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犯》


 第一回

    嫌疑犯
    1
    人的一生中，或多或少都有几件连最亲密的人都不能说的秘密。
    当，秘密被人挖掘出来，製作成显微镜下的玻片标本，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人都可以透过接目镜往下看，甚至可以自由转动光圈、调节轮、旋转盘加强清晰度，那一瞬间，应该没几个人能够保持镇静。
    面对知道自己秘密的人，李德克此刻的心情焦虑不安。
    他感到全身僵硬、脑部充血、喉头缩紧，眼睛有些乾涩刺痛。
    这样的反应其实算正常，但是，看在史伟眼里，已经锁定他为嫌疑犯。
    ＊＊＊
    五十二岁的史伟戴着老式黑框眼镜，是管区派出所的分局长。
    许多去过派出所的人都跟李德克一样讨厌他，因为他总是一付鄙视他们的表情，如果他们当中有哪个被他移送地检署，他还会拉高右边的眉尾和嘴角，露出面目可憎的微笑。
    从落地窗倒进来大量的阳光，使这间原本西晒的客房变得刺眼。
    李德克很想转移视线，至少闭一下眼睛也好，他习惯家里拉上布帘，平常白天出门或是开车，他都会带上太阳眼镜遮挡强光，像现在这样整个房间，甚至床底下都充满光线，有如入监之前被剥光衣服检查的犯人，实在难受。
    一声带着嘲弄的声音，无礼地打断李德克的思绪。
    「你觉得怎样？」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这很明显是兇杀案！」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是谁杀了雅雯？」
    李德克站在床尾，看着靠近落地窗，躺在大理石地砖上的雃雯，头枕在原本雪白色，被阳光照成金黄色的羊毛毯上，短而硬直，染成深棕色的发丝压在上面，像黄昏湖面上倾倒的芦苇。
    雅雯眼睛睁着，嘴巴开着，舌头吐出，黑色细肩带小可爱被拉到脖子上，裸露的两颗乳房上有明显的红肿，在盲肠的部位，李德克开过盲肠手术，所以很清楚位置，那里有一隻现在看来极尽讽刺的青鸟刺青。
    下半身的单寧热裤并没异状，钮扣和拉链完好。
    黑色帆布鞋一隻在脚上，另一隻鞋底朝上，掉落在床脚旁边。
    李德克的视线从地上拉到床上，他感觉到史伟的眼神像鱷鱼紧盯住猎物。
    被子没叠，床单凌乱，这两样跡证是不是表示兇手曾经使用过床？
    四下没看到胸罩，不知道是雅雯没有穿？还是凶手取走了？
    他不是兇手，所以甚么都不知道。
    可是，看到雅雯寿桃般的乳房，他却有一种罪恶感。
    他的眼皮下意识地往下垂，想要避开乳房对生理造成的不当影响力。
    这时，站在床头的史伟一付逮住甚么似的窃喜表情。
    「想甚么？」
    「我甚么都没有想！」
    李德克听见自己生气的声音，混重地有如闷雷。
    男人对女人身体的某些部位天生就有衝动，哪像史伟这种接触不少尸体的分局长，可能跟妇產科医生看多了女人的生殖器官一样嘛痺，但他不一样，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死去的青春肉体，生理反应难免有些过动。
    看着史伟惺惺作态地推低镜框，彷彿这样能够看得更清楚一点。
    凝视数秒之后，史伟发现甚么似的问：
    「你难道不觉得甚么地方很眼熟？」
    「眼熟？我看不出来。」
    「衣服……」
    「衣服怎么样？」
    「不会吧！李教授真是贵人多忘事！」
    「我每个月薪水还不到六万块，比分局长领的少。」
    李德克不懂他为何要说出这种负气又幼稚的话？显然他被史伟激怒了。
    而且，昨晚确实因为衣服问题和雅雯吵过架。他顿时意识到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追随着史伟装模作样、含糊其辞，表现得跟兇手闪闪躲躲地避开侦讯没两样，他竟然愚蠢到让自己被当成嫌疑犯……

