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旅》 一~1. 收拾行李 「青春是一本编辑得很烂的诗集。」──后山埤匕力(喜剧演员) ------------------------------------- 张天明重新展开背包,确认旅行要用的东西。他边打包行李边注意手机萤幕;萤幕映出惨澹的面容。 都二十五了,还没找过一份正职。打工……打工是打过几份──却没打手枪那么多、那么密集过。 同学多半找到工作;甚至有女同学嫁为人妻──前阵子跟「脑」公晒婚纱照。 就他一人──光棍一根──还在学校混、当「地缚灵」在校园里游荡、成天整理没人在乎的专书、期刊文章。 他被满地杂物围绕,反而不知从何整理起才好,又左思右想一阵,萌生躲回被窝称病的念头──算了,整晚没睡,现在躲回去躺平也睡不着觉。 算了。 论文卡在重要的研究方法。 他很想早早休学,加入同儕的「行军队伍」奔赴名为「社会」的战场随便找份养得活自己、过得去的工作…… 实在受够好几天失眠写的章节被指导老师打回票的煎熬日子──噢,眼皮超痠。 快破最高连续失眠的天数──失眠儼然成为日常。整晚瞪着笔电萤幕上的空白页,几个小时之后仍然空白。 还没读完的文本堆满书桌的边缘。 想要消化一点进度,把文章翻到第一页,他脑袋就开始发胀──眼皮痛得受不;原有打算小憩片刻,光躺在床上焦虑感又佔领思绪,根本无法入眠。 结果?书读不下去、休息也不得安寧,要读的内容累积越多。 前晚花了两个鐘头逛求职网站,但越逛越焦躁不安。光想到:都这把年纪了,才正要找第一份正职──面试官会问:啊你都在干嘛?(「打手枪?」)「呃……那个……进修……增强自己的……竞争力……?」《舔下杂志》企业成功系列是这样教的啊:「增强竞争力──」 「竞杀小──」如果毕不了业,谈杀小「竞争力──」如果拿不到这张名为「学位」的a4纸,那他还剩什么? 「曾几何时,本该开easymode轻易过关的资优生人生,被不知哪个谁偷偷开了hellmode──」 hell,thatidiotwouldbeme,goddamn—天明是那个总是在要做出人生中重要抉择的岔路时拐错弯,然后直直往遍布荆棘的崎嶇路奔去的白痴。 他看到手边躺着绑昨天晚餐外带阳春麵的塑胶束带,便顺手把玩起来。他把束带扭成一个「内八。」 打了几个简单的结,他就腻了。他灵机一动,又随手上网查几个容易打的绳结。 他先打了一个「八字结」,发觉满有趣的。于是他又重新把束带打成一个「称人结。」 称人……结?──这副德性……称得上是「人」嘛? 他解开塑胶结,重新打成一个吊人结──以前用来吊死重刑犯的绳结──他突然联想到: 这不就是我自己吗? 他把食指套进这个小小塑胶绳结里面,稍微向下用力拉扯,将指头勒得呈一片惨白。 这让他一时喘不过气,便急着把t恤脱下来。他瞪着自己有点下垂的两颗乳头,满脸不解、疑惑、苦恼…… 到底从哪步起算,人生变得一蹋糊涂? 一个念头闪过:「今天适合出远门嘛──」他乾脆直接跟同学们说自己要「出远门」一走了之……「一走了之……」 就乾脆不要回来了。 手机闹铃响起;他提起文本,又旋即放了下来。果然不该带本厚书增加背包重量对吧?他暂时拋下还没读完的书,转头继续整理行李袋,确认没忘了带什么该带的玩意。 他滑开手机,重新检查总召贴心整理的行前通知电子档,照下方应带用品的条目逐一检查;手指头指到「泳衣、泳裤」这条,他心一抽。 他关掉手机萤幕。 桌上摆满一堆前一晚拿出来、多馀的物品。他把这些杂物推开,堆到桌脚边,打算腾出一个空位,接着读完应该读完的研究专着。 手机萤幕突然发亮,显示一条讯息: 「到楼下了。」晓雯传的。 天明急急忙忙穿回t恤,奔到厕所对着洗手台镜前慌乱地抓了翘起来的发──看起来还是乱糟糟的──但快来不及了。 他又奔到衣橱再把外搭衬衫披在身上。看起来……不算太皱……吧?他对着镜子碎念了起来,好似咏唱着什么魔法可以把镜中这条鲁蛇变成汤姆.克鲁苏咧……靠夭嘎!他瞪着镜中有点激凸的乳头──这件浅色衬衫让乳晕看起来也相对突出──算了算了,他放弃继续「身体检查」──随兴扣了两、三颗钮扣,刚好遮住逐渐凸起的大肚腩,以及两颗有点突出的女乳。 最后确认该带的东西都装进行李袋后,他吃力地将其拎起,但差点踉蹌。 果然,不该带一堆垃圾,他自己揹不来。 另一手拾起装随身物的背包,准备转身出门。 他的眼角馀光捕捉安然躺在书桌上的书,他心里开始挣扎。 想来想去,他决定把文本塞进背包。 一~2. 桑衰啵咿 晓雯也在群组传了讯息: 「跟天明会合了。」但并没有特别强调「天明住处楼下。」 其他两个女生都用贴图回应,驾驶则用语音讯息回覆「正要去你那边。」 天明一点也不想要允文来。 小雯穿蓝白格子衬衫,且一反常态搭白色及膝裙子──她平时很少穿裙子,除了工作或偶尔跟他两人吃饭的时候──瀏海拨向一侧,贴齐眉角,发尾则看起来细緻处理过。 「新发型很好看。」天明毫不做作地说。 「谢谢。」她简短答覆。其他男同事都没发觉,只有他注意到她稍微把原本发尾弄得捲些。她很庆幸有特别花钱去做头发。 感受到她有比平常更细心打扮的气息,让天明心律变得紊乱。他在脑袋里翻找合适的应对,却发现平常灵活的脑袋竟在此时变得不灵光,只好── 「帮你拿。」他连忙伸手,想顺势接过晓雯的包。 「有点重──」「不重──」 「小心──」沉重的包的提把陷入天明手心的肉,让他失去重心,差点摔倒;晓雯及时扶他。 「满重。」他尷尬笑着;力量不够,只好把东西还人家。 「嘻嘻,没关係。」 「你很厉害,可以背这么重。」 「习惯了。」 不习惯在她面前硬挤出本就不多的男子气概,刚刚一番毫无意义的尝试,渐渐让天明力不从心,落得只能把想说的话吞回腹中。 「不是有line你嘛。」晓雯打破沉默。 「有。」 「你猜,多过分?」 「嗯?」 「告白了。」 天明抖了一下。 「我就要泡咖啡嘛,我就走到后面;他突然出现在背后──你能想像吗?他居然跟我到茶水间堵人。」 「厚那真是糟糕透顶。」天明故意用浑厚的嗓音模仿动物星球频道的旁白配音。 「就我跟你讲的那样他一直搞小动作又找其他同事旁敲侧击试探我的心意啊我就没兴趣甚至甚至甚至觉得他很噁心他还变本加厉还偷偷在我置物柜塞巧克力附上情书──」 「情书?」 「唉你不要问他用歪歪斜斜『少女字体』不要问随便从网路抄来一首新诗体──」 「腥尸体──」 「腥、诗……体……对!腥尸体的诗──不、不要问真的不要问──」 「toask,ornottoask,thatisnotaquestionworthasking...」 「唉……中文程度跟我大学时候带过的家教小朋友一样层级。」 「童心未泯。」 「就──唉──」 「被拒?」 「被拒?当然!我说:你再这样我就要跟主管讲你性骚扰他就摸摸鼻子走回自己办公桌拿原子笔画圈。」 「悲剧──」 「闹剧──天明──闹剧。」 「他开飞机撞地球。」 「什、什么意思?」 「就是:明知没机会还硬闯──下场当然是摔成碎肉。」 「那他自以为是神风特攻队──」 「阿弥陀佛。」天明双手合十,悼念那位不认识的烈士。 嘴上讲得事不关己的,他其实偷偷想像:如果当年衝动行事,自己会不会也像这位无名烈士一样「开飞机撞地球。」 原本神经紧绷,很怕会受到什么报復──人家好像是……经理……还是分行长吗?的谁……的亲戚──还是儿子?──总而言之,人家后台很硬。天晓得这种家里有「霸ㄎㄨ˙」又留过学的高材生能不能承受自尊心受损?──这件事,暂时不能跟天明说,暂时不行。 聊着聊着,晓雯开始放松下来,便把工作场合碰到的各种鸟事与之后要面对的恶意报復暂时拋诸脑后。和他聊天很自在──从国中到现在一直都没变过──她不禁露齿而笑。 「干嘛干嘛?」 「没啦,」她抿抿唇,一阵犹豫,决定── 「没啦。」 「话是你的,你有权决定要不要说。」天明好奇地挑眉。 「真的没什么──」「你有权决定要不要分享──」 这下子,天明更加好奇。 晓雯陷入一阵尷尬,找不出话,只好傻笑。 「这样就好。」天明跟着笑了;他觉得,与其探出更多没意义的话题或他没兴趣的八卦,倒不如欣赏她一抹趋近完美的微笑──这样就够了。 「好。」 「好──」「好。」 在她心目中,天明就是这样的人:跟他讲一些她比较私密的事情,天明也不会没头没脑乱说话批评她。这让晓雯很放心。她很常分享一些琐事──就连在办公室遭到同事性骚扰这件鸟事也是──还有一些生活中碰到的困扰。 唯独「这件事」她一直犹豫该不该开口。 彭允文还没来。 几经挣扎,晓雯决定放手一搏。 「论文……还……好吗?」 「呃、呃jay个jay个……先不要问。」天明深吸了口气,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妙。「不要问,真的先不要。」 她其实注意到:他眼窝的深黑沟又更深了一点。但不知如何啟齿,晓雯只能选择忽视他的黑眼圈。 「好。只是想提醒你三餐要定时定量,好不好?」 「有──都有定时定量吃──」天明撒了无害的小谎。「我最近还多了三公斤──你看,有小腹了──」 「呃──对了,有部电影想看。下次一起──」 「阿罗哈──」允文来了,探出半张脸大喊。 suv缓缓驶近两人面前。车还没停稳,他已摇下车窗;车边滑动他边大喊:「华炸──啊──啊──」 脸刚好停在天明面前「啊──啊──」 天明愣了半秒,配合他:「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 允文也愣了一下。 张天明不喜欢他──你看,他明明壮得跟头牛没两样,却故意穿了件黄白条纹polo衫,让他上半身看起来不那么厚实──实则,朋友,你可以注意他衣服的袖子……几乎要被二头肌撑爆── 「狂炸!『下』晓雯你没跟着──狂炸!」允文兴奋大叫。 「嘖──好、好,狂炸、狂炸……」晓雯随便应付一下,逕自走向后方,「请把后车厢打开。」 天明注意到晓雯故意加个「请」字,让允文露出落寞表情,不禁噗哧一笑。 「嗯哼……」允文眼珠子转向天明,嘴角稍微上扬,又大叫:「炸不炸──嘿!」 天明愣了半晌,但没泼人家冷水,强迫自己跟着反应:「ahoy,capt’n,rea’ytosail!」 「呃……好哦,」令人汗顏的人,允文早就见怪不怪了──但他国中同学真他妈极品。 「……死阿宅。」他补了一句。 张天明心知肚明:彭允文应该也不喜欢他。 天明摸摸鼻子,乖乖走向后头。 「准备好要上路了吗?小伙伴们──拎北当地陪的时候,都这样说。」 「哦,你现在在做地陪?」晓雯帮完天明把行李箱抬上车,便鑽进后座,弯过腰把背包放进后车厢。 「不是捏──我的意思是,我以前当地陪都这样逗客人开心──尤其是女生,她们都喜欢阳光ㄅㄛˋ咿。」他露出上排牙齿。 天明从后面把两人的行李箱推进后车厢,只是转动眼珠子,默默劳动。 「好、好,阳光boy阳光boy……」晓雯没兴趣深入聊下去;大概只想简单问话来维持最低限度的交流。 「年轻人都喜欢──是真的。不然,下次我陪你。你跟我跑一次行程,包你爱上……」 「唉……」她坐副驾后方,不耐烦地咂嘴,「考虑考虑……」系上安全带,便转头面向窗外。 天明一向不喜欢这个人。 所有国中同学中,就属彭允文实在让他无法忍受。大男孩形象、阳光、正向,体格健壮、高大、接近所有男人都嚮往的古铜色肌肤──唉唷喂呀── 来,朋友,你告诉我怎不让人嫉妒? 一~3. 毕旅五告讚 允文提的案、安排的旅程──他有丰富安排旅游的经验,也曾从事导游、地陪工作一阵子──又是同行中唯一知道路且会开车的傢伙,司机的职务非他莫属。 噢还有──天明羞于承认:自己不会开车。 允文先约了另外两个女生──爱旅游的陈思亚当然兴奋答应了。而她的好姊妹周珮瑄总是和她形影不离。 天明原本不想来。他卡在论文的问题上已经够烦了,还得对抗自卑感。 这群人当中,就剩他到现在还靠父母接济。他这种人怎么有资格跟这些「成功人士」到处去玩? 晓雯回答:「天明不去,我就不去。」 他都知道:允文会特意绕道先约两个不相干的女生,是为了约真正的女主角。 「晓雯去,我就去。」天明立刻回答。 yo,要搞双重约会,总得带个丑角上街──小文文,yo,需要一对闪对,和一条鲁蛇替你提靴──ㄌㄩㄝ──我才不屑,给你免费剥削──你回家洗洗睡!你搞的配对,不会让你实现;有我在的一天,休想和她单独见面── 天明故意调侃:「自国中毕旅,久违的五人组復活了。」输入完这段讯息,又不安好心将群组名称改成「毕旅5告讚。」并勤劳地帮他换上暱称: 已将彭允文改成「工具人」 他起的风气让其他成员效尤。思亚先帮天明改作「从前有一个人叫小明」;接着改了晓雯的暱称: 已将卞晓雯改成「冰霜王后」 帮自己取叫「小甜心亚亚?」,珮瑄则叫「帅气宝贝。」 「耶!」大功告成之后,小甜心亚亚?兴奋地丢了一连串贴图。 帅气宝贝只给一张贴图:比讚的鸭子。 整串对话就歪楼了:剩小甜心亚亚?和帅气宝贝开心聊鸭子贴图: 小甜心亚亚?:鸭霸好可爱! 帅气宝贝:对呀好可爱! 小甜心亚亚?:还有你看…… 冰霜王后是群组中唯一没有附和的成员。 「所有人都要去。」工具人这样回答完后,就下线了。 「从前有一个人叫小明」猜工具人烦到没心情继续聊。 一~4. 怪咖 「唉咿唷──『下』晓雯,换发型喔?」允文透过后照镜看着晓雯。 天明抖了一下。 「讚哦!」 晓雯叹了口气。 「唉……」她心不在焉看着窗外。「你怎么知道。」 「没有啦,想说跟你的大头贴不一样。」 天明听出蹊蹺。人家大头贴已经几年没更新了──大学时代到现在──只想得到用这招……太逊了……真的太逊了──这个允文,就是逊啦……如此的,天明自个儿想像乡民哽,把允文的脸套在迷因梗图上。 他已经开始后悔了:不该答应一起跟来。身为一个男人,竟坐在后座──他的自卑感开始作祟。 叭──叭── 一看到他们的车子,思亚便兴奋地招手。 她穿橘色露肩小可爱,搭浅蓝七分牛仔裤,头戴有小碎花图案的邦多纳巾,耳垂掛成对银白色水滴耳坠。她用醒目的红色唇红,笑起来恰衬托更为醒目的洁白皓齿。 思亚大致上是这样的女生,大概全世界的男人都会忍不住瞧上一眼的女生。 「喂,少年欸,还不滚下车帮ㄌㄟˊㄉ1˙服务?购、购、购──」 “ladies”—mindyou—and,ifyougonnaspeakenglish—atleast,please,domeafavor—yougottaspeakitright.但天明没有毫无脑袋随心所欲讲出来,只敢默默开车门,遵从指示滚下车。 他听到肌肉男补了一句:「你妈生肌肌给你就要你伺候女生啊,懂?」 允文多吐了一串话「难怪单身狗……」天明只听到一些字句「服……女性……都不懂,」但最后一句话听得很清楚: 软屌男。 晓雯从另一侧下车,稍微用力甩上门。 天明的自卑心又作祟了,到了那种想就地咬舌自尽的程度。 他并没有胆子继续和那肌肉男抬槓──怕是上路前就毁了眾人的游兴。 珮瑄打扮较为中性:黑白相间直条纹衬衫,外搭浅蓝色丹寧外套,下身搭酷酷、叛逆风格的牛仔裤──裤管故意弄成破破的──配黑帆布鞋。头戴渔夫帽,眼镜镜片有遮阳涂料──远远看就是一副时髦的太阳眼镜──没提醒,还以为她要去拍广告片呢。 「恭喜教甄考上。」 「喔?谢谢。」珮瑄没预料到天明会唐突恭喜她。 在她印象中,天明不像会讚美别人的人。噢不不──更让珮瑄意外的是:天明有在追踪自己哦?她们两个平常是几乎不联络的。连在群组里传讯息也几乎……嗯,不对──从来没有交集。 珮瑄还以为他只关心他自己的事情,所以平常也把他当空气。 真是神祕的人。珮瑄如此想着。 他帮她把行李箱塞进后车厢。 「呃……租屋找到了吗?」 珮瑄挑眉,并稍微把头倾向一侧。 「还没,之后要找。」她如实应答。 「噢……什么时候搬──开学前吗?」 「嗯……应该是。开学前两个月就会搬。」 「南部啊……好远喔。」 嘴上唸着,他其实没有接住珮瑄的回话──他陷入自己的思考之中:老师这个职业不很适合他。 不是说他没能力教书。他自认有一定的学识基础可以教人。他也相信自己有能力站在讲台上、写一手好板书,用鏗鏘有力的音调讲课,也当然有信心不会让学生注意力涣散──或说,他有自信能克制自己瞧不起台下听讲的废物们的衝动──都不是。他最大的心理障碍是:他无法泯灭人性去误人子弟,更没办法昧着良心满口违心之论。对他来说:废物就是废物。你无法把废物教成非废物。你无法对把”go”的过去式写作”goed”的「天才」硬挤出「嗯你做得很好,继续加油,会越来越进步哦」下次继续忍受学生一再写”yesterdayigoedtoschool”—suchaharmlesserror,little“goed,”beengoadinghim,almost,intosmashingsomeone’sskull—or,preferably,intocommittingsuicide—更具体来说:有些孩子会上t大,就会上t大;有些孩子不会上t大,那就一定不会上t大。他无法教孩子「有努力就有收穫」—suchbullshit.ifyoucan’tteachkidsnothingelsebutbullshit—betternotteach’emnothingatall. 嗯,老师这个职业真的不适合我──他想了又想,从以前到现在都一样,果然还是很讨厌老师。 「还可以啦。」珮瑄注意到天明稍微露出他一贯、瞧不起人的蔑笑与让人不舒服的瞇眼。 此时,天明稍微放空了。 他心里想着:终于只剩我一人还没开始「吃头路。」 台北清晨的冷风,让天明打了个哆嗦。 「南部的话,就不像台北这样交通发达。」天明勉强继续对话,却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对啊,可能要开车吧?」 「哦,你有驾照!」天明由衷感到难以置信。 「嗯嗯,刚考到。」 「呃呃……那好……需要人手的话……可以联络我──我们几个……」天明头垂了下来。 「噢好。」 珮瑄看着一手搔头,另手靠着车顶的天明,觉得他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 在她印象中:天明,班上永远第一名。 对他来说,考一百分家常便饭。就算那次考试特别难,他也能拿九十几分──明明连聪明的晓雯都只考八十几分。这都没关係。最让人生气的应该是:他毫不在乎成绩的态度。他领回一百分考卷和拿回九十分考卷,表情都一样:一样耸肩,都没差,就好像说、跟班上所有人说「啊,都一样啦,随便啦──」彷彿在说多一分或少一分根本没差: 反正你们都很烂。 对有心靠成绩竞争班上排名的同学来说,天明的态度十分伤人。 珮瑄嫉妒他──就成绩啦(但珮瑄羞于承认「是任何方面」)──就算他不太擅长体育,好像又能靠生理优势,轻易做到珮瑄做不到的事情。 就好比──举个例吧──有些人明明跑姿很难看,就只因为腿长、跨步很大,就又可以比自己快个几毫秒衝到终点。珮瑄很不服气──(噢,当然不是跑步这件事)天明跑得烂透了,他跑超慢──他的生理优势让珮瑄很嫉妒他。 这种嫉妒心迫使她、几乎逼疯她、胁迫她每次考试都跟他比。 啊明知考不赢人家(连人家考最低分的科目都比不上,)还是因自尊心(噢,嫉妒心的同伙)作祟──好想考赢他。 毕业之后再次联络的时候,珮瑄才知道天明考上ch大──她记得当年天明并不像其他同年纪的同学在脸书还是其他网站分享心得文──她自己则是准备指考(还好,还剩「指考」这种补救措施。)她落榜了。她不像天明一考就上。那就是落榜。落榜的废物,她猜他一定这样想过,就是废物。 之后她考上了第一志愿,也走上师培的道路──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是失败的废物(顶多失败但回收回来重做的回收品;废物这个标籤就一辈子跟着她。) 她考上的当下只想着:如果都考到台北的大学,之后方便的话都可以约吃饭。 她从来没约他;她知道他大概也没想过要约谁。 他就怪咖。 