需要细细考量。」 啟赭盯着本王,似在沉思,嘉王冷笑道:「怀王说这几项不妥,正好自相矛盾。你道云棠那儿子风流,风流不正会哄女人,知温存,拿得住女王?你说言第三项,意有所指,但据我所知,怀王与云家素来走得近,与云家的这个儿子更时常同进同出,让人不禁思量。」 我道:「嘉王王兄此言,让我无话可说,我只是尽臣子本分言当言之事,一切还当由皇上裁定。」 我忠义地望向御座上,啟赭站起身,又叹了口气,「还有一事,朕,本不想说,那赫国的使臣,向我朝求亲,有指名人选。」 我与其馀几王及啟礼王侄又皆惊,啟赭望向本王,负起手,「使臣道,女王喜欢稍微年长些的男子,尤其那种识情趣,涵养体贴者,譬如……」 啟赭直直瞧着本王,本王忽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譬如,我朝怀王殿下这种的。」 殿中再次寂寂,我立刻正色道:「皇上,臣是断袖。」 识情趣,涵养又体贴的确是本王眾多长处中较明显的一二,想不到那女王远在番邦,竟也风闻,但,实在可惜,本王的爱好这辈子改不过来了。 啟赭继续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使臣又道,女王知道,我朝的怀王殿下是个断袖,但是女王觉得,那是因为我朝的女人不够好,方才让怀王殿下不得不成了断袖,她自信能让怀王殿下从断袖变成不是断袖。」 这……这……难道本王的事蹟,竟然流传的如此广泛? 啟赭依然瞧着我,接着道:「使臣还说,女王有句话,让他务必传给怀王殿下,女王想问怀王,可还记得,那个细雨绵绵的午后,城墙外,小桥头的誓约?」 殿中更寂静了,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和意味深长的脸让本王很茫然。 啟赭叹息道:「皇叔,朕只想问你,那赫国女王,为何能和你在细雨绵绵的午后,城墙外,小桥头,定下誓约?」 我无限诚恳地道:「皇上,臣真的是个断袖,臣这辈子从没去过边疆,更没沾过那赫国。」 啟赭又长长叹息,「难道女王是在梦里,和皇叔桥头相会,细雨立誓?」 我一向自认是个风流却不滥情的人,迄今从没和谁立过什么誓言。更何况番邦的那赫女王远在天边,即使我当年没有断袖时,也不可能和她有什么瓜葛。 我恳切陈词,一一剖析,这件事沾上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就是个里通敌国。 我说,啟赭就听着,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啟礼插话帮了我几句,「虽然使臣如此说,但也可能并非是皇叔,或者女王有意离间皇上与皇叔的关係,也或者有人别有用心,冒名顶替。不知使臣有无说过,当日与女王盟誓的怀王长得什么模样?」 啟赭负手微笑道:「朕尚且没问,想先来问问皇叔再说。」 福王道:「不然,先着人询问那赫的使臣,女王有无告诉过他怀王的相貌,倘若有,让几个与怀王年纪相仿的人和怀王一道,去那使臣面前走一遭,让他认一认,不就清楚了?」 宗王和禄王都道很是个办法,唯独嘉王有异议:「离间计有种种方法,蛮女贵为女王,没必要赔上自己的名节。恐怕确有其事。使节并未见过与女王立誓之人,即使有听过形容,估计也是泛泛,不知立誓一事至今,时隔多少年。倘若在数年之前,人之体貌皆有变化,就算如今女王亲自前来,估计也要分辨片刻,使节怎么能分辨得出?」 我道:「我算个好认的人,假如见过,说些特徵,应该认得出。不管有没有用,先去问一问,要不然真的为朝廷献身,做了和亲相公,到了那赫国,女王一看,人错了,岂不是两个人一辈子都耽误了?」 啟礼在一旁笑道:「皇叔急了,要去做和亲相公的话都说出来了。恐怕皇上不答应,皇叔真要冤气冲天了。」 啟赭敛眉看着我,片刻后道:「也罢,此事关乎两国邦交,也非小可,便依啟礼所言,先着人去问问那赫使节。」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派去询问的宦官回来,稟报道:「那赫使臣说,女王不但说起过怀王殿下的模样,还亲手画了一幅怀王殿下的画像掛在寝宫中,他曾见过,假如怀王殿下站在他面前,他应该认得出。」 殿中的诸人连同皇帝堂侄,又一起瞧向本王。 福王道:「那蛮女真是痴情。」 我接上道:「只是不知一片痴情,所为何人。」 啟赭再瞧了瞧我,却没说什么。 于是,本王便要去使节面前走一遭,让他认一认。 让使节认人,和在刑部衙门大堂让冤主认犯人不同,需要婉转些,曲折些,合乎礼制些。 因此,为了这一认,预先准备了许多周折,由礼部牵头,皇上下旨,在御花园里办了场小宴招待使臣,再让本王与几位年纪稍长些,与我相仿的世子王子便服赴宴。 本王回府换了套便服,再入宫中,先在一个小殿中与几位王侄会合,再一同前往御花园。 那赫使臣约四五十岁年纪,皮色黝黑,裹着缠头,两撇鬍鬚还向上打了个弯儿,不知是否刻意用浆糊捋成此型,一派异域风情。他直勾勾地盯着本王与几位王侄走近,待我等在入席之后,方才嘰里咕嚕地向身边的汉官随从耳语。 汉官随从转而向最上首道:「啟稟陛下,阿鲁南大人说,这几位王爷王子,他都很陌生。并没有那个人。」 本王闻得此言,顿时有种云散天朗之感。 啟赭端坐在上首御座内,微笑道:「那方紫衫者,便是朕的皇叔怀王。」 汉官立刻向使臣耳语,使臣又猛地直勾勾向我看来,再嘰里咕嚕向汉官随从说了一通。汉官随从转稟道:「陛下,阿鲁南大人说,绝不可能是现在这位怀王殿下,女王心仪的怀王殿下健硕沉稳,健步如飞,面孔方正,是个既坚毅,又体贴的男子。」 阿鲁南使臣用手沾了点酒水,在桌画了几道,又嘰里咕嚕几句,汉官随从再道:「阿鲁南大人擅长绘画,他可以把女王画的那张画像重画出来。告诉陛下到底是哪个人。」 他倒不早说,将本王折腾了个来回,混了一顿御宴,这才把如此要紧事慢吞吞说出来。 我连火都懒得上了,只想看看到底何人如此有情趣,顶着本王的名号勾搭了女王。 我得以撇清干係,在座的其馀人都还好,唯独嘉王明显有些失落。对于到底女王看上的怀王是哪个一事,在座眾人都甚兴致勃勃,啟赭立刻命人送上笔墨纸砚。番邦人到底仰慕我中土文化,那位使臣阿鲁南虽然说不上几句中土话,对我天朝笔墨,却很熟悉。他卷袖抓笔挥毫,一刻鐘后,便在纸上画了个人头出来。 两个宦官上前捧起画,我定睛看去,画上的人头四方脸,浓眉毛,还有几根短短的髭须,不失为一条沉稳的汉子。恐怕是本王的熟人,瞧着怪眼熟。 啟赭道:「此人,朕应该未曾见过,与承浚的确相差甚多。」 宗王、嘉王、福王、禄王也纷纷说没见过,差了很多。唯独啟礼拧眉道:「这个人,臣倒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抚着额角,「好像……好像是……只扫到过一两眼,好像是……怀王叔府里的人……」 我已经想起来了,起身承认道:「稟报皇上,寿王世子所言不错,看这个画像的模样,十分像臣府中的轿夫韩四。」 那赫女王一事,最终成了场闹剧,啟赭着人到我怀王府中提了韩四到御前,他也十分莫名,在金鑾殿上只会瑟瑟发抖,口称冤枉,涕泪交流。最后与那赫使臣核对事实,再问及年份,方才大概弄清了前因后果。 三四年前,两国刚休战时,女王曾经乔装跟随商旅,潜进过我朝京城中。某日本王前去某馆中找快活,韩四与其馀人在门外等候时,恰好碰见了女王。 番女之豪放果然难以想像,女王以为相公馆是专门开给女人进的,就想进来见识一下,韩四等人为了怕闹将起来打扰本王的雅兴,便上前阻拦,这几个人中,数韩四脾气好些,出言劝慰,还劝其他人不要为难女子。女王便因此对他芳心暗许。当时天在下雨,女王不认识路,与其他人走散了,在那条街上来回走,韩四看了于心不忍,就在路边买了把伞,将她送到城门外她与随从会合的地方。 女王向韩四道,今日你我有情,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不会辜负你。 韩四以为这情是恩情的情,这只是一句承诺报答的话。因为在我天朝,真的没女子会对男人说这种话。 但这的确是句盟誓的话,女王没有违誓,她来求王夫了。 第五章(3) 韩四泪流满面,赌咒发誓,他当时告诉女王他叫韩四,是个轿夫,但是因为本王逛相公馆这不是件光彩的事,所以他不敢透露他是哪家的轿夫。 使臣道,和女王盟誓的人的确说自己叫韩四,但女王觉得他绝非一般人物,她记下了本王轿上的花纹,查到这是怀王府的轿子,便把韩四当成了本王。 核查此事时,韩四与那赫使臣各在一间屋内,绝无串供的可能,说出来的事情的确丝丝和扣,可见的确是实情。 韩四一介轿夫,居然得此奇缘,比话本传奇还要精彩。只是连累本王跟着折腾出几身虚汗。 大约查清后,啟赭传我去御书房,总算说了句宽慰的话,「那赫国女王一事,委实离奇,你实在是被无辜牵连了。」 我道:「还好还好,不过当时臣的确吓出一身冷汗,真怕皇上送臣去番邦做和亲相公。」 啟赭微笑道:「朕不是说过,不会让你有新王妃进门?承浚为何如此不信任朕?」 我立刻道:「臣自然万万不敢,只是皇上只说过不会让臣有王妃进门,却没说过不会让臣过门,所以臣当时还是有些担心。」 啟赭紧瞧着我,又笑了笑,踱开几步,「此事还不算了结,不知那赫女王晓得了她心中的怀王的确是个轿夫之后,还会不会要他做王夫。假如她要,朕这边还要好歹给韩四个封衔,起码让此事更体面些。皇叔的府中还真是人才济济,奇事辈出。」 我道:「此事乃是天赐韩四的姻缘,所谓三生簿上早已註定,与臣其实无关了。」 啟赭停步,「终究还是将你牵扯进来了,此一事,你也伤神甚多,臂上刀伤还未痊癒,先回去好好休养罢。」 我跪地叩首,「臣告退,皇上也请切勿太过操劳。」 啟赭的声音在我头顶上道:「有皇叔时刻如此掛念朕,朕甚欣慰。」 我出了御书房,向皇城门处慢慢走,过得一道桥,迎面看见一袭熟悉的墨蓝,我心中忍不住又动了动,站住拱手笑道:「柳相,甚巧。」 他向我抬袖躬身,和平常一样,客客气气,「怀王殿下。」 我也向他客气道:「看柳相往内行,还有公务要忙?」 他扬起唇角,「怀王殿下向外行,看来要事已经忙完。」我笑了两声道:「我一向,可不忙什么要事,都是些琐碎间杂事。」 那笑还停在他唇边,「臣听闻,怀王殿下府中出了位王夫。」 这话是玩笑?那日从水榭出来后,他怎么还会和我玩笑,恐怕只想撇得远远的。 是嘲讽?我知道他不是那种喜好嘲讽为乐之人。那么只是一句平常的客套了。于我来说,是一句能让我当成玩笑来自我安慰的话。 我遂道:「是,我怀王府中,又出了位人物,越发显得人才济济了。」 柳桐倚清透的双眸望着我,我道:「柳相还有要事要忙,本王便就不耽误你了,先告辞了。」 他抬袖也淡淡道了声告辞,我继续向城门外去,日暮黄昏,又是半天彤云。 韩四不愿做和亲相公。 我本以为王夫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所以从宫中回来后,伤情片刻,想了想我的然思,然后略困了个小觉。待天黑后起身,刚到小厅中坐,一条黑影便从门外直扑进来,伏地大哭。 「王爷,求求你看在小的服侍了你许多年的份上……别让小的去番邦……小的家有老父老母,弟妹年幼,倘若小的去了番邦,他们就没法活了,求王爷开恩……」 韩四他实在有几分聪明,知道我的皇帝堂侄厉害,在皇宫里不敢哭,选择回来本王面前哭。 本王道:「这不是本王开恩不开恩的事情,你和女王的亲事,乃上天註定,姻缘巧合。过几日皇上会赐你个功名,你父母弟妹,朝廷会替你养着,你无需担心。大丈夫当为国为民牺牲小我,你娶了那赫女王,和女王共用王位,多少人想都想不来,为何要推脱?」 韩四仍然哭得一把一把的,本王从来没见过一条七八尺的汉子哭成这样。韩四说,他怕番子,听说他们都吃生肉,喝生血,不放盐,他说他娘从小就教导他,做为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绝不能倒插门。 本王只得再对他晓以大义,开导他。倒插门,要看插什么门,现在是他娶了个女王,去当王夫,使边疆安定,青史之中,一定会记下他的功劳。 韩四仍然不愿意,他说做人不可丢掉自己的姓,他大名叫做韩传宝,假如从了那个番邦女王,一定要跟着女王姓,把自己变成一个番子,他不能容忍。 那赫女王似乎是姓赫赫那鲁,韩四和亲过去,应该就叫做赫赫那鲁传宝或者传宝赫赫那鲁。 这名字,本王觉得,还是挺不错的。 韩四铁骨錚錚,寧死不从,本王被他闹得半个头一跳一跳的疼,我本不擅长和人缠理,这事又只可软劝,不能恐吓,而且离着举事之日一天天近,此事还这样加缠不清,本王的反还造不造了? 韩四一直闹腾到半夜,好容易将他劝告回去睡了。可怜我只喝了半碗稀粥,就也去睡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还在床上睡着,曹总管来报说,云大夫来了。云毓今天会过来本在我意料之中。 我起身,曹总管道:「云大夫说他只是随便过来拜望,听说王爷还没起,他就先告辞了,让知会一声,王爷知道他来过就好。」 我道:「你去让云大夫略等一等,本王这就过去。」等正在穿衣洗漱,曹总管又来报说,云大夫已经走了。 以往云毓并不像今天这么性急,说走就走,我估量他可能是有什么要紧事说,嫌我怀王府中不方便,等用早饭时让人去云府下了张帖子,约他月华阁吃酒。 帖子送到云府后不久,我还没安排人去月华阁订地方,有通报说,云大夫过来了。 我有些纳闷,这来来去去是为哪一出? 云毓进厅坐下,还没等我问,他便先道:「王爷不是觉得月华阁平常,怎得突然要请臣去那里?」 我道:「云大夫不是喜欢那地方么,本王请人吃酒,自然要投其所好。」 云毓笑:「一看王爷就是被人请惯了,不曾常请人,月华阁的位置要提前定下,像这样当日定,好院子一早没了,像样的菜也不好预备。臣怕因此扫了王爷的兴致,索性还是再上门了。」 我道:「怪不得,今天云大夫走得匆忙,我还当你嫌怀王府不如月华阁,赶紧下帖相请。」 云毓端着茶杯佯作无奈道:「幸亏臣一向坐得住,常来王府中晃,脸皮也厚了,要不然,王爷说话如此意味深长,臣真以为是下逐客令了。」 我抬手:「别了,逐哪个客也不敢逐云大夫,今天早上本王一面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一面让人留,云大夫都恐怕嫌怠慢了,那么俐落地走了,本王还要赶紧约月华阁赔礼,这里解释两句,都难得云大夫体谅。」 云毓叹息道:「臣真是罪该万死,早上惊扰了王爷休息,诚惶诚恐地告退,却不想祸从此来。」 我也叹息:「算了,本王怕了云大夫,这话也不是头一回说了。」 云毓拿着杯盖,缓缓拨着茶上浮叶:「也是,是否正因如此,王爷才会在皇上面前道,臣做和亲相公恐有隐忧,并非恰当人选。」 这句话在我心上挑了一下。看来我那句「云毓乃云棠之子,不妥当。」已经被传了话了。 当时本王也是唯恐云毓成了王夫人选,云毓此人狠得下,也忍得住,假如真摊到了他,他只怕二话不说便答应,边疆战火再起与造反里应外合便大局确定了。 云棠和王勤目前我还自信掌控得住,再加上一个那赫国,啟赭的皇位,恐怕真有些险。无论如何,不能让云毓去做这个王夫。 我揉揉太阳穴,「云大夫不会怪本王坏你姻缘罢。」 云毓还是掛着笑,「王爷在皇上面前保了臣,臣当感激才是。原本臣和家父,名声也摆在那里,成天有人说,被王爷权做理由一用,不算什么。」 单看他神情,的确云淡风轻的,没什么芥蒂之处。 我道:「云大夫不怪本王多事就好。月华阁去不成,本王府中倒也有处幽静所在,一直没请云大夫去过,名叫近水榭,不如今天在那里痛饮?」 我引着云毓走上去近水榭的浮桥,回忆那日我引然思过来,何等小心翼翼,有些好笑。 云毓站在廊中望望开阔的湖边,敲了敲手中的摺扇,「王爷的这处水榭好生风雅,原来最后园还有这么个地方,难道一向是王爷的金屋藏娇处?」 我推动石鹤,收起连着岸边的浮廊,云毓称奇,又道:「方才臣恐怕猜错了,这浮桥一收,倒像个水牢,不会时王爷当日被先怀王殿下关起来读书的地方吧。」 我道:「云大夫还真厉害,竟然猜着了,看来你在御史台而非刑部委实屈才。」 云毓轻声笑了笑。 此时此景此人,比之当日当时的然思,迥然两番形容。虽然景色没变,但换了人,也换了心境。 我看着清风里愜意望向湖心的云毓,一直压在心中的一个念头又动了动。 我和云毓,在水榭中近水栏杆处最敞亮所在坐,软籐椅,小方桌,一坛好酒,几样精緻凉菜。 云毓微眯起眼道:「王爷这处水榭,夏天好乘凉,可能冬天就有些冷了。」 我道:「父王当日,最爱十冬腊月天把我赶到此处念书,整个水榭像个冰窖,生十个火盆都没用,我上牙下牙直打架,还要忍着看兵书。还好,后来,他当我是块朽木了,这罪也算受到头了。」 云毓举杯凝望着我,「来日王爷龙袍加身,得主天下时,先怀王殿下于九泉之下,一定甚是欣慰。」 我忍不住笑道:「欣慰?他老人家不从棺材里跳出来拿刀砍了我就算好了。父王一生,只知道报效皇上,尽忠江山社稷。却背上包藏谋反之心的罪名,这就是所谓忠臣的下场。」 我斟了一杯酒,也端在手中,转了两转,「正因如此,本王方才看透了,什么是忠,什么是奸?天下本就不该总是谁的,既然已背了駡名,何不坐实?如今骂本王的那些清流,待来日本王坐在御座之上时,还不都要一样的跪地叩首,高呼万岁。至于父王,他若地下有知,正好也能看看,他所谓的朽木,如何掌握天下。」 我这番话,对着湖,迎着风,说得热血澎湃,慷慨激昂。 云王两家都是人精,云毓方才露话试探,不知存有何意,我如此一番,应该能定一定他的心。 云毓道:「王爷今日,难得抒发豪情。」 我淡淡道:「可能因为举事之日眼看将近,有些按捺不住了。」 云毓微笑,「臣父子,都更按捺不住,要看王爷登上大宝,不过近日正是佈署最要紧时,虽不想按捺住,却也不得不按捺。」 我趁话道:「你那日让本王去朝中时,千万留意,不知留意何事?」 云毓抿了一口酒,方才道:「家父前日收到消息,嘉王似乎攥了些兵权,北边的几支兵,应该进了他的手。这次六王宴,不知王爷有无从其态度中探出一二。」 怪不得这次在朝堂上,嘉王的腰杆硬了许多。我道:「嘉王这是要老雁展翅傲笑冰霜,他蛰伏许久,不知那些兵抓在手中,是否手生。」 云毓又抬眼看了看我,放下空杯,「如今局势,佈线经纬,一根根都要密要紧,要一丝不漏,又处处皆要小心算计。」 他的神情间,隐隐有些倦意疲累,假如无阴谋,无算计,天地间都如同这座敞亮的水榭,如此这般对坐饮酒,赏玩湖色,又该何等舒畅愜意? 可惜世间事不能随心改定,假如无阴谋,无算计,云毓又怎会近我,这样对坐饮酒,观湖纳凉更不可能有。 第五章(4) 我瞧了瞧云毓,将那一直压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我有一事,一直想劝你,但觉得你不会答应,一直没说,可临到此时,局面紧张,我觉得不失为一步关键之棋,所以还是和你说一说。「 云毓握杯看我,我道:「随雅,这次造反的事,你还是抽身退出,不要参与了。」 云毓正举杯沾了唇,听了我的话,顿时一脸被呛着的神情,「王爷……你怎么…… 突然说这种话?」 我迎着他目光道:「这次举事,能否成功,实在说不准。王勤、你父与本王都已将手中的老底尽数拋出,留一着暗棋,且为他日打算。」 云毓不言不语地瞧着我,我接着道:「西南某处,有个山谷,虽不比江南富庶安乐,倒也山清水秀,该有的那里都有。从京城过去,约半月可到。」 我向云毓说,今天他从怀王府回去,沿途将遇刺客,经救治后需静养,要去云家在江南的别庄,行至徐州时,留宿一夜,第二天继续赶路。 云毓不再看我,去看手中酒杯,只说了一句,王爷安排的十分妥当。 我道:「这件事,本王思虑许久,唯有你最合适。才学、谋略、胆识这些云大夫你都有,更难得你正年少,来日方长。」 我这番话乃是肺腑之言。云棠与王勤伏诛罪有应得,可对云毓,我始终有些怜惜甚至愧疚。 云毓是个人才,啟赭的朝臣中既要有柳桐倚那种宽厚仁相,也需有云毓这种锋锐之臣。除了奉其父之命时常和本王探讨些造反事宜外,云毓一件对不起朝廷的事情也没做过。 云毓再次放下酒杯,「王爷和臣说的这番话,是在玩笑还是真心?」 他笑了两声,站起身,走到栏边,「现在箭已在弦,今上那边说不定早已紧紧盯着,此时此刻,王爷还谈暗子佈局?晚了。」 我道:「晚是不晚,我既然和你说,便是做得到。」 那个山谷,原本是我给自己留的一条退路,本王好歹顶着本朝第一毒瘤的名号,送个云毓过去还是绰绰有馀。 「假如事成,本王登基,立刻就召你回京。假如这件事败了,你留在那里,想报仇可以报仇,想从此隐姓埋名住下去,就住下去。总算我们这里,还剩了个人。」 等到云棠和王勤伏诛,如果云毓能回心转意,我那皇帝堂侄也不计前嫌,使云毓能重新回朝做官最好,不过本王也知道这种结果大概不可能有。云毓置身这件事外,从此隐姓埋名也罢,或者他想回来找我报仇,当真把我一刀宰了也罢,我心里总能好过些,不像现在这样,每每瞧着他,就觉得负累。 云毓在栏边回过身,突然跪倒在地。 我吃了一惊,急起身去拉,云毓却像钉住了一样地跪着,任我怎么扶都不起来:「原来王爷说的并非玩笑。王爷不必这样委婉,臣心里明白,怀王殿下对我们父子始终并未完全信任。臣下定决心追随王爷,就早已有随时死的准备,这是臣的心意。但王爷如果真的不放心家父,要以臣为人质,臣也会遵从。只是,」云毓抬眼,神色目光,一派平静,「如果现在送臣去西南,定然会引起帝党疑心。倒不如用药稳妥。慢药或傀控之药王府中应该有。臣家里也备了几瓶。」 本王原本正俯身拉云毓起来,听了他这番话,却连自己也差点坐到地上去。我想着,他还不如拿刀捅了我算了,到了临了,只说得出一句话:「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其实我想说,原来在云大夫眼中,本王是这样的人。 或者,我怎么可能这样猜忌你。 可这话我没底气说,本来我就是在算计云毓的命,有什么立场说这种话。 我只能叹气,口气商量到几乎等于本王在求他:「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你先起来行么。」 云毓还是跪着,逼着我又说了一句:「云大夫,倘若本王真的猜忌你,怎会一向和你……」 云毓再苦笑了一声:「臣已在自省,是否一向在王爷面前太过不知轻重高低,那日在月华阁,险些做出孌佞之事,如此不知廉耻,王爷又会如何看臣?」 我扶着云毓,已经坐在了地上,我不知该如何说,挣扎了又挣扎,也只能再说了一句话,「随雅,你想拿话堵我,也别作践你自己。」 云毓终于又抬了头看我,我再向他商量道:「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起来行么。」 云毓依然不动,本王终于被他逼得说了几句真心实意的话,「月华阁那件事,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喝多了,方才那么做。本王……我……是怕我自家当了真。」 我的两隻手本来都攥着云毓的衣袖,现在松开了,竟然出了些潮汗,「随雅,不瞒你说,从以前到如今,你是唯一一个和我不大拘礼走得近些的人。王妃也罢,那些我瞧上过的人也罢,乃至楚寻,没谁真的心里放过本王。柳相,更不可能了……」 事实上,我唯一求的,就是能有谁真的和我互相把对方往心里装一装。说说话喝喝茶聊个天,成天这么过,一辈子不腻,就行了。 可那个人若是云毓,事情便不大妙了。 那日月华阁之后,有些事我已想到了,却不能有。就算有了,也不能认。 我道:「只是,现在这个时候,谈这种事有害无益。随雅,你……你知道,本王是断袖,假如我喜欢了随雅,那可麻烦了。」 云毓看着我,半晌,挑起了眉,「那是,真的就麻烦了,王爷喜欢的可是柳相,怎么能看上臣?王爷断然不会移情别恋。」 他一面说,一面终于站了起来。 我总算松了口气,也站起身,「随雅……」 云毓叹了口气,「王爷请放心,月华阁的那件事,不会再有。臣心里的,只在心里放着,不会说出来。」 我道:「随雅……」 云毓看着我,忽然一笑,「臣开玩笑的,月华阁那时,的确心里有事,喝多了。如果真的想做什么,倘若王爷登基了,臣更成了孌佞之臣了。这个名声可不大好,纵使脸皮厚,也扛不大住,还是不要了。」 他再笑一笑,「今日就说到这里罢了。有些事王爷与臣都当做没发生过,臣想告退了。」 我看着他躬身行礼,我和他一道出了水榭,走过浮廊向岸上去。一路之上,云毓都没再说过话,我更说不出什么。 云毓到了对岸,立即离去,一刻也没多呆,他走后,我就回房中坐,半天都没缓过来。 我算真的怕了云毓了,他拿刀子往我心窝里戳了半日,一下比一下狠,我想他早知道了。 知道我其实喜欢他。 柳桐倚是一个桂香中水波月色的梦,正是他在水榭中的两句话让我梦醒了,明白了切切实实的好处。 月华阁一事,我虽不想琢磨,却不得不琢磨,联系以往种种,云毓这样做毫无道理,除非…… 除非他看上本王了。 这个想法比较大胆,我这把年纪,本不该做如此春风少年的想像。但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再对照云毓近日的行径……想像越发切实。 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这个想像后,我心中竟有了种莫名的喜悦,喜悦之后却是悲哀。 造反在即,此事之后,本王将如何,云毓将如何? 无论如何没有好结果。 我算计云毓,实属不义,这也许就是报应。 只是这个报应,为何也有云毓一份? 所以这件事,我不打算认帐。 我正在卧房中煎熬,皇宫中又有使臣来,说皇帝堂侄有事传召。 皇命大如天,我只得换了身朝服赶进宫去。 皇帝堂侄眉头微锁,满脸心事重重,他看着本王,问:「皇叔怎么满面愁容,似有心事?」 我连忙道,没什么,只是韩四不知好歹,不肯娶女王,臣正在开导他。 啟赭道:「哦,韩四么,朕就觉得他可能不会痛快去做王夫,皇叔不擅开导无妨,云毓常到皇叔王府中去,由他开导开导?」 我的心跳了一跳,忙道:「云大夫恐怕也不太擅长此事……」 啟赭抬手道:「算了,朕今天懒得纠缠王夫之事,云毓不擅开导,朕就让最会开导的柳相去皇叔府中。」当真就喊人上前,传了道口諭,让柳桐倚去我怀王府中和韩四聊聊天。 我眼睁睁看着宦官领命下去,不知道皇帝堂侄卖的什么药。 啟赭绕回御座上坐,又让人搬了把椅子在本王身边,露出牙齿笑道:「好了,柳相去皇叔府上和韩四聊天,皇叔就在这里陪朕聊聊天吧。朕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心里有些话,想和人聊聊。」牙齿又多露出半颗,「皇叔先坐。」 我心里提着谢了恩坐下,只听啟赭道:「朕一直,对一个人很犹豫,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是办了他,还是就这么放着他。」 我道:「能让皇上犹豫,定然很棘手了。」 啟赭道:「皇叔说的不错,这个人,朕一直看不透他,他一直压在朕心上,让朕寝食难安。」 我立刻道:「皇上,国事虽重,还是应当多爱惜龙体。」 啟赭道:「皇叔总是这么关心朕,从小就是这样,朕想要什么,皇叔一定能猜得到。」 我道:「臣承蒙皇上称一声叔,虽然不是亲的,也要对得起这个称呼。」 这句话似乎让我的皇帝堂侄很触动,望着我的目光神情都有了很大不同。其后他又和我说了许多,大部分是回忆幼年时的话,说他那时候到怀王府中玩,说与玳王等的少年旧事,到了天黑透,我方才得以告退回去。 临走前,啟赭又道:「皇叔,今天你对朕说的话,朕会记得。」 我揣着这句话回府,可能啟赭已经知道了谋反之事。 啟赭所说的那个犹豫不决之人,说不定就是本王。 回到王府,居然看见了丞相府的轿子。 柳桐倚竟然还没开导完韩四,我转到后院想看看情况,迎面遇见了刚刚劝导完毕的柳桐倚。 柳桐倚在灯下一脸疲色,可见劝导一事进展的十分辛苦。 我问,柳相劝成了么?柳桐倚按着太阳穴摇头。我昨天刚领教过韩四油盐不进的本事,顿时生出一股与柳桐倚惺惺相惜之意。遂诚邀他吃个晚饭,缓口气再走。 柳桐倚委婉拒绝,看来是要赶回府去倒头睡一觉养回精力,我也就没有勉强。 第二天,徐州那边过来一隻鸽子,捎来一封书信。 信上只有四个字,「诸事已妥」。 我看了这封信,如同吃了一帖定心药,立刻着人请云毓过来。吩咐完之后,又觉得不妥,一天一请云毓未免太频繁,要个新花样才好。 我于是叫住了送信的人,「傍晚去暮暮馆接楚寻公子,说本王想他了,请他来府上弹琴。」 送信人眼珠转了转,咧嘴应了声是。 我又再另让人去云府下帖,只说本王昨天得罪了云大夫,今天晚上请他赏花听琴。 半个多时辰后,下帖的人回来,带了云毓的回信,说他晚上一定过来。 我一向喜欢云毓这个脾气,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多纠缠,更不会耽误正事。 傍晚左右,还是云毓先到了,又和平常一样,好像没有昨天那回事似的,吃着茶四下望瞭望,问我,「琴呢?」 我只得道:「琴来得不如你早,要你多等等了。」 云毓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我将他往内园处让,就在我卧房所在的小园廊下摆酒,有两丛芍药开的正好。 暂时无琴,我先斟酒,左右无人,我道:「徐州已诸事妥当。」 云毓笑道:「怪不得昨天王爷让我取道徐州,果然是王爷手掌心里的地方。」手指沾了些酒水在桌上点了几点,「江南、江北、黄淮、西南、西北俱已定,只差东北与京城……」再将那几点酒水一带,画了大半个圆圈,向缺口处一点,「收口。」 第五章(5) 云毓抹去桌上的酒渍,又道:「家父昨天刚听说,宗王和嘉王近日都要出京。嘉王所去之地,似乎就是徐州。」 徐州乃江淮重地,故而王勤与云棠极其看重,我道:「当日承典在父王麾下,曾带过邓满几天。」 邓满是驻徐州的王综的副将。云毓道:「嘉王想来是把那几天,当做天下兵马令了。」 我道:「也兴许,他把邓满当成了王综。」 云毓哧地一笑。 所谓天下兵马令,是指我爹当年军中用的令符。当年我爹率兵镇守边疆,大败蛮夷,同光帝命人替他打造了一套蛟符。共有一隻大符和八隻小符,大符调动全军,八隻小符差令八员从将。 当日跟着他的小将校官等,到了应昌帝时大多都成了镇守一方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所以便有忧国忧民的忠臣党们向应昌帝进言,说,如今怀王蛟符一出,几乎可调动天下兵马,于是就有了天下兵马令一说。 这套传说中的令符,我小时候玩过不少次,还拿它挖过蚂蚁洞。我爹这人用我娘的话来说,骨头里还是个被惯坏了皇子,一向有个丢三落四的毛病,不知道东西金贵。