 第二回

    2
    李德克感到耻辱。
    并不是因为对雅雯的乳房起了衝动所產生的。
    而是乳房上面的黑色小可爱让他忆起秘密中的一个耻辱。
    那年他十五岁，媒体不厌其烦地报导爸爸贪污的丑闻，导致他被霸凌，身上无一处不是瘀青。然而，老师装没看见，校长装不知道，妈妈成天只会哭，让他鬱闷到想杀人，如果杀人能让他不被人瞧不起，是的，他会毫不迟疑地取走一条性命，这是他十五岁时的想法，现在……
    总之，目标锁定坐在第一排，跟他完全没来往的书呆子同学。
    平静的高中校园发生骇人听闻命案，肯定像养蜂人烟燻蜂巢般，发出吵杂声的记者蜂拥而至，整个校园就会掀起一股福尔摩斯热，大家都忙着找出凶手，而忘了他的存在。
    要怎么样不让自己成为嫌疑犯？
    他开始阅读犯罪小说。意外养成书不离手的习惯。
    能够逃避刑责而不被人发现的超完美谋杀案，都经过精心设计的数学公式。
    当时，他对三角函数下了一番功夫，找到一个自以为完美的馀角公式。
    书呆子经常放学之后一个人到大礼堂的二楼固定的座位读书。
    大礼堂有五层楼高，二楼实际上等于一般大楼的三楼，实地测量是六百六十公分，面对操场的方向，隔一个一百八十公分的走廊有排四层楼的高年级教室。
    大礼堂的窗户分为上下两层。
    上层的窗户要透过工友的钥匙才能打开。
    下层的窗户没有管制，哪一个老师学生都可以开关。
    如果从三楼教室直接射穿上层窗户，这法子是比较容易，但，玻璃的碎裂声可能会让书呆子站起来，或是离开座位，目标自己偏离，有再好箭术也于事无补。
    他想到的好法子是打开下层的窗户，从高年级教室一楼仰射大礼堂天花板的定点，以馀角的角度插入书呆子的头顶，再拉回绑了钓鱼线的箭。因为大礼堂两个门口都设有电眼，除了製造高难度的密室谋杀，别无他法。
    在计算纸上重复试算，书呆子距离地面六百三十公分为a，从她所坐的位置垂直向下，划一条直线延伸到高年教室一楼七百二十公分为b，以直角三角形推算出斜线约九百五十公分为c。
    经过数次演算，最理想的射角大约为三十六度上下。
    到了付诸行动的那一天……
    他不记得确切的日期，或许是他刻意忘掉。
    但是，他忘不掉那天天气异常炎热，树上的蝉声像漏了气的瓦斯管线，发出令人不安的嘶嘶声。
    下午快五点，高年级的教室空无一人，他揹着登山袋来到射击点。
    拿出绑好钓鱼线的箭，线的末端有钓鱼竿的捲轴，张开弓，手臂向上，弦向后拉压在脸颊上固定，屏住呼吸，还没来得及瞄准天花板上的定点，看到书呆子走向窗边，脱去制服，明亮的夕阳和深黑的小可爱更加衬托皮肤白皙透剔，而且闪闪发光。
    当下，他的下半身像点燃的大龙砲，碰的一声，火花迸射。
    他的裤襠耻辱地溼了一大片。
    仓促地收拾登山袋，他以最快速度逃回家。
    后来，他在家里以西瓜作试验，发现根本不可行。
    风的阻力、空气的溼度和箭矢撞射天花板后的反弹力都会使杀伤力减弱，倾斜不如预期。试过十几次，每一次的角度都不一样，就算运气好到射中西瓜，顶多只能擦过表皮，无法有效地穿透近三公分厚的西瓜皮。
    西瓜皮都如此，人的脑壳就更不用说了。
    杀书呆子计划宣告失败后。
    不知为何，从此看到黑色小可爱，一股性衝动就会涌上来。
    这个狼狈不堪的耻辱，此刻在他的眼前浮现，在这么多年以后，他仍旧感觉到血液在动脉里奔流，眼睛像被针扎，喉咙卡了一口浓痰般难受，而且，他似乎看到雅雯正以不屑的眼神瞪着他。
    吓了一跳似的，李德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这时，史伟露出微笑，微笑中透露他了解李德克为甚么突然后退的理由。
    「李教授，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那个女学生……」
