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物》 1 女人光裸的白皙胴体在昏黄的聚光灯下,散发出温暖的光泽。在圆润的曲线里,看得见些许棱角分明的肌肉线条,从背部延伸到浑圆的胸部、从下腹延伸到隐秘的三角地带… 「好累啊!好累!」 唐湘颖手上的6b铅笔不耐地敲击着画板,女孩漂亮的脸上堆满了疲惫。 「不是画男的,所以特别没劲?」 台子上的女人扭了扭头、缓慢的伸展躯体,开始为自己光裸纤细的身躯穿上衣服。 「哈哈,吴彤,是事实也不要说出来呀!你要她情何以堪?」李时晴笑了两声,边说却不曾抬起视线,仍旧在手上的人体素描涂涂抹抹。 「呿!」唐湘颖轻蔑地发出声响,这提醒了吴彤,这傢伙一向开不起玩笑,「我是觉得,裸女比裸男难多了,肌肉线条没这么分明,很难画。」 唐湘颖的外貌跟她的人格不这么相似,她看起像个「玩咖」,却是自我要求极高、极其乖巧的一个人。 在她小小尖尖的脸蛋上,有着大大的五官,吴彤这样分析着,她觉得唐湘颖的五官跟脸蛋并不成比例,那眼睛似乎太大、鼻子非常挺、嘴唇薄薄的但在细窄的脸上显得还是太多…但通常美女的五官都是不成比例的,那些成比例的,通常不是最漂亮。 转头看李时晴,吴彤可以再次印证那「不成比例才是美」之说,李时晴脸窄,睫毛长的夸张、双眼皮深的像是画出来的,配上淡色的眼珠看起来像是混血儿,但经过求证,李时晴的的确确是堂堂正正的台湾人。 「中午,吃什么?」吴彤发问,漫不经心的揉捏手中的软橡皮,懒懒的收拾用具。 「我妈妈叫我回家吃。」唐湘颖略带歉意地说着,吴彤看着耸了耸肩,并不在意,总是如此的,她总是会被叫回家吃饭。 「我要跟高中同学吃饭,你他妈的不会恨我吧?」李时晴问着。 唐湘颖狠瞪了一眼,她最讨厌李时晴随时随地把脏话掛在嘴边的习惯。 「嗯。」 吴彤应了声,对于这个答案毫不在意,低下头去看三人的素描。 画如人,唐湘颖的人体素描比例极好,谨慎地掌握了模特儿四肢与躯体的关係。李时晴粗中带细,惟妙惟肖地捕捉了模特儿的神韵与气质。 吴彤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没有身边二人的天赋才华,身在这间教室颇有无地自容之感。 「别叹了,该叹的是她吧!」唐湘颖笑着说,用下巴指了指女模特儿,「我看我们画完,她也感冒了。」 女人轻咳了两声。 吴彤还没整理完画,挥了挥手,先送走了唐湘颖跟李时晴。她准备离开时才意识到自己是教室里最后一个离开的学生。 剩下女模特儿,刚穿完衣服,正准备离去。 吴彤感到一阵尷尬,眼前可是刚刚让自己一览无遗的人,说熟不熟、说不熟又好像有点不近情理,但吴彤可从来没跟自己画的苹果、茶壶、花朵打过招呼的… 此时女模特儿又咳了几声,对上吴彤的视线,笑了笑。 不如这样吧… 「辛苦了,要不要、要不要一起喝个热的?」 该说,吴彤没想到她真的会答应。 「嗯,姐姐,你怎么会当人体模特儿?」吴彤啜了口热可可,试着与女人开启话题。 「呵,赚点零用钱啊!只是站着不动就拿钱,不错吧?」 带了点戏謔的回答,吴彤很怀疑。站着不动,可是很累的,她们边画边观察,可从来不觉得这些模特儿很轻松。 「不必姐姐、姐姐的叫,呵,虽然大了你五岁,能当姊姊了,不过把我当朋友吧!」她嫣然一笑,「我还没过能装嫩的年纪。」 吴彤才知道,原来她叫做柏森。 很罕见的姓氏、很男性的名字,跟她的外貌不甚搭配,却有种衝突的个性美。 「呵。」 大了五岁?看不出来。 她好像很成熟、歷练丰富,但如此细看,吴彤才发现其实她的五官似乎比自己还显得年轻。也是不成比例的那种。 女人有白皙的肌肤,静止时五官精緻的像陶瓷娃娃,但举手投足却有种放荡不羈的瀟洒气质。 「我可以,看看你今天画的吗?」 吴彤听了一阵尷尬,那素描,还没有到能给人欣赏的完整度与精细度。如果是唐湘颖或是李时晴,就不会有这种顾虑… 「可以吗?」柏森笑着再发问,吴彤很难拒绝那笑脸,从画夹里翻出一张勉强能让人看的素描,轻轻地递给她。 对方一言不发地看完,便递了回来。 吴彤没有打算过问评语,她自己感觉,不说就表示不好,大部份的人不习惯把批评说出口,她也没打算自讨没趣,还显得两个人尷尬。 「你会觉得画人体很尷尬吗?」柏森一边把玩着马克杯的把手,问着。 「不大会。」 「真的?怎么说?」 「模特儿不动,就像画静物。」 是很难画的静物画。 「呵。」柏森轻笑了声,开口自顾自地说话,「我以前也读美术,其实老实讲啊,我可是你的学姊耶!唉,不过年纪、辈分的事,别提了…」 「你读美术?」 「我也希望我是。」柏森戏謔一笑,承认,「我其实是读视觉传达,呵,但读了才发现我可能比较喜欢美术…」 设计跟美术,两者在定义上有微妙的差距,吴彤思考着,这微妙的差距却能够造成巨大的改变,在未来的生涯规划、亦或是在学时的学习内容。 「当初,只知道设计合为人而生,美术大多是自己的创作,年少轻狂时,只觉得如果创作只为自己,是不是太狭隘了一点?设计啊!感觉好像很宏大、很厉害似的…」 吴彤才知道,柏森读完大一才看清自己的志向,她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个人意识,对于第一秒强调视觉、第二秒强调传达,其馀多有商业性质的设计產业,她有点适应不良。可为时已晚,若要转系追上其他人的脚步,延毕是势在必行。 可柏森,不敢回头向家人拿钱多读。 「把设计系当作美术系来读没有问题,不过心理需要很大的力量来面对失望,因为你永远都无法切中核心,就这样,呵,宏大的美梦就破灭了。」 这是一齣悲剧,升学制度的悲剧,但吴彤发现,虽然说得好像她很羡慕吴彤在美术系一般,柏森脸上没什么失落。 「就这样,过了四年?」 「呵,没错」 两人几乎是一问一答的形式,吴彤的视线总落在柏森的肩上,不是那儿有什么东西,只是她不习惯跟人对到视线。 吴彤喝完了饮料,看了看时间便起身,柏森跟着吴彤站起来。 「你等会儿还有课啊?」 「嗯。」 「你话真少,平常就不爱说话吗?」 「没有。」 吴彤专心地收着桌上用过的马克杯,丝毫没察觉自己语气的简洁才算是真正的回答。 「呵呵,」柏森看着吴彤笑了,柔媚的大眼睛里盈满了笑意,「真有趣。」 2 晚上的美术系馆,很阴森。 吴彤很后悔,油画课之后就应该收收东西离开,贪图那三、四个小时,画也没画完,反而一个人吓坏自己。 那些石膏像森森的对着吴彤笑,她打了个寒颤,把耳机的音量条大,狠下心,决定既然人留下来了,就把画告个段落再走。 「完成。」 清洗完画具,已经是深夜一点,大步奔回宿舍,才发现室友们都睡着了,没有人能帮吴彤开门。 「没有,钥匙。」 吴彤乾笑了几声,想起几天前才借给弄丢钥匙的刘苡晨,现在可好了,救了别人可救不了自己。 难道就要这样,到天亮? 回美术系馆吗?吴彤想起李时晴上个礼拜的一幅逼真的、血肉模糊的油画,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回系馆,跟那东西共度一夜。 「唉。」 虽然如此,但系馆恐怕是自己目前唯一的选择了。 「吴彤?吴彤吗?」 这声音很熟悉,吴彤转过头,看见柏森正对着自己叫喊,身边站着一群…一群吴彤会用「狐媚」来形容的朋友。 那些人看着柏森离开人群,也一併打量起吴彤。 「这么晚还在外头游荡,没想到你也是夜间生活丰富的人哦!」 吴彤歪着头想了一下,「也是」?所以是跟谁比较来的呢? 「我被锁在宿舍外。」 「哈哈哈!」柏森大笑着挥了挥手,跟人群告别,转头端详起吴彤的神情,「可你看起来不怎么紧张嘛!」 吴彤耸了耸肩,不表示意见。 其实她慌得很,想到深夜的美术系馆就觉得害怕。 「不介意的话,我家还不算远,要不要来过一夜?」柏森用一种玩笑似的语气说着,吴彤纳闷,她有什么话是不用这种语气说的? 「放心吧!我可不会吃掉你,呵!」 才认识一天,就到对方家过夜,这对吴彤来讲,是不是有点超载? 柏森拢了拢头发,「来嘛!」 鬼使神差地,吴彤点了头,她发现自己,真的不会拒绝柏森的笑脸。 柏森的家很乱,那空间不大,在最极限的范围里,堆满了东西。 吴彤踏进门,下意识地踮起脚尖,想踏在硕果仅存的、没有物件堆叠的地面上。 「呵,还好我上礼拜才彻底整理过,不然就要让你见笑了。」 吴彤愣了几秒鐘,这叫有整理过?那么没整理过的,还能有多厉害…? 「哈哈哈!」柏森爆出笑声时吴彤还没反应过来,「你怎么连讶异的模样都这样,面无表情的?」 吴彤耸了耸肩,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找到一个空位放下背包。 「可以,洗澡吗?」 吴彤环顾起四周,逐渐在凌乱的空间拟出了点头绪,她没注意到身后的视线与观察的眼光。 「可以呀!我找我的衣服给你好了,洗完之后可以穿。」 「不用。」 「什么不用啊?你穿不惯别人的衣服哦?」 吴彤不说话,不是她不讲,只是不知道怎么讲,她奇怪的习惯:只喜欢穿让她舒服的衣服。 小四那年妹妹一件不要的牛仔裤被她捡回了房间,从此她只钟情于那种半紧不松的硬挺质感,连睡衣都准备了一件专属睡觉的牛仔裤。至于上衣,吴彤很讨厌上头有图案的衣服,不知怎的,低头看到那些花纹总会头痛,所以她的衣服清一色都是素色的,而在素色的衣服里头又以黑色居多。 妈妈说,吴彤,她比较特别一点,你们就依她吧!然后制止住刻板的爸爸蠢蠢欲动的斥骂。其实吴彤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怪了点,不像同年龄的其他女孩一样打扮,不过也还好,至少不至于不堪入目吧! 「我穿原本。」 「唉呀!你不要跟我客气啦!」 在柏森的坚持下,吴彤答应,就换穿她提供的、全新的内衣裤,就这样。 「浴室找得到吧?呵,这房子就这么小,随便看也看得到吧!」柏森自顾自地说着,看着不吭一声的吴彤进浴室,她抿着嘴笑。 巧克力都吃下去了,何必去在意它的热量? 那么,既然人都在这里了,为什么还要去思索到底该不该留? 「囉唆。」 吴彤边冲澡,边对着自己说。 其实她看得出来柏森是好人,从她们刚开始画人体素描时就看得出来,明明计时器响了,柏森还是会接受同学任性的要求,多摆五、六分鐘的姿势。 不过这个样貌身材都完美的女人,总有哪点让吴彤觉得,有点看不透。 吴彤衣服穿到一半,门外便响起柏森叫喊的声音。 「要出去了。」 吴彤说完刚好穿完衣服,打开门想询问,眼前的景象霎时让全身上下的血液衝上脑门。 柏森一丝不掛地站在门外,弓着背拿取换洗衣物的身躯让下身显得隐秘,而披散的头发则大约的盖住胸部。 当她缓缓地直起身子时,原先隐晦而性感的躯体,渐渐明白的展露在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她知道现在表现出任何一丁点不自在,都会显得突兀而尷尬。吴彤努力忍住别开视线的衝动,但她的眼睛开始不知道往哪里摆,并不想直视那胴体,却更不想跟柏森的眼睛对上,于是慌乱了起来。 明明是早上大大方方素描的模特儿,此时的裸露竟然会让她如此的羞赧。 「我,呃,换你洗。」 吴彤语毕,从容地挤过她身边,快步地离开浴室。 回到狭小凌乱的客厅,吴彤摸了摸脸颊,发现热的像支沸锅。 「这女人…」 是太习惯一个人在家吗?连房间到浴室的距离都捨不得穿衣服? 「很不错啊!你已经开始当自己家了。」 正在吹头发的吴彤警戒着抬头,看到洗完澡的柏森穿着宽松的t恤跟绵短裤,才松了口气。 「嗯,竟然找得到吹风机。」 「小彤啊…」柏森话一出口,吴彤就皱起了眉头,「怎么?不能这样叫?」 「不能。」 「呵,好吧!」柏森戏謔地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细腿一跃便跳上沙发,富饶兴味的看吴彤吹头发。 「干什么?」 「你头发放下来不错看啊!呵,干嘛老是用鯊鱼夹夹着?」 吴彤耸肩,有很多东西的原因是无法解释的。其实她只是不喜欢披头散发,鯊鱼夹只是个方便的途径。 「唷!你找吹风机也顺便帮我整理家里吗?」柏森轻笑着环顾四週,发现沙发上的空位变大了,东西整齐了些。 「嗯,晚上睡那。」 「呵,这点空间说要给你睡我还觉得惭愧咧!」 「嗯?」 「来者是客囉!要睡也是我睡在沙发上啊!你睡我床上吧!」 吴彤环视了一遍,当初自己只有想过蜷一个晚上没问题,反正在这里怎么睡都强过美术系馆的黑暗阴森…但要柏森这样牺牲,吴彤可不敢做这种要求。 最后,不知怎么搞的,两人要睡同一张床。 「把头发吹乾。」 「不想,吹头发好麻烦哦!」柏森一皱眉头,轮廓深刻的五官被挤压成一种可爱的表情。 她的头发很多、很漂亮,弄乾得花很多时间,这吴彤能感同身受。于是吴彤拾起方才用过的毛巾,上前帮柏森压乾头发上的水珠,她一边动作,一边看到柏森嘴上掛着淡淡的笑容。 「彤,你自己头发还是湿的耶!」 「半乾了。」 柏森伸长手,试着想搆到站立着的吴彤的发梢,那动作让吴彤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想摘星星的模样。 柏森手还举在半空中,注意力却聚集在吴彤脸上。 「呵,原来,你也会笑。」 吴彤侧睡着,被柏森夜间躁动的声音吵醒,也许是因为视觉被削弱后,其他知觉变得灵敏,吴彤不断被柏森身上散发出的淡香刺激、被她翻动的声响弄的清醒,但一直要到出现了不自然的寂静,吴彤才真正起了查看的心思。 睡眼惺忪地转头,柏森正背对着自己,没什么异状。 想是睡了吧? 仔细听,听得见女人细细淡淡的呼吸声,轻柔但很急促。 夜深,吴彤感觉好累,瞇着眼正斥责自己无聊,准备翻身继续睡觉时,一种恍然大悟让吴彤有点清醒。 以几条辅助线来勾勒柏森被挡住的其馀部位,尤其是手臂、手掌,吴彤感觉得出来那置放的位置有点不大自然… 不,吴彤无法把剩馀的部分描绘完,紧紧地闭上眼睛,但已经睡不着了。 柏森的喘息变得大声了些,不需要用看的,吴彤已经完全理解了状况。 脸又发烫了。 「睡…快睡…」 吴彤在心里默念。 3 「靠!明天素描课一样要画人体模特儿,再画都要对肉体麻木了!」李时晴提着画具进到教室时宣布,「亲爱的唐唐啊!不是你朝思暮想的男模不要难过哦!」 「不正经。」唐湘颖皱了皱眉头,白了李时晴一眼。 「画裸女?」吴彤抬起视线,若有所思地发问。 「嗯哼,根据老师的说法,应该跟上次是同一个。」李时晴一边架着画架一边回忆,「嗯…好像同一个女模特儿还要再画、三四週的样子。」 柏森… 吴彤想着,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再一次见面,会不会尷尬呢?一向不会多想的吴彤,有点不解为什么自己总流连在那天在柏森家过夜的回忆。 「吴彤,」唐湘颖一边检查着静物画的水果,一边叫唤,「你听说了吗?系展的徵件时间?」 「嗯。」吴彤应了声,代表肯定地回答:听说了。 「哈哈,唐唐是要问你确切的时辰,你只回个『嗯』,不行啦!」李时晴大笑着说,她总会为话少的吴彤发言。 「时晴,你不应该帮彤讲话的,这样她养成习惯了,话会越来越少。」 可是李时晴却「啦啦啦…」地哼起了歌,恍惚把唐湘颖的话当耳边风,一旁的其他同学看着都笑了起来,李时晴摆明了要惹火唐湘颖似的。 吴彤并不接话,继续低头在调色盘里挤顏料,三人的生态就是这么回事,唐湘颖的个性有点像妈,总会东管西管的,虽有点太规矩、太有秩序的嫌疑,但毕竟都是出自好意。 吴彤并不在意,但唐湘颖跟个性不羈的李时晴就时不时的会有小摩擦。而吴彤总隐隐地觉得,当唐湘颖开始挑吴彤的小毛病时,李时晴常常会以跟唐湘颖吵嘴之名,行帮吴彤解套之实。 这点,吴彤也是到最近才慢慢发现。 唐湘颖到柜子里翻找上週用过的铜製水壶,离开了桌边。 「嗯,谢谢。」 吴彤淡淡的跟李时晴说了声,努力让视线不要错开的太明显—道谢要看着对方的眼睛才有诚意。李时晴不拘小节的摆了摆手,外加几声大笑,「你他妈的不要客气!」 李时晴弯下身子要拿水彩纸时,却拋了句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因为你跟她,真的很像。」 「什么?」 后方「哐啷」的物件散落声结束了两人的话题。 「李时晴!叫你东西收好都不听,你看啦…」 「妈咧!又我?教室里这么多人就只骂我?」 「讲话文雅点…」 吴彤拾起躺在地上的铜壶,照着唐湘颖的构图放到桌上,调整几个角度后索性不尝试了。想试几次都没问题,不过等会儿唐湘颖定会自己再调整一遍。 「洋梨!上次画的是洋梨,不是苹果。不对!就不对嘛!」 「不然咧?自己拿啊!这个明明是洋梨了!」 「不是那一颗洋梨!比较红的那一个。」 「他妈的!龟毛的要命,画又还没上色,哪有差啦!」 「李时晴,不要再骂脏话了!」 吴彤不禁要莞尔,她们三个个性天差地远的人,之所以能凑在一起,多少还是有些默契存在的。 「吴彤,你说说看嘛!这个细节是不是蛮重要的?」 「唐湘颖,哼!还把吴彤拖下水,不错嘛!老娘就知道你不敢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有种就一个人出来面对!」 「我问的是吴彤,没有在跟你说话,李时晴。」 「我叫你出来面对呀!」 在两人争辩的空隙,吴彤早就把桌上的静物摆好,洋梨,也凭着记忆找到上礼拜「比较红的」那一颗。她转过身看向正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觉得是时候加入了。 「嗯,你们想好系展画什么了吗?」 问题问得突兀,但李时晴跟唐湘颖却很自然的停下争吵,加入吴彤的话题。吴彤不懂原因,彷彿自己的言语总在她们之上,只要她开口,她们就绝对不会忽视。或许是因为自己鲜少开口的缘故? 「系展的话,虽说是两个月之后交件,不过还是要好好琢磨一下…」 「干!根本是要我们大一当炮灰吧!有大二、大三的在,最好我们能够入围啦!真是狗屁!」 吴彤预料中的,唐湘颖蹙起眉头,瞪着身旁的人。 「李时晴!讲话注意一点…」 吴彤一直以为,要到四天后的素描课才有可能遇到柏森。 当李时晴跟唐湘颖为了一捲二十元的纸胶带究竟划算不划算的问题争论不休时,吴彤已经把买好的一盒炭笔跟素描纸整理好,站在美术用品店的外头,静静的等那二人。 吴彤不介意等,就李时晴的说法,她是她见过有耐心程度可以排名前三的。 「有吗?」吴彤其实不是太在意。 「如果是出自李时晴之口那很具有参考的价值。」唐湘颖搭腔,亦有所指的控诉李时晴是个很容易让人失去耐心的人。 吴彤静静地看着车辆潮水般的来去,行人走过。天空很蓝,云朵像磕过的瓜子殻,碎碎的、一堆一堆的。 「妹子,下午有没有课啊?」 那种轻佻的语调伴随一隻胳膊玩笑似地搭上吴彤肩头,让她吓了一大跳,她强忍住跳开的衝动,转头看身旁的人。 是柏森。 「怎么在这?」 「呵,难道你们学校附近,只能是你们学生走吗?我不能经过啊?」 「嗯,可以。」 柏森呵呵地笑了起来。 「买用具哦!」柏森会意的视线穿过一排画架,看到唐湘颖正一手拿着日本製的纸胶带,另一手执着台湾製的,对李时晴发表长篇大论。 「嗯。」 「呵,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吴彤不确定,柏森是不是认真的要跟她计较。如果要计算吴彤这辈子用沉默掠过的问句,恐怕比她吃过的米还多。 「什么?」 「我,问你,等一下,有没有课。」 柏森一字一顿地说,一贯的戏謔调侃。 嗯,我,也,不是,智障。 但吴彤只是这样想着,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不过她的确露出淡淡的微笑,淡到几乎不可见。 「没有课。」 「哦。」柏森手指抵在唇上,露出一种接近狡猾的笑容,柏森的笑总是会带点慧黠的。 嗯,挺迷人的。 吴彤想着,对于自己抽象的讚叹有点讶异。她对美感的事物,总是会下意识的理性分析,例如:天空很美,因为混了白的蓝色在视觉上比较不会造成负担、一整片的花海很美,因为庞大的数量会带给人壮观与敬畏的感受,或者最典型的例子,便是那「五官不成比例」之说。 当吴彤的视线扫过柏森的双眼时,她退缩了,决定还是盯着她的唇角就好。怎么会想尝试对到眼呢? 「呵,我昨天整理了家里哦!」 吴彤如果会的话,此刻会做出抬起一边眉毛的表情,如果。 「噯,我真的不是要炫耀啦!」柏森挥了挥手,用一种满意而骄傲的神情说,「不过我好想快点让人看一看,难得一次这么乾净耶!」 「『好想快点让人看一看』…」吴彤复诵,难道说,是要赶在再一次变乱以前? 「彤,要不要?」 「什么?」 柏森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吴彤露出了淡笑,那白眼太明显是翻给她看的。 「我,问你,要不要,来,我家。」 吴彤的笑漾的更开,是个能够被察觉的微笑。 「好。」 4 吴彤告别了柏森,之后又告别了唐湘颖跟李时晴,回到了宿舍去。 她的那一寝被称之为「过渡带」,这个寝号前的,全寝都是美术系的,数字后的,则全是外系的。吴彤这一寝,有两个音乐系的同学、两个视觉传达系的,还有刘苡晨跟她。很奇怪,艺术学院的总是会被兜在一块儿。 吴彤推门进房间前,就听到跳跃的长笛声,那花俏的、爬升的音符,几乎让人听不出来是音阶一类的练习曲。 几乎是习惯性地绕过谱架,吴彤只对音乐系的室友点个头,便向着最里头自己的位置走,远远地就看见刘苡晨正在磨墨。 刘苡晨从小学书法,很擅长国画,虽然都是美术系,但跟吴彤是不同世界的人。 「你想好要画什么了吗?」刘苡晨一看到吴彤就发问,一边把玩着毛笔的笔毛,像抚摸小动物一般。 「嗯?」 「系展啊!刚刚听说,李时晴要住系馆,吓了我一大跳,不是两个月之后才交件吗?好像很赶似的。」 嗯,李时晴的事有听本人提过,不过吴彤以为那是玩笑话。 「还没想。」吴彤说着,把背包放了下来,开始整理刚採买的用具,「我以为不赶。」 「应该不这么赶才对。」刘苡晨断定,把毛笔丢进笔洗里头,抓起一捲棉纸要向外头走去,「时晴也太神经质了,搞得人心惶惶的。」 吴彤应了一声,目送刘苡晨拿满画具的背影出寝室,后头有优雅的长笛声作为背景。 收回视线时,目光经过设计系室友的桌位,看到衣服散乱的堆在椅子上,成堆的广告顏料跟上头顏料早就乾涸的梅花盘几乎混进用过的废纸堆里。macbook已经关机,却没有盖上,纸张就这样满溢到键盘上头,看得到线,却不见那滑鼠的踪影。 好…好乱。 这让吴彤想到柏森,这混乱的程度可不及柏森的四十分之一呢!她今天这么急于展示的模样,显然是惊人地整洁吧? 吴彤承认,她是有点好奇了。 她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其实那邀约大可以像之前那千百个被掠过的语句一样,对她不具意义。不知怎的,吴彤就是下定决心似的搭上公车,前往柏森家。 要命的是,吴彤下了公车后一阵茫然,她记得怎么去,却忘记了到底的位置。 「彤!」 吴彤的激动并不明显,不过当她听见柏森的呼唤时,真的很庆幸,否则她就要莫名其妙的白跑一趟了。 吴彤看见,柏森跟一个红发的女孩站在一块儿。 乍看之下,看不出那女生的年纪,或许跟柏森一样大也说不定。吴彤想,敢染一头红发算是勇气可嘉,幸好她本身皮肤白,鼻子很挺、五官端正,否则可能会是场灾难。 柏森跟那女孩咕嚕了几句,挥了挥手便离开,向着吴彤走来。 那红发女,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瞪了吴彤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呵,今天下午跟你说了再见,就觉得应该不会再见了。」 意思是,柏森断定吴彤会爽约?还是觉得吴彤说话有敷衍的嫌疑?吴彤「喔」了一声,多少掺杂了点不悦的情绪。 柏森有听出来,思考了一阵,吃吃的笑了起来。 「走吧!走吧!」柏森恢復她一贯从容的笑脸,拉着吴彤就走,「等不及要让你瞧瞧,这乾净的程度真是无与伦比的,呵。」 事实证明,真的很乾净。整齐吴彤不是没见过,不过所有的事物都需要一些比较,看过整理前的柏森的家,会发现这儼然是整形前后似的。 原来柏森家至少有十二坪,比上次看到的还大些,客厅其实不完全算是客厅,杂物清掉后,露出了原有的一张大桌,上头整齐地放置了一叠一叠的画布、顏料与画具,这算是工作室吧。 夕阳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原来是个挺清幽的环境。 「很厉害。」 吴彤简洁的做评语。 柏森轻笑了几声,拿起桌上的单眼相机,为记忆做一个注解。 「可以看吗?」吴彤指着桌上那一叠一叠的画布,看起来都像是有创作的痕跡。 低头检视着照片,柏森迟疑了片刻,才点头。 吴彤没有忽略柏森的犹豫。 「不能看吗?」有时候作品就像是一个人的内心,不容得人随意地剖析、观看。 「呵,你可别笑我啊!」柏森轻松地笑着,把相机放回桌上,「你可是美术系的呢!看我的作品恐怕会觉得有点幼稚吧!」 艺术的东西没有专业与不专业的分别吧!…更何况自己就算毕业了也可能算不上优秀,更何况只是大一学生。吴彤想着。得到同意后,伸手翻看那画布。瞬间便懂了柏森的升学悲剧。 的确很具有个人风格。 她习惯使用复合媒材,铝罐、糖果纸、发夹、玻璃碎片…这些东西偶尔会出现在画面的一个角落,完美地结合不会造成分离的感受。 吴彤伸手碰了一下。 「压克力顏料?」 柏森点头。 用色很一致,都很大胆,有种急于突破的强烈感受。难怪,难怪会说设计系不适合她,虽然强调视觉,但柏森画里有太多自我、太多野心。 「很美。」 吴彤由衷地说,换来柏森不以为然的大笑。 「噯!你不用跟我客气啦…」 「我是认真的。」 吴彤很讶异,自己这句话带有强硬的味道。 柏森耸了耸肩,没有多说话。转身的那瞬间,吴彤彷彿看到她黯淡的眼神,吴彤还来不及多思考,柏森已经换上笑脸,提议吃晚餐。 「我请你吃…」柏森走进整洁的厨房,绕了一圈,好像在自家迷路似的,「嗯,没什么能吃的。」 「泡麵。」吴彤抬头看着上头柜子里的包装纸。 「冰雪聪明!」柏森大笑了起来,「那里乱得不算夸张,没整理就忘了还有泡麵,应该没有过期吧…」 吴彤拉了张椅子要拿,才伸手,就看到那一大包泡麵向着自己挪动过来,接着从眼前坠落。她一慌张,要伸手去接,冷不防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不痛,不算太痛。 「哎呀!害人害己!」柏森哀嚎着,原来吴彤跌下来时直接压在柏森的身上。 吴彤慌张地起身,看到地上躺着一支扫帚。原来她刚才用扫把把那东西顶下来啊… 柏森一边泡麵一边澄清,她绝对没有要害吴彤摔跤的意思。 「我是有意要开个小玩笑啦…」 「反正我压在你身上。」吴彤吸了口短短的麵条,刚刚跌倒不小心压碎了大部份,「你活该。」 柏森笑了起来。 「彤,你系展要画什么啊?」 同一个问题在一天之内被问了两次。 吴彤抬起头看柏森,空白意味着:你怎么知道? 「上礼拜跟你们素描老师有聊过,她说再画三、四次之后,就不会画人体素描了,到时候应该会给你们一些个人的时间,好让你们准备系展。」 吴彤低头吃麵。 「呵,你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了。」 柏森笑着说,却没有在看吴彤。 「哦。」 吴彤寻着柏森的视线,那不大、却看来还算宽敞的客厅、那些画布,像被遗弃的孩子,孤单地佇立在夕阳下。 「系展,还没想到。」 柏森收回失神的眼光,对吴彤抱歉似的一笑。 两人在安静中各自吃着泡麵。 「彤。」柏森突然开口。 「嗯?」 「你是哪里人?」 「台中。」 虽然大部份的同学会猜测吴彤是台北人,或许是因为吴彤的沉默往往被人视为冷漠与不坦率的象徵,很有大都市的味道,又或者是因为吴彤最好的朋友——李时晴跟唐湘颖——都是台北人的缘故。 「哦!你住宿吧?」 「嗯。」 「唉,六人一间,那可拥挤了。」柏森说着,吴彤才想起,她可是跟她同校、早就毕业的学姊,有同样住宿的经验没什么惊奇的。 柏森那张脸,真的会让人忘记她的年龄。 「彤啊!」柏森啜了口汤,便放下碗,眼神飘向客厅又深邃了起来,「你会想要一个空间创作吗?」 「嗯?」 「你也看得出来,这客厅除了沙发外,没有半点家的样子。呵,我就是刻意要营造成工作室的感觉。」柏森把汤倒进了水槽,「彤,如果你想要系馆或是宿舍以外的环境的话,这里不失为一个选择。」 吴彤看向那客厅…不…那工作室,不大,却绝对够两个人架画架作画,比起系馆的晦暗与脏乱,或是宿舍的狭小跟拥挤,这里的环境是种奢求。 似乎有点太好了,吴彤反而不敢多想。 晚上回到宿舍,吴彤经过宿舍阅览室,里头刘苡晨正用一支小兰竹在勾勒人脸的轮廓。吴彤想起了李时晴说要住系馆的宣言,决定还是不要太快把柏森的提议拋诸脑后才是。 5 吴彤不耐烦地吁了口气。素描课,讨厌。 不是她不喜欢素描,可能没有喜欢跟不喜欢的分别,就是一个从小画到大的东西,可她讨厌上课画的素描,因为吴彤是个慢工出细活的人,素描对她而言是必须慢慢雕的,压缩在半小时、一小时的素描,她感到很吃力。 如果有李时晴那种瞬间捕捉的能力有多好啊!同学们都戏称她为「照相机」,虽然老师总说她的细节尚缺乏精緻度,可是也对她的描绘能力大加讚叹。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李时晴决定要这么早开始画系展,她想用时间弥补细节上的缺憾。这吴彤有懂,李时晴追求完美时也是可以很歇斯底里的,但唐湘颖大概只当她在发神经吧! 「吴彤,今天可以跟你借喷胶吗?」唐湘颖一边翻找着画具一边问吴彤,「我下次就会买新的了,到时候…你再用我的,这样比较公平。」 「嗯,好。」吴彤点了点头,想一想不对,喷胶一罐还不算便宜,也不是说消耗量极大的,「你不要买新的…」 吴彤没想到,一抬起头会正对上唐湘颖的眼。唐湘颖的瞳色原来是水彩用的那种凡戴克棕,带了点半透明的、水亮的光泽,炯炯有神的。 吴彤尷尬的想别开视线,可是又觉得好像很唐突,只好毛躁地把话讲话。 「…跟我一起…用一罐就…就好,不要…不要买新的…」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吴彤终于移开视线时松了口气。 唐湘颖的讶异并不明显,但她就像是影片被按暂停似的,呆愣住了。平常只觉吴彤话少,刚刚…她思考了很久,究竟是什么奇怪? 吴彤的眼神。 这是开学一个月以来,她第一次看进吴彤的眼。 柏森走进教室时,吴彤尽量不要追随她的身影,把心思放在李时晴跟唐湘颖的说笑上头。 「靠!真的假的啦?」 「没有骗你啊!我上次说我要半开的水彩纸,结果态度超差的…」 「那个老闆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每次遇到的态度都蛮好欸…」 像是收音机的杂音,吴彤发现听不见她们对谈的内容,眼里剩下柏森调整聚光灯的神情。 柏森那件军装外套下头是件有点宽大的衬衫,那衬衫下摆刚好盖到大腿处,方便她休息时间可以披着。里头是件牛仔短裤,在衬衫里头几乎是不可见的。 那随性不羈的穿着,风情万种。 「嗯哼!模特儿姊姊长得挺漂亮的。」李时晴看向吴彤视线的方向,漫不经心的评语。 吴彤吓了一跳,像是心虚般别开视线。 「时晴,你上次就讲过了…」唐香颖搭腔,两人的对话又在吴彤耳朵里淡出。吴彤看着她退掉脚上一双高筒帆布鞋、脱掉外套、拉掉牛仔短裤,剩一件衬衫… 她按了按计时器,站上小台子,顿了一下,然后拉开衬衫。 「大家,开始囉!」 就像之前那样,应该没什么特别的。 可是吴彤发现自己不再能像上次那样,轻松地观察柏森的身体结构,她变得很闪缩,好像柏森全身上下都有投射过来的视线,她无法直视。画完第一个姿势后,吴彤已经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怎么会这样? 「吴彤,你怎么了?」吴彤听到唐湘颖担忧的问候,然后看到她的脸庞在自己一侧慢慢的接近,「你的脸好红。」 「闷。」吴彤从齿间迸出一个字,希望可以完美的解释自己的失常。 馀光可以看见唐湘颖担忧的视线,离自己好近,太近了。 「教室空气不好。」李时晴附和着,吴彤皱着眉点了点头。 唐湘颖冰凉的手指贴上自己的额头。 「吴彤,趁着休息时间,去外面透透气吧,如果开始了我们叫你,这样行吧?」李时晴提议,吴彤感激地点头,放下画具,快步向外头走。 柏森穿着宽大的衬衫,靠在窗边剥橘子,用馀光把吴彤慌张的身影收进眼底。 吴彤望向天空,想平復自己紊乱的心跳。 松开鯊鱼夹,她一张开手指梳过额前的头发,感觉每根头发都在拉扯,弄得头好痛。 柏森,这女人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有吗? 「静物,只是静物。」 「李时晴!不要再…」唐湘颖尖叫着跳开,整盒炭笔散了一地。 李时晴张着沾满炭粉的手掌,向着唐湘颖靠近,弄得对方紧张兮兮。吴彤在心里好笑,觉得唐湘颖追求的境界有点太困难,想要画炭笔画却不要沾到一丁点炭粉不是不可能,就是小心翼翼的太夸张了。 虽然吴彤也觉得,李时晴画到几乎整隻手都是黑的也很夸张。 两人已经追逐到教室外面去了,吴彤弯下身子帮唐湘颖拣拾地上的炭笔,想到她等一下要捏着卫生纸一根一根的捡,看了都觉得费工夫。 吴彤才捡好,就看见柏森要离去的身影。 「拜拜。」 「呵。」柏森拉了拉肩背包,伸手抹了抹吴彤的脸颊,笑着,「素描画到脸上了!」 吴彤紧张的举起手,却任由柏森帮她把脸擦乾净。 「皮肤真好。」柏森评语,对着吴彤笑了笑,「如果又被锁在宿舍外头,youknow!」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联络你吗?吴彤想着,今天应该不至于再回不去了吧! 柏森不等吴彤做任何回应,或许也是猜得到吴彤不会有回应,挥个手便离去。 李时晴率先回到教室里头,一派轻松走进来的她,早就把手洗乾净,轻轻哼着歌,仔细听是coldplay的yellow。 「放心啦!我没有抓到她。」李时晴看一眼就知道吴彤想问的,「靠,看不出来跑得还颇快呢!」 吴彤点了点头。 「时晴,你要画什么?」困扰吴彤的问题,她终究是问出口了。感觉太少叫唤李时晴的名字,舌尖有点乾涩。 「你说系展吗?」李时晴问着,「风景画吧!妈的,好像很没创意,不过我一直以来都是风景画比较好。大概会用一些元素让画面丰富一点…唉…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吴彤点头,虽然李时晴讲得很笼统,不过看过她画图,就会理解。李时晴是那种边画边想的人。 「唐湘颖呢?」 「她啊!」李时晴说着笑了起来,好像唐湘颖这个人就是个现成的玩笑话般,「你也知道,她没有九十分地把握,就什么都不会做,没有九十五分的计划,她连说都不说。」 很脚踏实地。吴彤想。 「你还没想好,对吗?」李时晴问着。 「嗯。」 