不打仗闲的时候,这套符时常被他这里那里随便一丢,等要用时再到处翻找,搞得他身边的侍从们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我爹要一直留在身边的那只大符蛟龙的角那里还秃了一块,就是被我拿了撬假山上的石头撬秃的。 我举着秃角的蛟龙符去找我爹,他四下看了看把符揣进怀中,一手摸着我的头,一手掩住我的嘴低声道:「千万别告诉你娘。」 这件事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那时我和我爹正在如今我和云毓坐着的地方。 云毓道:「王爷与臣两人,还要这样对坐到几时?琴何时能有?」 是了,晚霞都要散尽了,楚寻怎么还不来? 云毓挑起嘴角道:「原来王爷请臣听的是楚寻的琴,最近没去找他罢,到此时不来,说不定是恼你了。」 我的脸无奈地抽了抽,正要说话,有人来传报,楚寻总算是来了。 数日不见,楚寻看起来倒还不错,抱着琴过来行了礼,「原来王爷是让楚寻为云大夫弹琴。」 刚把琴放上琴桌,正在调弦,忽而又有人来通报,说柳相来了。 云毓握着酒杯笑道:「今天人倒齐全。」 我咳了一声道:「柳相过来,是奉旨开导韩四的。」昨天没有开导成功,今天忙完公务,还要过来继续劝导。 本王在这里吃酒,情理上不能不请一请柳相。就好像他来劝导韩四,情理上也要向我通报一声一样。 我让曹总管去和柳桐倚说,小王在后园赏花听琴,请柳相务必赏光同饮。 曹总管奉命前去,少顷,云毓正抬袖斟酒,有脚步声至,我抬眼看见一袭青衫,曹总管身边,竟然是柳桐倚。 楚寻伏身跪倒,云毓站起行礼,柳桐倚道:「皇命在身,不得不再到王府中打扰,王爷与云大夫赏花饮酒,但愿臣没有扫了雅兴。」 我笑道:「哪里,能凑巧请到柳相同饮,是本王之幸。」一旁早有人又设了一座,我抬手让柳桐倚,柳桐倚便坐了,饮了一杯酒,又起身告辞,「实在皇命在身,不能耽搁,容臣先告退。」 云毓道:「柳相身负皇命,不敢多留,但既然是赏花听琴,好歹听一支曲再走。」 我跟着留,楚寻也道:「小人还未曾在丞相面前献艺,久闻柳丞相熟知音律,不知今日可能指教一二。」 柳桐倚无奈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偷间片刻了。」 云毓将酒杯斟满,楚寻抚了一支曲,乐如流水,曲毕,柳桐倚微笑道:「公子果然好琴。」 楚寻恭敬道:「丞相谬赞。」 云毓忽而道:「一向听闻柳相长于音律,同朝数载,却未曾见识。今日难得雅会,假如柳相愿与楚寻公子合奏一曲,便是极其难得的风雅了。」 我微有些惊诧,楚寻笑道:「云大夫真会玩笑,丞相大人怎会与小人合奏?」 云毓挑了眉道:「我也是随口玩笑,柳相不用当真。」 这半像玩笑又半像激将了,我正要开口替柳桐倚脱身,柳桐倚却已淡淡笑道:「我若献丑,只怕楚公子见笑,琴是万万不敢弹。」转目望向我,「不知王爷府中,可有笛簫?」 本王怔了一怔,急忙命人去取。 好在我虽不通乐器,为了妆点门面,府中还收了一些。曹总管亲自带人去找,半晌找来一根碧玉笛,捧给柳桐倚。 柳桐倚接过,道了声献丑,楚寻便再抬袖拂弦,琴声似清泉流泻,柳桐倚将笛横于唇边,一缕笛音,便如悠悠晚风,繚绕云间,漾起泉上涟漪。 晚霞已褪,天色墨蓝,银星乍现,廊外暮靄深重,花色浓艳。唯有晚风悠然,杯中酒澈如泉。 我与云毓握着酒杯倚在座椅中,笛音琴乐中,我没醉,又好像醉了。 此时的一切,都仿佛暮色花香中的一场酣梦,让人不愿醒。 可纵然不愿,也总有醒的时候,笛声悠悠而尽,琴声亦停,云毓击掌道:「听柳相一曲,三年不敢再听别人吹笛。」 柳桐倚谦然道:「云大夫过奖。」再饮了一杯,又站起身道,「委实不能再耽搁了,王爷,臣先告退了。」 我望着那袭浅青出了园,若在以往,只怕我今夜又要辗转反侧,不得好眠。这两天,我倒也没怎么睡好,只是此时让我夜不能寐的,已经换了个人。 到了入更时分,酒兴已尽,云毓说累了,回府去睡觉,楚寻也抱琴请辞。 我送了送云毓,吃了几口茶后去沐浴,待沐浴出来,忽而想起柳桐倚还没有来辞过,就随口在廊下叫了个人,问了一句:「柳相几时走的?」 那回话的小廝道:「王爷,相爷还在小厅里和韩四说话哩。」 竟然还没劝完? 我遂踱去小厅看,到门前时,恰好看到韩四正跪在地上叩头:「多谢相爷,多谢相爷。」 柳桐倚道:「不必,明日我便稟明皇上,应你之事,一定一一做到。」 看来柳桐倚总算大功告成了,我转到一旁的廊下站,过了片刻,柳桐倚出来,我道:「这两天可劳累柳相了,连这等事都要亲自过问。」 柳桐倚的眉眼在灯下掩着倦意,「本是份内事。」 究竟怎么劝通了韩四,他还没向啟赭稟报,不便说,我也没问。柳桐倚开口告辞,我留了一下:「柳相劝了半天,喝杯茶再走吧。」 我和柳桐倚同进了前厅,待茶捧上来,我向柳桐倚道:「本王府中晚上备的茶都是淡茶,搁一两片叶子取个味道,怕浓了不好睡觉,不知道柳相能否喝得惯。」 柳桐倚道:「臣一向晚睡,确是常喝浓茶。但晚上还是宜饮淡茶。」 我道:「柳相政务繁忙,还当留意身体,晚上早些睡。如果一味耗费精力,眼下不觉什么,长久下来身体还是会有所亏损。」 柳桐倚笑着道谢,我也笑道:「没留神话就多了,本王常有爱多话的毛病,柳相别介意。」 我有意将话岔开,「我这个早睡吃淡茶的习惯,也是小时候被逼着养出来的,那时候父王喜欢喝浓茶饮烈酒,母妃就管着不让他喝,全府每天晚上都只能喝淡茶。我晚上入更就被命令去睡觉。还曾学过古人,夏天晚上抓萤火虫,包在薄绸口袋里,藏进床帐中偷着看传奇话本,可惜不好用,不够亮。」 柳桐倚道:「是,而且夏天没被褥,不好藏。臣倒是凑着月光亮看过,费眼,冬天冷,就看不得了。或是把正经书的皮儿扒下来,糊在话本上,可惜线钉那里不好糊。」 我笑道:「那还是你太老实了,我都直接去书坊中订书,花点钱让他们直接给我装一本封皮是《六韜》、《三略》之类的。就是这样,还被抓住过,因为书太新了有些蹊蹺。」 柳桐倚轻笑,「臣的运气好些,手法不及王爷,却一次也没被抓到过。」 我道:「那是因为你书背的好,不会让人起疑。我小时候,父王逼我读兵书,比他练新兵还厉害。」 我爹也曾希望我和他一样,为朝廷开疆土守基业,纵马边关。昔日我兵书也被逼着读过,马步也被逼着扎过,甚至还耍过两天枪法。 实在往事不堪回首。 我接着道:「不过后来,任我去了,我就想怎样怎样了。」 当日被打被骂逼着读兵书练武功,当真没人逼没人管时,最初又觉得心里空得慌。 唉,往事都如浮云。 柳桐倚道:「小时候巴不得有一天能不受管地看,真的到了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看,又难得少年时那么高的兴致。人生虽然不能事事如意,但偶尔回忆少年时,还是乐趣多于苦。」 我称讚道:「柳相讲话总这么有道理。」 柳桐倚笑道:「可能是刚刚劝过人,尚未缓过神来。让王爷见笑了。」再饮了两口茶,放下茶杯站起身,「又打扰许久,当真要告退了。」 天已将两更,夜太深,我也不再客套久留,起身送柳桐倚出了前厅。 之后几日,都无大事。 啟赭最近也没有传我进宫,只等端午那日,我带着礼进宫贺节,几位王兄都没来,但皇侄王侄们来了不少。在宫中领了一顿节宴,和一群人一道吃了两个粽子,喝了几杯雄黄酒。之后也没被圣旨口諭单扣下,散席后就回府了。 五月初六,又收了些消息。我斟酌许久,还是写了个帖子给云毓。云毓来后,到了方便说话的静处,便问是否是东北那边已经定了消息。 我道,东北的事按理说应该定了,但确定消息我这里还没收到。我和云毓说,我这次找他,是有旁的事儿。 天晴而无风,亭中有股乾燥的闷热,本王踌躇片刻,向云毓道:「随雅,西南山谷之事,你……当真不再考虑?」 云毓正摇着摺扇扇风,闻言直望向我,我看他神情眼色有些不对,他一句「王爷,臣……」刚出口,我脑中一热,截住他的话衝口而出道:「随雅,我有句实话和你说。我,我喜欢你。」 云毓握着摺扇看我,扇子没动,眼神没动,神情没动,他整个人,都没动。 这句话,我没打算说过,可忽然有种,我此时不说,一辈子就没机会说了的感觉。 我有很多话想讲,又好像没话讲,期期艾艾了片刻,再斟酌道:「随雅,我让你走,只是不想你犯险。我,我若有别的用心,那比杀了我自己还不可能。随雅……」 云毓终于动了,他合上摺扇,嘴角上扬,却是笑了,「王爷这句喜欢,轮着送了不少人,终于送到臣这里了。」 只这一句话,我便出不了声了。 也就新近,我的确和然思说过。这句话,我统共和两个人说了,一个是然思,一个是云毓。 我一直在心里惦记着然思,可被我惦记的然思,并非真正的柳桐倚。那是在半天云中飘着的一个幻影,我在心里画的。 从梦里醒了,才知道确确实实的好处。 转头回顾,这几年来,陪我喝酒消遣的,和我聊天打趣的,都是云毓。之前没人与本王这样亲近过,而今唯有云毓,以后可能也没有旁人。 可惜,连这份实在,都是虚的,若非本王假意造反,云毓也不会亲近我,也可以说,与云毓的一场相交,还是我骗来的。 五月十五之后,註定什么都会没了。 之后的事情,本王暂不去想,但云毓被杀,还不如先要了我的命。 云毓笑意未褪,口气轻描淡写道:「王爷,大事当前,其他的事情,还是暂时容后再说。臣一直说,这条道,既是天让我选,更是我自己情愿选。走了就要走到底。与旁人并无关係。臣会永远追随王爷。望王爷能早日登大宝,掌天下。也望到时,皇上不会忘记臣与家父今日的忠诚。」 「皇上」两个字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云毓再笑了笑:「那时,后宫之中,自然各色人物济济,臣就不再凑趣添上一笔了。」 这话更扎耳朵了,想来我和云毓说,除了你,不可能再有旁人了,他也不信。 本来,若有他,又怎会有旁人。 我现在如同浸在十八层地狱的油锅里,可惜没人明白。 我抓住云毓的衣袖,「随雅,我今天说的话,固然荒唐,但都是心里的话。我景卫邑可能不是个什么好人,但随雅于我,再没什么及得上。」 云毓再瞧着我,片刻,又哧地笑了,「王爷这番话说得臣唏嘘不已,是否王爷又要和柳相说什么,预先拿臣演练演练。」 我訕訕地松开他的衣袖,方才抓的紧,天热,我身上和手心里,竟然都出了一层潮汗。 我轻咳一声,訕笑道:「兴许今天天热,头热得有些昏。」 云毓恳切地望着我道:「那王爷还是先暂时歇息吧,大事就在眼前,请千万保重身体。」微微躬身,「若无他事,容臣先告退。」 他转身离去时,倒是带起了一丝风,我尚未觉出冷热,风便没了。 我在亭中来回踱了两步,想苦笑。 云毓这样,是好事。月华阁那次,我明白了。现在他这样,算是他想透了。本就应该如此。 只是大约我真的没有喜欢人的命。之前的然思,而今的云毓。 本和我最近的那个,也要远了。 云毓不肯走,左右我还是有办法的。眼下形势的确也不容唏嘘了。 死水面下的暗流急湍汇聚,大浪将起。 云毓之后再来,也只是和本王说些各方佈置。 五月初八,各地州府兵营已蓄势待发,王、云二氏经营多年,根系盘踞之深,枝叶扩散之广远出本王想像。东西南北各郡各州几乎都有可差之人,本朝文武分治,互不可干涉,本王原以为王、云手中大多文官,渐渐才发现竟也有不少可动之兵。 这一遭拔除,从朝廷到地方,不知会空出多少好缺,刑部大牢,装不装得下。 五月十二,本王拿了一块符给王宣看,估计云棠和王勤晚上一定会喜欢得睡不着。 那枚符是京城周遭两万龙卫驃骑军的兵符。 京城常年防守有一万禁卫军,两万驃骑军。禁卫军唯有皇帝玉璽方能调动,另两万驃骑军,本由太师、兵部尚书等几位武职重臣共掌。兵部尚书和统兵将军李简处各有半枚急令符,能合成一枚,在情急时,临时调动全军。 五月十四晚,夜空坦荡,银星清朗,月只差一丝不圆。入更之后,怀王府中很静,想来整个京城都很静。 不知有多少双眼正和本王一样望着月,只待子时。 第六章(1) 子时,我望见京城东南方亮了朵烟花。 这是起事的信号。 按照本王与云棠和王勤的约定,子时以烟花为信,兵部尚书程柏和云棠之侄云桓率一万兵守住京城四周。李简与王宣领一万兵入城,与王勤的三千禁卫军会合。 正因这三千禁卫军,我方才冒着将自己搭进去的风险,借动了两万驃骑军。 我真的不知道太后那个婆娘这些年都捣腾了些什么,当日啟赭未曾亲政时,她明处礼让本王与其馀几位皇叔老头子,暗里排挤。觉得我等同是景姓的靠不住,偏就她娘家别的姓的靠得住。嘉王这只老雁又忒铁骨錚錚,赶着节骨眼上玩起忠义戏,他手中只有三千禁卫军,和我这只家雀一慪气,把三千兵权给了太后,掛冠归家写诗去了。 他这一手当真两败俱伤。他悲愤啼血,我内伤吐血。 果不其然,到了啟赭亲政后,三千禁卫军依然被太后娘家人霸着,没有归啟赭手。太后的娘家人和太后一样,既没有做忠的品德,又没有为奸的能耐。落得如今竟能让王勤可调动。 京城有三万重兵,仅凭三千禁卫军,不可能顺利逼宫。所以云棠王勤忍了许多年。 兵部尚书程柏,今年底便要卸任归乡。李简也将调往他处。 当年与我爹一同征战,歷时三朝的人,如今都有些年纪了。 多年没打仗,于朝廷于百姓都是件幸事,唯独一点略欠,就是没条件磨出让千万兵卒心悦诚服听命的将军。 程柏李简一退一走,驃骑军兵权将落谁手,实在不好说,连我都曾风闻,下边那些小将官,互斗的颇厉害,还好有李简镇着。 最怕就是接任的镇不住,实权分做了一块块,让人有机可乘。 云棠和王勤早年隐忍,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云太傅门生遍佈朝野。文臣与武官权力衝突不大,联手利更多,但凡官儿都知道这个道理。倘使云棠的门生们与小将官串通一气,他日只怕就不是三千禁卫军,而是万数以上的兵卒了。 不过这一棋于云棠王勤来说,风险也不少。 所以本王拿程柏李简将交权心不甘一说做由头,用十拿九稳的两万驃骑军做饵,云棠和王勤自然喜不自胜。 按照安排,一万驃骑军与三千禁卫军里应外合,丑时初,我到皇宫前,率眾杀入宫中,擒啟赭夺位。 子时四刻已过,我穿戴整齐,预备出门。 云棠和王勤不知道,此时各地预备应和此次造反的官员应该已经全部就缚或伏诛,端午宴,几王缺席,是已离京,京城中应该只剩了一个宗王。本王给云棠王勤那份接头造反的人名单儿全是一水儿的耿耿忠臣。 皇上和太后不该一直如此防备我,云棠和王勤也不该如此高看我。 什么天下兵马令,什么秘密势力,全是假的。我的确两手空空没半分权,此事全是求了人,借了东风。 这些人誓死效忠的,不是昔日的我爹,更不是兵符,而是景氏的江山与天下太平。 我此时明着是要去和云棠王勤会合,造反的架势还需摆一摆。 我换了套轻便衣袍,掛了把长剑,带了群人,在后院正要上马出门,突然后院墙上扑通扑通几声,跌下来几个人。 我身边侍从们拔兵器,听见墙下阴影中微弱的一声,「王爷。」 是云毓的声音,我疾步上前,云毓的脸色在月光下极苍白,我心中一紧,疾声道:「随雅?」 云毓按着左臂,轻声道:「王爷,事情恐怕有变。」 有变?我明明记得,和宗王约好了,等冲进皇宫,云棠等人全部出来后,方才动手。怎么现在就变了?难道李简太性急? 云毓苦笑,「可能是……禁卫军那里走了消息……宫中城里……都有预备埋伏……驃骑军,只怕也……」 看来,除了宗王这边之外,啟赭另有安排。 云毓慢慢道:「大势已去,此事成不了了。外面全是景啟赭的人。」 我问:「云太傅与王勤……」 云毓不语。 墙外隐约的兵戈嘈杂声渐剧,云毓又再轻笑了一声,「想不到我和王爷,真的死在一处了。」 我抓住他的衣袖,「倒还未必。」 我拉着云毓,疾步走上往水榭去的浮桥。 王府中的人都被我留在院中佯作抵挡,一片寂静中,只有我和云毓。 进了水榭,我摸黑从书架下拿出两盏灯笼,掏出火摺子点亮其中一盏,递给云毓,再推动书案,地上嘎嘎吱吱,开出一个洞口。 云毓提着灯笼站在洞边,「原来王爷早有准备。」 我道:「做这种把脑袋掛在刀尖上的事情,不留条后路怎么行?」 我拎着另一盏灯笼,先慢慢顺着泥阶下到洞中。云毓随在我身后。我扳动石壁上的机关,合拢了洞口。 长阶蔓延向下,我不大擅长走梯,一阶阶走了半晌,云毓道:「此阶难道通往湖底?」 我道:「正是。」 下了最后一阶,面前是蜿蜒的长道,幽深似无尽头。 我在一个拐角处拎起一个包袱,「水袋乾粮银钱,都在这里。慢慢走吧,这条路怪长的。」 云毓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另一盏灯笼要做备用,只一盏灯笼的光不算亮,只能勉强照清面前几步的路,晃动的灯火引得影子更加晃动,呼吸气的声音格外清晰。 云毓左臂受了伤,匆匆包扎过,白布还向外渗着血。 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我开口,和他说的还是假话。 我很想问云毓,他为什么要来怀王府,云棠和王勤应该也留了退路,云毓既然能逃脱,为何还要来怀王府。 这条秘道,我本打算与云棠等会合后,剿灭乱党的忠义之事交给宗王,我佯作逃脱,带着云毓从这里走。 又走了不知多长时候,云毓的脚步略停了停。我问他是否累了,云毓点头,就势靠着石壁坐下。灯影中,他低头闭起眼。 我担心他除了臂上的伤外还有别的伤,抓起他的手搭了搭脉。 云毓睁开眼:「王爷你会号脉?」 我道:「强弱快慢应该还是摸的出来。」 云毓轻笑一声,抽回手。 我又找了句话和他说:「这条道我之前也就走过一回,真好像走不完一样。」 云毓淡淡道:「走不完,也没什么。」 我定定瞧着他,云毓转目又看向我,「难道王爷怕景啟赭的人发现了此处追来?」 他又合上眼,似乎有些倦意,「真追来了,也没什么。」 歇息了片刻,又再继续向前走,我就断断续续告诉云毓这条暗道的来歷。 我爹的母妃娘家,也就是本王的曾外祖家祖上本是靠做泥瓦工起家,后来攒足了钱,赶着灾年时捐了个官当,谁想后辈真的出了读书好中科举的,渐渐官越做越大,到了我曾外祖时,做到个很合祖业的官,户部尚书。 本王那位曾外祖,是个胆小谨慎的人,他老觉得升到这个官职,女儿又进宫做了娘娘,这家的福分就算到顶了,所谓盛极必败,为了防止哪天断子绝孙,他要留条后路。 不过他留后路的方法与常人比较不同。他亲自画了张图纸,开始动工挖这条秘道。 他先在自己后园挖了个大湖,湖心建岛,然后让秘道从湖底出府。 这条秘道很长,又要造得隐秘,他就在京城沿着他画的秘道的那条线上匿名买了好几栋宅子。隔着年分请几拨人分别开挖。那些挖道的人都以为是寻常地道,都不知道究竟通往哪里。最后再打通,填上那几栋宅子里的口。只留下出口和湖心岛上的入口。 这条道太难挖,挖到他老人家过世才挖完。我爹的舅舅辞官回乡后,把这栋宅子送给了我爹,扩建翻修后就做了怀王府。 这个故事甚长,我断断续续地说,间或还歇歇脚喝口水,吃几块点心。 等到说完,我约莫着,离洞口也不远了。 果然,拐了几个弯道后,两边的石砖壁变成了青砖壁,地道变窄,恰能容一人通过,再转了两三个弯儿,突然又变开阔。 云毓举起灯笼四处照了照,我和他正站在一间四方的石室内,其中一面墙上隐约有字跡。 云毓道:「不会是王爷祖上留的什么藏宝图或秘辛之类吧。」走到墙边举起灯笼看,蒙着灰的字依稀尚可辨认。 墙上刻着两段字。 第一段字跡秀逸,写的是「山长水远方外自有天」,应该是出自我那位曾外祖或舅公之手。 另一段字矫健崢嶸,「用此室之后人,当自省,自惭,自勉」。一望即知是本王的爹先怀王的笔跡。 我伸手推动石室正中的石桌,山长水远那行字处的一块墙壁缓缓转动,显出一扇门的模样,露出一条缝隙。 云毓与我一同走到石门外,眼前又是一条甬道。我推上石门,向云毓道:「这下想走回头路也不成了。地道的门,除了水榭中的那个口,都只能单向开。」 甬道尽头,是一道台阶,蜿蜒向上。 台阶最上,又有一室,我扳动机关,推开石壁上的暗门,踏出门外,石门在身后轰隆隆地合了,扑棱棱头顶一阵拍打的翅膀的声音,像蝙蝠和某种大蛾子。 前方隐约有朦胧的月光。 这里是挨着京城边的小山半山壁的一处山洞,我拉着云毓的衣袖出了山洞,天还没亮,灯笼的火光引得一群飞虫蛾子聚成一团,出洞口后,云毓即刻熄了灯笼。 我带着他贴着山壁沿着小路走,趁着月光,隐约可以看见道儿,转过了这面山壁,小道蜿蜒直上,路窄而且陡峭,既要小心落步,又不能太慢。行得高了,回首往京城方向望,只见半边天隐约都是火红的光。 京城中不知情势如何了,皇上有无将云棠与王勤等乱党收拾乾净,有没有已派了兵追查云毓。府中的人只知道我带着云毓去了内院,但有几个侍从盯着云毓带着的人,他们应该都不知道我领云毓到了水榭,即使猜想怀王府中有暗道,也要找一阵子。 不晓得宗王是否已向啟赭稟告本王之事,我带着云毓跑了,他恐怕也不好解释。 我是卧底的事,只有宗王知道。 我手中无权,难以与云棠王勤谋谈,只能借助外力。 可此事第一不能让啟赭知道,宫中耳目太多,多多少少会露出风声。我只得去找宗王。 我爹的旧部们哪一个都看不上我,觉得我丢尽了「怀王」这两字的脸面。我说反叛乱他们也不会信,但他们还会给宗王三分面子,宗王彻查叛乱,他们一定相信。 明里由宗王出面,与皇上和清流们共商惩治内患,暗中实际在做的,却是本王。 尤其借两万驃骑军时,我又走了一回险。 程柏和李简都死心塌地效忠皇上,两万驃骑军除了啟赭,无人可调动,可我又需拿这两万兵去引诱云棠王勤。无奈,我只得向宗王道,你去稟报皇上,就说怀王想造反,意欲拿府中的兵马符找程柏和李简,请皇上命程柏和李简暂且将计就计。 原本,只要我在逼宫之时临阵倒戈,清白自现,可如今为保云毓只好暂不管那么许多了。 小路的尽头是山顶,山顶上有座草屋。 我推开草屋的门,摸索着从正对门的床下拖出一隻木箱,向云毓道:「这里有一些衣履物品,从山道下山,道边有可以买马的地方。」 云毓声音冷静地道:「何处有人接应?」 我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放到云毓手中,「按照这张纸上的路线走,官兵应该很难追到。这张图,你收着吧。「 云毓折起图,收进怀中。 我又拿出一块玉佩,也塞给他,「到了徐州,方才有接应的地方。去袁家巷找袁三酒铺。只有拿出这块玉牌,才能顺利去西南边的那个地方。」 云毓将玉佩也收了。 我道:「你先换衣裳,我出去望风。」 我出了草屋,站到山崖边,东边天空已隐约泛蓝,天快亮了。 我在思忖,究竟和云毓一道走,还是留下。 我是卧底一事,云毓早晚得知道。他知道了之后将会如何,我一直不愿去想。 我只想我活着一日,就保他一日平安,任他之后恨我也罢,想杀我也罢。 忠臣,我已经做过了。皇位,是啟赭的,天下也是啟赭的。 第六章(2) 这次我已算尽我所能,对得起啟赭。 如今我心中,唯有随雅而已。 身后有脚步声,我回头,是云毓。他没换衣衫,走到我身边。 我皱眉,「随雅,你怎么……」 云毓遥望着天边道:「可惜这次,功亏一簣,不知何日,才能卷土再来。」 我苦笑,「恐怕这辈子不可能了。」 云毓侧转过身看我,「难道退路不是暗棋?」 我终究还是没把我是卧底的事情说出来,只叹气道:「这次孤注一掷,本王所有的人手全盘折送,退路只是保命罢了。「 我深深凝望他,「随雅,从今往后,只是你我在一起做一对寻常百姓,隐居世外,你可愿意?」 云毓又去看天边,轻叹道:「多谢王爷抬爱,只是臣……」 我刚要将他那个臣字挡回去,云毓身形忽而一动,我眼前白光一闪,一柄长剑带着晨曦将到的凉薄之气横上了我颈边。 本王怔住,周围突然火光大盛。 草屋后,树林中,一簇簇火把的光仿佛一瞬间亮了起来,一层层乌压压的人群像戏法变出来的一样,眨眼间,将我和云毓圈在中央。 山顶的风中,云毓握剑的手衣袖飞扬,手举兵刃的兵卒向两侧让开,从人群里缓缓走出两人,一人穿龙袍,束帝冠,是我的啟赭堂侄。另一人一身墨蓝色官服,面容平静,是柳桐倚。 我听得柳桐倚的声音道:「叛王景卫邑,你已无路可逃,认罪就缚吧。」 啟赭的目光望向这方,竟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急切与担忧。 难道,是云毓察觉了我是卧底,啟赭和然思为保我,有意演戏?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便听见啟赭的一句话急切地脱口而出—— 「阿毓当心!」 我的眼前有些飘忽。 人群之中,我并未看见宗王。 云毓的微笑在火光映照中十分清晰,「怀王殿下,是你自己束手就缚,还是我动一动剑,你拉我下山崖,你我同归于尽?」 我方才发觉,我和云毓站的这个位置,十分靠近悬崖,只要我拉着他瞬间向下一倒,就会一同跌下崖去。 啟赭缓缓道:「景卫邑,念在你是朕的皇叔,你若束手就缚,朕饶你不死。」 四周静默了像有一辈子。 我闭上眼,叹了口气:「螻蚁尚贪生,皇上说饶我不死,希望能做到。」 再睁开眼,我向云毓道:「云大夫,你我站在悬崖边,怪险的,万一一个没站稳,栽下去了,我死有馀辜,赔上云大夫,便不划算了。你我还是向里边走走罢。皇上若是不放心,可以叫一个兵卒上前,先把本王捆了,云大夫再松剑。」 四周再静默片刻,兵卒从中快速跑上两人,将本王牢牢捆住,那把剑终于放了下来。 我看着云毓拋下剑转身走向人群。啟赭上前一步,火光之中,两两相望。 云毓的脸上与眼中神情变幻,我之前从没见过他这种神情。 啟赭又再上前一步,「阿毓,你手臂伤了?」 他抬起手,云毓后退一步,望着他,眼中火光闪烁,复又垂下眼帘,「皇上,我答应做的事情,俱已做到,望皇上也能记得曾答应过我的话。」 啟赭注视着他的双目,「朕,从不食言。朕答应你,不杀云棠。」 眾目睽睽之下,二位如此眉来眼去,是否应当收敛一点。 云毓道:「多谢皇上。臣既是乱臣之子,按律是否也当入刑部牢房候审?」 啟赭叹息道:「你为何总这么……」那句叹息可能在眾人面前说觉得不合适,咽了,又道,「叛王景卫邑落网,是你的功劳。朕一向赏罚分明。」 云毓道:「本是柳相的计策好,臣不敢独揽此功。」 火光,兵卒,本王,陪衬在一旁,都好像有点多馀。 啟赭回身看我,皱起眉头,「景卫邑,朕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造反。你即使造反成了,按宗法规矩,你身有残缺,也坐不了帝位。」 我道:「世上本就只有成王败寇,没什么一定要遵守的规矩,所谓身有残缺者不可为帝的宗法规矩,既然先人可以定,如何今日不能改?我这个跛子为何便做不得皇帝?」 啟赭挑眉:「皇叔一直这么瞧得上自己。」 我道:「皇侄过誉。」 刑部大牢中有一股阴凉的霉潮气。 我进的这间牢房和寻常的牢房不同,走一条单门的通道,一路层层把守,内里有四间牢室,我被押进最里面一间。 牢房中倒宽敞,靠墙砌着一张砖床,有铺有盖。牢房正中搁了张木桌,墙上仅有一个气孔,无窗,分不清昼夜,点着一盏油灯,黄澄澄的,亮光还够使。 墙角边置有一个马桶,没个遮蔽物,大小解时不免会被一览无馀。 本王的外袍被扒下,套了身罪衣,手脚都被上了镣銬,铁鍊子有桌腿那么粗,脚上的镣銬铁鍊一头被死钉在床尾与马桶之间的墙上。链子长度都丈量好的,能够得着睡觉用马桶使桌子吃饭,比桌子再远一些,就不行了。 我在牢中蹲了约莫半天多之后,气孔里透进的光还亮着,就有人来探望。 来看我的那个人竟然是楚寻。 我没想到他竟会来,竟会第一个来,我是谋逆叛臣,刚刚被抓,他如何就能打通关系来看我? 楚寻站在栅栏外遥遥看我,我从床铺上站起来,拖着镣銬向前走了两步,「阿觅,你怎会过来?我现在是谋逆叛贼,你快些回去吧。」 楚寻的神情在晦暗的光中不大分明,「王爷,现在看着你,我想到一句话。」 我怔了一怔,「什么?」 楚寻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楚寻道:「王爷,你卧房内放密函帐册的暗室所在与钥匙,我已经给了柳相。在王府时,我印了一套钥匙模。」 楚寻道:「怀王爷,你当我猜不到么,那时逼迫我进暮暮馆的,究竟是谁?只因我不肯逢迎你怀王殿下,你动一动指头,便让我不得不去做男倡。」 我默默无语。 原来楚寻一直如此以为。 我道:「你既然猜到,在床上杀了本王岂不痛快?」 楚寻冷笑一声,「怎可能这么便宜你。我要看你如何遭天谴,受当受之刑!我本该是个死人,要进暮暮馆时,我就该死了,这一两年,我不把自己当人看,做些不是人做的事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楚寻走后,等到气孔里的光没了又再有了,啟礼、啟正、啟乾、啟緋等王侄皇侄纷纷来看我。 啟緋和啟檀是头一拨来的。 我还记得十来年前,我爹刚过世,我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折了腿,啟檀等几个孩子常在我身后喊:「瘸子小皇叔!瘸子小皇叔!」还故意一瘸一拐跟在我旁边身后。 我当时年少,不免觉得扎眼刺耳,我娘就说,小孩子的恶意也是天真。后来有一日,我进宫,腰上掛了件我爹带回来的牛角掛件儿,尾随我的几个小皇子便眼巴巴地瞅。我过一道回廊时,啟檀从一个柱子后跳出来,扑到我脚下,抓住那个牛角掛件,睁大双眼看我,「我要。」 我遂把掛件解下,啟檀开心地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伸出手,「谢谢瘸子小皇叔。」 我把握着掛件的手向上一抬,「喊我什么?」 啟檀踮起脚尖,拼命伸手够不到,抓住我的袍子眨眨眼,「谢谢小皇叔。」 我把掛件递给他,啟檀欢欢喜喜地拿在手里,还让我摸了摸头。 这些皇侄当年大多是让我这样一点点收买过来的。 时至今日,我进了天牢,他们却还能不避讳地来探望,喊我一声皇叔。不管是否只是情面上的,我都觉得值了。 啟檀一叠声地和我说:「皇叔,你为什么要想不开造反,你为什么要想不开造反……」反反復复无数遍,除了这句话,他大概想不出什么来说。 啟緋叹气道:「大皇叔在中箭后曾向皇上求情,让皇兄无论如何不要杀皇叔,他老人家给皇上挡了一箭冷箭,箭上有毒,现在半条命在鬼门关口,醒不醒得过来还未必。看在大皇叔的份上皇兄应该会对皇叔略微开恩……」 原来如此,宗王中箭,昏迷不醒,看来的确是老天在玩我。 坐了半晌,啟緋斟酌着吞吐道:「皇叔,云……和……侄儿以为你知道。」 我答不上话,啟緋压低声音道:「唉,皇叔,你怎么就不想想,云棠是太傅,打小云毓就常和我们玩。曾提过让云毓做皇兄的伴读,应该是皇兄要求,可惜他年纪比皇兄大,这事就没成。」 啟檀道:「别说皇叔,我们还成天价一道玩,我都没瞧出来。也就你眼尖看得清。现在一想,倒是了,皇叔家的那些物件,献给皇兄的,皇兄不都给那谁了么。「 当年,云毓的确偶尔和皇侄王侄们一道到我怀王府上,只是我那时没太留意,如今想来,啟赭对物件摆设兴趣不大,他不断看的那些东西,说不定正是云毓想要。 这竟是一段两小无猜的情缘。 此事不便再深说,又呆了片刻,啟緋和啟檀便走了,临行前,啟檀向我道:「皇叔,皇兄说了不会杀你。