总结,天明这个人哦,用一句话就能概括:他就是个死读书的怪咖。 一~5. 分配座位 「哈囉,各位……」思亚手持自拍棒,开始对着手机镜头自言自语。 「干嘛──」晓雯忍不住乾笑,「为什么要拍自己?」 「你不知道吗?我youtuber。」思亚瞪大眼睛,用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说。 「哦?」不好意思泼她冷水,但晓雯对流行文化一向不很有兴趣。「很辛苦?」 「不会啦,回网友留言很好玩……」 晓雯整个放空,只是像机器人一样,帮她把行李箱塞进后车厢。 「嗨,这位是我的国中同学──她很可爱对吧?但没亚亚可爱──」 天明刚好瞟到晓雯闪镜头时露出嫌恶的表情;晓雯看到人家在拍照,基本上都会闪躲镜头。 天明暗自嘲讽:那女孩还没放弃拍片啊? 「靠夭咧──你们几个要玩到什么时候?」驾驶已经不耐烦地对所有人大吼。 这几个人才姍姍坐进车里。 「周珮瑄,给拎北坐前面,你要认路。」允文对珮瑄有些霸道──从国中到现在一直都是。 「干嘛──有导航呀。」她正要鑽进后座,跟思亚挤在一起。 「噢对──」允文搧自己的额头,假装被点醒露出吃惊的表情,旋即严肃半吼着,「才不──你们女生才不会用导航。你们女生开车都一样:嘴上说靠导航就好啦,然后上路之后狂迷路,然后乱开,然后哭,只会哭──我再也不相信女生的驾驶技术──给我坐前面。」 天明在旁边偷笑,默默想着:厚厚,看来某人需要好好接受性平教育才行。 「身为一位准公民老师,我对你明显带有侮辱性的性别偏见感到十分不舒服;身为一个刚拿到驾照的新手,我得说──我乖乖坐前面。」 「好哦,」允文正把眼神移到天明身上。「啊你──」 「我随便坐──」「旁边给狗干──」 天明默默走到后座,选了远离驾驶的位置坐进去了。 「卞晓雯,你必须坐中间。」 「你说了算。」晓雯懒得抬槓;坐后座容易晕车,而她只想早早结束痛苦路程。 「嗯──为什么!」思亚反抗,「为什么我不能坐中间?」 「汝係咧靠悲喔──悠吸吸幼,」允文指着她的额头,「长那么大隻,」思亚比珮瑄高出快一个头,也比晓雯稍微高些,只比170左右的天明稍矮一点,「你马──的──大头挡住后照镜,我他妈开屁车喔。」 这不是天明听过最过分的侮辱。 思亚鼓起腮帮子,只好让晓雯先坐进去,自己随后带上车门。 二~1. 上路 天明才刚系上安全带,思亚难掩兴奋,忍不住大叫: 「瑄瑄教甄上了喔,恭喜你!」 「对呀,你怎么知道?」新任老师答道。 「吼亚亚跟你餿──鲜鲜ㄉㄡ˙素情,亚亚都猪道。」 珮瑄稍稍睁大双眼,微微摇头,嘴角勾出微妙的角度。 「亚亚你什么都猪道──腻害!」 「你才腻害!」她有些用力拍了副驾的肩膀一把,「好厉害唷──周老师……欸,听起来不错耶?」 「怎么样,陈同学,想不想接受老师一对一特别教育呀?」 「蛤?」 珮瑄转过身子,凑近后座的思亚,假装要讲秘密,接近她的耳朵。 「怎样的教育?」 「成──人教育──」珮瑄噘嘴凑近思亚脸颊,作势要亲下去。 「啊咦哦──」思亚慌张闪开,「欸你这个──亚亚我一定告去校长那边啊──变态!」 珮瑄嬉皮笑脸说:「不对唷,要先走性平会喔。不过我会说『这符合正常授课范围,』他们也拿我没皮条哈哈──」「吼你很烦──」「ㄌㄩㄝㄌㄩㄝㄌㄩㄝ──」「嘖臭轩轩吼──」 两个女生开始斗嘴,车内顿时乱哄哄的。 「所以是哪里的老师呀?」晓雯提问。 天明记得晓雯曾经说过她「想当老师」──不过应该只是随口一说(毕竟所有人小时候都可能受到某个老师的影响,因而怀抱教师梦。)她本人可能从没放在心上。 他记得晓雯当年学测分数刚好能上财金系,她就很自然选了财金。 「p女。」 「屏东喔。」显然对台湾地理很熟的允文抢着说。「噢那很远捏。」 「齁?你很熟──」「我当地陪的时候常常要带人去恆春、垦丁,还有其他偏远的景点跑……基本上还可以啦──还算熟。」 「噢……好哦……」允文的回答让珮瑄有点失落。她原本以为,等安定下来之后,换她带这些朋友到处去玩。 「p女……唉──在市区吗?」晓雯有点意兴阑珊地接着问。 「唉唷!『下』晓雯地理不行喔──p女市中心捏!」允文毫不忌讳挖苦他以为自恃聪明、无所不知的晓雯,「只会考试的生活白痴。」 「嗯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晓雯只是耸肩,让身子瘫在椅背靠垫上,眉头紧锁,喉咙间断滚动着。 天明见状,立刻转过身子伸向后车厢,拿出装在背包前袋的备用塑胶袋,递到她面前。 「谢谢。」晓雯有气无力地说。 天明一边想像p女附近的景貌──不行,完全没有画面。 他根本插不进这四个人的话题。 他对珮瑄的状况无从置喙,也根本对允文的工作毫无所悉。 不要说人家之后工作的地方了啦──就连他自己现在的租屋处附近,他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就只有平常会去买饭的食物街和超商……其他娱乐场所他一概不熟。平常出入都靠捷运和大眾运输,他根本不清楚有哪些稀奇古怪的小店,开在哪条狭窄巷弄当中。 基本上,他对双北地区的认知,只停留在平常会搭的捷运路线,和特定公车站名拼凑起来的破碎地貌。 如果要比喻的话:他像住在一条蛇的肠胃之中,而自己是里头「最鲁」的一条鲁蛇。 上一高后,大约过了两个小时。 晓雯脸色变得苍白。她可以感觉快到身体能负荷的极限,便紧闭双眼,紧紧掐死手中的塑胶袋,祈祷这段折磨能快点完结。 驾驶允文的建议是对的;提早上路,他们避开尖峰车潮。 珮瑄右臂靠着车门,撑着下顎,望着窗外的风景簌簌掠过。虽然大多时间只能盯着隔音板,她仍然很满足。 但有时候有载货的小货车逼车逼得太近,让允文必须硬踩剎车让它先行;车身一晃,让珮瑄失去平衡,身子往前一甩。 她人一不爽,「干你娘──」脏话就飆出来了,还对早就超车过去的驾驶比中指。 思亚仍握着goexpert,另一手则持相机,东拍西「摄」,尽量捕捉能剪进正片的内容。 天明则一路观察这几个人的动作,擅自脑补他们在想些什么。当然,他还是花大把时间注意邻座伙伴的身体状况。 正当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无聊到不想说话了,天明已经注意到某人一直握着goexpert四处乱拍;同时,可以透过后视镜看到驾驶露出些许不耐烦的表情。 「喂,臭奶妹,你从刚才到现在,像个白痴,係咧銃啥洨,干嘛一直对镜头说话?」驾驶终于忍不住开口。 「蛤?拍片啊。」她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 「好哦──白痴喔,我知道──我是说:拍三小?」 「啊亚亚现在就youtuber啊。」 「频道名称叫作『亚亚漾生活』。」天明突然插嘴补充。 「欸,阿──明!」思亚眼睛为之一亮,整个人扑向他,胸部垫在晓雯的大腿上。 「你有订阅噢?」 晓雯让她安然垫在自己大腿上,而后假装她的背部是台钢琴,在上头弹出简单的练习曲。 「嗯嗯──哦哦──」她配合晓雯的弹奏,用阿卡佩拉合奏起来,「小雯雯──好痒哦。」 她的「娇喘」让阿明忍不住抖了一下。那一刻,阿明蒙受「圣灵」的感召,变得「激」动不已。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将这幅本不该属于凡间的画面,深深烙印在记忆深处── 接着说:「有啊。」 他假装调整坐姿,不让「那边」突出太过明显,故作镇定说:「我大概在你频道开通后一、两週看到就订阅了。」 天明不算是在说谎,只不过没完整交待事实罢了。 那是她第一支影片上传的时候。天明偶然看到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推荐影片的栏位上。至于标题嘛……呃?讲什么内容……嘛天明忘了──只记得:画质太差,只看得到糊成一团的人脸──噢,还有很「突出」的特徵(就当作影片封面,用来骗点阅数的那种):她让人不得不正眼直视的t恤上被撑得变形的杰x龟。点阅数……惨不忍睹。 他判断影片内容应该很无聊。如果都已经掌握流量密码了还赚不到什么点阅数……那就真的要检讨企划方向了──天明如此判断。 「哇,你亚亚头号粉丝耶,给你一个讚!之后亚亚有办抽奖的话再跟你说……」她自顾自说着。 她那张嘴似乎动起来就停不下来。这让天明有机会亲眼见识思亚的战力。 天明根本连一支影片都没看过;他只是看到又有认识的人开通频道,就顺手按了订阅,就是这么简单。 「你们都要订阅、追踪加分享哦。」思亚迫切要每个人都拿出手机。 「喂,你也要──」 「欸我在开车──」 「厚唷──扫兴!」思亚边把手伸向他裤子口袋「那你手机给我!我帮你用。」 「欸喂!」「干!」「呀!」「holycrap!」 车身左右摆盪──所幸没有其他车道的车并行──差点让「五告讚」提前排队等投胎。 「亚亚──你差点把我们害死!」 「干北七喔臭乳牛给拎北滚回去坐好!」暴怒的驾驶愤怒地用手肘把思亚顶回后座。 「呜呜──允文好兇喔──小雯雯你看他啦……啊咧咧?」 她转头看着晓雯惊恐地紧抱后座唯一的男生。 天明表现出不太寻常的男子气概。 「喉──阿明好色喔──趁机『卡』油耶──」她硬将晓雯自这男人怀中拽开,并揽到自己胸上,让晓雯的脸埋进自己缓衝力十足的胸口。 「厚──阿明好色。」珮瑄跟着起鬨。 「干,后座的同『鞋』请不要性骚扰女同『鞋。』」允文刻意用台湾国语讲。 但只有天明听出前者明显的敌意,只好转头过去拚命跟晓雯道歉。 二~2. 慢慢通过 刚刚天明的反应,让晓雯回忆起国中毕旅的时候: 那时候张天明大概跟她差不多高,有着一张「国中男生」的面孔──这是什么意思?她自己也不太确定──从思亚那边听来的(她老是对着班上那些臭男生怒吼:吼,你们这群国中男生,真的很幼稚耶!) 每次想到「国中男生」这个词,晓雯就很直觉会联想到当年被思亚训斥的那群男生的模样:那群长得差不多,表情呆滞呆滞、憨厚的形象。 当时的张天明(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好笑)也跟那些思亚口中的臭男生,长得差不多。 「慢慢来就好。」国中生天明伸长手臂,边鼓励还在对面的晓雯。 晓雯脚都瘫软了;明明知道腰上有扣上安全吊索,她还是不敢看下面:圆木桥下方至少是两、三层楼的高低落差──后面的同学也大声吶喊「加油、加油──不要看下面──你可以的──」鼓励她了──儘管这段路只有几步的距离──她还是站不起来、跨不出脚步。 后面的人在催赶(虽然「加油加油」的喊,晓雯听起来就像在催她赶快滚过去对面,让下一个人可以体验。) 她变得更紧张;一紧张,腿又更使唤不上来。但坚持在那边不移动似乎也不是办法。 正当她打算转头跟站在一旁的安全指导说她想放弃时,她看到对岸的天明,好像打算沿圆木桥再走一遍回来──被对面的安全教练拉住了;对面的那两人拉扯了一阵。 说来有点好笑,天明他──明明就是个国中小朋友──还跟大他两、三轮的阿伯教练拉扯。那时候天明好像对着自己叫喊──到底说了什么?──晓雯已经忘了──应该是鼓励的话? 她只记得突然又有力气站起来往前走。 踩在圆木上,她走得摇摇晃晃的,但没有想像中困难。 她平举双手,脚尖约四十五度角朝前,两脚大致平行,这样慢慢往前磨、往前磨,很缓慢,但有往前进的态势。为什么用这么奇怪的姿势?她其实并不知道这样运动的原理是什么──她只是照着前一位用同样方式成功穿越的天明,依样画葫芦的操作罢了,没有太多自己的创意。 「用我刚刚的方法慢慢走就好了,不急。」 她记得天明要走过去之前有转头悄悄声提醒自己。 说完,他便用这个方法慢慢磨过去。 虽然姿势很丑,还惹来一阵后面等的同学的嘲笑,天明没管那么多,只是专心注意脚边跟前头,这样一釐米、一釐米慢慢磨到对面。 他成功到对面之后,便张开大臂向她挥舞,大声叫喊: 「不着急,慢慢走很容易的!」 晓雯并不着急,一样慢慢磨行──这次,没人再后面嘲笑她了。 这么一点一滴「拖磨」终于还是让她磨到对面。正当要跨出最后完成的一步,也许是心急,她突然重心不稳,差点跌落圆木──且已经做好被安全索用力拉住的心理准备──她紧闭双眼,准备承受衝击之际,一声「小心!」传进耳里,她整个人被往前一拉,就这样跌进某人的胸口。 她张开眼睛,是天明及时将她紧紧搂在怀中,而不至于摔倒。 他应该不记得这件事了吧? 二~3. 拍到 「你们每个人都要想一个艺名。」思亚用娃娃音半胁迫说。 又开始了──「亚亚时间」;一旦开始,一发不可收拾。这女人,从以前到现在,常常一声吆喝,便装起女王来──所有人都得配合玩她的游戏。 「有!有!我先、我先!」允文抢着叫喊。 「哼──你不是要开车?」思亚瞇眼,原本的娃娃音瞬间转为粗鲁的低吼。 「我要叫『吻闻』!」 没听出允文的玩笑话──其他三个早就看清他的为人,也习惯他这种个性──思亚还很认真,拿出手机输入讯息。 「怎么写?」 天明灵机一动──你大可叫「损文」;吸吮的「吮」就是了──但只敢藏在心里自顾偷笑。 「亲吻的『吻』,闻东西(嗅、嗅)的『闻』。」 「吼──你很烦!」思亚再度发出恐龙的低吼声。 她暂时不想理不正经的驾驶先生,便转向副驾。 「你就叫『轩轩』,就这样。」 珮瑄转过头,愣了两秒,嘴角上扬: 「亚亚说轩轩叫轩轩就轩轩。」 「哈哈──好像在哄小朋友哦!」思亚换回娃娃音。 晓雯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太害羞,就立刻用手摀住嘴巴。 「啊哈──被亚亚拍下来惹。」 「什么鬼啦?」晓雯无辜地说。 「就刚刚啊──小雯雯笑出来惹,就被亚亚拍下来。」她一边检查刚刚拍下的内容,「你说不定很适合当youtuber,要不要试试看?跟亚亚一起拍片。大家会很喜欢天然的萌小雯。」 晓雯脸颊一下子涨红,一时说不出话。 「噢──好想拐回家──养──」思亚整个人扑到晓雯身上,让后者的侧身整片贴上天明的胸膛。 「噢抱歉!」思亚旋即把手移开天明的大腿。 「我比较担心你的手机──」 「噢靠夭──」思亚又用恐龙声怒吼。她的手机刚好卡在她与晓雯的脚跟之间。 「还好没碎──我看看……」 「吼吼,阿明阿明──亚亚拍到好东西唷!」 「好哦──」「吼你一定会喜欢──」「留给自己就好──」「看啦──」「不想看──」 「猜猜看,黑色的。」 「不猜。」 「猜啦。」 「不要。」 「猜啦。」 「nope.」 「猜──」「不要──」「猜嘛──」「i’llpass──」「猜──」「不要──」「猜──」「nomeansno—」 「噠噠!」「不──」 「嘘──嘘──」 沉默半晌。 「公布解答:亚亚拍到……小雯雯的胖次!」思亚很自然说出宅圈的术语。 天明忍不住喷出口水──「啊咦哦──干!」珮瑄在前座吼叫,「脏死了白痴喔。」 思亚咯咯大笑,还发出喷鼻声,一时无法说话;笑了一阵,她才接着说: 「靠夭咧阿明,这不是很懂吗──闷骚色胚耶──」 听到「色胚」两字,晓雯很快意会过来;她脸瞬间发红,无助地和思亚拉扯:「快删掉!」 「删掉──」「不要──阿明待会传给你──」「欸干,好康耶,亚亚传给轩轩──」「删掉──」「阿明──传囉──」「删掉──天明你不要看──」「no看no看──手机,看,丢掉了──」「欸干,水喔,黑色的──」「删掉──」 「干!」允文突然大吼。眾人瞬间安静下来。 「干!拎北咧驶车恁几个係咧吵啥潲。」 就没人敢说话,持续约三秒半。 「我也要!」 「删掉──」「不要──」「欸干──意外大胆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欸干,天明记得备份捏──」「刚刚传给你了──」「删掉啦呜呜──」「我没看到我没看到……」 二~4. 取名 思亚国中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就天明记忆所及的过去,他只记得当时的思亚──当时也不叫思亚──满安静的,而且很容易害羞,只有跟比较熟的朋友才放得开。 思亚本名心亚。 至于为什么改思亚?心亚一直没有明讲。 天明其实是知道的──他靠基本推理能力得出的结论──但心亚改成思亚后,不曾真的跟他们讲过原因。 基于对心亚的尊重,天明也不曾跟任何人聊过。 天明记得(好奇怪,他对几个同学的事情总是记得满清楚):有一阵子,心亚都没来上学。 大概过了一整个礼拜,她才换了发型跟新名字来学校。 老师是说她们家出了点状况,但详细原因没明讲。 这几个好朋友私下有问她,她只说:就把拔有点事情,没别的事。 他们几个就也没过问了。 天明还记得:自从改名后,思亚经常流露很寂寞的表情──不是特别明显啦──平常在班上有说有笑的,是看不出来的。 只是,在天明的眼中,她看起来就像是在强顏欢笑。 「晓雯也要取个名字。」 「我不知道要叫什么。」晓雯露出无辜的表情,「你们帮我决定。」 「我、我,老师,我、我──她叫『卞姓人!』」「彭允文你闭嘴,专心开车。」 晓雯突如其来的脾气,让车上的其他人着实吓了一跳,顿时不知该说什么。 平时她脾气很好。但是,只要彭允文开她姓名玩笑开得太过分,她就会毫不保留爆发出来。天明曾经用很传神的比喻来理解这种现象:她的脾气就像过度摇晃的可乐──摇晃的人不过就是个小屁孩──一扭瓶盖,里面的可乐就会瞬间喷发出来。 「就叫『晓雯』如何?」天明突然开口,打破沉默。 「不──行──」思亚鼓起腮帮子,「当youtuber不可以用本名!」 「我说『小』雯捏──小雯本身就听起来……我觉得听起来就像暱称了。」天明迟疑的同时,允文抖了一下。 「好啊,」晓雯急着打圆场,「就听天明。我就叫『小』雯。」彷彿刚刚生气的状况根本不存在似。「你们两个觉得呢?」 她转向前头的两人。 「小雯雯说小雯就小雯。」珮瑄露出很难解读的微笑。 允文只是耸肩,面朝前方、小心谨慎注意交通状况,淡淡说道:「卞晓雯开心怎样就怎么。」 「嘖,」思亚略显不悦,彷彿控诉天明搞砸她派对上的馀兴节目──更进一步调戏晓雯──「你就叫小明,」她语带命令说道,「你就是每个故事都有的路人甲小明。」 天明双手平举过眉头,简短说:「你说是就是。」坦然接受搞砸派对的惩罚。 他们碰上上路后第一波塞车潮。 「我要改叫『城武』!」等前车移动的同时,允文突然大叫。 所有人都愣住了,过了两秒思亚才意会过来。 她笑得花枝乱绽。 她的笑声感染车上的另外四人,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天明透过后视镜,清楚看见允文观察他们后座三人的表情,并将眼神定在中间的乘客上。 二~5. 特别的 晓雯是特别的。 对天明来说(对其他人来说是不是,他不清楚,)晓雯是特别的。 「特别的」朋友?──肯定是;是他「大好」的朋友。 天明朋友不多。 他显然不是喜欢到处交朋友的人。 他很难理解别人──总觉得他人的思考很复杂,常常在心里进行想像的攻防战,却每每被「不如己意」的对话发展摧折信心;很多时候很害怕别人觉得自己讲的东西很无聊,同时却深知对方或许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因为天明这人就很无聊──那张嘴说个不停的话,基本上自动忽略掉就是了。 听人家说话又是很累的事情:你得过滤值得听的部分,跟剔除狗屁不通的胡扯──胡说八道佔大部分。 如果对方都在胡扯,而又不能抢人家话语权,与其强迫继续聆听、消磨耐心,不如掉头远离。 他很难接纳别人的价值观──主要是因为他对主流价值嗤之以鼻──大部分他认识的人都满口迂腐的陈腔滥调。 他并不是封闭守旧,只是觉得大多数的人无法从一而终遵守自己信奉的圭臬(不论这套价值信仰多么「主流」);有的人甚至无法给出连贯的逻辑,不知为何信而盲信自己也不懂的原则。 说老实话:人就是虚偽。 但是,比起那些稍有羞耻心而注意言行的人,那种不修边幅、自以为站在世界中心,要全天下都顺从己意之人更让人难以忍受。 