「紧张吗?」李时晴把刚上好喷胶的素描从画板上拿下来边问着。 「有点慌。」 李时晴笑了几声,「我看也是,虽然你好像什么表情都没有,不过该有的情绪还是都有嘛!」 李时晴真的观察的很透彻吧! 「慢慢想吧!灵感很像鸟屎,会在你一不注意的时候击中你。」 吴彤听了淡淡的笑。 「李、时、晴!」唐湘颖的尖叫声从教室外头传了进来,当她气急败坏地衝进教室,看到吴彤跟李时晴,更是面色一沉。 「不要命了你…」 「来来来,」李时晴露出痞笑,「打铁趁热,趁现在来骂个脏话怎么样?」 「不要!」 「很多事情就是要学才会嘛!你看你人生就要错过许多了!」 这两个人很有趣,吴彤想着。 李时晴的言语很厉害,几句撩拨的话就让唐湘颖忘记要报仇了。 「喂,几成了?」李时晴突然问。 「什么几成?」唐湘颖的素描没有上完阴影,心情特差的。 「系展。」吴彤静静地说,她知道李时晴是帮她问的。 唐湘颖顿了几秒鐘,像真的在深思换算成数字到底是多少。 「三十四。」唐湘颖吐出一个数字,然后补充,「百分之三十四。」 真的该慌了,吴彤想着。 她可不相信自己可以从零开始,茁壮得比她们俩还快。 6 「亲爱的彤,身体有没有舒服点呢?呵呵。今天看你在教室快昏倒的样子,好点没有啊?我之前也像你这样哦!不过是上设计史的课的时候,哎,理论课跟实作可不能相提并论哦!我只能说你该多练练了,呵。」 吴彤上完最后一堂油画课之后,收到柏森的简讯。 「很好,谢谢。」吴彤回覆。 连简讯都要话少吗?吴彤自问,她承认自己总有种习惯让想法积蓄在脑子里,思绪跟话语对她而言,有壁垒分明的界限,就好像把一个实体转换到画纸上,是几乎不连贯的那种困难。 柏森在紧接着的一封简讯就指出了这点。 「语义分明言简意賅文情并茂实非常人所有,彤,我欣赏你。」 吴彤承认自己有动过念头把刚刚传过的简讯再传一次给柏森,想一想传简讯跟环保没有太大的关係,实在不需要这样克勤克俭。 最后终究没有回覆,把手机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头,绕过一堆衣物、绕过谱架,向外头走。 灵感很像鸟屎,会在你一不注意的时候击中你。就着李时晴这句话,本来打算窝在宿舍发呆的吴彤决定外出,如果灵感真的够像鸟屎的话,应该也在外头而非室内吧。 没有办法的。吴彤知道自己之所以慢,是有原因的。 她对美感几乎算冷感的。 如果可以跟其他同学们一样,很直觉地就知道什么东西是可以落入眼里的,那她或许现在就知道该干什么。吴彤太喜欢把看过事物的美感分析一遍,再反覆地思索转换成绘画时的表达、表现手法,想完以后,必须再去思索这幅画的美感。一切又绕回美感分析的原点。 相当折磨人。不过吴彤必须如此偏执才能对自己的作品安心。 吴彤沿着马路走、沿着街道走、沿着围墙走、沿着栅栏走… 她看着渐渐变暗的天空走、低头望着地面走、她闭着眼走… 没有头绪。 吴彤扯了扯裤子,在路边行道树的围砖上坐了下来,掏出手机。 她可能必须请求援助了。 「救命,我不知道系展该怎么办。」 柏森,吴彤是相信柏森的实力的,她相信自己求援的方向没有错。 「灵感这…彤,我想我不大能帮你什么忙,创作是自己的东西。你想不到画什么的话,探索一下内心吧!不然就从感官刺激自己,不只是视觉,听觉、味觉、嗅觉,甚至是触觉,艺术的体验可以是全方面的。」 柏森没有隔很久就回传了,吴彤困惑地读着简讯,还没看完又有一封新的传了过来。 「彤,别忘了工作室的事情,帮得上你的忙的话,我会尽量帮的。」 吴彤拍了拍裤子起身,柏森很有道理,也许她不应该只是想靠着视觉找到方向。 「可以给我音乐吗?我想听点不一样的。」 柏森一样快速的回復了她,要了e-mail,承诺在听觉上给吴彤不同的体验。 吴彤回了宿舍,急忙跟视传系的室友借了电脑,急急忙忙的收信。 柏森寄了七首曲子给她: coeurdepirate–commedesenfants jamesnewtonhoward-solomonvandy withintemptation–angels solstafir–fjara ac/dc–rock’n’rolltrain theagonist–businesssuitsandcombatboots carnaldiafragma–humanmonster 吴彤感觉得出来柏森极力的避开流行歌,而且尽量都是风格迥异的歌曲。吴彤一个晚上把所有的歌都轮流的听了两、三遍,脑中还响着最后一首歌里那噪音似的猪叫声。 是很大的刺激,可是她还是没办法。 吴彤的手机在桌上震动着,她接了起来。 「想到了吗?」柏森的语调听起来还是带有笑意。 「还没。」 「喔。」听得出来柏森有点失望。 「最后一首那叫歌?」吴彤把心底压着的疑问问出口。 「是啊!」柏森笑了几声说着,「我没有要整你,我是真的觉得或许能带给你灵感才放进去的。」 「哦。」 「很有启发性的歌啊!」柏森说着,「唱歌并非一定要规规矩矩地唱出歌词,就像创作未必也一定要规规矩矩地用顏料,至少这是我的解读。」 吴彤知道柏森的意思,毕竟她是擅长结和复合媒材的。她知道柏森打电话的用意是希望能够藉由讨论,多一点刺激,多少能带来帮助。 「彤,我问你,你对哪一首歌比较有感觉?」 「想一下。」 「嗯,好,你慢慢想,」柏森说着,「我告诉你我喜欢哪一首歌,我喜欢倒数第二首。」 「为什么?」吴彤讶异地问。 「你不觉得那歌里头有种无法驾驭的味道吗?有些歌你听着几乎可以预测下一秒会出现什么东西,我觉得这首歌啊!很失控,很压抑,也很控诉。」柏森说着,觉得自己好像讲得太多了,乾笑了两声,「让我想到带橘的暗红。」 「我觉得像鲜艷的土黄、混了点黑。」吴彤说。 「你矛盾了,鲜艷的土黄如果混了黑就不鲜艷了,」加了黑色是会降低彩度的,不过柏森其实懂得吴彤的意思,「你是在讲两个顏色吧?」 「对。」 「你想到了吗?你比较有感觉的歌?」 「第三首。」 柏森轻笑着,「angels,很出乎我意料哦!为什么?」 「很戏剧性。」 「可是彤,很多人不喜欢歌里头有戏剧性的元素,像是这些磅礡的、几乎带有期待的暗示性的鼓声,那种明显带来紧张感的声效,你不觉得一切都很刻意吗?」 「嗯。」吴彤同意,在心里纳闷柏森既然要把这首歌放进歌单里头,为什么要批评它。 「可是戏剧性是好的。」彷彿读出了吴彤的想法,柏森接口说,「我喜欢明白的感觉到情绪的张力、在该表达的范围里头得到我需要得到的资讯。」 吴彤同意,她不知道究竟对系展有没有帮助,不过跟柏森的对话对她而言是获益良多的。 「什么顏色?」吴彤问。 「好问题。」柏森苦恼地说,「我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对我而言这是首五味杂陈的歌。」 「背景是蓝灰色、主唱是亮橘黄。」 吴彤说着,这种纯粹是凭感觉,没有对跟错的分别。 「哦!很有趣。」柏森笑着说,「我倒觉得背景是暖色、主唱是寒色呢!不过背景一定是浊色、主唱一定是纯色就是了。」 这很有趣,分析听到音乐的顏色,吴彤没有跟人玩过这种游戏。 「想到系展该怎么办了吗?」 「还没。」 「怎么办才好?」柏森问,其实这句话应该要吴彤问才对吧?「你有什么想法吗?」 「今天很好。」吴彤说,跟柏森讲电话很开心,就算系展依然毫无头绪,不过—这不像吴彤会说的话—不过开心就好。 「不好,这不好。」柏森说着,吴彤隐隐的柏森像是在替她懊恼似的,「我应该要让你有点被雷击中的感觉才对。」 吴彤想到李时晴说过的鸟屎的比喻,忍不住想笑,大家对灵感这件事情一定要这样眾说纷紜吗? 「去不同的地方走走吧。」吴彤淡淡的提议。 柏森在电话里沉默,像是思索了许久才开口。 「改天来找我吧!」她说着,不知怎的吴彤觉得好像听到些犹豫,「我应该可以替你想办法。」 7 那堂理论课结束后,吴彤连宿舍都没回就搭车去找柏森。 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迫不及待?但吴彤心焦的上这一堂美术心理学,几乎没有投注任何注意力在上头。 「我来了。」 「彤?」柏森接电话的语气只有讶异,「这么快就来了…等等,我出去接你。」 吴彤走进柏森家,有点讶异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空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地方的认同感大大的胜过了宿舍。 「彤,你以前也这样吗?」柏森迟疑地问,她感觉的出来吴彤对此事的乏力。 灵感枯竭的时候,以前从来没有。 「那你以前是怎么得到灵感的?」柏森问。 「灵感就像鸟屎一样,会在一不注意的时候被击中。」柏森听了呵呵地笑了起来,这大概是吴彤说过最长的句子,可惜,也是借用了别人的话语。 「你以前不会有这种问题,对吧?」柏森问着,才想到了吴彤问题最大的癥结点,「我忘了,你其实不太需要创作。」吴彤点头,这也是为什么这不常造成她的困扰。升学制度里头,没有太多需要她放飞想像力的时刻,几乎没有。 「但这不代表你可以不去面对这个问题呵…」柏森戏謔一笑说,「任何领域都一样,不有点想像力是不行的。」 「嗯。」吴彤应了声。 「彤,你是有风格的人,你知道吗?看你的素描就看得出来…」柏森严肃的表示,对吴彤睁圆的大眼点了点头,「透过你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是会被反应在纸上的…」 吴彤点头,柏森喜欢带着玩笑的语气说话,可是此刻的语气不知怎的让吴彤相信这是由衷的话语。 「你说想到处走走吧?嗯…」柏森对吴彤嫣然一笑,「现在还嫌早了些,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我想你应该平常去都没去过才对…或许你会不太喜欢也说不定…」 吴彤偏着头,好奇了起来。 「那几乎可以算是我生活的一个部分…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触及了。」柏森想了想,「不知道会弄到多晚,你今天在这过夜吧!」 吴彤点头,她说不上期待,不过寻找灵感这件事情多少是有点令人振奋的。柏森建议吴彤睡一下,只是建议,叫吴彤当作自己家,说完就回房休息了。吴彤不想睡,伸手翻开柏森的画,盯着看… 柏森走的路很奇怪,总是绕小巷的。看起来好像真的很熟悉,走过千百回似的,天色这么黯淡,她还能跟吴彤侃侃而谈,几乎没有看路。 「彤,你知道,这种店几乎都是开在一起的。」 什么店?吴彤只看到一整排平房,没有什么特别的。 柏森拉着吴彤走下一道楼梯,吴彤还来不及清楚状况,就进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原来是间酒吧。外观不显眼的小牌子,这场所几乎是隐藏式的。 「哟!森森!」吧台的男子一边拨弄着酒杯一边叫着,「mandy说你要退隐了,我还不相信,今天这么朴素还真不假啊!」 朴素?吴彤转头打量。 柏森穿了t恤跟牛仔短裤,但那牛仔短裤短到吴彤很难不盯着看,还有充满野味的、刮破的那种垂钓的布料纤维。 「我想多睡点,没办法嘍!」柏森笑着回答。吴彤听出来了,这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她讲话的语调也沾染了这里的气息,「讲退隐好难听啊!感觉我是红牌还是花魁什么的。」 「哈哈哈!」吧台的男子大笑了起来,「多睡一点,听你放屁。」 柏森带着笑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吴彤跟着,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什么让她不自在。空气不算太糟,有点烟味儿、有点酒精味儿,人们会说话,但还不至于到粗俗的咆哮,还有品质,吴彤想着,顶多像个下班后来放松心情的地方,可是人们互相打量的视线,让吴彤很不安。 是不是,有点太赤裸了呢?吴彤不喜欢。 「你朋友?」吧台的男子问。 「嗯,她叫彤。」柏森介绍,「彤,他是k。」 k是整间吧里头看起来最善良的人,但是以貌取人太冒险了,吴彤想,走进这里以后她连柏森都几乎有点不认识。 「森森啊!你是不是太久没来了?规矩都忘了。」 「呵!是你老k忘了规矩,根本就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吧!我考你,我平常都喝什么?忘了算你的。」柏森手肘随意往桌上放,看起来放荡不羈可是却不失优雅,好衝突。 「老k特调啊!」 「呵,」柏森狡猾的笑,「我喝日出。」 k皱了下眉,才想起特调是另一个女孩常点的,三年来他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唉,老k老了,戏弄老人也这么开心,算你没有良心。」k转头从架上拿下一瓶龙舌兰,灵活的调酒,「你朋友喝什么?」 柏森皱起眉头,她不知道吴彤喝不喝酒。 「啤酒。」柏森最后说。 k转身去忙碌时,吴彤转头看柏森,「啤酒?」 「对不起,我没有徵得你的同意,」柏森小声地说,她解释,如果在这里喝汽水会稍嫌有点幼稚了,「而且,啤酒很适合你的气质。」 是吗? 吴彤啜了口,苦涩的感觉充斥了整个口腔的感觉并不特别好。 「有点想法吗?」柏森接过k递出来的饮料,转头问吴彤。 「有。」吴彤承认。 「有吗?你确定吗?」柏森惊喜地问,后来想了想皱眉,「彤,是不是你不喜欢这里,想走了才这样讲?」 吴彤摇头。 「你想走了随时跟我说就好,不用勉强自己,我们是来找灵感的。」 「待着。」吴彤坚持。 柏森的饮料叫日出有原因,因为里头有漂亮的黄、橙渐层。这饮料的色调很适合柏森,吴彤想着。 「你的姐妹来了。」本来还跟柏森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的k,望着门口对柏森说。 「哦。」柏森淡淡的应了声,慢条斯理的转头。 吴彤觉得眼熟,是那个红发女,上次去柏森家遇到的那个红发女。没有马上认出来,或许是因为她上了点妆、穿得不大一样,整个人的气质就这样改变了。吴彤想,这么多皮肤暴露在空气里头,她不会不自在吗? 「mandy!」柏森离了座,迎上前去拥抱女孩。 「森森真是好久不见。」mandy说着,好久不见?吴彤上礼拜才见到她,「今天怎么有心情回娘家?」 「呵,来看长辈囉!他记忆力又衰退了些,好可怜哪!」柏森说着拿k来当挡箭牌,mandy看到那杯日出也笑了起来,视线扫到吴彤身上时,脸色微微的变了。 「坐吧台这么孤僻?你还当真回来陪老k间聊?」mandy笑着问,但吴彤感觉得出来两人的气氛有点紧张了。 「呵,这里有你就够了。」 mandy梳过旁分的头发,在胸前扠起纤瘦的手臂,瞪着柏森,彷彿不认识那人似的。 柏森痞笑对着mandy。 「姐妹个头。」mandy咕噥,「我已经不懂你了,森森。」说完绕过柏森,走到吧台后头。 8 随着时间流逝,吴彤观察着,周遭的环境似乎会改变。 男性越来越少、女性越来越多,仔细看,那些蓄短发的的确是女的。不知不觉中,连k都不见了,站在吧台的人变成了mandy。 「你要解释吗?」吴彤看着,转头问柏森,后者只是抿着唇不说话。 「这个吧,在十一点以前都是一般的吧,」没想到解释的人是mandy,「过了十一点之后…」 mandy没有把话说完,拨过额前鲜红的头发,望向三三两两刚进门的人——「狐媚」的朋友。 「森森,看你要怎么解释都好,最好还是敷衍一下她们。」柏森听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堆满笑容迎上前去。 mandy的眼神锐利的扫视着入口处的动静,一边擦着酒杯,转头看了眼正埋在思绪里头的吴彤。 「你叫做彤,对吗?」mandy试探性地问吴彤。 「嗯。」 「呵呵,」mandy嘴角勾起了笑,推了一杯啤酒到吴彤眼前,「请你的,有人说你喝啤酒的模样很迷人吗?」 吴彤愣了愣。 「没有。」 mandy更是哈哈地笑了起来。 「难怪森森…」 mandy说着又收起了笑容,视线谨慎的投向正笑闹中的柏森。 「你接受吗?」mandy没头没脑的问吴彤,顺手拿起柏森没喝完的饮料喝。 「什么?」 「这间吧叫做whitelies,」mandy说着,「是老k跟他的朋友合开的,如果你到现在看着把里的人,还看不出这个结构,那么我也只能说你迟钝了。」 mandy的话几乎应证了吴彤的猜疑,这是间lesbar。 「森森跟我…我们曾经都是bartender…」mandy说着,她并不是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从前可能有太多荒唐,却荒唐的很美好。」 说着又看了一眼柏森。 「她有说过她的嗜好吗?」mandy问吴彤,「她有叫你看着她吗?」 吴彤摇头,她根本听不懂。 mandy耸了耸肩膀,把柏森的日出喝光了。 「等等…」吴彤放下啤酒杯,「难道柏森也是…」柏森是个同性恋吗? mandy狐疑地瞪着吴彤,「你们不是上过床了?」 是睡过同一张床而已,吴彤在心里纠正。mandy歪着头看面无表情的吴彤,彷彿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发现一样。 不只是目光很赤裸,连言语也都一样。 吴彤又啜了口啤酒,感觉口腔有点乾涩,但喝了更多啤酒却无法解口中的渴,这就是酒精吧? 她这才发现,柏森这个女人她一点都不懂。 mandy一头鲜红的发像是火在烧,她跟客人笑闹的模样更像辽原的烈火,这纤瘦白皙的女人,游走在吧台之间是这世界的女王,她是漂亮且具有魅力的,吴彤静静望着。 mandy跟柏森分享过的过去,究竟是… 柏森真的很慢,应付几个女人花了好多时间哦… 「嘿,有没有人说你很酷啊?」有支胳膊搭上吴彤身边的桌面,「一个人坐着喝啤酒,等人吗?」 吴彤快速地瞥一眼那女人,看来长发大眼的,吴彤没看清楚,她不敢对到视线,「没有。」 「失恋了哦!」那女人呵呵笑了几声,听起来异常轻浮,「可怜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抚平伤痛的好方法,要不要姐姐教你呀?」 「机车。」mandy语带笑意的唤那女人,「森森的女人你别乱碰啊!」 「森森的女人!」机车跳了起来,却又沉着的靠回桌上,「可惜森森也是我的女人啊!这样依此类推,你也是我的女人了。」 狗儿玩的球也是狗主人的?吴彤在心里想。 「森森是大眾情人,每一个人的女人。」mandy翻了翻白眼,丢了一杯啤酒给机车,「不要以为你很厉害好吗?机车!」最后那句倒不像在叫她,像在骂她。 吴彤又喝了口啤酒,习惯了苦涩的感觉之后,觉得顺口多了。 「mandy你可以不要坏我的事吗?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厉害,这妞等一下就跟我走了。」机车带着讨人厌的笑容说,「欸,你叫什么名字?」 吴彤并不搭话,视线落在mandy左肩的刺青上头。 「红白的蔷薇?」吴彤问,蔷薇跟玫瑰长得很像,这种图案当做刺青容易不好看,但是mandy採用了红白二色,又以白色居多,因此整体感觉是清爽的。 「玫瑰的花语是爱!是恋!是美!」机车在旁边叫着,mandy白了她一眼,吴彤都说了是蔷薇了这傢伙还这样死心眼。 「你怎么知道是蔷薇?」mandy问,一边低头整理吧台。 「花朵娇小,刺多凌乱。」 mandy听着点了点头,应了声,「森森也这样说,说这种细节总有人该注意到的,不能随便就漏掉。」 「喂!你们不要忘记我的存在啊!」机车叫着。 「嗨!机车。」 柏森终于告别了人群,她轻松的回到吧台前。 「森森。」机车咕噥着打招呼。 「你认识彤了吗?」柏森看着mandy似是而非的笑容好像看懂了什么,「哎,机车,不属于你的东西就不要妄想企及,好吗?呵。」 机车瞟了吴彤一眼,碎念着离开。柏森抿着嘴看机车离去的背影,笑得曖昧。 「森森,难得回来要帮我一把吗?」mandy看了吴彤一眼,问着。 柏森也转头看吴彤,犹豫了起来。 在这僵迟着的几分鐘里头,mandy轻轻勾起唇角。 「我没关係。」吴彤淡淡的接话。 「呵,我只待一个小时哦!」柏森看着mandy富饶兴味的表情,只说了这句话,绕到了吧台后头。 「screwdriver!」mandy一叫酒,柏森就滑了个伏特加瓶子过去。 「manhattan!」 「好。」吴彤好像看到威士忌。 「seabreeze!」 「好。」 「有人要冰茶!」 「等等啦!要操死人哦!」柏森笑着大吼,却准确无误地送上每一杯酒。看得出来她跟mandy默契相当的好。 「就不信有人真的操的死你。」mandy语带曖昧的说,吴彤听着耳朵发毛。 「呵呵。」柏森不做正面回应。她知道mandy的不悦,如果吧前工作平常就这么多那是一回事,柏森知道这踊跃地叫酒情形完全是针对自己。 她们喜欢看调酒,吴彤看着,也觉得那些眼花繚乱的色泽很吸引人。 人群的起哄渐渐散去。 「找新工作没?」 mandy低声问,柏森耸肩。 「真的不回来了?走了妘儿、走了你,剩我一个人我撑不下去。」 「你可以的,老k一个人不也好好的?」 「狗屁。」 「mandy,我想过挥别过去重新来过的。」柏森声音低低的说,几乎有恳求的意味,「我已经没有希望了,别逼我。」 mandy叹了口气,「森森,你连绝望的时刻都这样辉煌,你以为自己说服得了人吗?」 吴彤感觉自己像是透明了一般,她常有这种感觉,自己消失在人群里了。究竟是因为她总是看不到人的眼睛吗?看不到眼睛里正想着的事物,所以她永远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吴彤听着两人的对话,发现世界已经不同于她的认知。吴彤很少有这种感觉,你踏踏实实的坐在某处,却又有种不属于此地的抽离感,这让吴彤迷惘。 对柏森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让吴彤有这种感觉。 「森森,阿诗她们有为难你吗?」 「呵,可能没有吗?你都想得到还问我。」柏森笑着说,「我跟你说了,家里太乱,谢绝会客。」 mandy眼神复杂的瞥了吴彤一眼,好像知道什么似的。 秘密。 吴彤想着,whitelies,但她不会用白色呈现这幅作品,秘密有很多种色彩,或许跟柏森一样,是龙舌兰日出那种鲜艷漂亮的基调,底下却含着一个暗淡的微笑;也许跟mandy一样,红白色的绽放的花,却有解释不出的话。 …也许就跟这里一样,不是指那混了点蓝的绿灰或是带了点褐的红,是那种人们把彼此都看穿了似的眼神,却仍然有说不出的事实。 吴彤把啤酒一饮而尽,她要用写实的场景去呈现抽象的概念。 她想好了。 9 吴彤不爱刺探。也许是因为话少,她也无法问更多。 但今天吴彤有话要问。 「为什么是whitelies?」 吴彤在回柏森家的路上问着,她依旧是绕着一些小路走。 「因为这间吧在白天跟黑夜的差异。k说这就像是个谎言,却是个善意的谎言。因为走进whitelies的人都需要庇护,也都说过谎,但这些谎言没有恶意…」 谎言是用来隐藏自己,可以免于嫌恶的眼神、免于尖锐的言语、免于恶意的伤害。 「那是属于你的一部份?」吴彤一如以往平板地问,却忍不住掌心微微地颤抖,她正在探索她的过去。 「属于,但不等于。」柏森淡淡的说,「彤,你确定你要真正认识我这个人?或许有些事情就让它过去会更好。」 吴彤摇头。 她必须知道秘密的模样,才有办法描绘秘密。 「彤,你觉得站在漆黑的天空下,会被这片天染黑吗?」 边绕着小巷子走,柏森边问吴彤,但她并不等吴彤回答又逕自说了下去。 柏森说,一切的起点是那个升学悲剧,但仍然还有一些其他。 「我一直都不敢跟家里拿钱,家里这么艰困,我弟跟我妹也有大学要读,但他们未必能跟我一样顺利地考上公立大学,我一直都替爸妈担心着,到了大三那年,我弟终于确定要上大学的时候,我告诉爸妈我不需要生活费跟学费,要他们为弟弟考量就好。」 吴彤听得很专注。 「其实,我这么做的用意…也是因为我对不起家里,我不敢再对他们予取予求。我会让爸妈丢脸…因为我是个爱女人的女人。」 吴彤震了一下,「嗯」了一声。她相信了,mandy赤裸的轻浮话语吴彤都有所保留,她就是想听到柏森亲口承认。 「我唯一的落脚处就是whitelies,我在那里头过了几夜,假装狂欢,其实在人群里痛哭。我跟和我一样逃避着的人群在一起,感觉自己不会这么孤独。」 柏森的表情是淡然。 「是k发现了我,帮了我许多忙。」 「k?」 「对。k教我、让我顶替whitelies离去的酒保,他还预付我薪水,让我有能力付学费、应付生活,甚至我现在住的房子也是k的朋友的,他用中庸的价格卖给我,让我拥有现在的一切。」 所以k真的跟看起来一样嘛!吴彤想,是个好人。 「彤,我到毕业后都还在whitelies,因为我找不到工作,没有适合我的工作可以做,也许偶尔投稿可以赚点小钱,但那究竟不是办法。而且我也欠k太多,我离不开…」柏森穿过一个狭窄的巷弄,然后接近了回家的路,「事实是,如果我走得开,呵,我应该要逃,夜生活是个漩涡,你被转进了中心就再也没办法把自己抽离。」 『从前可能有太多荒唐,却荒唐的很美好…』 吴彤不知道柏森曾经惨淡过,因为她的语调总是开心的,就连此刻也都像是个旁观者在看自己的过去。 进了家门,柏森静静地驻足在那堆画布前。 月光——吴彤寧愿相信那是月光而不是路灯——照进室内,照到柏森平静的神情。 「一堆废物。」 柏森齿间滑出这句话,吴彤听着心惊。 「我从来没有成功过,」柏森平静的结论,「在whitelies我可以放纵自己,呵,可惜无论那酒是日出还是日落,或者只是单纯的龙舌兰、伏特加或威士忌,从来都只会在清醒时放大不愿正视的失败。」 你并不失败啊!吴彤却没有说出口。 『森森,你连绝望的时刻都这样辉煌,你以为自己说服得了人吗?』 吴彤知道了秘密的顏色,是忧鬱而深沉的蓝,夹杂更多令人眼花繚乱的鲜艷的色彩,跟柏森一直埋藏在开朗迷人微笑里的那股幽暗一样,是几乎不可见的,却总是强烈的存在。 吴彤不知道此时应该为她的性向震惊、还是为她的遭遇难过,吴彤从来没有做对表情过,她此刻也没办法佯装忧伤。 「彤,请你一定要好好的拚系展,一定要努力的创作。我没有过这个机会,呵,在设计系,我是不可能入选系展的。」柏森走过自己掩盖着的画,转头凝视吴彤,「你说我自私也好,但我希望我能看到你的成功。也许是失败了这么久,我终于决定要拥抱一些希望。」 柏森淡淡的微笑。 「真抱歉,彤,我又没有徵得你的同意了。」 吴彤一直都没有接话,她终于开口时,感觉口腔很乾涩,或许是方才的酒精影响,声音是嘶哑的,但她总算是开口了。 「没关係,谢谢你。」 这是两个多不搭嘎的句子啊! 吴彤惊异地发现,自己正对着柏森的目光。 『彤,你觉得站在漆黑的天空下,会被这片天染黑吗?』 吴彤猜想,她没有说出口的夜有多黑? 10 「星巴克买一送一。」唐湘颖一边滑着手机一边说,「中午吃饱饭后可以去买欸!」 李时晴「嗯哼!」的应了声,一边把手上黑到不行的软橡皮撕开、搓成小小的圆球,每颗小球都是精准的圆球体,紧接着,李时晴拿起那些小球瞄准经过的同学丢。 唐湘颖白了她一眼。 「有三个人。」吴彤提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唐湘颖皱起了眉头,买一送一只有两杯,唐湘颖自己提议的当然算一份,那另一份是吴彤、还是李时晴?这可尷尬了。 「那…那怎么办?」 「嗯,没关係,」吴彤静静地说,毫不在意的神情,即使她真的在意,唐湘颖也怀疑自己看不看得出来,「你们俩喝。」 唐湘颖低头继续滑手机,努力想藏好脸上失落的表情,假如吴彤没有打算喝饮料的话,那颇有可能直接回宿舍休息。 「哈哈哈啊!」李时晴终于用完手中的弹药,把精神放回唐湘颖的邀约,「行啦!吴彤去喝,我可以找人陪我买一送一。」 说着转头对班上大吼「有没有人要当他妈的备胎?」,马上招来唐湘颖严厉的斥骂。 「靠,一骂把人都赶跑了。」李时晴惋惜地说,吴彤心里窃笑着想,在她大吼那一刻大家应该就已经被吓跑了才对,这一句话想激怒唐湘颖的意图好明显。 李时晴无所谓的耸肩,最后三人一起前往咖啡厅,看到长长的人龙免不了一阵失望的惊呼,到头来还是认命的在尾端站定。 「彤想喝什么?」唐湘颖问,买一送一必需要两杯相同的才行。 吴彤只是耸肩。 「你不说我不会知道啊?」唐湘颖看着吴彤瘦尖的脸侧,看到她的视线与自己错开,想到同学这么久她还不知道她的半点喜好。 这一刻迫切的想得知。 「都好。」吴彤接近冷淡地吐出这两个字,两片脣瓣几乎没有动。 唐湘颖随着队伍向前移动了半步,轻皱起眉头,这个答案她不甚满意。李时晴瞟了对话的两人一眼,继续跟着里头传出的音乐声轻哼。 「…rudolphtherednosedreindeer,hadaveryshinynose…」这儿歌让唐湘颖异常的烦闷,但她看到吴彤缓慢的移动视线,看着李时晴,微微地抬起唇角。 顿时掀起一股情绪复杂的波澜,吴彤那抹比描图纸还轻、薄的笑容居然看着让唐湘颖心情没来由的好,但想到那目光是经过她落在李时晴身上的,想着胸口就闷了。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情感让唐湘颖震惊了片刻,她不喜欢这种失控。 「喂!你们要喝冷的还是热的?」李时晴似乎感觉到这异常的沉默,漫不经心的转过头问。 唐湘颖还迟疑的、谨慎的打量吴彤,正在检视着自己的心思,听到李时晴问句并不马上接话。 「他妈的,死了人吗?」李时晴不耐烦的搔了搔头,「发出点声音啊!」 「热的。」吴彤咕噥。 「嗯,就喝热的。」 唐湘颖失神的附和,完全忘了自己有多讨厌李时晴乱爆粗口的习惯。 「唐湘颖,你起乩吗?」李时晴一边把餐巾纸撕碎,一边斜着眼看她,「刚刚就怪怪的了。」 「还好吗?」吴彤从杯缘抬起视线,也问着。 「很好。」唐湘颖应了声,拿起纸杯喝了一口,看到吴彤的视线正对着自己跟李时晴之间的空隙。 也许她只是单纯想对上吴彤的视线,知道她眼里有没有自己的存在。 「李时晴,很噁心。」唐湘颖勉强提起精神斥骂李时晴,那傢伙正用那小小的碎纸片沾水堆叠起来,把那形状捏得像堆雪人一样。 吴彤想,把纸浆搞成那样可不简单啊。 「水彩顏料下週好像会涨价。」唐湘颖说着,想找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来矇混过时间。 「妈的,这种东西也会涨?我们乾脆现在买一打顏料,之后再变卖,从中获利算了。」李时晴不满的抱怨,虽然唐湘颖讨厌那个粗话,不过李时晴多少还是逗笑她了。 「小额获利。」吴彤简洁地说。 没错,想赚顏料涨价的钱恐怕是两块、三块的赚吧!唐湘颖听到吴彤用四个字就能吐槽李时晴,笑得更开怀。 「你们,有恋爱过吗?」吴彤突然发问,唐湘颖不经意的转头看经过的路人,想掩饰自己心跳那一瞬的踩空。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时晴大笑了起来,她是喜欢在不对的时刻突兀地大笑的,不过此刻感觉这阵笑声很恰当。 这问题出自吴彤之口,总有种荒唐感。 「有哦!」李时晴不避讳地讲起,不过吴彤不觉得世界上有什么事物是她会害怕的,更何况,李时晴不想回答的问题,她会巧妙地避开,「吴彤,你问的是谈过恋爱、还是有没有爱过?」 唐湘颖侷促不安的把手指滑过贴身牛仔裤的摺线,然后假装忙碌的整理起长夹里头的发票与钞票,其实她根本不容许它们在进入皮夹的时候是混乱的。 「有差?」吴彤问,这种事情她没有去想过,也许是去了whitelies一趟让她触及到太不一样的世界,或许领悟到了点什么。 「有差。」李时晴篤定地说,抡起拳头把自己堆好的雪人压扁,「双向跟单向的差异。」 「喔。」吴彤静静的喝了口饮料,令人讶异地,她追问了下去,「所以你?」 李时晴又一阵大笑,不过她不在意吴彤的提问。 「都有囉!」 「唐湘颖呢?」吴彤的视线稍微偏离,挪到了唐湘颖大约下巴跟脖子的高度,她问。 唐湘颖直盯着吴彤下垂的眼帘看,最后艰难地吐出一个回答。 「我妈说在上大学以前不能交男朋友。」 李时晴拿过唐湘颖的饮料喝了一口,「无聊!」 唐湘颖吁了口气,想找张面纸清理桌上的脏乱,一边庆幸拿妈妈当挡箭牌,让她们没有注意到她的回答只针对双向的部分,并没有回答有没有爱过的问题。 「什么感觉?」 吴彤又问。 「吴彤,你真不适合这种少女的话题。」唐湘颖带了点抱怨的语气说,后颈冷汗直流。 李时晴哈哈地笑着,一边点头附和。 「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觉得,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宝藏,明明是单相思,感觉却好像是你这辈子体验过最美的回忆。你在乎对方的看法,哪怕他说『今天天气真差』,你也会觉得彷彿是你的错…」李时晴明明在讲感性的话,可是却拿着原子笔在纸巾上涂鸦,「…会很喜欢付出,只要是针对那个人,即使付出所有都没有回报,还是感觉一切都值回票价。」 「…至少,我以为是这样。」李时晴戏謔地笑了笑,这一次从吴彤杯子里喝饮料。 吴彤「噢」了一声,拿起另一支原子笔也想要画。 唐湘颖摊开那张纸巾,三个人安静的画了起来。三种不同风格的涂鸦,从角落慢慢的开始向中间蔓延。 三人再怎么迥异,却有这个共通点。图画能够道尽她们说不出口的心绪,即使说不清的,她们都有种默契,或许就安静的画下去就好。 11 吴彤下课后买了画布,没想到五十号的画布这么昂贵。 出了美术用品店,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坐上公车前往柏森家,在没有告知的情况下,她还是不止一次想到柏森反悔了的景象。 至少,带着这么一个大东西,她狠心拒绝自己的机率会小一些吧? 「彤?」柏森听到了急促的拍门声,带着笑意开了门。 她把头发随性的挽了起来,用一支笔桿墨绿的铅笔固定在后脑勺,露出她颈部柔美的线条,穿了一件宽领的松垮白t恤,怕长度太长在侧边偏后的地方打了个结,长度调整到髖部上方一些,不夸张地露出了一点肌肤。衣服上面沾了些绿色的顏料,下身那件牛仔裤也一样,不过看得出来本身就沾过其他花花绿绿。 这是工作服吗? 连画图时的随性穿着,看起来都可以迷倒眾生。 「画画?」吴彤问,感觉自己挑了个不恰当的时机。 「呵,不要紧的,我快画完了。」柏森手上拿着粗细的两支画笔,退了几步让吴彤把东西搬进里头,「抱歉了,不能帮忙,怕弄脏你的画布。」 「嗯,没关係。」吴彤说着, 整个客厅的地面都铺满了报纸,柏森那半开大的画靠在桌缘。地面报纸上有高空滴落的、像是烟火炸开在地上的顏料,也有泼洒开来的、在地上放肆淌流的顏色。 吴彤小心地跨过一些杂物,站到新画的作品前面。 