到时候,你什么都说出来,诚心悔过,我们再向皇兄求情,说不定……」 我道:「事已做出,便不言悔。」 啟緋和啟檀再看了看我,唉声叹气地走了。 等到气孔里的光又没了时,我正蘸着水吃馒头干,一群护卫簇拥着一个人走到栅栏外,打开了牢门。 我放下馒头干,抬头道:「柳相。」 柳桐倚身后的小吏手里捧着长方漆盘,上面搁着笔墨砚台和一摞纸。我笑道:「柳相,不升堂审审就让本王签字画押?」 柳桐倚示意小吏把漆盘放在桌上,小吏同卫兵们都退到了牢门外,柳桐倚在我对面桌前坐下。 我道:「原来柳相是打算夜审叛贼。」 我把桌上的碗盘放到地上,整衣正坐道:「柳相要问什么,请罢。」 柳桐倚在灯下望着我,缓缓开口:「我一直想不通,王爷为何要造反。」 我道:「柳相,有想问的不妨直接问,不必太曲折。柳相早已知道本王谋划之事,怎会猜不到缘故?」 他必要先想通,方才能确定我会反,确定之后,方才能定计。 云棠和王勤来找本王合谋,云毓初接近我时,柳桐倚还没有做丞相。兴许,他便是因为这个计策,升了相位。 柳桐倚道:「王勤暗取可动禁军之权,皇上早觉察他有反意,之后查证得出云棠亦有参与,有意拉拢王爷。当时我任大理寺卿,奉旨彻查此事。」 我道:「所以柳相便献计,布下这套棋局,谋划几载。以云毓做棋子。」 柳桐倚静静看我,片刻,微頷首,「不错,内应之计,是我定的。」 我叹气道:「早知道如此,本王思慕柳相时,就该洗乾净头颅,砍下来奉给柳相,说不定柳相还能多看我一看。免了许多人的麻烦。」 柳桐倚不语。 我道:「柳相对本王的嗜好调查的十分详细。多谢你安排了个楚寻给我。柳相为除我这个奸党,既要云毓与本王假意周旋数载。又要楚寻进暮暮馆。床上床下,都照顾周到了。」 柳桐倚的脸色终于又变,「楚寻不是我所安排。」 我道:「襄王已眷巫山处,梦里何须话江南。多谢柳相赠我这句话。」 襄王已眷巫山处,梦里何须话江南。那日水榭中,向我说这句话的柳桐倚,怀得究竟是怎样的心? 柳桐倚一言不发,半晌后,方才道:「楚寻的确不是我安排,我即便不择手段,还不至于使这种计策。」 我道:「如今再计较已无意义,本王已成阶下囚。罪有应得。我只是还有件事不解,为何皇上与柳相,会知道那条秘道的出口?」 第六章(3) 柳桐倚和云毓都只去过水榭一次,绝无可能晓得那里有密道。 柳桐倚道,这条秘道早已被王妃告诉了太后,太后又告诉了皇上。 想来是王妃天天在水榭中幽怨偷情,无意中发现了秘道,说不定王妃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爹,就是从这个秘道中跑的。 我叹息,「如此周密,本王的确无论如何都逃不脱。」 我从地上端起水碗,润了润喉咙,「柳相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夺位么?我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年幼时读兵书,也被寄予厚望。后来我骑马摔断了左腿,腿瘸了,那些厚望都没了,人人都当我一事无成,人人都以为景卫邑丢尽了怀王这两个字的脸。本王于是想做一件大事,让天下人知道,身有残缺,也能成就大业。」 之前种种,都只是一个瘸子的一场痴心妄想,一段自作多情。我忽而有些怕宗王醒了,此时此刻,我起码还是个夺皇位儘管未遂的奸王。如果真相大白,我还剩下什么?什么都没有。一个一无所有的丑角。 我拿过那一叠纸,翻了几翻,满篇罪状。一条条,怎么看怎么十恶不赦。 我提笔蘸墨,题上大名,手上戴着镣銬,握笔微有些不便,写完,再按了个指印。 「柳相,当认之罪,本王全都认了,柳相可放心回去覆命。」 柳桐倚起身,小吏进来,收好认罪状,捧起託盘。 柳桐倚起身,却没走,我道:「柳相还有何要问?」 柳桐倚道:「王爷还有无什么要说?」 我道:「没了,该说的全都说了。 柳桐倚还是不走。我笑道:「莫非柳相觉得我还有隐瞒?云大夫拿到的是本王最后一点退路。柳相如果不信,可以去查。」 柳桐倚轻声道:「楚寻不是我安排的,我也不知道做内应的是云大夫。「 是与不是,有什么好计较。 我道:「即便是由如何,于道义来说,柳相为擒叛王景卫邑,这么做,乃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柳桐倚再次不言语,终于转身走了。 我去床上躺着,最后竟然睡着了。再睁开眼,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我从瓦罐里倒了几口水喝,有几个牢卒端进一些饭菜,说是柳丞相吩咐预备的。一碗热粥,两三样小菜,不算多精緻,味道还尚可,都合本王口味。 早知如此,进来之后,我便主动要求把认罪供词签了,能少啃几顿馒头。 吃饱后,本王正坐在床上消食,几个护卫与牢头随着一个人缓步行来,在栅栏外站定。 是云毓。 卫兵开了牢门,云毓走进来,抬手让随从的人都退到牢门外。 我向他笑一笑,「云大夫。」 云毓也笑了笑,「王爷这两天可好?」口气好像他平日里到我怀王府中去,见面招呼时一样。 我道:「在牢里,自然比不得王府中舒服。」 云毓在桌边的小板凳上坐下,「王爷说的是大实话。」 他凝目看我,一丝微笑噙在嘴角,「王爷昨晚签了罪状,皇上也已经看了。」 我道:「哦。」 云毓道:「早朝之上,眾官恳请皇上早日处决王爷。不过皇上曾经答应过留王爷性命,不会轻易食言,如今大概有两条路给王爷选,但也要等到各地事情毕,宗王醒转,山谷那里与徐州盘查之后。」 想来,云毓今天来,便是代替我的皇帝堂侄,将这两条路告诉我,让我选一选。 我笑道:「不知是哪两条道,让柳相送认罪供词,命云大夫为本王指路,皇侄儿这安排的可真俏皮。」 云毓道:「不及王爷此刻的话俏皮。这两条道,一是让去个清幽雅致的地方住着,就是地方小些,服侍的人多些,而且服侍的可能不会怎么称王爷的心。」 这是软禁一辈子了。 云毓接着道:「第二条道,就要请王爷多多反省过错,最终大彻大悟。京郊普方寺,一入净土,放下万千尘缘。」 原来是刮光头做和尚。 我道:「我放得下,只怕那庙里年轻的小和尚太多,住持方丈放心不下。」 云毓道:「王爷放心,那座寺院是特意为你建的,无旁人乱王爷的尘心。」 这还是软禁,不过就是做光头后再软禁,大约能活动得更开些,可以在一座庙里到处逛逛,不是锁在一间屋子里。 我道:「是要能时常活动还是要吃素,很难选择啊,容我仔细想想。」 云毓道:「不急,等全部查妥还要些工夫,王爷可以慢慢想。」 他顿了一顿,挑起眉,「方才王爷说了那句俏皮话,可是这一回恼了我罢。」 我真心实意地道:「没有。」 云毓一直对我做的事,和我一直对他做的事并无分别。在他来说,我是奸,他是正,他为国,为啟赭,为保亲父这样做天经地义,没半点错处。他一直提点我提防柳桐倚,乃至让柳桐倚与楚寻合奏暗示这两人认识,都有留情之意,只是我当局者迷而已。 我道:「我恼云大夫,怎恼得起来。」再玩笑道,「记得我昔日曾想,能死在柳相手上,我也算死得其所。如今能被云大夫亲手擒住,我更心甘情愿。」 云毓做出叹息的神情道:「王爷不愧京城风流第一人。」 他领口之上的颈侧处有一块隐约痕跡,油灯光下,看得不太分明。 我接着道:「云大夫对本王所做之事,只因立场不同,假如本王处于你的位置,也会这么做。各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没有对错。我记得你曾和我说过,人各有命,做人当认命。本王败就败在太不认命。实在理当如此下场。」 云毓道:「这般的人,不只王爷一个,家父也是一样。家父总把啟……皇上,想成个年少无知的皇帝,自以为老谋深算,我是他儿子,也情知劝不了他。」 他神色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与无奈。 云棠错看啟赭,在情理之中,他是太傅,看着一个孩童长成皇帝,总是很容易还把他当成那个天真的孩童。岂不知这世上就数人变得最快。 真的彻底瞭解啟赭的,可能只有云毓。 我道:「你总算保得了令尊性命,他一时拐不过弯儿,将来总会想明白,你还是为了保他。」 云毓摇头,「他不像王爷这么输得起,想得透。」 我道:「多谢云大夫夸我一句。这样罢,说不定我和云太傅关一块儿,到时候我劝解劝解他,做人当看得开成败。」 云毓又笑了:「王爷又说笑了,他怎么会把你与家父关在一处。」 这个他,不用说是啟赭。 我笑一笑道:「说到玩笑,我要说多说件事情。云大夫下回和谁慪气后,别又喝多了酒随便找个人就开玩笑当洩愤了,这事可不当玩的。你看,像自作多情如本王者,过不几天,就找你说情话,岂不多麻烦?」 那日,月华阁,我就觉得云毓看来是心里有事,果然不错。看来我的眼神还算不错。因为真心我虽然没见过,但假意见识过不少,辨识得出。 云毓的神情凝了一凝,苦笑道:「王爷的确还是有些恼我,这件事,是我做得过了,那日我喝得有些多。后来也有些后悔,几天没好意思到王爷府上去,怕尷尬。」 我道:「那我真要多谢皇侄压了事情在你身上,否则你岂不是会再也不登门?我如果真恼你,就不会现在把此事这么说了、」 云毓现在算是我的侄媳,我做为长辈,还是要劝告一两句。 我顿了顿,又道:「不过,有几句话,我还是要劝劝你。你只当我囉嗦,你的脾气就是有时候太随性子,上来一阵锋芒太多,到底还是因为年轻。本王的那位皇侄,也不算好脾气,必然有难免尖对尖的时候,凡事懂得转个弯。如今你父如此,反正这段日子,你肯定比较难做,凡事看远些,这事上没有不能走的路,也没有过不去的河。」 云毓默默地盯着我看,片刻后,扬起嘴角,叹了口气,「怎么到了最后,反倒是王爷在劝我。」 我正色道:「大约是本王真的和普方寺有缘罢。」 云毓再坐了一时,站起身,「今日我先告辞了,待过几日再来看王爷,望王爷好自为之。「 我看他走向牢门前,我又开口道:「随雅。「 云毓回身扬眉看我:「王爷还有何事?「 我道:「没什么,多谢你陪我说话。「 云毓微笑道:「王爷愿意见我,过几日我还过来。「 我点头,「好。」 云毓走后,我坐了一阵子,又吃了顿饭,再到床上躺了躺,待气孔的光线渐渐变暗,我起身喊过道上的牢卒:「能否去传个话,本王想见见柳丞相。」 牢卒一脸不耐烦,「怀王殿下还当自己和昔日一样?柳丞相可是本朝除了皇上外最忙的人,说不定现在还在看公文,王爷你在天牢里喊一声,当相爷就能过来?」 我道:「本王只是偶尔想起,有关这次举事,有件事情没告诉柳相。既然他忙,那就算了,只是说不定,到了明天,本王就又忘了。」 话刚落音,牢卒便风一样的消失了。 约一个时辰后,柳桐倚便到了。他应该是从家里赶过来的,未换官服,穿着一件玉色的长衫。 我喝了口水,看他在桌前站定,方才道:「柳相,对不住,我没什么关于夺位的事情要说,只是有些事想请帮忙,怕牢卒不肯稟报,方才如此说。」 柳桐倚的眉目舒展开,道:「无妨。」 我道:「今天的饭食,多谢柳相。」 柳桐倚道:「本应如此,前日是他们有意怠慢,不知王爷找我何事?」 我站起身:「是这样,今日云大夫过来,说皇上为本王暂定了两个安排,柳相应该也知道。这种安排,对我已是极其开恩,但我思索半日,觉得不论是软禁,还是去普方寺出家,都不大适合本王。所以才请柳相帮忙。我知道柳相事务繁忙,本不该再多麻烦,只是想来想去,除了柳相,我想不出还能托谁。还请柳相千万答应。」 柳桐倚的双目在灯下依然很清澈,恍若许多年前,我在月下初见。 「王爷请说,我虽未必帮得上,但必定会尽力而为。」 我道:「有柳相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和柳桐倚站得隔不多远,油灯光中,人影浓重。 我道:「本王想托柳相的,都是些琐碎事。倘若宗王醒了,皇上不抄怀王府,剩下些东西,假如玳王爱要,就都给他罢。那座王府,他爱折变卖了便卖了,另外告诉他,只有这么多了,再花完了从我这里可借不到了。这次的事情,不知有无牵连韩四,他去做和亲相公时,拜託柳相帮我说声恭喜。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我扶住桌角,咳了两声,「最后有句话,今日云大夫来了,我没好当面和他说,楚寻也是,劳烦柳相帮我捎个话,就说,要把自个儿看得重些,世上的方法多得是,别再轻易作践自己。」 柳桐倚脸色陡变,扑上来一把扣住我双臂,「你……」 他侧身,「来人!快传大夫……」 我一把抓住他衣袖,「柳相……夺位的事……该说的……我都说了,没什么了。」 柳桐倚的脸竟然能在黄色的油灯光中看出青白,可能是本王已经开始眼花了。 我道:「请柳相高抬贵手……让我安生些上路,别喊人……」 柳桐倚还是在喊人,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的,嘴里的腥向外越溢出越多,我勉强提着力气道:「你喊了,也没用……我用此做最后一步的预备,自然没得救……」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话有了用,柳桐倚的声音渐渐小了,连着他的人,虽然衣袖仍在我手里抓着,我手臂仍被扣着,也渐渐远了。 我腿有些乏软,眼皮有些沉重,好像已经在往床榻上躺,手中的衣料慢慢滑,抓不大住,我挣扎着最后一丝神智道:「然……然思……」 手臂被扣着的地方有些疼痛,柳桐倚还在听我说话。关键的时候,叫声然思还是管用。 我道:「我这样,不大好埋……反倒让人为难……还是烧了好……把灰往随便哪个山上河里洒一洒……什么都乾净了。」 我说完了这句囫圇话,再没有力气出声,恍恍惚惚之中,不知以前是在做梦,还是现在是在做梦。 细雪纷纷,怀王府的花园中,年幼的云毓打翻了小太子膝盖上的茶杯,攥着梅花愣愣地站着,看见面前身穿蟒袍的孩童道:「本宫不碍事,不要骂他罚他。」他睁大了眼,手中的梅花枝上落了吹进廊内的雪。 月如银镜,一池繁星,年少的柳桐倚坐在下,凑着灯笼的亮光,捧着《紫须侠传》一页页聚精会神地看,浓雾起,转眼夜色换做天明,年轻的状元郎簪花着红衣,一池碧水不见,满园紫薇,花色妍妍。 我很想问柳桐倚,《紫须侠传》的最后一句他还记不记得—— 「从古到今,多少江湖义气,英雄豪情,都是一壶好酒,一场大醉,一夜好梦。」 第七章(1) 我穿过绿叶浓密的花架,出了月门,打量眼前的房屋。 怪素雅的两层小楼,不大,下面一个敞亮亮的厅,内里还有一个小退步间儿,楼上被隔成两半,里面一间卧房,外面又是一间厅。向外还延了一道廊,厅那里开着门可以到廊上,一圈围着木栏杆,掛着细竹帘。 住我一个人,恰正好。 白仲锦看向我道:「赵兄,看着还中意么。」 我道:「还好,只是你们南边人盖屋子怎么专好两层的,睡在楼上接不到地气。」 我本打算买个两三间屋的小院,横竖只是一个人住,地方大了反倒麻烦。没想到承州这个地方,放眼望去,一栋一栋都是小楼,我那两间小舍,半截矮墙,芭蕉水井葡萄架的小院遍寻不着。白仲锦告诉我,城东有一家死了家主,儿子女儿分家產,有座小宅子急着脱手换钱分,倒挺适合我住,问我有无兴趣,便拖着我来了。 白仲锦身边站着那家的小儿子,姓洪名信,年纪约四十馀岁,瘦小精干,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一点也不像一个刚死了爹的热烘烘的孝子。他听了我这句话,顿时笑道:「一听这位赵爷就是从北边来的,承州这边属于偏东南的地方,水多,潮气大,二层好防潮。」又打量了一下我,「看来赵爷是打算在承州长住了?」 白仲锦道:「洪二员外还不知道,这位赵老闆可是位大客商,还曾去高丽贩过参,小弟便是一二年前添补药材时与赵老闆结识的,我昌隆街新开那间铺面,就有赵老闆一半。他估计还是四处跑,只是有了份生意在,买个宅子多个落脚的地方。」 洪信连声道久仰。我急忙谦虚道:「大客商当不得,就是四处跑跑,捎带些杂货卖卖,糊口而已。」 洪通道:「这处宅子赵老闆只要看得上,便按底价给了,只当交个朋友。」又道:「对了,还不曾请教赵老闆名讳。家中老母久病,正想买些参熬汤药。老参性太重,恐怕年岁长的顶不住,听说高丽参药性虽然淡,不过性平和些,赵老闆那里若还有劳驾帮忙留两根。」 我道:「好说好说,在下手中的货里,应该还有几支,都是极品高丽红参思密达。在下姓赵名财,字家旺。」 洪信称讚道:「赵老闆这个名字真吉利。」遂又开始和我夸他这座宅子。据他说,这座宅子是刚过世的洪老员外盖了当书斋使的,老员外好修道法,闲的时候就来这里住一住,看书避静。 洪信又道,这座宅子,佈局还有个巧思在。右首大门绕过影壁到进正院月门之间的搭了花架子种了爬墙虎的一块叫做春园。正院小楼这里,有个小鱼池,浮着两片睡莲,算夏景。左首厨房柴房茅房水井所在的那个小院,因为关係吃喝拉撒,五穀杂粮,所以叫秋园。最后就是小楼背后一块,有两三株孱弱的腊梅,洪信说,冬天开了花,格外雅致美丽,充满冬趣。 于是这个小宅子,就暗藏了春夏秋冬,洪通道:「因此,先父给它取名为四季园。」 我听得后槽牙有点酸,不过这个宅子,开出的价钱委实合算。我合计了一下,最终还是买了。 四处走了两三年,总算按了个窝。 买下之后,我搬进来,住的头一夜,睡得甚是愜意。 白如锦向我道:「住楼上,还有个好处,老弟台你兴许不久就能知道。」 我当时不解,过不了多久,果然知道了好处在哪里。 我购宅子的时候大约六月末,搬进来后不久,进了七月,突然有一天阴了天,就再没晴过,瓢泼的大雨哗啦哗啦往下倒。倒了数日,有天早上我起身后,开窗一看,驀然发现楼下一片汪洋。 我站在窗面,眼睁睁看着水面高些高些再高些,一天没下得了楼。到了第二日清晨,水已经淹过了院墙。白如锦带着两个艄公,划着一隻小船漂进院里,把我接了出去。 我蹲在船头,看着承州的街道上小船来筏子往,整个城被水淹了,城里的人却好像不当一回事。街道的二楼上,照样开着店面,以往蹲在路边摆摊卖菜卖杂货的,改在船上卖。连州府的衙役都荡着小船各街巡视。 白如锦让人把船划到一座酒楼边,酒楼的二楼边掛着一把梯子,船靠着梯子边停下,我随着白如锦踩着梯子爬上二楼的回廊,万幸我腿脚灵便,爬得顺当俐落。刚站到二楼回廊上,立刻有小伙计拿着干手巾,先弯腰替我掸干抚平衣摆,再让进厅内。 菜谱送上,我端着茶水正喝了一口,眼角里看见街对面酒楼的窗里伸出一颗脑袋大吼一声:「葱,来一把!」 立刻有一叶小舟飘了过去,船上码满了菜蔬。 我不得不讚叹道:「贵地的风俗真非同寻常。」 白如锦翻着菜谱,摸摸唇上的短须:「惯了。」 承州离长江不远,又靠着两条河,时常发水。 各点了两个菜后,等上菜的空间时,白如锦看着窗外络绎不绝的小船筏子又向我间话道:「这地方,到了夏天年年闹涝灾,为了保沿河的另外几个大些的城,还时常拿这里当洩洪的地方用,大家就都惯了,过个十来天水就退了。」 白如锦摸了两颗五香豆嚼,又道:「不过,往年的水都没这么大,顶多淹半个人,就从三年前起,水就特别大。」头往前伸一伸,压低了声音,「人都说,是那个倒楣鬼怀王的冤魂在作祟。」 我怔了怔,道:「不至于吧,怀王和这个地方有何关係。」 白如锦的脖子伸得又长了些,声音越发低,「老弟台,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承州名字里,有个承字,城南又有条郡河。怀王的字,好像就是承浚……」 我乾笑两声,「这个……」 白如锦捻着短须稍儿道:「有时候,这种邪门的事情,不能不信。你知道,那位冤鬼怀王,是个瘸子。结果就是三年前,他死了后不久,这里的水发得特别大,城外有个水伯庙被雷劈倒了。因为犯了个‘跛’字。后来那个水伯庙怎么都重修不起来,等到京城里皇上降旨给怀王修大陵墓,又做法事后。我们这里把水伯庙改成水神庙,才又修了起来。」 我道:「这样说起来是蛮邪乎的。」 恰好此时菜上来,白如锦略停了停,我夹了一筷肉丝,白如锦哧溜灌了杯酒,窗外街道又有一群州府衙役站在船上漂过,白如锦望着一船船的衙役道:「前些时日,汛期将至,知府大人便上报朝廷请款粮,据说今年朝廷派了一位了不得的钦差大人过来治水,可能是快到了,府衙这几天戒备的挺严。」 几年不怎么打听朝廷事,不知道朝中的崢嶸砥柱们有没有变几根,我忍不住问:「是哪位大人,如此大阵仗。」 白如锦举着酒杯,低声道:「据说是工部侍郎云毓,来头够不够大?自从柳丞相引咎辞官后,朝廷中年轻的官除了张屏张大人,哪个还能比得过他?可惜他是云棠的儿子,怀王的冤案,过错虽几乎是柳丞相扛了,听说也有他一份。否则柳相辞官后,丞相之位说不定轮不到今天的张大人。」 我握着酒杯呵呵两声。 白如锦摇头:「只是不知道这位大人过来,水会不会越发越大。」 云毓治水,应该是最近几日就来,我在承州大概要呆到八月初,说不定能瞄见一眼,说不定瞄不见。 瞄得见瞄不见都那么回事了。 人生几十个年头还挺长远,云毓也罢,柳桐倚也罢,甚至是啟赭,昔日熟人,不一定哪天就会打个照面。怀王早变成了一把灰,埋在京城的墓里,还是许多人看着烧的,料想不会怀疑有诈。如今世上只有商贾赵财。就算打个照面,又能怎样? 不晓得如今当日的那些人都过得如何。 云毓和我那堂侄,啊不,已经不是堂侄了,是圣上,处得还好么。 皇上这两年精神头很足,据说添了好几个皇子。云毓实在可叹,三年前的那事,他全家除了他,都成了罪民,他其实是个孝顺人,保了全家的命,可全家说不定都恨他入骨。看上的人偏偏还是皇帝。 所以说,什么锅配什么盖都是命中註定的,云毓除了啟赭,应该没谁降得住,啟赭除了云毓,也没谁绑得了。 至于柳桐倚,我听说他辞官回家了,有些歉意。朝廷的一个根樑柱子,算折在我手里。后来,隐隐听说他归隐山野,又有一说他云游去了,想来比在朝廷瀟洒随意。他也曾说过,想做个间散人,这样一想,我心里的歉意少些。 我这次在承州遇见云毓治水,算是上天安排。过了这一回,说不定这辈子还能碰巧碰见几次,也说不定从此见不着了。 在酒楼中吃了饭,白如锦又引我去他家中坐了坐,商谈店铺中的事宜。 白如锦家在承州城算数一数二的富户,宅子建的颇豪阔,如今一半淹在水里,仍有一截围墙露在水面上,大门边的墙上有个可开合的地方,能供船出入。据说承州富户的宅子,都有这么个船门。船进了宅院,直接漂到正厅。 白如锦有四个夫人,三子两女,他的大公子今天都十四五岁了,跟着爹学做生意,白如锦喊他过来给我见了个礼,喊了声赵叔父。 另有三个小些的,才都七八岁到十来岁左右,在二楼廊上跑来跑去玩耍,折纸船往水里扔。还有一个最小的千金,才一岁左右,是白如锦的三夫人所生。这位三夫人是个精明厉害的女子,白如锦手下的几间商铺一半由她管理,商贾人家的女眷本就不大避讳见外客,这位三夫人时常随着白如锦出外谈买卖,算起账来比她相公还厉害。 三夫人这次也和我们同在厅中坐,白如锦向我说明铺面的筹画开销进出及以后的规划预备,三夫人坐在他身旁,翻开帐册劈里啪啦地拨算盘,一条条报帐目,清晰明白,养娘怀里抱着那个小千金与几个丫鬟立在她身后,一两刻鐘左右便盘清了帐,三夫人把帐册算盘递给丫鬟,从养娘怀中接过孩子抱在怀里。 我不禁感叹道:「白兄与夫人真是天造地设,夫唱妇随。」 白如锦笑道:「老弟台你也娶一个便是。拙荆如此愚笨,刚嫁给我时什么都不会,只学了半年多,就能帮得上忙了。」 三夫人也道:「是啊,赵老闆为何还不娶妻。」 我道:「天下男人,有几个能像白兄这般好福气,几位夫人各个如花似玉温柔贤淑,更有三夫人才貌兼备。我倒有心娶,只是碰不见有缘的,只好做光棍。」 三夫人抿嘴笑道:「那是赵老闆眼光太高,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竟没有一个入得了你的眼吧。」 白如锦晃一晃头,「月娘,你错了,像赵老弟这样的,依我看,是心里有人,放不下,才至今未娶。赵老弟,可是么?」 我顺着玩笑道:「白兄几时会算命了?」 白如锦道:「你只说有没有惦记过。说实诚话。」 我想一想,点点头,「实诚话么,有。」 白如锦击掌转头看三夫人道:「看吧。」又向我道,「能让赵老弟惦记到不娶老婆,看来是位绝色佳人?」 我道:「嗯,差不多。」 白如锦捻捻鬍鬚,「而且必定才貌双全,温柔似水。」 我道:「头一样是,第二样,不算,挺厉害的。」 白如锦哈哈一拍腿,「原来赵老弟喜欢被人管着。那是楼子的姑娘,还是深闺小姐?」 我道:「家里当官的。」 白如锦道:「喔唷,这可了不得,官家小姐!怎么和你就没成?」 我道:「哦,人家心里有旁人,和两情相悦的人在一处了。」 白如锦替我唏嘘叹息,劝慰道:「老弟台,既然无缘,当放下则放下,天下好女人多的是。」 我道:「放倒是早放下了,就是一个人过惯了,来回忙着生意,就忘了。近期也寻思着找一个,白兄与夫人要是知道有什么好的,帮小弟介绍介绍。」 白如锦立刻拍胸脯打包票说一定。 他那个小千金在三夫人怀中抓着一个项圈玩耍,我拿了串葡萄逗她,她伸小手来够,冲我口齿不清地喊:「爹爹,要。」 白如锦颇惆悵地道,这孩子刚会说话,有个毛病,见到女子一律喊娘,见了男的一律喊爹爹。 我把葡萄给了她,她立刻张手让我抱抱,我接过她抱了抱,她揪着我的袍领一个劲儿地喊爹爹,异常可爱。 第七章(2) 我不由得想,看来我是该讨个老婆,不求别的,能真心真意跟着我过后半辈子就行。成个家,也有几个这样的孩子玩耍。一辈子就算有始有终了。 白如锦又邀我在他家住,我忙回绝,白如锦便借给我两个家丁,一艘小船,一个装水的木桶,一桶清水。 两个家丁带着船,清早过来接我出去荡一荡,我在外头吃了饭,或者捎带回家一些,到了傍晚,两个家丁再回白家去。 眼下到处都是水,吃水却有些不便,到处的水都是脏水,全城的百姓都要划船带着桶到城外的山上泉眼中去接水吃。每家都备着两个桶,一个装吃的水,还有一个接雨水,澄清了之后洗涮用。 白如锦道,等到水退了,要把院子里的井填上,重新打井,原先的井水已经被洪水污了,再吃容易得病。 三夫人还安排人送了一箱炭条,一隻铜炉,两把壶给我。 炭条封在一个铁箱内,防火。要用时才拿到铜炉内烧。两把壶一把大的烧吃的茶水,一把烧用的水。 我一向爱喝茶水,白家送的那桶水喝了两天就没了。 我带着桶坐船去山上接。山边停着一排排的船,白家的家丁给我指路,顺着修得平整整的山道可以一路到泉眼处。山道上都砌着石板,由城里的富户们凑钱修成,还专门有人带着推车在山道边招揽生意,我花二十文钱雇了一辆,有脚夫专门用车把桶推上山,装满水后再推下来,帮着抬到船上。 衙门在泉水眼处派了几个衙役,到了之后先到衙役那里报上姓名,领个牌,按照牌号听衙役喊号接水。空地上还有卖茶水的棚子,可以边坐着吃茶边等。 我刚在茶棚中坐下,就有个汉子凑过来,低声道:「这位爷,看你样貌打扮,就知道是位贵人,时辰金贵。我这里有个牌子,今天大早起领的,再等两三个人就可以接水了,你给十文钱当打赏,我就和你换换,要不你这一排,没一个时辰左右可接不到。」 十文钱不算多,但我今天左右无事,多等一等无妨,就回绝了。等那汉子走远,推车脚夫才向我道:「幸亏爷刚才没买,这人是城中的泼皮,与其馀的几个人结成一伙,每天早上来排队领牌,再换给后面来的人赚钱花,换来的牌子,他再换给再后面来的,这么一天比我们推车使劳力赚的都多。衙役已经认得他们几个了,朝廷治水的大官要来,知府大人正要各方整顿来着,你若跟他换了,说不定被衙役收了牌,根本不让你打。」 原来如此,看来发难民财一事,并非只有官商才懂得做。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我接水下了山,再坐船进城里。顺道在路边的船上割了块肉,称了两斤蘑菇,我厨房里的调料全泡进洪水里了,就再买了点盐糖胡椒八角粉辣椒末孜然面。 我去北边大漠中收皮草时带了副烤肉架子,恰好搁在二楼没被洪水泡,今天回去后,在回廊上垂下钓竿,坐在铜炉边烤肉喝酒,应是十分愜意。 卖蘑菇的老太太送了我个藤筐,刚好能把肉菜调料都搁在里头,我预备再去酒铺买一小坛好酒。船正向酒铺划,听得一旁招呼:「赵老闆。」我转头,瞧见白家的老管事与三夫人正在旁边的船上,想来是三夫人去铺子里查帐刚回。我回了个礼,三夫人旁边还站着个养娘,抱着那位小千金。 小千金正在嚎啕大哭,声音颇响亮,我便又问了声怎么回事。三夫人苦笑道:「今天早上她非要跟着我出来,这会子就闹着要回家,张管事还有些事要到前面铺子中办,她就怎么哄也不依。」 我道:「正好,在下要回家去,便让令千金先随这条船回府,然后再送我回去便是了。」 三夫人道:「那怎好意思。」 我笑道:「三夫人这是客气了,这条船明明是你家的船,你这样我可不好意思使了。」 三夫人嫣然道:「赵老闆这样说,我们就不好意思推辞了。」遂让船靠了过来,我先接过孩子抱,养娘扶着三夫人也到了我这条船上。 那孩子到了我怀中,在我肩头蹭蹭眼泪鼻涕,喊了两声爹爹,竟然抽抽噎噎地止住不哭了。养娘要抱回她,她扭来扭去地不愿,我道:「不然我就再抱一时。」养娘笑道:「她和赵老爷倒投缘。」我玩笑道:「乾脆给在下做乾女儿算了。」 白如锦的小千金趴在我肩头,养娘帮我拎着刚才放在脚边的菜筐,小千金相中了筐中的蘑菇,咿咿呀呀地伸手:「爹爹,那个,爹爹,那个!」三夫人蹙起柳眉,轻轻打了一下她的小手,呵斥了一声淘气,小千金立刻嘴一瘪,我眼看她又要嚎啕大哭,到时候肯定是我的耳朵跟袍子受罪,连忙道:「小孩子么,就是淘气些才可爱。」腾出一隻手从筐里瓣了一头蘑菇,在袍子上擦一擦递给她,小千金立刻一把攥进手里,咧开奶牙尚未长全的嘴咯咯地笑了,就要把蘑菇往嘴里送。 我连忙拦着,养娘笑道:「赵老爷真是惯孩子。」三夫人却压低声音向我道:「赵老闆,刚刚过去那条船,像不像条官船,船上那人,我看不寻常。」 哦?方才我只顾着白如锦的小千金,还真没留意有什么船。经三夫人这么一说,我方才向她示意的方向看。 定睛的一瞬间,正迎上两道视线。 那是条有篷的船,篷是漆黑的乌篷,船身崭新,船上有四个船夫,寻常打扮,腰杆笔挺,非同一般。 船首立着两人,其中一人穿着一身浅衫,端正冷峭,一丝不苟,单看身影气质我几乎要以为是张屏,但,我看了看那已回过身,去瞧别处的人影。 就算不看脸,就算他的背影与以往差别再大,我也能第一眼就认得出。 白如锦的小千金扭来扭去地用衣袖扯我的衣衫:「爹爹,爹爹。」 我收回目光,向三夫人道:「那位别是钦差大人吧。」 他是云毓。 我随着船一道先送了三夫人母女回白府。白如锦不在,三夫人客套地留了一下,我客套地拒了。 从白府折出来后,我在道上捎了一小坛酒,回小楼中支上烤肉架子,喝酒吃肉。 刚洗了肉正在片时,天上又下了阵急雨,浇在水面上别有一番趣味。我生好炭火,铺些肉在架上,再去倒酒。 承州这里土產的酒本都是黄酒,酒坊里也仿些京酿酒、竹叶青、杏花酒之类的来做,味道都不大地道。像我买的这一坛,就是承州口味的竹叶青,透着一股软绵绵的淡甜气,可惜黄酒性暖,现在虽然发了水下着雨挺凉快,到底还是三伏天,我烤了一炉羊腿肉,要是再灌上半斤黄酒下肚,火上加火,嘴边不知道要起多少个燎泡。 