也不是说他站在道德制高点,有资格去评断谁对谁错;他只是不愿花时间去逞口舌之快,懒得去跟价值观与自己不符的对手争辩──因为他无法忍受对方因逻辑不通而语塞、口吃的情形──跟思绪不清的人辩论根本是浪费时间。 大多数他认识的人都是这种固执己见、好辩,却又辩不出个所以然的傢伙,天明也懒得去硬碰硬、说服他们。 所谓的「认识的人」──那些得归类为「我认识你、也知道你的名字,因此你该然是个『朋友』」的那些人──他们太爱花间证明自己是对的而强词夺理,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以理服人,只关心你是否吃下他们的观念,乖乖吐出「被你说服了」并闭上嘴巴。说穿:他们只是需要会「对对对,你说得都对」附和的听眾,根本不想听你揭穿他们逻辑的漏洞;讲出来,又「见笑转生气」净说「说了你又听不懂,早知道就不跟你讲这么多。」反过来指责明明言之有理的自己。 也罢;扯一堆废话,不如打从一开始什么都不要说──与其忍受这种抱怨自己讲话不动听的人,倒不如打从一开始就不要深交──绝大多数「认识的人」都是这种无法接纳自己的意见、能当朋友的人。 大部分的时候他都觉得这些「得勉强当作朋友」的「非陌生人」偷偷讨厌他──因为没有人愿意理解天明的意思,进一步深聊、深交,进而建构出一个完整的认识。 既然无法成为朋友,天明就懒得更深入去谈「严肃的事情」──在这里当然是指分享内心话、自我揭露──而只讲很肤浅的东西(如果有「任何东西」值得一聊)──若不,乾脆什么都不聊。 他情愿封闭自己,不跟任何人深入交流。 与其煞费苦心去思考如何结交一堆不喜欢自己的朋友,还得勉强笑脸维持表面的友善,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知己」(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啥米碗糕」)──就让淡薄的情分逗留在「仅仅认识」的阶段。 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如果不戴上虚偽的面具、人人好,大概什么「朋友」──认识的「非陌生人」──都交不到,因为自己的烂个性他自己最知道:跟他深入交流一阵子后,很快会注意「一刻都难以忍受张天明这种人。」 为什么?够讨厌自己的人可以很肯定地说:「我讨厌自己。」自然而然,不会去奢求哪个谁来忍受自己都难以忍受的自我。 就只有晓雯像真朋友──真挚的女生朋友──那样真诚地与他来往。 他喜欢──喜、欢……这个朋友──真的── 真的?……或许吧? 同是「高智商」的同儕吧? 大多数时候,他觉得晓雯「懂」他;就算他更多时间在自说自话,她也不会假装懂──这很重要──她不会装懂,她会很诚恳地听他说话;她会静默下来,认真听他说话,偶尔点头、偶尔「嗯……嗯……」表示自己还在跟随他。 这对他来说,才是朋友交流之间真正重要的:跟着他,任他说──而非假装听懂,无论有没有真的跟上。 晓雯的应答模式让天明很自在:因为他不用配合任何人──有时候讲得忘我,也无所谓──可以自在讲自己的、作自己原本的样子。 特别的「朋友?」──没把握。 当时:营火晚会前,队辅表演时间。音响太大声,让天明耳鸣到头昏眼花,眼泪在眼眶打转──他差点昏厥。他用力喘气,扯着嗓子发出低吼,尝试用自己发出的声音稍微盖过震耳欲聋的电音──后悔报名参加毕旅──只能无助祈求这齣闹剧赶快结束。 他突然感觉一双温暖的手,罩住自己的耳朵,而周围噪音顿时变得稍微模糊些,他头也不那么痛了──是晓雯轻轻摀住他的双耳,用脸颊贴着他的背,稍微提高音量说: 「把耳朵摀起来就好了。」她的声音透过天明的肋骨,沿着脊椎,传进脑袋。 「有没有舒服点?」 他当下感受一道强烈电流直击他的心脏,而后贯穿全身。那瞬间,四周变得寂静无声,只剩他的心跳声,规律地跳动……陡然加快「踫踫、踫踫、踫踫──」 「朋友」吗?──肯定的;肯定不只是「认识的非陌生人。」 「只是」朋友吗?──这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充分感受对方的温柔──甚至,独佔这分温柔──却意识到这些贴心举动或许只是基于友善,就像爱护猫狗动物那样? 想到这,不免令他心如针扎。 他没勇气试探下去。 二~6. 休息区 在高速公路上走走停停的,这样过程持续快一小时。 终于,车程正要迈向第三个小时,亚亚的膀胱受不了了。 眾人停留休息站稍作休息。 允文感到烦躁。 他并不想耗费时间在无意义的停等、休息、某人想吃东西、补妆或便溺之类的琐事──时间宝贵! 如果他们想赶在夕阳西垂前跑完所有白天行程,他们必须花最少时间移动才行。 他并不想多花一秒鐘在高速公路上──拜託──「高速」的意思是你得快快、快才行!因职业需求,他的膀胱经过充分锻鍊;他原本有信心能一鼓作气直达目的地──没想到得为一个上路前猛喝饮料的笨女人,浪费时间在服务区──还得找车位──操你妈…… 他多转了十分鐘,让思亚的膀胱多十分鐘煎熬,好不容易找到一车「通完小水库,准备好上路」的小伙伴们(他目测应该才大学生年纪,跟他们一样开suv)正要倒车出来。 他不耐烦地抖跳手指。前方不会开车的白目──你他妈驾照鸡腿换的是不是?──慢慢用r档滑出来(就跟那个白痴在驾训班学的那样)费一大把劲不让车子擦伤两侧的车子,错过打方向盘的时机,才糟糕地拉到对向车道,挡住来车,之后才修回正轨,龟速驶去── 「干他妈──不会开就不要开──北七。」边碎念抱怨的同时,允文已经乾净俐落停入停车格。 车一停,思亚立刻夺出车门,奔向厕所。 珮瑄双手一摊,发出冷笑,就默默开车门离开。 后座的两人相覷一眼,决定还是下车休息。 「还……好吗?」天明边递过纸巾和水瓶。 「呕──可能要死掉了……」晓雯虚弱地说,「还好我早餐没怎么吃……呕──呜嗯……不然可能真的会吐满地。」 「要不要……再加一片晕车?」他翻找自己的随身包,惊觉自己忘了带备份用药,「还有……吗?──还是我去里面找找看药房,」他指向休息站,「我帮你买──」 「先别──」 她吃力地平举小臂,并努力维持在同个高度,并不持久,落回大腿上。 「好。」 两人沉默一阵;旁边车来车往、人声杂沓,淹没周围空气。 「陪我。」「好。」 他看着一家子人打面前走过。其中两个小朋友──一个男孩,另外一个看起来才刚学会走的小女生──各牵父、母的手,刚好和他对上眼,胆怯地回避、蜷伏在爸、妈身上。 小朋友喔……天明想着──任许多想像毫无节制灌满整个思绪;思绪的中心是那位「特别的人」的笑顏。 「欸……」 「有!」 「没有啦……」晓雯勉强用微弱的声音接着说,「只是想问你喔……你记不记得──欸?彭允文人呢?」 她转头望向停车场,发觉允文并不在suv旁边。 「欸──要帮忙……注意一下欸呕──不然,人多,真的会不见。」 「哦?」天明多么希望他人就这么不见──呃不是!──他没特别花心思注意允文的行踪。「好……好……他应该……上厕所啦。」 他随口回答,心里十分在意。 「嗯……也是。」晓雯露出毫不在乎的表情,只是微微耸肩。「车是他租的,他自己会认、他知道停哪。」 「对呀……你刚刚想问什么──」 「啊,彭允文。」 远远就看到一个肌肉棒子,手插口袋往两人走来。 「欸『下』晓雯不舒服喔?」 「对啊,看不出来喔?」晓雯用反讽的语气,「我以为你会观察每个小队员的身体状况?」 这句话有戳中肌肉男;他表情瞬间垮下。 「抱歉啦,」他旋即调整姿态,「啊就刚都忙注意路况,就没注意后座状况。」 天明知道他说谎;他刚刚一路下来,都偷偷透过后视镜看晓雯。 「厕所喔?」她接着问。 「哦?欸对,人满多。」他据实以报,「我刚看女厕……大排长龙──就在想:还好拎北是男生。站进去,一插,肛门一缩、用力撑完,一甩、一抽,搞定。不用一分鐘。」 「呃……」晓雯稍微被允文不修边幅的言词吓到,短暂露出惊恐的表情,但随即回復镇静。「好喔……」 「你们两个要不要也去上个厕所?」习惯使然,允文会在上路前询问每个队员是否需要小解。「现在的话……可能不用太等。」 「呃……」晓雯皱起眉头,「不确定耶……」 「走嘛──」天明抢着答话,「不上厕所也没关係──去洗把脸……看会不会舒服点,你觉得呢?」 他耸肩,不确定小窝囊废小明到底在问谁。 「咦?」晓雯轻轻搓揉太阳穴,「好像可以……」 「那走啊──我扶你。」说毕,他顺势勾起晓雯的臂膀。 她顺着力道,整个人倾贴在天明身上,另一手绕过对方后颈。 「谢谢。」她在天明耳际轻轻吐气。 允文双手抱胸,不耐烦地抖腿,丢下一句:「快去快回。」头一甩,往停车那边走去。 「要不要帮你买饮料。」天明提高音量叫喊。 允文只是挥挥手,头也不回继续走着。 「好啦,我知道彭允文的说话方式啦。」晓雯突然凑到男方耳边悄悄话。「只是没想到……呃……大庭广眾之下……」 她移开一个掌距,发出尷尬但微甜的笑容:「有点吓到。」 天明心一抽。 她时常这样:总能用一些无心的小动作,让天明心一紧一抽。这让他更好奇,刚刚在凉亭那边,晓雯到底想问什么。 「欸……呃哼──就刚刚啊……你想问我什么?」「噢,好像快轮到我了──谢谢。」 晓雯松开臂膀,跛脚走向女厕,到快门口时半转身,边用唇语说「等我喔,」一边挥舞指头指示他在门口集合。 二~7. 偷偷做 好吧──天明的心律已经乱成一团,迟迟无法镇静下来。 他躲进厕间,几乎照着刚刚允文描述的「分解动作」解放下腹的「负」担。 抽回来之前,他轻触「水龙头」两下──不只两下──再次确认自己还是不是男人;确定感觉到下边窜动的脉搏,又不至于「弄湿裤子」──他才安心「收」回,整理好衣着,出去洗手。 他站在外头,一手插口袋,看女厕那边排队人龙来回消长,似乎不曾缩短;一眼望去,仍没看见小雯身影。 他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往事,忍不住会心一笑。 以前,国中的时候,晓雯也常找他去厕所。这不是很奇怪吗?等等──我的意思是──就是……我不是说…… 呃,我不是变态啦──他自我辩解了起来,儘管没人能窥探他的内心,更没人关心他在想什么。 不是嘛,女生如果找女生去上厕所……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对吧?──比如说,晓雯她也会找比较熟的同学,像是心亚啊、那个谁啊……还有那个(忘记叫什么)谁……也会……还有珮瑄啊──等等,珮瑄不会,珮瑄不会跟她── 总而言之:女生跟女生,尤其是国中女生,下课(或上课啦,有时候)一起去上厕所,听起来天经地义── 但找个男的? 对,就很怪──晓雯还是找他。 什么时候开始?好像是……?好像是……应该是那个时候:就他们会趁午休,两人偷跑去图书馆那次。 谁揪谁……天明有点记不太清楚了。 反正,就某次某人说:睡不着,想看书,就拍拍对方的肩膀说:想不想去图书馆,一起去啊?他们就去了。 啊因为当初学校规定说中午都要午休──后来国二还国三的时候就改了,改说可以自由活动不用午休,只是不能早退或出校门──所以第一次真的是偷偷摸摸做,让天明蛮紧张。 不知道是怎样:第一次做,都没被同学发现,也没被老师抓。 有了「成功」经验,就让人很想试「第二次」──第二次又没被抓,就让人想做「第三次……」如此、如此,就成习惯,他们就这样:一到午休时间,吃完饭,就偷偷摸摸跑去图书馆。 也因为他整个午休没睡,每天一到下午第一节就累了,搞得上课经常精神不济,还会一不小心打瞌睡。 也不是说天明对「念书」特别有兴趣。 他可能就是比较「在行」而已,所以不排斥。 起先,他也会对读东西感到不耐烦,尤其是某些傢伙真的很不会写第一、二章,常常让他想睡觉。但读着读着,就对阅读「课外读物」產生兴趣。 说「在行」,也只不过是比其他同学读得更快、能读更多……就这样。 他没什么品味追求,也没有特别喜欢的文类──噢,他当然还是比较喜欢读小说(谁喜欢没事跑去图书馆读字典还是工程理论之类的,哼?)他只是不挑类型而已。悬疑小说……可以;恐怖小说……也行;浪漫爱情?不排斥;奇幻类……还可以。他只是不喜欢轻小说、言情小说之类的──对他来说「太简单」了:论文句安排的縝密度或思想的布局……之类的──跟他现在(二十五岁的现在)研究的「玩意儿」差太远了。 噢,他就是喜欢密密麻麻的字挤满页面的怪咖,就降。 因为是两人结伴,晓雯也会挑自己喜欢的书;但,常常是:他自己可能跑了三、五天,就看完整本,晓雯还停在同本,直到他换了两、三本,晓雯才结束第一本。 几个礼拜后,晓雯开始「追」书──就是说:他看完什么,晓雯跟着看什么。 晓雯显然看比较慢,却又迫不及待,想知道后面的情节,就会边读边问他。 天明本人是不介意啦──她如果不怕被剧透──是很乐意讲给她听。 所以,他也会讲大概的情节给她听,有时候会差点说出结局,他就转移话题。转得太硬,就掰不下去嘛……他就寧愿闭嘴。 不知为什么,晓雯就喜欢听他讲书的内容。有时候,天明顾着解释,忘了时间,连自己的书都没读完,上课预备鐘就响了。 天明越读越多,越读越上手;很快地,图书馆小说类的馆藏,值得他读的书,都读得差不多了。 就连两人私约的讨论会,他都游刃有馀,甚至开始帮对方挑书。 「先不要告诉我结局!」晓雯羞红脸说,「我想自己看完。」 再下次,或下下次,晓雯真的就把书读完,还跟他讨论剧情。 他想:这不可能只靠午休短短的时间读完吧……她肯定借回家自己看。 可能是被激励到了,换天明开始回家做笔记,把想说的内容整理下来,等下课跟她讨论。 久而久之,天明觉得这种「讨论时间」挺好玩的,就继续陪晓雯到图书馆报到、时不时下课聊书。就降,持续到毕业。 二~8. 馀音 看着洗手台的镜子,自己惨白的脸,晓雯很沮丧。现在才意识到「怎么可以丑丑的见人?」才感到不自在;明明在车上都只想着会不会吐出来而已。 他记得吗?他记忆力很好,不是吗?应该记得吧? 有一次趁午休,邀他偷跑去图书馆。 有什么理由嘛……有点好笑耶,现在想起来。 就只是当时──正值「荳蔻」年华的好学生卞晓雯同学──某天中午,实在受够了当乖乖牌的日常,一股衝动想「违反校规」,却又不想──不敢──闹太大,搞到被记警告;仅仅做出「罪行轻微、仅予以口头劝戒」的小小违规行为。 她拉他──因为张天明同学也是好学生。 她觉得:老师应该不会一次罚她们两个资优生吧? 而且而且,看张天明「品行优良、成绩优异,」老师也不会罚他,自己砸了「最佳班级」的招牌? 况且唷──这种「带坏」好学生的「劣行」,真的对还是国中生的卞晓雯来说是很刺激的冒险。 她当时没什么颠覆世界秩序或掀起校园革命之类的想法,只是很单纯想「逾越规矩。」 而且,她还很认真想着:如果能跟张天明一起堕落,堕落成不良少年、少女,那该有多好?就两个人,一起沦落到天涯海角;她似乎真的能靠「堕落」长出羽翅──哪怕是恶魔的翅膀──飞离现实的囚錮。 「噗嘶──」天明压低声音,「这本你看完了吗?」 《论堕落》 「这本?还没耶──」「好哦,你先看。等你看完,我们再讨论。」 蛤?这本很难耶! 几次「偷偷摸摸做了」之后,当初第一次做的新鲜感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期待每天例行活动的兴奋。 什么时候开始的啊──她喜欢上来这边看书的感觉。 她喜欢有人陪、她喜欢有人能聊、她喜欢有人陪她「偷做」不被师长允许的事,她喜欢身旁同龄少年的吐息、他翻书的声音、他有时候清喉咙发出的声音──他「在」──在旁边,甚至觉得:他是「特别的,」不知不觉间,已经在心中盘据一个位置。 只消摀起耳朵,彷彿能清晰听见: 「偷偷告诉你,你不要跟别人说喔。」他看起来很积想分享,却扭扭捏捏的,怕说出来会被取笑;挣扎一阵,他才接着说,「就是:我『听得到』一些声音──不是妖魔鬼怪啦,又没有灵异体质──况且、况、况况且……灵异体质到底是沙小……」 他边口吃边吃力解释,越讲越模糊,又一副想辩解的表情,但越辩越杂,很洩气地抱头,陷入很长的思考。 明明只是间聊,他却很认真去思考怎么解释比较通畅。 他好像做什么事情都全力以赴。这种认真努力的个性,并不会不喜欢。 「不要笑喔。」 她摇摇头。 「我可以听到多馀的声音。」他斩钉截铁强调,「我可以听到──我把这种声音叫作『馀音』──参考其他书上写的名词──我可以听到『馀音。』」 她仍茫然地注视对方慢慢缩小的瞳孔。 她捧起一把水往脸上泼。水珠滑落她的頷部,滴落洗手槽;镜中自己的脸色仍然苍白,就好像不是自己──不好意思承认:就像女鬼。 她很不喜欢这样,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容。 她讨厌自己的面容;老是羡慕其他同年纪的女生,能自在展现女人味。她既不像思亚那样,画起妆来,自信焕发;在精緻的眼妆巧饰之下,很自然就散发成熟的魅力,却不会过于浓烈而掩盖她天生独特的气质:令人怦然心动的稚气。 晓雯自己连稍微涂抹腮红都有心理障碍,要怎么去化更精緻的妆?或像珮瑄,有那么好的肤质,也不需要什么多馀的妆饰。 凭她自己的肤质?要是敢素顏上街,乾脆──路上看到道路铣铺作业了没有?不如跑去求工人开大型机械把自己坑坑疤疤的脸整个刨开重新铣铺算了。 自己大概是,她心想,怎么化妆都没救的女生吧? 她跟着他的目光,眼神移到自己的手背上。 「举个例子──」 天明翻开笔记本,在空白页上写下几个字。 「你知道日文的『水滴』写成『雫』,就是把『雨』写在『下』的上面,唸成しずく……」 晓雯不懂日文,当然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唬她──不、不,就算唬她,她也愿意相信他是很认真在解释──他用严肃的态度盯着自己的眼睛: 「这个字彷彿是为你存在的──你看嘛:就像你平常给人的感觉,也是静静的。就像、就像,水滴滴在水面上──」他缓慢张开手掌,表达水滴滴落激起涟漪的感觉,「下次你可以仔细听听看──」他写下: 静(しず)かな→雫(しずく)な 「『晓雯』给人的感觉就像水滴落在水面──在耳朵里面响起的第一个声音……」他用食指在书页上写出『卞晓雯』三字,「是你的名字。」边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像享受自己用指头指挥的交响乐,流露陶醉神情。 当时她懵懵懂懂。 「不知道这样表达能不能让你理解?」他慢慢回到现实,「我听得到『馀音』。」 听完之后,她脸红心跳──她现在回想起来,馀悸犹存呢! 自己从没对自己的「菜市仔名」有任何特别感觉──甚至,一度很恨自己的名字(毕竟是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妈随便从不知道哪来的命名学的书上随便挑的。)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字──在某人耳中──竟像柔美的音乐,令人陶醉。 冲完脸,晓雯注意到自己满脸红润──她用力一拍双颊,气色好了差不多,就准备过去会合。 天明记得某次「讨论时间」他讲出超耻的话──噢干! 他其实很怕小雯突然提及这件事──不晓得她有没有接收到自己的意思? 当时……好像真的就一股衝动,唉……万一她真的想问,自己恐怕会羞耻到跑到马路上让急驶而来的车辗毙。 说了什么喔?拜託,真的拜託──不要问。唉……你知道──上完厕所都得冲水嘛……让那种羞死人的回忆,混着尿液和唏……嗷──一齐冲掉不就算了嘛──晓雯出来了。 「舒服点了吗?」天明主动伸出手臂。 「应该……还有点晕吧?」晓雯心里想着,决定还是借助「一臂」之力,顺势勾起对方的手。 两个上完厕所的同学,回到刚刚休息的凉亭,发觉另一对好姊妹还没过来,便先一步回车上跟允文会合。 