一样用了复合媒材,这次选了一块大约比两个张开的手掌稍小些的木块,上头树皮纹路并不明显,远看几乎是光滑的,木块非常的薄,边缘呈现不规则,如果侧视该是一个弧状,最中间只有两公分厚,不会突出画布太多。 「一年前在海边捡到的。」柏森说着,吴彤感觉到柏森的肩膀静静地靠在自己身侧,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身旁。 「很精准。」吴彤说,那木片几乎要给人一种为了这幅画刻意切割下来的错觉。 这次的画,很沉稳,不像之前的狂放。 画的主要色调是大地色的,那绿是接近橄欖的草绿、墨绿,有些深色的是岱赭、凡戴克棕,也有介于中间的。吴彤看到地上很细很小的尼龙笔沾了淡色的顏料,于是凑近画一看,才知道原来有很细緻的、远看几乎看不见的笔触,是橘红跟鲜黄,有些是混了绿的白,螺旋堆叠的笔法,看起来几乎有厚度。 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木头跟画的接合处,那色调条的恰恰好,模仿木纹的笔触很令人惊叹。远看阴鬱而压抑,近看则觉得精彩而震撼,那笔触精细的会让人捨不得将视线挪开。 吴彤压抑着没有讚叹,她知道柏森不会接受讚美的话语。 「画叫什么?」吴彤勉强从画前退开后转头问柏森。 柏森耸了耸肩,宽松的白t恤一肩滑落了下来,露出一条黑色的肩带,一个白皙的肩头,透着那细薄的皮肤,仅仅如此看起来就美得近乎邪恶。 柏森没有慌张地处理,彷彿衣服肩头掉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让吴彤本来仓皇想别开头的心情平缓下来,没什么好尷尬的。 「题名?」 吴彤的视线一直放在她的唇角,柏森嘴巴的开闔彷彿被按下慢速键。 倏地,吴彤心跳快了起来,她听得见,听得见自己心脏在耳边打鼓,感觉心跳要衝出喉头,如果她开口,或许屋樑会被这心跳声响震碎。 心再跳得快一点,或许吴彤就会昏厥、会死去。 「什么?」吴彤颤抖着又问了一次。 柏森抬手指着画,指着那木头。 「那是梧桐。」 原来期待可以这么残忍。 吴彤是面无表情的,但心里被人浇了桶冷水,心脏在这快速地敲击后像突然煞车,衝击得像要窒息一般。 她刚刚…愚蠢地以为柏森以她为一幅画命名。 这失落感潮水似的涌上来,几乎要灭顶。 她又转过头去看画,也许看着看着会平静。一秒也像一年那么长,吴彤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双眼在看。 为什么期待? 吴彤没有过这种激烈的情绪,她困惑了。她昨天中午向李时晴求证的观点并不全面,不足以概括她的状况,李时晴没有说,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会有期待…而期待落空时,会觉得像是输掉全世界一样沮丧。 「彤…」柏森的气息在耳边,近的像是自己呼吸得到的空气,吴彤睁开眼,感觉她的发丝触到了自己的脸侧,这距离好近,但吴彤发现自己并不讨厌。 「我不知道画名…」 柏森的声音在耳际,那耳朵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不过我在画你。」 吴彤又闭上眼,她害怕梦再破碎一次。 「彤,起床了。」 柏森摇醒在沙发上睡着的吴彤,「你要吃晚餐吗?快要到晚餐时间了。」 吴彤惺忪的看向客厅那幅只画了几笔的构图。 「时间还早嘛!构图可以慢慢来,但不要急了坏事。」 吴彤点了点头,挣扎着要坐起来。 「呵,没关係,你睡。」柏森看吴彤疲惫的笨拙模样,笑着说,「想吃什么吗?我去买。」 「…泡麵。」 「不能老是吃泡麵啊!我都不怕麻烦了,你就不要跟我客气啦!」柏森笑意更深,「吃个炒饭、炒麵的吧?还算好买。」柏森自顾自地说,看到吴彤朦胧间点了头,知道她根本不在乎吃。 吴彤闔眼要继续睡,但她听到柏森对她说话,「彤,到床上去睡。反正还要一阵子才吃饭,就舒服的睡一觉吧!」 吴彤咕噥着不用,但还是顺从的被柏森拉到房里去睡。 沙发就很好睡了,比起宿舍的气氛灰得有点像监狱。 那床呢?不用说了,吴彤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迷迷糊糊地睡了下去,起床时不知道几点了,不过屋子里很静,她想,这小房子是藏不住声音的,柏森并不在家。 吴彤翻了个身,慢慢的清醒。 她并不在,但却有好强烈的存在感。她用的洗发精、她擦在头发上的保养品、她抹的乳液、她用的香水,气味是各自成立的,但习惯在她身上出现的香气集结在一块儿,明确地勾勒出柏森这个人。 吴彤喜欢这个味道。 「她的味道。」 或许跟床无关,吴彤坐起身想着,假如她把这床有她味道的棉被带回宿舍,或许也会睡得这样香甜吧。 等到昏睡的头昏脑胀退去后,吴彤才注意到周遭的事物。 她的手在身侧一直摸到一块布料,吴彤收手低头看,发现是柏森穿着当睡衣的t恤,吴彤压抑着,但想到密闭空间的隐秘性,还有她挡不住的衝动,像是毒癮者对海洛因,她最后还是把嗅觉埋进那衣服,贪婪的嗅闻,也许担心回到宿舍这令她安心的气息便会全然消失,也许只是因为对柏森这个人不敢有太多期待,能拥有她的气味也好。 好像卑微了点,消极了些,但吴彤无力面对的,就像她想说却说不出的话语,她永远都没办法帮自己争取。 等到她在脑中迟缓的消化完那关门声、那脚步声,吴彤才想到什么似的睁开眼抬起头,看到柏森已经站在床边,不知道看着自己看了多久了。 吴彤放下手中那件t恤,慌乱的想把视线转掉,但她又不能自已地沿着柏森那无表情的唇畔向上爬,终于对上了那双眼。吴彤不会解读眼睛的情绪。那是什么眼神呢?是不是看起来平淡了些,但好像带有点挣扎的思索,那是什么意思? 柏森弯下身,靠着吴彤的耳朵,神秘的耳语。 「呵,如果可以,我也想把你的味道佔为己有。」 吴彤感觉耳根子热了起来,这是种嬉闹吗?还是柏森带有媚惑的暗示? 「可是,彤,这里只有你的人,没有你的衣服,你说我该怎么办?」 吴彤是习惯被动的,不得已的被动,如果机会与她擦肩而过,那么她就认命的错过了,但此刻她自己也知道,柏森似笑非笑的语调里,有她不讲明白的暗示,吴彤可以保持沉默,只是她相信自己没有办法再被动地等到下一次机会。 吴彤急了,她该说点什么,可是她就是说不出口。 最后她环上柏森的脖子,吻上她的唇。 既然她没办法开口,那么大家都别说吧。 12 学国画的女生不是应该要很有气质才对吗? 「但这不代表她们必须要不八卦。」唐湘颖瞟了刘苡晨一眼,焦急着吃早餐,如果超过了她自己规定的时限八点,唐湘颖就绝对不会再碰手上这个贝果了。 「更何况学国画的女生有气质是哪来的狗屁想法?」李时晴今天跟唐湘颖异常有默契地对到了话,不过她还是带着不可置信的好笑表情看她慌张的进食。 这个话题的起因是因为今天的导师时间,刘苡晨一进会议室就逼问吴彤昨夜为何未归,附带的问句是,是不是在男人那里过夜了,紧接着,就引出了她终极的好奇。 「吴彤,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吴彤坐在唐湘颖身边吃蛋饼,只是摇头。 「彤,室友这么久,你不要瞒我,我们那一寝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你每次没回来我都很替你担心的,有什么隐情,就说吧!」 刘苡晨看起来声泪俱下的,不过紧接着又重复了一次,「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李时晴猖狂地大笑了起来,「刘苡晨,你就真的这么不打算维护形象?」 明明李时晴的笑声恼人到一个极点,刘苡晨却仍然不屈不挠的瞪视吴彤——严格来说是吴彤的额头,因为她不肯抬起头,寧愿盯着蛋饼看。 「吴彤常常没有回宿舍过夜啊?」 唐湘颖突然发问,显然也好奇了起来。 「两、三次。」 「你们看,是不是很有问题!有奸情!」刘苡晨用一种讲八卦的神情大叫,自以为找到了同盟。 「钥匙。」吴彤嚥下口中的蛋饼,吐出两个字。 刘苡晨愣住了,想起自己弄丢宿舍钥匙以来一直都没有去配另一副,一直都用吴彤的钥匙进出。 如果寝室里头有人,那么就不会锁门,钥匙只有全部的人都外出、或是里头的人都就寝时才用得上… 「靠!结果人家不能回去睡都是因为你啊!搞屁啊!」李时晴哈哈大笑了起来,用结案的语气指控刘苡晨。 「那,彤,不能回宿舍要怎么办?」 唐湘颖的关心成分比刺探要多,但是老师刚好走进了会议室,于是这话题就这样硬生生地打住了。 剩五分鐘要八点。 唐湘颖放下手中的纸袋,里头贝果没有吃完,下一次碰它大概就是午餐时间了。 唐湘颖其实很好奇,除了吴彤半夜没回宿舍到底在何处过夜外,她也想知道吴彤是不是交男朋友了,近乎渴望的问句在她喉头痒痒的,蠢动的几乎要发作。 不过就跟一顿早餐的界线一样,她能够随心所欲的范围狭窄的很。 吴彤是不爱讲电话的,因为在电话里只剩下声音,此时再保持沉默就显得太过于冷漠,她不喜欢被强迫着要滔滔不绝。而且,滔滔不绝也不是吴彤人生中会出现的形容词。 「我想你。」 柏森来电,一开头就是这三个字。 吴彤顿时口乾舌燥。 「嗯。」 「彤,我喜欢晚上你睡在我旁边的感觉,很喜欢。」 吴彤又应了一声,正绕过谱架要走向自己的座位。 「记得你第一次在我家过夜吗?」柏森语带笑意地说,「那天晚上对你真是抱歉,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想太多…」她绝对记得那一夜,但柏森恐怕不清楚吴彤有多清醒。 吴彤经过坐在macbook前敲键盘的设计系室友,她的杂物堆到地上了。 「彤,今天好想你…」吴彤可以想到柏森带了慧黠的笑,想着那笑容她就觉得心头有种雀跃的颤动,「不是普通的想…」 几乎带有曖昧的语气了,吴彤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应该还没开始发烫吧? 「今天…」柏森慵懒的像是提议,「我把决定权给你,你会让我…」 吴彤看到刘苡晨狐疑地从上铺向下看着正在讲电话的自己。 「…你会让我想太多吗?」 这绝对亦有所指,对吗? 吴彤不知道怎么回应,更没有办法回应。宿舍里头那恬静的、平淡的氛围,跟柏森那像涂了蜜、带有诱拐的语气,让吴彤有身处两个世界的错觉。 「嗯。」 吴彤最后还是用单音回应,直到刘苡晨那颗头从床缘缩回被窝,吴彤才敢放开心胸去期待。 …你会让我想太多吗? 吴彤想着,自己有什么能让柏森產生遐想的吗?没有,根本没有,反而被迷得团团转的人是自己吧?柏森是这么显而易见的迷人,无论是她的样貌也好、她的优秀也行,吴彤知道自己想到柏森脸会红透,或许先退出宿舍会比较好。 吴彤在自己的桌前坐了下来,想着自己的情绪,究竟是紧张?是胆怯?吴彤耸了耸肩,可以确定的是期待,想着柏森,就像是有个标签「快乐」的炸弹,在她心里不断地爆裂。 吴彤想着,她带了一些衣物跟日用品离开宿舍,刘苡晨会发现什么端倪吗? 「彤。」 柏森带着笑叫唤她,伸手接过了吴彤拎在手上的一包衣物。 「今天好吗?」柏森问着,比了比那张已经被架到画架上的画布,暗示吴彤一切都替她打理好了。 吴彤走到画前勾起一支炭笔,想告诉柏森今天早上刘苡晨逼问她的趣事,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怎么讲,一大串话在出口前就滚成一团球,纠缠着分不清。 「很好。」吴彤最后这样回答,感到懊恼。 柏森轻笑了几声,似乎并不在意吴彤接近敷衍的回答,拿着吴彤的背包进房整理。 …你会让我想太多吗? 显然并不会,两人之间就跟往常一样。 吴彤画了两笔,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放下炭笔走进房里。 柏森背对着她,正把衣橱里清出一个空位。 「不好,今天不好。」 吴彤衝出口的话语好像很突兀,她只是想引起柏森的注意。 「嗯?怎么了,彤?」 柏森关上衣橱,拍了拍衣服站直身子。 她的眼里有沉着,有广大的包容,有天空坍塌时愿意承担一切的强悍,但在吴彤还不这么清楚的时候,她只看得到柏森轻松、淘气的笑。 「我不好,我想你。」吴彤说,她一直怀抱的期待找不到宣泄的窗口,简洁的三个字可以用掉她全身的力气,她的视线又错开了,不过她走上前抱住柏森。 「彤…」柏森的气吐在耳窝,奇怪的,让吴彤有种被电击似的麻痒感,从腰部向上扩散,「…我以为你不说了呢!」 我说不出口的,还有很多。吴彤苦涩的想着,她梦想中的爱情是平淡而绵长的,最小的幸福在于简单的隻字片语,毕竟她也不懂轰轰烈烈到底要怎么定义。 可惜,可惜吴彤知道自己与一块木头无异,爱情里需要的一切她就是办不到,即使是最简朴的爱情也一样困难。她在心里承认爱上了的时候,没想过自己再次出现在柏森面前时会如此狼狈。 柏森的唇滑过她的颈间,细碎的吻爬上她的脸颊。奇怪的感觉,这让吴彤想逃,却又同时矛盾的渴望更多,她轻轻的「哼」了一声,陷进柏森柔软的缠绵。 「彤,你知道接吻不只是嘴巴碰嘴巴吗?」 「嗯。」 吴彤知道,在心里暗笑,难道她看起就这么纯情吗?不过当柏森反身把她压在衣橱上,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下来时,吴彤着实的吓了一大跳。 吴彤感觉得到柏森含住了自己的下唇,轻咬了起来,她闭上眼,害怕自己的笨拙没有办法承受柏森的热情。这吻,真的跟自己亲吻柏森的吻有差异,相较之下自己是多么的生涩啊… 柏森火热的噬咬让吴彤有种错觉,好像自己是她刚捕获的猎物一般。 吴彤是甘心做柏森的猎物的,她的手紧紧地捏着柏森上身的衣料,像溺水的人抓紧浮木,她笨拙的回应着。 柏森像是捨不得般,放开吴彤的唇,粗重的呼吸着,她靠着吴彤的脖颈,像是筋疲力尽的跑者在喘息。 「怎么了?」吴彤问。 柏森笑着抬起头,明明两人一般高,她还是伸手摸了摸吴彤的头。 「你还是个孩子。」 「我已经十八了。」 吴彤反驳,但看着柏森眼里压抑的慾望,她意识到柏森指的并不仅仅是年纪。 13 吴彤坐在椅子上构图,眼前是画架,柏森在离她五步远的沙发上,在素描本上涂涂写写。 「彤,你习惯一边画图一边聊天吗?」 柏森问着,看到吴彤一不注意折断了一支炭笔。 「可以啊。」 「呵,抱歉啊!你在我旁边,我就会想跟你讲话,」柏森吐了吐舌头,笑着说,「忍都忍不住。」 「跟我吗?」吴彤没有把视线从画上移开,问出口后庆幸自己应该够小声吧?她问并不是出于一种想得到答案的心态,她在跟…跟不知道哪些人吃醋,总之那些柏森会跟她们笑闹的人们。吴彤不否认,来自柏森的过去在她心里多少是有负担的。 柏森走到她身边,捡起了她断了的那一截小小的炭笔,直接往地上坐了下来,用那炭笔继续在本子上画着。 「只有你。」柏森抬头看吴彤,抿着嘴笑,「如果这是你要问的,对,我只针对你,我会跟任何人说话,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只想跟你。」 吴彤安静地瞪着画布边角的线条。 她开心的要爆炸,但她不会表达。 「彤,你要原谅我。」 「什么?」吴彤难以置信的发问,明明该说这话的人是自己吧? 柏森身子一歪,头靠上了吴彤的腿。 「话少不是你的错,我喜欢这样的你。」柏森说着,「但我怕,怕我不是总能猜到你心里在想什么,要是我忽略了什么,你要原谅我。」 吴彤摇头,在心里暗暗的发誓,自己得要有所进步才好。柏森肯为她付出的是这么的多,她并不想只是被动地接受。 「那你也要原谅我吗?」吴彤问着,她墨色的瞳仁里看不见情绪的漾动。 柏森呵呵笑了起来,并不正面回答吴彤的问题。 「原谅你什么呢?」柏森说着,用炭笔在地上画了颗心,用手指抹了抹,把它填满,「我就喜欢猜,猜你简洁到不行的语句里头有什么含义,猜你没有表情的表情里包含什么情绪,猜…」 柏森纵情一笑,转过头时下巴抵着吴彤的大腿,对上她平淡的视线。 「…你说我是不是个被虐狂啊?」 「你很奇怪。」吴彤思索后结论。 柏森站起身,在吴彤脸侧轻吻了一下,吴彤害羞地垂下眼帘时才发现,柏森那笔记本上是自己构图模样的速写。 「是因为你,我才这么奇怪的。」 吴彤歪了歪头,最后淡淡的笑,「被虐狂。」 柏森听着笑得更开怀。 「现在开始,我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猜…」 「森,」吴彤叫唤,两人肩并肩地躺在床上,「我的生日是五月…」 每个人都有过去、都有一段歷史,你的过去并不能代表你这个人,可是少了过去,你这个人却会不完整。 柏森呵呵地笑了一阵,却仍认真地听。吴彤的生命中没有间聊,几乎所有的语句都是出于目的,因此即使柏森滔滔不绝了,她仍然无法从吴彤口中得到她的过去。 这也是为什么,吴彤此刻用她简单的语句,像是自我介绍般的、简洁的述说自己。 「彤,你有兄弟姐妹吗?」 「妹妹,叫做吴昕。」 这是吴彤的努力,她相信朋友间未必需要这么多资讯,但对柏森她却希望对方能够完全瞭解自己。不知道这一层解读是怎么来的,但是吴彤觉得,在爱情里,也许两个人越透明,越能让对方看清楚,越好。 也许仅仅是因为柏森带着笑对她说的那一句「…是因为你…」,吴彤再也无法抗拒地,在柏森那微笑里沦陷。 即使她说她为吴彤作一个被虐狂时带着笑,吴彤心里到底还是不想虐待她的。 吴彤喜欢爱人的感受,也发现到,当柏森看着她的眼神柔和起来,笑着告诉她一些不着边际的、爱侣间细琐的话语——凡是柏森对她释放爱意,都会加深她对柏森的感觉。 被爱,也会让你更爱那个人,恋爱是种良性循环。 「我妹很皮,话很多。」 「跟你一点都不一样吗?夸张的、两极的差异?」柏森问着,即使是吴彤在述说自己,柏森还是清楚吴彤一句话里字数的份量。 「天壤之别。」 「我弟弟也很顽皮,不过是聪明的傢伙,不用读什么书就能考好,我也有个妹妹呢!小了我七岁,小你两岁,现在还在读高中,中规中矩的。」柏森讲起自己,纯属点缀,她看着天花板,感觉吴彤的肩膀在自己身侧的温度,「那你们姐妹感情好吗?」 「普通。」 「怎么说?」 「像…不特别好的朋友。」 柏森想了想,翻了个身,半个身子压在吴彤的身上。很奇怪哦,吴彤想,自己一向排斥肢体触碰的,但是柏森如何跟她亲近,她都很能接受…唔,其实可以算得上是喜欢这种感觉吧。 「小了你几岁?你妹妹瞭解你吗?」 吴彤比了个三,紧接着摇了摇头,头发跟枕头磨擦发出一种讨人厌的声响。 「难怪吧…」柏森想了想说着,凑上吴彤的脸侧,「你是古怪的傢伙,不懂你的话,会觉得你很难相处。」 「我怪?」吴彤歪着头,想在躺着的视角里看到柏森的表情,「所以你懂?」 「不懂。」柏森很快地说,带着恶作剧成功的表情亲吴彤的脸颊,「不过啊…我觉得你古怪的很性感。」 如果可以的话,吴彤会学李时晴哈哈大笑,一边喊着「什么鬼!」,如果。 「唬我。」吴彤不服气的说。 「没有哦!这是肺腑之言,一点都不假。」柏森边说着,腿像无尾熊般缠上吴彤,「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要你,现在梦成真了,我还是不敢相信。」 柏森说着,蜷进吴彤的怀里,摆好入睡的姿势。 吴彤笨拙地搂住柏森,在心里想着,究竟这是谁的梦成真了? 「我也不敢相信。」 14 人,认真起来的模样都不大一样。 唐湘颖对自己的要求非常高,几乎无时无刻都是个肃然起敬的专注模样。李时晴则恰好相反,她大部份的时候都是随心所欲的,少数认真的时刻会让人感觉异常严肃,有时接近神经质的苛刻,不过大部份针对作品,而且太过两极的情形有时候也被视为疯癲的一种态样。 吴彤猜,自己认真起来的模样恐怕不是这么好辨识的,跟自己的喜怒哀乐一样。 柏森则有点特别,吴彤最近才理解到,她也是个无时无刻都很认真的人,可是她喜欢用轻浮的话来掩饰,好像认真、严肃很见不得人似的。 「习惯嘍!」 柏森轻松地叫着,看到吴彤在她起身换衣服时别开视线,逗得她哈哈大笑了起来。 「彤,你别这样啊!快笑死我了。」 吴彤才想起,等会儿素描课柏森一样会在她面前全裸,现在的逃避好像显得很多馀、很矫情。 「烦欸。」吴彤咕噥,她就是下意识地想躲。 柏森听着笑得更大声了。 两人一起出了家门,柏森算了算公车的时间,叫吴彤先上迎面而来的这一班。 吴彤点头。 要躲什么呢?她跟柏森,没什么好躲的才对。 间话吧。吴彤想,光是间话,她就绝对招架不住的。 但仔细想,她想跟柏森在一起多久,就要躲多久吗?虽然人体素描只画这一个学期,但她跟柏森的关係不是避这一个学期就可以不被检视的。毕竟柏森除了透过炭笔、铅笔而出现在同学的素描纸上外,她的形象、她的人格都是会被人记忆的,是个显眼的存在。 老实讲,画家跟模特儿,也算不上什么禁忌的关係,那些着名的画家里头,还不是好几个都跟模特儿有点牵扯? 更何况,恋爱不是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吗?即使要在全世界的注视下,她俩的爱情也不会扯进那些带有目光的人,吴彤会做自己的,她也不是没被人批评过,不是吗? 吴彤于是决定,躲避不是方法,只是现阶段,要她大方地承认恐怕有点困难。 「两个。」吴彤经过早餐店时,买了两份早餐。 总之,顺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我说啊!如果学校的东西可以好吃一点,我绝对会比较喜欢来上学。」李时晴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蹂躪手上的软橡皮,「妈的,谁说便宜没好货?乌鸦嘴去死吧!」 「不要随便诅咒人死。」唐湘颖严厉地回了一句,在心里暗自庆幸离家近,可以回家吃饭。 「同意。」吴彤淡淡的说,不知道是同意哪一个人,或许两个人都同意。 吴彤语毕,拎起早餐到外头吃。 「还没上课?呼!掐得刚刚好。」柏森看到正在吃三明治的吴彤,在教室外头停下脚步,得意地说。 吴彤淡笑,递上手中的塑胶袋。 「吃早餐。」 柏森接过那塑胶袋,想了想,露出有点抱歉的神情。 「谢谢你,彤。」柏森说着,「但我恐怕没有时间吃,吃了东西胃会凸,我知道你们有人不在乎,不过这是职业道德。呵,说真的,我也不想要被画起来很胖。」 吴彤耸了耸肩,还是把塑胶袋给了柏森,毫不在意的模样,不过她心里多少是有点失望的。 「别这样。」 令人意外的,柏森没有漏看吴彤的情绪,她碰了碰吴彤的脸颊,凑近说,「你买的,我一定会吃的。」 吴彤点头,看到柏森提着那个塑胶袋的神情,彷彿自己刚送了她一条银项鍊,吴彤心头暖暖的,转身走进教室。 「好,时间到嘍!我们休息一下吧!」计时器一响完,柏森就开始活络四肢,带着微笑对全班同学宣布。 「不!不不不!不要!」 「没有画完啊!差一点点…」 「哎唷…」 哀嚎声四起,这是常见的情景。 但对自己作品要求很高的唐湘颖跟李时晴,往往只是耸了耸肩,像是想搜寻些蛛丝马跡般,皱紧眉头紧盯着已经在穿衣的柏森,努力在纸上回忆没有加强的细节。 「好啦!休息一下,要换姿势啦!」柏森像安抚小孩子一样,一边披上大衬衫,一边说着。 同学们还有很多「可是、可是…」,最后柏森一边扣着衬衫的扣子一边用她那一贯宽容的笑说,「等一下给你们五分鐘,只有五分鐘哦!让画完整一点。唉!这样是害你们,自己要掌握时间啦!以后还要画一分鐘的速写这样不行…」 同学们欢呼着,保证绝不会有下次。 「靠,人也太好了。」李时晴咕噥,不过不难看出她紧绷的心情的确放松下来。 「大家下次真的会掌握住时间吗?欸,我觉得…」 李时晴跟唐湘颖各自间聊着,吴彤却感到心情差得无以復加。 光是看着柏森在同学们围成的半圆形的中央,站在那台子上让这么多人一览无遗,那心情已经跟上週画人体素描的心态不大一样了。 那是「她的」——吴彤的,她的女朋友。 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更何况裸露! 不过这个想法吴彤也自知幼稚,只是纯粹一种感觉,她并没有打算在上头大作文章,能淡忘则淡忘了。不过当柏森答应多提供五分鐘时,她感觉真是怒火中烧。 干嘛,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吴彤愤慨的翻找起另一张素描纸,等一下多出来的五分鐘,她就要赌气不画。儘管有时无声胜有声,不过吴彤比谁都清楚,这气恐怕就得这样闷着了。 「大家!开始囉!」柏森等到十分鐘的休息时间一到,很敬业的马上跳起来摆姿势。 等到五分鐘过去,柏森在计时器响完后直接换成下一个姿势时,大家惊呼了起来。 「加油!」柏森语带笑意地说。 柏森弓起了背、扭曲腰部,虽然手是自然垂摆的,但双腿交叉,这姿势的陷阱很多,人脑会自动修正望进眼里的东西,譬如:一前一后的腿的远近会造成比例的不同、腰部扭曲后两边有前后的差异,扭曲的肢体也很难描绘,尤其是躯干。 「哇靠!这是要逞罚我们,还是在处罚她自己?」李时晴的话一语中的,吴彤在心里暗暗地替柏森捏了把冷汗,这个姿势要维持不动,不会很辛苦吗? 不过,这的确是很极致的报仇。 同学们伸直手臂,用拇指抵着笔桿垂直丈量比例的次数多了,有些人恼怒地搔头,东张西望的看别人怎么处理。 吴彤拉了几条辅助线,索性放弃了。 「吴彤,你在找什么?」 「取景框。」 唐湘颖把一个矩形的塑胶板递给吴彤,「用我的吧!我差不多了。」 「谢谢。」 吴彤转身要拿,却太过焦急,没有抓到那取景框,反而把它从唐湘颖手中碰掉。 两人都弯下身去捡,就这么刚好,撞在一块儿。 「痛。」吴彤闷哼了一声,连指间夹着的软、硬橡皮都掉了。 唐湘颖弯腰捡了起来,像是想确保什么似的,扳过吴彤的手掌,把那软橡皮、硬橡皮还有取景框一併摆在她的掌上。 「谢谢!」 吴彤说着,好像自己也觉得好笑般,对唐湘颖微微一笑。 今天真好。 唐湘颖在那淡笑里失了神,把视线转回到涂抹了炭粉的灰色mbm素描纸上时,眼前还是吴彤微笑脸庞的残影。 也许模特儿姊姊摆了个超难的姿势,也不见得是坏事。 15 「干麻拚命?」 吴彤油画课一结束,回到柏森家,就看到人瘫在沙发上,累得直不起身。吴彤把柏森拉了起来对着她痠痛的肩头按了下去。 「哎哎哎哎!痛啊!」 在那一个困难的姿势后,大家都以为浩劫过去了,殊不知紧接着的下一个姿势更扭曲、更难描绘,所幸之后的姿势不再诡异而刁难,大家都微微松了口气。 柏森始终笑笑的,最后一个姿势她躺下身,双腿打横挡住私密部位。吴彤的位置不在正面,有点困难度,但最难画的位置要属唐湘颖,也最没有美感,完全的侧视,只看得到腿跟部分的躯干。唐湘颖最后苦着脸,勉勉强强的上了明暗。 这马威下的可真大,以后没人敢再多要求多画了吧?呵。 「何苦呢?你?」 吴彤边揉着柏森的肩头,边问着。 今天很怪,吴彤问了两个问题,柏森始终掛着笑脸不大回应,她只是瘫在沙发上,任由她帮忙按摩痠痛得像在尖叫的肌肉。 柏森闭着眼,像是累得不想动了。 「去洗澡吧。」 吴彤想了想提议,洗热水澡舒缓肌肉的紧绷,洗完也快快上床去睡觉,看柏森这个样子恐怕也只能靠休息回復了。 「一起洗。」柏森睁开眼,妥协,却提出条件。 吴彤的犹豫很容易被人当作是默认,可是她相信柏森绝对是有计划性的,因为前一秒还懒洋洋的人在那一刻突然跳了起来,兴高采烈地拉着吴彤向浴室走。 「亲爱的,看着我。」 吴彤闻言,转过身去,在狭小的淋浴间内,柏森离她距离好近,全身上下只剩一件宽松的大t恤,里头中空。 又不是没看过裸体,吴彤觉得好奇怪,现在的氛围…有种说不出的… 柏森缓慢地举起双臂,拉掉了那件上衣,她再一次看向吴彤时,眼里多了股炙热。 「看着我。」 柏森的唇微微的分开,她缓慢的、带着魅惑地走到吴彤身边,像是蟒蛇圈住了无助的猎物,她好像在玩耍般,慢条斯理的挑逗吴彤。 吴彤感觉到柏森的手伸进了她脱到一半的上衣里头,漫不经心的游走,帮吴彤卸去多馀的衣物,细碎的吻落在吴彤的肩头,柏森有意无意地在吴彤耳边,留下淡的只有吴彤听得见的、脸红心跳的呻吟。 随着吴彤视线的游移,柏森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 这是很大的刺激,感官上的。 可吴彤不想承认的是,她对柏森没有感觉…没有那种感觉,她在心理上,并没有被激起慾望,这让吴彤尷尬无比。 柏森也发现到了吴彤的异状,微微一笑,停止了她的挑逗。 「是我太急吗?彤,真对不起。」 柏森说着,在吴彤唇上轻轻的、不带情慾地吻了一下。 两人安静的洗澡。 吴彤的认知,有隐晦的美比较性感,但柏森是少数全裸在她眼中可以推翻此说的人,她的性感像精灵、更像画家渥特豪斯画中的赛莲女妖,具有神性、或神祕性。 吴彤困惑的是,自己何故无动于衷? 她看着柏森站到莲蓬头下头,水花顺着她凹凸有致的躯体倾泻而下,吴彤对那身体,实在是太熟悉了。 两个头身的距离恰好会对应到乳头、三个头身则是肚脐跟鼠蹊部的中间…从头到脚接近八头身,肘关节拉水平线对应到肚脐、腕关节拉水平线是大腿根部。如果肩膀伸展或是出力,腹部中央那条分隔两侧肌肉的凹线会更明显,一直延伸到两乳中央,如果叉腰,肩胛骨会稍微凸出,拉垂直线可以与后脑勺对应。 「别想了,认真洗澡吧!」 柏森拉过吴彤,帮她刷起背来。 「森,」吴彤的声音在浴室里头有回音,听起来有点不像自己,「我是不是性冷感?」 如果自己对于那词汇的解读没有错,那么她自己是不是就跟那个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状况一模一样?现在吴彤好像有点懂了,男人为什么对于阳萎要这么恐惧,原来性无能是这么无助、无奈的事情。 「我说,你别想了,呵。」柏森笑着说,「是我太急了,不是你的问题啊!不要想得太多。」 说着,像要安慰吴彤,柏森又补充,「你有感觉的,对吧!」 吴彤不发一语,沉默的洗完澡。 「说说你的朋友。」柏森一边用精油按摩肌肉,一边问站在画布前构思的吴彤。 「李时晴跟唐湘颖。」 「有烫大波浪、旁分的是哪一个?」柏森捏着小腿,看着吴彤静止的背影问。 「湘颖。」 「她是怎么样的人啊?总觉得,彤,你很容易吸引跟你个性不一样的人做朋友哦!」 「有吗?」吴彤茫然的回头,感觉构图这种机械化的动作做久了,有点太单一,眼睛跟脑袋都像腻了一样,想找点别的事情做,「湘颖很规矩。」 「看不出来,呵。」柏森仰头看吴彤,她站在自己身后正拍掉手上的炭粉,想帮柏森按摩,「她的素描很好哦!嗯…所以是个乖乖牌囉?」 「嗯。」应一声,代表肯定回答,吴彤看到柏森任由她按压肩颈,像是温驯的小动物一样窝在她的怀理,恍惚方才浴室里头那嫵媚的女人是海市蜃楼似的。 「你有在看?」 吴彤想了想,原来柏森有在注意同学们的素描啊? 「我大部份的时间在看你画图,你困扰的样子真可爱,呵,而且…而且我喜欢你看我。」柏森坏笑着说,仰头想亲吴彤的下巴,「不过啊!你那朋友,素描底子蛮好的,比例抓得不错。」 「湘颖从小学画。」 一定的嘛!有点天份,加上自幼培养,能不强吗? 「湘颖。」柏森字正腔圆地念一遍,抿着嘴笑,「彤,你们很要好吗?」 吴彤正要平淡的回答「很好」,突然意识到柏森这问句的突兀,明明吴彤是把李时晴跟唐湘颖放在同一个水平线上,都是很要好的朋友,柏森的问句却像是针对唐湘颖似的。 吴彤突然理解到,今天柏森把姿势越摆越刁鑽,到最后直接针对唐湘颖的视角摆难画的姿势的用意。 「是朋友。」吴彤说,感觉到自己嘴角的笑意在扩散,「你吃醋?」 柏森呵呵笑着往吴彤怀里蹭了蹭。 「我以为,你想整我。」吴彤说,看到柏森露出恶作剧成功的淘气笑容,愤慨的加重手上揉捏的力道。 「刚开始要整你,呵呵,不过…哎!痛!」柏森用无辜的眼神看吴彤,「你生气啦!会讨厌我爱吃醋吗?」 吴彤摇头,不讨厌。 其实如果是因为吃醋,吴彤会在心里暗自高兴,原来柏森也会吃醋啊!这让吴彤感觉不这么自卑,多少也让吴彤安定下来:她在柏森心里的确是有份量的。 呵,那这堂素描课就扯平了。 「我喜欢。」 吴彤轻声地说。 「怪人。就说你怪,还怀疑我。」柏森笑着说,彷彿在指控吴彤不相信她。 她吃醋的样子,很可爱呢! 吴彤想着,反常的脸上笑意不减。柏森看着吴彤的神情,又轻轻闭上眼,只享受两个人一起的时光,无论时间是怎么消磨。安定的幸福,这么久以来都是求之不得的东西,这一刻是如此的珍贵。 反正看到吴彤的眼神,比她的言语说得还要多,就像是一切的证明,柏森让本来的疑问就随风逝去。 「你把她当朋友,那她呢?」 16 吴彤并不想回宿舍,柏森家需要什么有什么,要空间有空间、要用具有用具,而且柏森并不在意吴彤使用,上次吴彤忘了盖一条水彩顏料,导致后来要用时几乎挤不出来,柏森只是大笑着用指甲掐那管顏料,告诉吴彤:「反正我讨厌水彩,而且那个玫瑰红(permanentrose)的顏料只有英文名字好听,其实一点都不实用啊!」 可惜,作业还是要做,那些大大小小的纸捲、画布,如果每一个都要带上公车,那就太麻烦了。 吴彤偶尔回宿舍睡,觉得夜里似乎冷了,冷很多。 她用简单的三言两语打发刘苡晨的质问,「画系展。」这个答案听腻之后,刘苡晨索性也不再问了。设计系的室友会略带歉意的借吴彤的椅子放东西,吴彤耸了耸肩答应。好像她就是窗外的风景,其实究竟存在不存在,对她们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那天吴彤用平常的、缓慢的调子画她一幅油画的作业,画着画着,她又想起了mandy的话。柏森不在身边,镇不住她的太多胡思乱想。 「森森是大眾情人,每一个人的女人。」 想着想着,吴彤发现自己的思想像走入了死胡同,再也不肯绕出来。 她并不喜欢自我折磨,于是丢下那油画(所幸油画乾的慢、而且可以一直改),匆忙跑进图书馆,找了台电脑搜寻whitelies。 没有,只有facebook的专业,资料少得可怜,但有一个住址。 于是吴彤独自一个人,又回到whitelies。在走下那道楼梯前,吴彤深吸了口气,瞪着黄光在木头色阶梯上诡譎的光晕,她木然地前进。 「嗨!」mandy站在吧台,旁边是k,显然还没过十一点,两个人都还在。 「一样啤酒吗?」k亲切地问。 吴彤愣了几秒。 「不,日出。」 mandy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了k一眼,转头继续忙她的。 「森森今天没有一起?」k问。 吴彤摇头。 「她知道你来吗?」mandy转头问。 摇头。 吴彤坐到檯前,想办法把眼前的k还有这间whitelies跟脑中的资讯做联结,这个地方曾是柏森的避风港,她唯一的栖息处。 「你一个人来,似乎没这么安全。」mandy送上饮料时说,「你该是很多人眼中一块鲜美的肥肉,这里豺狼很多。」 吴彤似懂非懂地听,耳朵汲取的关键字还不够。 「我不胖。」 mandy哈哈大笑起来,「你一个人来,应该不是因为口渴吧?」她说着扬起一边眉毛,「因为孤独寂寞?」 对,理由呢?少了李时晴或是柏森,没有人会猜她的心思、帮她解释一切。 吴彤只是摇了摇头。 「嘿!彤!」