等到八月十五的时候,倒是正好喝黄酒吃蟹子。八月十五那会儿,我大约到了东边靠海那块儿了,有新鲜海蟹吃,可以从这里带两坛土產黄酒捎着。 此时阴云压顶,天色昏暗,簷外雨如帘,凉风携着一两点雨水偶入楼内,别有一番自在意趣。我当年曾嫌文人泛酸,觉得他们坐在一间破屋中,对着一畦刚施了肥的萝卜都能做出一篇诗赋,着实矫情。现如今我吃着烤羊肉,看着外面满眼的雨和水,自觉颇为风雅,与他们亦相差不远。 酒壶里的承州竹叶青用今天刚接的山泉水湃上,入口也挺别致。要是再有切得薄薄的西瓜片,用冰镇上,或是冰镇的乌梅汁解油腻,那就更好了。 之前看见了船上的云毓,本在情理之中,不觉得有什么。 我只是没想到,这三年他竟然变化如此大。大约和皇上龙马精神,添了几个皇子有关。 他与啟赭,註定这辈子都要活得不容易。横竖容易不容易,如今与我再不相关了。各人都过各人选的路。也许旁人看来不容易,自己正觉得乐在其中。 不知那一见,云毓有无认出我。现在世上已无瘸子怀王承浚,只有商贾赵财,造不了反,覬覦不了皇位。就算他看见了,也没什么好替啟赭不放心的。不过也难说,说不定就会猜我实际遁逃在民间贼心不死,仍然勾结秘密势力企图东山再起。 到时候又是带着一群官差冲上来,枷锁一套,铁镣一栓。 我诈死遁逃一出,可是实打实的死囚越狱,欺君大罪,假如能坐实,牵回京城只有砍头一项了。 如今明面上,怀王自尽,宗王醒后,皇上赏了个清白名声外加座大坟墓给我。可谁知道,这些人心中又会怎样想。 死人,怎样都放心,怎样的表面文章都能做。这个死人若要变成活人,就尷尬了,连诈死都能做,秘密势力越发坐实,说不定会立刻下令隐秘地把我给喀拉了,死人还是真正地变成死人才让人放心。 眼下正在洪水中,不好跑路,索性静观其变。 云毓如今是在工部而非刑部,此番是来治水而已,真是再好不过。他若真看见了我,心中起疑,必定会暗中观察几日,再加上公务繁忙,书信传递不便,我这里可退的馀地依然很大。 从承州出去后,我还是先去东南那边捎着货出个海,去爪洼国之类的地方避两年风头稳妥。 当年我娘曾同我说,但凡有嫌疑牵扯到皇位,绝对没什么好结果,不论忠奸,都不可能容得下你。我还不全信,到了后来,才发现我爹和我两个,都不如我娘一个女子看得透彻。 那出卧底戏,成了场笑话,到最后还是她老人家给我安排的一条退路换了我条命。 说到遁逃这事,是有些对不住柳桐倚。我当时审度形势,除了啟赭外,负责此事的官员中,最精明厉害的莫过于柳桐倚,领头的也是他。只有糊弄住柳丞相的眼,我方才能成功跑路。 于是我便在柳桐倚面前演了场苦情戏,相当逼真,的确糊弄住了他。 任凭再精明厉害的人,亲眼看着一个人喷血暴毙,头也会暂时昏一下。 怀王府里没什么秘密势力,倒的确有两个高手。就是张萧和曹总管。 张萧本名邵奉,曹总管本命岳肃,两人都是昔日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江洋大盗。邵奉善易容,岳肃善轻功地遁。 中州大旱时,邵奉扮成钦差假传圣旨放粮。舒城瘟疫,官兵封城让一城百姓待毙,时岳肃在舒城外做草寇,遂到皇城珍宝阁中,剪了帝冠上的珠掛卖钱买药賑灾,还在珍宝阁中糊满了舒城岳肃替天行道的字条。两人均被官府重金缉拿,先后逃亡边疆,竟然都投在我爹帐下当兵卒。我爹佯作不知。 后来蛮夷进犯,邵奉假扮敌军副将潜入敌营,斩了敌首。岳肃勘察地势,带兵卒百馀打通小路,使得偷袭敌营之计得以成功。蛮夷大败。可惜这一役使他两人行藏暴露,后来我爹使计,拖了两具尸首让邵奉易容,只说他二人已死,方才蒙混过去。 他两人从此隐姓埋名,在怀王府中做管事。一做几十年,竟然连我都不知道。 写《白玉神剑》的那位西山红叶生当时还是个无名文士,拿他二人做参照写了一本《乱世盗侠》,以此成名,方才有了之后的《白玉神剑》等等。 只是在书中,为衬托侠义形象,不免对人物颇多润色,把邵奉和岳肃两条识字不多的朴素光棍汉子都写成了风流倜儻,身侧无数痴心小姐美貌侠女鶯围燕绕的英俊侠少。两位侠盗遇害后,还有痴心的丞相家小姐一名,公主一位殉情追随。 我小时候不知道张总管和曹总管的身份,从书坊中弄到一本《乱世盗侠》,看得如痴如醉,唏嘘不已,其中有一场岳肃和公主的楼台会,缠绵悱惻后,更有段火辣辣的情事,我一面吞口水一面看,太过忘我,不幸被我爹抓获。他坐在廊下兴致勃勃地翻阅,边看边大笑不止:「扯诞扯诞!」 我娘横他一眼道:「孩子面前,说什么粗话呢。你正经应该把书拿去给老张和老曹看。」 我爹頷首:「娘子说得极是。」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把书中的几页纸折了个角,夹着书乐颠颠地走了。 直到我娘快过世时,才将邵奉和岳肃两人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并且向我道,你和你爹有些毛病一样,我数年前便为你留了条后路。这两人可保你平安。 我却没曾想过真的要用她老人家给我留的路。那药丸我放在内袍领中的暗袋内,本是打算万不得已时用它救云毓,没想到还是我用了。 第七章(3) 这条计策也算不上高明,只需要再到义庄中找一具无主的与我身形相仿的尸体。关键要看戏唱得逼不逼真。 我进了天牢之后,邵奉混在狱卒中,先后来看过我两次,第一次是混在啟檀啟緋来探望我时带的护卫随从中,第二回是遁走那日的早上,又扮作狱卒,进来收拾碗筷。告之我已安排妥当。 那两天柳桐倚楚寻啟檀啟緋云毓轮番上场,给足了我理由。于是我对着柳桐倚唱了一出苦情戏,酣畅淋漓。 按照规矩,像我这种在狱中畏罪自尽者不能放在牢中,而是先垫一条席子,抬进一个棚子或一间静室内,待仵作验尸完毕,再定如何埋如何葬。 人死了之后,我那皇帝堂侄必定会赐口棺材,一套好衣裳裹尸,以示仁义。我这种的,也不好操办丧事,一定是直接抬去埋了,立个碑,一群大臣和皇上在一起合计,赏我张还算体面的文书,便万事大吉了。 因此可做手脚的地方,就是验尸完毕洗尸换衣时,我恐怕那个时候看守的依然紧,方才和柳桐倚说要烧。一来,显得我童叟无欺货真价实心灰意冷,更苦情一些;二则要抬到城郊偏僻开阔处才好点火烧,荒郊野岭草棚柴垛,怎么都好做手脚。多个换尸的机会;其三,万一柳桐倚回过味儿来不晕了,或者啟赭云毓等人起疑,再开棺验尸。又或者宗王醒了,为了做足面子,要把我挪尸再葬。变成把灰比较万无一失。 后来果不出我所料,可能因怀王死了,眾人都觉得天开云阔欢喜不已,为了防止空欢喜一场,纷纷来参观洗尸更衣。据两位总管后来告诉我,当时皇上亲自驾临,监督这项程式,云毓、柳桐倚自然也少不了在场,太后不能亲自前来,特派了她哥哥到场,场面堪称盛大。连我那王妃都从尼姑庵中挺着大肚子带着几个女尼一起给我念了一段超度经,祝我放下今生的罪孽,来生做个善良的人。 一堆人中,据说只有啟檀一个人哭了,柳桐倚半路离场。可惜当时我人事不知,不能亲眼目睹这场盛事。邵奉和岳肃根本没有换尸的机会。幸亏我够精明想到了要烧,避免了诈死变活埋的悲剧。 也幸亏当时天气热,尸首不好放,皇上那里也觉得烧了比较彻底些,洗尸更衣后直接抬到那座原本为本王修建的普方寺中,停尸一夜。我这种的,自然也没谁替我守灵烧纸,看守尸体的护卫不少,因为是个死人,本王生前又好男色,招人避讳,所以也没好好看,邵奉和岳肃这才趁空用易容的尸首把我换了出来。 尸首第二天在普方寺的后院空地上烧了。然后装进一个罐子里,放在棺材中,就埋在普方寺后。 我是在离开京城的马车中睁开的眼,当时顿有种到了下辈子的感觉。我自己在西南山谷中还有徐州的那点后路被云毓套了个乾净,沾都不能沾了。曹总管,也就是岳肃告诉我,先怀王妃,我娘,早在数年前就给我留下了条退路。有户籍、有老家,因为爹妈都是买卖人,自小离家,可老家里还留的有宅子,老邻居还记得我小名叫家旺,爬过东家的槐树,偷过西家的石榴。 我先与岳肃做别,和邵奉一道去他师父那里通了腿上的穴道,顺直了筋,腿筋结了十来年,顺起来颇不容易。足养了近三个月方才不瘸了。我辞了邵奉和他师父,回正阳府双桥县秦水镇老家住了几天,看看旧邻居,收拾下空了十来年的老宅子,祭拜了宗祠祖坟,又继续南北各地跑着做买卖。 等出来跑时,也听说宗王醒了,怀王不是奸王变成倒楣冤死的忠臣了。有段时间市井街巷间常议论这个,我听着像说旁人一样,有时也跟着议论两句,怀王实在是个倒楣鬼。 那个骨灰罎子果然被从普方寺后的坟堆里扒了出来,另修大陵墓厚葬,皇上还有模有样下了罪己詔,柳桐倚辞官了。貌似还要把我之前住的怀王府修成个祠堂之类的地方。总之算是皆大欢喜大结局了。 簷外的雨渐渐的小,我回忆三年前及这三年中的种种,就好比这辈子的人在想上辈子的事。可惜西山红叶生封笔已久,若他拿我这段事扯一扯,也能扯出一篇书来。嗯,如果他还在,也应该不会挑上这一段,人人都爱侠客传,谁看无为王爷商贾记? 我往一片肉上洒了些孜然面,替它翻了个身,瞄见一条船远远向着我这楼的方向行来。 我眯眼仔细看了看,像是白府的船。 船靠在栏杆边,果然是白如锦从船舱中鑽了出来,跳上回廊,急惶惶大步进厅,「老弟台,有件事情不好。」 我诧异起身,白如锦跺跺脚,拉椅子坐下,搓着手道:「是你定的那批丝出了点事。」 我道:「怎了?」 我本打算在承州呆到八月初,就是为了这批丝。 承州有种土蚕,夏天七八月纷吐丝,不吃桑叶,专吃一种俗称黄油木的树叶。蚕丝春秋两季多,夏天的少,贩到苏杭的织厂去能赚一小笔,这种土蚕的丝有些发黄,不够白,价钱便宜,织染之后倒颇密实,也看不出什么。 我来承州,本是来送白如锦定的一批药材,在路边吃饭时无意中听人提起今年夏天蚕种怎样,方才知道有此土蚕。这里的人都当这种蚕丝不好,一直没往外卖过,我就起了兴趣收一收试试。为了让白如锦帮忙搭线定丝,还往他的药铺里投了些钱。又和苏杭那边的几个织厂说了一说,他们也颇有兴趣。 白如锦道:「苏杭那边来了个大客商,也来定丝,价钱足比老弟台你说的高了两倍,我听说好像就是你预备贩丝过去的商户之一,商号叫瑞和。」 竟然是瑞和。 瑞和是这两年江南最大的布商,手下有数间店铺与十来个织厂绣坊。我欲贩丝到江南去,主谈的就是瑞和的两三间织厂,觉得他家做事尚算诚信,谁料转眼竟在发大水的时候来承州挖我墙角。 用比我的价高出两倍的钱收这批土蚕丝,等于是要赔钱了,在发大水的时候跑来赔钱挖墙角抢买卖,有些奇怪。 白如锦道:「我也觉得怪,这个价钱江南最好的丝都定得了,何必发洪水的时候来承州抢。怕就怕,虚出了这么高的价,先挤兑了你,能出了丝,再往下压。可现在他们价高,这边定下的不少家恐怕都会变卦。」 反正是透着古怪。 白如锦接着道:「大家同做一门买卖,这样公然挤兑不和规矩,我今天大早听说,就立刻过去探探话。瑞和那边的人见了两个,他们说,并不是有意要挖我们墙角,实际是想长久合作。他们那边最管事的人来了一个,搞不好就是大掌柜,说今天下午请你我到他们那边一叙。把缘故说出来听。那个管事的人明天就要走了,要过去不要?」 我想想道:「过去就过去罢。」 我熄了炭火,换了身衣裳,搭着白如锦的船一道去见瑞和的人。 白如锦道,瑞和的人在吉庆坊定了酒席。吉庆坊算是承州最像样的地方,有好酒好茶好琴有佳人,是个谈事的地儿,恰好雨也渐渐停了。只可惜我刚刚装了一肚子烤羊肉,估计吃不下什么了。 船到了吉庆坊,有小二引我们沿着二楼回廊往内里去,到了一间雅室前,小二推开门,站在窗前的人转回身,我在门口略顿了一顿。 他在窗边也顿了顿。 白如锦拱手道:「梅老闆,上午见过了。这位就是我同你说的赵老闆。」 我抱一抱拳:「在下赵财。」 柳桐倚清澈的目光直看进我眼中,抬袖,微笑:「在下梅庸。」 雅室里的酒桌不算大,这一席除却柳桐倚、白如锦与我之外,只有瑞和的一个帐房。落座之后,白如锦先道:「梅老闆,承蒙盛意,请赵老闆和鄙人吃这顿饭,关于丝的事,我只是个中间帮忙的人,当真还是要梅老闆和赵老闆谈。大家同是做买卖的,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白如锦说话时,我稍微打量了一番柳桐倚。 三年前的柳相成日忙于政务,形容未免严谨,三年之后的梅庸,没有相衔约束,模样神态,都洒脱了许多。 柳桐倚也在光明正大地打量我。梅庸与赵财,初次见面,相互打量,本属理所应当。 待白如锦说完了,柳桐倚道:「白老闆与子诚先用席。在下想与赵老闆另找静室先谈一谈,不知是否方便。」 我道:「能与梅老闆先聊聊也好。」 瑞和的帐房立刻去安排了一间小室,这间室像个专门商谈秘事的地方,只有一丛盆景,一张方桌,几把椅而已。 我与柳桐倚在方桌前对面坐下,小伙计敲门进来,端上几碟菜一壶酒,弯腰退下,还带上了门。 我瞧了瞧桌上的菜,不由得笑道:「说了只是单要个间谈点事情,不送茶水倒送酒菜,却是酒楼特色。」 柳桐倚也笑了,抬袖斟酒:「也罢,既然送了,就入乡随俗。听说承州有种私酿之酒极好,不知是不是此酒?」 我端起斟满的酒杯,送到鼻子前,「不是,承州的土酿酒是黄酒,可能店家看我们是外地来谈买卖的,特地送了本地仿製的竹叶青。」 柳桐倚道:「如此看来,赵老闆在承州住了有些时日了。」 我道:「是,发水之前就过来了。因为这批丝才一直耽搁在此处。」 柳桐倚微笑看着我,「冒昧问一句,赵老闆之前不是做收丝生意的罢。」 我这时如果顺着话风回一句,梅老闆何以见得,柳桐倚后面必然有看起来眼熟之类的话等着我。这算是个套路了。可几年不在朝廷中,我懒得再打圈子说话。他这样虚着问,我只管实着答。 我把酒杯放下,「是,在下就是天南海北胡乱走,什么都顺便捎带着些。因为往北里走多些,常带些皮草野参之类,这回本是来送批药材,可巧见着有夏丝可带,就等着收一批。」 我看着柳桐倚,再笑一笑,「不比梅老闆,正经做大买卖,这批丝在下可收可不收,如果梅老闆想要,我撤了单子也就罢了。左右我也不在布行中做。」 等大水一退,我就收拢收拢这两年攒的家当,去爪洼国避一避,这比买卖怎样也做不得了,当个大方人情送给「梅老闆」也罢。 柳桐倚道:「赵老闆这样说,是当我抢生意了。我今晚约赵老闆商谈,原本正是为了解释此事。我们瑞和抬价定丝不是想挖墙角,而是想和赵老闆做长久买卖。」 兴许是我跑买卖年份不长,我还头次听说高价抢买卖有这种说法。 柳桐倚从袖中取出一小扎丝,一块布,「这是赵老闆到我们的织坊中谈买卖时带的样品。赵老闆可能不知道,你前脚走,后脚织坊的人就把这些送到我这边。」 我接过丝和布,柳桐倚道:「赵老闆大约不认得这是什么丝罢。」 我道:「我的确不懂丝布之类,只听白兄说,承州人都管此叫黄油丝,因为成色不好,不白,没敢往外卖,都是自家染织成绸布做衣裳,比棉布稍好些,叫油绸布,比寻常的绸布结实,不怎么爱皱,兴许在你们南边,见过别处產的这种丝,还有别的叫法?」 柳桐倚默默地听我说毕,轻叹一口气:「这丝,还有个名字,叫琥珀金丝。吐丝之蚕就叫琥珀金丝蚕。这种蚕夏末结茧,只吃金丝楠木叶,吐出的丝光泽如琥珀,故称琥珀金丝,琥珀金丝织作的锦缎便被唤作琥珀金丝锦,一般只做贡锦。」 柳桐倚看着目瞪口呆的我,又添了一句,「昔日怀王殿下,便常穿琥珀金丝锦製成的衣袍。」 原来,黄油布还是我昔日的老相好,怪不得我同它如此有缘。此时之前,我还真没看出它有多亲切。 如此说来,给承州土蚕供树叶做口粮的黄油木实际就是金丝楠木。常有人用它做棺材,本王的骨灰被扒出来风光大葬时,听说就用了口金丝楠木做的大棺材。还用了套蟒袍做寿衣裹那个骨灰罎子,不知道是不是琥珀金丝锦做的。 若真是如此,待我遁去南洋时,顺便捎上琥珀金丝布几匹,再带几根黄油木沿途在南边卖一卖,大约能赚上一笔。 第七章(4) 我对柳桐倚的后面那一句话权当没听见,只摸着丝和佈道:「怪不得梅老闆身为瑞和的大掌柜,在发洪水的时候还亲自跑来高价定了。」 柳桐倚道:「这就是需解释之处了。赵老闆也知道,江南像瑞和这样的商行不少,也会在我们织坊店铺中安插一些探子,只怕承州有琥珀金丝一事,已是行内皆知。假如再用赵老闆开出的价钱收丝,势必被人截货。或是那些养蚕人以为我们做黑心买卖,这一回后,再不卖丝给我们。我们还是想儘量接下承州的丝源,从此一直经营下去。但之前我不认得赵老闆,也不晓得赵老闆的行事脾气,只怕和赵老闆商量提升收丝的价钱,赵老闆会不同意,因此方才如此。在下无意抢收,其实只是想让赵老闆能和我们谈谈,同意提价,来日也好一同长远做买卖,实在是得罪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纸,我接过打开,是一张他已签好的文书,把瑞和抢定的丝一一转还。文书通篇字跡与梅庸二字,仍是柳相的风骨。 我不禁道:「与梅老闆做生意,真是放心。怪不得瑞和的买卖铺得如此大。」 柳桐倚端起酒壶,「还是,像赵老闆这样,才是自在。」端起酒杯送到口边,再又放下,「赵老闆,一直是这样四处游歷?」 我道:「就是走走逛逛,顺便混些饭吃。」 当年,我养好了腿,出来晃悠,决定跑些生意。那时正好为怀王洗清罪名刚刚闹完,我往北走时,特意经过离京城不远处,想感受下此事的馀韵。 虽说已算是又一辈子从头来过,到底也想知道点上辈子自己身后事的消息。结果只听说柳桐倚辞了官。皇上罪己之后继续英明地理朝政了,玳王拿了怀王府的所有馀钱,决定去河南府勤政励志,应该是终于悟到了贩子不可靠,准备自己动手挖了。宗王不再问朝政,回府养老。太后说她的后半辈子都要为怀王吃素,王妃的孩子已经生了,是个男孩,被李家人接回去养了。王妃说她要为怀王念一辈子经。其他的人,没听到有什么。 也不应该有什么了。朝中安定,再无大患,该舒心的舒心,该好好过日子的好好过日子。皆大欢喜。 我一路向北去,断袖的毛病也好了。歷尽种种后,恍然抽身,还是民间的女子如鲜花甘泉,譬如白城的小蝶,秦州的婉婉,边塞的雪娥,大漠阿莲娜,高丽的金美子……或温柔,或善解人意,或不諳世事,或活泼娇憨。甚是温暖人心,彻底将我抚慰。 半掩的窗外雨声渐渐急了,我向窗外看了看,道:「听闻梅老闆要明天就回去,只是不知道雨明天会不会停。」 柳桐倚道:「我可能会在城中再住几日。」 我道:「那么关于这笔买卖便能再谈得细一些了。」 多留几天也好,承州一别后,这辈子还见不见得到就不一定了。「 我再向柳桐倚道:「管着瑞和这么大的生意,一定甚是劳累。梅老闆怎么会想起做生意?」 柳桐倚也望向窗外,「我年少的时候,看过一本传奇,里面有个侠客,闯荡江湖之后,就改做买卖。不过……」 我介面道:「不过,那个侠客做的是古董买卖?《隋末琴侠记》。」 柳桐倚頷首,展顏一笑,「是。」 我起身,踱到窗前,柳桐倚走到我身侧把窗扇完全推开,雨打屋簷,湿了窗台。 到了再回去吃完那席出吉庆坊时,天已漆黑,雨更大了。柳桐倚和瑞和的帐房住在吉庆坊不远的客栈中,便先告辞。 白府备了两条船来接,我和白如锦各乘一条,白如锦道:「老弟台,雨下的大,我也不和你客气了,赶紧都先回家吧。」在岔道口分开。 船在瓢泼的大雨中晃晃悠悠,我在仓中向外看,马上就要到小楼前。船夫道:「赵爷,你门口有条船,是不是有客?」 我出仓撑开伞,果然有条船正泊在楼前,船头一人立在雨中,黑灯瞎火瓢泼大雨中,我仍一眼看出了他是谁。 我曾想过,真的有天再迎面碰见,我与他说什么。 大约就是只当陌生人,寒暄一笑,再就此别过。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我瞧见他,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请问阁下何人? 说你为何在此? 我到底要和你说什么,怎么和你说。 钦差大人到承州的第一天,大雨天晚上站在这里,本地知府,所有官兵,定然已把我定成了需要密切观察的人物。 究竟意欲何为? 替啟赭抓我回去,问我个欺君之罪?或是,找故人叙叙旧,而后放我一回,权当全无此事? 或者,只是来问我,你是何人,探查虚实? 我站着,听对面船上他道:「你回来了。」 再过了片刻,听见我自己道:「雨甚大,先进屋罢。」 进了楼内,我摸到桌边,摇亮火摺子点燃油灯。在昏暗的黄光里回头时,云毓已在我白天吃烤肉的地方坐下,拿起一旁的酒罈晃了晃,「还有酒。能饮否?」 我记起,几年前,也是这么个夏天的某日,云毓到我府中,要走时,突然下了大雨,云毓站在廊前道:「正巧就走不掉了。」我道:「这是老天让本王留客。只是没提前预备好席。」云毓笑道:「有酒便可。」 那时候怀王府的酒窖中全是陈年佳酿。不是此时只剩了半坛的承州竹叶青。 那时的云毓也不是此刻的云毓。 便如同当日我眼中的柳桐倚只是我画在半天空里的一个幻影,并非真正的柳桐倚。当日的云毓,唯一能时常和本王说说间话聊个天,趣味相投的云毓,也不过是个幻影,一幅画在纸上的假人像。 只不过,柳桐倚的幻象是我自己画的,云毓的这幅虚像是真正的云毓替我画的。 从头到尾,什么都是假的,而且虚像早已散了,就和云彩一样,散尽了,没痕跡。也就是我心里残留一个印子。 因为那个随雅,之于景承浚,没什么比得上。 本来也是,什么真人,比得上画里的好? 景承浚死了三年,这些再老生常谈也无意义。 随雅,随雅。 那日地牢中,我喊了最后一回,那次之后,这两个字,我再无人可叫。 我上前两步,拱手,「请问阁下是否官府的哪位大人?方才天黑没能看清,一时怠慢,失敬失敬。不知雨夜蒞临,有何事吩咐?」 云毓把手中的酒罈缓缓放回了桌上。屋中的油灯不甚亮,他的神情有些模糊。 我笑一笑道:「阁下不说话,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陪同他来的人都在外面的廊下站着,脊背笔挺,面容精悍,一望即知是护卫。我等不到云毓答话,就向外道:「外面雨大,诸位都请先进屋吧。」我转身去找水壶,「屋中没备热水,不好泡茶,还要怠慢诸位先等一等。」 那几人依然站得笔挺的不动。我拎着水壶瞧瞧他们又瞧瞧云毓,再道:「各位,我们素昧平生,在下只是个老老实实的买卖人,你们……应该不是来找我寻仇的吧。」 云毓看我的目光猛地颤了一下,也可能是因为风吹的油灯光在晃,难道有幸被我料中,他真的是带着这队侍卫抓我回去问罪的? 也罢,真抓回去了,大不了就是再住一回天牢,怀王的大坟墓已经竣工了,有现成的棺材躺。 我拎着壶走到水桶边弯腰舀水,云毓终于开了口,却是向廊下的侍卫道:「你们都先回去。」 我直起身转头看,那些侍卫撤出了廊下,少顷,有哗啦哗啦的水声响,竟然是云毓乘的那条船划走了。 是不是走得忒俐落了,钦差大人还在这里坐着。 我拎着水壶再向云毓道:「阁下摒退左右,想来是有要事待说,不妨直言。」 云毓还只是坐着,不说话。 他比之当年,瘦了许多,赶来承州治水,一定舟车劳顿,因此面色苍白,满脸疲惫。眉眼之间,不见昔日飞扬的神气,反倒显得有些萧索。 看着他,我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这样突然前来,绝对别有目的。云毓做事,看似随心所欲,实则面面俱到,一丝不漏。能让他不顾钦差之责,初到承州第一晚就候在这里,地方官员与随行护卫对此也不管不问,必然大有缘故。 让护卫离开,是欲擒故纵? 独自在这里,不说话,是否已算好棋路,等我入瓮? 算了,横竖任他怎样,他不说话,我也不再继续问,舀满了水壶,走到铜炉边,把烤肉架子暂搁到一旁的小桌上,向云毓道:「不然阁下先那边座上请,我这里换炭烧壶水,别崩起炭灰污了你的衣裳。」 云毓总算开口向我说了句话,「不用……给我茶。」 我取过火钳,客气笑道:「有客人到,怎能没茶。」 云毓顿了片刻,道:「能否以茶换酒?」 我道:「当然可换,但酒不是什么好酒,不堪待客,怕阁下喝不惯。阁下的衣衫被雨打湿了,晚上风凉,喝些热茶好些。」 既然云钦差一定要酒,我便不逆他的意思,放下火钳,另找了副乾净杯碟用水洗一洗,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再把酒壶装满。 云毓立刻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我换了炉中的炭,点燃,再把烤肉架放回炉上,另搬个凳子在炉边坐。云毓见我卷袖把生肉片摆在架上,握着酒杯愣了愣。 我道:「我这里实在没什么下酒菜,只能拿几片羊肉招待,阁下别嫌寒酸。」 炉火烧得旺起来,架上的肉嗤啦啦响,我拿筷子一一翻过肉片,再洒些细盐辣椒孜然面儿,云毓一直握着酒杯一动不动地看,片刻后,肉差不多了,我往他碟中夹了几片,见他依然不动,便道:「这是北边大漠里牧民的吃法,可能阁下未曾见过,没加什么调料,不过膻气不算重。寒舍也只有这道菜了,请先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云毓握起筷子,要把肉片往我这边的一个碟子中夹,我道:「不必客气,请自己用吧,我方才刚吃过两顿饭,眼下什么也吃不下,不能相陪了。」 云毓握筷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收回去,这才吃了一片肉,再倒了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我看他好像吃得很痛苦,忍不住问:「味道合适否,是不是盐放多了?」 云毓摇头,我往正烤的肉上少放了些佐料,云毓还是看着我烤,总算又开了口:「你去了塞外?」 开始问我这两年的行踪,这算是上正题了吧。 我道:「去过。塞外风光甚好,碧草连苍穹。」用筷子敲敲铁架,「这个玩意儿就是从塞外捎回来的。」 云毓终于笑了笑,「你都做些什么生意。」 我据实相告,「小本买卖,这里捎些东西到那里卖,皮草药材之类都做过。是了,阁下是不是来和我谈买卖的?」 云毓又不说话了,我再把烤好的肉添到他盘中,「时辰已不早,雨下的大,阁下有事不妨直说,免得回去时不方便。」 云毓的声音也显得很虚弱,「我前来这里,没什么别的用心。只是……只是过来看看。」 我佯做疑惑道:「这像说笑了,阁下想看什么?」 云毓抬眼看我,按了按额角,苦笑一声,「是,我竟然还过来,还坐在此处,还有吃有喝,还说笑,当真没有脸皮。」 我道:「怎能这么说,在下只是微有些诧异。阁下即使不相告来意,登门即是贵客。不过,夜真的已经深了,不知接阁下的人几时前来?」 云毓看向我道:「明天早上。」举一举酒杯:「既然今夜我还是客,索性叨扰到底。」 他耗着不走,到底想做什么?我和他当年那点情分全是假的,他肯定不会念着这个来和我叙旧。 大约是钦差大人事务繁忙,只好连夜探我虚实。 云毓一杯连着一杯灌,脸色却依然煞白,一点红色都没有。我有些心疼他,他一心为了啟赭,一直拿命来拼,做人不能太辛苦,还是要多为自己着想。 羊肉是个上火又难克化的东西,晚上喝多酒更无益。我把最后几片肉放进云毓的盘中,收了铁架,拨火烧水。 剩下的酒差不多被他喝光了,云毓握着杯子又看着我发呆。 我舀水洗铁架,云毓起身走到水盆边,似是想帮忙,袖子还没挽,手就往水中伸,我连忙拦住,「阁下不用客气,我做就好,哪能让客人洗。」 第七章(5) 云毓仍欲碰铁架,我再道:「一看阁下就没做过这种活,估计洗不乾净。」 云毓这才缩回手,立在水盆边不动,我再让他回去坐,他方才回椅子上坐了。 洗乾净烤肉架,水开了。我想起早上还剩了小半锅白粥,端到炉子上热了热,给云毓盛了一碗,晚上寒气重,又吃了那些东西,需要拿碗清淡的热粥镇一镇。别云钦差因此病了,我又多一项罪。 趁着云毓喝粥的工夫,我拿大壶烧上洗澡水,再去找出一套乾净衣服,「阁下的衣服湿了,不好穿着过夜,权且换一换吧。「 云毓倒配合,我说了他就照做。等洗澡水好了,我让他先洗,他就先去洗了。正好他沐浴完,我这里锅碗瓢盆也都洗放妥当。 云毓换了乾净衣服从屏风后出来,又呆站着不动,他原本身量和我不差什么,现在换了我的衣袍,更显出瘦得厉害,几乎像是一根竹竿挑着衣衫,空荡荡轻飘飘的。大约正因如此,才不见了以前的精神。 我道:「时辰不早,要是阁下真没有要紧事待说,请先就寝吧。」 他来探虚实,又不肯开口明着问,总不能干睁着眼睛耗到天亮。 云毓向床那里看了看。我本来只有这一张床,而且不大,我和云钦差更不方便共寝。万幸前两天白如锦另送了一件傢俱给我。 我向云毓道:「阁下请先到床上休息,我还没洗漱。」 云毓再分别看看我和床,走到床边坐下。我端了壶沏好的茶水搁到床前的桌上,再告诉他夜壶和马桶的位置。等我配好洗澡水向里间看时,云毓已躺下睡了,宽下的外袍放在椅子上,折得整整齐齐。 待我洗漱完毕,再向里间看,云毓在床上安静地躺着,不知睡着了没有。我不由得想叹气,这样夜晚灯下有人陪着,床上有人伴着,我曾心心念念。可惜总是一场空。 我关严所有的门窗,床上的云毓翻了个身,我到外间把墙边的躺椅搬到宽敞的地方,伸开,就是一张凉床。因为连日下雨,晚上凉的不像夏天,不能直接睡凉床。我再到柜中取了两床薄被,一床铺一床盖,再搭上个凉枕,将就睡一晚上绰绰有馀。 我拉好里间与外间之间的屏风,熄灭油灯,躺到凉床上,满室漆黑,一片寂静。 过了不晓得多久,我竟然睡着了,一宿无梦。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时,云毓已经起来了,他换回了昨天穿着的衣袍,在窗边站着。天晴了,晨光照进来,照在他身上,一瞬间我以为我在做梦。 云毓垂下眼帘,「昨晚叨扰了。」 我客套道:「阁下客气。」 对面站着,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不多时,有艘船到了门前,船首站着几个人,向云毓默默躬身行礼。 云毓的目光望进我眼中,「我先告辞了。」 我道:「阁下慢走。」 云毓站着,又望了我片刻,转身,我看着他上了船,船缓缓离去。 云毓走后不久,白家的船也来了。船上还站着白如锦。 白如锦进了屋,四下张望了一下,低声向我道:「老弟台,我刚才恰好碰见从你这里走的那条船了。我还当我家下人看走了眼乱说。竟然是真的。」再两旁望瞭望,声音更低,「昨晚找你这人,来头好像不小。」 我道:「钦差大人云毓。」 白如锦一个激灵,眼直了,「老弟台,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几时和云侍郎有了交情。」 我长叹,「不是交情,是些纠纷。」 白如锦再一个激灵,我道:「此事不便解释,但近日我恐怕有些麻烦,劳烦白兄立刻带我去找一个人。」 白家的小船划的飞快,在街道上七折八拐,最终停靠在万福客栈前。 我进了客栈,向掌柜的打听明白,小伙计引我到了一间上房门前,抬手叩了叩门。 片刻后,房门打开,柳桐倚在门内怔了怔,我径直进去,插牢房门:「梅老闆,我有件要事请你帮忙,望可答应。」 柳桐倚目光中多了丝疑惑,「赵老闆请说。」 我道:「梅老闆来承州,带了自己的船吧。」 