    李德克的胃部像是突然遭受到一记重拳，腹部朝里一缩，这微乎奇微的变化没逃过史伟的眼睛，他甚至毫不掩饰自己对这桩死在家里的兇杀案看法，只差没用手指头指着李德克说出「凶手」两个字。

 第三回

    3
    「八年前哪个女学生？」
    「你没跟你太太说啊……也对，不说对你比较好。」
    看到史伟望着站在门边的方芸，拋出一个深表同情的眼神。
    李德克受够了这种指控，内心感受到无比的愤恨，肩膀为之颤抖。
    就在他几乎快要失控大叫之前，这是史伟所乐见的，他太太方芸赶紧说：
    「史局长，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们到客厅谈，德克已经看过……雅雯了，我不想让雅雯这样躺着，若是局长不反对，我想为雅雯，我的女儿盖上床单。」
    命案现场已经拍好照，法医鑑识小组也在赶来的途中。
    史伟考虑了数秒，然后同意地点了点头。
    方芸走进房里，蹲下身，从衣柜底层取出一条乾净的粉红色背单，在绕过床尾往落地窗走时，睫毛迅速地垂下去，避开正视丈夫，那是一种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的轻蔑，这让李德克十分受伤。
    他不怪她，唯一的女儿死于非命，又发现他有秘密瞒着她，但他看得出来她信任他，若不是如此，她不会帮他抵挡史伟，而她不愿意看他只是吃醋，把那女学生当成假想情敌。
    方芸跟雅雯没有深厚的母女感情，在雅雯三岁时，方芸就跟第一任先生离婚，雅雯由前夫带往美国，三个月前，前夫再婚的太太无法忍受雅雯叛逆，雅雯像颗足球似的被踢来台湾。
    接下来，他们三人来到客厅，史伟主张隔离侦讯。
    方芸在隔壁的书房接受两名员警侦讯，他和史伟则在客厅。
    客厅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阳台上种满兰花，方芸是某个日本流的插花老师，，他对派系向来头疼，学校也有分支持校长和副校长的两大派系，他谁都支持，不得罪任何一派，是他的生存之道。
    方芸有两家花店，这间房子在和他结婚前就有，方芸买的。
    史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说：
    「听邻居说，屋里昨晚十点左右有传出争执。」
    这时，他听到方芸从隔壁书房传来激动的叫嚷声。
    「怎么可能！你们怀疑我！九点我去魏家打麻将，不信可以去问魏太太。」
    昨晚九点，方芸确实是去魏家打牌，魏太太还有打电话来邀他，他以早上要早起运动为由婉绝，他记得方芸上床的时间，当时，他看了眼床头柜上的萤光闹鐘，短针和长针刚好都指在2上。
    李德克将专注力拉回自己身上，解释道：
    「我没和雅雯吵架，而是告诉她不要穿着像妓女的衣服出门。」
    「在美国长大的女孩发育特别好，你有没有注意到？」
    「雅雯是方芸的女儿，就等于是我的女儿。」
    李德克近乎咆哮地大吼。
    史伟缓慢地将目光转向手中的记事本，陈述邻居的证词道：
    「后来你继女碰的一声甩门而出，是不是这样？.」
    「是的，她一不高兴就甩门。」
    「不过她走到停下停车场，发现钱包没带，又上来拿。」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回来，当时我在主卧室里面的浴室洗澡。」
    浴室有两间，一间在客房旁边，另一间在主卧室里面，原本他都用客房旁边的浴室，自从雅雯来了之后，改用主卧室里面的浴室，里面有个浴缸，还有一个淋浴用的小房间，乾溼隔离门一关，连火警警铃都听不见。
    「你等我一下。」
    史伟从沙发上起身，走进主卧室。
    他相信史伟是去测试乾溼隔离门的隔音效果。
    想喝一杯咖啡提神的念头在他脑中打转，但他没有付诸行动。
    这一刻真是难受，真是侮辱人，史伟居然曖昧地暗指他对雅雯存有非分之想，他有点担心同样的话会说给方芸听，前面有女学生，再来是雅雯，方芸会不会因此怀疑他性趣有问题…….