一个人影晃进吴彤的视线,明明很陌生却把吴彤的名字叫得异常亲密,「又一个人喝闷酒了,不要担心,我们今天不会再错过了!」 「机车。」mandy淡淡的打招呼,好像不乐见机车的出现。 「森森不在吧?」机车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 「嗯,等一下就会到了。」mandy说完又讽刺的笑着补充,「他妈的,你想现在夹着尾巴逃、还是在她面前落荒而逃,呵,选一个,反正迟早要滚。」机车闷闷的拿过她递出的酒杯,可惜似的跟吴彤说了再见。 「为什么撒谎?」吴彤问mandy。 mandy哼了一声,「你不适合这里,即使你不透漏半点自己,你还是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 「嗯。」 吴彤同意,可以的话她也并不想出现在这里。 「机车在怕什么?」 「森森的魅力,」mandy收走了吴彤只喝一半的日出,「那是一种让人又爱又怕的东西,机车急着逃开她,呵,因为她没办法掩饰自己有多想要她。」 mandy想了想,眼神锐利的像豹,看了吴彤一会儿,才终于决定说出那故事。 「机车…她只是个孩子,她比你大两岁,可是心智年龄还像国中生,在夜里佯装的很成熟,森森一眼就看穿了她,哈哈,屁蛋小孩,这傢伙森森是不可能碰的…」 mandy伸手拢过鲜红的发,奇怪的,她看起来一点都不突兀,反而因为那大胆的色调,加强了她富有性格的五官、那强烈的形象,吴彤隐隐地感觉到,mandy跟别人讲话不会这么温和、这么留情面,也许是因为柏森,她才对自己这样友善。 吴彤不会否认,儘管她鲁莽地跑来whitelies,面对mandy时她确实是害怕她的,但柏森的过去,吴彤需要知道更多。 mandy看出来了。 「你有任何问题,都该问森森本人。」mandy说着给了吴彤一杯白开水,眼神锐利的停留在吴彤脸上,「如果你要问的话,冲掉嘴巴里酒精的味道,森森什么都闻得出来。」 「彤,好晚。」 柏森睡眼惺忪的开门,她穿着那件当做睡衣的t恤跟绵短裤。显然在吴彤离开whitelies之后,又多花了太多时间找到柏森家。 「有人跟你说过吗?彤,你身上松节油的气味混着酒味还真性感。」 mandy的确没有说错,见面不到三十秒,柏森已经可以凭着嗅觉把吴彤晚上的行程讲出来了! 「我去了whitelies。」吴彤承认。 柏森忧伤地笑着叹了口气,退一步让吴彤进门。 「是我的错,呵,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柏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那是个不重要的细节,但缺了一大块还是不大完整。」 「我太在乎。」吴彤想了想说,「不讲也没关係。」 这是肺腑之言,看到柏森的挣扎后,吴彤想到,如果回忆真的是痛苦的,那她为什么要强迫柏森倒带? 「彤,我习惯了从家里绕路去whitelies,因为长久以来,为了唬弄那些喝醉酒的人们。」柏森抬头看着黑暗的天花板,说着,「你要听我最坦白的事实,我就不隐瞒了。」 吴彤这一刻害怕起来,才理解到自己之所以去了whitelies却没有来找柏森,原来自己也并不想从柏森口中得到恐怖的事实。 有些事情是想也想不到,但程度却可以猜得到的。 「以前那个比喻叫什么?『公车』吗?」柏森扭着唇笑,笑得很讽刺、很凄凉,她找了张椅子坐下,收起双腿环抱住膝,眼睛看着吴彤脚背的方向,「我印象是『公车』,呵,人人上。」 真的,吴彤不在乎人家是用什么在比喻。 她后悔自己丢下画笔不顾一切的跑出去,更不该喝那杯日出,刺探总是不对,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听柏森用嘲弄的语气像事不关己的旁人般嘲讽自己的过去。 「我睡过…whitelies的熟客,几乎每一个。」柏森幽幽地说,「你想得到的,呵,两年有多长?也够了。」 柏森走下椅子,在柜子里头翻找起来,最后找出一瓶东西。 「mandy说了多少?」 吴彤耸肩,表示什么都没说。 柏森狐疑的瞪着手上那瓶酒,「…怎么可能?」却马上回復自己的步调,找了杯子倒酒。 「彤,其实你从mandy口中可以得到最多的真相,呵,甚至比k那里的讯息还要多,该说你是挑对人了。她真的什么都没讲?」柏森看了吴彤一眼,得到证实,若有所思地说,「…真不像她。」 吴彤沉默着,让柏森述说,她不会再问了,即使她有多么想知道。吴彤才发现到,想知道真相的渴望再强烈,看到柏森牵强的笑,竟然更让胸腔里头火辣辣地疼,淹过一切… 17 一夜能有几多情? 不过柏森有太多夜、太多挥霍。 mandy如果是绽放的、鲜红的彼岸花,柏森就是那小巧的罌粟花。实际上罌粟要毒得多了。 人们都慕mandy的名来到whitelies,但当看着吧台前的女子,却会不自觉被柏森吸引。她不一样,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那样的女孩,她可是披着纯真皮的疯狂啊!有什么比这更吸引人的吗?跟她过一夜,那便是你最难忘的一夜,可惜,这会是你记忆里只能回味的夜,如果她跟你有第二次,呵,那算你幸运…但她不留情,多情的人最无情,管你怎么说… 把一个失败者跟柏森联想是困难的,但吴彤没想到此刻居然更胜那失败者的联结,望着眼前的人居然有种不认识、不相信她是柏森的错觉。吴彤当然猜得到柏森流连在夜里的样子,些许放纵是一定的,但柏森过去的那一段远远地超越了,吴彤得到一个自己想也没想到的放浪形骸,几乎接近了人类理智中道德的边缘。 原来人可以自我放弃、自我放纵到这种地步。 「我的辉煌年代,呵。」 柏森语末用这句话完结,皱着眉头把那杯伏特加喝完。 「彤,如果你觉得跟一个滥交的人同床共枕很噁心,我今天晚上可以睡沙发,嗯,隐瞒是我的错,如果你要走,我也不会拦你,别担心的,呵。」 柏森笑着说,却不曾抬头看吴彤,她又倒了一杯酒。 一向是吴彤在躲避别人的目光的,此刻柏森也选择逃避,儘管她笑得灿烂,仍然失去在吴彤脸上看到答案的勇气。 柏森不会去否认过去,也许倒带的回忆里头有许多不堪,也有许多甜,在那个时刻,所有的事情都是对的,只是随着时间与心境的改变,对的事物不再理所当然的正确。 就好比此刻她选择了伏特加,是因为纯饮这酒比日出还能代表回忆里头美好的部分。但终究,伏特加带苦,跟她心头的酸涩综合起来的负面的事物,让柏森恍惚间,失去一直以来坚强存在的动力。 可以的话,柏森会逃,逃避什么?或许是生命吧!她不止一次想用酒精淹死自己,淹得死的话,她或许已经不在了。 就像她从不哭泣、不会用眼泪尝试着挽回失去的一切、就像她总是轻浮的话语,她也不会正经八百的把这句话说出口,但她在心里不下千百次地承认过,吴彤会是她这辈子最不该错过的美好。 「好苦。」 至始至终不发一语的吴彤,只是接过柏森拿在手上的酒杯,对着柏森刚喝过的地方,啜了一口。 柏森看懂了,她比言语说得要多的行动,吴彤并不在乎。 吴彤真的是,她这辈子最不该错过的… 喝了点伏特加调柳橙汁,吴彤才发现自己看起来脸不红气不喘,但酒量其实很差。 「彤,你这样很危险,不能乱喝酒,一不小心就会没预兆的醉倒…」吴彤朦胧间还听到柏森这样告诫自己。 昏昏沉沉的睡,好不容易挣扎着起床,压着宿醉发疼的头,发现是凌晨五点。本该睡在她身边的柏森并不在床上,吴彤想,难道是因为嫌她没洗澡,所以不肯睡同一张床吗? 对了,居然没有洗澡就睡到隔天早上。 吴彤对自己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摇摇晃晃地起身翻找衣服要洗澡。 柏森家藏不住声音,吴彤马上就发现到房子里有人,有客人。 什么人?这种时间? 吴彤慢下手边的动作,侧耳倾听。她…她认得这声音… 「森森…」 「mandy!我家里有人!」柏森耳语着提醒。 「彤吗?哈,家里太乱,谢绝会客?」mandy讽刺的说,「什么时候你给我的理由跟敷衍阿诗的一模一样?」 「mandy,别这样…」 吴彤走到房门边,已经能看到两人的身影。 「我跟阿诗她们一样?森森,情人不让我当就算了,现在我连朋友都不如?姐妹?哈,现在落得下场比砲友还更低下。我就真的这么让你这么难堪?」 吴彤看见mandy转过头,视线经过自己所在的黑暗的角落,于是缩瑟了一下,但mandy的视线停在她打完稿的画布上。 情人?吴彤有听错吗? mandy跟柏森? 何以两人都放荡不羈的岁月,吴彤却从没把她们俩兜在一起过? 「不,你们不一样,我不会把你跟她们放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不要这样想我…」 「你是心里想的跟你的行动不一样,还是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对一夜狂欢的对象还愿意找藉口敷衍,对我,你一定要让我等答案等到老死,才愿意吐露一点点真相?还真是愿意分享心事的好姐妹。」 吴彤知道了,就像柏森的从不减少的笑闹一样,原来mandy咄咄逼人的气势就是她在whitelies的保护色,此时在那强势跟痴情的中庸地带,那才是真正的mandy。 柏森向着mandy靠近一步,声音放得很轻。 「我不想伤害你…」柏森柔声地说,那语调吴彤听着,心头有种酸涩,柏森没有这样跟她说过话,她俏皮的玩笑话呢?吴彤并不想在此刻听见这认真的语调,不是对她。 「你不想伤?妈的,那你肯定不是口是心非了。」 「我没骗你,mandy,我知道我伤你很多,但你是全世界我最不想伤的人。在爱情里是没有对跟错的,你要的是什么?我的道歉吗?」柏森柔和地问,想把这句话的杀伤力降到最低,「即使我对你有所亏欠,这不是你迫切需要的吧?」 mandy沉默下来,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来到柏森家究竟是为了什么。 吴彤看见,mandy一把扼住柏森的脖子,接近兇狠的将她往墙上撞。 由爱生恨?情杀! 这词汇跳进吴彤脑袋里头的当下,她紧张的就要向外衝,mandy看起来像要杀了她… mandy像是嗜血的魔,吻上柏森的唇。 吴彤手一松,手上的衣物掉落到地上,轻轻地发出一点声响,但不足以引起那俩人的注意。 mandy松开她的脖子,手指顺着脖颈滑下、滑过胸部,一把搂住柏森的腰,柏森反射性的扶住mandy的颈子… 很契合。 吴彤悲哀的想着,她们的拥吻,比起自己生涩的模样,要来的高超太多了。 不知道她们唇舌交缠到底持续多久,但柏森最终是推开了mandy,压着唇角,深思,然后摇了摇头。 「我没有…对不起,我没有为你心跳。」 mandy阴鬱的笑了几声,「谢谢,但我想要更明确的答案。」 柏森挣扎起来,她看着mandy的模样像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似的。 「我不爱你。」 「谢谢。」mandy接口,接的太快了一点,然后她轻笑了起来,「她今天到whitelies来了,我想你知道吧?」 「嗯。」柏森低着头,犹豫着说,「你…谢谢你把解释权留给我。」 「哈,你爱她,对吗?」mandy笑着,又是聊起一个一夜情的对象那样的轻松口吻,吴彤纳闷,这是她的坦然吗? 柏森总是看得最清晰,人可以用很多东西来掩饰,但受伤的心情用一个笑是盖不住的。柏森犹豫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你爱她。」mandy径自结论,「你还真的不想伤,真是滥好人。」 柏森轻笑了起来。 「你不承认,是对我好,不过你想她听着,是什么感觉?」mandy放软了语气,像是个来自老朋友的忠告,她转头,视线直直的投向吴彤。 柏森也转头看着吴彤黑暗的剪影,淡笑,「她会懂得。」 「森森,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我只想要你最坚定的拒绝,哈哈,人就是贱。」mandy带着笑的说完这句话,吴彤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告别。 mandy视线最后一次转向吴彤,「祝你们幸福。」 她拨了拨头发,向着大门走,转头剎那的眼神,让人联想到负伤的猛兽,那样强大却狼狈。 「伏特加,纯饮吗?」 mandy开了门,看了一眼桌上的瓶子问,她一直到柏森点头才离去,彷彿求证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我相信你了,森森,呵,谢谢你。」 mandy走了,负着伤,带着笑的,彷彿在这场失败的战役里头还是嚐到了胜利。 我也祝你幸福,吴彤想。 番外_Trio(上) k一直都待在whitelies,他紧紧地守着这间酒吧,或许想要守住他们三人的回忆。 k、q、j,那是他们三人给彼此的暱称,因为他们从小就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彼此的邻居、最好的朋友。 一个男孩、两个女孩…如果j那模样算得上女孩的话。 他们会在巷弄里,在人家仓库外头的旧物堆里头盖自己的秘密基地、他们用酢酱草角力,赢的可以啜一口k从爸爸那里偷来的威士忌,但他们最喜欢的,是用翻过来的纸箱当牌桌,三人一起打牌。或许正因为这绝顶聪明的三人,都好强的想胜过彼此,打牌是他们共同喜欢的活动,这也是为什么,有天q决定一人抽一张牌来决定绰号时,他跟j也兴奋地加入了。 黑桃k、红心q、梅花j,他们从此之后就没有再叫过彼此本名。 黑桃象徵和平、红心象徵爱情、梅花代表幸福…这就好像一种预言,象徵着三人的未来,q跟j两人的爱情与幸福,总维持在k的和平上头。 k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看着q的眼神慢慢地变得不太一样。那女孩甩动黑色的长发奔进巷弄时,他会呆傻的望着,忘了行动;q习惯性地看到惊奇的事物会紧抓着他的手臂,k会流连在她指尖那种冰冰凉凉的触感;他跟j一起捉弄q,让她气得直跺脚,或许并不纯粹出于恶作剧的心态。 直到k发现,对q默默付出关心的人不只是他时,他退却了。 「我会当你的骑士,一直守护你。」j对她说,q幸福的点头。k于是静静地退开,一个人到工作的酒吧开了一瓶伏特加,那时的whitelies还叫做lies。 他酒醒时,看到q美丽的双瞳对着自己,她灿烂的笑着,伸手把k拍醒。 「一早喝酒的,搞什么。」j开口,蹙起眉头。 浓眉大眼的j长得很好看,这两人,很匹配,k想。 「不喝了,我会戒掉。」k笑着说,看到q搂上j的手臂时,心还是抽了一下。 「你戒不掉,从到lies工作开始,你就对酒精没有办法。」j说,倒了杯开水递给k,「兄弟,你要顾好自己,我看着很担心你。」 「我有个想法。」q依旧笑着说,她的眼中绽放出某种光彩,让她看起来有种精灵般的神气,「我跟j,也来lies工作,我们要盯好你,你在这样喝下去不行。」 「你们的梦想呢?这间吧,是我无意间得到的,我没有办法,它也没有未来。」 k说完,看到j放开q的手,趴到吧台上,正对着他有些涣散的眼,「你没有办法,但我们三个凑在一起总不是这样的。它没有未来,我们就一起帮它打造。」 q也靠上吧台,与j并肩看着k。 「我的梦想,是我们三个人永远都在一起。」 k在那一刻,决定要戒酒,也决定,他会永远当一个和平的第三者,他要保护q跟j的幸福。 那年,whitelies诞生了,他们三人22岁。 十年后,k在那三个女孩身上看到曾经的k、q跟j。 那三个女孩因为各自的苦衷,鑽进了whitelies,才遇到了彼此。 柏森这个天才的女孩,钢铁般的意志被学业上的挫折磨到一点不剩,她明明该颓丧的身影却有着一对炽热的眼,她跟k点了一杯龙舌兰日出,口气随意的问他,有没有现成的工作,因为这杯酒用掉了她仅剩的钱。 k在柏森身上看到j,于是k对柏森伸出了手。 林曼庭是个极其叛逆的女孩,但她在凌乱中总有秩序,她开朗外向的笑容里并不是纯粹天真与单纯,在出柜后她逃了家,逃到whitelies。她只点伏特加加冰块,然后笑着告诉k,她今天开始要走一步算一步,不过她会过得比谁都好。 k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不能放着她不管。 张书妘很静,她是个富千金,却落魄地坐在whitelies的角落,她告诉k,她要点特别的,因为今天她被扫地出门,她要庆祝爸妈背弃她的这一天,她终于对自己坦诚。张书妘说着露出笑容,那笑看起来像精灵般淘气。k给了她一杯特调。 因为她很像q,k问她要不要留下来。 k告诉这三人,q跟j的故事,问她们愿不愿意代替他最好的朋友?她们答应,于是whitelies的夜开始精彩起来。 柏森跟曼庭很放纵,夜生活是她们的舞台,她们是舞着狂放与不羈的优美女伶,尤其柏森,她对生命的绝望似乎转化成一种兇猛的烈焰,她每夜都像是燃烧着自己般的强烈。 这三人或许是这么的迥异,但k讚叹,她们的默契绝佳,「闪亮三姐妹」吧里的人戏称、有人说「三剑客」、更有人说那是「命运三女神」,k大笑着递出酒水,但他承认,柏森、林曼庭、张书妘的出现,的确让whitelies比以往都要辉煌。 「k,我平常都喝什么?」柏森、曼庭跟书妘会在上工前,靠在吧台前,考考k她们总是问的问题。 「mandy喝伏特加…」k很快地回答,他绝对不会忘记这妮子跟自己有相同的嗜好,k抹过唇上的鬍子,然后他搞不清楚了,「…森森要特调、妘儿要日出。」 三个女孩会笑得人仰马翻,要老k罚酒。 「有一天我会记得的。」 「不,你才不会呢!」书妘浅浅的笑着说,曼庭大笑着搭腔,「人只会越来越老,记忆力会越来越衰退…」 柏森总是呵呵的笑,阴鬱的神情里却有开朗的坦然。 k不老,今年才三十三,是个颇有魅力的熟男。 但三个女孩知道他的寂寞,q跟j在两年前车祸死了之后,k就一直是孤零零的。书妘老是嫌吧台脏乱,却从来不碰k钉在前面那两张红心q跟梅花j的扑克牌;曼庭什么过分的玩笑都开得出口,但从不提k的过去;柏森会在人们散去的whitelies空荡荡的时刻,找出预留的啤酒陪着k安静的喝。 那天她们抽牌,因为书妘提议。 柏森抽到了红心2、书妘抽到方块a,曼庭抽到了梅花q。k摇了摇头,这也像是预言,预言女孩们先后的离去。 18 「你生我的气吗?」 柏森走到吴彤身边,捡起她掉落地面的衣物。 「已经消了。」吴彤说,头还在痛,但她很清醒。 她不会生气,因为对吴彤而言mandy是可怜的,但也打从心底的佩服她,若今天柏森选择了mandy,或许自己不会像mandy这样,勇敢的追求答案,即使她一开始就知道是否定句。 柏森失神的看着吴彤,彷彿是世界上美得最令人屏息的风景,她伸了手,轻轻的抱住她。 她靠着吴彤的额头,在那双墨黑的眼里找到平静。 但愿,但愿这平静会永远属于我,柏森想着。 「彤…」 「嗯?」 「你没洗澡,呵,好脏。」 吴彤很后悔喝醉,她对伏特加一无所知,直到柏森告诉她那酒的浓度相当高,她才知道原来她加了果汁喝下去的东西,不只是味道比啤酒厉害而已。 她画水彩时,宿醉加上睡眠不足,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不是最棒的作画状态,吴彤感觉自己好像握不住水彩笔了,简单一颗苹果的色泽染的不够成功,因为她控制不住自己有些疲软的指尖,画笔老是在不对的时机点在画纸上。 吸饱水的纸,必须控制笔毛里头饱含顏料的浓度,如此才能够成功地渲染。吴彤看着稀成一片的色泽,根本连她早就错乱的笔法都看不出,原来一开始浓度就没有抓准。 「老兄,没睡饱是吧?」李时晴看了一眼吴彤的画纸,问。 吴彤点了点头,看到李时晴把视线回到自己的画纸上,「跟某人一样,最近吃错药了居然忘了带画板。」 唐湘颖蹬了李时晴一眼,挪了挪直接放在桌上画的水彩纸,露出了一种顏面尽失却极力隐藏的神情,「你讲我?好像从没忘过东西似的。」说着瞟了一眼李时晴砍掉头的宝特瓶,此刻装满了水被作为笔洗的用途。 实际上,唐湘颖忘了带东西叫失常,李时晴什么都记得带了,更是异常。 「今天别渲染了,吴彤,改用堆叠吧!」唐湘颖建议,她自己喜欢两者综合的笔法,那张磅礡华丽静物画细细的描绘,很有巴洛克时期的风格…还是洛可可?吴彤累了,突然分不出来了。 很有道理,堆叠可以慢慢思索,转圜的馀地比较大。 不过目前为止,都要重新来过了。 「吹风机。」吴彤用肯定句,实质上是个问句。先把画吹乾,也许这期间她休息够了,一切会上手一些。 李时晴点了一下斜前方,正皱着眉头画一串荔枝,恐怕没办法帮吴彤拿。 在堆满画具的桌上,永远都该小心一点才是,不过吴彤那一刻忘了这点,俯身去拿那个吹风机。 如果是一般的笔洗,不会这么高、这么巧,不过那是一个宝特瓶的替代品,于是吴彤的衣服扫到它的一部份,让它浪漫的晃了几下,最后倒在唐湘颖的水彩画上。 这是骯脏的一幕,也最震撼人心。 吴彤傻住了,流过身体的血都瞬间降下温度,在同学们屏住惊呼的声响中,她看到唐湘颖愣愣地瞪着眼前一片脏乱。 李时晴刚画完苹果,因为用了鲜红,但带了点绿,因此洗笔水是暗红色的,整张水彩画只有四分之一没有遭到波及,主要的物件都盖在这片腥红之下,看起来,吴彤刚谋杀了唐湘颖的水彩画。 这不是她该愣着的时候,不过说真的,没有东西抢救得来了, 水溶解开画纸上的顏料,但带有色泽的洗笔水同时也渗进了画纸里头。清掉上面那摊水后,那巴洛克风格的静物画现在看起来比较像印象派…淡色调更像中国山水画吧!也许在那洗笔水洗礼下说是粉红色时期的作品更恰当…算了。 吴彤看到唐湘颖木然地起身,把手上一直握着的水彩笔投进笔洗里头。 「哦,干!这是个他妈的意外,我就知道我不该喝那天杀的红茶,早知道就买个关东煮之类的…宝特瓶当笔洗…我的错!我的错!」李时晴叫着,吴彤听得出来那口吻有点太仓促、太夸张了。 唐湘颖面无表情的看着水彩画看了好一会儿,她是那种会为了一根苹果梗或是一小块亮点没画好而抓狂的人,现在的状况几乎是在虐杀她… 「…他妈的是我的错…」 李时晴最后一句话软下了语气,显然跟画一样,没有她可以挽回的东西了。 「对不起。」 吴彤要讲很多话,可是这是她能开口说得出的三个字。 唐湘颖转头看吴彤,这当然是个意外,就像走在路上被山上滚下的大石压死,怪不了任何人。 可是,要求完美的她不容许这种意外,并且出自吴彤之口,仅仅是这样她无法释怀。 三个字,就只能是这三个字。 唐湘颖发现自己居然跳脱了情境,妄想听到别的三个字,痴人说梦。 不过她应当得到吴彤的道歉,不仅仅是言语的道歉,她应得的。 「吴彤,道歉要看着别人的眼睛。」 吴彤挣扎了一下,视线从唐湘颖的唇角向上移动,在鼻翼,已经是极限。 「湘颖,对不起。」 不够。 难道我不能存在你的眼里吗?唐湘颖一把火燃上来,她就这么微不足道吗?一个视线都不许,她的要求很多吗? 「看着我的眼睛,」唐湘颖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大声,她从没有失控过…这样子失控过,「道、歉!」 吴彤痛苦地向上抬起视线,感觉来自心脏的焦虑顺着血液流到全身,她像是坐在大怒神的游乐设施上头,失去了对地面的掌握,渐渐的觉得从四肢开始发冷,她不能控制自己了。 吴彤看着唐湘颖的下睫毛,无声的尖叫,手上的调色盘跌在地上,爆出了小小的、彩色的水花,吴彤衝出了教室,留下一教室的寂静。 唐湘颖在自己的悲戚里回过神,她一向的理智像潮水涌上来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妈的,看个屁啊你们?还没要画肖像画看啥看啊?屁孩,回去看你们的狗屁静物去!」 李时晴大吼着,同学在一片寧静中把视线退回水彩画上头。 「唐唐,你他妈的失控了。」李时晴低声地说。 唐湘颖第一次同意了李时晴的话。 「我不知道,我怎么回事…」唐湘颖颤抖着说,低头拾起吴彤在地上的调色盘,「我也不懂,她怎么回事。」 「妈的,他妈的只有我懂这里发生什么事吗?」 李时晴骂了一声。 「靠,『怎么回事』?」李时晴说着彷彿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现象,是蓝天上飘过的白云那样稀松平常、显而易见,「唐湘颖,你,你是个偏执狂,有强迫症…」 唐湘颖瞪着李时晴。 「吴彤,她,有轻微的自闭症。」 自闭症是一道光谱,特徵不一,有些影响深远的有些则浅,常见的状况会有情绪表达障碍、社交互动的困难、沟通问题,有时必须坚持一定的规律与行程。 唐湘颖这才恍然大悟,吴彤只有轻微的症状,她的话语如此简洁是出于表达能力不足,她唯一谨守的是衣着的原则,害怕别人的视线… 因为吴彤的生活正常,为人很宽厚,唐湘颖…想都没想过… 「李时晴…」 「唐湘颖,幸好你用的纸是300g的arches,可以把顏料洗掉后再重来一次。」李时晴彷彿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把那个已经空了的、里头带着红色水珠的宝特瓶踩爆,踢到了桌子底下。 唐湘颖反应不过来,把笔洗推到了两人中间表示共用,「难以捉摸的疯子。」她勉强地骂她。 如果吴彤跟她之间,能够跟那法国的水彩纸一样,洗净了还不会坏,那就好… 19 吴彤奔出了教室,用她的全力狂跑。 她大力的敲响柏森家的门,这是她第一个想到,可以平復心里那巨大焦虑的地方。 「彤?你现在不是有课…」 吴彤一把抱住柏森,紧紧地抱着。 她要怎么讲?吴彤不会解释,她在那一剎那看到唐湘颖眼里的情绪,除了怒火、除了失望、除了悲愤…还有一种东西,她…她在柏森的眼里看过,当柏森望着自己的时候。 吴彤在柏森眼里看着时,感到自己很幸福,但在唐湘颖眼里看到时,她觉得哀伤。就像是对mandy的感觉,但对唐湘颖,吴彤感觉更痛苦,好像有种控诉压在自己的肩头。 「彤,怎么了?」 吴彤在柏森怀里摇头,她真的没办法解释这个长长的、表面上不像实际这么严重的事件。柏森轻轻拍了拍吴彤的背,想让她知道一切都没事,但不要透过言语,对吴彤而言有时候言语好沉重。 「湘颖。」 吴彤说,于是柏森猜到了故事的大纲,也够了,不需要太多细节。 「彤,那是你最好的朋友。」柏森没有多想别的,只用严肃的语气对吴彤这样说。 「对。」 这就是让吴彤心痛的部分。 她不要求每一个人都瞭解自己,那是因为她自己也清楚这是个太过分的要求,活了十八年,连家人都没有懂过。 吴彤要的只是包容,愿意对她的古怪、她的沉默宽厚的人跟懂得她的人一样重要。 唐湘颖跟李时晴,她们让她感觉自己是个正常人,并且终于有了归属感,不是仅仅是作为一个路过别人生命的人。吴彤一直都不愿自怨自艾的对自己承认: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而她们或许会是她拥有过最久的朋友。 「彤,你信不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吴彤皱着眉头,已经什么都不确定了。 「森,我想喝酒。」 柏森无奈地笑了笑,摇头,「彤,不开心的时候喝酒是赶不走坏情绪的,它只会让你清醒的时候感觉更糟。」 「一点点。」吴彤的语气接近请求,「不会醉。」 柏森看着吴彤平静但挣扎的神情,勉强地说,「好吧。」 只有啤酒。 「呵,昨天都喝醉了,今天还敢喝。」柏森笑着、轻轻地说,手指拂过吴彤的发丝,她侧躺在自己的腿上,在沙发上休息。 啤酒苦苦的,但异常的跟吴彤一片混乱的心绪很搭。 就好像燻鮭配酸豆、生蠔配柠檬,并不是全然令人愉悦的东西,可是组合在一起会造就一种平衡,让人感到稳定。 吴彤抬起头,觉得自己可以暂时忘掉很多不愉快的事物,她吻上柏森,吻上她的脖子,吴彤此刻很需要分心的事物,她跟柏森在一起的时候,世界就只有柏森的家那么大,她不用在意到其他。 「彤…」 柏森叫喊着,声音跟丝线一样细,吴彤看到她眼里的慾望,知道柏森耐心地等她等了好久,太久了。 吴彤的吻像是烧的灼热的铁,烙在柏森身上引来她一次又一次的悸动。 柏森一个翻身,把吴彤压在身下,吻上吴彤的唇,那吻正火热,柏森放开吴彤,退了三步。 她静静的退掉身上的衣服,像是被蛊惑般,看着吴彤的眼神里有说不出的狂。柏森在吴彤的视线下,好像越来越亢奋... 「看我嘛!」柏森要求。 突然的,吴彤脑中响起一个声音。 『…她有说过她的嗜好吗?…她有叫你看着她吗?』 mandy。 嗜好?看着柏森? 原来mandy当初指的嗜好就是这个,仅仅是一道炙热的视线游走在柏森光裸的躯体上,就能为她带来兴奋与性感… 她喜欢被人用眼睛爱抚… …这mandy为什么会知道? 吴彤努力想抗拒猜疑带来的不安,她从沙发上起身,直勾勾地盯着柏森看,缓步走到她跟前,手掌顺着柏森腰部向上爬,爬过柏森曲线细緻的背部,最后她抱住她,低头啃咬她的锁骨。 抬起头,又吻了柏森… 那吻像是忘了写结论的报告,被硬生生地截断。 「办不到。」 吴彤两手压着太阳穴,一连向后退了四、五步,看着喘息未定的柏森,她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她骗不了人,她没有感觉。即使她再爱柏森,就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柏森拾起沙发上的毯子圈住自己,转头困惑的看吴彤。 「你们…你们做过?」吴彤艰难地问。 柏森看着吴彤,并不是被这个问句吓到而不敢回答,却像是在深思它到底从何而来、代表什么含义。 「我跟mandy?」柏森像是愧疚似的拉紧了毯子,坐到沙发上,「对,我们做过,但那时候我们都只是朋友,不只是我对她,她对我也是。」 吴彤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坐到柏森身边,肩膀紧紧地靠着她。 「我不懂了,彤。」柏森倾倒,躺在吴彤的腿上,「你不生气吗?你看起来不像生气。」 吴彤摇头。 「彤,我很高兴你不生气,不过,我还是得为我的过去,跟现在的你道歉。」柏森说着。 过去的事情,只有在过去是对的,此刻是现在,那就只专注在现在就好。 吴彤点了点头,表示不在意,但那微蹙着的眉好像意味着别的什么。 「只是,彤,假如你没有生气,为什么…?」对的,这也是吴彤纳闷的问题,既然她不气柏森,那两人世界没有理由中断,也应当没有东西该影响她对柏森的情慾。 吴彤摇了摇头,今天的、所有的失落加总起来,让她感觉自己真的一事无成。她怎么在一天之内让朋友、情人都对她失望? 「我好失败。」 「你再这样说,我就把你踢出去!」 柏森说着,露出温暖的、包容的笑容,「彤,你才不失败,一切都会没问题的,不要老是想这么多。」 吴彤悲戚的想着,一切可以跟言语一样简单就真的没问题了。 「不要想了,」柏森呢喃,扭了扭身子想鑽进吴彤怀里,「也许一开始对你有很多好奇才接近你,不过当我无法抗拒的想起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原来跟你相处的分秒都让我比前一刻更被你吸引…」 「唉呀!总之性绝不是爱情里头最重要的一部分,对吧!」柏森突然换上戏謔的语气,一扫那几秒鐘前的正经八百。 吴彤相信在她轻挑的认真理头,有她想传达的含义,吴彤懂得,只是自己的沮丧不像灰尘之于一阵风,不是这么容易带得走的。 柏森静静地,由下向上看着吴彤的神情,看了好久。 「彤,明天一起去当代艺术馆,好不好?」 「什么?」 吴彤对这唐突的邀约感到不知所措。 「明天是星期六,一起去散散心吧!」柏森淡淡笑着说,那笑带了点担忧,「我想你…会想要些别的、分心的事物。」 20 吴彤画了一个晚上的油画,作画能够让人专注,可以忘记很多事物,不过到了早上,她才无奈的发现自己心神不寧的忘了清理用具。 「阿笨。」柏森呵呵笑着,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画笔,「就好像吃东西要擦嘴巴,哪有人不善后的?」 「忘了。」吴彤闷闷的说。 「等一下出门要记得顺便买新的笔,这支肯定是要报废了。不过改天可以黏到我的画上,呵。」 「出门?」 「阿笨笨。」柏森像偷吃糖的小孩,趁着吴彤不注意的时候偷亲她的脸颊,「还是你在装蒜,不想跟我去当代艺术馆哦?」 吴彤拚命摇头,她想去,想跟柏森去任何地方,都好。 「放心啦!不会亏待你的,中午请你吃好料。」柏森计划着,拉着吴彤就向外衝,像要郊游的小孩那样,很兴奋。 吴彤并不是特别喜爱当代艺术的,当然,她也不讨厌,只不过比起站在拉斐尔的手稿前、米开朗基罗的雕像下(即使是石膏的复製品)那种敬畏而且壮丽的感受,当代艺术的作品有时候冰冷多了。 吴彤觉得,那是自己缺乏了理解,不能理解作品,理所当然的没办法情感上的感同身受,不像古典的艺术鉅作,美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她看得出来,柏森很喜欢这类型的创作。 「我说了,呵,我喜欢猜。」柏森笑着告诉吴彤,转过视线又在一个压克力的作品上停留了许久。 「猜不到。」吴彤小声地抱怨,她永远搞不清楚作者想表达的意思。 「嗯,不过过程是种乐趣。」柏森说着,转过头来看着吴彤时,眼里闪烁着光芒,「就好像语言一样,同一个事情可以有好多讲法,但你现在不需要大费周章的学就能听得懂…呵,应该说看吧!我的意思是,当你能够看懂这件作品的语汇时…」 「嗯?」 「你会有种成就感,因为你拥有能力去解读这个作者的心思,你也有这个视野去理解他对于事物的观点。」 吴彤点了点头,她可以懂,但说到「猜」,她没有办法不跟柏森之前说过的话做联结。 「所以我是件作品?」 吴彤不想尖锐地质问,只是假如她在柏森眼中只是这样平凡的存在,只是因为「过程是种乐趣」,她会很难过。 「不,你想太多了。」柏森说着,拉了她走进黑暗的房间,里头大萤幕正播着影片。这是吴彤另一个不能理解的部分,这些影音的作品,往往是不断不断的重播的片段,或是些冗长的、看不懂意义的画面,最花时间观看,却也常常最难懂。 「如果我猜失败了,就会错失认识一件作品的机会。但如果…」柏森静静地坐下来,眼睛看着萤幕,吴彤不知道她专注的语气是因为眼前的作品、还是因为旁边的她,「如果我猜错你…我会失去一部份的你,你懂吗?这是不能被接受的,也绝对不可以发生的。」 吴彤茫然,她还不懂,或许以后会懂。 此刻吴彤想的是,她想听见柏森认真的语调,柏森从来不把一段对话认真地讲完,永远要穿插玩笑话。不是吴彤质疑她的感情,是吴彤对自己没有信心,只是想要多一点确定,自从最后一次见到mandy之后,她就一直存在不安。 「你看,这个影片单纯只想呈现一种视角,呵,满足人们变态的偷窥慾。」柏森笑着说,岔开了话题。 吴彤耸了耸肩,她没有追根究底的能力,她也不会那种技巧来点破话语朦胧的面纱。 