三位先回到车上等的同学,看见远方两位姊妹,各自拿了支甜筒──思亚还捧着一纸袋麵包,珮瑄则是另一手拿条热狗──悠悠哉哉走过来。 「靠夭哦,」允文埋怨,「笨乳牛,吃起来了哦?」 「蛤?我早餐没吃。」思亚边从纸袋挤出甜甜圈,大口咬下。 三~1. 「做」籤 市镇的干道开始出现四处觅食的车潮,跟刚下交流道、大概也是观光客的车匯流,将这几个人卡在匝道出口,一时动弹不得。 一行人抵达市区已经接近正午。 按照表定安排,允文本来想带大家去吃当地着名的小吃,但某位营养摄取过量的蠢乳牛,刚刚拉了她的好旅伴,在休息站大吃了一顿,恐怕也没什么胃口去吃「他推荐」的小吃。 车子走走停停的,早消磨光允文的耐心,迫使他放弃原计画,提早让大伙们去市场附近自由活动。他自己也有理由把这辆橡胶味臭到「起崩」的烂车停好,奔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欧ㄍㄟ──『明娜莎玛』看我这边。」一下车,允文就切换成队辅模式,「这个这个,」他清了清喉咙,提高音量接着说,「为了重拾『往昔』回忆──」 天明「冻未条」一不小心笑得太大声,打断允文演讲。 「干,笑屁笑哦!」 「没有啦,」他会笑出声来,纯粹是因为允文的措辞很假掰,「请继续。」 「干,」允文对他比中指,「我说到哪?──噢,奶昔──」 「哈──他果然还是讲错了──」 「干你娘张天明,可不可以闭嘴。」他比中指。 「抱歉,请继续。」 允文解释待会怎么玩:分成两组,一组两人,另一组三个人。解散后,小组各自活动,看随便要做什么,也没有什么任务要做──经过几次惨痛教训,允文发现搞团队任务的活动并不适合这种人数的团──两小时后同地点集合,不准迟到。 「这样清楚吗?」 没人有意见。 「这样规则都清楚吗?」 其他人纷纷点头。 「好哦,那我们就出发囉?」晓雯已经迫不及待想远离这个肌肉男──她早就注意刚刚他不断透过后照镜偷看她,让她整个人很不舒服。说着,便拉着张天明──唯二男生中,最不会让她生理上反感的男人──准备离去。 「嘿──等等、等、等──这位小姐、先生……」 「怎么了吗?」 天明摇摇头。 「每次都挑同个旅伴不好玩。我们……」允文从他背包拿出一个简易籤筒,「我们要抽籤决定。」 厚厚,你果然还是要来搞我──最让天明不安的事终究发生了。 他已经料到允文会用千方百计孤立自己,藉机跟晓雯独处。 他原本打算仰赖晓雯的自由意志──排斥噁烂肌肉脑的负向触性──任情势自然发展。 没想到,彭允文竟用最廉价却最有效的方式,硬要把他自己跟他的「女神」凑作堆──真他妈鸡巴人。 「唉……」晓雯脸整个垮下,「真的有必要这样吗?」 「『下』晓雯,由不得你说不好──」 「小雯雯,就配合他嘛──看起来很好玩。」 天明心想:我才不想要好玩。 思亚和珮瑄相覷一眼。 「亚亚说怎样就怎样。」珮瑄接着说。 晓雯翻了个白眼,莫可奈何只好说:「好啦,就照你说的。」 「这边有两支短籤和三支长籤。」允文拿出五根籤,边指画边说明着,「短的一组,长的分另一组。」 跑活动多年,也向不少学长请益过,允文练就一、两招密技,让自己在任何联谊活动中必然佔有绝对优势。 这不是说他会使阴险狡诈的齷齪伎俩,必要的时候他「光明正大」耍诈──反正从没有人抓得到他──别人也不会发觉有异状。 允文的籤当然动过手脚。他的设计非常单纯,却非常有用。他只不过是把分好两组的五支籤其中一支动手脚,并设计一定会让另外一个男生抽走想让他抽走的籤。 如此一来,他必能轻松跟心目中的那位配在一组;就算分到三个人的队伍,也只要想藉口支开多馀的臭鲍鱼就好──很简单的── 欸──不是说允文耍赖喔。有时候哦,在联谊的场合,真的需要「故意製造」机会,才会擦出火花──啊像允文这样从事「情调经营事业」的人,就是受委託安排「擦出火花」的专业人士(啊客人成功配对后要不要去「摩铁」摩贴……就不是他们管得到的地方。) 不是允文自卖自夸,他凭经验和独到眼光,藉细腻的「操盘」,真的成功配对不少甜蜜情侣(当然,他也替哥儿们框圈自肥用的猎艳对象──没在跟你遮遮掩掩的啦。) 还有不少男的搞上想搞的女人,事后跑来道谢、说要请吃饭、喝酒的,大有人在。 身为旅游业从业人员的他,没什么比成功让客人尽兴而归,能更让他获得成就感。 他也热爱相关工作──虽然经常换雇主就是了(显然带育乐活动不像一般花钱参与的人想的哦──不是一份稳定工作唷。) 「来,男生先抽。」允文突然提高音量,用浮夸的演技叫喊,「抽吧!天明ㄅㄛˋ咿──」 天明boy就抽了头头稍稍外露的籤。 「短的──蕾蒂丝按尖头们──短的,我们的天明ㄅㄛˋ咿──短短的。」 思亚被逗得笑个不停,努力不晃动手上的行动脚架,无助地用另一支手摀嘴。 「短小的就是短小组──天明ㄅㄛˋ咿。」 好嘛──随便──短小就短小嘛。天明把满面委屈吞回腹中。 「换亚亚──换亚亚──」思亚兴奋抢着要抽。 「好哦,你来。」对允文来说,孤立另外一个男人的目的达到了;反正他必定能跟他的公主分到同一组,其他两个女生就随便啦。 思亚抽到允文特别作过记号的短小籤;他事先用美工刀在底部刻出不容易察觉的刮痕。 「厚吼──各位观眾:乳牛抽到……登登登──短小组的!跟我们天明ㄅㄛˋ咿,同样短小组。」 「蛤?跟阿明哦──」「干嘛干嘛,很失望是吗?」「不是啦,比较想跟『可以捉弄』的人逛,比较好玩──」「你也可以捉弄我──」 思亚怀疑地瞇眼,嘴唇噘成不规则的弓形状。 「敢捉弄我你试试看──」「对吧──」 珮瑄举手提问:「呃……可以换伙伴吗?」 允文不安好心地微笑:「当然──不行。」瞬间板起兇狠的表情,让珮瑄吓了一跳。 「欸姦恁娘膣屄──你们每个都只跟平常跟的人逛──都这样搞,我干嘛花时间『做』籤──都出来玩了,偶尔交换一下旅伴也不错吧──对吧、对吧,嗯?」 没人讲话。 「啊都分好组了嘛……我们就分开囉?」 三~2. 一起 曾几何时,他们这几个人总是理所当然地聚在一起? 他只记得每次分组的时候,第一个想找的组别就是这几个人。 有时候自然课要实验,或家政课要分组煮饭,他们几乎不假思索,很自然会想到要凑在一起──也没有谁特别约谁、跟谁协调什么的。 当老师讲说要同学们先自行找好组别,他们这五个人总是第一个组好的。 国中毕旅要分组,他们也是第一组组好队的团体,理应成了他们班毕旅团的第一小队,简称「一小。」 他们就叫自己「一小,」当作一种特殊的身分认同。 「欸靠夭──干!早知道就第三个来。」当时彭允文还开玩笑说。 好啦──看来某人真的得收敛收敛他那张出口成脏的臭嘴巴──天明现在想起来。 「蛤?──哈哈!」心亚就会忍不住大笑出来,「彭允文!你好好笑喔!」她似乎总能被允文轻易逗笑;全世界大概也只剩她最捧他的场。 一听到心亚的笑声,就像染病,珮瑄也会跟她一起咯咯大笑──但我猜她本人并不知道自己在笑三小。 天明唯一记得的一点是:这女人对吃是满在行的。 他是真的有打算找理由打发这女人──随便编个理由(肠胃不适啊、脚痛啊,「英京塚藏……」都好)好让她自己去逛之类的──自己跑去最近的便利商店,坐下来念书。等集合时间快到之前再会合。 他觉得:与其浪费时间跟这女人间晃、没有方向乱跑,还不如找个寧静区,安安静静读书。 刚刚在车上都在注意小雯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分神、偷拿书出来念。 现在?──整个上午都浪费掉了,今日读书进度严重落后了。他就像喉咙被掐住。他得赶上进度才行(他已经落后几週的阅读量)──不能像以前高中时代用段考週期来设定阅读进度了;现在,自然也没人在后头盯你进度──面对读不完的书,自己设定不可能实践的阅读范围;达不到每日进度要求,反过来鞭打、咒骂自己:为什么都做不到──你除了这件事,什么都做不到! 每晚熬夜,与读不完书的罪恶感、睡意,偕同怠惰,拔河。 与其说是鏖战,倒不如说是单方面被围殴──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成就不了。 父母又不懂他在做什么(不奢求他们懂什么,也从没想跟他们解释就是了。)理所当然,他只得靠自己──如果他还想在修习年限前、被学校一脚踹出去之前完成天杀的论文拿到学位纸然后他妈的找一份工作出去赚钱──趁父母都老到不能赚钱供养他之前──赶快「自立」──像大哥那样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而不是每两、三天,晚上勃起下体自慰──就是他妈一事无成的「不晟子。」 才刚过正午,天明却已经疲惫不堪。 他整个上半身每寸肌肉都很痠痛。 也许是运动不足──他整天坐在书桌前念书;已经好一阵子足不出户,突然跑到户外活动让天明极不适应──又或许是彻夜未眠,让他双眼像掛着铅块,几乎撑不太开眼皮。 他体力早已透支;反观心亚: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就像期待一学年一次校外教学的孩童,一下游览车就迫不及待往最刺激的游乐设施奔去。 啊就路不分东南西北──人生地不熟的,他焦虑到浑身颤抖…… 他才发觉,原来自己真的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在学苑待太久,是不是脑袋「啪殆」了?他一直泡在学苑──在其他「社会人」同学眼中,他就像死了──真的──都不联络了;社群网站也不更新、通讯软体用的大头贴都不更新──嗯,果然是死了──奇怪?没见「讣闻」吶……管他的…… 这不是天明第一次想试试看「真的」死掉──他三不五时会產生这种「一试」的想法──会有多少人来灵堂前上香? 这种「没人来上香」的恐惧揪住心脏,他反倒开始害怕跟心亚分开,一个人在陌生市镇迷路,被丢包在不熟悉的地方,一个人孤独死掉。 「心亚,请别离我超过一公尺──我认真──拜託。」 「哇靠咧阿明,什么时候变这么黏亚亚马麻──」「闭嘴(必取)──」「好啦,你如果怕怕──可以抓亚亚包包的提把,这样马麻就知道你还在旁边。」 「imean,seriously:闭嘴。」 三~3. 知情人都懂 前夜没睡,天明感觉头昏脑胀,身体像沙袋般沉重。 倒是心亚──这女人一下车,整个人就变得很亢奋,不知为何? 他不确定能不能跟上心亚的脚步──同时,害怕扫她的兴;他觉得:跟大伙们出门,人家愿意跟你一起行动是怜悯你。你应然要配合人家行动:人家要你去东,你就去东;人家要你去捡回扔出去的骨头,你就他妈的乖乖爬过去叼回来。让人家败兴而归可是相当不尊重人家。 「走,阿明,我们去吃这家,」她递过手机,上面显示某餐厅评比,「听说很推。」 心亚拉着他边吃边拍,偶尔还大方让他入镜,给了他不短的说话时间。甚至是,可能还有意把有他入镜的片段剪进正片。 天明感到困扰。他根本不想入镜,也不想对着镜头──像个智障一样──自言自语、搔首弄姿、扭曲表情或做一些白目的动作。他根本不想成为youtuber。 「才不是咧,」亚亚对着镜头说,「这隻才不是亚亚男平偶!」 供杀小?天明满脸疑惑瞪着前置镜头,看到萤幕上自己消沉的脸色,以及角落不断涌现的讯息条,才发觉──靠悲咧──直播喔。 「欸,趁我不注意开直播喔?不厚道吶てめェ──」 「什么叫『趁你不注意──』欸亚亚都有公告,今天、这个时间、嘉义这边、来宾捏,预定好的活动好不好?吼──明明有订阅说,都没看齁?」 靠夭喔,贴你自己板上不算「公」告吧……他一看标题……欸干拎娘老鸡掰!feat.来宾明明就他妈写「神秘嘉宾──」塞拎老师咧──「张天明」啥时变成神祕嘉宾? 「他只是个小明──嗨小明,要不要跟大家打招呼啊──」 shuddafukup,bitch—「嗨,我小明。」 「哈哈──他很棒对吧。亚亚国中同学──欸什么跟什么,哪有──谁在那边乱讲说亚亚喜欢他白痴喔──靠夭啦,啊他就真的只是个小明啊……屁咧听你在那边乱讲……」 私底下的心亚他是熟悉啦,但天明并不知道身为公眾人物的她也是这么大咧咧的。 「小明,讲个笑话嘛,讲个,像、像……那个,早餐店饮料膜的那种……讲个嘛?」 靠悲喔,「熊熊」来,小明不会讲啦干,北七──天明心想。 「好哦……是不是早餐店的……我是不知道啦;但……讲『我自己』的真人真事……我可以试试看。」 心亚眼睛为之一亮,兴奋叫:「真的嘛,我要听!」 「各位各位,小明要说故事囉,注意听。」 天明清了清嗓子。 「呃……好哦……呃……从前从前,呃……有一个人呃……叫小明。小明跟同学出去玩呃……其中一人呃……很烦,偏要去烦呃……另一个人。那个人呃……就耍诈,把小明孤立起来,跑去烦另外那个人──」 「笑点在哪?」心亚突然插嘴。 「等等,快顶到了快顶到了──再一下。」他清了清嗓子,正要接着说── 「对着镜头说。」 他看到留言串不断刷「干性骚扰喔」「不可以色色──」「抓!」「干,他在性骚扰你啦亚亚」「顶杀小啦干──」 他不理会酸民,继续说: 「噢好。咳咳,嗯──然后那个人啊,我们先叫他甲──甲甲以为他得逞了,但她根本甩都不甩他──注意哦,要顶到笑点了──甲甲就hold不住自己的阳具,跑去正面衝撞她──另外那个人──你猜、你们猜(直视镜头)甲甲撞到什么?」 「什么?」 「甲甲撞到『铜』板,把阳具撞弯。」 「笑点在哪?」 噢买尬──天明深深感觉这女孩的智商堪虑。 「知情的人都会觉得好笑。」小明简洁地解释。 「靠夭咧,阿──小明,りしれ供さ小。观眾就不知道啊──你看啦,所有人都在抱怨说『小明你烂透了──』换一个啦,这次认真讲一个。」 天明对着镜头,又清了清嗓子,重新讲了一个。 「从前从前,有一个人叫小明。小明有个朋友,叫允昀,打算鼓起勇气向暗恋的女生告白。小明拍拍允昀肩膀说:不要开飞机撞地球。允昀讲不听,就跑去告白。结果哭丧脸回来找小明。你猜、你们猜,小明对允昀说什么?」 这次,这个故事让心亚產生浓厚兴趣,她很认真想知道后续。 「什么?」 「小明说:反正没有女生喜欢,那要不要考虑喜欢男生?」 「笑点在哪?」 喔──买、尬!她真的有够笨── 「知情人士都会觉得好笑。」小明用同一套解释。 「靠夭──亚亚知道一个:鲁x说他是要成为海x王的男人,结果他就跟海x王搞上了,成为海x王──的男人。看!亚亚也会。」 天明愣了两秒才意会过来,便捧腹大笑:「马的,亚亚,这不是很懂嘛!」 三~4. 「女为悦己者容」 心亚带天明逛了不少不错的店,吃了些知名小吃、甜点什么的。她还带他去一些他从来没听过的景点。这才让他知道原来嘉义有这么多值得一逛的地方。 「我说:你怎么这么会逛?」 「厚,身为网红(虽然没有说很红啦苦笑,)行程前都要先作功课,是应该的!」 「很厉害。」 渐渐,天明觉得惊恐:他装进胃里的东西已经这么高这么高、这么高──高到喉咙位置──心亚还抓着他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holyshit──食嘎会惊! 「厚,这女人真会吃!」天明心想,上下打量她身上所有可以储存脂肪的部位,渐渐明白一些事情。 他这定神一看:心亚的妆扮满细緻的。 就算是彩妆门外汉的张天明同学,都可以从诸多方面去感受其丰富的层次:她艷丽的口红不是完全涂满整片嘴唇,而是犹如一抹轻盈的笔触迅速刷过,却在嘴角处流畅地往里面一带。不留多馀的痕跡。 光欣赏她的唇红,很容易漏看整体:她的粉底如此接近原肤色。明明是人造物质,却令原本的肤色散发自然的光泽,而不会显得死白。 眼妆尤其讲究:仔细去看,可以看到多层阴影的渐层效果。不过,这应该仅是视觉错觉。实际上,应只有选用一、两种主色。 她的配色与着妆的技法却让眼妆如此美艷动人。 他对化妆这件事其实没有任何研究,因此说,审美观应该满接近大眾口味。 呃不,这样讲太抬举自己了。其实只要是他看得顺眼的,都是好妆。 可是,心亚的妆扮确实出色,且紧紧揪住他的心。 现在这张成熟甚至略带妖艳的面容,已与张天明记忆中的国中同学相去甚远。 他只能凭曖昧的记忆,唤回心亚以前还不化妆的样子:单就面容,你可以感觉到她绝对不是吸引人的类型。 这样讲有点误导人。天明的意思是,你不会对她產生任何遐思,只是单纯被她直率的性格吸引,而想接近她;你会自然而然產生「我能跟她做朋友」的念头,而不用顾虑东、顾虑西的。 当你被「怕生」绊住脚、还有所顾忌而裹足不前,你已经失去「维持防御性的冷漠」这层保护膜的主导权──因为你已经被她真诚待人的态度融化,而不会想要耍心机。你已经坦然开放自己的心胸去接纳这位朋友,而你欣然接受这个不可控的结果。 这是心亚超凡的人格特质。 这是为什么天明反而觉得成年之后的心亚,符合社会所期待的,用彩妆掩藏易让人误以为涉世未深的率真,带有一种细緻的距离感──再再提醒张天明:她已经不再只是「国中同学」,而是所有带有情色眼光的兽类都覬覦的「女人」──供好奇心或交配欲旺盛的青年追求的猎艳对像。 而你得承认这点:任何少女必然会经歷成长期而蜕变成对某人有性方面吸引力的成熟女性──应当是无庸置疑的。 天明还有别的看法:这女生是不是……? 这是张天明先生自行开发但未经检验──「同儕评比」,如果你接受一点挖苦自我的用词──的理论:女人一旦决定和哪个谁交往了,妆容也开始讲究了。 他大一时观察同系同样是新鲜人的女同学──入学头几周都还是「高三生」典型满脸青春痘、不施巧妆就进教室的面容;参与过系学会或社团筹备的活动之后,参考各种教科书,或专教授化妆的youtubers,而开始打扮化妆的女同学,像感染殭尸病毒一样出笼,且慢慢将邻座同学原来的素顏染成细腻打点过的妆容──其中最突出、打扮自己最上进的一群女生,身旁通常都有可以曖昧或「稳交中」的对象。姑且可以理解成「女为悦己者容」的概念吧? 她现在有男友吗?应该有吧──不敢开口问她──又把自己装扮得这么可爱,肯定吃很开吧?肯定处处有男人追吧? 该不会? 这下勾起小明的好奇心,让他想顺着『男平偶』的话题,看看能不能钓出一些八卦。 「心亚?你直播时候,常常会碰到骚扰的观眾喔?」 「蛤?你是说盯人家胸部还是说『抖奶』喔──还好吧。你就呛他们说『免费给你看你当拎周骂北七喔』就好了。」 哦?天明都不知道原来当网红还满辛苦的──不对,他不是想知道这些。于是他更直截提问: 「我是说,刚刚有人说什么、什么……呃,『男平偶』喔──啊你不是急着澄清说你没有?」 「欸,你给这家餐厅几分?」 有点答非所问。但心亚似乎没有刻意要闪避问题的意思……又或者,她根本没在听他说话──都不重要。天明只知道:心亚用诚恳的眼神直视他的双眼,让他不得不诚实回答。 他嘴角微微上扬:「tenoutoften.」 三~5. 豁出去 「啊你刚刚问我什么?」 天明有兴致地挑起一侧眉毛,回道: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当网红满辛苦的。」 「哦……好哦,」心亚说着,默默把goexpert收起来。 「你还记得国中的时候吗,阿明?」 天明吞了吞。 「不──太记得了,」他习惯性撒谎,「你是指……?」 「啊就小雯雯啊。」 天明抖了一下。 「那时候班上都在传啊:说小雯雯跟允文有曖昧。」 「真的假的?」 心亚一脸怀疑盯着阿明的鼻樑。 「吼,阿明,讲正经的耶,哼──」「不是,我是真的不知道。」 天明再次说谎。 如果认真要解释他的坏习惯,且尽可能替他往好的方向着想,应该可以解释成「替自己製造较为弹性的说话空间。」毕竟,谨慎讲好话,总比有话直说而讲错话惹祸上身要好。其他朋友──包括师长──常常抱怨他说话拐弯抹角,让人不耐烦。 她深吸口气,接着说:「好啦──亚亚就『当』你真的不知道。很贴心吧?」 她突然停下脚步,蹴飞一颗小石子。 「明明都叫我们家小雯雯『下』晓雯捏……」说着,她继续加速向前走,让天明有点吃力地追赶。 「阿明你评评理、评评理嘛……哪有人这样,你说啊?」 「不太确定,」没办法看到对方的脸,让天明不敢不经大脑胡乱说话,「你的意思?」 