柳桐倚頷首。我道:「在下想悄悄出承州,不知能否搭梅老闆的便船?」 柳桐倚沉吟片刻,道:「好。」 云毓已到的消息,他定然已经知道,但既没问,也没多说。 我道:「柳相,多谢。」 柳桐倚却只微笑道:「赵老闆太客气了。」便没再说什么。 我不知为何,反而有些訕訕的,「那么,柳……梅……」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称呼,「你……打算几时出发?」 柳桐倚道:「难道此话不该是我问赵老闆,赵老闆想要几时走。」 我立刻道:「越快越好。」能是今天更好。 柳桐倚道:「那么最早大约要两三日之后了,钦差大人来治水,为勘察环境,出入的航路暂时封住,否则我昨日便离开,不至于在此耽搁几日。」 竟然如此。我盘算了一下,就算拖个两三天,对我来说也绰绰有馀,于是向柳桐倚道:「那么就等航路一开便走,有劳梅老闆。」 柳桐倚依然喊我赵老闆,大约是想告诉我,以往之事,景卫邑这个人,对他来说已权当不存在。我如何脱逃,之后这几年的种种他亦不会多问。 总能把握恰当的分寸,留出恰当的馀地。所以我才欣赏柳桐倚。 柳桐倚还邀我和他品了一时茶,谈了谈趁这两天收购琥珀金丝的事宜,一应步骤,都已计画的妥妥当当。我眼下只想着爪哇国,打算将这些琥珀金丝送给柳桐倚算了,中间给白兄的红利抽丰厚点便可。 柳桐倚却正色道不可,做事一码归一码,生意便是生意,公平买卖,他是为取利而来,亦不想多占。又道:「赵老闆不管想去何处,至多将钱财都换成实金,多带些在身上总是好,所谓穷家富路。」 我只好将原本的打算作罢,笑道:「怪不得梅老闆能短短数年将生意做的如此大,既诚信又仗义,不用几年,江南的商户,便没几家可以和梅老闆比肩了。」 柳桐倚淡淡笑道:「尽力经营而已,不过但愿能应赵老闆吉言。」 我再坐了坐,本想邀柳桐倚吃个午饭,几天后,一路还要托他照应。但看柳桐倚好像另有事要办,更又像在等什么人,可能是约了人谈生意,便起身告辞。 刚要转身出门时,房门突然响了几声,我离门近,便拉开门,顿时有些意外,门外为首的人亦愣了愣。 竟是云毓。 他身后随着几个人,正是今天早上过来接他的侍卫,还有一个身着绸缎长袍儒的微胖男子,此人我倒认识,是承州知府马敬儒。我刚到承州时,还曾由白如锦引荐,给他送过些礼。 我一时间各种念头纷涌至心头,云毓却已挑出一抹薄笑:「原来赵先生竟然也在。」 马知府面露恍然的神情:「原来云大人昨日彻夜拜会的治水高人竟是这位赵……」上下打量了我两眼,「赵先生。」再瞄向柳桐倚,「那么这位难道就是梅先生?」顺着鬍鬚,露出欣慰的神情,「两位治水高人,正好都来到了本城,真是托钦差大人洪福,上天庇佑!」 云毓淡淡道:「是因圣上英明,上天恩赐。」又向我和柳桐倚抬一抬手道,「两位不必多礼,本官与马大人前来,仍是来请教治水之道。」 看来云毓未在马知府面前说穿我的身份,还替昨天的事情编了个不错的说辞。但他未洩露此事给马知府,不代表没把此事写进一本摺子,由某个侍卫贴身藏着,一条快船已出承州,正在去京城的路上。 柳桐倚从案上翻出一叠纸,递与云毓:「这便是昨日所说,家中留下的治水方略,不知对云大人能否有用,在下对治水之事一窍不通,其他的,便帮不上什么忙了。」 云毓接过,翻了翻,亲自收进袖中,「多谢。」 柳桐倚微笑。 我在一旁站着旁观,云毓却未多看过我,他的神态与昨夜大不相同,带着锋利的冷峭,几年前世家子弟的间适已荡然无存,隐隐间流露的官威十分浓重。 马知府抬袖道:「多谢两位对承州水患治理尽心尽力,便由本官做东,今日中午到府衙内饮宴,权做答谢……」 他话未说完,我推辞的言语刚送到口边,云毓已出言打断道:「赵、梅二位先生的脾性都有些孤僻,尤不喜饮宴应酬之事,便由本官择日另行答谢,马知府请不必费心。」 马知府自然唯唯听从。 云毓的目光终于在我身上一扫而过,又落向柳桐倚,再道:「这两日多谢二位相助,多有叨扰。本官不会再来打扰,先行告辞,谢仪容后送到。」带着那几个随从与马知府一道逕自离去,留下敞开的房门与走廊里小伙计和房客无数道好奇窥探的目光。 柳桐倚掩上房门,道:「我到承州不久,云大人便已知情。昨日我曾与云大人一晤,家父昔日曾治水患,留有治水经验笔记,我曾看过,但未带在身边,便将记得的写出来,今日交与云大人。」 我原本便没有怀疑柳桐倚,凭云毓行事的周密,恐怕在船上看见我之后,便立刻将承州的外来客商都筛查了一遍,筛得到我,更筛得到刚来的柳桐倚。柳桐倚的生意做的那么大,身份应该从啟赭到云毓都知道。 恐怕我会来找柳桐倚,亦在云毓的掌控之中,希望他真能如方才言语中的暗指,留情放我一回。 不过我对此抱的指望不大。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愿到时走的顺利。我甚至有些后悔来求柳桐倚。我诈死时吓过他一回,这次不知又会不会牵连他。 欠下这么多人情,总觉得难以还清。 待坐船离开客栈,回我住的小楼时,我一路又思量了一回。 目前我不大摸得准的,是云毓到底想做甚么。 三年前我便没看透他,三年后更加摸不清。 他昨夜在我那里睡了一宿,态度奇怪,言谈举止都与以往大不相同,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捫心自问,我还喜不喜欢他,答案仍是喜欢。 可喜欢归喜欢,事实归事实,我更想自在过后半辈子,经不起劈里咣啷的折腾了。 其实昨日云毓在床上睡时,我躺在竹榻上,心中曾暗自感慨过。 景承浚枉担了个风流名,那时候竟然婆婆妈妈,云毓也罢,柳桐倚也罢,都没真的碰过。 等到了南洋爪哇国,那等蛮夷地方,想再见到如云毓柳桐倚这样的,恐怕难了,我的后半辈子,可能要託付于质朴热辣的异域风情。 虽然也颇期待,不知为何,总忍不住长叹。 唉—— 回到小楼中,到了晌午,竟然真有官府的人送了东西来,说是云钦差大人给赵先生的请教治水方法的谢礼。 是个四方的盒子,里面有一小坛酒,一把酒壶,两隻酒盏。我打开那坛酒嗅了嗅,陈年的玉琼酒。 我忍不住笑了笑,看来云毓的这个习好仍然未变,他爱藏些酒在身边,要那些名字风雅的,年份陈的,连装的酒罈都要足够别致精巧。倒有些重藏不重于饮。 不过需要送人时便可随手拿来,挺方便。 那套酒器,却与云毓一贯喜好的精美别致不同,颇为素净,壶身上画着两根柳枝,杯子上斜着两片柳叶。 我向送东西来的人随口问了下酒器的名称,叫做柳叶醉。 不知是钦差大人从哪里搜刮来的。 送东西的人走后,我收好酒和酒器,正想着中午吃些什么好,白如锦又坐着一条快船到了楼前,我看他的神色,就知道又有事情上门了。 果然,白如锦连门都没进,只在栏杆外的船头上向我招手:「老弟台,快上船,你的一个亲戚来找你,正在铺子里等。」 我感到一个锤子砸到了头顶。 我问:「哪个亲戚?」 白如锦搔搔头皮:「他说是你侄儿。」 上船之后,白如锦仍在絮絮叨叨道:「你侄儿可真不容易,小孩子家家的,大老远发大水来找你,别是老弟台你家有什么要紧事罢。承州四周封住了,他说是求了守卫半天才得进来……」 到了铺子门口,我从船上踏上二楼回廊,一眼看见屋中的人影。 看清后,我怔了怔,松了口气,却更愕然。 他正激动地,兴高采烈地向我扑来,「叔!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吧!」 我的太阳穴突然情不自禁地跳起来。 看到那个身影,我浮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啟檀,他终于在河南府,把我剩下的那些银子,全挖完了? 第八章(1) 我和啟檀在吉庆坊的一间敞亮小间里坐。 啟檀抿了一口酒。又端到鼻子前嗅了嗅,「没想到承州小地方酒挺不错,这个花雕酒着实别致。」 我道:「这是竹叶青。」 啟檀满脸惊诧,「这不是花雕?为什么竹叶青和花雕一个味儿?」 我道:「因为它是承州的竹叶青。」 啟檀一脸不敢置信,将一杯酒品了又品,连连惊叹,末了,将空杯放回桌上,「叔,这几年你都去了何处?」 我道:「也就天南海北,四处逛逛。」 啟檀像踌躇了一下,接着笑道:「我没想到叔会认我,我本只是想过来看看,叔真要是一脸不知情地问我你是谁,我就回去了。」 我心道,连你都跑来了,我若再一脸死不认帐,那就矫情得太过了。 啟檀再踌躇了一下,道:「叔,可能你也猜着了,我其实是和云毓一道过来的。」 我微微頷首。 啟檀接着说:「这次过来,是奉了皇兄的旨意,云毓在明,治水是其一,另还有一项要紧的差事。我在暗,更是为了此事。」 我不动声色听他往下讲。 啟檀顿了顿,「我……和云毓,都是奉了皇兄的旨意,来请一个人……叔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我的一句话已在喉咙中—— 啟檀,虽然你喊了叔一声,叔答应了,但你眼前的这个叔只是个跑买卖的,和京城里昔日的那个奸王,现在睡在坟里的,没有丝毫关係,你可明白? 我淡然地饮酒,啟檀道:「看来叔是猜着了,我也不再兜圈子。」他满脸苦恼地敲敲额头,叹口长气:「没错,这个人就是柳桐倚。皇兄想请柳桐倚重新回去做丞相。」 啟檀愁眉苦脸地道:「皇兄的这个决定,我觉得实在英明无比,我全心全意地赞同。张屏……唉!张屏……」 我忍不住问:「张屏怎了?」 我记得张屏颇刚正廉洁,在大理寺时甚有建树,破案俐落迅速,比柳桐倚当年在大理寺时还雷厉风行。 啟檀黯然道:「是,叔你这几年天南海北跑着快活,不晓得我们身在朝中的辛苦。张屏……他的确是个好官。但他实在只适合刑部或大理寺,实在不适合做丞相。」 据啟檀道,张屏做丞相的这几年,整个朝廷都弥漫着一股大理寺审讯时的阴森气氛,就连啟赭每天上朝时,看见张屏杵在百官之首,都觉得身在刑堂。 因为张屏此人断案成癖,尤其好断灭门兇杀等等诡奇案件,昔年他在刑部任职时,审断新案之馀,便埋首在旧卷宗里,将陈年的无果诡奇案件一一翻出重查,还翻查出了昔日误断的冤案,其中牵扯朝中某些臣子,因此青天之名远播,柳桐倚做了丞相后,他便擢升为大理寺卿。论及口碑和人望,尤其是在平民百姓中的名气,张屏是百官之中最高的。柳桐倚辞官后,可接任丞相的人选大多比他年长了几十岁。年岁相近又人望高、政绩不凡的,唯有张屏。 据说,升张屏做丞相之事尚在商讨斟酌中时,张屏曾数次恳切推辞,只愿将一辈子奉献给大理寺,当时,啟赭与眾官都当他在谦虚,乃是必要的做作。封相詔书下来的当晚,张屏在大理寺衙门里坐了一夜,泪洒卷宗库。 啟檀这样一说,我回忆起来,当年我还是奸王怀王,有一回过生辰,张屏到怀王府中送贺仪,郑重地和我说,墙上掛的刀剑最好不要开刃,墙边的大花瓶里容易藏刺客,每晚派人巡查府中时水池中也要拿网子捞一捞,怀王府的围墙最好再加高点。当时他看我的眼神,饱含着对我遇刺的期待,待到告辞离去时,目光意味深长地在蔷薇花架处流连,似乎很希望花架下鑽出几个刺客,或是能拿铁锨在花架下挖出具骷髏来。我当时还在想,这位张大人做人也忒坦荡了,即便我是奸王,你也不用在我过生辰的时候巴望我被害巴望得这么明显罢。如今看来,他只是一贯如此,却是我当时多心了。 啟檀道,当年柳桐倚做城相时,朝中一片暖日春风,待到换做了张屏,阴风阵阵。还好前年他在河南府勤政,不在朝中,没怎么和张屏打交到。去年回朝后,带着「勤政」得来的古董们进宫向啟赭显摆,恰好张屏在场,啟赭随口让他鉴定,结果张屏对着每件古董都推测出了三个以上血淋淋的故事,有兇杀,有冤魂,有悬案,把躲在屏风后偷听的玳王妃和几个小公主吓得直哭,晚上回府后玳王妃就和啟檀使性子,又要请道士来做法,又要啟檀把这些闹鬼的东西丢出去,要不然她就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不和他过了。 啟檀苦着脸道:「到现在侄儿还家宅不寧。对了,张屏最感兴趣的,就是浚叔你。」 他倒越说越口顺,连浚叔也叫出来了,我也懒得纠正他,现在应该叫旺叔或财叔。 啟檀接着道:「张屏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怎的,屡屡在皇兄面前提起叔你,这天说,叔你可能没死,此事有诈,云云云云。隔不久又说,大概叔你是真死了,因为怎样怎样,验尸时都没看出怎样怎样。当时大皇叔刚醒,真相大白,张屏反復提此事,就和拿针扎伤口,把人心放油锅没两样。张屏的胆子真大到没边了,还建议拿骨灰验验,说是中毒的骨灰和旁的不一样。要挪坟的时候,是云毓主办此事,他就去找云毓说,能不能私下拿撮骨灰验验,险些把云毓慪死,差点被皇兄让人拉出午门砍了。唉,总之,那时候,一言难尽。」 啟檀抬眼看我,「说真的,皇叔,你那时候为什么只让大皇叔一个知道此事,即便怕皇兄那里瞒不过太后,旁人总可以说吧。」 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过去就算了罢。」 啟檀再看了看我,「叔说的也是。」忽然笑道,「不过也多亏了张屏,这几年不断地叔可能没死,叔可能真的死了,反復折腾。侄儿在船舱里瞧见你时,才没一惊一乍地把叔当鬼魂了。」 他夹了一筷菜,再斟上一杯承州竹叶青饮了一口,「叔,你日后打算如何?」 我道:「我本就是个客商,日后估计也是天南海北四处走走。」 啟檀吞吞吐吐道:「但……遇见叔这件事……即便我不说,云毓那里恐怕也……」 这小子一日比一日奸猾,云毓还真替我瞒住了,他却蹿到店铺中,身后跟着大堆京城带来和本地派遣的暗卫,当着白如锦的面几声叔一叫,白如锦当时没觉察,但凭着他和知府大人的关係,稍一打听,肯定就猜出大概。他还满脸无辜地往云毓身上推责任。 我道:「之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你我叔侄二人几年不见,要多喝几杯。」 啟檀道:「叔不会怪我贸贸然过来其实拆了你身份吧……我本来是在犹豫,但想,昨夜云毓都在叔那里过夜了,柳桐倚恐怕更早就知情,此事定然瞒不住……」 我道:「柳桐倚是到承州之后才晓得,与你们时候差不多。」 「恐怕更早知情」几个字里蕴意深刻,还是先替柳桐倚澄清,免得拖累他为好。 啟檀瞧着我,苦笑一声,「叔,张屏有句话还真说对了。你若真的没死,恐怕谁也不会信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尽三壶,啟檀的舌头微有些大,唏嘘地向我说:「叔,有些堵在心里的话,不能不和你讲。你总觉得当年被防着难受,可又不是你一个人难受。比如我其实比你更被防着。我与皇兄可是亲兄弟……当年父皇宠爱我母妃,小时候叔又疼我……直到我玩古董败了钱,人人都当我是败家子,方才好了。也只有叔不避嫌肯借钱给我……搞得跟人人都稀罕那皇位似的。可皇兄,真的是个好皇帝,待我们这些兄弟,也真的好……我觉得,人生在世,总不能老想着那犯堵的地方……快快活活地过了,也就罢了……」 我端起酒杯,「叔比你老了不少,这番见解却不如你。就冲此话,叔当敬你。」 啟檀嘿嘿笑道:「叔,我说的是实在道理罢。」眼光却飘向了自我和他见面时便不断直勾勾盯着某处,「那干了这杯,叔你头上那根骨簪能取下给我看看不?看年头挺远,是不是个番邦的旧物?」 从酒馆出来后,啟檀已脚步微有踉蹌,那些跟随他的暗卫很尽责地埋伏在附近,任凭我独自搀着他。 啟檀不回衙门,眼下送他去找柳桐倚,恐怕请人不成,反倒把柳桐倚熏跑了,我只得扯着他上了白家的小船,再回到我的小楼。 啟檀被我拖上二楼回廊,直着眼四处看了看:「这个厕房长得真别致。」 我几乎失手让他翻过栏杆跌到水里去:「这是叔现在的住处。」 啟檀揉揉眼,「住处的厕房?」抬手指向我装水的木桶,「叔你为何在恭桶边放个炉子?是不是怕吹风着凉?」 我原本打算把他按到床上去,听了这句话,看出他醉得不轻,遂把白如锦送的那个竹床再展开,将啟檀丢到竹床上,塞给他一个枕头,啟檀翻个身,立刻呼呼地睡了。 第八章(2) 我生火烧了壶茶,在厅中品茶对账,等着云毓或知府衙门来领人。熬到后来,连我都去床上困了个下午觉,到了晚上,云钦差才乘着一艘小舟来了。 啟檀已经醒了,却不打算回去,还想再吃个晚饭。 云毓让侍卫去弄了些粥和小菜,我和啟檀在桌边坐,云毓却站在一旁,我道:「云大人请一道过来吃罢。」 云毓淡淡道:「已用过晚饭了,赵老闆不必客气。」 吃完晚饭,啟檀总算和云毓一道走了,第二日没再出现,我估计,是去游说柳桐倚了。 再过一日,是我与柳桐倚约着商谈收丝事宜的日子,上午,柳桐倚如约到了铺子中,白如锦拿了帐本先对了丝数,再定下丝价与安排运送出去的事宜,白如锦大概已打听到了些什么,态度与之前稍有不同,不是一口一个老弟台叫得亲切,反而有些拘谨,柳桐倚倒是依然如常,还是那副梅老闆的形容。 商议了半晌,到了喘口气喝茶时,我趁着白如锦去如厕,笑向柳桐倚道:「听闻梅老闆最近有说客上门,劝你转行换买卖。」 柳桐倚含笑道:「赵老闆消息灵便。在下眼下的买卖做的顺手,暂时不打算改行。」 我道:「那就好,我还怕梅老闆改了行,不打算帮我运送了。」 柳桐倚握着茶杯道:「赵老闆的运送可是项大买卖,在下既然应允,岂会食言?」 我作势拱手笑道:「得梅老闆允诺,便如向孔明借到东风,再放心不过。」 柳桐倚悠然道:「东风毋须借,近日南风起,水势落,后天即可啟程。」 第二天,白如锦没有上门,啟檀大约去做说客,没工夫过来。我闲在屋中,正好得空收拾行李。 我这几年天南海北各处走,习惯行囊轻简,只要有银子,必用的东西定然买得到。在承州置办的东西定然一件带不走了。 我包了两件换洗衣衫,归拢好所有的银钱,那些这几年在各处买的些土產玩意儿挑拣了几件,剩下数样约莫啟檀能喜欢,就留在柜子里,我相信他找得着。 云毓送的那套酒具不太好拿,但毕竟是费心送的,留下来倒让人不好看了。我找了几块软布包起来,一道塞进行囊内。这就算收拾的差不多了。 中午我搭白家的小船出去吃了个饭,回来后,躺在床上歇午觉,心中颇多感慨,好不容易我买了个院子,有了个窝,原以为可以安定两日,又要开始漂泊了。 今生註定是漂泊命。 一觉睁眼,猛然看见有个人在外间,吓了我一跳。 那人穿着一身便服,坐在桌边,竟然是云毓。 我从床上起身,整整衣衫:「云大人几时来的,百忙之中怎么得空来寒舍?」 云毓自桌边站起:「刚来片刻,见还睡着,便未出声打扰,冒昧进入。望请见谅。」 我笑道:「云大人客气。」到外间生上炉子燉上一壶水,方到桌边拉开椅子,「云大人请坐,茶水要等一时才好。」 云毓与我对面坐下:「赵老闆睡觉也敞着门,不怕失盗?」 我道:「云大人见笑了,我两手空空,一杆光棍,就算请,小偷也不会登堂。」 云毓微笑道:「赵老闆这才是说玩笑话了,赵老闆是走南闯北的大客商,家资丰厚,何谈两手空空?赵老闆今日上午在家收拾行李,要去外地做买卖?」 我本以为不会心凉了,听了最后那句话,心里还是有点凉。 我也笑道:「多谢云大人百忙之中依然关照,我不过收拾收拾屋子而已,大约云大人的人眼神不太好。」 云毓斜坐在桌边看我,「要去何处?」 我道:「云大人这算是审?还是问?」屋中隐隐有僵意,恰好此时炉子上的水开了,我笑道,「玩笑话,云大人别介意。」起身拎下铜壶,熄了炭火,拿过茶壶茶杯泡茶。 正在拿水涮杯,云毓的声音在我身后慢慢道:「怀王殿下若再走了,会很为难。」 我转回身,重新在桌边坐下,摆好杯子,斟上茶水。云毓接着缓缓道:「此楼附近有暗卫,是昨日我吩咐佈置下的。昨日王爷与玳王殿下已经相认,理应如此佈置。之前并未有过,不过王爷应该不相信。」轻笑一声,「横竖我一向都没做过好事。」 也许今日,应该和云毓彻底聊一聊。 算起来,其实我和他,从没有真正敞亮说过实话,于是我叹口气,道:「云毓,今日你我开诚佈公地谈一谈罢。」 「云毓」两个字出口,对面人的神情驀然就变了,眉目之间舒缓了许多,神色固然依然严肃,却是我熟悉的,之前云毓谈正事时的正经。 我先开门见山地道:「云毓你今天来,是否将打算将我继续扣在承州。」 云毓道:「我并无这么大的胆量,王爷再怎么说怀王三年前已经死了,对我来讲,坐在我面前的,依然是皇上的叔父,普天之下,除了皇上,没人敢扣王爷。王爷应该知道,像我这种爪牙之人,若不奉命,怎敢犯上。但王爷既已与玳王殿下相认,此事无论如何,瞒不住皇上了。假如在此时,王爷走了,还是与柳桐倚一道走的,麻烦为难的,大约有许多人,包括柳桐倚。我只是实话实说,若有不敬之处,望王爷谅解。」 我点头,「你所言的确句句有理。走与不走一事,我再考虑。」 我端茶饮了一口,既已敞开窗户说话,有些话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口,「云毓你如今比之以往,变化很大。」 云毓抬袖执起杯,「王爷的变化亦很大。」 「天南海北各处走,自然风霜满面。」 「人在朝堂之中,难免斧剑刀光。」 我默然,他身份尷尬,这几年在朝中,境遇可想而知。我便再问:「云太傅还好?」 云毓沉默片刻,微微点头道,还好,在寺院中修行三年,心态平和了很多。 我本还想问问啟赭,但问云毓,有影射什么之嫌,于是再绕了话题,「前日你在这里住的那晚,我是不想再因前尘旧事生出什么是非,方才一直没有松口承认。其实有些话,当时就想与你说。」 云毓凝目看我,我道:「数年前那件事,虽然我之后败于皇上、柳桐倚与你的计策之中,但之前我亦在算计你与令尊。所以你我之间,算是扯平了。倘若我能早些告知皇上实情,亦不会出现之后的局面,因此是非对错,便不再多论,无需介怀。」 云毓的神情变幻数度,像是想说什么,又止住,最后终于微笑道:「王爷出宫几年,胸怀果然也海阔天空。」 我道:「各处走走,的确更知道了什么叫做天大人小。」顺便将这两年跑过的几处地方说了一说。说到兴起处,再拿出那些我未包起本打算便宜啟檀的特產与他看。 牛角杯、彩石坠、羊骨骰子、石雕小物件……云毓饶有兴趣地一一看过,最后却拎起了我包羊骨骰子的一块布头,展开,含笑不语。 我见他笑的有古怪,再看那布只是块又皱又旧,染织粗陋了花布,一时不明所以。 云毓将那布平展在桌上,转过来,推到我面前,手指在一处点了一点。 只见他所点的那一角上,歪歪扭扭绣着些鬼画符的东西,再细看,似乎是几个小字—— 「赠奴爱的财郎,勿忘。美子。」 似乎……是那高丽少女金美子临别前赠我之物…… 这几个字……貌似……还是她让我教她写的…… 我还赠了她一首五言诗做答,念给她听后,她感动得痛哭流涕,说今生再美听过比此更优美的诗句。 我心中一荡漾便违心地说,这布头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刺绣,当时还把它揣进了左边的怀中,沧桑的心一瞬间感到了滋润与安慰…… 那曾经的往事啊…… 云毓扬起嘴角道:「看来,是一段颇为情浓的韵事。此布与绣工都不像我朝之物,应是在番邦的一段颇为情浓的韵事。」 我微有些訕訕,「一红粉知己而已。」见他方才对那牛角杯甚是讚赏,便拿此杯递给他,「前日得你一套酒器,将此物做还礼如何?」 云毓怔了怔,「王爷……客气了。」推辞片刻,我坚持相赠,他便收了。 经此番谈话,似乎数年前那件事造成的鬱结已烟消云散。云毓亦渐渐态度自然,不似前日在此过夜那晚的尷尬。再聊了几句后他起身告辞,却又在临行前问道:「王爷原本的行程定在何日?」 因牵连柳桐倚,我并未实言相答,只道:「就是这几天。」 云毓没再说什么,乘船离开。 当晚,我到了柳桐倚处,道,托他之事就算了吧,我就不走了。 柳桐倚听完之后问我:「赵老闆是不想走,还是觉得不能走?」 我怔了怔,然后道,我自然是想快些离开,奈何要走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柳桐倚淡然地道:「官府已下令,明日起承州可以随意出入,不再限制。赵老闆和我两个客商离开,有何不容易?」 我道:「我只怕连累然思。」 柳桐倚抬起眼皮看了看我,「走与不走,并无差别。」 一句话让我豁然开朗。 我早已把柳桐倚拖下水了,的确一不一道走都一样。 于是我立刻乘着船先到白如锦处简单託付了一下,只道我临时有大买卖要谈,承州一切先交给他照应,然后折回小楼取了行李,上了柳桐倚的商船。 船出承州,果然极其容易,把守的卫兵连查也没查就放行了。此时的云毓和啟檀,大约还在梦乡,尚未起床。 天刚隐约亮时,柳桐倚的商船破水而行,一路顺风,载着我离开了承州。 第九章(1) 因为承州一带发水,水路受了些影响,出了承州后,要先向北往上游去一段路,折入另一条河道,再往东南行,方能避开水势。 柳桐倚的商船行的颇快,向北又是顺风,到了天快黑时,已经行到了两条河道的交叉口处,停泊在一个叫做双河镇的城镇码头处过夜,待明日清晨再赶路。 双河镇是个颇为富庶的小城镇,盖因它水路便利,东西南北来往的客商们都把它当成个中途停泊歇脚的地方。码头里泊着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商船。码头上摆满了各种小摊贩,还有些摇着小舢板进到码头里卖,只是价钱要的狠了点,馒头五文一个,茶叶蛋十五文一隻。 柳桐倚道,码头上的小贩皆如此宰人不见血,城镇里稍微好些。双河镇的市集都是通宵开着,夜间和白日一样热闹。正好我坐了一天船,有些气闷,就和他一道去镇中走了走。 城中果然颇为繁华,路边各色小摊挤挤挨挨,大都是过往的客商临时摆的,趁歇脚的工夫把运货时稍带的一些零碎货物拿来市集上卖一卖,一条小街上,竟囊括四海,从大漠到江南,从京城到番邦,各种东西都有。 街道两边的店铺皆装饰的富丽堂皇,听招揽客人的口音,有双河镇本地,也有外地来的。一路看下来,街上的店铺多是三种馆——酒馆、浴馆、妓馆。与我以往跑买卖时途径的城镇大致相同,因为船上储备毕竟有限,饭食单一,虽然脚下就是水,洗浴仍不如岸上方便。走水路的客商乍一靠岸,大都先去酒馆尽情吃一顿,再到浴堂的热水池中泡个痛快,最后再去勾栏中紓解快活一番。 我和柳桐倚在街上转了半晌,随便进了家还有空桌的酒楼。此桌恰好在二楼一个临窗僻静的角落处,待点菜时,我向柳桐倚道:「此顿一定由我出钱,权做梅老闆稍带上我的答谢。」 柳桐倚没有推辞,微笑道:「那便不客气了。」 我已知他嗜吃辣,没什么忌口,便放开手随意点了几道菜,叫了壶酒。 少顷,酒上来,我尝了尝,虽然是本地土酒,名唤双河佳酿,但比承州竹叶青好喝多了。柳桐倚尝了一筷辣油双脆,亦道,这道菜烧得十分地道,大概此地的酒楼惯接待各地客人,精通各地菜色。 恰好小二又端上一道百合马蹄,我道:「每次看见马蹄我就想到个笑话,前两年我在大漠贩货,天天吃烤肉,再加上羊奶烧酒滋补,上火烧出一嗓子燎泡,喝水都难受,忽然就抓心挠肝的想吃雪糖荸薺片,最好是用凉水湃过的那种。晚上睡觉的时候想着想着,竟然吃到了,第二天早上嘴里还留有馀味,结果起来后发现,被我当枕头垫在头下的一块皮子边缘豁出一大块,好像耗子啃过一样,再一想,昨天晚上做梦吃到雪糖荸薺片的时候,是有些奇怪来着,荸薺片一直脆嫩甘美,几时比肉乾还有嚼劲了。」 柳桐倚笑道:「这道菜一定没有肉乾的味道,要多吃些了。」 我舀了一勺,放进面前的碟中:「那个笑话还没讲完,之后我从大漠回来,到了靠南些的地方,头一件事就是去市集称了几斤荸薺,拿到住处整治。原来荸薺这个东西外面那层皮很不好去,还要煮过才甘甜脆嫩,我还向客栈的后厨借了把菜刀,削了半天皮,差点把手指头削下来一块,等皮削完,一个马蹄就不剩下什么了。我就再去街上买回来再削,一口气练了好几天,从削皮练到切片,最后客栈的小二总算看不过眼了问我,反正是自己吃不是拿去卖的,直接蘸糖吃不就完了么,为何还要切片。我方才知道多此一举了。」 柳桐倚面带犹豫的疑惑看我,「为何不让客栈厨房做?」 我笑道:「一看你就是要么没独自跑过生意,要么对吃食不如我执着。买卖做的比我大,这方面就不如我精明了。厨子不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自己会了,只要东西凑齐,想吃就能吃。」 柳桐倚的神色变成了赞同与钦佩,我谦虚道:「不过我至今只能做几样小菜汤麵,勉强可入口而已。」 柳桐倚展顏道:「那我也要去厨房学一学,起码先学会做辣酱辣油的方法,以备不时之需。」 我道:「不知你船上的厨房中有哪些材料,我看能否捣鼓出一两样小菜来献丑,只当答谢了。」 柳桐倚道:「若是答谢,这顿酒尽够了。反正我的船上多带一个赵老闆,并没有重多少。」 口气依然悠间的很,就和带我出承州时一样。 吃罢了饭,从酒楼出来,我自然不可能和柳桐倚一道再去逛那另外两馆,夜色已深,就径直折回了船上。 待沐浴完毕,我出了舱房门转了转,见旁侧柳桐倚的房门并未全掩,还亮着灯光,便上前叩了叩,推开,「不知能否讨杯茶吃。」 柳桐倚微笑道:「恰巧刚沏好。」取杯斟上,是淡茶。 我与他在桌侧各自坐下,柳桐倚道:「出承州之后,还不曾问,赵老闆要去何处,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道:「等你把我捎到苏州去,我就再往东南海边去。」 柳桐倚道:「赵老闆打算出海?」 我道:「打算出去找个能长远住的地方,就不再回来了。」 柳桐倚沉默,我叹气道:「做这个决定,的确有些捨不得,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个死了的人,还是这辈子别出现更好一些。天下看似很大,实际很小,我四处走了几年,以前的,到底还是遇上了。所以,还是再找个不会另生纠葛的地方,大家都轻松些。」 在承州时,云毓关于我之事的心结应该已经打开,他与啟赭的路只能靠他们自己走,旁人干预不了。我这里总算可以彻底安心。 啟檀看似也挺好的,王妃与楚寻都没有消息,想来也应该过的不错。 我道:「最终倒是我欠你的人情还没算还清,牢里的时候故意吓你一回挺对不住的,这次最后又托你相送。」 柳桐倚道:「我觉得……并无什么人情相欠。何况赵老闆还赠了我一笔大买卖。」 我道:「那这样罢,若是梅老闆有朝一日出海进货,路过我落脚的地方,食宿一应由我包办。」 柳桐倚顿了顿,在灯下笑道:「相信赵老闆定不会食言。」 我看着柳桐倚,忽然颇有感触,不管是三年前,还是如今,熟人之中陪我到最后的,都是柳桐倚,虽然都是我故意找上了他,亦算是种缘分。 我回到舱房中,夜半的浓黑有点清凉的寂寞。沉静中,有呼啦呼啦的划水声,接着,舱房的窗轻轻地响了两下。一个娇糯的女声微有些大舌头地道:「客官,夜晚寂寞吗?可要奴家做伴?」 我哑然,心道拉客的方法能否改一改,没被勾到,先被吓到。 窗外的人再叩了几下窗,见无人回应,水声就又呼啦呼啦地向旁侧去了,跟着,我听着邻船的窗櫺叩叩地响:「客官,夜晚寂寞吗?要奴家陪伴吗?」 跟着,有窗扇开合的响动,一个声音低沉道:「不知佳人要如何作陪?」 我心中一震,凑近窗边,娇糯的女声道:「客官,怎样陪都行,好便宜的来。」 