「我的彤,总是想得好多。」柏森说着,揽住吴彤的肩头。 柏森倾身亲吴彤的嘴,在黑暗的房间里、闪烁投影幕的灯光下,一切都显得太美好了。吴彤才雀跃地想着,就听到杂在影音声效下头的脚步声。这毕竟是个展间,吴彤忖度,但管他的呢?跟柏森在一起,究竟要躲什么? 吴彤感觉自己被柏森推开,紧接着的,好像听见血液凝结的声音。柏森看着入口方向,带有掩饰过的尷尬,淡却仍有痕跡。 「吴彤。」 唐湘颖勉强地说,那听起来几乎不算是打招呼。她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好像想弄懂什么似的。 在最不对的时机、让最不该的人撞见了。 吴彤怎么会没想到呢?就像音乐系的可能成群地去听音乐会、地理系或许会组队做田野调查,他们美术系,除了创作,必须要不断地观摩、吸收,因此在週末,最有可能有当期展览的地方,恐怕是最容易相遇的地方。 「你好,我叫柏森。」柏森友善地打招呼,在几秒内已经把尷尬扫尽,「我们见过面,我是…」 「嗯,模特儿姐姐。」唐湘颖僵硬地说,视线回到吴彤身上。 这气氛很恐怖的冰冷,柏森碰了碰吴彤的手臂,离开了黑暗的小房间。 柏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剩下影音展间机械般的规律声响、留下两人无言的对视。 「怎么、怎么一个人?」 吴彤绞尽脑汁只想到这句不着边际的话。 她们本来是好朋友的,不用言语也可以自然而然的朋友。 「时晴说要跟高中同学一起看,临时找不到人,所以自己来了。」唐湘颖制式的回答,吴彤听有一阵心慌,知道言语的背后包含一个故事:因为我跟你之间那水彩画的嫌隙,所以我没有问你,反正你也要跟别人一起来看。 吴彤的言语到了尽头,她从没有像这一刻这么希望说话过。 唐湘颖的眼神里头,有很多情绪,有失落、有控诉,但她同时也理解到一种大势已定的、万劫不復的命运的脉络,因此她所有的挣扎都只打算做给自己。 她真没想到,唐湘颖自嘲地对自己笑,是一个学期中刚来的人体模特儿,她真是没想到。 原来画纸上的东西可能真实,或者是永远是真实的东西被转录到画纸上,但她看着画纸忽略了它们确实存在?唐湘颖笑自己,即使,即使她要有所防备,也不可能防到她素描笔下的事物,柏森可说是她最没想到的。 「湘颖,对不起。」吴彤只重复一次她说过的道歉,这次她看着唐湘颖的眉间,希望时间能倒流,两人间的破裂可以被弥补。 对不起什么呢?是那水彩画?还是现在是关于别的…? 「没关係。」唐湘颖用她最不受伤的神情说,心里流了再多血都一样,还是为自己多留一点尊严。更重要的是,唐湘颖突然意识到,这是吴彤给她的机会,让她们俩再做回朋友。 「吴彤,没关係,我们就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唐湘颖艰难地说、咬着牙说,接着昧着良心说,「我已经不在意了。」 如果可以不在意,那该有多好? 「礼拜一见。」唐湘颖笑着说,背光的唐湘颖跟那抹忧鬱的笑顏,让人看不清棕色的眼里究竟藏了多少。 「礼拜一见。」 吴彤说着,也勉强的笑了,她迈步向外头走,馀光看见唐湘颖在刚刚柏森坐着的位置也坐了下来,抬起头,但眼神不知道在看哪里。 吴彤在楼梯间看到柏森把玩着票根在等她,她没有焦急的问,只是观察吴彤的表情,看吴彤的眼神看了好久,然后拉着她向前走。 她们用最快的速度看完展览,很快地离开了当代艺术馆。 吴彤强忍住抱住柏森的衝动,因为她只要一想到,唐湘颖只有孤独一个人,不像她可以在柏森身上找到慰藉与安全感,就觉得好残忍,替她感到好残忍。 21 一个週末过去,最先迎接吴彤的是一堂素描课。 柏森披着大衬衫,闲静的看窗外,她还有六分鐘的休息,随即就要继续摆姿势。 「唐湘颖…她没来。」吴彤低声地对李时晴说,在心里头慌张起来,她是不是终究不打算履行她在当代艺术馆说过的话? 难道言语真的是表面,实际上的两个人就这样不可挽回了吗? 「奇了!她这傢伙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翘课、最不喜欢缺席的人,如果生病也还有九成五的机率会抱病来画图。靠,打电话给她,还被直接掛掉…」 李时晴忿忿说着,抬头看到吴彤的眼神,好像突然领悟了什么。 「吴彤,你是不是週末的时候有跟唐唐联络?」李时晴问,看到吴彤僵硬地点头,「妈的,如果仅仅是水彩画,唐湘颖应该还不至于这样闪躲。」 李时晴说着,开始把炭笔放回盒子里头,收拾起画具。吴彤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李时晴会就这么样的猜到了整个故事吗? 「你等一下帮我把画拿去喷胶,帮我收一下。我会处理这个问题,我去找湘颖,」李时晴把画板靠到吴彤的椅子边,用最快的速度起身,那是吴彤看都没看过的干练,「你不要担心。」 吴彤不可能不担心,对于唐湘颖,即使谁也不是谁的谁,可是她就是感觉情感上对她有了责任,却无力对她伸出援手,只可能伤害。 「李时晴,你…」 吴彤囁嚅着说,她办不到的实在太多。 「我知道。」李时晴很快的接口,「我会努力做到我能做到最好的地步,如果可以,我不想失去你们两个朋友,也不想失去你们之间的友谊。」 「我…」 「我也知道。如果可以平抚她的情绪,让她看开些,我会不遗馀力。」李时晴不让吴彤把话讲完,连珠砲的承诺,李时晴不是永远都这么狂的,现在这是一个认真地、严肃的李时晴。 「时晴,谢谢。」 吴彤说着,却看到李时晴闪出教室的身影。 蹺蹺板的支撑点,吴彤之于唐湘颖跟李时晴,或是李时晴之于唐湘颖跟吴彤,都是这种关係。李时晴直到最后这一刻,都还在为吴彤帮忙,她好像知道吴彤没有办法真正请求她救救自己伤害的人、也无法仅仅拜託她基于好朋友的立场去慰问唐湘颖,于是李时晴自己把承诺说出口了,免得吴彤必须开口。 吴彤无法道尽她对李时晴的感谢,她记得李时晴说过「因为你跟她,真的很像。」是因为这个,而不断的对吴彤伸出援手吗? 她是谁? 不管了。 当柏森站上台子按计时器时,吴彤就打定主意让杂念全部退去,必须专心一意的素描才行。 不过,吴彤今天容许,让她对唐湘颖的担忧留存,她把希望交给李时晴,只希望尘埃落定时,三个人又站回了她们原本佇立的地点,当她们望进彼此的眼,会知道这是属于仨人最合适、最美好的距离。 随着戏展交件日期的逼近,吴彤回宿舍的时间越来越少。 「右下角是不是压暗一点点?」柏森站在吴彤背后问,吴彤于是起身,看着画看了好一阵子,最后点了点头,柏森说得对,右下角要加暗一些,画面比较平衡。 柏森平常不会给意见的,那是因为她知道评论带给人压力,创作需要自由的空间,而且两个都搞创作的人凑在一起,最忌讳批评跟摩擦,柏森是知道的,因此吴彤没有做出要求,她都尽量不给任何意见。 随着时间递进,吴彤要柏森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因为她不容许一丁点出错,而且「旁观者清」,她相信柏森在身边会带给她绝对的优势。 「努力,值得吗?」 吴彤抬头问柏森。 「值得。」柏森很篤定地回答,「彤,虽然我不是评审的教授,不过我觉得一定会被选上。题材很新、而且很真,虽然技巧上要跟大二或大三地去拼可能会蛮吃力的吧!不过细腻度你是不会输的。」 「嗯。」吴彤听着又定下心,继续画。 「呵,真期待可以看到你的画表了框在展间墙上的模样。」 吴彤听着笑了,她用「期待」,不是「希望」,好像确信吴彤一定会入选一样。 「森,你有展过画吗?」吴彤放下调色盘问着,感觉自己没日没夜地画了几天,有点头重脚轻。她听过柏森的独白,但是轻描淡写地被说过去了,现在吴彤想知道更详细的故事。 「没有,呵…」柏森愣了一下,才笑着回答吴彤,又马上接口说,「那是悲伤的过去,别提啦!现在要开心的吃顿饭,好好享受当下才对。」 柏森的画这么好,怎么从来都没展过?吴彤想着,感觉太可惜了一点。她还想发问,但柏森不断的顾左右而言他,彷彿休息吃饭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彤,你真的要好好休息,不然画没有交出去就暴毙了,那可不好。」说着就闪进厨房翻起了冰箱。 吴彤抹了么抹掌心,上头沾了点白色的顏料,摸起来有点油腻、有点黏黏的。她跟着柏森走进厨房,一边思索着言语怎么开头。 「我不会煮菜耶!如果要调个简单的小酒还可以,不过加热这件事情呀!呵呵,有难度哦!」柏森翻着冰箱,找出一袋土司跟起士片,又探头找着培根跟生菜,「土司夹点料就叫三明治,这我还会,呵。」 吴彤心情没来由的复杂起来,虽然她跟柏森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开心的,但吴彤老是搞不清楚抱在怀里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她的过去使得她老是口是心非?即使她并不打算如此,可是永远在滔滔不绝时不把真心话说出口? 柏森对她有一定程度的坦白,吴彤相信自己或许已经是世界上最瞭解柏森的人了。但就好像吴彤还懵懂时的作画一样,你老是以为自己画完了,但永远都还有点什么东西能够加到画上,永远都没有碰到完整的那一天。 「森…」 吴彤才开口,柏森又笑着转头问她,「你喜欢吃火腿还是培根?」 愣了愣,计划被搅乱的错愕,「都好。」吴彤勉强开口。 这一停顿,让吴彤又重新思索过了。她自己又给了柏森怎么样的理解了呢?她自己是这么样一个看起来没有情绪的人,即使她在心里有过千万字的文章,出口时可能只浓缩成寥寥几个字,她没资格讲公平,她也没有让柏森知道她的全部(即使她不刻意隐瞒),那吴彤凭什么反过来要求柏森? 这让吴彤茫然了,突然间又什么都不确定了…这样讲起来,她到底跟睡过柏森枕边那无数女人有何差异呢? 吴彤想起第一次在柏森家过夜的晚上,那夜里的画面不至于让吴彤震撼到產生阴影,但她不会忘记:柏森是个有慾望的女人。 那些一夜情的对象至少可以满足她…可是自己就… 吴彤颓丧的退出厨房,坐回画布前,拾起画笔。 「想太多。」 她对自己说,即使知道如此,吴彤还是心神不寧。 因为唐湘颖、因为柏森,吴彤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懦弱,好像断臂的人一辈子无法摘下树上的果实,她可以站在谷底看到天空,但她永远没办法凭着一己之力离开佇立的幽暗的、沉默的世界。 她一直觉得先天疾病并没有对自己造成多大影响,她可以是个正常人,但现在吴彤懂了,终于悲戚的对自己承认:我有病,我不正常。 番外_失序(上) 唐湘颖这辈子第一次翘课,翘的课是基础素描。 她并不想同时看到吴彤跟那女模特儿…无论她叫什么名字,反正她不想看到。 唐湘颖放下咖啡杯,拒绝了第二个跟她搭訕的男生。 「呵呵呵…」 她的轻笑声几乎歇斯底里,为什么这些男孩对她感兴趣,可是她唯一在乎的人,吴彤,眼里只有那个女人。 为什么!而且凭什么! 从小,唐湘颖就是个规矩的孩子。也许生在古板的家庭是其中的原因,可唐湘颖自己喜欢规规矩矩、一切都有秩序的生活。 她从国中开始就是美术班的学生,她认真学画,除了学校画的,她一周至少会多练习两张素描,苹果、鸡蛋什么的…反正那是规律,就是要。高中也考上了师大附中美术班,一切都在她跟她妈妈的规划中,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 唐湘颖习惯起床后叠棉被,房间的物件一定要整齐,灰尘一定不被允许。顏料一定要照着顏色渐层排,暖色到寒色,衣服也是,必须依循顏色的规律。 指甲两週要修一次,一天要吃三餐,但早餐只能是六点到八点之间、午餐只只能是十一点半到一点半之间、晚餐是六点到七点半之间,不可以吃宵夜、点心或下午茶。好吧,很特别的时候稍微允许。 她只有一次弄乱自己的房间,那时她尖声嘶吼着老话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那年国中二年级,她发现自己爱上一个女孩。 她知道,知道自己会在大学的时候遇到心仪的男孩,他跟她会相恋,在二十八岁那年结婚,也许生小孩。 一切都很规矩,很有秩序。 「为、什、么!」 唐湘颖抓起还溼润的调色盘,往那张几乎完成的全开水彩画上砸,于是老师最看好的学生美展作品,就这样毁了。她把笔洗向着墙上丢,连同插在上头那五支大小不同的水彩笔,还有里头骯脏的洗笔水。那水花喷溅开来,像是颗会反噬的炸弹,唐湘颖自己一身湿,站在脏水里,低头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淌流着水、顏料、画笔…还有房间里的其他物件。 唐湘颖泪流满面。 她爱上了个女孩,在计划外头。她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远远超出了预料。 不能被接受。 她古板的家人,一脸同情,他们一起去看医生,看心理医生。一家三口一起自我欺骗,也许一切都会好转吧!不管那医生说了什么…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上。 但唐湘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走出来,是因为不爱那女孩了。其他女孩呢?还有可能爱上吗?唐湘颖没办法篤定,她的人生已经超出控制外了。 直到她遇见吴彤,她才知道自己当年并不是自制力超凡的。她意识到之所以连恋爱都在控制之内,并不是因为她能够控制,是因为她不够爱国中那个女孩。 因为她不够篤信爱情,所以没办法超越自己跟秩序的矛盾。 可是,吴彤让她超越了。 「为什么…」唐湘颖笑累了,又开始反问自己。 原来她处处挑吴彤毛病,并不是抱持着像对李时晴那样的情绪。 吴彤总散发着一种气息,让人感觉全世界的篤定都在她一个神情里。吴彤并没有最出色的样貌,跟唐湘颖或李时晴比起来差多了,可是却有种气质,让人会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唐湘颖最没有办法抗拒吴彤那带了点清冷的目光,吴彤从不与人对上眼,可当她静静凝视着某个东西时,唐湘颖会渴望,自己可以存在她的视线内… 「说出口很难吗?为什么在朋友面前不愿意承认?我到底算什么?」 隔壁桌的两个女生在吵架。 唐湘颖支着头,瞥了她们一眼,啜了口咖啡又陷入自己的思绪。 「为什么一定要说?这对你而言很重要,可是我也很为难好吗?为什么一定非要有个『女朋友』的称号?是虚荣也太过了吧?」 为什么… 真是够了,唐湘颖决定今天不要再听到这个问句了。是情侣吧?既然能在一起,怎么不好好珍惜? 她转过头去看那两人,一个长发飘逸,板着脸什么方向都看,就是不看正对面的人,另一个蓄短发,一样跟她错开视线,但不会错,两人眼眶都红红的,好像有泪水在里头转。 如果不相爱的两个人,绝对不会在这里僵持。 唐湘颖愤而起身,留下喝一半的咖啡,便离去。当她再回到咖啡店时,手上执着一朵玫瑰,站到了两人桌边。 两个女孩惊愕的转头,眼里有无数问号。 「不好意思,打扰了。」 唐湘颖极有礼貌的开头,嗯,这是规矩之一。 「爱情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东西。」她说着,边说心里边刺痛,「如果只看得见自己,岂不是枉费在茫茫人海里,千辛万苦的寻觅彼此?」 她将象徵爱情的红玫瑰(在西洋画里一向如此),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点个头便离去,留下呆滞的两人。 番外_失序(下) 今天做了太多平常不会做的事情,有点太超过了,唐湘颖觉得有种异常的快感。 「还会笑,那显然是不需要人担心了。」唐湘颖转头,看到李时晴在身后对着自己说,「干!我还翘素描课来找你,结果你根本就出来寻开心…」 本来想纠正李时晴那爆粗口的坏习惯,可是她今天真的累了,就算了。 唐湘颖转头就走。 「嗯,我想我真的没弄错,」李时晴跟上,一扫轻浮的言语,皱眉看着像支断线风箏的女孩,「你喜欢吴彤,对吗?」 如果要跟谁坦白,她绝不会选李时晴,毫无规矩的一个人,但那傢伙洞察力不是一般地厉害。唐湘颖正要否认,却发现李时晴的眼里有平静,沉稳的眸子正对着自己,那眼神不似平常的她,看起来…看起来竟然有点认真。 「『喜欢』是不是还有点轻描淡写?」唐湘颖讶异于李时晴的话语,若是平常,一定听起来充满讽刺,可是此刻听起来,竟然有许多理解。 「李时晴?」 唐湘颖迟疑地叫着,确定眼前正经八百的人是她朋友? 「那双眼,对吗?」 唐湘颖于是知道,就算她不讲,李时晴也看透一切了。 「一年前,我也同样迷恋过一双这样的眼。」 李时晴幽幽的开口,她淡色的眸子里,似乎有太多东西,唐湘颖一直都没察觉到。 「唐湘颖,你原来也喜欢自我折磨,喜欢上那种同时温柔又冷漠的眼神。」 唐湘颖无法开口、无法接话,但她想起国中那年的水彩画,她画一个斑驳的栅栏,描绘得很细緻,铁锈都像凸起于画纸似的,中间有一道溅开的顏料,紫色的、红色的、褐色的,也有点点蓝跟绿,还有水渍溶解开纸上顏料的白色,像雪花般。 她一直都留着那画,但不懂,一张这么巨大的、失败的画,留着干什么? 「唐唐,你知道吗?重点不是你有多喜欢,有多爱。」李时晴说着,她抖了抖手,长时间握着画箱把手,掌心都麻了,「重点是你愿意承认多少、愿意承受多少?」 很犀利,唐湘颖承认,不过这话也说得很实际。如果四年前就有个李时晴对她说这话,她还会这么样执迷不悟吗? 「你承认了多少?又承受了多少?」唐湘颖反问李时晴,她没有要挑衅的意思,只是当她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时,总会问问别人当作参考。 「我承认我爱过,也愿意承受爱不到的失落。」 好像说出她的心里话似的,唐湘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赤裸过,在感情上。 原来那幅画,她一直都捨不得丢。那是要纪念她失序的一天,那一道桎梏住自己的栅栏终于被突破了。 唐湘颖发现,自己早就已经泪流满面。 她不要…不要在自己终于肯坦白时,必须看着吴彤爱上另一个人… 天空下起了雨,彷彿为她流泪似的。李时晴一向不爱带伞,她拉过麻木的唐湘颖,从她的肩背包里挖出一把折叠伞,为自己跟她撑着。 「唐唐,你知道吗?」李时晴若有所思的看向正落雨的天空,「我曾迷恋的那双眼,喜欢看着天空落下雨丝,但我…我喜欢烈日当空的晴天。」 唐湘颖还听不懂李时晴的话语。 「你呢?你会等待一个人陪你一起看天空放晴?还是会努力睁着眼,纵使雨点刺得你好痛,你无法直视乌云密佈的天空?」 方才咖啡厅里那两个女孩,从唐湘颖的面前经过,两人正开心的把玩着那朵玫瑰。 李时晴话毕,只留下沉默,让她自己消化。 唐湘颖擦乾了泪水,抬起头的瞬间一切都该有原有的规矩。 「李时晴,你怎么可以翘课?」 李时晴笑了,不知怎的演变成了猖狂地大笑,让唐湘颖以为,前一秒帮助她釐清思绪的那人可能是幻影。 「妈咧!你自己也翘课。」 「不是啊!我本来想说翘了这堂课,我还可以照着你的素描补画这堂课的进度,现在你也翘课的话…」 「就画吴彤的啊!」 「这样就有三张一模一样的角度,很危险吧…」 「靠杯!会担心就不要翘课啊!就是没种面对嘛!」 唐湘颖一边斥责李时晴没口德,一边修正她的计划。 嗯,她会在大学遇上她心仪的女孩,她跟她会相恋。在二十八岁那年,或许到美国结婚、或许那时候台湾就开放了,或许…… 也许让吴彤的微笑从眼前消失暂时还有点困难,但她会等。 22 「昨天出去调整一下心情,所以没上素描课,没什么大事啦!时晴叫我传个简讯让你知道,以免你担心,我没事、我们也没事,真的别担心,还是好朋友吧?」 寄件者:唐湘颖。 吴彤看着,仅仅透过这几个文字,就能感觉到唐湘颖的脆弱。 没有一种感情上的伤害不让人脆弱的,吴彤记得童年亲戚冷淡的神色、记得同学们疏离的表情,只因为自己看似冷淡的表现而招致冷淡的理解,她知道情感上的伤能够有多伤。 但唐湘颖会走过的,吴彤不是在自我安慰,她知道唐湘颖会走过,因为唐湘颖很坚强,比自己坚强好几倍。 「只要你愿意,永远都是好朋友。」 吴彤回了简讯,把手机放回桌上,转头看自己完成了三分之二的油画。 柏森在厨房忙着。那简讯让她心里沉重的东西轻了几许,可惜吴彤放不下心上许多杂乱的念头。 吴彤翻了翻背包,抽出一本她平常画速写的素描本,有16开那么大,她撕了一页下来,带上一支素描笔,躲进厕所里头深思。 对吴彤而言,绘画是最容易的表达方式,文字次之,言语最困难。但对常人而言,理解的容易程度却是完全倒过来的。 吴彤把马桶上盖翻下来,坐在上头思索。她只能选择中庸的选项,希望文字能带她到她想到达的境界。 「森…」 吴彤竭力地思索,那些她说不出的话语只有这一刻能够倾泻而出。 「森,我觉得我一点都不懂你。我知道你让我进入你的人生,我也知道对我这样的人而言,走到这里已经该偷笑了,只是,只是,只是…」 吴彤书写着,深吸了口气,要自己勇敢些。 「只是我觉得,你的人生里有好多人,我不在乎过去、或是回忆,只要她们现在不是确实的存在,对我而言都不会太拥挤。但我,我确实的存在吗?我…」 吴彤执笔的手指颤抖起来,会不会她最终的下场是全盘皆输,不但进不了柏森心里,连她的人生都被赶出去? 她…她负担不起失去柏森。 「我…」 但一段这样不明确的爱情,是凌迟,对吴彤而言是凌迟,在猜测里头她总是鬱闷。 吴彤咬着牙,写下去。 「对你肤浅的认知让我觉得自己很微不足道,因为你是我的全世界,但我才发现我对我的世界认知好浅薄,你会让我懂得你的恐惧、你的悲伤、还有…你的快乐吗?」 柏森老是在笑,任何事情都笑着说,让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她真正开心的笑容 吴彤写完了,看着那纸张思索,或许她终究是不会让柏森看到这些文字。 「彤!吃晚饭囉!」外头传来柏森的叫喊。 「好!」吴彤起身,想一想,转头压了冲水把手,把那纸张胡乱对折后塞进口袋里头,开了门,看到柏森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开大号哦!」柏森戏謔一笑,捏着鼻子作势要逃离。 「又不臭。」吴彤平淡的回应,在那平淡里头有谎言尷尬的味道,但还不这么明显,还好她本来就不习惯直视人的眼睛,不然肯定会被揭穿。 「好啦!肚子空了再塞东西进去。」柏森说,推着吴彤要去吃三明治。 吴彤吁了口气,自己实在是太衝动了,方才那些文字还是吞回肚子里头。有些事情不应该这样躁进,等有空一定要销毁那张刚写过的素描纸,这种接近质问的句子实在太不恰当了。 才想着,吴彤就感觉到屁股后面口袋突然间轻盈了。 她慌张地转身,看到柏森握着那支铅笔跟那张纸对折后的纸。 「彤,」柏森歪着头看手上的物件,「呵,你是不会说谎的人。」 「什…什么?」 吴彤也不会装蒜。 「哪有人上大号不洗手的?」柏森呵呵笑着问,「即使有,那个人也不会是你。」 吴彤无言以对,眼前的女人实在太敏锐了。 「找灵感吗?呵,我没有一定要知道,不用紧张。」柏森说着,把纸张放到桌上,轻松地对吴彤说,并不打算看那纸上的东西,即使她知道吴彤绝不是在厕所找灵感。 吴彤顿时五味杂陈起来。 「你不看吗?」吴彤问,虽然她该松一口气的,可是柏森不打算过问的态度同时加深了她心头那股不安的气息。 柏森容许两人之间有这么多的秘密存在? 「呵,你想要我看呀?」柏森把问题拋了回来。 这让吴彤几乎绝望,好像回到whitelies的吧台看着柏森跟mandy笑闹的模样,她看不清眼前的人了,吴彤感觉到陌生跟突如其来的疏离。 吴彤不喜欢反问。 因为她的世界不是用言语建构,吴彤喜欢最直接的对答,俏皮的反问对她而言总是累赘而具有负担的。事实就是如此,吴彤没有办法继续问下去,于是话题就断了,就这么断了。 1.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写了什么吗? 2.对,我想要你看。 两者,吴彤都没勇气说。 咀嚼着三明治,吴彤眼神一接触到柏森,就在心里问一遍:你怎么能够忍受秘密? 会不会想着想着,言语就不自觉的、鲁莽的衝出口了? 吴彤傻笑,自己真是异想天开。 想想也好,有些言语或许在说出口前还是值得停留、或许更甚者…是值得被遗忘的,纸上的文字也是。 23 夜晚依旧,吴彤在画布前精雕细琢,如果顺利,系展的油画可以提早完成,算得上是好消息,提早把作品搞定,就可以多花点时间处理期末的作业了。 在午夜十二点,吴彤常用来混色的岱赭顏料用尽了,让她不得不打住,放下画笔去沐浴准备上床休息。 吴彤一边吹着头发,才发现自己老是认真地画图,没有注意到柏森究竟在忙些什么,她有时候会画些小插画、有时候用电脑做些工作,上网找些资讯,忙些吴彤看不懂的事物。 仔细想,柏森让她知道这么多关于她自己,但终究还是有许多吴彤不了解的部分。 要完完全全地、彻头彻尾地懂得一个人,恐怕太难了,是不是? 因为从来没有人懂过吴彤,她不是应该要理解每个人都有些幽微、有些难解才对吗?吴彤沉重的想着,是不是自己在极端的环境太久了,导致自己弄不清常人的界限? 她真的弄不清了。就像素描时的暗有虚有实,在不这么清醒时她只看得到一团黑。 吴彤走进房间,看见柏森趴在床上看一本小说,听见进房的脚步声,抬起头对吴彤淡淡一笑。 「画完啦?」柏森问,「好像有好一阵子没跟你一起睡了哦!」 半真半假,该说「很久没有一起入睡」才对。因为吴彤老是画到深夜,刚开始几天柏森还会等,最后实在支持不下去,自己先上床睡觉去了。 吴彤鑽进棉被里头,贴紧柏森。 爱情会让人变回小孩子吗? 吴彤感觉自己在柏森身边想要尽情地耍赖、想要无理地索求、想要享受待着什么都不做的奢侈,吴彤在心灵上对柏森毫无保留,但她感觉柏森依然是她自己,即便看着吴彤的眼神多了些柔和,但她还是那个成熟的她。 就好像吴彤从来无法软化的、形式上的冷漠,柏森也从没卸下自己微笑的面具过。 半真半假,柏森的真实里有虚假、虚假里有真实。对吴彤而言她是个很真的人,但就像食物需调味,柏森用了很多调味料粉饰自己的原味,她依然呈现最初的食材,只是换成一种较能被品嚐的形式。 吴彤已经不害怕真相了,如果食物的原味必定酸涩难以入口,她还是会坦然地接受。只是在吴彤还没错失机会前,她并不懂得追根究柢的重要性,现在她好像也只能把困惑留给自己了。 她抱住柏森,蠕动着贴近,逼的柏森不得不闔起书本,面对滚进自己怀里的人儿。 「奇怪哦!今天怎么这么黏人?」柏森带笑的语气说,伸长手臂把书放到一边,环上吴彤的肩膀,把她搂进怀里。 吴彤贴着柏森颈子温热的肌肤,嗅闻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没错,我是该知足了才对,吴彤这样想着。 「彤,我们睡觉好吗?」柏森揉了揉吴彤墨黑的发,凑近她耳边问。 吴彤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去检查一下灯跟门是不是都有关好,呵。」柏森说着,轻轻地放开吴彤起身,「你可不要报平常的仇,趁我一走就呼呼大睡哦!」 「不会。」吴彤静静地答,带着她淡淡的笑,在柏森的唇上浅浅的吻。 柏森愣了愣,收住起身的动作,忽地一扑把吴彤往床上压。 「想一想,一天不关灯不锁门也不会怎么样吧?」柏森耳语,居高临下地俯视吴彤。 「怎…怎么了?」 吴彤不解地问,隐隐地觉得这个气氛… 「我…」柏森意味深长地笑,「我想要你,现在。」 说完不等吴彤回应,低头霸道地吻了下来。 这吻,很苦涩。 吴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多自怨自艾、太多鬱闷的思想,导致她此刻对柏森有所保留,或许是自己的心理还太幼稚,无法负担这么多的情绪,这一刻她是这么的不自然。 柏森的隐晦,自己的无力。 吴彤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主动伸手拉扯柏森的衣服,如果自己从柏森那儿无法取得心安的保证,她会为自己争取更多。如果自觉不如柏森过去那些女人,吴彤至少会把自己提升到一个她自认可以并驾齐驱的境界,即使只是在床上。 吴彤的顺着柏森腰间美好的曲线抚摸,顺势拉着她的衣摆向上撩。吴彤的主动对柏森而言好像挑逗,她的舌窜进吴彤口腔掠夺,手指爬进吴彤衣内,在她光滑的背上游走。 吴彤舔吻着柏森的唇瓣,她决定,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柏森的求欢。但在吴彤还这么想着的时候,柏森停顿了两秒,轻轻地推开吴彤。 「彤,你不该勉强。」柏森顺了顺吴彤凌乱的发,「你并没有反应,我看得出来,你也没有感觉。」 柏森说着,小心地把横跨在吴彤腰际的腿收回,轻轻地抖了抖被扔到一旁的上衣,又穿了回去。吴彤沮丧地看柏森淡笑的脸庞,她怎么会忘了?柏森可以算是「阅人无数」,自己的反应在她眼里几乎无所遁形。 欢爱是勉强不来的。 「你去哪?」 吴彤慌张的拉住要起身的柏森,她生气了吗?还是很失望很失望? 她努力过的,真的,但为什么这么一件你情我愿的事情,在她的感情里头就必须这么艰辛? 吴彤看着柏森带笑意的、温柔的眼,祈求着再一次包容。 「别担心,锁门跟关灯,呵。」 吴彤躺在床上,扭了扭手中的棉被,她闭着眼抗拒睡眠,等待柏森回到她身边。 自己是怎么回事了?三番两次的拒绝柏森,自己也不是小孩了,怎么会这么样的抗拒? 还是说性跟爱完全是可以分开的吗?这想法让吴彤吓到自己了,是呀!其实没什么好讶异的才对,只是就跟一些灾难一样,听着就听过去了,但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会震惊、会不可思议的。 吴彤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有过感觉,没有事物可以篤定。 她再张开眼时,看到纯白的天花板,眼前浮现一闪而逝的彩色点点。 想着自己的际遇,茫茫人海里,相遇就是种奇蹟。 但对吴彤而言,她既无法告白、也不知道怎么接受告白,在相遇的奇蹟上头,如果能够懂得彼此的心意,那是奇蹟中的奇蹟。 自己何以如此幸运,遇上这么多的奇蹟? 「好久…」 柏森去了好久,关灯跟锁门,需要花这么多时间吗? 外头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柏森究竟在干什么?吴彤想了想,下定决心似的拨开棉被,下了床要找寻柏森。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看到自己的画在黑暗中看起来氛围很鬱闷,周遭还弥漫着一股松节油的味道,柏森的人影在画布边,像被按了暂停键似的,动也不动。 吴彤安静地走近,好奇是什么让柏森如此异状。 随着她离柏森距离越来越靠近,她才慢慢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驀地心里一慌,柏森手中正拿着吴彤今天在厕所写的纸条,盯着看了好久好久。 「呵,彤。」 柏森意识到吴彤站在身边,转头自然的笑了笑。 就像那个晚上,像她吐露了许多关于她在whitelies的过去的那晚一样,吴彤嗅到一股接近绝望的无奈。 吴彤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事般低下头。 「对不起,我又刺探了。」 她就知道!她就是不想看到柏森这种神情,才在走出厕所后就打消把纸条给她看到的念头! 「干嘛道歉呢?」柏森幽幽地说,垂下头又看了看纸张,阴影佔据了她的半张脸,吴彤只看得见她带笑的嘴角,笑得凄惨,「是我的错不是吗?呵,我懂你的意思,彤,不过这刚好是我不擅长的事呢!」 不擅长什么?柏森可以谈论很多事情啊!她对事物坦白的程度到了一个让吴彤羡慕的境界了,她还有什么不足的? 「彤,你懂吗?我没有办法置身事内的讲自己,我也从没试过,坦白地将情绪展露在人眼前…」 柏森说着,还在笑。 这让吴彤迷惘了,她为什么能够笑着忧鬱,为什么在这股灰色氛围里头,她还能加上温暖的色调?最让吴彤不解的是,明明哀伤的脸孔,此刻的笑容却阴鬱的美的震慑人… 「别说了。」吴彤摇了摇头,就像之前那晚一样,她老是在问出口后后悔了自己的疑问。 如果你的文字将会刺伤自己,那么就别说出口吧! 是我,是我太执迷不悟,以为人就像静物,必须掌握每一个细节,才能够成功地描绘… 吴彤在心里纠结。 「我欠你,好多解释。」柏森放下纸张,抬眼看吴彤,「有天,你会有完整的故事,我将不会隐瞒…意思是,我会用最真的表情来述说。」 吴彤点头,心中开始动摇,自己或许不会期待那天到来,这恐怕不是自己能不能接受的问题...她开始替柏森担心。 「…呵,不过不是现在啦!彤,没有什么事情比得上饱饱地睡一觉囉!」 吴彤跟随柏森走进房里,却在离开前,抓起桌上那素描纸,用力地揉成一团,奋力朝黑暗中一掷,于是那纸团掉进了她平日画油画、如今是空空如也的油罐里头。 24 吴彤有好几件素面的黑色t恤,她觉得那个顏色在视觉上最舒服,而且跟她略显苍白的肤色很搭。 她正对着宿舍窗户的光线检查着衣摆是不是沾到了一点顏料的时候,听到刘苡晨唤她。 「吴彤,我的笔狂掉毛,你可以借我排笔吗?」 「嗯。」 应一声代表肯定回答,但刘苡晨还是困惑的转头,又重复了一次问句。 「可以。」 如果是李时晴或唐湘颖,任何懂得她的习惯的人,都会听得懂吴彤的语言公式。不过吴彤不介意,直接把排笔拿出来,递给刘苡晨。 「呃…你不要担心,我会把它洗乾净再还你。」刘苡晨接过笔后,郑重的声明。 不用言明都猜得到,她九成借排笔是要用来画水墨。那隻吴彤平常用来渲染打底的宽头笔刷,如果沾上了墨汁没洗乾净,很有可能会让她的下一张水彩画背景色调很阴沉,或很骯脏。 「没差。」吴彤耸肩,想到自己的构图,「我会把背景压暗。」 于是刘苡晨宽心地点了点头,又拿起她的大包小包,向外走。 吴彤好奇地跟在后头,水墨她不是没画过,只是那一直都是自己的弱项,当初画也不过为了升学,从来没有专精过。 她很少会追根究柢的,不过今天特别好奇刘苡晨打算用排笔处理什么样的画面。 走出寝室,吴彤顿了顿,让一个刚从公共卫浴出来、满头泡沫的女生从她面前走过,然后追上刘苡晨,随着她一起走进宿舍阅览室。 「怎么了吗?」刘苡晨放下纸捲,困惑的抬头问。 「想观摩,」吴彤迟疑的地问,「可以吗?」 「又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刘苡晨皱着眉头,不以为然地说,不过并不在乎吴彤在旁边,「有人帮我磨墨我当然好啦!」 