    他们夫妻的性生活，并不是很频繁。
    方芸是个冷感的女人，除了花，对其他事都缺乏热情。
    李德克望着窗外，落地窗正对着一座绿意盎然的小山，小山下有一座庭园，方芸爱花成痴，在庭院中亲手栽植了樱花、鸡蛋花、天竺牵牛花和波斯菊，整个社区分为六区。就属这栋大楼的景观最美，房价最高，都是方芸的功劳。
    不过，小山上有一条爬山步道，以目测大概离大楼直线距离两百公尺左右，只要走在爬山步道上就能看见大楼住户的生活作息，同样地，大楼住户也能看见登山客的一举一动。
    大多数住户窗帘都是拉上的。
    此时，步道上有不少人脸朝着他，议论纷纷。
    他认出有几张脸孔在电梯里曾经见过，是同大楼的住户。
    布帘……昨晚有没有拉上？

 第四回

    4
    史伟走回客厅，坐回原来的位置，
    随后，方芸红着眼眶从书房走出来，坐在他旁边。
    李德克安慰似的用膝盖碰她的膝盖，方芸为此露出一丝笑容。
    没多久，侦讯方芸的两名员警也来到客厅，朝史伟使了一个眼神说：
    （她没问题。）
    史伟双手环抱胸前，面对着他们夫妇俩，眼神并没有固定在谁脸上，而是每提出一个问题，轮流注视他们，不过，他观察李德克的时间比较多，彷彿在水族箱前挑选金鱼，看似犹豫不决，其实早已锁定目标。
    「电眼有照到她进出电梯两次，两次都到地下停车场，那时她人好好的。」
    「照你说法，她应该不是在家里遇害，尸体怎么会在她房里出现？」
    「现在正在找第一现场，可能是地下停车场，目前还不确定。」
    「那跟我有甚么关係？我人一直在家里，没进电梯，更没进地下停车场。」
    「这是例行访查，命案发生，我们警方最先朝亲友着手。」
    「我劝她不要穿……会不会是这样引起色狼歹念？依我的观察，有些男性自制力薄弱，看到穿着暴露的少女会產生性衝动，所以我严格禁止我的学生穿小可爱、迷你裙、短裤来上课，这是善意的保护，为人师表都如此，更何况雅雯是方芸的女儿！」
    兼顾亲情、爱情、师道和人性的一番论调。
    可以说是面面俱到，他对自己的即性发挥感到满意。
    方芸伸手过来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表示对他完全支持。
    史伟不为所动，就事论事道：
    「十点到十一点，也就是死亡时间，电眼没拍到其他人进出这栋大楼。」
    「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所以我的嫌疑最大，对不对？」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事实上，我绝对没杀雅雯。」
    「昨天夜晚，你没听到怪异的声音？」
    「就算真有声音，我也听不到，我平常有吃安眠药的习惯。」
    史伟朝着方芸驽起下巴询问，方芸用力地点头回应。
    这时，大楼警卫从对讲机通知他们，法医鑑识小组已经进电梯了。
    方芸松开李德克的手，连忙走到已经被员警拉开的门前，一名员警走到门外等待电梯上来，他听到电梯门打开的匡噹声，很快又是一声匡噹声，那名走出去的员员警没再进来，应该是带着某个鑑识人员到地下停车场。
    在门边的方芸一见到鑑识人员，立刻放声痛哭，不断地嚷着：。
    「你们不可以解剖我女儿，绝对不可以，你们听到没？」
    员警一手拉住方芸，一手指着客房的位置，看到鑑事人员进了客房，随后把门关上，史伟突然举起手臂，摆了摆手掌，示意员警带方芸到别的房间去哭，他要单独和李德克谈谈。
    从客房传来移动床的声音。
    会找到甚么样的线索？不利于他的线索会有吗？
    李德克看着史伟从公事包里取出一盒香菸和一只打火机。
    「要不要来一根？」
    「我不抽菸。」
    「那我可以抽吗？」