她又停了下来,猛然转过身,一把抓住天明的肩膀: 「亚亚才不管那么多。就算是小雯雯,都一样──没有人比亚亚更喜欢允文。」 「呃……好哦。」 对方没有如她所想得惊讶,反倒使她心慌意乱。她抿了抿唇,决定继续。 「原本不想要小雯雯来的说,」边说,她边用力蹬柏油路,「只会跟亚亚抢男平偶──才不要她来。可是她不来,又怕说……允文也不想来。」 心亚精准点出整件事矛盾的地方,不容多馀的补述。天明找不到话语的突破口,只好闭实嘴巴,安静跟在后头。 「亚亚要豁出去了,亚亚要趁这次毕旅,把允文吃掉。」 心亚就是思亚,思亚就是心亚──不是理所当然。 改名后,还是有些朋友不习惯叫成旧名子。 讲正经,亚亚都不介意。 亚亚觉得:啊人家就叫自己嘛……自己知道被叫就好了。 毕竟嘛……没人在乎你到底经歷了什么。 没人在乎你为什么改名。 再说喔:没人在乎你。 你就是没人要的「东西。」 亚亚很害怕不被「要」;被「要」很重要,对亚亚来说,哪怕只是……「喂,抖个奶看看?」直播的时候就会遇到这种烂事──没办法啊。 毕竟,有更多比亚亚更可爱、更敢露胸部的网红,不介意抖一下奶。 可是,露出……不行不行──这个真的是亚亚的底线! 对亚亚来说……平常被调侃「喂,臭乳牛」、「嘿,奶妹」、「蠢喔,胸大无脑……」这些都还好,其实。可、可是,亚亚真的很怕不被「要。」 亚亚当初也是误打误撞才成为网红,其实,真的,一开始真的只是想骗「讚」而已。 亚亚原本只是会上传影片,分享心情之类的。 但是,不知不觉就吸引一、两百个订阅者,就慢慢做下去了。讚数越多,亚亚就觉得自己还被「要」,越被「要」,亚亚就觉得有动力继续出影片,让更多人看、让更多人「讚」──但是,人家还是只认「亚亚」,没人在乎「心亚」或「思亚。」 心亚或思亚都不被「要。」 蛤──怎么办(笑)怎么越想越觉得靠亚亚这个「人设」来被人「要」只是在骗自己(笑死。) 亚亚就是心亚也是思亚──好像也不是理所当然。 心亚不是亚亚喜欢的旧身分。 如果可以,亚亚会希望:心亚这个旧了、不被要的身分,因为改了名,就自然被淡忘了。 大家还是会继续叫亚亚「心亚」──这都没关係,真的──有时候就不小心忘记。 大家都很体谅,也都会改口(有些人就根本不觉得怎样,根本懒得改口。) 亚亚不觉得被冒犯,只是会怕,会怕说:叫错名字,但也无所谓、不改正的人是不是不「要」亚亚──刚改名的时候,亚亚常常被这种想法弄到睡不着觉。 「銃啥小,陈思亚,北七喔……」允文是唯一很自然用新名子叫她的同班同学,虽然他口气都很差,而且动不动就飆脏话。 其他人却都忌讳这个忌讳那个的……干嘛──亚亚又不会咬人!为什么──啊就改个名子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用看到「喇牙」那样的反应对待亚亚? 亚亚不喜欢这样──就好像……就好像亚亚是什么脏东西──亚亚又会觉得……亚亚不被别人要。 他不一样。他可以毫不避讳用很难听的脏话「撟」亚亚──就跟平常一样(改名子之前他就骂亚亚很难听了)──当然啦,亚亚有时候不爽也会「撟」回去──啊彭允文就真的很可恶啊……也很……很可爱,亚亚觉得──怎么讲喔? 就很帅啊──哪方面喔……啊就身材……嗯──个性也是:大咧咧的,很有男子气概……就好像毫无保留接纳她的新身分…… 他对所有人都一样──都一样很霸道,很好呀。 他也没有特别怜惜亚亚──怜惜嘛……不对,其实是:亚亚很受不了人家都用怜悯的态度对亚亚。 那种假惺惺的同情,亚亚不喜欢。 被人家用同情的眼神同情,会让亚亚觉得自己很可怜,会让亚亚会有种想哭的感觉。 亚亚不喜欢给人家感觉没有任何理由就随时哭出来。随时都想哭的人是不是很可怜? 所以彭允文对亚亚粗暴一点很好,至少不是像可怜流浪狗狗或猫猫那样,可怜亚亚── 人家会说「啊那种全身肌肉的粗鲁男有什么好?」啊就喜欢啊──不是理所当然嘛。 「啊那个时候啊,国中毕旅的时候啊,有想过衝一波……就还没作好被打枪的心理准备嘛,才会一直放到现在啊。」她用缓慢的语速,彷彿不是讲给任何谁,「啊我也知道这样不『欧ㄎㄟ』啊,啊有什么办法?又不可能自己跑去……自……爆……对吧?嗯嗯……」她陷入很长的思考。 天明没意料到心亚会这样一下子跟他分享一堆。 他还没准备好要分担如此沉重的包袱。 大多时候,他情愿对一个人的认识只停留在表面形象。 越深入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对张天明来说,越要强迫自己去接受那个人心中庞大的阴暗面,而他不确定能不能负担心亚更多黑暗的过去──怕一超出负荷,换天明自己,当眾、在女生面前,不像个男人,崩溃痛哭。 但人家主动分享心中的阴暗面,你却拒绝接受而选择充耳不闻,不仅践踏人家的自尊──人家愿意分享,一定多少已经对自己挖开的丑陋坑洞感到羞耻了──也等于否定对方的人格。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心亚已经选择毫无心机分享更多丑陋的自我。这让张天明觉得自己很卑鄙的。 至少,你没有去开飞机撞地球。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点。这么好的人心碎哭断肠,他于心不忍。 「要不猜猜看,亚亚怎么吃掉他?」 天明故意配合她:「怎么吃──用刀叉吗?」 「嘻嘻,」她用手指弹了天明的额头,「不跟你说。」 三~6. 心事 「啊你早就知道了喔?」 「蛤?」天明谨慎拣选朝他扔过来的球。 「啊就……啊就──彭允文啊?」 「哦……」他原本打算老实说出真相(说实话跟说谎比起来,心理负担小得些,)却怕一说出来,会让自己后悔莫及,只好继续扯谎,「多多少少……感觉得出来吧……」 「嗯、嗯,亚亚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她缓缓点头,「反正大家都看得出来。」 「阿明──你为什么还是叫亚亚心亚啊?」 「心亚就是心亚。哪需要为什么。」对天明来说,这种问题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只消靠膝跳反应回答:「不管过多少年、多少个十年,甚至多少个世纪──等一下我可能不会活那么久耶──你就不会变啊,心亚就心亚啊。你说是不是?」 心亚有些讶异。 「阿明──你要陪亚亚这么久喔?」 蛤你重点摆那喔?经常性涌现想去死的天明,又像被一棒重击脑门。 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认认真真想过这件事情。 「欸……我好像没办法陪你活到天荒地老──我尽量啦,好不好?」 「噗哧──」「笑三小喔,讲认真的耶──」「不是笑你啦。」 天明很不服气,接着解释:「啊就、就……我现在过着日夜颠倒的日子──能活超过四十岁,我告诉你,就是奇蹟了。」 「这样,不晓得,接不接受?我可能……没办法保证……呃……几十年友谊──」 「没关係!」心亚轻拍天明的肩膀,「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thatsoundslikeagoodidea──天明心想。 「所以……你也已经知道了喔?」 「猜得出来。」他如实回答。 「那好,」心亚拿出手机,输入几个字,「我就猜阿明一定知道。阿明那么聪明,一定早就知道了。」 她把手机给天明看。 「你知道简单的文字游戏。」 田+心=思 「就我把拔啊……」她声音颤抖,有些哽咽,但她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我把拔叫心亚不要再去他们家──他说他老婆不喜欢心亚去他家;赡养费的事情,把拔说他会继续付,只是最近比较困难要心亚回去转达给马麻知道。心亚说知道──虽然亚亚早就知道马麻不会接受,因为对马麻来说把拔只剩提款机的功能。没关係,心亚说,思亚会代替把拔给马麻骂,没关係真的,思亚很习惯替把拔给马麻骂。这世上只剩思亚能替把拔忍受马麻的脾气,真的没关係。把拔的老婆又说她不认心亚这个『从别的贱女人阴道』她这样强调喔『挤出来的脏东西。』她用『脏东西』,指心亚。然后,把拔说啊『甜心宝贝,不是把拔不要你,就我老婆说不能让你来。甜心宝贝,可不可以再容忍把拔任性一次?』然后、然后亚亚就听话,『就这次哦,下不为例』就没再跟把拔联络了。」 「嗯。」 「我明明都成年了──可以自己决定要见谁吧?」 「嗯。」 「阿明──我也满喜欢新底迪──新底迪现在要升小四了耶,好可爱喔,我一路看他长大──我每次去他都会衝过来抱我,然后很兴奋大叫『心亚姊姊、心亚姊姊我跟你说喔』他秘密都只跟心亚姊姊说,都没跟他马麻说噢他说『他马麻都不理他』整天都在哭说我把拔很坏,但我把拔不坏啊,他很负责任说『都有小孩了他会负责』他就负责了。我妈很不谅解嘛──但我都跟我马麻说:你不要怪把拔,他真的很努力,也对我们很负责,但他真的无能为力──但我马麻也恨新底迪的马麻──她还摔东西恐吓亚亚说:『死小孩,你她妈姓陈不姓田──你再去那抢人家老公破坏人家家庭鲍鱼腥臭噁烂小三家找姓田的负心汉老娘就抱汽油桶跟你拼命』然后就痛哭起来──阿明,你说说看,心亚还能怎么办?所以,阿明,心亚就不会再去把拔家。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心亚跟底迪说:底迪,姊姊跟你说,姊姊以后都不会来了──你要……你要……呜──(抽鼻)要好好照顾你马麻呜──」她说着说着开始嚎啕大哭,顺势狠狠紧抱天明。 我都知道。 天明静静站立着,像根电线桿,任心亚恣意宣洩压抑十年的情绪。 「再跟你讲个小秘密喔……」她脸颊贴着天明的脸颊,缓缓说,「其实亚亚本来很怕要来。」 「为什么?」他刻意压低音量,彷彿其他路人会听见。 「因为怕逛一逛……想到底迪……又想到把拔……就又会哭出来……亚亚如果突然就哭了,就会惹允文不开心。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就不喜欢人动不动就哭。亚亚如果哭出来,他又要毒舌骂什么,亚亚『蠢乳牛』啊,只会哭啊、女生只会哭啊。亚亚就不喜欢允文这样骂。」 「你也知道允文就这样的人。」 「对啊,亚亚知道啊。但亚亚最不想让轩轩看到哭的样子。轩轩看到亚亚哭的样子,就会放在心上。大家心里有事,都不讲,那我们就不用玩了。」 天明沉默了。 「到最后,亚亚会很自责。会觉得都是自己害的,害这次旅行泡汤。就很怕大家不『要』亚亚──」 「不是──都是心亚的功劳。当然『要』──心亚在,大家才能和睦相处。」 「还好有阿明在。阿明人最好了,都能体谅我们几个,都替我们着想,能用对的应对方式,对不对?」 心亚用简单的话语轻易拆穿天明的虚偽,让他有点哽咽──他真的值得吗?有这么好的人当朋友?他深知心亚才是真正心地善良的好人;跟她相比,自己只是低级、劣等的冒牌货、偽君子、人人好的乡愿、人渣垃圾。 一下子涌出太多情绪,让天明如鯁在喉,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阿明,你会待到最后对不对?──答应亚亚好不好?你要一直在我们身边?」 「都在、我都在。」他抑制情绪,努力不让声音走调,「我会努力待在你们身边。一直都──」 心亚再次紧紧拥抱天明,并深深吸了口气,打从心里觉得跟超级好朋友分享心事太值得了。 天明第一次感受心亚的心跳与他的如此接近。这就是所谓的「交心」吧?他甚至觉得:有这样的国中同学、一生挚友,人生几乎完美了。 「呜……亚亚的妆都哭花了──」 「我们去附近便利商店啊。」 她递过肩包;天明替她扶着,让她方便抽出湿纸巾。 「好啊,走。」 她抽出几张,草草擦了眼泪,便用手遮眉端,假装遮阳,加快脚步往超商方向移动。 「噢,还有一件事情阿明一定不知道。」心亚突然开口。 「阿明什么都知道。」他自嘲。「不该知道的也会知道。」 「不对哦──这件事阿明一定不知道──心亚从来没有跟别人说。」她停了下来,又拿出手机,让天明看刚才停留的画面。 「新名子是我自己决定的,我自己决定要留。」 心亚指着生父的姓氏,并滑动到心的上方──「哦啊──画面跑掉了,qq。」 两人同时笑了。 三~7. 搞砸 看到最接近的一家超商,心亚就匆匆忙忙跑进去找厕所。 天明随便挑了一盒饮料到收银台结了帐,遂坐到窗边的吧檯,打算真的拿出文本偷读──多读一、两个段落都好──至少积累些许进度,稍微缓解因停滞不前而生的焦虑感。 他漫不经心翻阅,大概翻了一、两页,没能记得刚刚读的任何一句话,见心亚补好妆后走出厕所,便整理刚刚製造的垃圾,准备出发。 他注意到那女人似乎拿了些东西去柜台结帐,便跟在后头偷看。 他大吃一惊。 他一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心亚拿了个盒子,天明原本以为是盒巧克力球之类的零食──不是。 天明惊觉自己太天真了。他对心亚的印象居然还停留在国中时候才开始发青春痘的样子;如今,面前的女人显然长成他不认得的模样。 她拿了盒超薄型保险套。 冷汗流过他的背脊。他痛恨自己直觉总是很准──拎老苏靠悲唷,真的如我所料喔? 「嘻,还是被你发现惹。」心亚俏皮吐舌。「本来想说『偷偷来』应该不会被抓包说,哈哈。」 天明内心一片混乱。 「啊……既然你都知道了喔……阿明──」她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前臂,「你就要帮亚亚。亚亚不准你跳船,知道吗?」 他摇摇头。 「你跟亚亚现在是共犯了唷!」 共犯……吗?或许── 「第一次……呀──」她摀住脸颊,「果然好害羞!」 阿明无话可说。 「嘘──」心亚举起食指抵着嘴唇,「这是祕密喔,不要跟她们说喔。」 不准说喔。 心亚和她国中同学又多逛了一下。 她对着镜头解释自己为什么换了妆,半开玩笑说「这位」刚刚欺负她。 果不其然,心亚还是捉弄他了。但看在刚刚某人哭得死去活来的份上,天明决定giveherabreak。 一直到差不多快要集合的时间,他们两个才姍姍走回集合地点。珮瑄跟晓雯已经在那边等了,只是没看到彭允文。 晓雯叉着双臂,满面不悦瞪着前方。 「呃……晓雯怎么了?」一向特别关心晓雯状况的天明,顾不得其他两个女生会不会起疑心,忍不住发问。 「还不是彭允文──心不在焉的,都顾着讲电话噥呶姆呢唧嗯……」珮瑄一生气,就习惯性碎念了起来,讲了一长串没人听得懂的话;天明忍住不耐烦\,勉强听出最后几个字「……都不认真嚮导。」 「吼──是不是允文又欺负我们家小雯雯?亚亚要教训他。」 「是也没有……至少他们两个没槓起来就是了。」珮瑄急着压制思亚的怒气,「是说,晓雯也都摆臭脸啊,问话也都敷衍说:『好、好、好』『你说的都对──』是不晓得那两人是有什么过节啦。」 「噢……是这样喔……」思亚的态度瞬间软化下来。 「欸,轩轩有照亚亚说的──噢!」珮瑄急着摀住嘴巴,彷彿说溜嘴什么。 天明是知道晓雯跟允文之间的问题早就是沉痾……只是没料到珮瑄事到如今还重新提到这件事情。 他唯一不确定的事就是:珮瑄是真的不知情?抑或,她……假装不知道?从珮瑄的语气,天明无法作出明确判断。 「委屈你了。」这是天明唯一想得到、适合的应答。 珮瑄听了满头问号;天明看她一脸不解,就不勉强继续丢出违心之论。 「北七喔──说什么话?出来玩就是要开心啊,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 她嘴上是这么说啦──天明不太相信这傢伙没受到委屈。 依他对这傢伙的认识,当她说「不」委屈,肯定是满腹牢骚。 知道是一回事,如何解决她的委屈又是另一回事──天明刚好不知道该如何与满肚子冤气的珮瑄相处。 「唉唷,小雯雯应该只是不舒服啦。」 「噢,她过来了──有问题自己去问她──」话说完,珮瑄手往口袋一插,转头走到一边。 「你们回来囉?」晓雯刻意用轻松的语气,却好像是假装自己没在生气。 「嘿啊,刚到说。」思亚回道。 「嗯,」她左顾右盼一阵,「彭允文咧──刚刚还看到他在那边晃来晃去……」说着,她拿出手机,确认是否漏接电话,或漏看讯息。 「轩轩说你跟允文有过节哦,真的吗?」 机伶的晓雯听出她毫无头绪随口提问。 「也没有耶──」 「晓雯很容易晕车。我觉得……应该是坐车坐太久,现在还晕车不舒服。」 气消得差不多了的珮瑄,刚走回来就听到张天明同学cover卞晓雯同学,听出蹊蹺。 她感觉很奇怪:想说,这男的怎么对那女生这么了解,就想试探试探他。 「哦,卞晓雯不舒服你都知道喔?」她很刻意盯着天明的眼睛说。 「对啦,就天明说的那样,」晓雯似乎听出对方意有所指,便接过球──好似两人的小默契──跟着张天明同学唱起双簧,「我现在还有点晕。」 半瞇着眼的珮瑄,听完晓雯的回答,仍不满意,并未消除对两人之间祕密关係的怀疑。 「对嘛,你们两个一直拉小雯雯跑来跑去,都不让人家休息……」思亚不长眼地捣毁了珮瑄的计谋。 过了好一会儿,允文才匆匆赶过来会合,手还提着手机,边说「好啦,在忙,先这样啦齁──」 「抱歉、抱歉,刚跟人家讲电话……」 「好啊,大忙人啊,好好排休假还得处理公事。」珮瑄有些脾气、提高音量说,「没关係啊你忙,我们自己来嘛──」说完,珮瑄又甩头走开,把四人落在后头。 允文自知理亏,便闭实嘴巴,默默走在后头。 「抱歉……」他压低音量,只跟其他三人点头示意,「就认识的人……问我比较……比较『私密』的问题……还一直纠缠,说什么都想要知道『答覆。』」 天明听出事有蹊蹺,而且相信晓雯应该也听出事情的端倪。 「啊、啊我只能先给人家一个『答覆』就这样。」 大概还是只剩思亚听不出问题来。 「真的很抱歉……」他对着晓雯说。 她只是耸肩,毫不在乎说道:「不要跟我──跟她说,好吗?」说着,边走到天明肩后,故意远离当事人。「我不在乎谁想跟谁讲电话──反正,你觉得那边要紧,就先处理那边。你都已经大人了,可以自己决定事情优先次序。」说完,她偷偷贴上天明肩膀。 说不在乎是骗人的;好事的天明其实很想追问下去,但看在晓雯的份上(人家已经给他「施压」)便不再多言。 另一方面,珮瑄注意到思亚和天明之间產生微妙的「化学」变化──怎么说?就,思亚好像心情变得特别好,就、就好像──她说不上来。 她有点嫉妒,甚至后悔为什么刚刚分组的时候不按原定计画、据理力争。一路看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烂人彭允文──然后呢?对她自己,就像拿针捅自己心脏。 允文意识到:自己的餿主意搞砸整锅汤。 四~1. 企海边 「每到夏天偶要企海边,海边好多漂酿……妹──」允文唱起歌儿来,彷彿刚才没发生什么摩擦──没人听懂唱三小。 南部热辣的艷阳炙烤柏油马路,路面蒸腾汩汩冒出的热气。 待在有冷气的车内,仍难敌外头的热气,天明额头开始冒汗;在阴雨绵绵的北部待太久,让他有点不适应。 「各位乡亲,会唱的一起唱,睞──每到夏天偶要企海边──」 「哈哈,允文好好笑喔──来,看亚亚这边──」思亚把goexpert「督」到前座,把他唱歌的样子录下来。 实在受不了这首难听的歌,晓雯索性用食指把耳朵塞住,双眼无神瞪着挡风玻璃。 珮瑄也已经无聊到开始玩手游──噢靠夭,这妹子会吃鸡耶,干──天明心想──屌哦── 沿路上,已经可以看到不少早就换上比基尼的女人,在柏油路上晃,不怕人家看似。 天明浑身不自在。 这样讲啦……在海边,比基尼是不是才是正装?──好嘛,说得通啊:你去高档餐厅吃饭都懂得要换西装、打领──到海滩,穿比基尼让同伙、非同伙……任何人──「盛装打扮」再正常不过了……那、那……那群噁心、裸露两颗乳头的男人是怎样?