刘苡晨习惯用墨汁前再用墨条磨一下墨,加重那浓墨的厚度。 「你跟湘颖吵架啦?」刘苡晨问吴彤,一边技巧纯熟的分别在三个碟子里调出浓淡墨。 除了摇头,吴彤还能怎么表示呢? 「我想也是,你这样应该跟谁都吵不起来才对。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呀!明明看起来最可能起争执的应该是唐湘颖跟李时晴,可是就有传言说你跟湘颖不合。还想问你是怎么回事呢!」 即使说得清,吴彤也不会让刘苡晨知道关于唐湘颖的隻字片语。 「大家都说…是因为你弄坏了唐湘颖一幅水彩画。从那时候开始你们就很少三个人同时出现了。」 水彩画已经是一个礼拜前的故事了吧?吴彤这才惊觉自己有多久没见到唐湘颖了。 「其实同学们也都在说了,大家都好久没看到吴彤…虽然说你平常都不吭一声的,来就来、走就走,但你没出现的那几次,不知道为什么老是特别显眼,少了什么东西似的…」 排笔在宣纸上拉出一条带弧的粗线条,那笔划里头同时有浓、有淡,有乾、有溼,墨韵变化是种奥妙,同时杂揉了技巧与机运。 吴彤不在乎不被人注意的感受,当有人注意她时,反而让她不知所措起来。 刘苡晨滔滔不绝的讲,无论吴彤搭腔与否,她仍然会提问、接着自己回答。这让吴彤想起柏森,她说:「…我会跟任何人说话,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只想跟你。」是不是从某一刻开始—从遇到柏森的那一刻开始,世界的所有可能性才明白的在吴彤的眼前展开? 就好像吴彤的世界一直是黑白默剧,任何色料倾倒在她身上都染不上半点色彩,直到柏森揭开她上头那层面纱,吴彤才渐渐放开心胸拥抱其它色调的可能性。 柏森。 「彤,我会告诉你完整的故事,但你要等我。」 柏森今天比吴彤早出门,临走前这样说。 刘苡晨勾了一块墨黑的色块,沉的要人发闷。 刘苡晨用淡墨染天空,那色泽透明的让人困惑。 刘苡晨用毛笔刷出细碎的皴,那紊乱的线条看得人躁动。 「…吴彤,湘颖说她好像弄丢自己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耸肩。 这句话让系上任何一个人讲都不会突兀,创作过程中的迷失是常见的。 唐湘颖…在找寻什么呢…?但吴彤没有多馀的精气神为她思量。 吴彤看着看着觉得好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种意识,想到唐湘颖跟柏森,她生命中重要的角色换了剧本,世界突然间变得不一样。 一瞬间的感觉是这么无助。 像那还没上彩的水墨画,灰矇矇的,又看不见其他色彩了。 宿舍突然间成了吴彤最待不下的场所,她退出阅览室,又撞上那个洗头的女生,如今头上包着毛巾,依旧慢条斯理地走过。 世界用它自在的步调运转,并不会在你摔跤、出错时停下来等待。 吴彤走进系馆里的教室,看见李时晴握着铅笔正对着骨骼模型画素描。 「最近很少看到你哦!」李时晴看了最后一眼那模型,像是确认它不会跑走似的,才转头跟吴彤对话。 「嗯,系展。」 「哈哈哈,我知道。」但那口吻的意思好像是,李时晴知道别的事物,「你也要画这个吗?」她比了比那个从头到脚结构完整的人体骨骼。 吴彤摇头,她还差一张肌肉的结构图。 「唐湘颖才是个死疯子,哼,一个週末卯起来画,他妈的艺用解剖学的作业一下都搞完了。」李时晴说着,没有点明里头的故事,把视线放回模型上头。 吴彤听着侷促不安起来,唐湘颖很明显,是那种会用忙碌让自己忘记事情的人。 李时晴只淡淡的说,有些事情靠时间,有些事情靠个人。 「唐唐两者都需要,但反正她会走过。」李时晴边说,瞇着眼观察关节镶嵌的角度,「这很像爬山,有能力爬上去,就有能力下来。」 李时晴就事论事的语气说,又是难得的严肃,吴彤猜,她的严肃有几分是因为手中的白素描纸跟铅笔、还有眼前的模型而来的? 这让吴彤想起看展的柏森,想起她老是不知道从何而来、又会往哪里去的严肃,想起自己吃味的心理,想要她的专注可以全副的在自己身上。 这是热恋期,记忆与思想的构成都是那个人。 眼前闪过的风景、天空蓝上白色的云,好像都有她的身影;在吸进的空气里头,回想她肌肤的气味… 思念。 世界上居然有种事物,可以同时这样煎熬却美好。 柏森。 如果你是一条鱼,我是不是那个抽掉你悠游的海水的人? 吴彤的心好像颗碰烂的水果,闷湿的发痛。她这样子的无言无语,为什么却还是老是伤害到她在乎的人? 「喂,你觉不觉得,唐湘颖像一幅安格尔的画?」李时晴突然这么说,皱着眉头摸了摸画纸上肩胛骨一处,那儿下了太重的阴影。她转头翻找起吴彤的画箱,想找软橡皮。 「新古典主义。」吴彤想了想,严谨而务实的风格,「很像。」 「你呢,吴彤,你是写实主义的作品。」 李时晴说完,看到吴彤困惑的神情又紧接着解释,「写实有时候是情感上的写实,并不那么视觉上的具象,但很真实。」 吴彤似懂非懂地听。 「即使你从来都不说,那些确实的事物,存在还是存在,你不用试图去抹灭,吴彤,你传达出来的讯息一向都是真切的,你是个很真的人。」 是吗?她带给人的观感是这样子吗? 「时晴,你是印象派吧。」 李时晴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我以为你会说我是超现实主义哦!」她就是一个看似随意,但实际上充满细节的人,像印象画派的作品。 以一个画派来代表那个人,感觉好深入、好剖析,吴彤踌躇着,铅笔在画板边缘搔刮,最后问出口了。 「你有遇过,像抽象画的人吗?」 李时晴感兴趣的转头看吴彤,但不过问她的文字指向谁。 柏森是幅吴彤看不懂的抽象画,那些不明确地、隐晦的,吴彤老是弄不懂。但就是觉得,这画实在美的不近情理,她好想透析… 李时晴猖狂笑后,安静下来,帮骨骼模型摆了个固定的姿势。 「这种人…我没遇过,不过你该知道,抽象也是基建于现实的。」 25 快画完了。 看着一张空白的画布,慢慢地成为一幅画,那种情绪很像看着孩子长大。 时间的递进,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学期中,一切都在吴彤得心应手的范围,油画将会早一周完成,她很幸运,不像许多同学走到这一步,一手系展一手作业,总是手忙脚乱的模样。 她晚上还可以睡到至少五个小时,很奢侈的数字。 「喝一点,呵,饮料是生活的润滑剂。」 在画布跟吴彤的视线中间,出现了一罐啤酒。 柏森在吴彤耳边说话,淡淡的酒气混着她身上的淡香水味飘了过来,比酒精本身要使人醉。 「嗯?」吴彤困惑地接过那早就打开的易开罐,啜了一口。 「把你灌醉,这样你今天就会陪我睡囉!」 柏森呵呵笑着说,没有多做停留,转身就走进房间。 是吴彤太迟钝吗?她微微思索了一下,相信自己并没有听错,柏森这话是纯粹的玩笑话,没有抱怨、没有影射,甚至不要吴彤跟随着进房。 吴彤把视线转回画布上时,实在无法不去多想。 这话里的意味,柏森已经不再试图对吴彤做任何努力了,是不是性冷感就这样横亙在两人之间,有天会挖出一个裂缝,洞越来越大,爱情终究会破裂。 三次。 拒绝情人的求欢,一次就很尷尬了,吴彤经歷了三次。 这种挫败是磨人性的,即使柏森是这么温柔的理解,吴彤还是清楚地感受到这在两人之间的伤害。好像你在素描纸上一点一点的抹炭粉,儘管每次只有淡淡的灰,最终还是会叠成一片沉重的黑。 吴彤不想让任何人失望,但她从来都没有贯彻过自己的想望。 妈妈要吴彤好好的跟国文老师写封道歉信,为她做不好那份口头报告… 音乐老师打电话回家,说吴彤没有期末成绩,因为不肯开口唱歌… 班导在学校日时问,为什么吴彤老是在分组报告时落单、老是没有人愿意跟她一组… 生教组长真的忍无可忍了,学生坚持不把制服穿好到这种地步很让人光火… 吴彤太知道挫折的味道了,她最清楚在悲伤与颓丧里头怎么样不至于丧失自己、怎么样泰然自若地活下去,在每次被打垮时,还是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 她此刻瞪着那题名「秘密」的画,觉得很刺眼。 吴彤仰头,把啤酒全数灌下肚。 她真无法相信,真正让她束手无策、真正让她挫败的,居然在爱情这个领域。而不像学业上、或是技艺上的,她没办法单就加强自己的能力而有所突破。她不知道柏森会宽容自己的缺陷多久,她…她是个曾经浸淫在情慾世界里头无法自拔的人… 吴彤真的后悔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好奇心了。 如果性爱跟秘密就像水、阳光、空气一样,对柏森而言是生命中不可缺乏的元素,那么自己从她人生中除名,恐怕是迟早的事情。 吴彤松手,画笔掉落在地面,她的生命第一次这么混乱,好像手中用过的调色盘一样,顏色杂乱无章而放肆混乱在一块儿。她绝望地站起身,虽然自己酒量不是顶差的,但空腹喝啤酒、喝得又快又急,起身的那瞬间晕眩了起来。 她没办法釐清,究竟是自己的无能跟太过的刺探让一切痛苦,还是跟柏森的爱情本身就俱有毁灭性。 探索内心底,她这辈子的愿望就是这么的简单:画好画、交个朋友。如今多了一项:跟柏森在一起,让她快乐。 因为柏森快乐,吴彤就开心。 愿望是愿望,往往是想要但到达不到的。 吴彤进房时,看到柏森蜷坐在床上,把头埋在膝盖,一动也动。吴彤静静地望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行动、怎么说,她才意识到,一直以来主动的都是柏森,如今要吴彤做点什么时,她是全然的束手无策。 柏森轻轻地抬起头,对吴彤笑了笑,说:「彤,画完了吗?」 「画完了。」 系展的画,已经完成了。 「来,过来坐下,我跟你讲个故事,好吗?」 吴彤听着感到好心碎,柏森的语调,听起来脆弱的吓人。 吴彤轻轻地坐到床沿,听到柏森又说,「来,坐进来一点。」 「…这是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她俩,背靠着背。 柏森说,她想要吴彤在身边,离她好近好近,但她也需要空间。 这沉默,为所有即将倾泻而出的写实做了一个开头,吴彤想到自己的自私,她是个终其一生都不吐露自己的人,此刻却要求人对自己坦白… 「故事的开端,永远都是一个不能够达到自己理想的女孩。」 柏森说着,她给过吴彤故事的大纲,在她的升学悲剧之后紧接着是whitelies,还有放纵的生活,但这些事物是缺乏联结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一件事物,但得不到的。得不到又是一回事,但在那理想里头,我苦苦追寻,却发现我即使迈步跑,跑得气喘吁吁,抬起头时终点一样是个小点。」 她,好想好想读美术系。她知道她转系了肯定会在别的地方大放异彩、肯定会有所成就,但她无力于这么做,关于她无法面对家人的事实,于是闷着头做一个失败者。 「曾几何时,系展这种小事也能过左右我的喜怒哀乐。我真的努力过,走进展间,抬起头瀏览每个作品,我开始萌生出一股烈火般的渴望,我好希望可以在墙上看到幅自己的作品,我想被人看到、想要被讚赏,其实我想要的只是肯定,一点肯定就好。」 但就是得不到,这种渴望,演变成了一种接近梦想的愚蠢欲望。 「你可以想像吗?其他同学还不这么重视的系展,成为我人生中的大目标。我真的好想展画、哪怕是一幅八开大的也好。」 这种接近偏执的期待,是被绝望扭曲而成的,吴彤听着心酸。这就是为什么柏森愿意提供一个空间给吴彤画图吧?当柏森看着自己有无限机会,不希望自己错失掉的情绪,有某部分,还存在着那一、两年前疯狂期待而落空的惆悵。 「你一定觉得这种想法很无趣、很笨,但你的人生真的无所期待起的时候,也只能专注在这种小事情上头。」 人可以被打垮,打垮再站起来就好。 柏森是那种典型的生命斗士,从小到大她都是班上那个最出色的,也许天生就优秀,但她最大的优点是会修正、会检讨自己的错误,然后越挫越勇。的确是越挫越勇,如果任何事情能够挫败她,那也会同时激起她持续挑战的心里,她永远都想战胜自己办不到的事物。 人面对挫折的方式有很多种,吴彤是被动的,而柏森是主动的。 「唯独这个,真的把我死死地打垮了。」 她说,她真的看不到希望了,所以失去了前进的动力。挫折感第一次侵袭她,柏森再也无力站起身。 她断绝家里的经济支助的一个月后钱几乎要用尽了,她在最绝望的那一晚,踏进了whitelies,找到了一种让她逃脱的方式。 「我想我是太绝望了,不被人看好太久,一旦有人愿意对我释出肯定,那就像吸毒一样让我沉迷。」 柏森是美丽的,但这不光是在说她的美貌。夜里的人们用视觉膜拜她的躯体,对她讚叹、为她着迷,这让她挫折的生命里头至少有盏小夜灯,还可以勉强的振作起来。 像是吸血鬼般,她靠着那些人们对她的爱慕跟迷恋,又活了过来。她无法割捨人们聚焦在她身体上的视线,她喜欢那些视线,她知道自己肉体的吸引力,知道人们的眼神游走在躯体上时会激发什么样的想法,那让她…兴奋。 「我必须跟你道歉,」柏森说着,「当人体模特儿除了赚外快外,那也是个变态的玩笑。」 吴彤不在乎,她动了动,想看看柏森的表情。 柏森手臂向后,拉住了吴彤。 「别。」 吴彤安静的坐好。 「这些…都是你听过的故事,没什么特别的。」柏森笑了几声。 「如果要谁进入我心里,那也只有一个人…只会是你…」 柏森这样说着,她的语气渐渐的凝重。 「我很坚强。」她说,「我希望自己很坚强。」 你很坚强啊!吴彤想着。 「我如果失败,也不要看起来像个挫败者,我寧愿其他人觉得,我是故意输掉这一回的。」 吴彤听着她倔强的语气,才知道那个老是笑闹着的柏森,有这样子不肯屈服的内心。 「我不喜欢人看着我时,发现到我负面的情绪,那些悲伤、那些沮丧、那些愤怒,这些都是示弱的表现,我不会对谁、对任何事物屈服的。」 所以她笑,她忧鬱着笑、悲伤着笑,永远都笑着,眼泪是她生命里的驱逐者,不该存在。 但人,怎么可能永远坚强? 坚强的回报是什么? 「有时候真的好累了,觉得自己是一座堆得高高的塔,有时很想要就放松下来,不再坚持,让这塔就这样颓然散落一地…」 有时候想要睡一觉,就这样一睡不醒,不用再努力地跑、坚持无谓的坚持。 「但一看到其他人的前进,而自己却裹足不前,心底又隐隐的不能够承认这种失败。」 这真是一个好矛盾的心理啊! 「彤,我没有办法失去人群…」 什么意思?吴彤懵懂。 「因为在人群里头,我才需要武装、才有微笑的必要。当我一个人的时候,笑给自己看有点太苍凉。而孤独,让我太清楚地面对自己,那些不堪的、那些无力的,在一个人的时候都无所遁形。」 柏森的语气很平稳,听着并没有什么异状。 但吴彤感觉到震动,来自她背部的震动。 转过头去看,发现柏森… 居然在哭。 泪珠从脸庞滑落,她的眼泪是震撼人的,这样子的无助,却又这么的不甘心… 「森…」 「彤…我好矛盾,我不能失去人群的陪伴、但在人群里头我又活得好累好累…」 「过去的回忆是种不堪,在我清醒的时候降临在我的肩上,也像是一种挫败的味道,而我从来都不能突破…」 回忆过去了,想要窜改也不行。 柏森把脸埋进膝盖里头,不要吴彤看到她哭泣的脸庞。 「没事了…」 吴彤搂住柏森,小声地说,她好恨自己执意要知道。 即使自己渴望看到她真正的表情,柏森哭泣着让长期压抑的沮丧倾泻而出的时候,吴彤还是感受到一股扭转天地般巨大的痛楚,从心口爆发。 「彤,你是个这么纯白的人,我在你眼前比什么都污秽。」柏森紧紧攀着吴彤的脖子,哭喊着说,她这才知道埋藏在柏森心里的压力、那些不如人的感受。 吴彤在心里,低低地说。 不,我一点都不在乎,眼前的你是最真实的你,因为爱现在的你,所以我连你的过去一起包容。如果武装的微笑让你疲累了,在我面前请你想哭的时候就哭。 笑,我想看你快乐的笑;哭,请你纵情的哭,对我,你可以有最真的表情,在我身边你可以不用老是坚强… 千言万语吴彤说不出口,但她附在柏森耳边,告诉她。 「我爱你,因为你是你。」 26 系展交件那天,吴彤终于遇到唐湘颖了。 她踌躇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唐湘颖对自己微微一笑,吴彤心里松了口气。 「最近没看到你。」 「对呀!画出了点问题,构图在画布上的效果不像我预想中的那样。花了点时间修正,所以进度就变得很赶、很忙。」唐湘颖笑着说,已经坦然自若了。 吴彤相信,俩人又能做回朋友。 「彤,那水彩画已经补回来了,我们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 「嗯,我不在乎。」吴彤这样说着,她想到,现在的每一刻都是由过去所构成的,即使不喜欢回忆里的某些元素,不代表它对你现在所见的美好的事物不俱有贡献。 吴彤想到柏森,知道逃避过去、逃避自己并不好。 「怎么了?」唐湘颖问着。 「应该面对。」吴彤不知道怎么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只有这么说。 唐湘颖听着笑了,棕色的眼里闪烁着光芒。 「我知道你的意思,」唐湘颖说,「因为你的关係,我会对自己更坦白、我也会接受更多弹性…」 光线从窗外,照进系馆灰灰暗暗的小空间,唐湘颖细窄脸上有不同于以往的坦荡与包容,唐湘颖好像就这样在短短几个星期内,成熟了不少。这一刻吴彤感觉到,眼前的女孩有无限的未来。有一天,唐湘颖会找到一个真正她爱的人,而那个人会真正爱她、懂她、包容她、疼惜她… 「谢谢你,让我做你的朋友。」 唐湘颖在良久不尷尬的沉默后开口,吴彤微微一笑,这是个不一样的唐湘颖了。 「可是彤…你说话真的不能只说一半啦!这样子…」 吴彤没有柏森家的钥匙,一直以来都不需要,因为下了课到柏森家,永远都有人帮她开门,用那一贯的笑容迎接她。 但今天吴彤靠着门发呆了好久,研究磨石子地上的纹路近一个鐘头,才等到柏森从外头回来。 「…森?」吴彤看着眼前的人开门,几乎认不出她。 面对吴彤那淡然但相当震惊的神情,柏森抿着嘴笑。 「抱歉,我想你可能会来,所以尽量赶回来了,结果还是拖了不少时间,呵。」 柏森穿着贴身的西装裤,深色让她的腿部曲线更显纤瘦修长,上半身是件淡蓝色的衬衫,严谨、但不至于无趣,她头发不若以往随性散乱,俐落的挽了起来,露出颈子漂亮的曲线… 看着柏森踢掉脚上黑色高跟鞋,吴彤在心里讚叹,果然妆容改变人的能力真的这么神奇。 柏森老是看起来比较年轻,如果穿着随性些,看起来年纪还比吴彤小,但此刻的柏森脸上施了点淡妆,看上去是她的实际年龄…或许还大了三、四岁。 「面试?」 「呵,总不是每天混吃等死。」 这个成熟的柏森,拥有一股不同于平常的魅力。吴彤觉得,她现在看起来好干练、好俐落,同时俱有一股无法让人靠近的疏离感,但也散发出一股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接近的崇拜、爱慕心理。 随性狂野的柏森也好、干练严谨的柏森也好,怎么都这样美得致命似的。 「顺利吗?」吴彤小心翼翼地在沙发边坐下,看着柏森松开胸前的扣子,散下头发,才渐渐的习惯眼前的人是她的柏森。 「还行呀!该说的都说了。」 柏森笑着问,「彤,你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不是的,吴彤想着,这不是疏离的表现,只是她暂时还不习惯,就像她老是不能接受措手不及的计划改变一样,吴彤紧抓着许多生命中的小事物、像抓紧绳索般。 轻易地改变有时让她愕然,但她绝不会不喜欢眼前的柏森,相反的,这女人多变的美丽几乎让吴彤骄傲起来。 她是我的,吴彤这样想,忍不住露出淡笑。 柏森不知道吴彤的心里在想什么,但看得懂那个微笑。 「那天,跟你说了这么多,多少让我意识到点什么。」柏森说着,笑容里头有开朗的坦然,吴彤愿意问出口、自己明白的倾泻而出,都是很好的事情,「儘管那不是我所喜欢的,视觉传达究竟还是我的专业,所以我还是找了几家公司面试去了,呵。但我不要再一蹶不振,我想要让人看见我的艺术创作,我还是有很多管道…」 「彤,你总是让我能够再下定决心。」 「嗯?」吴彤困惑,「总是」、「再」这些词汇表示不止一次的情形。 柏森呵呵地笑,「不要笑我哦!我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 柏森说,她基于一种玩笑似的心理去当人体模特儿,在挥霍过生命,她不介意对自己开点小小的玩笑,反正还有钱拿,也不无小补。不过当那天吴彤阴错阳差的基于尷尬与友善的缘故邀请柏森「喝点热的」,她看着这个静如止水的女孩,意识到自己好久没有接触这些单纯、纯粹的事物,突然渴望蜕变… 「我很早就在考虑离开whitelies,不过在遇到你的当天,我才终于下定决心。」 即使当时并不能预见未来跟眼前那穿着素面t恤、不愿与人对上视线的女孩有没有交集,柏森还是被刺激到了,决心摆脱过去。 吴彤听着,淡淡的笑,才发现自己的笑容在短短一个月内,变多了。 「我想…呵,我也终于学会把内心话讲给你听了。」 恋爱是种良性循环,吴彤想着,我们一起进步了。 这样,很好。 「彤,我在想,升上大二或大三,宿舍的名额会变少,到时候,你要不要出来住?」柏森问着,笑容淡了些,好像习惯性地有所保留,以免自己可能被否定句刺伤,「…跟我住。」 可以的话,吴彤不要等到升上大二,大一下学期就来。 看到吴彤没有反应,纠结在自己的思绪里头,柏森以为那是犹豫,「呵,在考虑吗?」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突然问这个吗?」柏森走过小小的客厅,打开桌上的笔记型电脑,「你当然不知道,呵,这问题真蠢。」 自问自答的柏森,哈,吴彤笑。 「为什么?」 柏森手指灵活地在macbook的桌面上找了张图片,点开来。 「记不记得,我刚把家里整理好的那天…」 吴彤记得,每件跟柏森相关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电脑萤幕上,是吴彤的照片、吴彤的侧影,在环顾那整洁的客厅,看起来静止,视线投向桌上一叠一叠的画布,红橘的夕阳光线投射进来,光线把每样事物染上色彩、给吴彤的脸庞淡淡亮橘的光晕,光线让每件事物都有了关联。 吴彤看着自己的身影,是这样单薄而孤独的,而那空间恰好是这样温暖而庇护,那是一个好和谐、好优美的画面。 「前几天翻作品集,整理到这张照片,呵。」柏森笑着说,「我还记得自己那时的情绪,我好喜欢你站在我客厅的情景,想要就这样把你留在这里…」 …但那时,两个不把话说清的人,总觉得什么都不可能。 现在一切都可能了。 我也喜欢,我在你客厅的画面,吴彤想着,但不久后,这也会是我的客厅。 吴彤把玩着柏森袖口的钮扣,踌躇地开口,「…我想。」 「想什么?」柏森笑着转头问。 「我想永远,留在你的客厅。」 27 吴彤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 说来好笑,她突然梦见做不完的功课,明明是大学的场景,可是主角却是高中的水墨老师,出了三大张全开的水墨画,并且要求画工笔,只许写实、不许写意。 吴彤明明上了大学是画西画的呀! 那老师总是要求画面极为丰富,即使术科考试不大会对水墨书画这个项目下太严格的要求。因为老师口中的「普遍烂」,所以画得不太差就可以拿不错的分数。 但全开的水墨画,这是噩梦。 吴彤惊醒时,眼前还是那头髪半白、衣服很宽松、顏色很浊的老师的身影,多花几分鐘弄清楚,原来这梦不真实。 好险,真的好险,赶画跟下地狱的意义差不多。水墨吗?那大概是十八层再下面一些。 吴彤看着天花板,在心里窃笑,这种愚蠢的剧情居然也让她吓出一身冷汗。 翻身要睡,但吴彤听见了不平静的声音。 这画面似乎很熟悉,好像一种画过太多次的场景,不需要思索就能找出构图的相对位置。 柏森背对自己,手臂、手腕的角度…那个呼吸声,或是说…喘息声… 跟吴彤第一晚过夜的场景,一模一样。 吴彤在几秒内就下定决心,跟第一晚做同样的反应,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逼自己继续睡下去。但似乎老天爷不帮忙,本来落着细雨的外头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就这么巧合,柏森翻了身看窗外,正对上吴彤还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这是个极其尷尬的场景,不过吴彤还是庆幸,至少她们俩的关係跟上一次不一样,否则… 「对不起。」吴彤低声地说,明明房子里头只有两人,外头雨滴喧哗的那么大声,夜还是让她下意识地压低音量。 柏森对吴彤淡淡一笑,自然的从绵短裤里头抽出手掌,跨步下床,找了张面纸抹了抹指尖。 「为什么是你道歉呢?我才要对不起。」柏森轻轻地说着,躺回吴彤身边,「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 这让吴彤突然间有种眼框发酸、要哭出来的衝动。 对不起,我做不到一个情人该做到的。 吴彤心里流转过无数想法,想到柏森道歉的意义。吴彤以为自己的冷感伤的是柏森、伤的是这段关係,但没想到柏森最终最在乎的是吴彤的感受,儘管衡量过拥有吴彤、又靠自己解决这件事情现实的有些残酷,但追根究底,这是柏森既有慾望又不想让吴彤有更多自卑…或是其他负面的感觉之下,最折衷的办法。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 吴彤结巴的求救,柏森搂着女孩,在心底隐隐的苦楚,她真希望自己是个无慾无求的人。沉默中相拥,她们一直都没有正视的问题,此刻明白地摆在眼前。 「彤…」 柏森直起身子,转头看吴彤,「陪我做个实验,好吗?证明我猜的对不对。」 吴彤点了点头,任何能改善现状的,都好。 「彤,记不记得你在找系展灵感时,我告诉过你的,关照事物的方式?」 柏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吴彤点了点头。 她那时候说,不是只是视觉,嗅觉、味觉、听觉、触觉… 「眼睛闭起来,」柏森指令,「然后什么都不要想。」 什么都不要想?柏森在耳边细语着令耳根酥麻的话、手指窜进自己的衣服里面,在里头游走时,吴彤早就脑筋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了。 触觉,这是很奇妙的,吴彤一直到关闭视觉了才去想,触碰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但柏森轻巧的在腰侧、在背部、接近胸部的触摸,像蜜、像毒,让人陷溺、想要更多。 「不要睁开眼,纯粹的体会这些感受…」柏森又在吴彤耳边下了一道指令,手掌覆上吴彤的胸部,技巧的挑逗起来。 吴彤身体触电般一震,呼吸开始不规律起来。 那隻沉睡着的野兽终于被唤醒,吴彤有感觉、终于有感觉了! 紧接着,吴彤感觉到细碎柔软的吻,冰冰凉凉地落在颈间,所到之处都是麻痒,她无法不去想像那双唇,想着心头就一阵难耐的颤动。 最后那吻落在唇上,交缠起来。 柏森的味道。 吴彤品嚐着她每寸肌肤,让那气味烙印在脑海中,她用手指去记忆她身体的曲线,而非那些炭笔的线条,感受躯体的温度…一切都是这样真实而美好的。 「彤…」柏森知道实验是成功的,在吴彤理智撤退之际笑着说,「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是的,吴彤是知道的,当舌尖落在柏森炙热的肌肤上,她确实的感觉到她。 「…彤,我不是静物。」 吴彤睁开眼看柏森,看到柏森半裸的躯体在自己之上,随着呼吸,雪白带红晕的胸口上下的起伏。她正在自己的胸前肆虐,只是舔吻着吴彤的肌肤,但神情看起来好专注。一綹头发掉到额前,柏森有些分神的、缓缓的伸手,撩动发丝… 这是一个,好美的画面… 她不是静物。 吴彤在心里复诵,还搞不懂这句话的意义,可是觉得自己看着柏森的目光已经不一样了。 吴彤的手指颤抖着,爬到柏森平坦的下腹时,心跳正加速,她无法再想更多,这种让人几乎窒息的兴奋感,吴彤快要难以消受。 「彤的第一次哦…」柏森笑着说,声音是一条丝线,「…呵,是我的…」 …是谁在谁的缠绵里陷落? 这夜,注定要漫长。 早晨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吴彤睁开眼时,被那一阵黄橙的光线给亮得睁不开眼。 这光,色调很温暖,很像怀里的人儿。 吴彤手指滑过柏森光裸的背脊,感觉到女人些微缩瑟了一下,动了动,贴着自己的脖子继续睡眠。 「…森…」 真是个难得清醒的早晨,还闻得到雨过天晴的味道。 『彤,我不是静物。』 吴彤低下视线,看着柏森细柔的发散落在她平静的睡脸上,好像恍然大悟的弄懂了点什么。 她一直都以为,固执或是一成不变的规矩是只属于唐湘颖那种人的,也许在偶尔见她蹙起眉头瞪着李时晴时,心中会隐约庆幸自己对世界、对自己不这么严苛。 只是在这个轻柔美丽的早晨,吴彤意识到自己拘泥的小小世界似乎比唐湘颖要狭窄。 自己是个,容易依循规律行事的人,只是习惯了便难以察觉。 譬如说,她曾经每天在宿舍起床后,走进便利商店买同一个起士贝果当早餐,出于一种不知何来的原因,吴彤吃了一整个月,一直到那天刚好没有这款麵包,这个行为才被突破。 又或者,她曾经打完草稿后拿起排笔,习惯性地用孔雀蓝配上凡戴克棕来渲染打底,即使吴彤都记得带上一些红、或紫、或绿来变化,但那蓝棕的搭配是不变的。她就这样画了快半年,直到有天刚好画到蓝色的桌布,吴彤才不得不选择别的背景色调来搭配。 又或者,她好一阵子习惯了在画素描时把主要物件安排在画面中央偏右的位置,因此那阵子的素描作品里头,每三幅里头会出现一幅相同的三角构图,直到改天的主题因为适合直式构图的缘故,吴彤才改变这个习惯。 吴彤就跟一般人一样,有些特定的行为模式,一些习以为常的规律。细微的事件,只是构成生活的小小元素罢了,吴彤不曾在这些繁琐上头用心太多。 但习惯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吴彤此刻清楚地意识到,那用来说服自己的话语,居然深深地影响了心理。 她习惯了柏森的躯体在自己眼中只能是一组冰冷的静物,因此透过视觉,那身躯无论再吸引人,都激不起吴彤半点热情。 说来好笑,柏森特殊的性癖好,完全跟吴彤那跟随习惯的坏习惯相剋了。 「彤…你今天早上有课…」柏森语调朦胧的、咕噥着提醒,那是刚从梦里转醒的声音。 儘管这样说着,柏森却把身体埋进吴彤怀里,无尾熊般紧紧地攀着她。吴彤感觉柏森身子那令手掌发烫的曲线,想到昨晚,微笑忍不住爬上嘴角。 「艺术史,我请假。」 今天起,吴彤眼里的世界才要开始不一样! 28 计时器到底还有几分鐘才响,吴彤已经无心去探究这个问题。 桌上是削好的三支6b素描笔并排,以免速写中途需停下来削铅笔而耗时,软橡皮也多捏了三球起来,怕手上那一块弄丢,可以随时递补。 吴彤跟柏森在客厅两端,各自站在画板跟八开素描纸前,全神贯注。 这是场比赛,全程共二十分鐘,主题是对方的人像素描,在时间内画到最完整、最多细节的人得胜。 比赛当然有赌注的。 「呵,谁输了,谁负责煮一个礼拜的晚餐。」柏森带着狡诈的笑容这样宣布,在吴彤还来不及反驳时就成了定案。 吴彤懊恼的瞥了一眼正对面素描的柏森,尽量不要让视线在她美好的脸庞、那专注的眼神上头迷失,看到柏森抬头看了自己,露出淡淡的笑容,才想起什么似的回过神,用软橡皮抹掉画纸上衣服的质感。铅笔跟炭笔最大的差异在于修改的不易,因此画铅笔素描能够培养下笔的精确性。这点吴彤还稍微可以驾驭,但柏森很诈,今天特别找了件容易起皱的衣服穿,显然早就摸透了吴彤容易拘泥在细节的坏习惯,挖了个陷阱给跳。 吴彤没有忽略这点,一直提醒自己要先上大面积的明暗,可是画着画着又不自觉地回去处理小细节的描绘,在计时器响起时,吴彤深深叹了口气,自己眼前是幅很明显没画完的画。 「你赢了。」吴彤看了柏森的素描,不甘心地说。 柏森的素描线条很大胆,该捕捉的东西都捕捉了,即使有些部分是粗略地交待,但整体完整性相当的高。 「呵,彤,不高兴囉?」柏森先检查手上是不是沾了铅粉,才伸手碰了碰吴彤的脸颊,「赌注是玩笑话啦!我们之间的比赛是随性的,为的是好玩跟娱乐,不要不高兴呀!」 柏森柔声的解释,好像真的担心这比赛结果会挫折了吴彤、让她生气了。 吴彤耸了耸肩,伸手握住柏森停留在自己颊上的手。比赛结果多少是让她有点失望的,不过她是不介意输给柏森,只要结果差距不要太大都是可以接受的范围。 「愿赌服输。」吴彤说。其实她很高兴柏森获胜,因为她知道基于柏森好强的心理,这个小小的胜利可以带给她一整天的好心情。 柏森是个很成熟的人,可是就这点像个小孩。 「但我不会煮。」吴彤小声地补充,带有常人听不出的求救意味。 柏森低着头收拾画具,清扫着地面的橡皮擦屑,思索解决之道,「那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嗯。」 一起想办法,听起来很不错。 柏森牵起吴彤的手,嫣然一笑,「如果你画完了,那会是幅不错的素描。」 究竟是素描好呢?还是素描的主题好?吴彤笑。 「彤,老实跟你讲,如果我输了,我应该会耍赖哦!」柏森笑着拉开大门,边淘气的对吴彤说。 哪有人自己承认的啊?吴彤笑得灿烂,柏森让她无端平添了许多好心情。 「去哪?」 「超市呀!阿笨。」柏森说,好像天经地义似的,「我们去看看,那里有什么是你料理得来的,呵。」 吴彤莫名的喜欢逛超市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的时候,抬头环顾这个空间,觉得走到一个转角就会到达全然不同的地带,像在冒险一样,超市里头就是个辽阔的世界。也许是因为真实世界的巨大实在太吓人,超市这样一个空间让吴彤格外心安。 长大了,虽然已经能够轻易地看清这个格局,但还是保有孩童时期的雀跃感。 「不行啦!吃太多会变木乃伊哦!」柏森推了一下吴彤从架上拿下来的泡麵,笑着喝斥。 不是说,要选她料理的来的吗?吴彤无辜的转头望柏森。 「彤啊!你这是在画地自限啊!如果不去相信自己的潜力、不去拥抱别的可能,你就永远都在原地打转,永远都不会进步的。」 明明就是包泡麵,居然可以抒发这么多。 不过很有道理。吴彤点了点头,把那包泡麵放回架上,在推车里头添加上一包咖哩块、韩式辣炒年糕的材料、味噌,还有些蔬菜、水果类的,吴彤精挑细选,找些即使出错都不会太离谱的食材。 转头,发现柏森不见踪影。 「森…」 吴彤顿时像是迷路的小孩,推着那内容丰富的推车蹣跚走过那一架一架商品的高墙,小心地窥探每个走道… 「…森…?」 …柏森不见了。 吴彤纳闷的找寻,早餐榖麦区、调味品区、生鲜食品区…柏森会在哪里呢?