    「随便。」
    史伟然起菸，视线往桌上扫射，勾花桌布上有一个水晶花碟非常抢眼，花瓣与花瓣之间的缝隙有洗不掉的深褐色燻痕，显然住在这房子里的三个人，有人不懂得欣赏艺术品，拿这么美丽的水晶花碟当菸灰缸。
    「这个水晶花碟顶别致的，拿来当菸灰缸真可惜。」
    「是雅雯的爸爸送她十二岁的生日礼物。」
    「青少年都是这样，把大人的好心当炉肝肺。」
    白茫茫的菸缕瀰漫在凝滞的空气中，史伟还若有意似无意地往他吐烟。
    终于，他忍不住了，脸上露出不想再掩饰的厌恶表情，
    挑战公权力，李德克视为勇气的表现。
    「我可以开窗吗？」
    「这是你家。」
    李德克还真可笑，在自己家做甚么事，还要先问过他的液见！
    史伟认为他是慌了手脚，或许是他弄错了，家里躺了一具尸体，任何人不管是不是凶手，难免都会紧张得不知所措，有一个他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点，为甚么尸体要放在家里，让自己成为想赖也赖不掉的嫌疑犯？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警局，这句话是笑话。
    李德克走向落地窗前，打开窗户的同时，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身后响起声音，他不想回头看那镰刀似的微笑。
    「你不是很会演戏，就是你真的是无辜的。」
    「我是无辜的。」
    「你没有不在场证明，又在被害人遇害前和她吵架，再加上大楼监视器没照到可疑人士进出，最重要的是，八年前的女学生跟你继女有某些方面相似……李教授，容我不客气的说，你是头号嫌疑犯。」

 第五回

    5
    李德克感觉像褪了一层皮的蛇，在史伟眾人走了之后。
    从主卧室传来啜泣声，暂时不要去打壤方芸，他也不希望她来打扰他。
    刚刚，他有没有说错话？他咬着下唇，视线定格在水晶花碟里焦黄色的菸头，突然，一个念头从他大脑跳脱出来____史伟最好得肺癌！
    有这么恶毒的念头并不可耻，谁叫史伟要先戳他的痛处，他很想告诉自己，翻旧帐是警察的职责所在，可他办不到，一想到这阵子要看史伟刻薄的微笑，十五岁时的衝动使他不由自主地板动手指，发出带有杀气的喀喀响声。
    雅雯的死，他很确定他不是凶手，那他怕甚么？
    他担心方芸在看到尸体时心中作何感想？有没有怀疑过他？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登山步道上的路灯已经亮了，一张张要黑不黑，要亮不亮的模糊脸孔朝着大楼张望，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以沉稳而不受影响的步伐走向落地窗前，不疾不徐将窗帘拉上。
    他走回，几乎是用拋的把身体拋进沙发里。
    啜泣声停了，这时候有点声音比较不那么死气沉沉。
    他拿起遥控器，按下左上角的红色键，萤幕出现昨晚关机前的新闻台，他连续按了好几下频道键，每一家新闻台都在萤幕的左边以跑马灯重复打出「即时新闻：新北市发生少女惨死家中命案，继父涉有重嫌，警方透露李姓嫌疑犯是一名大学讲师，详细新闻内容，请锁定七点整的重点新闻报导。」的字幕。
    广告后，画面出现女主播做作地神色凝重，彷彿是她家遭逢巨变。
    画面被切到现场，讲话很急的外景主播站在大楼前栋，她告诉观眾命案就是在这栋大楼里发生，然后是稍早的画面，盖着白布，布上系着皮带，雅雯被担架抬进救护车内，大批的警员挡住採访记者接近担架。
    史伟出现在镜头前，记者将他团团围住，面对各式各样的提问，都以「侦查不公开」这句话四两拨千斤，没有透露更多有关案情或他的细节。
    李德克意外地发现，史伟没有露出他招牌的微笑。