靠悲喔──他们不需要上空、没必要,真的──天明尤其受不了那种肥肚肚、两颗奶头下垂的肥大叔──没身材还硬要脱──噢不不,他们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看他们,他们就是一群下限极低、没素质的粗野下民……「下民?」有这种说法吗?──「夏夕夏景。」 天明绝对不想裸坦两颗大奶奶在马路上间晃──绝不。 这群人很敢于「展露自己身材给旁人看?」 还是给人「南部人很热情」的错误印象。 在北部待久了,他都觉得自己的价值观慢慢被扭曲──明明台北街头(尤其是商圈)也常常能看到不少「清凉?」 他却很排斥「南部人」不穿衣服的粗俗模样──不晓得为什么。他觉得把自己包得越紧,表示自己受文明教化的程度越高。这种说法没什么根据就是了。 他情愿作个文明人──在海边、在都市丛林都一样。 绕了几圈,允文没能找到车位。他决定先放其他女生下车,让她们先去佔位。 晓雯迟迟无法下车。上半天行程已经让她体力透支,加上晕车,很怕自己等一下中暑。 「我觉得这样啦,」允文难得讲起道理,「你继续在车上跟我们转呀转,头会更晕。不如先下车──去附近找个有冷气的地方如何?叫乳牛跟周珮瑄带你去阴凉处休息。啊让男生来做粗活──有没有道理?」 她考虑了一下,觉得有几分道理,便让思亚搀扶着下车。 「呃,我也跟去──」「先等一下,天明ㄅㄛˋ咿──留下来搬东西。」 「搬东西?搬杀小东西?」听不懂彭允文在供杀小,他一心只想要陪小雯去阴凉处休息。 「干,张天明同学,记不记得我早上说什么:你妈生肌肌给你要銃杀小?──搬东西啊,北七脑缺死智障!」他用手臂绞住天明的颈子。 差点无法呼吸的天明,好不容易挣脱束缚──原想说点话反抗,但看到彭允文爆青筋的二头肌,遂打消念头──身子鑽到后面准备拿些轻玩意儿意思意思一下。 「我和张天明先去找车位。」允文将排档打到p档,「女生们先下车。」 欸靠悲,又我──「为、为什么……我……」 「为、为、为──因为你是男生,你留下来。」 对充分吸收西方批判思想的知识份子张天明同学──靠夭咧,你要我搬东西就算了──干,靠悲,现在还得陪你找车位喔──为何非得忍受这种大男人沙文主义猪用性别刻板印象对我使唤来使唤去──干,鸡掰咧,天明满腹怨气,但只敢骂在心底,不敢公然对抗比自己壮硕数倍的彭允文。 「你们女生先去换衣服啦。」允文边对着后照镜指画,一边挥手驱走坐副驾的珮瑄。「这样比较有效率。」 「欸还有──你们几个过去不要顾着玩嘿──先抢一块空地,记得把垫子铺上──噢对,可能要麻烦你们帮我拿垫子过去哦──」 「亚亚可以拿垫子──」「好哦,乳牛不是完全没有用处嘛──你要记得拿压垫子的东西──噢!」 「或是你要用你『那边』……压──也不是不可以。」 感觉到彭允文的视线在自己胸前和腹部游移,思亚急着用手遮住前面,气冲冲用恐龙音低吼「你很烦!」 允文则露出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随口补一句「啊干,啊小腹就露出来了啊还怕人讲喔,小肥牛……」一面指示还有哪些较小的东西可以顺手带上,以及备用的防晒乳被他塞在隙缝。 「看要不要先让我搬一点过去啊。」珮瑄鑽进更里边拿她的束口袋,探出头对着后照镜说,「我可以搬重的其实。」 「噢帮大忙了──麻烦你,看你能拿什么,先拿个一、两样过去──」「ok──」 珮瑄揹好自己的束口袋后,毫不费吹灰之力一把拎起一个帆布袋跟一包东西。嘿──瞧她力量多大──还得算上她自己的换洗衣物──脸不红、气不喘地扛着这些东西,准备和其他两个女生离去。 「水喔,周珮瑄──」「啊哈,有上健身房啦──」「看得出来──好啦,再打屁聊天,天都要黑了──你们先去。」 「那,天明,先走囉。」晓雯由思亚搀扶着,跟着这两个姐妹先行离去。 「找不到……找不到……嘶呼──找不到──噢那个妹子不错──找不到……」 一手撑着脑袋,天明靠着车窗,木然盯着窗外被艳阳烤得冒出蒸气的柏油路,心里担心晓雯的身体状况担心得不得了──巴不得,扯开车门,像犯罪电影中警匪追逐戏,跃出车子,做出帅气的前滚翻,落地站稳后,拔腿奔向小雯那边──他对着窗子叹气,一面埋怨霸道的允文,把自己绑在车上,不让他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喂小智缺帮忙找车位!」 天明只是耸肩,故意配合,用脸颊贴着车窗。 「大妹子、中妹子,小妹子,全都有──高妹子、矮妹子,傻妹子,通通有,嘿!」允文开始唱起即兴编成的歌。「后──面的朋友,一起唱──贺,睞──白妹子、黑妹子……」 彭允文国中的时候就很爱乱编歌自己哼唱。 某种程度上,他算是个天才。怎么说?──他什么洨都能拿来哼歌……连一些没意义的字词,随便拼凑,都能谱成一首歌。连别人的名字他都能拿来哼歌。 「『上』晓雯、『下』晓雯、『左』晓雯、『右』晓雯……」他最常拿晓雯的名字开玩笑,甚至特别编曲子。 「你可不可以不要拿我的名字开玩笑?」 小雯已经讲到很有气了喔──他依旧故我,甚至变本加厉,添字增词:「卞姓人、没肌肌,卞姓人、没鸡鸡咧──欸嘿──」 「彭允文,你真的很幼稚耶。」 「嗯、嗯……你会这样觉得,是因为还没、跟上『我的币瓷,唷──』」他想像握着麦克风头,模仿起那阵子很有名的(应该满有名?)饶舌歌手,一手压着想像中的鸭舌帽,「有ㄈㄩ齁,这位『铬偶』不够『酷』哦──欧ㄍㄟv──下一位……」 你气他,他越high──小雯唯一能作的反击只有不理他。但,这不可能──小雯恨透人家开名字玩笑──每次彭允文又拿她的名字开玩笑,她不可能没有任何心情起伏。不太确定她到底是放弃抵抗,还是早就习以为常觉得没差──又或者……有没有其他可能……?拿小雯名字乱编的歌,就和刚刚才编好的「妹子之歌」的旋律极为相似……彭允文该不会只会那一、两种旋律重复使用──哇赛,如果是这样,也太不知长进了吧?这个允文喔……就是……就是逊啦──他难道就一直长不大吗? 天明还在回忆国中时代的同时,允文趁没人注意,直接在车内脱光;他长满毛的大鵰「蹦!卡咚──」蹬了出来。 天明满脸惊恐,内心反覆唸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允文迅速套上泳裤,并在外头套件沙滩裤,好让股间凸起部分不那么明显。 天明惊魂未定,两眼空洞瞪着大鵰男。 「靠悲喔,洞拐四,全连等你一个喔,混!──快点换衣啊?」 「蛤?」 「干,」他对后座的同学比中指,「臭新兵──你他妈下海不穿泳裤,打算老湿鸡腻?北七──」 「呃不……我没带泳裤,这样就可以了。」 「干!」他怀疑地瞪国中同学,「个死老百姓──妈的下部队还不给人干翻──」 「菜逼八。」允文多吐了一句。 天明最后只换蓝白拖。 四~2. 「正装」出席 这两个男人扛着大袋、小包赶来跟女生组会合。 天明慢吞吞跟在彭允文身后;看前面的肌肉男──轻松写意扛着几袋东西──他自己连拖带拉,吃力抓握沉重的帆布袋,心里埋怨:你妈卡好──为什么要开两百多公里,来南部虐待自己───毒辣的艷阳几乎要烤熟他的头顶,汗水几乎流乾,额角开始累积盐粒──原本应该要坐在冷气房里乖乖读文本……才对?为什么得在这里搬东西,被一个军教片中毒的肌肉男使唤来、使唤去? 天明热到怀疑人生。烈日令他几乎昏厥,加热的空气令他鼻腔难受。他感觉吸不进空气,快要窒息。 这几个女生已经在一块空地铺上允文带来的塑胶毯,并用一些重物压好四个角。 珮瑄换穿运动内衣式的泳衣,搭配牛仔热裤。她曾练过短跑,没因课业或工作繁忙荒废锻鍊,至今仍维持出色的体态。这样简单的搭配,意外让稍微结实的身材显得「色气。」 「辛苦啦。」珮瑄调皮用膝盖蹭天明的裤管,「很重对不对?」 他翻了白眼──滚啦,别来乱──提重物的双手几乎要失去知觉;珮瑄则游刃有馀,看起来就像感觉不到重量,从天明手上接过沉甸甸的东西,随手甩到垫子上。 思亚则换上成套香橙色带白莲花边比基尼;看起来比穿小可爱的时候更加有料。她拿掉上午戴的邦多纳巾,改用向日葵造型的发夹将瀏海固定在一侧。她人还没跨进沙滩──老兄──可真「兇」到不少人──o,buds—y’allbumsquiteyeballin’herbouncyboobies. 「好慢!你们两个,快过来!」她蹦蹦跳跳、兴奋向两位招手。 「(咻──)战斗套装呀──兄day,你看兇不兇?」允文搭天明的肩,轻挑打量女同学的身材。 dunnowhatchatalkin’‘bout—「今天很多人耶。」 「假日咩──但我今天带出来的妹子不廉价。」允文顾着欣赏两位同学的身材。 天明翻白眼,假装不理他,但时不时将视线移到两位女生身上和……youknowwhat’sworthyourattention──他注意到晓雯落队。 「两位(姊姊)……晓雯呢?」 「小雯雯还在换衣服。」 「她说她『忘记』带泳装,就跑去马路旁边有卖泳衣的地方挑,所以要等一下。」说着,听起来像是在解释,珮瑄其实边用手掌,像各捧一个杯子那样,在胸前打转。 「好哦。」提问者假装毫不在乎回道。 「才不是咧──小雯雯刚刚有说啊是跑去买水饺垫啦──」「干你白痴喔就跟你说不要讲咩,讲不听喔──」「你才干嘛咧这有什么好不能讲──」「噢──白痴──」 两个女生一时争执不休。 「好哦。」天明插嘴,才止住这两人的打闹。 「听不太懂──『下』晓雯为什么要买那种东西──」 晓雯匆匆赶过来;她外搭丈青色罩衫外套,但扣子扣满,下面则是黑色比基尼泳裙。 「不好意思大家……久等了……」 「啊咧咧──小雯雯你的比基尼咧?」思亚大咧咧直问,并模仿珮瑄刚刚的动作。 「蛤?」 「该不会真像轩轩说的没带吧──行程说明有说要玩水捏──要不要亚亚借你──啊?」 珮瑄凑到她耳边咬耳朵。 「喔──我的size可能不合啦──」「太大声啦傻妹──」 「有啦……」晓雯缓缓说出,「穿在……里面。」 「那干嘛不直接穿出来?──都来海边了就要比基尼呀。」思亚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 「呃……唉──」 「快脱!」思亚的声音太大声,引来侧目;她本人显然没发觉刚刚的发言着实不妥,还继续大喊:「快脱!来亚亚帮你脱──快、快,快脱下来给大家看呀。」 以为所有人都瞪着她,让晓雯的脸瞬间涨红。 「不要。」晓雯一口回绝,而后双手抱胸,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呜呜──」思亚躲到明显矮她一截的珮瑄后面,「小雯雯好兇呜呜──」 「摸摸头──亚亚乖,轩轩给你摸摸头。」 「我们先走啦。」注意到更多人侧目的晓雯,草草结束这段可笑的短剧。 四~3. SWXG 允文跑去租阳伞的时候,有两个有点晒伤、皮肤泛红的男子──大约大学生年纪──跑来搭訕心亚和珮瑄。天明就发挥研究精神,研究她们。 那两个小朋友显然对心亚的「那边」特别有兴致;天明就研究他们一直色瞇瞇研究心亚的比基尼──这叫「整合分析」──不亦乐乎。心亚看起来厌烦了,露出想打发人家离开的表情。天明觉得必须发挥现场唯一男人该发挥的功能,准备走向两人,但珮瑄显然很淡定,一把搭起高她些的心亚,很大声向全世界宣告「她我女友。」 oh,whoa,ho—shesaidda?—d’youhearda—shesaidda—holyfuckin’gawd—ahain’tgonnabelievewhatah’vejustheard,hom—ahneverseen‘erpullthatoffrightbefore‘erlady,standingrightdere,widoutevenfuckin’flinchin’—helldayum! 心亚也很配合,紧紧拥抱珮瑄,当眾法式湿吻四秒有馀──holy—sheeeeeit!──差点演成live版女女片──motherfu—hellno—dem?dem’smafuckin’juniorhighclassmates,mate?—fuck,demjestmadeoutlieda...lie,twonaughtybitcheeeezgittin’dirtyandnasty—liedemain’tgiffadayum‘boutnobody’seyeballin’dem—lietwowil’animals,liedetwohornybeastsy’allseenindadixxeylionking,humpin’eachoder,makin’li’lbeasts—sheeeeeeit...ahgottagettahellouttahee. 「啊咦哦──天明──那两个女生在干嘛?」晓雯一脸「倒弹」说道。 天明耸肩。 「不知道耶──swxg?──呃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推测,」他清了清嗓子,然后一脸正经说,「那边那两个男的,凶神恶煞,肯定来者不善,搭訕其中一个女生──你国中同学──然后,她们就看着『办』嘛──咈咈看着『办』满好笑的──就跳『恰恰』、『恰恰』……然后、然后就你现在看到的嘛……噢他们走了……」 「噢……好……」晓雯深吸口气,一时语塞,「好……」 她耸了耸肩,嘴里喃喃道:「算了我根本不想知道算了我根本不想……」打算将刚刚令她不适的惊恐画面从她脑中清除殆尽。 「我想买饮料──要不要帮你买?」晓雯已经转身,想藉口离那两个正要接近的国中同学远些。 「老样子,谢谢。」「好。」 她后脚刚离开,心亚和轩轩就回来跟他会合。 「阿明阿明──你刚刚有没有看到?」 「呃,swxg?有。」 两人疑惑看着这奇怪的男生。 「有,」他清了清嗓子,「就我刚刚……原本想去帮忙──啊看到珮瑄很棒、很厉害──啊然后,心亚你也很棒──你们两位都该(操他妈)拿座奥湿卡奖。」 「谢囉阿明,」她兴高采烈搂珮瑄臂膀,并用胸部磨蹭,「亚亚知道自己很棒──」 「啊有没有拍下来?」「啊靠悲──」心亚用恐龙声低吼,边拿goexpert急着确认。 「靠夭啦──轩轩──亚亚忘记要一路开录影啦呜呜呜──」 珮瑄好像?──呵── 知情的阿明,打算「剾洗」自以为瀟洒、实则不自量力的轩轩。 「珮瑄,」他凑到轩轩耳边小小声说,「脸很红喔。」 轩轩连忙摀住脸颊。 「靠悲啦──晒伤啦!」 「好哦。」天明耸肩,心想:最好是啦。 「干!」比完中指,轩轩就匆匆跑开。 「去哪里?」「买饮料!」「帮亚亚……呃……买冰喔!」 珮瑄远远的挥挥手,便头也不回小跑步离开。 四~4. 落寞 只剩心亚和天明留下。 看着心亚轻盈摇曳、哼着歌,让天明忍不住问: 「呵呵──看起来很愉快啊,是有发生什么好事吗?」 「蛤?」 「哇?你听不懂喔?」原以为她会是同好──天明心情沮丧不少。「呃……好哦──没有啦……就──啊!」 允文扛着大阳伞和一大袋东西走了过来。一见到允文的身影,心亚脸就瞬间涨红,丢下一句「阿明亚亚去补妆喔,跟他们都说一下!」她就跑走了。 「陈思亚要去哪?」 天明耸肩,接着说:「厕所?」 「好,随便──啊她好姊妹咧?」边说,他边把东西都放下来,开始劳动。 「哦?刚swxg完,跑去补水。」天明打趣地说。 允文用力瞪了他一眼:「白痴喔──问你认真的──搁咧乱。」边咂嘴,继续工作,接着问: 「啊卞晓雯咧。」 天明从他的语气注意到不寻常的气氛,便仔细观察他的动作,迅速在脑袋中整理四、五套应答的剧本,才缓缓说道: 「她刚刚特别交代我说:如果,『彭允文』问『她去哪』,不要跟他说。她还特别强调:她现在不想见到你。听起来好像很生气耶──欸你干了什么好事?」描述完,趁允文劳动不注意,天明偷偷吐舌头。 听完,彭允文就长叹口气,头垂了下来。 「欸真的发生什么喔?」「啊她有没有说别的?」 「呃?」允文的反应完全出乎天明意料之外,他想不到故事,很老实说:「没有。」 彭允文又叹了口气: 「算了。」 「嗯?」天明两手一摊。 「没──事。」 允文一把撑起阳伞,一身热汗飞舞半空。 当他撑起大遮阳伞,阴影笼罩天明上头;允文站在光明处,左扛保冷箱,右提又大又厚重的不织布袋──那个二头肌──hodayuuuuum,homie—‘slike:hecouldlit’rallybeatupabearwithhisbarehands. 在阴影处往亮光处看过去:允文晒得均匀、热汗淋漓的肉体;健康的肤色显得更为突出──夭寿喔,你看看那个身材,holyfuck──有没有想被「お姫様抱っこ」嘿今天不是说张天明迷上人家──天明有自信说:你今天把我跟他放逐到无人荒岛十天、半个月的他还不一定被掰弯──天明就是有这种自信,不会轻易加入随意给人拿来配对的肉圈子里头,供嗜读bl的腐女们满足猥褻、淫乱性幻想──no,no—don’tyoudare—tha’snotgonnahappen—youcancutyourwishfulthinking,son. 天明不敢像允文那样自在裸坦上半身。看看自己:白皙白皙、肉肚肚、两条弱弱肉肉的手臂、松垮垮的下臂──还有,两颗下垂的ㄋㄟㄋㄟ。要他裸露上半身?他寧愿奔向大海,把自己搞成一具浮尸。 但你看看那小子:壮硕、高大、健壮的二头肌、能一拳打爆你的结实臂膀、两块像砖头的胸肌、健美选手等级的腹肌……哇摔──他的身材是那种任何女生(或许男生也会)一着眼都会立刻爱上的那型──你不要跟我说哪个谁有理智可以抗拒这种猛男。就算是性冷感的女人,交配欲都会──燃え燃え──旺盛「骚」起来「骚」起来── 再看看自己:白白的像头肉猪。长年蜷缩案头,身形都给缩成有点驼背驼背;两条臂膀像贴黏土的竹筷──连「ㄋㄟㄋㄟ」都能赛b奶平面小模──holycow—刚刚看田心亚直播,观眾狂「抖内」──他已经开始考虑也来搞不露脸奶台,开个onlyforfun,靠live-streaming抖ㄋㄟ赚「抖内。」 就算他──个死肌肉男──脑袋空空,任何女生──不论高学歷,或来自工人阶级家庭──果然还是会乐意把双腿打── 「嘿,同学──」允文怒气冲冲瞪着他看,满头大汗,「ㄈㄥ便的话,可不可以ㄅㄥ、ㄇㄥˊ一下?」他两支爆青筋的手臂颤抖得厉害。 天明见状,立刻向前试着帮他分担一点重量──他绝对不会承认有一丝想藉机偷摸允文肌肉的念头──显然没记住上午尝试帮晓雯的教训,失去平衡,结果差点让东西掉落一地。 允文及时撑住,边吼: 「靠悲喔,连个女生都比你有用──去叫周珮瑄过来啦,废物!」就把天明的手拨开。 「啊你没洨路用──滚去旁边玩沙。」允文就继续忙自己的。 被允文呛了一顿,天明落寞在附近游荡。 放眼望去,尽是成群结队的游客:有的是一家大小出游,一侧是一群国、高中年纪,跑营队的小朋友们在玩,更多是三、四人为群、两两成对的情侣,边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同时晒恩爱。这幅景象让张天明心情更加沮丧。 他干嘛来这里惩罚自己──开两、三百公里路程──来这里自取其辱。他不是应该继续阅读吗?今天的阅读进度已经严重落后──还有心情在这边玩吗、不会有罪恶感吗?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待在这里──这种充斥青春气息与闔家欢乐氛围的场域。他这种书没念好,整天幻想,手脚不勤奋的废物青年──还没女朋友──怎么敢跟人跑到海滩上玩耍? 他眼神飘到远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个子娇小的小雯,上半身罩着一件丈青色罩衫外套,边拿手机拍照。不像旁边其他跟朋友玩水、玩沙的女生,她只是拍景物,而从不拿镜头对准自己。远远望着她,他心想:只敢待在这么远的距离真的好吗?维持某种「安全距离」:不会紧张得喘不过气,亦不会因为需要付出或给予对方什么而备感压力──却哪儿也到不了?