真的找不着了,吴彤甚至玩笑似的、笨笨地把一包米从架上推下来,探头进那空洞里瞧。 超市就这么大,人的年纪也不小了,会这样走失吗?吴彤想着,自己茫然的模样看起来还比较有迷途的样子吧! 有双手环上吴彤的腰际,轻但强势的往自己身上扣。这使力的轻重吴彤太熟悉了,那淡香水的浅浅柑橘香,曾伴着自己度过无数夜。 「森。」吴彤不用回头,小声但篤定地叫唤,「…到那里去了?」 「彤,我喜欢你购物的样子。」柏森的下巴靠在吴彤的后肩上说,「你买东西的样子很有架势哦!我觉得…」 柏森说着声音转小,好像那是个属于两人的秘密,「…觉得我好幸福哦,呵!」 吴彤脸热热的,柏森这话让她心里莫名地暖烘烘。 「可是我不会煮。」吴彤囁嚅着重申,她最害怕当柏森抱着期待把自己做的东西吃进嘴里的时候,那种完全破灭的、粉碎的心情。 「彤,我就喜欢你的务实,呵。」柏森笑着拍了拍吴彤的前额,「你煮的,我一定喜欢吃,你信不信我?」 吴彤漾开淡笑,「信。」 即使心知这句话是多么的异想天开,吴彤仍然愿意用全心去相信。这是爱情呀!不是出于什么计算或是实验的依据,只因为彼此的存在而存在,所以一切的可能都可能。 吴彤低下头,看到推车里头多了一排啤酒。 「这什么?」 柏森搔了搔头,尷尬的呵呵笑了几声,「饮料是生活的润滑剂嘛…」 「没有这种说法。」吴彤不予苟同的说。 「酒精更是人生中曼妙的乐章…」 即使吴彤很想笑,她还是强迫自己皱紧眉头。 「刚刚说什么,你?」吴彤质问,她是没办法说出复杂句子的人,不过背诵的能力是不输人的,「『这是在画地自限,你会永远都在原地打转,永远都不会进步的。』」 嗯,意思上有差异,不过效果有达到。 柏森低头思索了很久很久,最后郑重地抬头,「彤,你说的很对。」 然后柏森揽过吴彤的腰,推着推车走到架边,把吴彤刚刚拿了又放回去的那包泡麵,放进了推车里头。 「前进的同时我们不要忘了回首过去,呵。」 吴彤真的止不住笑意了,她看着柏森的慧黠的笑脸,把脸埋进她的肩头,无声地大笑起来。 29 「今天要画男model,唐唐很高兴…」 李时晴一边用美工刀削着手上的炭精笔,一边用《小毛驴》的曲调唱自己编的歌。 唐湘颖忍得很辛苦,用卫生纸把炭笔一根一根捏起来放平放的画板上,皱着眉头专注在自己的动作里头,努力不要骂李时晴骂出声。 吴彤一边用橡皮擦把素描纸上沾到炭粉的灰色污渍抹净,视线担忧地在两人身上流转,她知道唐湘颖撑不了多久就会爆发,一直想找话讲,分散那两人的注意力,不过绞尽脑汁还想不出半句话。 每次在吴彤该讲话的时候,言语都会缩瑟到角落。 「系展的入围名单明天会出来。」最后是唐湘颖自己开口,语气像拉紧的弓,绷到一个极点。 李时晴顿了顿,放下刚削好的炭精笔,用指尖点了点美工刀的刀锋,「就是明天了啊…」 在画交出后,那种心情可以说是复杂的难以言喻。紧绷后突然地放松、但仍不能抹煞掉那股淡淡的焦虑,画作就像是孩子,当然以付出心力的程度来说,私生子跟难產出生的孩子的价值不大一样,但无伦何者,永远无法全然放心它们的命运。 如果能被赏识,那是理所当然的开心;如果被唾弃,怎么可能不悵然若失? 吴彤紧张地低下头,一想到系展,她的心脏就忧虑地狂跳,她真希望别让柏森失望才好。 她真的,真的好期待、又好担忧系展的结果。 「喂,系展是下週开幕吧?下礼拜六下午?」李时晴漫不经心的问,但不难看出她也被那结果出炉的紧张氛围给渲染到几分。 「对的,下礼拜。」 唐湘颖回答,想到什么似的把素描纸推到吴彤眼前。吴彤低下头,看到唐湘颖用软炭笔在上头轻轻写了几个几乎不可见的字。 愣了愣,吴彤抬头对唐湘颖点了点头,看到后者对自己报以温暖的微笑。 「你会邀她来开幕,对吗?上次太仓促,我有点不礼貌,介意再介绍一次,让我认识她吗?」 吴彤伸手抹掉那一排字,那细小的炭笔线条于是粉成一片。 世界是辽阔的。 吴彤不知道唐湘颖究竟是用多少的不悦与悲伤去换取这几个字,猜得到唐湘颖大概在心里还有个藉口、还在说服自己,这一切是出自于礼貌的缘故。但她知道唐湘颖早就决定释怀,于是当她释出善意时,吴彤是感觉窝心的—这是唐湘颖笨拙地,表达她的支持的方式。 只是吴彤没来由的心慌,因为两人的世界好像即将开启与外界接触的闸门,是不是会有股旋乾转坤的气流侵袭而改变、破坏一切? 吴彤知道自己多虑,但她就是这么封闭、这么怯弱。 当她在心里把柏森当作人生的目标之一时,她想到的还只有两人的世界,如今才发现自己的思想不周率的严重。 吴彤从不敢拥抱这个世界,当柏森在她身旁时,她会勇敢些吗? 柏森把吴彤的咖哩饭送进嘴里,脸上依旧是笑容,即使看到吴彤本人边吃边皱眉,她脸上的笑容只有越来越灿烂的趋势。 「彤,你是不是对自己太严苛了点?虽然用白萝卜跟地瓜代替红萝卜、马铃薯是有点特异了,不过也是还不难吃呀!」 吴彤摇了摇头,她相信柏森是刻意淡化这个状况的,那鸡胸肉有点老,饭煮得有些糊掉,整体上这份晚餐只能勉强入口。不知道柏森是真的对食物要求极低,还是怕伤害自己的自尊,可能…后者的成份相当高。 「呵,彤,说真的缺点是一定有的,但我是真的觉得很不错哦!」柏森用张纸巾抹了抹嘴角,抬头对吴彤嫣然一笑,「我吃得出你的用心,光这点,再高级的料理都比不上。」 这是句,很理性的情话,不过吴彤莫名的很喜欢柏森言语的这种调性。 「那就好。」吴彤淡淡的回,看到柏森笑着点头,知道她明白自己心里不像表面那样轻描淡写。 「我在想,彤,你这礼拜过完,完成我们的赌注后…」柏森边收着桌上盘子,边对吴彤说,「我想,你还是得回宿舍去住才好。」 吴彤僵直了半晌,勉强地问,「什么?」 要赶她走吗? 「不要误会了,彤。」柏森认真地澄清,「可以的话,我也想每分每秒都跟你过,这半分不假。但你现在才大一…」 吴彤淡淡的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好处是她不需要掩饰这一刻的失落,但她还是接过柏森手中的脏盘,背对柏森走进狭小的厨房清洗。 「你才大一,这是个很重要的时刻,你需要朋友…」 吴彤打开水龙头,想淹过柏森的话语,即使那话是这样合理的令人无从逃避。 世界为什么不是只有柏森家这么大,为什么吴彤老是必须去面对其他人、面对这么多事物?少了柏森温暖的包容,外头是长满荆棘的丛林,即使一路走来都安然无恙,如今多了庇护反而让吴彤怯步。 「彤,可以的话,我也希望就你跟我,我们俩在一个荒岛上,什么都不用管,只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柏森从吴彤后头伸手关掉水龙头,拿过吴彤手上的盘子放进水槽,硬是扳过吴彤身子,要她面对自己,「可是彤,现实不是这样。」 就是因为现实不是如此,才需要逃避。 「人不是封闭的高塔,你不能老是不跟别人接触,即使你有最好的朋友了,不代表你不必在日常生活中维系其他。住宿,会让你很贴近系上的活动,参与度更高。认识更多人、让更多人瞭解你,这是必须的。」 柏森始终温柔的解释,并不介意吴彤不断地躲避自己的视线。 这些吴彤都知道,她清楚得很,而且在几乎失去唐湘颖时,她更体认到友谊有多重要。 柏森需要人群,而吴彤恰好相反。 世界是辽阔的,但吴彤的心很狭小。 这是她终其一生不愿面对的问题,毕竟也从来没有人逼她面对过,于是她自己也不甚积极。 「彤,算为了我,好吗?」柏森环上吴彤的脖子,坚决的紧盯着她下垂的眼帘,直到吴彤抬起头对上自己的视线。 这句话,像记鐘声在吴彤头壳里敲响。 为了她?是为了谁?裹足不前的是吴彤自己,为什么此刻要柏森请求,做到自己早就该做到的事情? 看着柏森柔和的脸庞,吴彤感觉眼眶一热,突然间不知道该拿自己的人生怎么办。 「我…我…」 吴彤好慌张,像第一次要上幼稚园的小孩那般,恐惧的不知所措。 「你办得到,」柏森小声地说,知道迈步对她而言有多严苛,「我陪你,好吗?」 吴彤点了点头,柏森的承诺像寒夜里的热汤,让她萌生出温暖的希望、让她有坚强的勇气。 「我陪你,我会一直陪你。」 吴彤再一次点头,这次点的很坚决。 「好。」 吴彤会进入人群,也会敞开心胸让世界碰触她。她在那一瞬间感觉即使如屡薄冰,还是有动力奋力前进。 因为有柏森承诺陪伴,即使在地狱吞火,吴彤也甘之如飴。 番外_决心(上) 当人体模特儿,真的赚很多。 一个小时收费六百元左右,并且每站二十分鐘休息十分鐘是合情合理的状况,整体上这是个很划算的交易。柏森盘算着,但这些都是零头小利,长久来看并不是办法,在昨天跟k辞职、离开whitelies后,她还得要一份稳定的工作来替代才行。 柏森边想着,走过凌乱的小客厅,没堤防便一脚踢翻了一个铁盒,那铁盒以前是装星巴克的蛋卷。张书妘基于无聊,买来吃了几个之后就整盒送给她跟林曼廷,林曼廷又不爱吃甜食或小点心,这盒蛋卷就这样在三个人之间踢皮球般来来回回,最后里头东西不新鲜了,于是柏森耸了耸肩直接往垃圾桶里倒。现在里面装了她一条条的压克力顏料。 这一踢,那些东西像是长久被囚禁在笼里的鸟儿,放肆的飞散。 柏森弯下腰揉了揉后脚跟,这么一绊,让她险些跌倒,脚落地时很不巧的踏在一条顏料上头,那顏料好像太久没用了,怎么硬的跟石头一样… 「呵…」柏森起身环顾周遭,脚底板彷彿还残留这那顏料条的形状,隐隐发着热。那些杂乱分散的顏料在这凌乱的空间几乎找不到了,一切都这样没秩序得和谐,「…真要乱,这还不够看呢。」 她想起好几天前,那个叫吴彤的女孩看到这屋子凌乱的神情,想着嘴角勾起迷人的微笑。吴彤惊骇的模样,看起来是这么的平静,但随着柏森笑闹的言语出口,可以看得见她的眼珠快速地转动、她的嘴唇微张,即使接近面无表情,却立即地有了反应。 这让柏森起了兴趣,即使只有几个小时的认识,还是应证了柏森本来就不相信吴彤像表面上冷漠的猜测。 譬如说,明明先前也画过人体模特儿,但这女孩跟自己共处一室的反应真是纯情到一个让人莞尔的地步,居然还不知所措到开口邀约喝饮料,好像被人拿刀架着脖子似的,呵。 套句林曼廷的话,「纯洁的跟个处女一样」。嗯,本来就是也说不定。 柏森维持着按压后脚跟的动作维持了很久,在脑中倒带前一晚的景况。 明明在自己任由家里脏乱时,就下定决心不会让人再踏进来一步(当然林曼廷跟张书妘是例外),当初的理由是以为自己至少会有点羞耻心,有个合理的藉口让自己拒绝那些即将与自己发生关係的人。不过事实证明,她的生活没有比较有秩序,反而多了许多在别人的床上起床的早晨。呵,房子越脏乱,就越像她一塌糊涂的人生。 居然邀请吴彤过夜?柏森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本着什么心态,不过老实讲,她没有带半点要把吴彤拐上床的意思,毕竟这女孩看起来太纯白、太无邪,激不起她想犯罪的心理…至少她还有些良心,还不想染指她。 在吴彤走过客厅、放下背包,转头要求洗澡并走进浴室,柏森马上下定决心要整整她,或许能看到更多的表情也说不定,嗯,当柏森全裸着站在浴室外,伸手敲门时,她自己也承认,这是种幼稚的恶作剧心理,不过如果能够在那张冷漠的脸上激发出其他神情,那也会带给她一种胜利似的、挑战成功的情绪。 嗯,算是成功,也算失败。 吴彤的确惊慌失措了,但也相当从容地逃离现场,恶作剧结束,反而柏森带给了自己些难以处理的东西。 就像爱人的抚摸比陌生人单纯的触碰要来得危险,即使柏森喜欢视线,她并不是飢不择食的、她是有偏好的。譬如那个喜欢来whitelies乱逛的机车,柏森真的对她的眼神很无感,也不是说机车条件差,只是她眨着那双圆圆亮亮的大眼看起来真像某种小动物,那种太原始的、太无知的神情她真的很受不了。 吴彤的视线,她喜欢,说不上来为什么。 不过一直到她冲了个比平常略冷些的澡,躺到她身边准备入睡时,才在脑中想起吴彤流连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该死的,吴彤睡眠中的体温让柏森强迫性的记忆起那种视线的热度,于是她再也压抑不住来自下腹蔓延的躁动… 「活见鬼。」柏森轻轻的对自己笑,笑的轻蔑、笑的无奈,不过一个晚上也忍不住,好像自己有多纵慾、有多缺乏似的。 呵呵,实际上,她的生活就是很纵慾,放纵到她感觉自己没有东西值得再失去,其实谁想来拿取都随便了;她的内心就是很缺乏,有个大大的空洞,像是用炭精笔在素描纸上刮刀似的的猛画那样深黑,并且之后想擦也擦不掉。 后脚跟还在痛,痛得这样无辜、这样轻描淡写,但就像这混乱的一切一样,这样刺痛的恼火人。 失败的味道。 柏森捡起那顏料,转过身「碰」的砸进垃圾桶里。 她讨厌吴彤的表情,许多高深莫测都应该令人感觉世故圆滑,但吴彤的神情就是这样单纯善良,这样真切到让自己无地自容。 柏森对着自己发怒般,捡起那星巴克蛋卷的铁盒,开始在一堆堆混乱中找寻、捡拾掉落的顏料。当她累得瘫倒在沙发上时,才意识到自己失心疯一般,居然打扫了屋子。环视这小小的客厅,曾几何时自己带着一股野心把它佈置成工作室的模样,如今这真像是个刺眼的玩笑话。 柏森淡淡的笑,习惯性地笑着,即使觉得整洁的客厅好像在提醒自己:「这一切是徒劳无功」,她还是尝试着微笑,然后灌输自己大扫除的清爽、那些正面的元素,自欺欺人、自我洗脑的带来些虚假的、短暂的快乐,总之能战胜那些自怨自艾的都好。 「一堆废物。」她轻巧的举步走过客厅,还残留着掂脚回避杂物的习惯,经过那些画布时,她打招呼似的说,声音愉悦到自己听了都觉得好笑。 她需要透透气,这屋子无论凌乱、无论整洁,感觉都在慢性的虐杀自己。 柏森拉开大门,在经过整理后,自己拋弃了不少乾硬掉的顏料,或许是时候添购些新的了。 「呵,更多废物。」 柏森步出家门,换上一抹更快乐的笑容,彷彿美好的一天正开始,蓝天白云跟灿烂的阳光,一切是合情合理的与这个看上去美丽开朗的女子搭配。 请问你得用哪个阶段的蓝才能表现一片天空的深邃?明的?暗的?清的?浊的?柏森反覆思考些无意义的问题,只想专注在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上就好。其实要淹盖一些思绪几乎是不可能,尤其当它们强烈的让你辗转难眠、纠缠着成为潜意识的一部分。 抬头看,天地好像就是这么宽广。但在无知以外的领域,世界的辽阔是无远弗届的,就好像柏森自认为的生命,是这样狭窄,但在这些悲哀外头,是不是还有可以扭转的其他? 天空也不只是蓝而已。 柏森瞪着天空看,第一次思绪这样乾净清明,让她釐清了许多。 馀光看见,有个人影跟自己一样,也静止着望着天空。 柏森轻轻地收起视线转头看,看到吴彤在不远处静静地佇立,就在那美术用品店外头,在车水马龙的路边,世界喧扰地走过,只有她静静地站着等待。 寧静而美好。 柏森几乎被这抹平淡却深刻的身影给震慑住了,她真不知道,间隔一段时间再看到这女孩,居然能激发心头这么多激动,而那些感觉并非肉体上的。这让柏森困惑了半晌。 性可比爱好懂得多呢!而柏森不会羞于对自己承认,她并不这么懂爱情,其实也不这么会面对自己许多情绪。 呵,但她很懂机会,她知道掌握生命要靠自己。 于是柏森随意地把胳膊搭上吴彤肩头,轻轻地压住颤动的呼吸,随意的丢出一句笑闹,「妹子,下午有没有课啊?」 然后柏森讶异地发现,自己对着吴彤的笑脸,居然这样的由衷。 是的,没错,柏森是真正的、开心的在微笑了。 番外_决心(下) 「好丑。」 虽然吴彤这么说了,却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橱窗前,盯着水缸里的鱼看。 「呵,彤,你人真差。」柏森忍不住笑,揽住吴彤的腰,「但差得很诚实。」 「嗯。」 吴彤淡淡的回应,还是瞪着鱼看。 「鱼丑归丑,可是在水里悠游的模样,很美呢!呵,是不是很矛盾啊?」 吴彤点头,又摇头,然后慌乱的解释,「我觉得...不是矛盾,对…但不是…」混乱的语序,最近只要吴彤急切着想表达,话说得快一点就会有这种现象。 「你也觉得牠们本身很丑但在水里很漂亮,而且一点都不矛盾,对吗?」柏森温柔地问,看到吴彤沮丧地点了点头。 「我听得懂呀…」柏森小声的安慰吴彤,她其实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言语在她俩人之间的意义,真的。 虽然这样好像爱得太原始、太无知,缺乏了现实与成熟的元素,若是以前的自己,会觉得一切太欠缺规划、太盲目前进,但柏森就是感觉,只要心意相通,即使不用言语,眼神交会的那一刻,懂得的人就是懂得;只要懂得彼此,那么即使残缺到一无所有,只要心脏仍能跳动,那么就能爱、就能长久。 在一起一年多,柏森很讶异自己,还保有这种青少年般热恋的情绪,这不是什么丢脸事,不过柏森觉得还是自己知道就好,呵。 柏森一直都知道吴彤的卑怯,吴彤从当初对自己的信心缺乏,经歷了性冷感的打击,到她躲起来写了张纸条挣扎着告诉柏森她想懂得柏森的内心世界,最后尝试着融入人群、接触全世界,柏森看着吴彤一路过关斩将,克服所有的困难,如今还是不可避免地来到言语这一关。 柏森并不在意,但吴彤自己很坚持。 「彤,请你吃大餐,好不好?难得出来逛,不要闷闷的嘛!」不过柏森心知肚明吴彤不会轻易地被转移注意。看着吴彤不断地经歷挫折,其实柏森心口总隐隐的疼,就像她一直以来担忧的,她不怕吴彤有天放弃努力,只怕她在太过的尝试里头折磨了自己。 柏森可是很清楚那种渴望战胜自己的情绪的。 「森,」吴彤缓慢地说,用她以往的调子,「我好失败。」 柏森一把扼住吴彤的脖子,把她往那橱窗上推,恶质的恐吓,「敢再这样说,我会狠狠地揍你一顿。」 水缸的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得落荒而逃。简直是林曼廷的行为,不过柏森没有在回忆驻足,深深看进吴彤墨黑无波澜的双瞳。 「可是…森…」 「彤,如果必要,我不介意猜一辈子。」 「『一辈子』。」 柏森呵呵笑着看吴彤瞪大眼的惊讶神情,没错,她的确说了这个词汇,「一辈子」。她很清楚自己从不把话正经讲明白的习惯,就好比一年前她也选择笑闹的方式向吴彤表达心意、就好比她老是只在细琐上滔滔不绝,但有些话永远三缄其口… 就好比,她不爱做正经的承诺,那是因为小情话比较不这么沉重,跟玩笑话一样,说起来比较轻松。 柏森心头也有一抹阴影,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对自己信心满满、永远都活在辉煌时代的那个柏森,她看过自己的跌落,知道曾经摔得多惨澹,她于是知道自己不是拥有所有实践的能力,即使只是单纯地给予,她也开始对自己存在质疑。 某些时刻,柏森对自己的卑微与不信任,或许比吴彤能想像的要深刻, 但不足的事物让她懂得,她必须努力的更多。 她要告诉吴彤的是,她永远都不会离开她。柏森下定决心,现在就要给吴彤「一辈子」的承诺,即使自己从来都不相信恆久不变的事物,但她会改变,为吴彤而改变。 她会努力,为两人努力更多。 「彤,你相信简单的幸福吗?」柏森问吴彤,看到她大力的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果你相信,相信小小的幸福来自简单的只字片语,我告诉你,呵,我当狗屁。」 柏森狠狠地说,看到吴彤僵直在玻璃橱窗上,张开口想讲什么似的,却什么都发不出来。 「彤,我相信的简单的幸福,在于你的安稳的沉默」 吴彤有懂吗?柏森仔细地看着女孩的苍白的脸庞,她还有很多说不出的,真希望吴彤会懂。 因为你平静的眼,在纷纷扰扰的世界里,我能找到一片安详之地;因为你宽阔的心,我能卸下偽装,蜷缩在你温暖的坚强;如果外头的世界尽是利刃,我会因为你的拥抱,不畏一切的前行。 柏森知道吴彤脆弱时有了自己的陪伴便能再站起来,吴彤却不知道柏森内心对她拥有的依赖有时候更胜吴彤软弱之时,只是柏森不喜欢表现出来。人都有不安,有时候表面上越坚强的人实际上越脆弱。这么多好强的表现追根究柢,只是想减轻心上那些不安;这么多汲汲营营,到头来单纯想证明自己并非低到尘埃之下。 吴彤淡淡的笑,点头,拉开柏森在自己颈子上的手,拉向自己,在柏森唇上烙下一吻。 如果说不出口,那么谁都别说吧! 「森…买,一条。」 吴彤在良久沉默的对视后,又转头回去看橱窗里的鱼。一个简短的肯定句,实际上在徵求同意。 「才不要咧!」 「为什么?」吴彤咕噥地问。 「牠们好丑,呵。」 柏森牵吴彤的手,拉着生闷气而不发一语的女孩离开那水族馆前。从某刻开始——遇到吴彤的那刻开始,柏森体悟到笑容的意义。 柏森,她会为吴彤下定更多决心,呵,一辈子都会。 而今后,她跟吴彤,她只会露出快乐的笑容。 30 她们很久没吃速食了,因为麦当劳离学校有段距离,而且唐湘颖老是不断地重申速食对健康的种种负面影响,李时晴总是没耐性的在她嘮叨了头两句话后就自动缴械,放弃争辩。 吴彤毕竟不在意,不吃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于是麦当劳、肯德基、汉堡王、摩斯汉堡甚至21世纪风味馆,顺理成章的都成了三人的拒绝往来户。 唐湘颖以画炭笔素描的姿态——她自己独特的、画炭笔素描的姿态——用纸巾捏起薯条吃,餐盘里头还有很多大约一公分的薯条的碎屑,因为唐湘颖吃到一个地步——接近手指跟纸巾的距离——她就会拋弃那根薯条。 吴彤觉得,唐湘颖不爱吃速食,恐怕也是因为这么一餐太过折磨吧… 「喂,总觉得你的模样很不像在庆祝啊?」李时晴睨了一眼唐湘颖,开口奚落,但没有停下手边肢解双层牛肉堡的动作。 「坐在这个地方吃薯条,本身这个行为就很庆祝了。」唐湘颖说,撕开另一张面纸来使用,端看唐湘颖排斥速食的程度,吴彤很同意这个说法,「我是不讨厌吃这些东西啦!可是你知道…」 李时晴赶在唐湘颖把《麦胖报告》这部片挖出来讲之前,大声地唱起歌,意图打断唐湘颖的滔滔不绝。可能因为太过于临时,李时晴选的歌居然是国小唱过的《客家本色》,这画面真是说不出的荒谬、好笑。 「你们会邀谁来看展?」吴彤及时找到问句发问,止住了李时晴的高歌跟唐湘颖的怒火。 三人的系展作品都入围了,一周后就会佈展展出。这个名义上的庆祝活动其实像极了平时三人没课的时间,李时晴没有被高中同学约走、唐湘颖没有回家吃饭、吴彤没有回宿舍发呆,而她们决定一同用餐的景况。只是这个情景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出现了,吴彤看着,只觉得平凡、但好幸福。仅仅只是几个月,她就很习惯周遭有李时晴的吵闹、身边有唐湘颖的说教,少了这两样东西,吴彤很肯定自己生命会像是盘无味的食物。 「说人人到囉!她,不来会被我打死。」李时晴的手机响起,她在纸巾上抹了抹手,豪迈的一把捞起来,对吴彤还有唐湘颖亮了亮那萤幕,就躲到一边接电话去了。 吴彤还没看清楚,李时晴已经只剩下讲电话的耳语。 「谁?」 「不知道。」唐香颖耸了耸肩说,「八成是什么『死疯子』,不然就是个很要好的高中同学。这两个人应该…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吧…」 唐香颖说着自己都不是很确定,把薯条吃完之后小心地把那些小小的残骸装回纸盒里头。 「我…我应该顶多叫爸妈来看看,像成果展那样。」唐湘颖轻描淡写地回答了吴彤的问句,检查起手中的汉堡。 朋友呢?吴彤止住自己本来要问的语句,想到自己也是个没有朋友可邀的人,虽然这个系展对她而言,有柏森来比什么都重要。 「没朋友可邀。」唐湘颖看到吴彤尷尬的沉默,直接的回答她心里的疑问,「我高中时是个升学主义的人,没有花时间交朋友…」唐湘颖的声音怯怯的,好像那是见不得人的故事。 「没朋友,不丢脸。」吴彤语句不通顺地说,其实这该是句安慰话的,不过她就是讲不好。如果没朋友是十恶不赦的话,吴彤应该已经在地狱被焚烧至死不下百遍了。 唐湘颖涨红了脸,那神情有点接近她忘了缴系学会费而被催款的神情,非常的尷尬。 「国中?」吴彤想了一阵,开口问,唐湘颖这个人的个性并不是不好相处的,只是需要懂得她的界限,不过看过李时晴之后,吴彤知道即使逾越了界限,唐湘颖的宽容其实也很辽阔。 「…国中…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唐湘颖越说越小声,侷促地看了吴彤一眼,只剩下听不见的囁嚅。 「聊什么啊?」李时晴的声音突然响起,害得唐湘影身体一震,被吓了好一大跳。 吴彤看向唐湘颖,等着她跟李时晴解释这个话题,却等到唐湘颖的静默。 「她…我们…在讲…」吴彤细碎的解释,刚刚聊了这么多话,要怎么吴彤讲明白? 「我刚刚跟吴彤聊到…交朋友这件事情…」唐湘颖神情黯淡的解释,伸手拿起玉米浓汤喝,明显的不愿多说。 李时晴耸了耸肩,虽然她老是靠着静静观看就能够得到许多常人得不到的讯息,但其实她不爱追根究底、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一定要知道的。 「过去的让它他妈的过去啦!现在好好的干嘛老在那里靠杯?为赋新词强说愁哦?」李时晴善于转移话题,但安慰人却是弱项,吴彤知道以自己言语的份量,要李时晴在这方面能言善道似乎没有道理,但李时晴真的是她对唐湘颖唯一的希望了。 「我知道…」唐湘颖放下玉米浓汤的纸杯,小声地打断李时晴,她没有要追究过去,反正在吴彤过后,她已经释怀的够多,即使此刻口中讲的那事那是个永久的疤痕,时间总有天会让它被淡忘。 每个人都有一段过去,你是由你的过去所组成,但你不等于你的过去。即使那些回忆回想时只有尷尬与不堪、悲伤与愤恨,但终究,就像一幅投注了太多心力、太多时间描绘的画,即使它并不完美,还是无法轻易割捨。 「没有人完美。」吴彤小声的说,李时晴听了,点了点头。 唐湘颖心头一震,这话也让她脸颊微微的发热,仅仅五个字就可以看出吴彤对唐湘颖的理解有多透彻。她就是这么自我矛盾,即使努力去认同了有污点的过去,心里却还是隐隐的不想接受这种瑕疵。 吴彤笨拙的,伸手拍了拍唐湘颖的背。难怪她会爱上吴彤,唐湘颖淡淡的苦笑,吴彤真是好诚恳、好善良的一个人… 音乐声响起,打断三人的对话,那是吴彤的手机。 「喂?」 「吴彤!我看到打卡了!你们在麦当劳哦?」刘苡晨的声音,连珠砲似的说。 「嗯。」 「哈!不要否认了!」吴彤那虽然不算是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既然人在麦当劳,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带个麦脆鸡回来,我只要腿哦!」 「可是,我不回去。」吴彤等一下要去柏森家,她期望刘苡晨真的不要想太多才好。 「你这傢伙!又不回来睡了!到底都在什么地方混啊!」 「嗯…」吴彤随便的应了一声。 唐湘颖伸过手拍了拍吴彤的肩膀,「那是苡晨吗?」 吴彤点头。 「她要什么?我帮她买,等一下我要回学校。」 于是吴彤直接把手机交到唐湘颖手中。 唐湘颖静静的听完刘苡晨的要求,掛了手机便还回吴彤手中。被打断的话题无从衔接起,其实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有时候就专注在当下,比较好。 唐湘颖抬起头看吴彤的笑脸,好像自从谈恋爱后的吴彤,看起来开朗了非常多。真好呢!吴彤是快乐的,而自己是绝没有那种能耐让吴彤这样开朗的笑。也许作为一个朋友,坐享其成的跟快乐的吴彤相处,不失为一件坏事。 唐湘颖知道这是存在自我安慰的成分的,要看着爱上的人笑脸不是对着自己,那种感觉很痛苦,但唐湘颖同时也觉得,假如不能够为爱的人带来快乐,那么还不如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她幸福的微笑。 嗯,唐湘颖意外地发现,这自我安慰的成份,并不来的像自己想的那么高。 31 系展开幕当天,吴彤真的难掩那焦躁的心情,这是她少数面对的正式场合,并且,柏森跟唐湘颖还有李时晴,这是吴彤生活中的要角却处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如今要相遇了,这股紧张难以压抑。 柏森轻轻地捏了捏吴彤的手掌,这让她多少安心下来。 「好期待哦!」柏森雀跃地说着,对吴彤轻松的笑。 是呀!真期待。 远远的,就看见李时晴还有唐湘颖站在展间入口,「呵,你们系还怕人不来看吗?这还真是一绝。」柏森完全地说出了吴彤的心里话。 李时晴跟唐湘颖穿着正式服装—黑色窄裙、贴身白衬衫、高跟鞋,两人是系展开幕的招待,但因为姿色身材都相当优质的缘故,看起来别有用意。 「吴彤,你他妈的别以为面无表情我就看不出你在偷笑。」李时晴没好气地对逐渐接近的吴彤说。 老实讲,把这些正式服装穿到这么合身,看起来还真有股利落性感的气息。 「本来这个位置应该要是大二的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学长、姊临时指定要我们俩代班,连衣服都借好了…」唐湘颖解释。 这简直别有意图。本来就很出色的两个人,此刻根本就是外聘的模特儿吧… 美中不足的是,李时晴穿了高跟鞋不会走路,只能站着不动,而且老是下意识地拉扯那窄裙,而唐湘颖因为李时晴那难看的姿势,不断地露出不悦的神情。 「欢迎参观美术系系展!」李时晴活泼地对一个好奇探头的路人说,「入口右侧签名哦!下午一点有开幕茶会,欢迎参观!」真是太惊人了,吴彤想着,才要讚叹李时晴有模有样,紧接着就看到她转过头翻了个白眼。 「吴彤…」 唐湘颖的眼神对上笑得温和而安静的柏森,浮出了怯弱的语气。李时晴静静地看着,马上弄懂了整个故事。 「彤,原来你跟model姐姐早就认识了哦?」有时候即使对事物的理解比表面还透彻,还是得假装不明白,李时晴有点太懂得这种把戏,「今天一起来看系展欸!果然是他妈的好人一个,你说对吧?」说着用手肘顶了唐湘颖一下。 唐湘颖慌张地点头,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感谢李时晴化解尷尬的能力。 「我是李时晴。」 「你好,我叫做唐湘颖,上次遇见还没有自我介绍…」 「没关係的,嗯…你已经知道了,我叫做柏森。」柏森轻松的说,对唐湘颖报以淘气的微笑,「呵,我最喜欢你俩的素描哦!你们大概是全班把我画得最漂亮的人…」 唐湘颖紧张的笑着,柏森在眼前时她真的没有这么多勇气。但她是这么温暖宽容的人,吴彤跟她在一起,真的很适合。 「靠,明明一个学期也快过了,现在才认识似的…」李时晴大笑着说,颠覆了一身黑白衣着的专业形象。 「我可不敢去想你们对我的认识有多深…」柏森的玩笑话引来李时晴猖狂地大笑,吴彤淡淡的陪笑,整个状况比她预想的,好的太多了。 唐湘颖在这一阵恼人但熟悉的笑声中,似乎逐渐的放松下心神。 「喂!我要翘班。」李时晴突然开口,说着就把脚上的高跟鞋踢到一旁长桌的桌巾下头,又从里头摸出一双黑色帆布鞋。 「不可以!你…」唐湘颖斥责的语气说着。 「唉!骗你的,可以不要这么义愤填膺吗?我他妈的要去撒泡尿,当然顺便混一混也是会啦!反正我会回来…」说着,趁唐湘颖还没回嘴,就跑不见了。 「有趣的人。」柏森笑着看李时晴离去的方向,视线收回时对上吴彤赞同地点头。 「没有规矩的人。」唐湘颖没好气的纠正。 吴彤突然间懂得李时晴对整个氛围的节奏感:先化解尷尬、活络氛围,再把时间留给有话要讲的人。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细心的人。 「呃…我…」 唐湘颖支吾的开口,当初要吴彤介绍柏森给她认识时真的就只是基于礼貌的缘故吗? 「一直都很期待认识你。」柏森说着,吓了唐湘颖一跳。 「什么?」 「我一直都很期待认识你,」柏森復述,看了一眼一旁静止的吴彤,「你是彤最好的朋友,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 看过吴彤为唐湘颖苦恼的模样,任谁都会懂得眼前的人在吴彤心里的份量。柏森那话不俱有别的意味,只有诚恳。 不知道为什么,出自柏森的口中,就好像吴彤亲自说出口,唐湘颖突然哑口无言了,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她是感觉震惊的,同时的,也很欣慰。一直以来,她看不到吴彤视线里的自己,以为自己与一片空气无异。现在她才知道,她不是不存在吴彤的世界,她存在她心里,存在一个即使不是恋人,却也相当重要的位置。 这辈子,她还没有这么坦然地放下一件事情过,此刻像得到她汲汲营营、一直在追求的那个答案。 「我也很期待,认识你。」唐湘颖对柏森说,发现自己笑得很自然,并且,这话不是出于礼貌的客套话,一切都是这么的发自内心、这么的真诚。 吴彤跟柏森走进苍白的展间,一幅幅画整齐地在墙上排开,与散落在空间零零散散的人群,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相对关係。同学们低声的细语、教授们指指点点的讨论,氛围是这样的雅洁肃穆。 在散步般的乱逛乱看之后,柏森转头告诉吴彤,她想直接看吴彤的画。 「嗯。」 吴彤拉着柏森走下地下室的另一个展区,她们肩并肩的站在题名「秘密」的画前,站了良久。 「呵,这的确是,『秘密』的模样。」柏森小声的告诉吴彤,那画是whitelies的吧台、柏森的背影、mandy大胆地笑却哀伤的眼神。 画面经由吴彤个人风格的处理,顏色被压得晦暗,人虽然然写实,却在肌理与色调上让人有超现实的想像。 「只有『佳作』,实在是太过分了。」柏森笑着对吴彤说,看到吴彤耸了耸肩。 「同学们太优秀。」 「审美是很个人的,呵。」柏森淡淡的说,转头看一直心神不寧的吴彤,「彤,你在看哪里呀?是自己的画看腻了吗…」 柏森沿着吴彤的视线,看到了吴彤想要自己看到的东西。 世界被浓缩成一个点,只剩下那白色的墙跟墙上那幅画。那是一幅大地色的画作,柏森太清楚那画上一笔一划的色彩计划,太清楚每个色块在画面里的重量。那画上黏了块木头,与画作的质感做呼应,柏森可以立即地说出,那是…梧桐。 柏森颤抖着走近,她必须确定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 「自画像,吴彤。」 这幅自画像,并不是自画像,作者也不是吴彤。她知道那抽象画在描述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这样平凡却深刻… 柏森闭上眼,抑制眼泪溢出眼框的激动。 她的画在展间的墙上。 梦想在没提防的时刻,被实现了。 这一切都太刺激了,柏森被这巨大的狂喜给冲刷的好脆弱,居然会有人无法招架自己太感动的情绪。 「第二名。」吴彤的声音沉稳的在自己耳边响起。 「彤…」 柏森的声音嘶哑了,并且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她的画,在展间的墙上,得到了美术系系展的第二名,她受到了肯定。 