那声音笑道:「佳人怎可轻贱?」 我把窗闪开一条缝,只见隔壁停泊的大船灯火明亮,正有一人倚窗而坐,朦胧的轮廓似曾相识。 我觉得此人似曾相识,是因为他的身影依稀仿佛像足了云毓。但我一眼看去,又知道他不是云毓,只是觉得像。连同他此时坐的姿势,同那女娘讲话的腔调,都带着云毓的味道,是三年前的云毓,而非今日今时的云毓。 他说话的声音与云毓不同,倒是有点像云毓的老子云棠。 可今年云棠都五十有馀了,即便从小庙中跑出来,也不至于聊发少年狂,如此倜儻。 如此相像,难道是云家的亲戚? 我索性打开窗,一旁大船甲板上几个打灯笼的下僕拉扶着女娘上了船。那女娘整整裙子,随着僕役往舱中去了。载着她的小船竟然又呼啦呼啦往我这边划来,划船的艄公弯腰道:「客官,不好意思来,方才没回声,以为你不想要陪。岸上还有别的娘子,我再给你栽一个哩?」 我道:「罢了,今夜可能是与佳人无缘。」 那艄公立刻道:「有缘有缘,缘分大着来。岸上的姑娘们,都盼着客官的缘分。」 十分不屈不挠。 我正要再答话,靠窗坐着的那人忽而扬声道:「临船的仁兄,夜色清幽,酒伴佳人,何妨过来同饮?」 我稍微有些心动,还是道:「多谢相邀,只是在下不禁熬,夜里要早睡,明天好行船。」 那人笑了一声:「那在下便不勉强了。」遥遥拱了拱手。我这里也抬手还礼,只是乌漆抹黑的没灯火,他应当看不到。 片刻之后,临船的那扇窗便合上了窗扇。我再婉言回绝了还撑着船在窗下殷勤等待的艄公,也合窗睡觉。 第二天一早,我洗漱完毕,想去问问柳桐倚知不知道隔壁船上的人什么来歷,却听得小廝说,临近几艘船上的客商前来拜会,柳桐倚正在与他们说话。 我到了当厅堂用的舱室内,果然见柳桐倚正与几人坐着,见我过来就都站起身,彼此见礼。其中一人,应该就是昨夜隔壁船中那人,柳桐倚道:「这位万老闆是做珍宝生意的大客商。」 我立刻道幸会,那人笑道:「梅老闆过誉了,在下万千山,算是个倒卖石头的而已。 旁侧的其馀几个客商立刻呵呵道:「万老闆这般过谦,我们岂连做买卖几个字都不敢提?」 我抬袖道:「在下赵财,就是个南北捎带小杂货糊口的,此次搭梅老闆的便船去南边进货。」 一旁的几个客商又笑道:「赵老闆果然更谦虚了,可见刚才万老闆的确是谦虚过分了。」 白天看来,万千山与云毓并没有昨天夜里隐约间那么像,年纪应该比云毓大几岁,约莫近三旬,此时的云毓也比他瘦削多了。此人极擅言谈应对,又带着一种不羈的态度,肯定另有来歷,并非一般的商贾。模样与云毓依稀有几分肖似,细看却又都不像。此人长着一双天然带笑的双眼,让人不由感觉容易亲近,只有衣饰华美一项,与云毓又有些像了。 第九章(2) 我思忖,如此频频打量万千山,可能会惹人起疑,便在又一次打量时道:「万老闆就是昨夜相邀共饮之人罢。」 万千山满脸恍然,「原来赵老闆就是昨天夜里那位佳人敲窗也不应的君子兄。」摇了摇手中扇子,「在下正是想结识昨夜的仁兄,今晨方才前来拜会。」 眾客商们坐了一时,彼此联络完情谊,便纷纷告辞离去。 船不多时离开双河码头,继续赶路。我和柳桐倚方才得间用些早饭。 柳桐倚船上的厨子十分不俗,清粥小菜两碟蒸饺,样样精緻。 我向柳桐倚道:「方才那个万千山,你看他像谁?」 柳桐倚道:「初一看,很像云侍郎。」 我道:「不错,我昨天晚上刚听他的声音,又觉得有些像云棠。」顺便将昨晚的事情说了,「但,刚才再细细看又没那么像了,之前还在想,该不会也是云家人吧。」 柳桐倚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个蒸饺,方才道:「说不定。我记得,云侍郎是还有位兄长吧。」 我怔了一怔,「你说云载?」 云毓在云棠的子女中排行第三,上面有一兄一姊。他三人都是云棠的正妻所出。这位云夫人出身不好,貌似是个买卖人家的千金,当年云棠未考取功名前,家境破落,为了支持生活才娶了这位夫人。云毓的祖母很是挑剔,等云棠中了功名发跡之后,横看竖看儿媳妇都不顺眼,觉得实在不够高贵,没有官太太的款派,给云棠丢脸,不免常常后悔,早知道儿子能那么年轻就中功名,便不娶这门亲了。云夫人成天听在耳中,心中自然不舒服。云棠年纪轻轻便得了功名,身侧不乏佳人投怀送抱,如夫人娶了好几个,各个相貌美,擅才艺,云夫人鬱结在心,生云毓之弟时难產而死,孩子也没保住。据说当时云棠正在给其中一个小妾贺生日。云毓和其姐都还年幼,但长子云载已经很懂事了,十分怨恨祖母和云棠,十三四岁时就留书离家,声称与云家再无瓜葛,从此杳无音信。 掐算年纪,正与万千山相似,假如云载当时是去投奔外祖父家,现在做生意正刚好,只是,云棠的夫人似乎不姓万,或许有意隐姓埋名。 柳桐倚道:「方才听万千山说,他是去扬州做买卖,多半路程与我们相同,若是想查探,机会甚多。」 我道:「查探了也没什么用。即使他是云载,一不会造反,二不会替云棠报仇,三这是云家的私事。只是昨夜乍一看如此相像有些好奇罢了。」 柳桐倚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等我去甲板上站站透气时,果然看见万千山的大船遥遥在不远处。我没打算再查探,但等到了傍晚,再到一处码头泊宿时,万千山却主动过来,相约一道吃酒。 万千山长年走水路运货,各处码头城镇都熟稔,他在自己船中摆宴,却是从岸上城中请了厨子做菜,灯火亮如白昼,盘碟堆叠满桌,还有酥胸半露美貌女娘弹唱斟酒,我三年没见过这般阵仗,竟然被那些女娘晃得有些头晕,倒是柳桐倚一派淡定,两个女娘缠着他挨了又挨,摸了又摸,摸得我嘴角抽搐,他依然神色如常地喝酒。 万千山道:「等一下,我还有个好去处,与两位仁兄一同前往消受。」 我坚决垦辞,眼前的都消受不了,好去处我怕顶不住了。 万千山眯着笑眼道:「何妨先听一听其好处?」向我和柳桐倚凑近了些,满脸神秘低声道,「城里刚有一家浴堂内到了几位东瀛美人,推拿手法与眾不同,不去享受一番岂不可惜?」 他说到东瀛美人,我倒又有几分心动。早听闻东瀛小国的女子天生顺从,男人要她们做什么她们就做什么,比之我中土女子,另有一番温驯情趣。 想当年我的那班皇侄们便商议弄几个耍。啟礼还曾摩拳擦掌和我道,命人到时也寻几个美貌的东瀛少男来给我尝鲜。可惜当时正赶上朝中几名清流力諫管制奢靡之风,皇上的一道圣旨下,东瀛少女与东瀛少男们便俱都化作泡影。可算昔日的一件憾事。 不想今天竟有一偿所憾的机会。 万千山道:「此番便由我做东,只当开开眼界如何?」 我道:「这怎行得,我与梅老闆已经白吃了万兄一顿酒席,无论如何,去城中这次轮到在下回请了。」 万千山抚掌笑道:「赵兄如此说,就等于答应要去了。既然说要请客,更不能赖帐。」 我一口应允,待话出口,又想起答应的有些急了,只怕那种地方,柳桐倚不会去。 正想间,柳桐倚已微笑道:「那我便跟着万兄一同沾光了。」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他竟然会去,明知道他在朝许多年又开了这几年商行,烟花局必然常见,但总觉得那地方和他有些不搭。 万千山所说的那个浴堂名唤馥香苑,就在岸上东平城中的主街之上。万千山只喊了两个家僕跟随,上了岸步行不多时,便到了门前。 东平城的街市与双河镇相似,因它的城更大些,主街比双河镇更繁盛几分,挨着馥香苑的还有几家浴堂,都不如它家门脸华丽。刚进门,便有小伙计带着两个身穿露脐肚兜扭动腰肢的胡姬迎上来,态度非常殷勤,捧来一本册子,内绘浴堂的格局图纸一份,供我等挑选。 据图纸上所绘,浴堂内一大厅中有大浴池一座,名唤馥香池,可供寻常客人多人共浴,单池的小间又分两大处,一处叫品幽,内有杭州阁、苏州阁、京阁等等,皆本土名处。另一处唤作赏怡,内置波斯间、高丽间、爪哇间等等,都是番邦风情,连那赫间都有。 小伙计指点着最内里一角道:「这是新开的东瀛间,池也是新的。只剩上等池一间了,真是恰刚好。」 我问:「一间内有几个浴池?」 小伙计道:「只有一个。不过爷请放心,再添三位也不会局促。」 东瀛上等池间内陈设雅致,分为内外两间,外间设着桌椅席榻,桌上有茶水果品,软榻上铺着细竹凉席,墙上的字画虽非名家手笔,却也撑起了几分雅致,门边跪着五名少女,伏身行礼,我与柳桐倚都道起身,几个女子却依然跪着,小伙计道:「她们是正宗的东瀛姑娘,都是这样跪着服侍客人的,几位爷习惯就好。」 万千山道:「若要宽衣,她们够得见么?」 小伙计连忙道:「需要站起来的时候,自然就站起来了。」 我等只得一步步体会。先让那小伙计退下。屋内的地面是长木铺就,极其乾净,我三人走进室内,身后便有一名少女手拿布巾膝行擦洗地面,她的衣饰与其馀四名女子不同,看样子是专司此职。 万千山先在软榻上坐下,就有一名女子膝行到他面前,为他脱下双履,我与柳桐倚亦是这般各有一女子服侍。等到宽衣时,跪地的少女果然站了起来,一直温驯地低着头,手法也格外轻柔,衣领处露出雪白的颈项,甚有番邦韵味。 我正稍作赏玩,眼角的馀光却瞥见另一名女子正替柳桐倚宽下外衫,衬袍处衣襟半开,内间池水腾来的雾气中,却与平常的柳桐倚不大相同。 内间雾气腾腾,一汪热水清透见底,浸在其中十分舒适。三名女子跪在池沿边服侍,按捏推拿的力道稍嫌弱了,但另有一种贴心之感。 万千山显然是个惯客,靠在池边任身后的女子在他颈肩处按捏,兀自与我和柳桐倚间谈,柳桐倚在他身边不远处,照例话不甚多,斜靠在池边,略有慵懒之态。昔日我曾梦寐以求见一见不穿衣服的柳相,此时得偿夙愿,心中感觉有些复杂的异样。 些许时候后,第四名女子捧着一个託盘在池边跪下,託盘内放着银壶酒盏,万千山就着服侍他的女子的手饮下一杯酒,抓住那女子的手腕向下一拉,池水飞溅,那女子跌在他怀中,温顺地主动仰首,万千山在水中扯开她的衣裙,霎时已缠在一起。 在我身侧推拿按捏的女子滑身入水,娇嫩的双唇酒香飘逸,我品她口中之酒,绵甜浓香,但少了醇厚的酒意,倒有些像糖水。我将其推开稍许,一眼望见服侍柳桐倚的那女子正攀坐在柳桐倚身上,两人双唇相接。 我起身出了池到外间去,服侍我那女子跟过来,见我披上里袍坐在榻上,就跪在榻边仰首看我,神色微有些惶恐。 我向她摆摆手,「你去里间服侍那两位爷吧,我在这里歇一歇。」 她立刻顺从地走了,竟然听得懂我的话,我想这几个女子可能不是东瀛来的,说不定就出自东平城本地。 万千山与柳桐倚不知一时半刻出不出得来,我暂时在软榻上困了个小觉。 梦中又回到京城,雅室之内,楚寻为我斟满面前的酒杯,对面那人揽过身侧的美姬入怀,举着玉杯笑向我道:「今日之酒可还入得了王爷的口?」 我听得自己道:「云大夫难得雅兴亲自煨的花雕,谁说得了不好?」 出得馥香苑时,万千山很是意犹未尽地长叹一口气:「赵兄与梅兄的眼光真真是高,今天这几个女子已是中上之资,你二人一个沾上就走,另一个也只敷衍片刻,在下便也没兴致多呆,唉。」 我拱手赔了不是:「在下今天不知为何,意兴阑珊。说好要做东,反扫了万兄的兴致,真是对不住。」 柳桐倚的神色自方才起就有些异样,似乎若有所思,此时忽然凝眉道:「浴堂中的几位东瀛女子,举止中的可疑之处甚多。」 我道:「当然可疑,刚从东瀛运过来的女子,怎么可能听得懂我朝言语?肯定是东平本地的姑娘。」 柳桐倚摇头,「不是指这个。她们一直跪在地上,似乎对我们的衣服之下十分感兴趣。之后在池中一番主动,更是似有所图。」 我和万千山同时看了看他,咳嗽两声。 我道:「咳……然……梅老闆,这几个女子,自然是有所图的……她们图的……咳咳……」 万千山接话道:「是啊……咳咳……能让她们有所图也是对在下和二位的肯定么,哈哈~~」 柳桐倚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你真的没有发现那几名女子在刻意察探我们的身体?我还以为你提前出去是有所察觉。」 他的声音不算大,我下意识地立刻向四周看了看,还好,貌似没人听见。 万千山大笑道:「梅兄真乃妙人也。不错,可惜我们没有满足她们,那几个女子必定失望得很!」 柳桐倚眉头紧皱,「我所指不是此意,而是那几个女子的确……」 他话未落音,我停下脚步。 前方,有一人缓缓从旁侧巷口踱出,站在前方十步处。 灯火耀目,满街喧嚣。他负手看向这方。 「叔,东瀛女子合心否?」 第十章(1) 柳桐倚在船舱过道拐角处低声问我,「要如何招待?」 我瞥了一眼那道半开的门缝,「避开大概忌口就行了,你应该知道的。」 柳桐倚苦笑,「我如何知道。所以方才来请教赵老闆你。」 我低声道:「然思你应该陪宴甚多,府上也没少接过驾吧。」 柳家世代高官,出过皇后,是忠心耿耿的清流,柳桐倚更与啟赭一道合计着对付当年以我为首的奸党,虽然亲厚必定远不及云毓,可对啟赭的喜好脾性,亦应瞭解一二才是。 柳桐倚道:「实不相瞒,昔日家中承蒙恩眷,于先代几位喜好略知一二,可如今这位,与先代不同。家中不曾接驾,偶尔奉命陪宴,更难知喜好忌讳。」 我当年常听到些私下议论,说啟赭比之先帝,样样皆强,唯独不如先帝简朴。这话我也赞同。怪只怪太后是个挑三拣四的女人,对儿子太娇惯,把他惯得什么都挑。昔日啟赭是太子时,到怀王府中来一趟,全府上下都像迎接敌军来犯一样一丝不敢懈怠。坐的吃的用的,样样不能出差错。最后乾脆把正厅后隔着偏厅的那间屋子专门佈置出来供太子来时做休憩之处。 说到啟赭的忌讳,不是一般的多,我记得当年怀王府上有本册子,密密麻麻记的全是他不吃不用不碰的东西。据说长大之后,为了明君风范,改了很多,我也不知如今他忌讳什么不忌讳什么,只能约莫和柳桐倚道:「葱薑蒜之类,做菜时当放就放,但菜好之后一定要把葱末薑丝都挑乾净。鱼只要腮下两瓣蒜白肉和侧腹上的,万不可有刺。口味淡些,最好无辣,夜已深了,不要甜食……」 柳桐倚一一记下,亲自去后厨吩咐。 我折回那扇半掩的门内,啟赭正在和万千山说话。 万千山正在道:「……布料生意这块,利润极高,可惜一层层需要打通的关节太多,所以当年在下思虑再三,还是选了贩贩石头玩器。似令叔侄这样各样买卖都做,又是更宽一番的心胸了。」 啟赭道:「生意上的事情,我碰的不多,都是家叔在做。」 万千山道:「像少公子如此资质,上手一二年,必定青出于蓝。」转头和我笑道,「我这样说,赵老闆不介意吧。」 我道:「怎会,怎会,万老闆这般说,是太抬举我了。」 我本以为万千山和那几个疑似西贝货的东瀛女子都是啟赭的探子,但看此时谈话的形容,又不像。如果万千山是探子,啟赭必然不会和他在此处一道做戏。 我进了房中,道:「厨下正备着宵夜,片刻就好。」 万千山很识趣地起身,「哎呀,不早了,在下先告辞了。此行同路,改日靠岸再来拜访。」 我寒暄着留了留一同吃宵夜,来往几句后,送万千山离去。 待我回到房内,啟赭负手站在桌前,当时他在街上驀然出现,我始料未及,只能引圣驾到柳桐倚船上,直到现在方才是可以敞开说话的时机。 恰好此时,柳桐倚端着茶水进来。我关牢房门,柳桐倚放下茶水,行叩拜礼,我也跟着跪下。 啟赭道:「罢了,此处不便行大礼,柳卿和皇叔都起来吧。」缓步踱近了些,「张屏当日的猜测果然不错。皇叔诈死。柳卿,有人曾见到张屏在皇叔诈死之后深夜到你府中。皇叔诈死出逃,有你暗中协助。」 柳桐倚再度跪倒,平静道:「草民罪犯欺君,罪该万死。」 我立刻道:「皇上,当日诈死之事,草民有意在柳相面前做戏,蒙混过关。之后事情,乃我一人所为,与柳相的确没有丝毫干係。」 啟赭笑了:「柳卿,苏州芹菜巷那个院子,是你的吧。」 芹菜巷?这正是我逃出京城后暂时落脚的地方,我缓缓看向柳桐倚。 我诈死醒来后,便发现自己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院中只有张萧和他师父。我没有主动问这里是何地,只从后来两人的言谈中得知,已身在苏州,小院所在的这个巷子,名叫芹菜巷。 那个院子不是张萧师父的么?怎么会变成了柳桐倚的? 我尚在昏乱中挣扎,啟赭又道:「柳卿,你虽犯了欺君之过,但皇叔因此得免死于冤屈,朕的大错总算还有补救的机会。功过相抵之后,你仍有大功。」再上前两步,弯腰扶起柳桐倚。 「然思,这几年,没有你在身边,朕日日夜夜,不得安心。随朕回朝吧。」 柳桐倚躬身道:「皇上,草民已……」 啟赭一把扣住他的手,「然思,朕与你之间,难道还有间隙二字?当日你执意离开,你该知道,朕放你走,是多么的不得已。」 我看着眼见的情景,不由自主,头壳有些发虚,按理说,我这个岁数,还不到眼花的时候。 啟赭握着柳桐倚的手臂,凝视着他的双目。 「这几年,朕已添了几个孩子,你依然未娶。朕……遵守了三年前对你承诺。只是楚寻执意出家,朕就安排他到普方寺诵经了。然思,三年已过,你是不是也该回到朕的身边了?」 柳桐倚道:「草民初蒙皇上如此抬爱,惶恐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啟赭皱眉,「然思,难道昔日朕对你不够好?」 柳桐倚道:「柳家数代承蒙圣恩,昔日皇上待草民,更格外恩重。只是草民行事拖遝中庸,并不适宜为官。譬如张大人这般行事果断,雷厉风行者,更能辅佐皇上使天下大盛。」 此刻情形,却有些玄妙。 我本以为啟赭与柳桐倚之间有些什么,但看柳桐倚言谈举止,又不像有些什么。 柳桐倚一提到张屏,啟赭的神色僵了僵,「朕觉得,他比不上你。」 柳桐倚道:「张大人行事有独特之处,但清廉刚正,敏锐善察,堪称朝廷栋樑。」 啟赭绿下脸,「罢了,什么人该放在什么位置,朕清楚得很。张屏主司刑部或大理寺足矣。呆在丞相之位上,他难受,朕看着他也难受。」 看来啟檀所言不虚,这几年,张屏把啟赭折腾得够呛。 啟赭再看看柳桐倚,「算了,朕此刻说什么,恐怕你也会婉辞,反正朕今日就歇在这里,你可以先慢慢考虑。」总算是松开了柳桐倚的手臂。 柳桐倚却变了顏色,向我这里看了看。我知道,他是因为那句「朕今天就歇在这里。」 可我此刻不方便说话,只好无奈地回看柳桐倚。最后还是柳桐倚开口问道:「皇上,草民斗胆询问,护卫何在?」 啟赭道:「哦,朕让他们不要打扰朕与然思……」阴森森向这边瞄了瞄,「还有皇叔谈话的兴致。邓覃正带着他们在附近。」 柳桐倚的表情这才稍微缓了一点。 邓覃是昔日御前护卫中的副领,看来这两年升了,此人沉稳寡言,是个办事牢靠的人。 柳桐倚躬身道:「晚膳片刻后便送上,草民先去让人预备舱房。」 啟赭踱到床边,摸了摸床帐,「然思的商船甚是雅致,不必太过费事,朕看此间房就不错。」 柳桐倚再看向我,因为这间舱房是我的。 啟赭在床边侧回身,左右打量,「此房似乎有人住过。」 我只得道:「皇上,此乃草民的舱房,不堪招待圣驾,还是让柳……柳老闆另佈置一间。」 啟赭在床沿上坐下,「朕就住在此间。」 柳桐倚待要再劝,我暗中一拉他的袖子,道:「那请皇上权且品茶休息,容草民与柳老闆先告退片刻。」 啟赭嗯了一声。 柳桐倚与我一道退出舱房,又在僻静的拐角处低声道:「房中并无服侍的人,怎么办?」 我道:「你我二人出来正是为了此事,你立刻命人到甲板上去,喊‘赵公子的随从可在’便会有人过来,领到房中服侍便可。」 柳桐倚頷首,匆匆去办,少顷后,果然船工领了一个人来,五十来岁年纪,穿着寻常家僕的短衫,唇上乾乾净净,见了我和柳桐倚,低头躬了躬身。 此人是一向贴身服侍啟赭的内宦王有,年轻的时候还曾服侍过我爹,以往常到怀王府中探问,我瞧见他,不由有些感触。 外面不方便说话,我与柳桐倚一起到了他房中,合上房门后,我方才低声再向他道:「你再让人和王有一道,把房中的被褥及随手用的小东西换作新的。」 柳桐倚记下,问其馀还需要做什么。 我道:「其馀什么都不用做了。」向那舱房处一比,「从小就是这个脾气,不住新屋子,也是出于谨慎。太后惯出来的。」 当年,太后吩咐,每次去怀王府中时,啟赭随手用的一应物品全部带着,不让到特意预备出的屋子中坐,一定要折腾常用的厅堂,貌似是怕新收拾出的屋子中有行刺的机关。后来,能稍微相信我与我娘不会傻到在怀王府中行刺太子后,才准许预备下一间供啟赭临时休息用的静室,还是我常用的退步间儿改的。 柳桐倚笑了笑,我见他笑得与平时不大一样,不由得问:「怎了?」 柳桐倚道:「没什么,只是我当年在朝中时,曾听太后抱怨说,皇上言行中有某些喜好,都是去多了怀王府,让怀王殿下给惯的。」 竟有此事?这是太后诬衊,太子或皇上驾临,如果不好好供着,岂不更加罪过? 柳桐倚笑道:「不过,不明就里唤表字这一项,皇上与怀王殿下,真有些相像。」 我诧异,看向柳桐倚,不由得脱口道:「然思……」 柳桐倚道:「我先去让人更换房中的被褥。」转身开门走了。 我瞧着他出去,有些话在心里压着,现在却不是问的时候。 啟赭稍微用了些晚膳,没说不好,那便是尚可。 待再服侍着洗漱完毕,已经快要天明了。啟赭精神奕奕,一副不打算睡觉的模样,幸亏王有在旁规劝,方才去床上歇了一歇。 他睡下后,王有悄悄到柳桐倚让人替我新收拾出的舱房中向我传皇上口諭,命我明日早膳后去房中见驾。 傍晚,我踱到船首站,江水浩阔,红霞铺满半片天空。 柳桐倚走到我身侧站着,「再过一个时辰,就可以到过夜码头了。」 左右再无旁人,我侧首看他,「然思。」 柳桐倚看向我。 我道:「我这般喊,是因为这句话我不是问梅老闆,但喊昔日官衔不大合适,直呼其名有微嫌唐突。望……望然思你莫介意。」 柳桐倚怔了怔,继而微笑道:「昨天晚上的玩笑之言,原来赵老闆还记在心里。称谓不过是称谓而已,无需太多计较。有话但请直言。」 他的形容在霞光中有种与平时不同味道,记得昔年我还曾向他对着晚霞舒怀,那也是快埋进土里的旧事了。 我道:「说是问,也不大合适,我斟酌许久,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芹菜巷之事……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然思怎么帮了我,为什么要帮我。总之多谢。」 多谢两个字我说得不是很重,却是我今生吐出最重的二字。 柳桐倚的神色顿了一顿,片刻后方才道:「有些事情,可能说开说透彻,会更好一些。不知今日皇上让怀王殿下见驾,都谈了些什么。当年那些事,怀王殿下能否容我从头说一遍?」 我叹息道:「然思始终不肯喊我承浚。怀王已死,喊一喊又何妨?」 柳桐倚怔了怔,我发现他稍微愣神的模样比平时好,更有家常味。 柳桐倚终于用难以形容的表情,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承浚。」 我不由得大笑,气氛和缓许多。 柳桐倚却又正起神色,向我道:「此处说话多有不便,能否房中相谈。」 第十章(2) 我自然应允,与柳桐倚一同到了他的舱房中,柳桐倚关牢房门,沏上茶水,平缓地向我低声叙述:「自我少年时,就时常听祖父说,怀王府权势熏天,日后必成祸患,倘我柳家人有幸入仕,便要以遏制怀王权势为己任。后来我得中功名,进了朝廷,某日得到邀请,与李岄大人等几位朝廷清流饮宴,在那顿宴席中,我得知,为了防止怀王有异心,在他身边,已佈置了朝廷的耳目。我那时官位不高,并未参与。直到几年之后,有确信可靠的密报称,云棠与王勤蓄意谋反,当时李岄大人已病故,昔日宴中其馀几人也被排挤外调,我已在大理寺,奉皇上传召与安王殿下及另几位大人一同商议。我向皇上道,云棠与王勤权势虽大,可手中并无太多兵马,为何敢造反。是否另有内情。也是我说,恐怕怀王府,嫌疑最大。」 他脸色有些苍白,还是继续向下道。 「那次,安王殿下和其馀几位大人退下后,皇上单独将我留了下来,问我是否还有别的看法。我看出皇上并不愿意怀疑怀王殿下,为求谨慎,便向皇上说,没有证据不敢乱说。皇上说,可他已能确定。然后让我见了一个人。那人就是云毓云大人。」 我沉默继续听他说。 「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云大人与其父政见不同,这件事只有我与皇上知道。云棠与王勤的罪证皇上已经掌握,唯独怀王府的势力尚未完全摸清。李岄大人用自己的女儿在怀王殿下身边做暗探,但查探数年,都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据。于是,我向皇上道,久闻怀王殿下不近女色,是否换另一条线查更加妥当。记得当时我说出此话,云大人就笑着向我说了一句,此计甚毒,而后向皇上道,看来柳大人可望成为朝廷栋樑。再过了一段时日,我就做了丞相。再而后……楚寻……」 我拧起眉,「我记得你曾说过,楚寻不是你安排的。」 柳桐倚嘲讽地笑道:「但和我亲手安排的并没有两样。楚寻曾是贡院中的官奴,他不堪打骂折辱,投河自尽,恰好被我遇见,我时常赠他书看,他的琴也是我教的。他聪明知礼,后来他姐姐将他赎出奴籍去做琴师,他向我说,我在朝中为官,被人知道和他结交并非好事,就不再来找我。再之后,我知道他做了王爷的身边人,还曾去找过他,也被云大人遇见过……」 所以才有云毓故意让柳桐倚与楚寻合奏之事。 柳桐倚继续说:「……楚寻替我搜集了一堆怀王的罪证。云大人曾对我说过一句话,算是说穿了我这个人——总是故作清高操控旁人,连让自己做投名状的胆子都没有。」 我变色道:「那次行刺,难道是你和云毓商量好,让你做云毓取信于我的投名状?」 柳桐倚继续向下说:「再而后,怀王被擒。我没有安排卧底,让云大人去安排,云大人安排了他自己做卧底,终于在叛乱时抓获了怀王。轮到审讯时,我才登场……那时怀王殿下什么都认,什么都招,可我察觉出了有哪里不对。除了云大人与安王殿下所知的那些证据之外,其他罪证仍然一无所有,这不是一个谋反之人应该留下的东西。而且,怀王殿下承认得太多了。」 柳桐倚终于看向了我,眼神很空洞,「……怀王殿下说要见我,我以为会有些线索,却没想到,居然是殿下在我面前服毒自尽……」 他握着茶杯的右手指甲泛出了青白色,却扯出一丝淡笑,「所以……即便芹菜巷之事,我做过什么……怀王殿下也什么都不需要和我说。倘若那时怀王殿下真的死了,那我就算自我了断也没有顏面去地府。」 柳桐倚抬手按了按额。 「我没向怀王殿下说起这件事,也是在逃避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可能殿下平日与我相处,会觉得此人故作姿态,实际是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整件事中,我方才是最齷齪的小人。」 我不禁道:「然思你……」 柳桐倚接着道:「可能我们柳家多出这种人,一贯自詡忠良,却比所谓奸恶更加不堪。昔日我先祖,因一已之见,用双生兄弟调换幼帝,真正的本朝太宗皇帝就在关押怀王殿下的那间牢房内自縊。至祖父为相时,又屡屡为难先怀王殿下。再至今日的我。既非忠诚的臣子,也非坦荡磊落的君子,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什么东西,我无法再留在朝廷,这才辞官漂泊,改名经商。」 柳桐倚举了举杯:「商者多诈,唯利是图,大约比较合我本性。」仰头像喝酒一样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我道:「方浩然从商,也是因为商者多诈,唯利是图?」 柳桐倚被我说得一愣。 方浩然,《隋末琴侠传》讲的就是他的故事。此人是写《隋末琴侠传》的风吹雨打生杜撰出来的,风吹雨打生其他的传奇都平平,唯有这本《隋末琴侠传》写得最好。论写传奇的名气,尚且比不上白如依和颠酒客,但方浩然却和西山红叶生《白玉神剑》中的赵玉、颠酒客《醉梦十三州》之中的谭一醉一道被并称为书中三侠,我年幼的时候就很仰慕他们。 我正色向柳桐倚说:「你和我一样,从商皆有效仿方浩然之意,连赵财梅庸这两个名字,恐怕都有几分学了方浩然后来用的化名钱来。如今你如此自贬,岂不是方侠士与我都被你拉下了水?」 柳桐倚眼直直地看我。他此时,比平时端着淡定的模样可爱多了。 我说:「梅老闆——你既然听我叫你的字彆扭,我便这般称呼你——我到此时,不想再花时候说绕弯话了。你这一番讲述,自省自贬之外,恐怕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不想回朝做官。」 柳桐倚的表情再顿了顿,我道:「另外还有一层意思,你是想告诉我,当年你救我之事,并不需要我承你人情。」 他说的那些事,除了行刺之外,大多我当时都猜得到,连楚寻之事都隐约有疑惑。他拼在一起,说了这许多,还是在我见了皇上之后,其中关窍我自然能领会一二。 我苦笑两声,玩笑地长叹道:「终究不管是怀王和柳相,还是赵商贾与梅老闆,皆不会有我称你然思,你喊我承浚的一天。」 柳桐倚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也苦笑道:「怀王殿下果然十分厉害。」 我再进一步安他心道:「怀王景卫邑,早已是个死人,昔日之事已经过去了。我一个小小商贩,够不上为朝廷做说客。梅老闆尽可放心。」 晚上停靠的码头将到,悠悠晚风从半挑着的窗扇中吹进,我看向外面江上黄昏,想起昔日柳桐倚曾赠我的两句话,「襄王已眷巫山处,梦里何须话江南。」 船缓缓靠向岸边,岸上人影密密,又是一番繁华景象。有渔船挨着这艘船驶过,看渔夫手中拎的网兜中好大一兜螃蟹。 是了,再一个来月,就到中秋了,螃蟹开始肥了。 柳桐倚站起身,「船到这里,我先去皇上房中问安,好妥当安排。」 我一时感触,没头没脑问柳桐倚,「你为何不成家?」 柳桐倚怔了怔,继而笑一笑,「一个人惯了。」 我劝他,「要是心里没惦记的,就抓紧找一个。这时候不觉着,等你过了而立之年,逢年过节,连个一起吃月饼吃年饭的都没有,那时候就急了。梅老闆这样的人物,想找,定然能找个才貌双全又温柔贤慧的女子。」 柳桐倚微笑道:「那好,等来日我去寻一个。」迎着窗外漏进来的暮色看了看我,忽而叹息,「其实我不明白,我本是来和赵老闆说昔日的事情,为何最后话题会扯到了此处。」 我道:「三年前的事情,反反復复,再折腾能怎样?不如抓紧眼下。」负手看向窗外,「看着暮色,难道你不曾想到诗?」 柳桐倚也正色道:「在下目前只想着怎么安排皇上晚上的饭食。」 船靠了岸,皇上他不打算就此转走陆上,返回京城。他道江上风光好,沿途民风淳朴,他想逛逛。 我不由得对王有邓覃和那一帮护卫心生同情。 皇上钦点柳桐倚陪逛,我挨在船中,独自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隔壁万千山的大船又是灯火通明,阵阵笙歌谈笑声一波一波地漏进这边。 到了入更十分,圣驾回来,已在外面用了晚饭。柳桐倚匆匆和我打了个照面,就去安排皇上沐浴,刚喝了些茶水,歇了一会儿,皇上沐浴完毕,又传他去房中间聊。 我踱到船首吹风,一旁万千山的大船仍然华灯高照,热闹非凡。 船旁静静泊着的几艘小船,邓覃和护卫们应该就在其中。 月明星稀,一派平和。我想起有一年的中秋,我娘已过世,王妃和我说要回家过节,我允了。