难得到了海水浴场,佐一片洁白──呃,没有洁白;满地垃圾和海水冲上岸的渔业废弃物──沙滩,与海浪声伴奏,是不是该更大胆? 他回过神,惊见小雯被两个陌生恶男纠缠。 「姣ㄗㄟv──妮粉漂酿捏!」 「要ㄅ1ㄠˋ耕ㄍㄡvㄍㄡˊ偶们一起玩?」 双臂抱胸,晓雯不发一语无视两人。 天明突然变得亢奋,一股热血自脚底板,经很常经过但很少「实战」使用的器官,一路往最近又凸起不少的肚腩、有时候胸闷、胸痛的胸腔,直至颈子──天明的大脑开始指挥这缺乏男子气概的弱弱男向前,前往营救国中同学。稍微走近,原本因缺乏睡眠昏花的双眼渐渐能从大太阳底下分辨那两个恶男的身形──h-h-holdon,holdon,son—dem’stootough;youain’tnomatch—backdownbackdown,getouttahee—no—run!getouttaheerightquick,runforyourlife!本能显然更佔上风,将天明的双腿狠狠钉入沙堆。他只能眼睁睁看两个恶男朝晓雯进逼。 「两位,可以滚了。」一浑厚男声自他身后传来,如响雷震慑住那两个恶男。 忽有庞然大物的黑影笼罩天明。他转头一看,是壮硕的彭允文,像老派的80年代好莱坞明星──像阿no.死瓦锌鎘那种──双手握拳,作势要奔过去尻那两个恶徒的脑门。 那两个看到允文硕大的二头肌,气势锐减不少,不敢稍动,相覷一眼,就摸摸鼻子走远。 「垃圾桶在那边──慢走不送。」允文多呛了一句。 两人走远之后,允文往她那边走去,关心她的状况。 「有没有怎么样?」 「没有,都还好。」无感的晓雯故我地做自己的事情,「谢你。」并简短地说。 「那就好。再遇到他们我保护你──」 「非常好心,谢你──」她走远了。 「唉……保护个屁呀……」 天明看着允文丢下这句话,落寞走到浪打得到小腿的位置──猜他应该是想听「海哭的声音。」 四~5. 晒伤 毫不意外,他又没发挥任何作用。他只能夹着下垂的尾巴,像条丧家之犬,低垂脑袋,退回阳伞下。 塑胶毯已经铺好了,但没看到半个人影──因为所有人都跑去玩水了白痴──现在好啦,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人,面对一片沙滩,看人家玩得不亦乐乎。 他到底为什么要跟来?──应该坐在书桌前静下心来认真读书才对;进度已经严重落后了,今天势必要补回前日没读完的段落,否则又要拖过一天。周而復始:追逐前一天的进度。 现实状况令天明欲振乏力。 他老毛病又犯了:他遁入幻想,用以逃避写论文的压力;幻想着,如果刚刚的事件是虚构故事的话,在他笔下,肯定会用夸张、卡通式的笔法呈现。 他心想,像允文这种烂个性的人,当反派应该不错?──不行不行,天明又想到,他没有能力对抗像允文这种狠角色……实在无法想像自己是主角的样子。 他如果可以动拳头,那再好不过了;而不是杵在这边,转动脑袋瓜、幻想不可能发生的情节;他能「忙」的,大概只剩忙着作别人的梦。 或许他真该认认真真提起笔来写点东西,而不是让这些点子停留在「构想」阶段,骗自己说「哦,我有在写东西唷──」没有,你没有──纸面全是空白的,你才没有写东西……你只是没工作──也没有心找工作──的废物──你这五体不勤劳、不事生產的烂东西、废物青年。 算了吧。 什么都出不来。常常是:瞪着新建word档的空白页好几个小时,一个字符都挤不出来。以为自己很有创意,在白页上丢出几个字,结果拼不出完整段落;放置在那几个小时,回来读发现狗屁不通──右上角“x”一按,「是否储存到文件1?」──「否」──「喀嚓──」什么都写不出来。 为什么写不出来? 太露骨了──太有争议了──时代错置──藉口,全是藉口──写太烂、没天分、不断给自己找理由,却连一段完整叙事都没能完成。 就这样……到最后落得这副悲惨模样。 「嗨。」 突然被叫住让天明大吃一惊,害他往后倾倒。 他起身──噢,小雯。 「你在干嘛?」 「呃?没啦──就,东看西看,看看你──看看他、她、还有他们,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闷热的关係,让他脸有点发烫、红润。 「噢,好哦。」晓雯不经意用食指捲动发尾,原地踱步。 「坐旁边,嗯?」她稍微弯下腰。 「はい!是非、どうぞ──晡嘞晡嘞(供杀小?)」 他尝试在凹凸不平的塑胶垫上挪动自己的大屁股,但跌了个差点翻跟斗,跌回刚刚那个凹陷处。 「不用!」晓雯及时拉住他的臂膀。 「不用麻烦。」 她不慌不忙坐下,但几乎是整个侧身贴在他身上。 小雯的体热传到天明的手臂上,让后者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啊……身体好些了吗?」 「都还不错啊,」「那就好。」「海风吹一吹──」「真是好消息!」「有比较舒服。」 晓雯缓缓点头,嘴巴半开: 「嗯。」 看着小雯心不在焉地拨弄发尾──不知怎么──阿明感觉心脏快炸开。 「那就好……」 他不确定的是:花太多时间在书本上,长期缺乏和真人相处,被人这样盯着看,着实让他很紧张。抑或,只是因为她坐得很近……他感觉脑袋快融化了──烈日所致?──或是……?他顾自懊恼起来,在内心责备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应该表现得更自然些──现在欲言又止的样子,不是更可疑吗?──脑袋一片空白。 明明是熟人,应该像以往那样正常聊天就好;可话语一到喉头,心里又油生一堆顾忌,滚回腹中。到最后,什么都不敢说;只敢眼巴巴看着对方的脸,慢慢扭曲成困扰的表情。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晓雯突然开口,「看你……是不是有话想讲?」 「呃──不……」 「嗯……」她停顿一拍,叹了口气,缓慢点两下头: 「嗯。」 小雯尝试搭话稍微缓解紧张;他终究只是需要一个起音,似乎就能简单即兴一段。 「我只是觉得那边很好笑,」他注意到一群孩子在玩沙,刚好找到藉口,能借题发挥一番,「那边──」 是一群应该是高中生年纪的孩子,有男有女;男生们把女生埋进沙子里,埋成人形,在她们胯下推起稍微隆起的小丘,互相比较谁那边突出。 「噗哧──好好笑哦──」小雯笑得都喷出口水了,但害羞得马上用手摀住,不让迷人的唇被看到。「不要笑我啦!」 天明也笑了;彷彿刚刚令人尷尬的沉默都不存在。 「嘿……允文怪怪的──有任何idea吗?」 听到他的名字,晓雯眼角颤了一下,皱起眉头。 她叹了口气,想了一下才说:「不想听到他。」 好管间事的天明更加好奇。这很奇怪──啊不就某人一直讲电话、一直讲电话讲个不停吗?──啊这件事,他本人也交代清楚了才是──啊怎么……天明继续追问: 「所以……你跟他……有……什么……不愉快吗?」 晓雯翻白眼,带有情绪说: 「不想说!」 天明眨了眨眼睛,平举双掌。 「你有权决定要讲什么、不讲什么──」 他灵机一动: 「就刚刚彭允文在问──找我问你:问你说『你好像不开心。惹你不开心吗?是他做错了什么吗?』可能是觉得我们比较可以讲,所以找我问你吧──我就觉得……觉得:出来玩嘛……不要有芥蒂;有芥蒂,就不好玩了……想说:可能还是得找你把问题找出来(大概跟我找论文的问题一样复杂)──所以……」 听完解释,换晓雯露出内疚的表情,下意识用手指捲发尾。 「没有在气你啦──」「不要紧──」 又陷入一阵沉默。 「真的没有生气哦──」「没事──」 「嗯……」 又一阵沉默。 「当然啦──」他深吸气,「不喜欢还是可以不讲。我一定尊重。」尷尬挑眉,嘴角硬挤成难看的笑容。 「也不是啦!」她慌张地左顾右盼,似确认事件的关键人物不在场,才缓缓说: 「只跟你说喔。」 「好。」 「嘘──不要跟他们说喔。」她再次谨慎确认,确认其他三个不在旁边,便凑到天明耳旁,用双掌包裹他的耳廓,用送气音低语:「就刚刚彭允文很多馀过来吓跑两个搭訕的陌生人,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她吞了吞,又一次确认,才接着说,「像他的女人一样,」边说,她用指尖掐住天明衬衫领口的一侧,「弄得人家……很不──」 「舒服。」最后两字的气音送进天明的耳腔。 说完,她立即把脸移开,并硬挤出不明显的笑容。 「咦你耳朵很红耶?」「没有啦!」 天明慌忙摀住耳朵。 「晒伤。」 四~6. 迷茫 天明本想从背包拿出文本来读。想说:反正坐在阳伞下什么也不做满无聊的,只能乾巴巴看那三个青春洋溢的青年,互泼海水把衣裤弄湿。他接续刚刚在便利商店没读完的页数,却不断有玩乐的笑声传进耳朵,实在无法专心下来,连一个句子都读不进去。他默默把厚书收回包包,遂改拿出空白笔记本──看有什么能吸引注意,供写作素材──随笔记下一些零碎的想法。 「咦?你在……」 「没有啦──习惯作些笔记。」天明急急忙忙藏住笔记本,「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可以提供灵感……」 「灵感?」 「就一些想法……」 「做什么呀?」晓雯露出诚恳的眼神。 「也没特别要做什么……」他起初是犹豫了一阵,但觉得可以信任小雯。 「偷偷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他压低音量,并稍微侧到小雯耳边,「不要跟其他人说──拜託拜託。」 她缓缓点头。 「我保证:绝对不跟其他人说。」 天明注视她贴在额角的一綹发丝,被汗珠沾湿了而伏贴在眉端──额际仍掛着一粒粒发亮的细碎汗珠串成银头饰似的──心中蓄积想替她梳弄瀏海的欲念。热汗淋漓的她、面容惨白的她,都很迷人;梳理端正、仔细妆点的容顏一定更为嫵媚。稍微一拈呢?不必用太大的力道惊动人家。再弯曲指头,改用指关节轻轻一带,顺着发际顺势撩至耳上缘,再往耳后画弧,顺势沿柔顺的长发滑落肩头──身子已经可以放心倾靠上去了,在她耳旁轻声一句:这样就完美了。 终究只是妄想。 「其实……」他心里挣扎一番,决定说出来:「我有在写东西。」 晓雯仍不发一语,只是点点头。 「我其实一直都有写东西──是真的,你得相信我──小雯,你是知道我的……我很努力敲键盘,一个字一个字刻──没有在偷懒的,真的──然后……然、然后,也累积一些东西──就差──」讲着讲着,他又心虚起来。 「可是论文怎么办?」小雯应然知道突然讲这种话很不妥当──她不会没有脑袋提出质疑。 她放慢呼吸节奏,耐心等天明吞吞吐吐接下去说: 「只是因为……最近写论文比较忙,没什么空档写。」 「嗯。」她只是简单点点头聆听,等他说下一句话。 「论文写不出来的时候……就动笔写笔记,留一些文料──看有没有机会加进论文!」边说着,心头更纠结,越讲越无力。 「……尽量维持『今天有进度』的感觉……才不会让自己那么焦虑。」 天明注意到远方有一群年轻人在打沙滩排球。他满好奇人家怎么踩在沙滩上追一颗制式排球,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 当初能继续念书,完全是靠父亲经济上的支持。他老妈也算支持自己往上攻读的决定。但他从来没跟两老说过自己没像其他同届生一样积极写论文(当然也不曾说过自己不务正业,「搞」写作「这件」不可能养活自己的「鸟事。」) 他对论文慢慢失去信心,越写越力不从心。 永远读不完的书和整理不完的参考文献令他心力交瘁──对比其他念在职专班或有钱出国念硕士学程的同学,人家只花两年左右就拿到比国内学校更值钱的学歷──自己却在这边耗费时间找专注、摘要、交叉比对……这些耗磨耐性的作业,让张天明逐渐发觉整件事荒谬至极。 现在呢?如果念不出个洨出来,等于把父亲的金援丢到水里。要真的发生这种憾事,他要怎么在家人、亲戚面前抬得起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不用像其他念硕班的同学揹学贷,毋须念到负债。 想到这儿,又很矛盾,心生某种安心感。就好像,就算搞砸了,也没有实质损失──至多,只有让稍纵即逝的青春(在他来得及挥霍在其他的事物上之前)悄悄自指间流逝。 说来满害臊的──好像不该在跟人家讲话的时候一直注意旁边才对? 他发觉:无法直视小雯的眼睛。 明明是如此熟悉的朋友──真的,无法直视她──哪怕只是盗一眼她微捲的发尾,因整天曝晒似乎有些扁塌──糟蹋了花钱、花时间跑理容院一趟──却一点儿也没减损她的魅力──噢、噢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的心跳逐渐失去掌控──稍微把眼睛瞥到一边如何?──没改善──快喘不过气。 她不发一语地盯着人家看,似乎让他更为紧张。 他无法自圆其说、义正词严、滔滔不绝解释「搞这件事」的正当性──该说什么? 把一些常用字丢到word档白页,它就自动校正成一篇堪读的文章?──还是,风骚一点,手边准备个几本字典,抓几个冷僻的用词,好卖弄自己的文学底蕴──胡扯……轻小说如何?──后宫系,标准程序:女主角的「胖次」多着墨,或……傲娇幼驯染?巨乳如何?──黄金组合──白痴……是不是可以跟老爸说「写作也是正当职业啊」或「人家也可以靠写东西赚钱啊……」之类的…… suchbull—骗自己。 想来想去,果然还是认份,去找份正职──像大哥那样──找个伴、生个孩子(正如老妈期待、大哥实现的那样,)「五子登科」安分过这辈子。 现在这副德性,将来……呃不,没有「将来。」 小雯倾头,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啊──没有啦……我是怕球飞过来砸到你──我们……这样。」 「哦,没关係啊没关係──就好奇啊……嗯──」她连忙点头。「嗯,就好奇。」 「什么哼嗯──什么?」天明想像小雯眼中的自己很逊的模样,忍不住就笑出来了。 「嘻嘻,」她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点点门齿,「没──事。」 天明的心跳落掉一拍。 很多时候,他并不知道晓雯在想什么;她这些神秘的小举动,再再勾起他的好奇心。「她到底在想什么?」这个念头总是盘据心头,将他笼罩在无知之雾当中。 可是,并不排斥这种感觉──他想要去猜、去揣摩、去试探、探入她的心底──渴望知道更多她心里所想的事。 「那、是……说什么啊?」小雯的提问打断他的思绪。 「呃?──没有啦!我刚刚没有说什么──」 「我是说:写作。」「噢!」 天明习惯性抓头。 沉默半晌。 天明的静默、身子向前、向后摆动,以及喉结上下滚动──某种欲言又止的反应──在在向晓雯传达某些神秘讯息,似乎值得解读,让她更加好奇。她靠近他的脸,想直视他的双眼。 「呃……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天明回避她的眼睛,边深吸了口气。 他一直想写关于这群国中同学的故事──可能是想藉某个虚构角色,从自己现在的样子抽离出来。 他一直想理解自己到底谁,透过不同观点检视自我。 可是越把自己当成一个「第三人称主词」、一个「虚拟人物」、一个「非我」,「自我」就更加疏离、越发陌生──直到,他再也认不出笔下的人物到底是谁。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害羞得不敢直接告诉她。 一时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他只能沮丧长叹。 「没关係。」晓雯说。 天明不解地摇头。 「嗯?就……没关係啊……」 这句安慰的话不明所以,却让天明莫名安心。 「如果写出来的话──如果不介意的话啦──请让我读读看?」 天明缓缓点头。 「呵呵,好啊。」 四~7. 偷谈念害 「你怎么……不下水跟他们一起玩啊?」 听他这么说,晓雯看起来有点生气──鼓起腮帮子说: 「啊你就不喜欢跟我在这边聊天?」 天明有点意外;小雯几乎从不用这种语气讲话。她的回应很反常。 「怎么会──聊啊、很好聊的其实……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呃,要聊……什么?」「跟你开玩笑的。」 「呃?」 「开、玩、笑的──嘻──」 天明的心跳又少了一拍。 「坐着吹风也很好啊──」「也是、也是……」 沙滩上玩闹的声音不断传到他们这边来。 「啊不然……一起去?」晓雯随口提议。 「蛤?」听到小雯主动邀请他几乎要他飞天了──可是对两颗ㄋㄟㄋㄟ的不自在感,一下把他拉回地表。 他大学的时候曾加入系男篮,但后来发现自己只适合干替人拿水壶的职务,遂放弃成为「流川枫」的梦想。 「瘤氚疯,我看比较像。」他在心里自我嘲解了一番──唉,两颗ㄋㄟㄋㄟ吶…… 晓雯还在盯着他看,让他更紧张,几乎换不过气来。 「嘿──我这身材,就不要出来『夏夕夏景……』」张天明左右张望,焦虑地说,「我在你面前一向毫无保留──能坦诚就会尽最大限度坦诚──我这样说啦:你只会看到两坨下垂的奶头。」 她将头倾向一侧,表示不解。 天明的喉结上下移动,但她看不出对方在顾忌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不会想看到男人──男人却有两颗下垂大乳头。」 她一甩头,眨了眨眼睛,又缓缓摇头。 「相信我──你……不会想看。」愈说愈乏力的天明,决定暂时闭嘴,不再继续羞辱自己。 两人陷入短暂、尷尬的沉默。 「偷偷跟你说喔,」晓雯凑到他耳边,用送气音。 「哦?」 「在思亚那种破坏力面前……要我只穿比基尼?我寧愿鑽进沙堆把自己活埋。」 天明只记得国中时候的晓雯总是穿长袖──不论夏天或冬天──稍微将手掌藏进袖口,只露出手指前端。他有印象:就算是35、6度高温的大热天,晓雯仍坚持在短袖运动上衣外加一件薄外套,一样藏住一半手掌,只露出指头。 他印象中,晓雯开始尝试露出手臂呀、稍微露出肚脐啊之类的穿着,好像是她上大学之后。 「还有啊,」她扭扭捏捏继续说,「啊、啊我又不像珮瑄她有在运动──你也只会看到我的肥肚肚。」 「才不,小雯你不肥──我发誓──要我发五也行──这样就好,就喜欢你,这样、这样最好看了。」 天明一慌张全说出来了,说出来的同时又后悔得胃绞痛;这次轮到他想跳进沙堆把自己活埋。 「咦?」她双颊瞬间涨红,「好。」把脸埋进自己的双膝之间。 两人尷尬一阵子。 他现在丢脸丢到──想奔向大海,就这样沉入台湾海峡与鱼共枕──他后悔,后悔不长脑袋脱口而出不该说的话、后悔被老妈生下来;他现在又想爬回老妈的產道、鑽回子宫,乾脆重新变回一颗受精失败的卵──不知怎么的:他同时感觉一阵兴快──心脏跳得好快,像一部全力加速的火车头──他欣喜若狂,甚至扬起一股衝动:乾脆一吐为快……如何?他很想大喊:老妈,天明做到了!把想说的话一併讲出来── 他紧张到舌头打结。 不知为何──明明不说话让人尷尬,他又矛盾得觉得心安。 虽然尷尬得说不出话来,却拥有彼此坐在身旁。 或许不用话语,只消感受彼此气息? 或许这样最好? 「喂!」 天明吓了一跳。 内心挣扎一阵子,她好不容易克服尷尬,缓缓抬起头。 「你真的想看喔?」 天明吞了口口水,一时无法说话。 她左顾右盼一阵──彷彿不想被其他人看到。 「不要笑喔!」 说完,她双手颤抖,缓慢解开胸口钮釦,露出黑色的比基尼。 天明小鹿乱撞。要他现在去死一死都死而无憾了。 不习惯让人家盯着胸口看,晓雯感觉相当不自在;她自信心开始涣散,眼神也飘忽不定。 「觉、觉觉得怎、怎样?」 什么意思?──他搔了搔后脑杓,凭直觉回应: 「很好看──」 晓雯脸瞬间涨红,连忙遮住胸口,并匆匆忙忙扣好釦子。 「嘻──」她露出两排牙齿。 天明的心律乱成一团。 「欸对了……你早上的时候……原本是要问我什么啊?」 「喉──被亚亚抓到偷『谈念害』!」思亚持手机,像狗仔一样督镜头。 