    这一刻他懂了，那微笑是有针对性的。
    蹭__蹭__
    拖鞋的皮底摩着大理石地砖，显示方芸走得很吃力。
    眼角馀光看到，方芸停在他左肩后面，客厅和走道形成的直角墙边。
    他不敢转过头看她，但他想像得到她眼皮是甚么模样，像他高中三年，那些偷哭的星期六夜晚的第二天早上，望着镜中的自己。
    方芸关心地问他：
    「你饿了吗？」
    「我不饿，你呢？」
    「我没胃口，我想先去睡。」
    「我陪你……」
    李德克站起身，从方芸的身体外可以看到雅雯的房门，黄色的封条。
    像是陌生人要对她怎样似的，方芸赶紧后退，嘴唇颤抖说：
    「不……不要，拜託你今晚让我一个人睡。」
    「相信我，我真的没杀雅雯。」
    李德克说话时掺杂鼻音，彷彿他快要哭出来了。
    方芸急忙澄清：
    「我相信你，但我难过……难过得不知道以后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我也很难过，尤其我还被当成嫌疑犯，我……唉，当是一场噩梦吧。」
    方芸认同他说法地点了点头，但旋即又悲从中来地喃喃自语。
    「如果，昨晚我不去打麻将该有多好！」
    「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推，该负责的是凶手。」
    「就算判他死刑，也唤不回我的女儿……」
    看着方芸全身颤抖，李德克有股想紧紧抱住她的衝动。
    好像她有读心术似的看穿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抖得更厉害。
    他没向前踏一步，他们夫妻感情平稳，不冷漠，也没激情，甚至不曾吵架，
    方芸的朋友比他多很多，他们两边的朋友都不看好他们交往，当他们宣布要结婚时，方芸有个朋友还开玩笑说他无法想像他们两个在对方面前脱衣服的样子。这句话让他们两个好尷尬。
    「别想太多，早点上床。」
    「你也早点睡，今天累了一整天。」
    「改天，等你情绪平稳下来，我再说那个女学生的事。」
    方芸恍若未闻，像是慢动作的分格画面，缓慢地转身消失在墙边。
    他坐回沙发上继续看新闻，足足看了一个小时，才发现他一直在咬指甲。
    主播没提到八年前的女学生，虽然今天没有，明天呢？后天呢？在凶手没找到以前，那个女学生会不会在史伟唆使下出来开记者会？
    李德克坐不住地站起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又害怕方芸突然出现在转角，再次坐回沙发上，他知道这时候应该冷静下来，想想如果史伟用这种下三流的手段抹黑他，他该怎么报復回去？
    史伟有没有跟他类似见不得人的秘密？
    ＊＊＊
    那个女学生，可以说是所有秘密中最羞辱他的。
    她的名字和长像，他都记不得了，真要他仔细回想，他会说跟雅雯差不多。
    因为当年为了杀书呆子而沉迷数学，校长或许是对他有所亏疚，或许真的是他数学成绩优异，或许两者都有。总之，校长将数学资优生的名额给了他，推荐他上师范大学数学系。
    毕业后，他到一所升学压力很大的高中教数学。
    女学生成绩不差，就数学很糟糕，进不了推甄的名单中。
    她独自一个人来他家附近的公园。
    那所公园很美，围成s形的鹅掌藤，高大的椰子树，还有金盏花和一串红，右半边是儿童游乐场所，有三隻小蜜蜂弹簧椅和一个溜滑梯。
    晚上，溜滑梯下会有好心人放猫食，有两隻虎斑猫固定在那儿吃猫食。
    夜里的公园寧静祥和，可女学生眼神空洞，彷彿吃了甚么药似的，整个人无精打采，他一直劝她对数学多用点心，不到半个小时，女学生忽然说她肚疼，想借他家厕所一用。