到天快黑时,我在廊下看着天想,看来偌大的一个圆月亮,只有我一个在园中吃酒赏。那时候真觉得寂寞得不得了。 忽然有人传报说,云大人来了,我看那人被僕人引着走来,遥遥向我笑道:「怎么中秋节,怀王殿下一个人站着?」 可能就在那一时,我悟到,人都要有个伴。 其实我也就是想身边有那么个人,他心里只掛着我,我心里只掛着他,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一直过着就好。 饭一道吃,床一道睡,节一道过。 但,人生能到了这一步,容易也不容易。要看命。 我回到舱中,柳桐倚尚未陪驾完毕,我回房睡下,当晚做了个梦。 我梦见我老了,鬍子垂到胸前,脊背也挺不直,拄着拐杖站在怀王府的院子中,茫然四望,总觉得我忘了什么,但什么也想不起来,突然一个戴着金釵,穿着华服,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妇站在我面前幽怨地看着我。 「景卫邑,没想到,我居然就这样和你过了一辈子,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白头到老?」 我仔细地瞧了瞧,断定她可能是……王妃。 她凄哀地笑了一声,容貌渐渐年轻起来,变成了王妃原来的模样,她盯着我,一字字地道:「景卫邑,我的身体虽然被你霸佔了一辈子,可你永远都得不到我的心!」 我毛骨悚然,迷茫中记起,我似乎没有霸佔过王妃的身体。我想要告诉她,却说不出话,王妃和眼前的景色都模糊起来,有谁在喊「王爷,王爷」……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耳边有嚶嚶的哭声,我转过头,一个人坐在床前,擦着眼泪看我,居然还是王妃。 她身后的一干下人也在拭泪,王妃抽噎着说:「王爷,你终于醒了……你有什么想说的话……未了的心事……就说吧……呜呜呜呜……」 我张了张嘴,仍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浑身沉重,胳膊腿都像不是我自己的,动也动不了。 王妃抓起我搁在被子外的手:「……王爷,有件事……臣妾必须和你说……我,我对不起你……虽然,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但我从没爱过你……我在嫁给你之前,心中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对不起,我努力过,可我无法忘记他,唯有心,我真的无法给你……」 我打了个哆嗦,一个激灵爬起身,汗透睡袍,这次是真的醒了。 我灌了两口凉茶,披件外衫,走出舱外。夜风清凉,渐渐吹干我汗透的衣衫。 还好,还好,不过是梦而已。 类似情形也只能发生在梦里了,如今没谁能和我一起过到老。 我悵然地叹了口气,遥遥有人问:「夜立船首者,可是赵老闆?」 我向一旁望去,只见万千山的大船船首甲板上,站着一个人,在灯笼下向我拱了拱手,「赵老闆晚上睡不着,不如到万某船上共饮?」 第十章(3) 我道:「我舱中也有酒,万老闆可愿过来喝?」 万千山道:「也罢。」回身击掌,立刻有人备下小船。 少顷后,他站在小船上慢悠悠飘过来,上了甲板,与我同到舱内。 我拨亮烛火,他在桌边坐下,我提壶斟满他面前的杯子,他看了看,皱眉道:「这似乎是茶。」 我与他对面坐下:「茶不像酒,云大人你也不像令兄。」 我对面的人大笑,自脸上摘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东西,终于露出了云毓的脸。左脸处有些肿胀淤青,嘴角破裂,有些狼狈。 我吃惊道:「你这是……」 云毓点了一下脸上的伤,「哦,这个,我哥打的。」 「他打你怎的?」 云毓扯扯嘴角,「一是为家务事,他心中对家父有怨气,却看不得我这么做。其二,我这趟追过来,他少不得又要说我是走狗鹰犬,论及骨气了。」 他将那张面具拋在桌上,「我和他说,反正你打也打了,总该让我搭船了吧。」 我瞧了瞧他那张面具,「我说你怎么会倒弄这种江湖玩意儿,原来是令兄之物。」 云毓笑。 我看着他脸上的伤,总看不过去,往行李中翻了翻,寻出一盒药膏,「消肿化瘀甚好使,洗脸之后涂上便可。」 云毓接过药膏,道了声谢。朦胧灯下,我瞧着他的眼,还是问道:「你……不是在承州治水么?」 为何此刻突然出现?为何半夜立于船首?为何与我说话?为何相邀共饮? 云毓双目中烛光跳跃,一时让我看不分明他的情绪。 片刻后,他方才道:「我在承州接到张屏的传书,他唯恐邓覃等人不牢靠,我便将治水之事转与玳王殿下,连夜赶过来了。」 原来如此。 我道:「皇上已睡下了,他傍晚与柳桐倚等人去了市集一趟,没未有什么意外。」 云毓頷首,「此事我知道,我是在傍晚时追上来的。看来皇上依然想让柳桐倚回朝。」 这是柳桐倚的私事,我不便议论,便含糊将话题岔了过去,「你半夜没睡,难道要像护卫一样通宵守着?」 云毓打个呵欠,「不错,晚上在码头,需要加倍留意,到了白天行船时就能稍微歇歇了。我正留神关注时,恰好见赵老闆在船头站,想邀共饮。」 我说:「是,两个人说话熬夜,比一个人清间些。只是你扮作令兄的模样,未免多此一举,你与令兄身材声音相差甚多,我都能一眼看出,何况皇上。」 云毓笑道:「也是。」就将那张面具收进怀中。 我与他饮茶间话到天明,其间他说了些这几年朝中趣事,我也讲了一些四处闲走时的见闻。 天刚亮时,云毓要走,我留他道:「不然你吃了早饭再走,索性直接面见皇上。说不定他醒来后便会收到消息,你到了船上不主动见驾反倒不好。」 云毓道:「好吧。」就又留了一时。等到天大亮,我估计啟赭该醒了,正要出去瞧瞧,有人轻轻叩门,「赵老闆起来了没?」 是船上家僕的声音。我应了一声。 过了一时,叩门声又响,我前去拉开门,两个小杂役抬着一个浴桶进了屋子,浴桶中装着满满的水,微微冒着热气。 我一时愕然,脸皮忍不住抽了一下。两个小杂役将木桶放在屋子中,立刻低头离去。 我喊住他二人,「一向临睡前沐浴,为何早上送水过来?」 其中一个低头道:「是大掌柜吩咐小的们预备的。」 云毓吭的一声,大笑出声。 我站在浴桶边,让他们抬出去也不是,留下也不是。 云毓笑道:「水都送来了,你让抬回去也浪费,你就再沐浴一回吧。我先去拜见了。」站起身施施然走了。 我只得再涮了一回澡,熬了一夜稍微有些困,洗洗倒精神了许多。临出门前,没留神腿在椅子脚上狠磕了一下,出去时步履有些蹣跚。 舱厅中只有柳桐倚一人坐着吃茶。我左右没见云毓,也未见啟赭。柳桐倚道:「侄少爷与小万公子同到万家商船去了。」喊人开饭。 早饭粥菜颇为清淡。我讨要辣酱碟儿蘸烧卖吃,柳桐倚夹菜的筷子在半空顿了顿,「厨房忘了预备。」夹起一筷笋丝,放进粥碗中。 吃完饭,我的腿依然有些疼,昨天晚上把药膏给了云毓,便只有向柳桐倚道:「有没有治磕碰跌伤的药膏或药酒?」 柳桐倚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淡淡道:「有,我让人取来。」 少顷,下僕取了药膏,柳桐倚先接过看了看,道:「怎么拿了这个?换济世堂的灵雪膏送去赵老闆房中。」 我看见那个瓶子,分明是内医院配的跌打膏,十分好用,就道:「这个便可。」 柳桐倚又神情复杂地看了看我,「此药中,有薄荷。还是另换温润些的药吧。」 我顿时醒悟,面皮又抽了一下。索性撩起袍子,一把提起裤脚,「磕了一下腿而已,有薄荷正好。」 柳桐倚再神情复杂地看看我,没说什么。僕役便把药瓶递给我。 上午炎热,我回舱房中取扇子,一眼看到一盒药膏放在桌上,盒盖上赫然刻着济世堂三个大字。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一把抓起那盒药膏塞进怀中,去找柳桐倚。 柳桐倚正在他房中看书,眉头紧皱,满脸凝重。我合上房门,郑重道:「梅老闆,我与云大人昨夜只是喝茶间聊而已。再说……」 底下的话,我虽不大好意思出口,也只得昂然道:「我景卫邑自开荤以来,从未居于人下。」 柳桐倚搁下手中的书,好似有些无措,脸与颈处泛了些红。我头一回看见他不知该如何回话的模样,颇觉有趣。 我走到他桌旁坐下,取茶壶自斟了一杯茶,「云毓与我也从未有情字,其后大约有些愧疚。过几天我就要去爪哇了,一些牵扯,或从未有过,或已断了,不会再旁生。」 将这些话说出来,我心中依然微有些酸和痛,其实直到昨夜,我才彻底断了某些杂念。 我曾一厢情愿想过,云毓他或许对我还是有些别的情绪。 我与他昔日共饮同游,或多或少,总该有些感情。 承州城那夜,曾让我有些死了心又活回一些。直到昨天晚上才彻底明白。 其实云毓对我从未有情,那日在月华阁中时,我就应该明白。 那日云毓借酒浇愁,可当我抱着他的时候,他浑身僵硬,我能感到他的寒毛在我掌下竖起,还有那压抑不住冒出的冷战和鸡皮疙瘩。 人总是会自欺欺人,但再自欺,也始终有道自己都过不了的坎。因此就算自欺到自己都信了,还是变不了真的。 柳桐倚终于恢復了平常的态度,又捡起了那本书,「本不该提及他人私事。但,据我所知,云大人与皇上,并没有……一些人猜想之事。」 他驀地说出这句话,我驀地顿了片刻,心口处忽然动了动。 我说:「哦。」 柳桐倚依然捧着那本书,「云大人奉旨在承州治水,即便得知圣驾在此,也理应是玳王殿下前来。皇上想见云大人,或是云大人有事要拜见皇上,待回京之后亦不迟……」 他说到这里,就看着那本书,不再继续了。 我道:「嗯。」 柳桐倚又还是捧着那本书。他盯着书,我盯着他,看他什么时候转过眼来瞧我。 柳桐倚很能坚持,我等了老大一会儿,他始终执着地把目光胶在书上,还翻了一页。 我与他搭訕道:「你看得是什么书?如此入迷?」探头瞧了瞧,「黄历?梅老闆是有新店铺开张,要挑选良辰吉日?」 柳桐倚的神色极其迅速地变了变,只在眨眼间,可还是被我瞧见了。他神色自若地合上那本黄历,「有些别的事情,要查查日子。」 我笑道:「方才梅老闆开解我的一番话颇有大理寺之风,我还以为在大理寺供职过的,都不大讲究日子。」 柳桐倚道:「不讲究的,唯有张屏。」 我转着茶盅,再向他道:「方才梅老闆的话,我觉得很是,不知道梅老闆还有没有别的见解,多多和我说一些。」 柳桐倚继续神色自若地道:「还有……已经到了,却不直接拜见皇上,这不是云大人的作风。」 我这样与他对视,一时五味翻涌。 柳桐倚说的事情我早就想到了。只是—— 有什么在我心里一闪,我匆忙问柳桐倚道:「对了,书中常写的易容面具,你见过实物没?」 柳桐倚頷首:「见过……有几桩案子,涉及所谓江湖人士,大理寺的物库中还存有几张。」 我再问柳桐倚,那他知不知道做一张面具要多长时间。 柳桐倚思索了一下:「当日先……我曾特意求证过。做一张面具极其费工夫,就算顶尖的製作高手,也要至少六七个时辰才能完成。」 我道:「有没有可能日落时做,三更时完成?」 柳桐倚摇头:「不可能,面具先要拓形,倒模,再根据模子製作面具,有些用人皮,但多数是用一种特别的胶脂。还要再晾乾修整,无论如何不可能再两三个时辰内完成。」 我立时起身:「然……梅老闆,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靠近万千山的官船,我有急事要到那艘船上去,越快越好!」 柳桐倚也起身,眼光在我脸上停了停,道:「好。」 万千山的商船走在柳桐倚的船之前,中间还夹着大内侍卫的小船。 柳桐倚的船飞快接近万家大船时,大内侍卫们一时以为我们这艘船上爬上了刺客,要行刺啟赭,险些动了兵刃。后来邓覃带人亲自来搜了一圈,确定无事。这才准这艘船继续接近,前方万千山的船也暂且靠向岸边停了下来。 我看那船肯停,先松了一口气,在邓覃和几个侍卫的陪同下跳上了万千山的大船。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先迎了出来,我抓住他便问:「你们万老闆的弟弟在何处?」 那管事的慢吞吞道:「爷问的可是道水少爷?他和我们家主人正在里面陪早上过来的公子,爷可是来找那位公子的?」 邓覃在我旁边嘀咕,「当先通报,当先通报,当先通报……」 我只当没听见,向管事的说:「不是,在下是来找你们万老闆的弟弟万道水少爷。」这么说着,就直接迈步进舱。 邓覃和几个护卫紧紧跟在我身边,「当先通报,当先通报,当先通报……」 我瞅见方才在甲板上见到的一个小廝一溜烟向某处奔去,便紧跟而上,到了一扇门前。 恰巧那小廝正卡在门缝里,我一把将门推开,只见啟赭、云毓和万千山正坐在椅上,另有一群舞娘僵立在房中。 啟赭挑了挑眉,万千山笑着起身,都尚未开口,我大步走进去,一把抓住云毓的手臂。 云毓本还坐在椅子中,便站起来,一双眼睛直望向我道:「何事?」 我道:「自然是找你有事。」 云毓的嘴角微微扬起,「哦?究竟何事,要赵老闆……」 我凑近他耳边,低声道:「随我出去。这里不方便。」一把扯了他就走。 云毓的身体顿了一下,便由着我扯出了房间,出了船舱,到了甲板之上,云毓终于住了脚,「再走就是江里了,你到底要带我到何处去?」 我道:「你跟我跳下去算了。」 云毓的神色顿了顿,微笑道:「那可不好,我水性不怎么样,做水鬼的滋味不好受。」 我道:「其实我也不会水,就是看淹死之前,你我谁先开口说实话。」 云毓再瞧瞧我,道:「那时候一张嘴,水就灌进来了,还说得出话么?」 我道:「在心里边说,也能听见。」 云毓再笑道:「这门江湖功夫可能是赵老闆看了什么传奇书新学的,我没看过,不会用。这艘船上有静室,柳桐倚的船也未必有它可靠,不然,还是去那里说话吧。」 我道:「也好。」 我到了船上,邓覃等人考虑皇上的安危,便将啟赭迎到了柳桐倚船上。 第十章(4) 啟赭离开后,几艘船都继续缓缓前行。 云毓引我到了一间舱室内,左右隔空,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云毓问我,「酒还是茶?」 我想了一想,道:「酒吧。」 云毓笑了笑,喊人拿了上好的花雕来,插上房门,酒香縈绕舱内,云毓斟上了酒,问我,「此时可以说了吧,赵老闆找我何事。」 我道:「我来找你,就为了说一句话。随雅,我喜欢你。」 云毓拿杯子的手顿了顿,放下酒杯,定定地看我。 我道:「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我以为我忘了前尘旧事,但还是忘不掉。骗什么骗不了自己。我以为你当初只是骗我,可在承州时,你为什么要到我那里,昨夜你又为什么出现。人生苦短,魂魄轮回尚不可知,可能只有这一世。不能再欺心下去。所以——」 云毓神色莫测,介面道:「所以你让柳桐倚行快船追到这艘船上来,又说要我和你一道跳江,又说出这番话?」 我握住他的手腕,「随雅。」 云毓望着我的眼,扯了扯嘴角,「我不信。」 我皱眉,「为何?难道要我挖出心来你才信?」 云毓嗤笑道:「这种村夫都用烂了的话,怀王殿下的玩笑可够有趣的。」 我拧着眉毛望着他,索性一把将他拉起来,看准了他的唇便压了下去。 云毓的身体在我的怀中又僵硬了,我不管不顾地去撬他的牙关,云毓片刻有了回应,身体渐渐放松了一些。 我松开他,缓了口气,低声道:「现在,你信了么。」 云毓依然神色叵测地看着我,吐出两个字,「不信。」 我道:「为什么?」 云毓慢慢道:「你为什么要给我那颗药?」 我心中跳了跳。 当年,在临要造反的时候,有一回云毓来找我谈心,和我说道,这番举事,不知能否成功,倘若失败被抓,定然会受尽世间酷刑,不如早做点准备。 我当时心中凉了一下,问他,有无做准备。 云毓道,有自然有,还掏了个药瓶给我看,里面装着极其厉害的毒药,我看他滴了一滴在石桌上,那石面就嗤嗤地冒泡。 我立刻和他道,你这个不好,喝了有点受罪。拉他到我的卧房中,从暗格里取了两枚药丸给他看,说,这是我特意命人调配的秘药,包准吃下去就咽气,而且快速不痛苦,堪称绝品。 我就把他瓶药扔了,找了个瓶子把两丸药中的一丸装进去,赠给他,以作备用,云毓郑重其事地收了。 云毓冷冷地看着我,「的确吃下就见效。速度真快,药效真好,我拉得一天一夜没离开恭房。」 我的手却冒出了凉汗,「你……你为什么要吃那个?」 云毓面无表情道:「我这人,平生不爱欠债,是我哄了你入局,我理应赔一条命给你。只是,我以为,你要和我说,我连偿命都不配。」 他冷笑一声,「我当时想,实在不必如此,王爷你这样的忠义功臣,死后肯定会封神,我这种人,死了一定下地狱,就算真的人死有灵,你我也碰不见。」 我突然之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云毓,云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 我到底要怎样才看得透你? 云毓又看看我,神色又一变,却是无奈地笑了起来,「之后,我瞧见了那张纸条,多谢开导。」 我本是害怕抓云毓时没找到他之前他想不开,所以在那只药瓶里做了点手脚,瓶胆的夹层中,有我写的一张字条—— 通一通则心通万事通 云毓叹了口气:「我真的想不通,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怎么会自己寻短见,你直到三年之后,有人在柳桐倚的商户中见到了你,上报朝廷,我方才知道,原来你竟果然是装的。」 我本已计画好一切,却不想又出现意外,心中混乱一片。 我凝视着那双眼:「云毓。」我现在已不知道自己是谁,怀王景卫邑?不是。赵财,也不是。 我轻声道:「随雅,喊我一声承浚吧。」 他笑了笑:「我倒是一直想喊,但我又不是景啟赭,这样喊,我怕乱了辈分。皇叔。」 我听见这句话时,顿时觉得天地间一片虚空。 是,明明他和啟赭、和啟檀他们一样,该喊我一声皇叔。 他道:「皇叔,今天你我说了很多话,都是肺腑之言,景卫邑与云毓的肺腑之言。可这场戏,要到此为止了。因为我知道你过来,说这些话,实则为了景啟赭。你喊着云毓时,亦已知道,我是谁。」 对,我知道他是谁,但我自欺欺人地一直和自己说,也许我猜错了,这事本不可能,他就是云毓。 云毓直视着我,「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慢慢道:「……昔日云棠造反时,我就有一件事想不通,他只是文臣,并没有直接掌管兵权,即便造反成功,要如何使眾人臣服……」 在承州,遇见云毓之后,有些事亦让我费解。 云毓并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在承州时,他放了我和柳桐倚离开,之后我们遇见了云载,再到后来,又在万家大船见到云毓,让我觉得很奇怪。 云毓说,他是为了啟赭过来的。 但啟赭既然要出行,必定一切安排妥当,我虽对张屏不甚瞭解,也觉得,他不至于要通知一个工部的官员在治水的时候跑来护驾。何况当时承州还有啟檀。 就如同云载的船一直莫名其妙跟着我们一样。 定然不可能是为了我和柳桐倚,那么就只剩下啟赭了。 那天晚上,云毓扮成云载来和我相见。 柳桐倚对我说,做一张面具,要很长时间。所以云毓扮成云载那张面具并不是临时做的。 这样便有了几种可能,一是,云毓常常扮成云载,到江湖上走动;二是,云载做的是大生意,沾了点偏门,为了安全起见,会让心腹的手下扮成他的模样。所以备有这种东西。 云毓一向不做多馀的事情,就像那天,他要柳桐倚与楚寻合奏,实际是告诉我这两人认识一样。 云载打了云毓,说明他和云棠父子并非恩断义绝的不和。 云载与云棠父子决裂之时,云棠还没有位极人臣,到了可以琢磨造反的时候。 他那时就把自己的长子送到外面去,有所绸繆,更加奇怪。 这让我想起,我假死遁出宫后,在芹菜巷休养时,张萧和我说过的话,「王妃早担心会有这一天,因为王爷就算没有先怀王殿下那么高的功勋,怀王府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 原来我爹除了战功之外,还掺和进过一宗皇室血脉案。 这事张萧和曹总管也只知道个隐约。同光帝昔日曾经和一位民间女子有过露水姻缘。 当时柳皇后病逝,同光帝寂寞难耐,出宫踏青时出了这样一桩风流事。 那女子竟珠胎暗结,生了个儿子。 同光帝没有认这对母子将他们接进宫,具体什么原因就不清楚了。但这是明智之举。这孩子母亲卑贱,无靠山,在宫中还不如在民间。 我爹还一直偷偷照拂那对母子。后来,同光帝驾崩了,先帝继位。忙乱时,那女子家乡发了水灾,从此失去了音讯。 云毓道:「我爹曾经说过,昔日祖父与祖母相识与海棠花下,于是他名棠。」 他笑了笑,「其实家兄并没有加害皇上之意,只是他和皇上好歹是堂兄弟,想在一起叙一叙,皇叔过虑了。」 我真的死也不想听他喊我那两个字,他偏偏在不断地喊。 他说:「皇叔,我和景啟赭、景啟檀其实是一样的。」 我头疼欲裂,几乎想拔刀把耳朵割了。 云毓那样笑着看着我,「皇叔,如果我们兄弟今天真的想对景啟赭做些什么,你会把我们怎样?你会把我怎样?」 我扶着桌子站起身,「没有这个如果,因为没发生什么,皇上只是到万家大船转了一下,其馀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过。」 云毓道,「是,什么都没有,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只能什么都没有。 那以前都算什么,都该当什么? 连云毓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我问自己,亦问云毓。 云毓的嘴角动了动,声音淡然:「唯独我是你皇侄的事情是真的,皇叔。」 傍晚,船停靠在临桥镇。再行一日水程,即可到苏州。 我刚下了万家大船,尚未来得及回到柳桐倚的船上,便看见码头上来了三五个人,穿着方口领小衫,做家人打扮,行到柳桐倚的船前,和一名护卫耳语片刻,袖子中拿出什么东西亮了一下,护卫立刻匆匆入船。 我正瞧着,身边就有人道:「表叔老爷不回船上?」 我回头一看,是邓覃,不知他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跟前。我道:「回,这是家里边来人了么?」 邓覃一面随着我往船上走,一面道:「正是,少爷出来太久了,家里可不是该急了,一准是夫人派人催了。 我进了船舱,厅里只有一个王有站着,向我躬身道:「表叔老爷,正有些事等着,请去少爷房里说话。「 我跟着他到了啟赭房门口,刚才那三五个家人正好从里面退出,啟赭的声音从敞开的门缝中透出来道:「叔在门口?」 这话就是不用通稟的意思,我便推门而入,王有在我背后合上了房门。 啟赭坐在桌边,搁下茶碗,在我要屈膝的时候道:「免礼。」 我谢了声恩,啟赭又指向旁侧的椅子:「坐。」 我微一踌躇,便去坐了。啟赭道:「为何皇叔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更加谨慎了。」 我道:「越到了最后,越当谨慎些。」 啟赭垂目不语。 片刻后,他方才又道:「朕,今晚便要回京了。」 我道:「皇上应当早些回京,一来朝中无君,大事难以决断。二则,皇上万金之躯,也不宜长久在民间。」 啟赭道:「什么万金之躯,当日,若朕做不了这个皇帝,现在也就是个和啟檀差不多的皇子,兴许也会四处挖挖古董,在府中赏赏玩器。」 我真心地道:「皇上绝不可能像玳王那么败钱。」 啟赭挑眉看我,笑了一声,「这倒是。」笑敛在嘴角成了一丝,视线定向我眼中,「皇叔不恨朕?」 我道:「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草民明白。」 啟赭又垂下眼,「你明白便好,那朕就让王有跟着你。」 啟赭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我道:「遵旨。」 啟赭再看向我,「听这句话,你心里还是有怨气,你不怨也不可能。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和朕说。」 我道:「草民心里一直想的,今天都已经做了。别的没什么了。」 啟赭嘴角的笑意又浮出来,「皇叔可真直白,朕真怕阿毓不肯跟朕回朝了。」 我道:「云大人是皇上的臣子,焉有不回朝的道理。」 告退离开厢房时,啟赭忽然道:「皇叔。」 我回过身,但看他站着,望瞭望我,背转身,「皇叔请行吧。」 我拉开门出去,一时间想起十来年前,啟赭也曾这样喊过我。 那时候他刚登基,才没了爹的小孩子,穿着朝服一张小脸绷得铁紧,看谁都满眼戒备。曾有人往怀王府中送过刚断奶的小雪豹,据说拿生肉喂大可以带着打猎。那幼豹缩在笼子的一角不声不响地呆着,眼神就和当时的啟赭一模一样。 双手捧着玉璽盖印时,手很稳。朝堂之上说平身,准奏时声音也很沉着。我每每去瞧他,他都在御书房,我进去时,桌案上却什么都没有,或是摆着些间书。 我知道太后必定交待过他什么。同我说话时态度语气都板板正正的。 多谢皇叔来看朕。 朕身体很好,最近并没有什么事,皇叔不必费心掛念。 诸如此类云云。再也不像昔日老往怀王府里去时那样。 第十章(5) 我偶尔故意带些稀奇的玩器去逗他,他起初也会忍不住往那东西上看,我便和以往一样奉上那样东西道,此物皇上可喜欢。 他会谦和地道:「多谢皇叔。」任我把东西放到案上,垂下的眼帘藏住戒备。 看着太后把好好一个孩子教成这样,我有些于心不忍,但也明白,当了皇帝,必然如此。 于是我就不怎么私下去看他,那些玩器也只任啟檀啟緋去挑。 但有一日,太后让我到内宫去说件事儿,我顺便去瞧了瞧啟赭。难得他在寝宫,寝宫中却只有两三个服侍的人。 随侍宦官道,皇上这两日正在自省,太后命只需几个宫人服侍。 我方才想起,因为啟赭平时有些挑嘴,便有諫官拿住这个上了道摺子,諫言皇上日常用度太过奢靡。是听说啟赭下詔自省,太后也降懿旨监督皇上自省来着。 我进了寝殿中,只见里面空荡荡的,玩器摆设全无,墙上掛的山河锦绣图换成了几幅清汤寡水的水墨字画,题着几首苦寒小诗。绣龙的帷幕变成了不知从哪里扒来的蓝不蓝紫不紫的布帘儿。好端端一个皇帝寝宫,整成了话本里的苦寒窑。 此时是夏天,龙床四柱挑着一掛旧帐,铺着一张草席,一个穿粗麻衫儿的苦孩子小脸蜡黄地懨懨坐在床沿,却是当今天子,我的皇侄。 宦官道,皇上这几天勤学政务,苦读书卷,鸡鸣起三更睡,每天只吃一顿饭,吃糠咽菜。说的时候拿袖子偷偷抹抹眼角,也不知道是感动得,还是替皇上苦得。 懨懨的啟赭看到我,勉强振奋地道:「皇叔来看朕了,请坐。」 我坐上铺着草席的椅子,看着他黄巴巴的脸,肝肺尖上一阵火起。太后那个蠢女人,还有那帮所谓忠臣党们,所谓矫枉过正,即是如此。就算要立好名声,至于这么折腾孩子做门面工夫么,连皇上都吃不饱住窑洞了,我朝谈何繁盛? 若按着我的脾气,立刻便想让人换了这套妆门面的摆设,命御厨做一顿好菜上来。可这里是皇帝寝宫,再看不惯我也是个臣。恰在此时,老天作美,乌云拢聚,天色陡暗,闷闷地打起雷。 啟赭道:「天要下雨了,皇叔再坐坐吧。」 这其实是句赶人的话,我却道:「那臣就多谢皇上恩典了。」再看向沙漏,「时辰已不早,皇上该用晚膳了。」 啟赭道:「朕……这几日正在自省,日食一膳。中午已用过了。」 我有意用手在肚子上按了按:「皇上此举臣钦佩,臣也应该效仿才对。」 啟赭果然道:「皇叔是否饿了,朕命人给你备膳吧。」 我连忙道:「皇上不吃,臣万万不敢。」 那宦官适时地在一旁劝道:「万岁,今日怀王殿下在此,不妨破例。」 啟赭大约是饿得狠了,左右再劝了两三下,便点头道:「也罢,让御膳房备晚膳吧。」 我道:「臣好酒,不知可否请皇上赐酒?」 啟赭道:「准。」 有酒,就要有荤了。 御膳房估计因最近不得发挥,憋得手痒,这顿晚膳卯足了劲儿整治,虽只有十来道菜,两道汤,六样麵点,所用不过鸡鸭鱼肉,却菜色奇巧,味道鲜美。我只管吃喝,假装没留意啟赭不动声色地狼吞虎嚥。 等用完膳,天已黑透了,寝殿中点着几盏小灯,幽幽昏暗。 待我起身告退时,天上猝不及防闪过一道雪亮的闪电,炸开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我走向殿门,听见身后啟赭道:「皇叔。」 我回过身,只见他孤伶伶站在偌大寝殿中,灯火映出的阴影摇曳重叠,像重重鬼影。 「皇叔……雷雨正急,不妨……再留片刻。」 我便又折回殿内,拣那些传奇段子讲给他听。讲了一个又一个,已要到三更,啟赭直不肯去睡。外面仍是雨声急促,闪雷不断。 我道:「旧时逢雷雨夜,常有忠臣良将仗剑为皇上守夜,今日臣向皇上讨一个恩典,臣的腿坏了,不能上战场为皇上尽忠,请皇上赐一个能做忠臣良将的机会,让臣为皇上守夜。」 啟赭的眼睛在灯光下亮亮地看我,道:「朕,准了。」 宫人在内殿通往外殿的门口替我铺了一张席,啟赭终于去就寝了。 宫人放下帘幕,我在席上躺下。听见帘内啟赭稚气的声音道:「皇叔。」 我说:「臣在。」 「父皇驾崩之时,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母后告诉朕,父皇会回来看我们。朕却从未再见过父皇。父皇真的会回来看朕么?」 在如斯时刻,我觉得,如果先帝真的显灵了,那绝对挺慎得慌。 可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只能在心里想想。 我道:「太后绝不会骗皇上。臣的父亲过世时,母亲也曾这样对臣说过。」 帘内许久才嗯了一声。 良久之后,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留宿寝殿一事,之后遭到了不少大臣弹劾,也成了我企图谋朝篡位的罪证之一。反正我的名声也就那样了,倒任由他们说了。 多年以后,啟赭回想起这件事,会不会也觉得我企图篡位,这就不好说了。人大了,什么都会跟着变。就像当日的啟赭长成了今天的皇上一样。这都是不一定的事。 待到入夜,岸上来了几乘车。我和柳桐倚在船舱内恭送圣驾。啟赭笑吟吟地向我道:「叔,你也早些回,别让家里惦记。」 我道:「一路上小心。」 外人看来,定是一副叔侄和睦的形容。 啟赭又道:「这几日多叨扰梅老闆了。」 柳桐倚躬身,「不敢不敢。」 邓覃等人簇拥着啟赭上了车,几乘车在夜色中远去。王有在我身后道:「天色已晚,表叔老爷晚上想吃什么,老奴去安排。」 柳桐倚道:「王管事也是客,膳食用度还是由我来作东。」命人去给王有另安排厢房,王有道:「不敢劳烦赵老闆,老奴还是就近服侍表叔老爷罢了,否则回去,家主人要怪罪。」 柳桐倚微笑道:「也罢。」 我站在甲板上望,万家大船灯火辉煌地停在一旁,从挑开的窗中隐约可见两人正在饮酒看歌舞,是云载和云毓。 