柏森转头望着那面无表情的女孩,她不再试图挡住眼泪。 「彤,谢谢你。」 吴彤伸手,轻轻地拂去柏森颊上的泪珠。 「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柏森靠在吴彤肩上,小小声地问。 「因为展了画。」吴彤木訥的回答,这是显而易见的答案啊! 「不是…」柏森说着,声音在吴彤的肩头模糊掉了,「…是…因为…」 除了大学那重重的摔落,柏森这辈子没有跌倒过。但即使把一辈子成功的快乐加总在一起,仍然没有一种美好能够胜过此刻。 「为什么?」 「…因为…」 柏森说着抬眼看吴彤。在快乐面前,人的情绪也可以这样无所遁逃,但这种不知所措的感觉,柏森知道,她蛰伏太久、哀伤太久,当雀跃到来时竟反应不过来… 「因为是你,你为了我带来这一切…」 「…我不只是在讲画而已…」 柏森说着,瞳里还闪烁着隐隐的泪光,但她笑着,笑得好开心。 「彤,你为我带来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32 吴彤跑进寝室里头,急得撞倒音乐系室友的谱架,还不小心踢飞设计系室友的画具袋。这吵杂的开场白不免引来一阵惊异的目光,因为吴彤老是静静的来来去去,她就像这间寝室的幽灵,不只是衣着上,连性格上、行为上都是这样灰阶似的一个人。 「对…对不起…」 吴彤转头慌张的道歉,室友们只是挥挥手,各自收拾吴彤弄乱的物件。真要讲宽容,绝对不会有人吝嗇于吴彤的,毕竟她平时的要求太少,终于把道歉说出口时,说来好笑,还会让人有受宠若惊的感受。 「吴彤,你在急什么?」 刘苡晨伸手压住书桌上的小说,转过身瞪着吴彤看。 「我…」吴彤摸了摸头,像在思索言语的动向一般,说得很缓慢,「你…你…有没有…」 「什么啊?」 「苡晨,我…我想当美宣长。」 刘苡晨张大嘴。全寝的室友听在耳里,也惊异地陷入沉默。 「彤,你在讲跨系圣诞晚会,美术系美宣组的负责人?」 吴彤点头,「我要参加,活动。」 刘苡晨忘了放书籤、也忘了检查页数,直接放手让那小说闔起,她一时激动就站起来,几乎整个人要扑向吴彤。但刘苡晨除了讶异,她很难再做其他评论。吴彤话这么少、为人好像太过温和,究竟适不适合当发号施令者… 「我…我写了这个。」吴彤说着,递上一张a4的纸,请求刘苡晨过目,「湘颖说,流程,你很熟悉。」 的确,系上没有人比刘苡晨更爱凑热闹了,从小到大只要有活动她就参加:正式的、非正式的,跟她有关的、跟她无关的… 刘苡晨接过吴彤手写工整的纸张,发现是一则篇幅完整的企划书,几乎无可挑剔。 「彤…你怎么…」 你怎么会懂这么多? 「我有在听。」吴彤语气平淡的说,她是个背景似的人,在其他人高谈阔论时静静地倾听着,并且吸收成为自己的一部份。这也是为什么,手上这份纸张夸张的涵括了许多细节,几乎是班上所有人的意见。即使是分歧的争论,也详细的标注在企划书上头,标明了投票表决。 这是吴彤,因为她从不出声,所以她能听得最清楚。 「这个很好、很详细。」刘苡晨篤定地说,数秒内扫除了所有的疑虑,不言明的下定决心要帮助吴彤,「后天的班会就用这个,你会当选的。」 「我不同意。」一个同学坚决地说,「我不同意吴彤当美宣长。」 「靠杯哦!」李时晴大叫,激动地踏上会议桌,「全班只有这个提名,吴彤连企划书都上呈了,比预定的进度整整提前了三週,你是他妈的有什么狗屁毛病?」 「李时晴。」唐湘颖低声的喝斥,把李时晴拉下桌。 「吴彤平常都不涉足系务,任何事情都是毫无意见,我不觉得她可以处理好这么重要的位置,我也不觉得她可以发号施令、带好美宣组的人。」 吴彤站在台前静静地听,感觉到刘苡晨欲说出反驳的话,却仍然在思索。 「彤是下定决心要做的,以企划书的完整度就可以看出她已经比任何人都要领先理解系上的情况,我不觉得有更适合的人选。如果你要反驳,那么就请提名,让大家选择。」唐湘颖把李时晴压回座位上,言之凿凿地说,看到刘苡晨对自己猛点头。 「我提名你,唐湘颖。」 李时晴整个人几乎跳起来,不过却异常安分的坐回位置上。 「你行事风格严谨,而且在时间观念上异常有纪律,是会在期限内安排事情并且做到完美的人,你很适合。」说着又补了一句,「比吴彤适合。」 唐湘颖愤慨的张口想反驳,但听到吴彤静静的一句「没关係」飘忽过来。 李时晴「干」了一声,抓过唐湘颖的水瓶猛灌水。平常最喜欢吐槽的李时晴也懂得,唐湘颖的完美主义造就她成为美宣组负责人的适切形象,这一切是这么样的无从反驳起。 「我们选适合的。」吴彤平静而坚定地说,她拍了拍刘苡晨的肩膀表示感谢支持,然后转身拿起白板笔,在白板上写下自己跟唐湘颖的名字。 「表决。」 她冷漠的语句是简洁而俱有威严的,或许在那一刻大家才意识到,吴彤站在白板前要求表决时的模样多有架势。 最后,吴彤当选了美宣组的负责人,几乎是压倒性的票数胜过了唐湘颖。唐湘颖对结果满意的微笑,即使李时晴劈里啪啦的大骂一串脏话,把一块硬橡皮往那提名同学的头上砸,她也只是看着,笑得灿烂。 对上吴彤的视线,即使背着光,唐湘颖还是看得到那抹淡笑,毫无障碍的直直投向自己。 唐湘颖下定决心了。 她们都会,拥抱更多可能。 *唐湘颖可能拥抱什么样的可能?详见〈番外_鸡婆〉 番外_鸡婆(上) 唐湘颖走进阅览室时的脸色很差,即使看起来明显的不悦,她还是相当安静地把那包麦当劳的食物放到桌上。假如是李时晴,那么一定是「碰」的摔上来,可以想见可乐薯条的纷飞,桌上这一叠叠宣纸只有遭殃的份。 刘苡晨抬头看唐湘颖——这傢伙最近老像个行尸走肉似的。 她承认,自己是很爱管人间事的,有八卦就听、如果风平浪静就更该打听打听,世界上有秘密这种东西实在很讨人厌,总之听些间言间语也伤不到谁,自己娱乐没什么不可以。 至少刘苡晨是本着关心态度为出发点,又不会到处八卦谁的私事,如果刚好遇到难解的心事,她可不会吝嗇给予意见或帮助哦!哼!这还算你赚到咧… 「唐唐,你还好吧?」刘苡晨放下毛笔,抬头问唐湘颖。 「好。」 对方以单音回答,简直跟她室友没两样嘛! 对刘苡晨而言,班上那三人组简直是难以捉摸。不过里头最好相处的人大概就属唐湘颖了,简单来说她非常遵守社会加诸于个人的规范,整个人互动上是有点太过客气、太严谨的嫌疑,但至少是个正常人。次之是李时晴,这傢伙可以滔滔不绝,但永远都是那几句脏话或损人的言语,更让刘苡晨受不了的是——李时晴可以这么多话,但从她口中绝对问不出任何故事。但至少李时晴还会说话,吴彤,吴彤这傢伙几乎算是半个哑巴,刘苡晨最拿这种人没辙,偏偏为什么就要她当她室友… 刘苡晨站起身打开那包速食,看到唐湘颖失神的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这叫「好」?这个状况绝对有隐情! 「你跟时晴闹不愉快吗?」刘苡晨谨慎地问,把一根薯条放进嘴里。 唐湘颖笑了笑,彷彿这是个可笑的观念,摇头。 「怎么会?」刘苡晨不可置信地说,半真半假,李时晴这种性格不跟她起衝突老实讲真是匪夷所思,但如果唐湘颖说没有,那当然是没什么好质疑的。 不过刘苡晨的惊呼,其实是一种技巧性的引逗,有的人就会下意识地为了证明「没有」,于是提出更多的事实来辅证。 可惜,唐湘颖只是拿起刘苡晨刚放下的毛笔,蘸了蘸墨,轻轻地在砚台边缘刮了几下,拉了张新的宣纸,提笔写起字来。 刘苡晨叹了口气,自认失败,低头翻找起麦脆鸡。 「苡晨,你怎么不找点别的事做?」 唐湘颖淡淡的问,看着刘苡晨方才正练习的字帖,写了第一个「无」字。 「我喜欢写书法呀!不然干嘛读国画?」刘苡晨自知自己无时无刻不是书法就是国画,她不喜欢电视、电脑,画图既是专业也是消遣,刘苡晨知道自己恐怕是世界上最幸运也最可悲的人了。 为什么会可悲?那是因为即使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画了,有天份的人只要花她三分之一的时间便能掌握水墨画的精髓,随便挥就可以把浓墨跟淡墨玩弄在鼓掌间… 眼前的唐湘颖恐怕是这种人,她此刻写的那一句「无言独上西楼…」,竟是这么有模有样的。不过这又如何呢?刘苡晨自顾自地欣赏唐湘颖线条的力道,边把薯条送进嘴里。呵,自己开心最重要嘛! 「我说的不是水墨书画。」唐湘颖抬头看了刘苡晨一眼,又把毛笔浸到砚台里头,「我是说,你为什么老是要刺探别人私事?」 刘苡晨耸肩,这话听起来是有点尖锐了,不过看在唐湘颖心情差,这点包容她还有呢! 「除了画图跟凑热闹,也没什么能引起我兴趣,有什么不妥的吗?」 唐香颖古怪的看了她一眼又低头,谨慎的抬着手,一笔一划的、平稳地写下「月…如…鉤…」。 「你学过隶书哦?」刘苡晨吸了口可乐,间聊似地问。 「嗯,本来也可以读国画。」唐湘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毛笔游走纸上的每个片刻,跟刘苡晨的对话几乎是淡出的气音。 哎!是一个通才型的艺术家。 刘苡晨想着,可以同时西画跟国画都上手的人真是很令人羡慕呢!想想,像唐湘颖这么谨慎小心的个性,的确很适合学书法,至少要坐着练字练四、五个小时一定没问题的。 「不过,我不喜欢写意。」唐湘颖淡淡的说完,那口气呼出的时间几乎跟笔尖抬起的那瞬是一致的。刘苡晨完全可以想像唐湘颖在要不要画影子跟加亮点的思绪里挣扎,呵。 这隶书写得相当好看,刘苡晨还想着,就看到唐湘颖收手把那纸给揉掉了。 「坏了,写坏了。」 「湘颖,你老是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刘苡晨想了想说,唐湘颖的隶书阴柔带刚强,刚刚那字到最后一笔都很工整,除了中段的笔墨不够浓厚,稍稍乾了些。 「没写好。」唐湘颖很在乎那一丁点的分岔,但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让她气极败坏地把那宣纸揉掉,甘冒墨汁沾手的风险,「而且这帖字,很无聊。」 怎么会?这是李煜的《相见欢》,是闕还不错的词呢!刘苡晨想着,这字帖已经是高中时候练的东西了,只不过刚好兴致来了再拿出来练练,多少也是本着一种欣赏的意味… 「…寂寞梧桐深院…」刘苡晨若有所思地念,明明就是好词啊! 唐湘颖却跳了起来,毛笔狠狠地戳在手上,留下一个指尖大的黑点。这个举动更不得了,她触电似的抓起桌上的卫生纸,慌乱地沾水往手上擦拭。 刘苡晨看着也慌,但不知道怎么帮忙,唐湘颖自己擦乾净后,又自己坐回位置上,拉了另一张宣纸,谨慎地摺着格子。 「唐唐…」 「天跟地要留多少?」唐湘颖语调漠然地问,一听就知道有所逃避! 「随你…我都留三跟两公分。」刘苡晨错愕的回答,看到唐湘颖把每条线完美的重叠,算了算,摺了几个格子平分那空白的宣纸,最后摊开。 看字数,唐湘颖只打算写下片词,提笔果然没错,「剪…不…断…」。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刘苡晨看过很多失恋的人,嗯,打探过许多失恋的人。总之,有许多人,在事过境迁之后,仍不愿意去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要不是她真的探听过许多资讯,刘苡晨才没有办法立即联想到这个相对关係。或者,要不是因为那个人是她室友,她才不会对这个名字这么敏感。 梧桐、吴彤。 难怪之前探问时,吴彤话少的这么异常。她话平常就少,那天根本就像要刻意躲避什么似的。 「你跟吴彤…」 「苡晨,你找点别的事情做,好吧?」唐湘颖呼了口气,说。 刘苡晨耸了耸肩,把最后一根薯条送进嘴里。 「唐湘颖,你既然不喜欢写书法,就没必要坐在这个地方练字吧?是不是?」刘苡晨淡淡的说,她不是洞察力惊人,只是习惯猜测,瞎猜猜对了算幸运,更何况唐湘颖是个很好看穿的人,刚刚那话,完全承认了她跟吴彤之间有点什么。 「你需要人陪,但某些时刻你不希望那个人是吴彤或李时晴。」刘苡晨看着唐湘颖的表情变化,知道自己的方向完全没有错,于是沉着地探问,「为什么?」 唐湘颖不回答,于是刘苡晨以她自己的认知与对唐湘颖的瞭解,捏造了一个答案,「因为李时晴没办法倾吐,而吴彤让你心痛,是吗?」 刘苡晨讲完,看到唐湘颖的神情才发现,自己残忍地把所有剧情都讲对了。 这可好了。 刘苡晨懊恼,她喜欢听别人的私事,可是她并不打算挖掘人内心的痛楚,她不喜欢把人弄哭啊… 刘苡晨翻找麦当劳纸袋寻找纸巾,但唐湘颖摇了摇头,从肩背包里头找出一包面纸,轻轻地按压眼角。 「湘颖,对不起…」刘苡晨道歉,伸手轻拍唐湘颖因哭泣颤抖的肩,但唐湘颖摇了摇头。 「苡晨,你讲错了一件事情。」唐湘颖语调呜咽却镇静地说,「我并没有不喜欢书法…」 番外_鸡婆(中) 「我很喜欢书法。」 刘苡晨看到唐湘颖眼眶红红的,提起毛笔继续写字。是的,以唐湘颖笔法熟练的程度,少说也有学过两、三年。 「国中,我国中开始学书法。」唐湘颖说,语调里有胆怯,刘苡晨听出来了,那里有段不想探索的回忆。 「唐唐,如果你不想讲,我们聊点别的也可以。」刘苡晨说,放下吃一半的麦脆鸡。 「嗯…」唐香颖忧伤的淡笑,「时晴说,我在回忆里背负了太多东西,应该放下。」 这是李时晴会讲的话?刘苡晨纳闷,可真是一个吃错药的李时晴。 唐湘颖坦白,她选择刘苡晨,单纯因为她喜欢听、听了并不会说出去,并且,唐湘颖跟刘苡晨不会有太多交集,她们只是不算好的朋友、几乎只是同学。 刘苡晨耸了耸肩,假装受伤的表情,「所以,所以你想找个不大熟的朋友倾吐,至少不会在未来对你造成负担。」 唐湘颖点头。 刘苡晨拿起一支羊毫,蘸了水,提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下「秘密」。 等到那字乾了,会几不可见,像从来不存在过。 「你的秘密,可以交给我。」刘苡晨说。 「我国中时也读美术班,因为她,我喜欢上写书法。」 唐湘颖说,那女孩,跟刘苡晨一样,未来注定会画国画的。 唐香颖一直都很规矩、很龟毛,砚台里墨汁的分量会算得很精准,一堂课上完时,一定要在还能够蘸饱墨的状态下逼近用完才行。她自己摺格子,天跟地的距离一定要依字数调整,并且用尺算过,如果超过了会让她整节课都不舒坦。刘苡晨听着,咋舌。 但那女孩老是喜欢帮唐湘颖先准备用具、先帮她倒好墨汁、先帮她磨好墨、顺便帮她摺好格子,唐湘颖起先很不习惯,老觉得哪里怪、不大舒畅,但最后喜欢上女孩帮她打理好一切,也只允许她帮她打理这一切。 「我喜欢,我们的位置靠窗、就在离彼此好近好近的隔壁,一起提笔写字的午后。」 那会是种好悠间、好寧静的氛围,刘苡晨懂。 唐湘颖说,她们挑字帖给对方练习,甚至会为了下午第一节的书法课放弃午睡来提早准备,只因为她们真的好期待、好期待。 说不上来,就只是沉默的写字,不知道为什么两人总有种默契,彷彿一天之中只有这堂课重要。 那天,女孩写的是魏碑,写得好快,下课前十五分鐘就开始收拾用具了。唐湘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来由的紧张,她是会照着自己步调谨慎行事的人,可是当女孩端起砚台向外走的身影刺进唐湘颖的馀光里,她焦躁地乱了手脚,字开始歪斜起来。 「你不可能写歪字的,骗人。」刘苡晨说,一脸不相信。 「那是真的,真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丑字。」 女孩清洗完砚台走回座位上,看到唐湘颖后半帖写糟了的字,淡淡的笑,然后拿起唐湘颖放在一边用来签名的小支毛笔蘸了点墨,在唐湘颖谨慎平放的手腕上,轻轻地画了颗心。 唐湘颖没有抓狂、没有发了疯似的拿卫生纸擦拭,她抬头也对女孩微笑。 第一次,唐湘颖没有对写不好的字帖耿耿于怀。 「你们互相喜欢啊!」刘苡晨叹息般的说,两个女孩一起书法练字的模样一定很美好! 「我们是曖昧。」 唐湘颖低低地说,提着笔,跟刘苡晨对坐,在阅览室里书法。 美好而平淡的故事,总有个惊天动地的转折。假如唐湘颖不明白,那么就这么样下去到毕业,那也没事。但国二那年唐湘颖终于承受不住那日渐曖昧的氛围,女孩告诉她她喜欢她时,唐湘颖已经错乱了,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震惊、不知道自己该期待这句话是关于友谊还是其他。 更重要的是,唐湘颖第一次看进自己心里,被吓得落荒而逃。 「你居然…」刘苡晨不可置信地大叫,毛笔不小心在纸上停了太久,渲出一个黑洞,「你居然逃避了?你明明喜欢她的。」 没有人可以同时想要前进,但又拉扯着自己后退的,唐湘颖一面喜欢着那女孩,一边告诉自己这是错的,不该发生。 她修正不来在心里发酵的一切,于是只好强硬地制止事情发生。狠下心去割捨什么,必须伤自己一次,再去承受一次后果带来的痛。唐湘颖自相矛盾了几次,就双倍的承受几次痛苦。 她在书法课换座位、她坚持自己准备用具、她告诉班导学生美展有作品要做,用许多书法课的时间在美术教室过、她渐渐地跟她拉开距离… 到了国三,她们已经从最好的朋友变成了陌生人。 「我本来要读国画,为了跟她一起。」唐湘颖说。 刘苡晨看到唐湘颖静静的写完字,把毛笔搁在砚台边。 这么多年后回溯过去,提笔对唐湘颖而言,是苦中带甜的、还是甜中带苦的?如果曾经痛苦的把一个人从心上割去,你会真的把她给淡忘吗?还是她会是你心上堆满灰尘的一处,但永远的一块陷落? 刘苡晨想安慰唐湘颖,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你还喜欢她吗?」 唐湘颖耸了耸肩。 「我觉得很愧疚,对她很罪恶。」 刘苡晨懂得,有些青涩的悸动在老成后就很难被记忆,但负面的事物却冲刷不掉,在午夜梦回时,它们是堆叠着重返的。 唐湘颖对国中那女孩的罪恶感,于是成了一种负担,紧紧地压着她,伴着她走过这三、四年。在她对感情坦率、终于超脱自己的矛盾后,回想起来,只觉得当年的伤,伤得不值得。 「我觉得,她被我伤得不值得。」 唐湘颖表情凝重地说。 「这就是让你困扰的事情吗?」刘苡晨问,感觉唐湘颖埋藏的心事太多、太厚重了。 「每一天,我都在说服自己忘记吴彤,我想渐渐的让她回到心上那个朋友的位置,但就像我当初爆发的理由,有时候我感觉自己连吴彤的朋友都不是,这让我悲愤异常…没有办法轻易地放下…」唐湘颖说着,「然后当我回想起我这辈子唯一拥有过的、最好的朋友,被我这样狠狠的伤过...」 刘苡晨点了点头,唐湘颖内心里有太多负面的东西,加总在一起让人悲苦的喘不过气。 「唐唐,週末是系展开幕,你有作品展出呢!」刘苡晨想到什么似的说,看到唐湘颖莫名其妙的表情。 「突然提这个干什么?」 刘苡晨玩笑般地说,「你先答应我,我再告诉你。」 唐湘颖瞪着刘苡晨瞪了半晌,她很讨厌别人玩这套,但僵持了许久,最后还是敷衍的说「好」。 刘苡晨下定决心、不容否定的告诉唐湘颖她的决定。 「我们邀她,来看系展。」 番外_鸡婆(下) 刘苡晨看着吴彤跟模特儿姊姊并肩走进展间,留下唐湘颖一个人站在入口处,脸上的神情很平静。 「你还好吧?」刘苡晨靠近询问,「你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嗯,对,我很好。」唐湘颖说着,对刘苡晨微笑,「我真的很好。」 「她会来吗?」刘苡晨问,看到唐湘颖的脸色黯淡下来。 「看她想不想吧…」唐湘颖微笑着跟一个入场的人点头后,面色凝重地转头看刘苡晨,「我除了在facebook上发动态宣传系展,我也私讯她、之后为了预防万一,还传了简讯。」唐湘颖想了想补充,「…我甚至还找了几个国中同学确认她有没有换手机。」 果然是个行事风格很严谨的唐湘颖,但刘苡晨察觉到了,唐湘颖没有提到对方的回应,难道说把讯息寄出之后,就没有收到半点回应了? 这可不妙。 「她如果不来,那也没关係。」唐湘颖轻声地说,「那是我对不起她,我对她的罪恶、对她的愧疚实际上要化解也不是她的义务。」 所以你就要一辈子放不下?在每次人家谈论起国中生涯、谈论起朋友,你就要心痛一次、让自己被回忆淹没一次?刘苡晨不苟同的神情唐湘颖看出来了。 「我得靠自己用时间去稀释…」唐湘颖低头对刘苡晨说,本来身高就稍高,穿了高跟鞋的唐湘颖必须要抬头看才能对到视线,「但好消息是,我已经可以放下吴彤了。」 「可以」。 不是「我已经放下吴彤了」,是「我已经『可以』放下吴彤了」。 刘苡晨不忍心再质问下去,唐湘颖明显的是个好重感情的人,到底要再花上几年的时间才会完完全全地在感情上遗忘吴彤?但这也是好的,至少唐湘颖已经找到一个出口了,只差迈步走出去。 「我想她今天应该是不会来了。不过苡晨,你帮我帮太多了,谢谢你,剩下的我会靠自己。」唐湘颖说着,忧伤的微笑。 但那是个很坦然的笑容。 「对了,学姊叫我拿这个给你,发给入场的人。」刘苡晨说着递上一叠简介,「李时晴咧?又偷懒了?」 「她…等一下会回来…」 唐湘颖说着,讲到李时晴就忍不住皱起眉头。刘苡晨不能多说什么,握了握唐湘颖的手,转身离开。 这几天,刘苡晨自己沉淀了不少。唐湘颖的故事是有震撼到她的,在时间冲刷过后,回忆里头还会有这么一个人驻足,刘苡晨知道唐湘颖即使表现的不爱了,却还是放了许多感情在述说记忆,但她自己没有察觉罢了。 这就是爱情的模样,重多态样之一。 「唉。」刘苡晨低低叹了一口,脑中又浮现两个女孩在午后的阳光下、并肩书法的光景。青涩的岁月啊!自己倒是花了太多时间在打探别人的隐私了… 转头看了最后一眼唐湘颖,这个平日不甚有交集的同学。 「该死!」 刘苡晨惊叫,就在她们俩分别的短短数秒内,有个长直发、发色深褐、远看气质颇好的女孩站在展间入口,正对着唐湘颖,而唐湘颖本人像是见鬼了一样,僵住。 「该死!该死!要错过了!」刘苡晨重重的往额头上拍了一下,这种环节让她错过了她誓死不姓刘! 慌乱地环顾,只有那摆放了许多致贺花卉的长桌,从展间入口、唐湘颖的身侧一路延伸大约四公尺,到刘苡晨现在佇立的位置。 刘苡晨铁下心似的,掀开那及地的桌布,鑽进了桌子底下,艰难地跨越许多铁桿,沿着那隧道般的直线条一路爬到另一头。 「李时晴?」 刘苡晨小声的惊呼,在桌子底下遇到她同学这可不是她预想的剧情。 对方回了她一个不耐烦的神情,耳语:「妈的,我在下面很久了,你们俩在那里讲私事害我不能出去。干!现在又杀出个程咬金,直接把我闷死在这里好了啊!」 刘苡晨管不了那么多,拨开李时晴,靠到桌边想听到对话。 「紧张的咧!告诉你,这里是超级摇滚区,随便听都清楚的跟环绕音响一样。」李时晴丢下手上的高跟鞋,赤着脚做抱膝的动作,要不是裙子太窄,不然她真想盘腿坐。 刘苡晨比了个「嘘」的手势,看到李时晴翻了个白眼。 「湘颖。」 那女孩的声音很好听,像夏天的风一样的轻柔。刘苡晨点了点头,嗯嗯,听声音就觉得还不错呢! 「你…你来了。」 「嗯,对呀!」女孩轻松地笑着,「我本来考虑了蛮久的,但想到,你是特别邀请我的吧?那简讯跟讯息都不像群组的。你有话要跟我讲吗?」 长驱直入、开门见山!刘苡晨实在太佩服了,这么久没见面居然直接切入正题。 「我…呃…」 李时晴皱着眉头,小声地说,「搞屁啊!装羞怯哦!」 「她会紧张啦!」 刘苡晨责备似的回应李时晴,两人马上又全神贯注地倾听。 「湘颖,你变漂亮了。」那轻柔的女声说,「我们多久没联络了?三年、四年?」 「…快四年。」 「嗯,好久了。你还读了美术系呢,国画吗?」 一阵沉默,刘苡晨躁动了一阵,但想必是唐湘颖摇了头,话题又继续下去。 「看来我们都没有人坚持国画呢!」 「什么?」唐湘颖讶异的问句,「你…」 「我读了普通班。」 这是一阵扎实的沉默,持续了好久好久。这沉默重的让刘苡晨都有种衝动,想掀开桌布衝出去打破。 「为什么?」唐湘颖的语调有点破碎,但刘苡晨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只听得到声音的缘故,所以很明确地察觉到。 「呵…」 这个问句被女孩淡淡一笑给稀释过去,接管的又是一阵沉默。 「对不起。」唐湘颖开口。 这句话,积蓄了很多勇气才说出口,「加油啊!」刘苡晨暗自为唐湘颖打气。 「嗯?」 「我国中…对你很坏,对不起。」 女孩安静地思索了许久,开口时语调鏗鏘。 「湘颖,你知道吗?有些友谊,就是这么脆弱的不堪一击,在你不再珍惜的时候,就永远地失去了再次拥有的机会了。有些道歉,是挽回不了心痛的。」 唐湘颖默然,好像早就料到了类似的结果。 「我很喜欢国画、更喜欢书法,但因为你的关係,我失去了从中得到的快乐,短暂的迷惘后,我决定美术班不再是我想要的…」女孩淡淡地讲,讲一个她略过的答案。 刘苡晨震惊地听,没想到唐湘颖回忆里的故事,影响力比她想像中的要大,大的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生涯规划。原来伤害会让事物蒙上墨黑的渍,即使那是最喜爱的事物也一样,可以变得令人憎恶。 「这样,唐湘颖是害到她吗?」李时晴事不关己的听,但还是小小声的提问了。 刘苡晨不知道。如果那女孩跟自己一样喜爱国画,那么放弃会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我们…我们不可能做回朋友了吗?」唐湘颖的声音细的像囁嚅一般,刘苡晨叹了口气,这语气显而易见的听得出心碎。 「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 为什么!为什么可以语调这么温柔的说这么残酷的话?刘苡晨看到李时晴睁大了眼,直瞪女孩站立位置的桌布,「但你还是来了,如果唐湘颖不重要,你没有必要出现在这里。」李时晴像对着外头的女孩说话一样,低低地说。 「我从来都,不只是把你当做朋友。」那声音轻轻叹息,然后说,「很多选择都是自己的决定,而我,我不后悔认识你。」 「那…那你会接受我的道歉吗?我做了错的决定,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只是我曾经很害怕,不懂自己的情绪让我害怕…」唐湘颖焦急着坦白。 「我不会原谅你,因为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那声音无比轻柔地说,「我们年纪都还小,都不懂自己在想什么、搞不懂自己的感情…」 「…湘颖,那两年,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两年。」那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那平淡美丽的记忆,只有跟你才美好,所以我放弃了国画,让记忆停留在四年前的那一刻…」 「…我很高兴,你今天邀我来了。」 李时晴动了动,「刘苡晨,你有手机吗?」刘苡晨皱了皱眉头,这个节骨眼的,要手机干嘛?她还是把手机递给李时晴,看到对方挪了挪身子,拨了个号码。 「呃…对不起,有电话…喂?」外头的唐湘颖接起了电话。 「欸,唐唐,我马上要回去了,你要不要先下班去休息一下,剩下的我一个人站完吧!」李时晴说着,无视刘苡晨怀疑的眼光。 「可是,学姊说…」 「妈的,算我还有点良心好吧!翘班这么久,剩下的交给我也是理所当然啊!」李时晴瞥了一眼外头,用很逼真的、不耐烦的语气说,「你他妈的不要给我吵,现在马上下班,找个人去喝杯咖啡什么的,去!」 说完快速地掛了电话。 「怎么了吗?」轻柔的女声问着。 「我好像可以下班了。」唐湘颖的语气还很困惑,但笑了笑对女孩说,「我同学好像很想要我去休息一下,什么叫做『找个人去喝杯咖啡』…」 「嗯?」 「你要一起去喝杯咖啡吗?」 「好呀。」 刘苡晨讶异地转头看李时晴,对方耸了耸肩,「唐湘颖真好操弄,而且她们再不走我真的要闷死了。」 紧接着,刘苡晨只听到渐行渐远的对话声响 「我有一、两年没碰毛笔了…」 「真的?改天一起来练字吧!」 「好呀…好怀念哦…」 刘苡晨瞪着桌布,一直到听到李时晴的躁动才想到应该离开桌子底下了。 「她们…」这里头有个刘苡晨弄不懂的环节,她只能跟同为旁观者的李时晴讨论。 「这两个人还是他妈的曖昧到不行,如果唐湘颖心胸开阔一点,接受更多的可能,捅破了这层面纱,俩人还会手牵着手离开咧!虽说隔了三年,听声音就知道有奸情…」李时晴理所当然地说,「就算唐湘颖依然被动,还是有百分之九十的机率会在一起。」 「为什么?」刘苡晨不明所以。 「你实在有点靠杯,要我告诉你这是命吗?」李时晴不耐烦地套上高跟鞋鑽出桌巾外头,「相爱的人相遇,命运无可避免地让两人在一起。她们隔了三年都没有变过,你觉得有什么好怀疑的?」 「可是…」 「靠,我还要一个人代剩下的班,麻烦死了。」李时晴不悦的说,「刘苡晨,你他妈的行行好,找点别的事来做,好吧?」 END 「彤啊彤,要有耐心呀!」柏森慵懒的声音传了过来,刚睡醒的声音听起来带点嘶哑的嫵媚动人。 吴彤自从回到宿舍住后,只有偶尔在平日跟柏森一起吃晚餐,相处时间大大地缩短很是令人悵然若失,加上柏森自从开始工作后,时间变得很少,常常利用该睡眠的时间做提案报告,在支撑不下的週末下午,她会抱歉似的轻吻吴彤,爬上床小小的补眠。 不过即使柏森是在睡觉,只要跟她共处一个空间,都是幸福,吴彤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什么…」吴彤抱怨般的囁嚅,为什么刚睡醒的柏森只是瞥一眼,也能看出自己的焦躁? 「你把蜡烛水果画成真的水果的质感,这样好吗?」柏森带笑意的问,赖在床上,视线却聚焦在床边的吴彤身上。 「不好。」吴彤咕噥,沮丧的放下素描笔。 今天的吴彤异常烦闷,美宣组的出席率很差,在上週顺利完成场佈的一半时,她真的觉得很有成就感,那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的喜悦,但相较近几天来大家的怠惰,反差大的让吴彤有点措手不及。 「呵,学校的事吗?美宣组?」柏森问着,不是她能看透人心,只因为她真的太熟悉吴彤的生活。 吴彤点头,「大家都不画海报。」无可避免的,吴彤这就必须去催人了,进度再迟滞,更无可避免地,美宣长就得必须骂人。 吴彤叹了口气,但即使她不喜欢必须跟每个人交涉的状况,心底还是隐隐有股干劲,迫使她有种好大的渴望去努力,不单单是为了成就的骄傲,某些时刻,吴彤也弄懂了一种大家一起努力的、同心协力的美好感受。 「彤,你在系上脸书的社团里面,上传一篇感谢文,记得要指名道姓地褒扬有出席的人哦!最后补充:『感谢以上同学百忙中抽空,在进度如此紧迫、时间所剩无几的情况下,你们每一个人的帮忙都是无比重要的。』」 要系上同学够有良心、够敏感才会看懂得这种暗示吧?吴彤听着笑了,虽然不知道效果如何,但这值得一试。 只有她的柏森,会出这种刁鑽的点子,呵。 柏森拉开棉被,却仍然不愿摆脱午觉的姿势,依旧躺在床上,「doeshistoryguideyouordoyousetouttochangeit?」她戏剧性的低语。 「什么?」吴彤带笑问,这气氛荒唐的有点搞笑了。 「记不记得,这首鲜艷的土黄、但混了点黑的歌?」 吴彤记得,曾经连着其他七首歌一起寄到自己的信箱,当初柏森认为这些歌或许能够带给自己系展的灵感。 「businesssuits…」那是一首歌名好长的歌,吴彤记不得了。 「…andcombatboots.」柏森笑着接口,好像很讶异、也很开心吴彤会记得。 不,吴彤并不是记忆力惊人的,是因为那些个不确定的夜晚,吴彤看不清柏森的内心、看不惯她在whitelies的模样,吴彤不敢抱有期待,也不知道假如可以,她要对柏森有什么期待,于是吴彤打开电子邮件信箱,反覆地听那首柏森说她喜欢的歌。 或许听歌,会让吴彤更接近柏森。 所以即使吴彤不特别喜欢「土黄色的音乐」、听也听不懂曲子要表达的概念,她还是熟记了这首歌。 「好吵的歌。」吴彤说,看到柏森咯咯笑了。 「theagonist.」柏森轻轻地念团名,跟吴彤坦白,「mandy的爱团,呵。」 吴彤耸了耸肩,mandy的身影已经好远、好模糊,早就不对自己构成威胁了。即使吴彤偶尔想起这个鲜红如火焰般的女人,最鲜明的却是她离去时带笑的忧伤脸庞,还有她白皙肌肤上刺得好精緻的红白蔷薇,那蔷薇有天会为对的人绽放… 时间可以冲刷掉好多,却洗不去她跟柏森一起经歷过的。 吴彤突然间懂了那首歌,其实跟柏森那个时刻的心绪太像了,指控的生命、无法驾驭的一切…其实柏森很早就试图让她进入自己心里,只是因为柏森太倔强,只用最隐晦的方式,而吴彤没有察觉到罢了。 不重要,不重要呵,一切都是后话了。 「人生就像幅素描…」柏森收手揉了揉眼睛,戏謔地说。 「那你是亮点。」吴彤把眼前失败的静物画拆了下来,平静而温柔地告诉柏森。 你是我生命里的亮点,让这黑白沉默的人生竟然鲜活光彩。 柏森转过头,看进吴彤眼里,然后淘气的笑。 「呵,那么你就是暗面。」 吴彤听着脸色微微黯淡下来,所以她就只是暗处、角落的大片阴影? 「彤,如果我的人生是幅素描,你将是暗面。」柏森的语气是这么认真,馀音还存在着微微地颤抖,「如果少了你,我的生命将只是平面而不再立体。」 噢。 吴彤轻轻地叹,感觉眼框又隐隐的发着热,抬眼看到柏森指着墙上,那是上次两人比赛素描的那张柏森的肖像。 「那…那个没画完…」吴彤慌张地说。 「嗯,但那是张很好的素描。」柏森淡笑着说,「我也不要你画完。」 吴彤懵懂。 「我前天做了个梦,梦到有天你忘记了这里、忘记了我的存在。」柏森说着,淡然的语气,有她不肯承认、不愿表现出的不安,「醒来时小房子的空荡还真让人招架不住,呵。」 吴彤握住柏森的手,她才不会、才不会离开她! 「…看着那未完成的画就让我觉得,你一定会回来,会继续用你静静的眼神凝视我,把画完成,呵。」 出现在这么一个自信的女人身上,怎么…怎么会有这么样的不安全感?吴彤伸手抱住柏森,「那幅画永远都画不完。」这是个承诺,吴彤木訥的承诺,柏森轻轻的笑,一切都豁然开朗。 「呵,彤,你这礼拜的素描作业也要画不完囉!」柏森语调一转,调侃起吴彤。 浪漫是颗泡泡,随手碰了就破。 「讨厌,静物。」 吴彤咕噥,放开柏森,找了张新的素描纸。 「讨厌,素描。」 柏森扭了扭,仍然还是懒懒的姿势。 「彤啊…」 「嗯?」 柏森轻轻的拱起腰部,拉着上衣衣摆慢慢向上滑,露出线条美好的曲线。 「嗄…?」 「不想画静物的话,就画别的呀!」 柏森含笑的眼睛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平常画人体素描衣服也不是这种脱法,哪有这么缓慢、这么吊人胃口… 上衣脱了一半,手又挑逗般的滑下腰部,扯着棉短裤缓慢向下拉… 吴彤自己都没注意到,手上铅笔老早就从指间滑落,掉在地板上。 「彤,不想画素描的话,就做点别的啊…」 是谁在谁的淡笑里失守? 呵,这画是註定要没完没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