    当时他迟疑了，他应该视这迟疑为警讯，可他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女学生从厕所走出来，上半身穿和书呆子一样的黑色小可爱，下半身穿甚么，他没注意……他后来才知道那叫运动内衣，有钢圈撑着乳房，可以不用再穿一层胸罩，雅雯穿的才是小可爱。
    他感到浴火焚身，在他的幻想中，恐怕不只千次，早就想摸那件黑色的小可爱，不，是运动内衣，叫甚么都行，总之，他已经分不清楚他要抚摸的是女学生还是书呆子……
    三秒鐘，短短的三秒鐘，他就射出去了。
    那稀少的乳白色液体溅洒在黑衣上，看起来像鼻涕。
    女学生的笑声既尖锐又残忍，使他没意识到双手缠绕她的脖子。
    他并没有掐死女学生，因为软弱的下体受到攻击，女学生趁虚逃出他家。
    闹到警局后（当时史伟是负责作笔录的小队长），校长大为震惊，当下解聘他，一遇到挫折，他便开始书不离手，读了硕士，又读博士，然后到现在这间私立大学当讲师。
    李德克突然想到之所以娶大他十岁，离过婚的方芸，并不是因为钱。或许，钱也在考虑的因素里面，他不否认，但最主要的因素是_____花。
    花，没有黑色。
    方芸没有一件纯黑色的小可爱。

 第六回(完结)

    6
    第四十九天。
    李德克很羡慕方芸的从容和得体。
    丧礼办得高调而隆重，连雅雯的美国友人都飞来台湾致哀。
    生活看起来跟过去一样平淡无奇，方芸依然每天早上七点就去内湖花市购花，晚上若无其事地回到家，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来去去，他们夫妻俩习惯一边吃晚饭一边看电视，感觉就像雅雯没来之前。
    不过，每次方芸经过雅雯的房门口，因为凶手还没捉到，黄色封条还不能移除，他发现她的眼睫毛在那时候都会往下垂，虽然走路的速度和姿势都不慌不乱，但她就是没办法正视女儿的死。
    在这期间，大楼住户没人愿意和他搭同一部电梯上下，不管上他课或是没上他课的学生碰到他都像碰到街上骯脏的流浪汉般闪开，校方接到家长抗议的电子邮件塞爆学校信箱，校务会议不得已对他作出留职停薪的决定。
    今天是雅雯的七七，中午和方芸约好去妙法禪寺，祭拜亡灵。
    他待在客厅，这些天，他常觉得疲惫不堪，白天睡，晚上也睡，总是有一个画面浮现在他脑海里，虽然画面不是很清晰，也不是一成不变，但他总感觉有个男人盯着他看，绝对不是史伟。
    史伟瘦小，那个男人高壮。
    对了。
    在这四十九当中，也不是全然的煎熬，至少有件让他开心的事。
    他通过测谎，史伟对此没表示任何意见，只是咂了咂嘴。
    ＊＊＊
    史伟一个人来了。
    李德克一开门，史伟立刻用力握住他的手。
    怎么？他怕他跑掉吗？
    找到甚么强而有力的证据证明他……
    李德克双腿瘫软，感觉脚下的世界分崩离析。
    就在他摇摇欲坠的一瞬间，史伟不好意思地开口：
    「李教授，误会你了，我今天来是代表警方向你致歉。」
    看着史伟微微低头，后脑勺中央一块突濯，李德克这才勉强回神。
    他请史伟进来，到沙发上坐的同时，突然觉得客厅有点暗，往落地窗走去，拉开窗帘，让久违的阳光照亮客厅，他就像一隻从蛹里蜕变出来的蝴蝶，展开双臂，可他的内心却没有多大的喜悦。
    首先，他本来就不是杀人兇手，所以还他清白用不着高兴。
    其次，查到凶手，受害人的家属该有甚么反应才叫正常反应？
    思前想后，还是不要有太夸大的动作好，他得小心史伟。
    李德克收敛地坐在史伟对面的沙发上。
    「凶手捉到了吗？是谁？」
    「夜间警卫，块头像熊的那个傢伙。」
    「快说给我听。」