晚饭毕,柳桐倚说,收丝的帐目要和我核对核对,问我是否方便,又向王有道:「王管事也一同帮赵老闆核一核,我算的帐目有无错漏。」 王有道:「表叔老爷的生意,老奴一个下人怎好插手,梅公子玩笑了。老奴就在外面侍候,需要茶水时喊一声便是。」 我同柳桐倚一道进了他的卧房,柳桐倚掩上门,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张屏二字。 我接过,拆开,信上寥寥几行字—— 怀王殿下,昔年旧事,臣已尽知晓。但盼相安无事,社稷太平。 我不由得心惊,张屏果然是个人物,这等事情,竟会被他查得。可他为什么给我这封信。 柳桐倚取过信,点火燃了。 我瞧着最后一点纸也变成灰,「很快我就掺和不着了,该费心的,继续费心吧。」 柳桐倚将纸灰碟里冲了些茶水,挑窗泼到窗外,放下窗屉:「王总管是……」 我道:「怕我走得不乾净,要盯着。」 柳桐倚道:「明日即到苏州,接下来赵老闆有什么打算。」 我顿了一顿,道:「梅老闆,有些事,我想再老着脸皮拜託你一回,不知可否?」 柳桐倚瞧着我,没说话。 我就接着往下说:「到了苏州,我雇辆车,直接就往海边去了。可能这辈子,就不回来了。这些年,我各处跑着做生意,有些家底,带不过去,想请你帮我收一下。可用的,你不嫌弃就留着。不可用的,看能送人就送人,能丢就丢了。」 柳桐倚道:「我看赵老闆带到船上来的行李,并不算多,怎么就带不到海外去了?」 我道:「行李是不多少,像承州那里,我那间门脸儿,梅老闆就代我管着吧。我这里还有几张银票,全国可兑的。外面使不了,我出去也带不了这么多金银。梅老闆能否先帮我收着,什么时候玳王又穷上了,就再给他吧。旁人也不用不上我的东西……还有……别的也没什么了。」 柳桐倚皱起眉,「恐怕我,不能答应。」 我没料到他会拒绝,怔了怔。 柳桐倚道:「我与赵老闆交情并不算深,却每每得家事相托,终觉不妥。是否赵老闆另去寻可信可托之人,更好一些。」 我一时尷尬,勉强笑道:「梅老闆……说得是,是我太劳烦你了。」 想我景卫邑,这辈子活得三十二三年,实在失败。朝堂数十载,江湖三馀年,到了要託付事的时候,思来想去,只能找到一个柳桐倚。 可他凭什么非要答应我所托?只因他是君子,我就以为他一定要答应? 的确不是这个道理。 我如此醒悟,说话一时有些不利索,「……梅老闆……是我……做事不够周详,你当我没有说过。」 柳桐倚笑了笑,「到苏州时,若一时寻不到车马,我可以代为安排。」 我拱拱手:「多谢。」 回到舱房中,隔壁万家的大船并无什么异样。一夜无事到天明。 第二天,将到苏州,我在舱中收拾好行装,想着到了码头饯别仓促,还是先去和柳桐倚道别为好。 我在舱厅中没有找到柳桐倚,正要去他房中,走道中脚步声响,却是他出来了,手中竟拿着酒壶酒杯。 我鲜少见他拿酒。柳桐倚将酒壶酒杯放在桌上,道:「我不善饮,但知赵老闆好酒。因此备薄酒一壶,为赵老闆饯行。」抬手斟满酒杯,举起一杯,「此去多珍重。」 我端起另一杯,但觉手中捧着的,有千斤重:「一向连累你许多,今生恐怕难以回报……你,也多保重。」干了杯中酒。 柳桐倚仰首将酒一饮而尽。我笑道:「看梅老闆喝得如此洒脱,恐怕你的酒量不是一向谦虚的那样。要是现在时辰还早,倒想跟你真的痛饮一场,看谁先倒。」 柳桐倚含笑摇首,「的确不能喝,几杯还勉强能对付,三两以上就找不到路了。」 船行得渐渐缓慢,进入苏州码头。 船身泊定,小廝进来向柳桐倚道,瑞和的马车已经到了,在岸上停着。 柳桐倚道:「若万家未备好马车,赵老闆就挑两辆与小万公子还有王管事使用吧。万家在苏州没有府邸,如果住不惯客栈,捨下有别院一座,还算清静,若不嫌弃,可权做今夜留宿之地。」 王有插话道:「不必了,家主人在岸上已为表叔老爷预备了车驾。」 王有和瑞和的小廝帮我提着行李,出了船舱,夕阳下,有一人独自站在旁侧大船的甲板上。 我与他对面相望,片刻后,抬手道:「多保重。」 他什么话也没说,缓缓转身径直向船舱走去。 我走下舢板,到了码头上,柳桐倚站在瑞和的马车前,神色复杂又疑惑地看着我。 我向他笑了笑,「梅老闆,这次是真的就此别过了。你……」到了此时此刻,竟觉得一句可讲的话也没有,只得还是两个字,「珍重。」 王有引着一辆马车过来,我上了车,马车颠簸前行。王有恭敬道:「怀王殿下,皇上让我转告你,还有什么放不下,想去的地方,在这几日可以儘管去。」 我道:「也没什么了,但讲了出海,还是往海边上走一趟吧。」 王有道了声遵命,探头嘱咐了车夫几句。 我瞧了瞧他身边的那个青皮包袱,道:「给我瞧一瞧罢。好歹也是给我用的。」 王有迟疑了一下,抖索索地将那包袱递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一个青色瓷罐,摸在手里十分清凉,敲敲叮叮声清脆,是个好瓷器。 昔日啟赭同啟檀等皇子到怀王府上时,一时淘气,拿着棍子敲厅中的大花瓶,也是这种声音。一边敲还一边喊:「皇叔,皇叔……」 第十一章 那天,啟赭单独见我,在房中时,他也是先喊了一声:「皇叔。」 喊完之后他问我:「皇叔,朕该怎么办?」 「那时知道了皇叔的冤情,朕甚自责,朕知道皇叔都是为了朕好。事到如今,皇叔能否告诉朕,朕到底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皇上罪己詔下了,坟修了,碑立了,但该睡在里面的人现在却活蹦乱跳在世上,要如何是好? 我道:「怀王已死,世上只有……」 啟赭抬手,「行了,皇叔,这句话就不要拿出来自欺欺人了。你在这儿站着,哪怕你叫狗阿三猫阿四,你也是朕的皇叔。」 我立刻说:「皇上万万不可如此比方。」我叫狗阿三和猫阿四没什么,皇上变成狗阿三和猫阿四的侄子,那就实在…… 啟赭叹了口气,瞅着我。 那眼神,和他小时候想要什么东西时一样。 我说:「皇上,我这次就是打算出海去,从此就不会来了。」 啟赭还是不说话。 我接着说:「要是船不小心遇着风浪沉了,那更是再无可忧。」 啟赭终于开了口,一字字说:「皇叔,别怪朕。」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瓶。 我接到手里,瓶子是玉的,因为一直被啟赭收在袖里,还带着温。 啟赭很少赐给我东西,从小到大都是他从我这里拿。我握着,说了声:「谢皇上赏赐。」 啟赭再叹了口气。 我道:「皇上,只是,能否别在柳桐倚的船上。」 啟赭慢慢说:「此药得缓上几日,你放心。皇叔,你是要和朕回京,还是……」 我道:「京城熟人太多,还是在外处理了乾净。」拔开瓶塞,里面是一瓶水儿,微苦。 啟赭转过身去,片刻后道:「皇叔,朕答应你,那座皇陵依然是你的。」 马车摇摇晃晃,我将那个罐子放回包袱皮内。 王有就预备用它,将我带回那座大坟中去。王有哑声和我说:「怀王殿下,你放心吧,这个罎子是皇上亲自定下的,老奴年纪有了,手还很稳,一定会送殿下平安到地宫。」 我没说什么,倒在马车上稍微眯了一会儿,跟着想起,那天在船上,我喝下那瓶药后的事情。 那时,我要告退,啟赭回过身:「皇叔,你陪朕说说话吧。」 之后,啟赭与我聊了许久,说的不过是宫中朝廷里歷年来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事。比如宫里的哪棵树是先帝亲手栽的,栽的时候什么情形,云云。 他说,小时候到皇叔那里去玩,那些事,朕都记得。 他说,皇叔对朕的好,朕会一直记得。 这话也就像平常聊天那样说。他说,这些话,朕从没和人说过,以后也不会说了。 我道,皇上不必那么说,打个大不敬的比方,平常人家,亲戚间比皇家要近得多。像玳王,怀王府都快被他掏空了,他过来喊声叔,我还得给他钱花。这是寻常道理。 怀王府在我被抓那时候就给抄了,昔年我爹带回来的那些东西,还有我年少时置办的玩器,我娘生前喜欢的摆设和首饰,应该要么砸了,要么充公了,要么抄家的时候被人顺了。 记得前两年我在大漠里贩羊皮的时候,跟牧民斗酒输了,吐了半宿,后来受风又发了次烧,迷迷糊糊里,觉得我还是在怀王府我卧房的那张床上躺着,我娘亲自端了醒酒汤,一边絮叨我一边往我嘴里送,喝到嘴里,却是白水的味道。 等睁开眼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裹着羊皮袄睡在一张马皮上,旁边有个姑娘,端着一个粗瓷碗,正喂我喝凉水。 她的模样寻常,黑红的脸,双手很粗糙,但她的眼睛又亮又清透,什么杂质都没有,乾乾净净的,露出白白的牙齿对我笑的时候,我觉得她像仙女一样。 这个女孩就是阿莲娜。 我走得时候,她告诉我她要嫁给某个骑马飞快的少年郎,说不定现在孩子都有了吧。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我在马车里睡了一会儿,梦里边一时是啟赭在和我说话,一时是阿莲娜,是美子,是雪娥,是婉婉,最后竟然是我在某个小城里暂时落脚时,胡同口那个摆摊儿的杏娘。 那时我懒得做饭,每天拿一口小锅,去她的摊上买鸡丝面。 中午吃一顿,剩下的晚上兑点水,当粥喝,又是一顿。 她每回都多给我,把那小锅装得满满的。 她和我说,她男人死了,只剩下两个刚会走的孩子。她说她这辈子不求什么,只想再找个人,能养活她娘仨,她一定会全心全意对那人好。 她当时和我说这话,我想是带着点什么意思的,可惜我没在那个城里呆长,临走时,我要送她点钱,她说她只花自己挣来的钱,我方才发现,那段时候,是她一直在照应我,而非我恩惠她。 在梦里面,我跟她一道在巷子口卖面,她在那边擀面,我在这里守着锅,锅开了,我掀开锅盖,雾气扑了一脸,脚边有孩子扯我的衣襟,喊:「爹爹,爹爹……」 车猛地一颠簸,我醒了。 王有嘶哑的声音说:「殿下,要到了。」 车停下,我下了车,眼前是嘈杂的码头,大船泊在岸边,行人来往,一堆一堆的货物码着堆着。 我本以为能看见一望无际海浪滔滔,没想到居然还是个水湾。 岸边扛货的船工和我说,当然要是水湾才好建大码头,出了这里,那就是海了。 我向水湾外望瞭望,王有在我身后轻声道:「爷可以租个小舢板去看看,别的老奴就做不了主了。」 我算了算,时辰也该差不多了,比起前两天,头明显沉了,脚下有些飘,四肢麻木,不知道是今晚,还是明天。 虽然高人看一粒沙子就能心观整个大千,对着面前的小水湾,我还是想去看看,也许等一时就什么都没了,起码这一刻是有的。 我在码头边兜了一圈儿,找了个往大轮上拖货的小船,船工却死活不肯拉我,说接了大船的活,不能耽误。王有帮我塞银子都不成。 船工道:「不是不肯做这笔买卖,但先接了活,不能耽搁,我们做长线活,不是一耙子买卖,请爷体谅。」 说白了,不能因为这点小生意得罪大主顾。 正说着,大主顾的大船慢吞吞驶来,泊到岸边,我瞧见船头两个硕大的字——瑞和。 大船上下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向我躬身:「赵老闆,真是巧,又在这里遇见了,家主人就在船上,请上船吧。」 我到了船上,看见柳桐倚站在船舱前。 我问他,「梅老闆,这次你的船上,酒带够了没?」 柳桐倚看了看我身后的王有,笑了笑道:「酒自然是有,船舱中有人,还想和赵老闆说几句话。」 我和柳桐倚一道进了船舱,他引我走到一间舱房门前,在门上叩了两下,推开房门。 我进去,房门在身后轻轻带上,我听得柳桐倚的脚步声离开。 站在窗前的人回过头,向我拱了拱手,「怀王殿下。」 是云载。 「在下搭了柳相的船,只为来和怀王殿下道一声谢,多谢殿下对云家的恩情。」 我道:「云大公子的这声谢我不应收,我至始至终,所做不是为了云家。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已经埋起来的,就当它化成土了罢。」 云载道:「殿下请放心,舍弟已决定与我漂泊江湖,今后亦没有云家,万某只想安分做个生意人。以前没什么关係和纠葛,以后也不会有。舍弟已经看开了,只是连累殿下从今后要客居海外,实在愧疚难安。」 我道:「我这件事与那事没多少关係,只是朝政本来如此。」 帝王家从来以权位利益为重,亲情二字本就多馀。 云载又向我道:「对了,舍弟让我对殿下说几句话,第一是请殿下放心,第二是说,殿下那日曾问他的话,他自己亦不知答案是什么,一开始是假的,即便有假的做了真,到最后还是假的。」 我道:「那云大公子也替我捎一句话罢,我从来都很喜欢他,云毓也罢,万小公子也罢,日后多保重。」 云载对我躬身一揖,出了舱门。 我独自站在房中,一股冰凉的寒意在我心中蔓延,如在雪中,十几年前,我一个个抱起我的皇侄们摘梅花,最后要抱起一个孩子时,宫内的宦官在一旁道:「殿下,这是云相的儿子,并非皇子。」 那孩子当时的模样我已记不得了,但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你折了一枝梅给我,我要叩首谢恩道,多谢殿下。明明我和他们一样。」 片刻后,柳桐倚推门进来,掩上门,「家僕正在备船,万老闆马上就要离开。」 他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接着道:「船上会有六名船工,将万老闆送到万家大船。」 柳桐倚挪动窗边架上的盆景,墙上竟开出一个洞,露出一条狭长通道。 「从这里出去,就是船工的集合之地。」 我看了看他,「那你准备怎么应付王有?」 柳桐倚泰然自若道:「总有办法的,你放心。」 我再看看他,拿起包袱,走到洞口处,将包袱丢尽过道,转动那个盆景,合上洞口,抓住他的手臂,「既然你船上有酒,能不能陪我喝几杯?」 柳桐倚紧皱了眉看我:「怀王殿下,时辰紧迫,若此时不走……」 我道:「我为什么要走?我想然思陪着我。」 柳桐倚的手臂僵了僵,半被我扯着出了房门。王有蹩在过道口,我拽着柳桐倚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王公公,我要和柳大人喝两杯,你先在房中歇着吧。」 王有在我身后应了声是。 拽到厅中,我停下了,「对了,梅老闆,到底咱们在哪里喝酒合适?」 柳桐倚表情僵硬地看了看我,喊过一个僕役吩咐了几句,向我道:「这边走。」 柳桐倚带着我又到了一间僻静的小室内。 僕役先送上酒来,稍后又送来菜。我一杯杯地边喝边问柳桐倚,「你为什么要过来?」 柳桐倚面前摆着一杯酒,无论我怎么劝,都只是沾沾唇,「我只是恰好路过。」 我笑了一声,「你都把云大公子带来了,怎么恰好?」 柳桐倚一脸淡然地道:「万老闆亦是恰好要过来,我便恰好带上了。」 我又笑了一声,继续喝酒。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我拖着微有踉蹌的步子去了趟茅厕,回到房中,正要继续,柳桐倚忽然站起身,走到墙边,抱着一个花瓶一转,墙上又开出一个洞。 我有些无语地望着他,「梅老闆,到底你船上有多少暗洞。」 柳桐倚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一个包袱,「怀王殿下,趁着天黑了,你快些离开,王公公现在正在房中睡着,不必担心。」 我放下杯子,盯着他,「那你怎么办,王有醒了,你怎么交待?」 柳桐倚依然淡然地道:「请殿下放心,我自然有办法脱身。」 我有点想笑,左肋骨后的疼痛越来越厉害,喉咙中有些泛腥。 我摇晃着起身,走到他面前,柳桐倚把那包袱往我手中送,我抓住他的手,踉蹌了一下,不由得扒住了他。 柳桐倚的身体又僵住了,我在他耳边低声道:「没用了,皇上做事,你明白的,那天他单独召见我的时候,就赐了药,我的命,就在今天晚上了。」 柳桐倚的身体很温暖,让我的心中很平静。 我有些站不住,房里恰好有张床,我就带着他一同摔到床上,我也看不到柳桐倚此刻的神情是怎样,只对他说:「然思,对不住,我本不想再牵连你。可能是命吧,这次临到终了,还是你在我身边。」 我本是个爱命的人,我不知人因何而生,亦不知是否真有鬼魂。或则生是短暂的有,死是永远的无。无论如何,有总比无好。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我用尽心机手段,总想保下一丝命。 可惜,越挣扎,越逃不掉。 真到了这个关口,反而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有些茫茫然的木然感。 我向柳桐倚道:「然思,我早说过,你我之间,没有什么相欠,你不必这么待我,但多谢你这么待我。」 柳桐倚的声音似在很远的地方道:「……我并非因为什么相欠,才会如此做,更不是为了听你道谢。」 我安心地合上了眼,我这一生,得这一句话,值得了。 「柳桐倚,如果有……」 如果有……我想一想,不说了,什么如果,都可能是假的,在实实在在的此时,不适合讲。 假如这之后,只是一场无梦的好眠,待天明起来,一眼就看到他,听他说…… 怀王殿下?王爷?赵老闆? 不管什么都行。 只要看得见,听得到,该多好。 浓重的黑暗中,我下意识地撑开眼皮,模糊看见一张人脸。 待看清了,是柳桐倚。 他站在床边,端着一隻碗,「醒了?」 我木然了一瞬,顿时撑起身,「这是哪里?」 柳桐倚淡然地道:「船上,昨天赵老闆歇在这船舱中,现在日已三竿,这一觉睡得可好?」 我一皱眉,脑仁针扎似的痛,柳桐倚把那碗递给我,我接过,一饮而尽,「你怎么能找到解药,救了我的命?」 别说,这解药还挺好喝,甜丝丝的,一股桂花酸梅汤的味道。 柳桐倚道:「这是醒酒的酸梅汤。赵老闆又没中毒,要什么解药?」 ?????? 我的脑仁更疼了,张了张嘴,柳桐倚先递给我一块手巾,再递给我一封信。 我接过手巾拭净嘴角,方才又接过那封信。 信封儿上写着一行字——叔父亲啟。 是啟赭的笔跡。 柳桐倚端着空碗转过身:「王公公天不亮时已经走了,留下此信让我转交。」 我听得柳桐倚脚步声远,门扇合拢,方才拆开信,信中无题头,亦无落款,只写着一句话—— 「我一直都信叔,可叔从不信我。」 天近午时,太阳甚好,照得海面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目。 我在甲板下的阴凉处寻到了柳桐倚,他正向远处看着,也不知在看什么,待我到了近前,他说:「王总管让我转告怀王殿下,他这一路上奉旨行事,多有得罪。还说那青花瓮是件旧物,大约殿下已经忘了,但皇上命他将此物送给殿下,权做留念。他将那小瓮留在客房内。」 我没说什么。 沉默片刻后,柳桐倚转头看我,「不知赵老闆今后有何打算?」 我看着他,「梅老闆希望我,做何打算?」 柳桐倚顿了一顿,「在下于此事不便多言,但若……赵老闆还想去爪哇,我倒知道哪里能搭到稳妥的好船。」 我想了一想,笑道:「这便……不用梅老闆费心了,我一向漂泊惯了,这些都熟络。趁着天好,我这就告辞了。」 我将王有替我留下的衣物行李和那个小瓮打成了一包,背在肩上,出了船舱。 柳桐倚在我身后道:「赵老闆。」 我回头看,他道:「午时已到,不如吃了饭再走?」 我笑道:「还是不了,中午一吃,说不定就吃到了晚上。一天又耽误了。」 待又要走时,柳桐倚又道:「赵老闆。」 我再回头看他,他的双唇动了动,终于还是道:「保重。」 我道:「梅老闆保重,山长水远,有缘再见。」 我下了踏板,到了岸上,走出一段路,回头看那大船,船头上仿佛有个人影,但日头太晃,看不分明,又好似没有。 我回过身,身边人来人往,道路远且长。 第十二章(完) 我抓了一把袋中的干红花,搓了搓。 「你这货物有些不对吧。」 那中年汉子直了眼,梗着脖子瞧我,「你这哪里来私充门面的!别坏了俺的买卖!这正经是摩贺国的最上品莫合花,只给国王用的,谅你这没眼力价的也看没见过。」 我道:「莫合花,我见过不少,但干花最大的,只有豌豆大小,你这一朵朵大得跟杭白菊似的,莫不是你家村口的野花吧。」 那汉子连脖子都紫了:「一派胡言!正是因为大才珍贵!只有最好的才这般大哩!」 我放下那花,苦口婆心向他道:「下次出来骗人时,记得再多学点。世人皆知,莫合花,越小越贵,那小米粒一般大的,才是最上品,怎么到你这里却反了。」 那汉子两隻眼变成了两颗凸出的鸽子蛋,被几个壮汉扯下去见官了。 我这才拍拍手,向一直负手站在一旁的那人笑道:「梅老闆,好巧。」 柳桐倚向我微微笑了笑,他身边管事的道:「赵老闆,是巧,本月里这都第三回了,可是我们大掌柜每每一出来接货,就能撞见你。」 我道:「要不然怎么是缘分来着?出了码头,那里街口就有家好酒楼,一同去吃一杯酒?」 柳桐倚道:「赵老闆替我们辨出了假货,自然由在下请客。只是,赵老闆不是在爪哇做买卖么,怎么上上次接东瀛货时遇见你,上次接高丽货时遇见你,这次大漠的买卖,又遇见了。」 我摆手道:「唉,这是我闲得。梅老闆可能也知道,爪哇那地方,小,弹丸似的,除了几棵椰子,别无他物,倘若想看看春华秋菊,便要到广大世界中多走动走动。」 柳桐倚微微頷首,嘴角却噙着一抹笑,「那倒是。」 「你管此物叫猴脑骨?」我托着那个碗,在手中掂了掂,镶着亮黄铜的边儿,掛着一片玉,倒是整得挺沉的。 那老汉倒抽一口气,颤巍巍伸出手:「这位爷,你小心着些,别摔着了,这可是老猴王的头盖骨,瞧见这六处了没有?」伸手指着那镶嵌着玉花铜片的地方,「这是猴王的六处耳窍所在,通天六耳獼猴,十个嚓满法师才降住的。你看这里,这些符咒!不是梅老闆这种大贵人,决计消受不起的,小老儿已决定卖给梅老闆了,这位爷对不住了。」 我掀掀眼皮,「的确是个值钱的物儿,十个嚓满法师,从大漠长途跋涉到南洋,打造这么一个老椰子,路费也当不少钱了。」 老汉顿时直了眼:「这位爷你可不要胡说!什么椰子!这是通天六耳獼猴王的头盖骨。」 我笑道:「可是这猴王够老的,骨头里都生出椰子壳的纹理了。」 拿刀子刮掉油漆上的皮,顿时现了原形。 老汉唉声叹气地抱着椰子走了,柳桐倚向我笑了笑,「赵老闆真是行家。」 我道:「看椰子,我自然是行家,在爪哇那里,到处都是椰子,想不行家都难。只是梅老闆,我记得你最会鉴别这些东西,怎么也险些着了道?」 柳桐倚道:「我只懂鉴别古物,椰子,却是见得不多。」 倒也是。我抓住他手臂:「之前来来回回,不知吃了你多少顿酒,袁州此地靠南,该我做一回东道吧。」 柳桐倚再笑一笑,任我带着他去向酒楼:「好。」 雨倾盆的大,我在廊下撑开伞,那风斜着吹来,险些将我吹了个趔趄。 客栈小伙计道:「客人,这天气外出不得。还是在房中歇息吧。说是那边河道上过来的船,昨天晚上到今天,已经翻了几艘了。」 我抬头看了看,趁风势稍住,还是冲进了雨里。 我得到了消息,瑞和的人,前天到了这个城里,可惜我昨天到了时,他们住得那客店人已经满了,倘若今天再不过去,或许到了明天雨一住,人就走了,再说,雨下得大,晌午十分,他们必定到大堂中吃饭,假装避雨过去,更自然一些。 我没走两步,一股狂风,就将伞吹走了,我折回店中,向小伙计借了蓑衣斗笠,踉踉蹌蹌向前走,在前方通向码头的街口,忽然见有一人站在风雨中一动不动,像随时要被风吹折了一样,他旁边两个人正拼命要扯他走。 我看那人影越看越眼熟,走到近前,不由得喊出声:「然……」 那人猛地回头,我将斗笠向上抬了抬,「梅老闆。」 我从没见过如此狼狈的柳桐倚,头发衣衫全黏在身上,跟水鬼一样。 我扯着嘴角想笑一笑,不知为何却笑不出,只有些生硬地道:「梅老闆……好巧……又遇见了。」 柳桐倚直直地看着我,却是笑了笑,「是啊,甚巧,又遇见了。」 我将斗笠扣在柳桐倚头上,扯着他回了客栈,立刻先热汤沐浴,再备薑茶,谁料柳桐倚还是顿时起烧了,一连两天,吃什么吐什么,他家的那些管事僕人们只管哭,老管事扯着我道:「先老爷就是因肺疾没了,若是少爷也……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眾僕役们齐声呜咽,被我一起轰了出去。 夜深时,我拧了块凉手巾,再搭在柳桐倚的头上,我对他说,其实之前那些回,我和他都不是偶尔遇见。 我是曾到过爪哇,我呆在那里一个月,看着满眼的椰子和树上的猴子,我的心中总有一块空得慌。 我觉得没有着落。 在我这个岁数,之前那些纠葛,是真是假,都如云烟,但有一人,能让我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可信,可托,可心安,可相伴,才是实实在在。 这个人,只能是柳桐倚。 不管他是朝堂之上的柳相,掌管瑞和的梅庸,还是那芹菜巷中,小宅的主人。 我把柳桐倚手塞进被子里,「所以你一定不能有什么,否则将来我真的临到终了时,要指望谁?」 我正要起身去看药锅,忽然听得一个低弱的声音。 「可别再找我了……你吓了我三回……我真够了……」 我擦了擦鼻涕,把伤风药喝下去,门响了两声,柳桐倚的管事蹩进来道:「赵老闆,我们掌柜的已能四处走动了,说请赵老闆一起用午饭。」 午饭十分素净,因为我尚在伤风,柳桐倚也大病初愈,除了一盆奶白的鱼汤之外,饭桌上全是青菜萝卜皮。 连米酒,都不能吃。 兴味寡淡地吃完饭,我实在没心思再吃茶。 喝不出香,满嘴寡寡的苦味。 我用手扣住茶碗,向柳桐倚道:「对了,梅老闆,我有个事情,想托你帮忙。」 柳桐倚斟茶的手住了一住,「赵老闆请说。」 我道:「是这样的,前些时日,我做生意赔了点钱,所以……」 柳桐倚放下茶壶,看向我,我接着道:「我不是和你借钱,是想问你……瑞和里,还有空缺么?比如,二掌柜,管事什么的,你看你这生意越来越大了,事情多,总要多谢人帮衬,再有……」 柳桐倚继续看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却笑了:「然思,你说你我还要这样绕圈子到几时?」 柳桐倚也笑了:「今日我并不想再绕,却是你,一直在绕。」 十年后,又是五月,我与然思出海办了一趟货,秋时方回,刚到家中,李管事便道,有京城送来的急件,压在这宅中半个月了,指名道姓,要送给我。 我与然思从上岸这一路,就看见沿途情形有些异样,一路上也听了些议论,我一看那信的封皮,心中顿时凉了。 是啟檀的笔跡。 我匆匆拆了信,里面只写着几句话,却让我手脚冰凉—— 叔,皇上病重,想见你一面。 我纵马一路狂奔,赶到京城外,正看见城军浑身靛蓝,正将丧幡升起。 我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秋雨细密,浸透了泥土,山中红叶,一片触目殷红。 我挖开泥土,将那青花瓷小瓮埋在碑旁,碑上刻着——德宗皇帝顶骨之碑。 我只记得,我侄啟赭,不是什么圣上万岁,也不叫什么德宗。他就是个有些认生的彆扭孩子。 生在帝王家,规矩多,拘束大,想玩的不能多玩,想吃的不能多吃,为了礼仪体面,一个孩子长到十来岁,连腊八蒜都没见过。 那时候正是腊月里,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想的,竟还让太子往怀王府中来,自然也有啟檀啟緋几个祸天星,又是一日整宅不安。 我忙里偷间去小厅中坐,恰好我娘说厨房新制好了腊八蒜,我让人端了几颗来,正要尝口鲜,恰好进厅的太子却厉喝一声:「住口!」一袖子扫在桌上,装腊八蒜的小碟子哐当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厅中的僕吓得跪了一地,啟赭仰脸看我,肃然道:「此蒜已呈绿色,显然有剧毒,为何你还要吃。」 我愣了一愣,乐了,厅中的僕役并闻声赶来的我娘也乐了:「太子是没吃过腊八蒜罢,就是要在腊八这个时节,才能醃出这种蒜。」 我让人又端了些了,现吃给他看。 丫鬟笑道:「太子千金贵体,自然没见过这种民间吃食。」 啟赭难得涨红了脸,板着脸道:「韭蒜之类,本宫皆不可常吃。」 想来是怕有口气或下麵通气,失了礼仪。 我吃了一颗,只见啟赭不断地看向那碟腊八蒜,既然有规矩说不能吃,我可不敢让太子吃这个,便叫人端下去。 岂料丫鬟刚弯下腰,啟赭道:「且慢。」 丫鬟收回手,啟赭踱到桌前,神色肃然,一板一眼道:「本宫亦要多知道些民间之物,方能体察民情。」抓起一颗腊八蒜,肃然地塞进了嘴里。 结果,晚上吃饭时,几个皇子就着粥,将腊八蒜吃下去了小半碟,啟赭吃得尤其多,把我和我娘愁得不轻,生怕他醃住了心。 最后我让人取了一罐腊八蒜,用一个青花瓷的小罐子盛了,与啟赭一道送进皇宫,好让太子多多体察民情,这才算罢了。 我将土按实了,站起身,啟檀低声道:「叔,此地你不能留太久,只在心里有,先帝在天上……定会知道的。」 我转过身,依稀仿佛,听得身后有人喊:「承浚。」 我回过头,一片帝王埋骨处,何来那个第一个喊我表字的人? 出了帝陵,上马车时,我侧眼看见,路边山石侧,立着一道人影,他向我笑了笑,眉眼神情,极其洒脱,随即隐没入山石中。 秋雨靡靡,红叶艳艳,几乎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放下窗帘,马车粼粼前行。回到玳王府,待第二天雨住,我便预备回家。 然思还在家里等我。 啟檀还要留我住几日,我道:「如今生意繁忙,然思一个人忙不过来,需得赶紧回去。」 啟檀道:「叔是不想留,才说这种话,侄儿如今可不再打叔的秋风了,跑那么快做什么。」 我道:「好歹你也是个辅国的王爷了,怎么说话还毛毛躁躁的。」 啟檀笑道:「在叔面前,侄儿永远都稚嫩。」 一堆孩子正在屋外花园中玩着,方才啟檀曾告诉我,有他家的,也有啟緋他几个家的,因玳王府古董玩意儿多,佈置新巧,所以都爱到这里玩。 在花园廊下,我看见两三个宦官陪着一个少年站着,那孩子稚嫩的面容似曾相识,我不禁继续瞧他,啟檀打了个哈哈:「这也是那谁家的一个娃,和他们一样,一样的。」 我跟着笑了笑。 啟檀叹道:「见他们,就想起我小时候,在怀王府中玩……还是小时候好,没心没肺的。」 对,还是小时候好,一派天真烂漫,即便被大人教着,学了些什么,仍有孩童的质朴天性。 譬如数年之前,我抱着他们摘梅花那时。 我也是后来被我娘点醒才明白,其实那一日,眾多皇子聚在怀王府,是因我爹刚没,几出势力,想试探我的态度。 那天我一个个皇子都抱过了,本试不出什么。但因茶碗打翻,我抱了啟赭最久,于是,怀王府便成了太子党。 这些事,都不能深想,几十年过去,多少人与事已成空,回头看去,不过只是一些孩子,到叔父家玩耍罢了。 门外闪进一个内人,在啟檀耳边说了些什么。 啟檀向我道,有些事,去去就来。起身出去。 我踱到廊下慢慢走,看那些孩子玩耍,忽然听得身边小厅有响动。 我向厅中扫去,只见啟檀躬身道:「……臣先去陪客,稍后便来。」 端坐在上首的,正是方才站在廊下的少年,他稚气清澈的双眼望着啟檀,故作老成地頷首。 「那朕在这里等你,皇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