    「是这样子，雅雯死前的中指和食指指间有很重的烟味，法医鑑识小组研判，她在案发当时正抽着菸，在地下停车场，我们的确找到一根抽了半截的salen，我们拿着雅雯生前的照片去问附近的便利店，证实她都买这个牌子的凉菸。」
    「他认罪了没？」
    史伟点头，脸上没有破案的喜悦。
    「据凶手表示，案发那天地下二楼停车场里的电眼故障，由于那天是星期六，工程师都不上班，总干事证实厂商星期一才派人来修理，所以那两天的画面是回录的，不是案发当天和下一天的画面。」
    「然后呢？」
    「我们在雅雯的包包和房间，还有整栋大楼，从顶楼一直到地下三楼停车场，都没找到菸盒，所以我们判断菸盒被兇手拿走，凶手会拿走菸盒，可见他是有抽菸习惯的人，这点跟李教授不一样。」
    有甚么刺进李德克眼睛似的，他瞇细了眼睛。
    「你……我懂了，你那天问我要不要抽菸，其实是个测试我。」
    「是的，对李教授失礼之处，请多多包涵。」
    「你既然知道我不抽菸，当时为甚么一口咬定我是头号嫌疑犯？」
    「这是为了让兇手以为我们锁定你，失去警觉。」
    这确实是警方惯用的伎俩。
    「夜间警卫跟雅雯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害她？」
    「凶手说，他当时巡逻第下二楼停车场，看到雅雯偷机由，雅雯见到他有些紧张，他笑笑对她说，他会假装没看见，因为雅雯那时正在抽菸，他刚好没菸了，向雅雯要一根抽，雅雯将菸盒整个扔到他脸上，还叫他一声____穷叫花子。」
    「他被雅雯激怒，因而掐死雅雯。」
    「是的。然后他从楼梯间背雅雯的尸体一直背到五楼，也就是你住的楼层，身为警卫，对大楼住户的家庭情况多少有些了解，他知道你太太在十一楼魏太太家打牌，而你有早睡早起运动的习惯，所以从雅雯包包里取出钥匙，把雅雯背回她房间，故意把她上衣拉到脖子上，捏红她的胸部，造成强暴未遂的样子，想以此嫁祸给你，或许你不记得他，但他记得你，八年前那所高中，他是当时的校警，知道你差一点以强暴和杀人未遂的罪名入狱。」
    史伟右侧的眉尾和嘴角，蕴含着不相信他无罪的意味地抬高了起来。
    李德克受辱地涨红脸，一个字咬着一个字地反击：
    「拖了四十九天才破案，警方办案效率可真叫我安心。」
    「还你清白了，李教授，你应该高兴才对，干吗咬牙切齿？」
    「你试试看被当成嫌疑犯四十九天是甚么滋味！」
    「痛苦、难堪、耻辱……」
    最后两个字像大头针扎进心肉般，李德克怒吼：
    「够了！别再说下去了！」
    「我该回警局了，希望我们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希望如此。」
    ＊＊＊
    李德克的秘密又多了一件…….
    那个晚上，还不到十二点，他有听到开门声，两次，
    黑色小可爱一直是他性幻想的主要因素，或许是唯一因素，即使那晚他服了安眠药，药效却完全没有发挥作用，反而使他的思绪混乱，书呆子、女学生和雅雯三个少女模糊，但又能够分辨出谁是谁的面容，轮流在他性幻想里出现。
    当，第一声开门声响起时，他光着脚走到房门边，打开一条缝，看到一个高大驼背的黑影，那时并不知道他背着雅雯，不过等第二声开门声响起后，他躡手躡脚地潜入雅雯的房间，看到雅雯躺在靠近落地窗的大理石地砖上。
    他走到她身边，探出手，手指上有微弱的气流吹拂。他知道该打119，或是赶紧做可cpr，当老师都有接受过急救这方面的训练，不过他却回到主卧室，上床等方芸回来。
    雅雯不是他杀的，至少，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曾经在那个时间进过雅雯的房间，他一点都不担心会被依杀人犯定罪，最多，他只是嫌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