「没、没有!」晓雯习惯性躲镜头。 「喉齁……很可疑喔──」 「你们不是在玩水吗?」天明的意思其实是:臭奶牛可不可不要这时候跑来搅局? 「走啦,」思亚牵起晓雯的手,「彭允文说要劈西瓜,快过来。」 「好」伙伴被笨牛抢走了。莫可奈何之下,他也只好跟上。 四~8. 破瓜 允文准备一颗偌大的西瓜,搁在一个浅坑里边。 天明原先以为哪个谁要拿大砍刀残杀那颗无辜的西瓜(干嘛要残杀一颗无辜的西瓜?它何其不幸,来不及长大,就要被人劈杀?)但东找西找仍没见着那支凶器。 结果,允文竟拿了根铝球棒,还一本正经说:现在要玩打西瓜游戏。 哇靠悲喔──天明心想:以前只在动漫常看到必备的海边劈西瓜的老套情节现实中真的有人玩喔?但他从来没想参与这种「幼稚活动。」 马的,现在要强迫自己参加喔?这种小朋友游戏──这下,真让他想原地挖个够深的沙坑,把头埋进去,看窒息而死早些,还是羞耻而死更快。 「我跟你讲啦:是个男人,直接矇眼了啦。」边说,允文一把递上看起来沾满沙子的黑色布条。 此时正是现年二十五岁的青年张天明同学,在老到不敢从事海滩活动之前,奶子垂到地上、肥肚肚遮住脚趾头跟那个头、浑身出油、四肢长满赘肉之前,可以在沙滩上展现男子气慨的最后时刻──好啦,靠夭──做就做嘛! 天明就这样,被半胁迫半怂恿,默默矇上眼睛──嗯,真他妈什么鸟都看不到。 「来,给天明ㄅㄛˋ咿大棒棒!」 天明感觉有东西(粗粗的)碰到手心,便直觉性握紧、竖直──别担心,他很熟悉这种棒状物的触感,他经常一个人躲在房里偷偷练习──手中有棒棒的感觉,让他萌生一种「难」以解释的优越感──whatisit?“hard”toexplain. 「转,同学们,转!」 天明先是感觉到一支大手一把攫住他的肩膀,接着是好几支较小的手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他感觉浑身有电流窜过──呃呃啊啊── 「转,天明ㄅㄛˋ咿,转!」 差点喷射出来──吐出来的张天明同学,甫从数支手手的蹂躪脱身,用手中的大棒棒,顶住沙穴,顺时针螺旋了起来──hescrewedandscrewedandscrewed...youdon’tneedtoknowwhatthatmeans.他越顶越深、越鑽越深,直到又快要出来、快要出来,下腹有一股力量窜上来,应该是流体──他感觉快把心亚带他去吃的午餐通通吐出来。 「欧ㄍㄟv,停──」 旋转突然停止,让天明重心不稳而踉蹌,差点跌坐刚刚踏出来的沙坑;所幸,他及时用大棒棒支撑住自己。他单膝蹲踞原地,一手在地上摸索一阵,确认自己没有失控转到水边,另一手将棍棒刺入穴中,慢慢把自己的身子撑起来。 「出发前进!」听起来是彭允文在发号施令。 天明不打算理会他,待在原地打算等晕眩感过去之后再行动。 「干!」允文突然破口大骂,「你再不出发,等一下就有惩罚。」 「唉呀,」跟着附和的是珮瑄的声音,「乾脆直接把他埋进沙堆啦。」 「干,会不会玩啦,北七──哪有打西瓜不走动的?」允文接着说。 「加油,阿明──亚亚会把你的英姿拍下来。」心亚的声音──略带调侃的语气。他已经可以想像自己在镜头前的愚蠢模样。 他甩甩头,用手中的硬棒棒在前方指画两下,硬头皮往大致上一致的方向前进。 「右边!」「前面!」「左边!」 靠悲啦──你们这群人,可不可闭嘴──这些人的干扰显然奏效了。天明一时之间分不清东南西北。 「你听我的:就这样慢慢往前!」 眾多杂音当中,唯独晓雯的声音他听得特别清楚。 「你不要跨太大步,就这样慢慢往前就可以了。」为了让他听清楚,晓雯还特别提高音量重复这句话好几次。 照着晓雯的指示,他缓缓往前。他放弃跨大步的方式,改用脚趾和脚掌前端的抓握,带动全身向前行。 他把棍子当作导盲杖,想像自己暂时被剥夺视力,一点一滴往前磨,直到手中的棒棒前端顶到硬物,又尝试戳它几下,确定西瓜就在正前方。 他举起球棍,刚才的导盲杖瞬间转化成一把剑──他想像自己握着剑道练习用的竹刀,扎好标准的挥剑姿势;他运动手指,像是热身,让指关节直至指尖保持充分的灵活状态。 他反覆抓握握把上的止滑带。 一切准备就绪,他朝一个点集中劈了过去──「啵──」的一声传进他的耳朵,同时他可以感觉西瓜的表皮传回些许劲道,震动他的手腕。 他知道自己打中接近橄欖球体的西瓜大约中心的位置;透过球棒尖端,他仍可以感觉刚刚打到的位置有点凹陷。 他知道自己成功了,成功征服西瓜这颗强敌。这是多年来,他难得可以在小雯面前展现不多的男子气概。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嘴角微微扬起── 「啊……靠夭咧──」允文像是要撕裂喉咙地嘶吼,「洞拐四──你北七──你一定是北七──」 天明摘下眼罩,尚未明白允文到底在「供杀小。」 「北七脑缺死智障──汝西瓜杀嘎安捏係欲安怎呷?」允文边怒吼,边检查被害西瓜的尸骸。 珮瑄已经在旁边笑到在沙坑中打滚,久久不能自已。 晓雯只是提着允文刚拿来装西瓜的水桶,弯下腰抓混杂沙子的西瓜碎片装进水桶,尽可能不让碎西瓜留在沙滩上。 被天明击中的西瓜只是稍微裂成两边,像撞破的玻璃,只有一道裂痕;除此之外,整个表面结构几乎没有被剖开。 「靠夭喔,菜成这样,」允文一把抢过球棒,「你这北七脑残智缺加三级,睞──班长教你:往这边,」他像指导别人第一次打高尔夫那样站定姿势,「敲!」补上一棍,西瓜果真破裂得更碎;他接着说:「现在它裂了,可以吃了欧ㄎㄟˊ?」他随手一甩棒,像轻易打出全垒打的强打者,而后弯腰把西瓜瓣集中在一起,「会不会破瓜,到底?」 「干!你白痴喔连瓜都不会破哈哈哈──」笑到几乎岔气的珮瑄,好不容易撑起自己的身子,但看到天明的蠢样,又「冻未条」笑到滚回沙坑,「不会破瓜──你哈哈──你是真的白痴哈哈──还是哈──真的白痴──」她早就笑到不知所云了。 「嗯──好甜喔!」思亚捡起一片──那隻手和整张脸都染得红红的──已经不计形象大快朵颐起来。 她边吃,还不忘对着镜头「表演」──天晓得到底在拍杀虫。只有等片子剪出来、后製,并上传之后,才能在「亚亚漾生活」频道上看到了。 五个全到齐、聚在一起吃饭的场合不多。 就天明能追溯最为久远的片段,总是彭允文负责控制火侯──噢,对喔,他们几个只吃过一次烤肉(就国中毕旅的野营体验那次。) 田心亚就老样子,只负责吃: 「你们要负责把亚亚餵饱,」边咀嚼,满下巴油腻,一手拿肉串,指使其他组员。对比现在:化精緻妆、打扮可爱、穿着永远站在流行时尚前端──想来挺可笑的──当时的田心亚真的没有任何一分「吸引」人的点。 珮瑄似乎什么都做:有时候翻翻肉片、有时候帮忙倒饮料……餐巾纸用完了,就四处借……缺什么,就四处搜括。 张天明自己呢?印象中,他什么都不会做;只会顾吃肉,或偶尔拿纸巾、抹布擦拭弄脏的地方。除此之外的任务,似乎都超出他能力范围。 允文原本会故意拿生火、备炭之类,看起来男生要会的工作,故意刁难他;后来发现看他在那边浪费火种,也浪费吃的时间,索性都自己来。 天明很常被允文「去去,天明滚,」给打发掉。 每每看允文在炉边看火,总让天明心里不适;他无法胜任传统上应当给男生做的事。 小雯呢?──印象中小雯总是安安静静。她在流理台那边默默串肉,把两隻手弄得黏黏、脏脏的。 天明就很好奇为什么这位女生愿意让双手沾满腥臭,都不会抱怨。 他本身在家基本上是不做家事的,对她无怨无悔在做平常人不想去做的事情感到讶异。 这不是最令他佩服的。小雯把肉串好,但烤熟之后却不主动去吃──非要哪个女生递到她嘴边「餵她,」她才肯吃。你仔细看她:她可能根本没吃什么。 他深深敬佩小雯「无私奉献」的精神。 她会边串,边把串好的肉串递给他──好让他再把手上的东西传给火头彭允文。 「干你妈张天明,」彭允文曾经抱怨,「可以他妈不要那么废,到底?妈的,给人家卞晓雯搞,你自己爽──自己去串!不会就学──妈的鸡掰……」 「没关係啦。彭允文你可以不要吼那么大声,」小雯帮忙缓颊,「我这边人手够啦,天明。你可以拿扇子去彭允文那边帮忙,真的。我这边忙得过来。」 「靠悲喔张天明,让女生帮你讲话──肏你妈鸡掰──有没有懒趴,到底?反正你什么都不会做,过来帮忙煽风!」 张天明羞红脸,垂头过去帮忙。彭允文这样大吼,彷彿是跟全天下说:只剩张天明什么男人该干的活都不会做,只会拿扇子「煽风点火。」 「嘿,你们都要过来发表一下感想喔──」思亚拿着架行动脚架的goexpert,对着每个人录了一段尷尬的「访谈。」 「噢──他妈的──」「文文,不能『撟』脏话!会被黄标──」「好啦……我不知道张天──」「重来──不要用本名!」「干,汝足囉唆。」「不要『撟』脏话!」「贺啦干!鸡掰──」 「嗯、哼……我都不知道小明是个白痴。我今天知道了:小明是个大白痴。」 「我就一直干扰他啊,我一直喊『左边、左边、左边!』你听到一个肖查某在尖叫,那就是我……」珮瑄兴奋地对镜头滔滔不绝讲着。 「好……随便──」说完,晓雯就转头继续捡满地西瓜碎片。 夕阳正要没入海平面;落日馀暉,将逐渐暗下的天空染成柔和的紫罗兰色;从远景拉回近景,这四人配合亚亚望着大海,碎浪打到脚边又被吸回去。原本被她们踩出来的成排脚印也被冲刷掉一半。海风将女生们的发型吹乱了;男人的头发本来就像冲到沙滩上的破烂鱼网一样乱,所以没差。最后,镜头带到亚亚自己灿烂的笑靨:她对着镜头挥手,画面渐渐淡出。 劈瓜的勇者怎么说?──应该不会有人想知道(也不鼓励观眾去看就是了。)但……他本人还是可以稍微透露: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在沙滩上破西瓜。 五~1. 衝突 周珮瑄自告奋勇要掌方向盘。 彭允文脸整个垮下来;原本打算是让国中同学开回程车(他的理论是:你虽然没碰方向盘,整天看人家开,也差不多学会怎么开)──开到要进市区了再换他自己开。 他不喜欢人家突然跟他抢方向盘──才不想让任何人碰他的方向盘──这是有原因的──至于说,为何特别针对珮瑄?──应该不是特别针对珮瑄。 珮瑄觉得他一直针对自己,所以──看起来──态度也变得强硬,坚持说要开车。 「去后面啦!──你晚上不是还要开上山?」珮瑄拉扯彭允文能打爆野熊的粗壮手臂,丝毫不退让。 晾在一旁的天明默默观察这几个人的互动。儘管已经要求自己「尽量保持客观、抽离,」连他自己都觉得珮瑄的执着不太妥当。先把生命安危摆一边来看吧──可以感受心亚投射感激的目光,洒满珮瑄绿到发亮的头顶──为何这么说?──毕竟,刚刚某人的お姫様才和某人本人激情热吻──她到底想做到什么程度? 考虑生命安全,这几个一路上只顾玩的傢伙也必须找个代驾才行。否则半夜要开上山时,他绝对没有体力。 他们三个冗员、毫无贡献的乘客稍微讨论后,才决议推派一员,前去「苦劝」彭大哥暂时交出方向盘。 但彭大哥根本不「差洨」田心亚──张天明也知道──根本不可能派交涉能力零的田女士去说服性格执拗的彭大哥。 张天明自己固然不必说了──彭根本他妈瞧不起他,哪可能听劝? 田心亚显然心知肚明:她去只是挨一顿羞辱。 交涉的重责大任自然落到晓雯身上了。 两人投以「交给你了」的目光,卞很不情愿地拉下脸,去说服彭。 几经「考量」──天明才不会说这叫「考量」(拜託,彭允文的肌肉脑容量还不够他做复杂处理)──允文便将眼神投射到晓雯身上。 「我不要。」用罄「当日自我贬抑额度」的卞晓雯一口回绝了。女生中唯二拥有驾照的晓雯断然拒绝彭兄的提议,「我才不要跟彭允文坐前面。」 各位,她讲得还不够明白吗? 「你如果硬要坐我旁边,我就要自己搭火车回台北了──张天明会跟我走──对不对,天明?」 天明猛点头。 莫可奈何之下──天明揣测──彭允文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钥匙交给才刚拿到驾照的周珮瑄。 他死不肯放开钥匙几秒鐘,一边警告周珮瑄「你把我们几个搞死掉,拎北作厉鬼拖你下地狱──你试试看。」 没特别信仰民间信仰的珮瑄压根儿听不懂这个肌肉男在供杀小。 她只隐隐约约猜出原来这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肌肉棒子也信阴曹地府喔──她窃笑,一把抽走彭允文手中的钥匙。 「你去后面啊──叫张天明过来。」 天明听到,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干,又我? 天明骂在心里,默默让小雯先坐进中间。 「我坐后面?──干,你又不知道方向,北七吗,到底?我跟你坐前面,笨女人──」允文边咒骂,「头壳坏去,」边把自己塞进前座,并把安全带系到最紧,「到底?」 天明则远离副驾,坐在驾驶后头。 只有陈思亚──一脸根本状况外的表情──在那边兴奋地帮新手驾驶摄影,「纪念」拿到驾照后第一次载人。 手一离开方向盘,允文就躁动到坐不住──明明不是他开车,还是对身旁的女驾驶指指点点。 周珮瑄开车着实让张天明心惊胆战。他平常坐后座都不系安全带──呃……当然,我们并不鼓励这么做;况且,坐后座不系安全带会吃罚单──但他坐周珮瑄的车子,竟然得把安全带束到最紧──勒到感觉肠子快要被挤出来的程度。 珮瑄开车是「啥咪总控」喔?有点像国小校外教学去游乐园玩「碰碰车」──不是说珮瑄一定会撞到人(照她开法迟早要去亲别人的保险桿。) 坐她的车,他头一次体验什么叫「公路碰碰车。」 珮瑄最大的毛病不是碰到红灯时,突然急煞。她最大的问题是起步总是做得匆匆忙忙:要停、要走──不要说后方的驾驶能不能解读,连坐在里面的乘客也「雾煞煞。」 「厚──就说你们女生都不会开车!」允文终于受不了,开始发怒。 允文不耐烦地抖腿,让珮瑄也跟着紧张起来。 她连续拐错弯,还几次错过该转弯的交叉路口,结果在同个十字路口绕了两、三次。 「靠夭咧──干,北七──你他妈连导航都开给你了,干,还开迷路──欸,要听导航指示啊,你矇眼开啊到底?」允文好像真的不爽了,甚至差点伸手过去接管方向盘。 他强势的态度着实吓到驾驶。让初次载人──尤其一次载这么多人──的珮瑄更紧张,结果更手忙脚乱,一不小心踩剎车踩得太大力,突然急煞,让后座的人猝不及防。原本顾着整理、check相簿的思亚,整个人被硬狠狠地甩向前,胸口撞到副驾的座位。衝击力之大,彭允文也差点撞进安全气囊──幸好有用手及时撑住。 天明因习惯性拉着车门上方的握把,所以多少能抓牢……该说是神经反应好吗?还是因为他一路以来总是关注着邻座的乘客,他的手臂刚好就像横握把,像游乐园云霄飞车座椅上让乘客抓牢的那种,横过晓雯的腹部,将她稳稳固定在中间位置上;晓雯吓得都快失魂了,就死命抓着天明的臂膀,紧闭双眼、吸饱空气,等待身体承受撞击的瞬间。 后头的车疯狂按喇叭,一个加速,绕到珮瑄窗边,摇下车窗破口大骂「姦恁娘膣屄破媌袂晓驶车係袂晓去边仔给人姦係毋驶恁娘咧──」骂完后扬长而去。 珮瑄一时气不过,右脚踩着煞车,同时猛按喇叭。 「姦恁娘──你他妈按什么喇叭?」彭允文暴怒。 「啊你没看到刚那个鸡巴人『撇』到拎杯窗子旁边『誶干撟』──你不『撟』他『撟』我喔?」珮瑄亦怒气冲冲回嘴,「干你娘咧!」 「恁母较好,你就北七啊──靠悲喔哪个谁像你──恁娘膣屄,你现在也在那边北七脑残──哪有人大喇喇停路中间跟别的驾驶互『撟』?」 「欸干,」珮瑄起步没做好,让车子踉蹌了一下,又让整车乘客被甩向前一下,「拎杯被陌生人欺负,不帮拎杯讲话就算了还『撟』拎杯?」「汝就是白目潲──」 「给人骂破媌刚好而已嘛!」允文的怒吼,让珮瑄开得更力不从心,使允文更加不耐烦:「驶恁娘──去去去,边仔给狗姦──别开了,臭破媌──」 珮瑄无助地啜泣起来。 「欸恁娘肖膣屄──靠悲──被干一顿就哭起来?一哭,其他人就要让道就对了?二闹,其他人就要忍受你烂驾驶技术?三上优雅──」 「彭允文,你干嘛欺负我们家轩轩?」思亚在这次旅程中第一次对允文发飆,而且是动真脾气,「还有,你有必要『撟』脏话吗?你讲话有必要那么难听吗?」 「欸干,不是啊──你她妈不会开就不要上路啊──没人逼你得装会开啊到底──」 「啊人家就第一次开车载人啊,你你、你有必要这样兇吗?你想想看你也第一次开车载人过吧──你第一次开的时候……的时候──你载的人有这样兇吗──啊你现在兇轩轩……对吗?对吗?你要不要检讨一下──」 「啊,我不要跟你吵,又不是你开车──」 「我就替轩轩讲话啊。」 「讲你妈屁股──等你也会开车之后再来谈。」 「今天是问你为什么兇,啊你牵拖西牵拖东,说什么不是我开车、我不会开车的──啊就不会开啊,会开有很厉害吗?」 「贱婊子,女人都不会开车──」 「啊我问你为什么兇轩轩,你在无限回圈哪一条?」 「干,女人都不会开车──贱女人凭什么跟我讲话──」「凭我跟你『平济岁』──啊你不是讲台语讲很『轮转』吗?讲这样有比较懂吗?」「臭女人就给我闭嘴旁边给狗干──」「ㄏ1ㄡˋ,吵不赢就男人、女人去?你们男生没有比较了不起──」「女人闭嘴──」「我劝你节制喔,快跟我们家轩轩道歉。」「卢嘎,肖查某──」「对啦,我就肖查某──我最爱吵架惹。来跟我吵啊,彭、允、文,我认真吵起来会兇到你躲到马麻怀里哭哭──」「ㄌㄩㄝㄌㄩㄝㄌㄩㄝㄌㄩㄝ──」「彭、允、文──我警告你:快跟轩轩道歉!」 卞晓雯实在不想忍受这两个国中智商、长不大的小朋友,又返龄回到他们两个国中时候互呛的水准──她老娘已经晕车到怀疑人生,又甫经生死交关对心灵的摧折──她才懒得理这两个巨婴,便用两个指头塞住双耳,闭上双眼,打算让心情清净清净。 晾一旁、最无能为力的天明──他又不会开车,对什么行车礼仪根本一窍不通──他们到底在吵杀小,心里没个底。这些事情跟他无关。他心想,到底坐这台车干嘛? 「啊你兇人家──」「去给狗干──」「人家也不会突然──」「膣屄破媌──」「很会开啊──你以为你很屌啊!臭彭允文──你越兇轩轩就越不会开啊你要不要小声一点你这样兇你、你──」 「好、好,我冷静──算我输你,臭婊子。喂,破媌,开到旁边seven──欸路边停车会吧驾训班有教吧──对,那边,都没车的──干,还整个停车场的耶──干,这还不会停,到底──好好,都我的错,我错了好不好──那边就好,干,你插进去、插进去会不会,对不要迟疑插进去就好──快插啊,你们女人会不会插入,到底──对、对,好──」 车子还没完全停下,「膣屄破媌,」补了一句,允文推开车门,一个侧身蹬出车外,双脚稳健触地──在没反应过来的路人眼里,还以为是拍电影呢?──手往口袋一插,像没事一样走进便利商店。 车一停好,珮瑄手煞车一拉,就开始痛哭。 「呜──都那呃彭晕嗯啊呜那呜哇那兇──呜呜……咿唷逼沙开车……为嗯喔兇呜呜呜──」她哭到语无伦次,让离驾驶的脸最近、坐中间的晓雯不知道从何安慰起才好。 「轩轩乖,不哭不哭──」说着,思亚扯开车门握把,鑽到外头。她从天明这侧,尝试绕过椅背,但距离太远实在搆不到车窗按纽。「小雯雯,可不可以帮忙开一下?」 晓雯就扑到后面,找到可以用来当长棍之类的东西,让天明沿着座椅的隙缝,慢慢摸到车窗遥控按钮,费一番劲才抵到驾驶侧的按键,看着车窗缓缓降下。 差不多容许手臂通过,思亚立刻扭开驾驶侧的车门,并紧紧将珮瑄搂在怀中。 「轩轩乖、轩轩乖……」她就像哄小孩一样,轻抚着珮瑄的后脑勺,边哼即兴吟唱的童谣。 见着此幕,让知道内情的天明忧伤。 让他心里稍微安慰的是:「还好允文那个白痴还算有自制力,没有抓当事人最痛的痛点去羞辱人家。」 「走吧。」晓雯突然提议。「我们坐在车上满尷尬的对吧?」 天明点点头,便解开安全带,先行下车,让道给她。 五~2. 疙瘩 晓雯双手抱胸,静静漫步。 「你还好吗?」 她走到超商外头的桌边,乔好椅子,从容坐下,同时从小包里头抽出湿纸巾,往自己两侧太阳穴沾一、两下。 「都还好啊──怎么?」晓雯耸耸肩,头微微倾向一侧,露出疑惑的表情。 「没有啦……刚刚在车上看起来……身体很不舒服……吧?」 晓雯有兴趣地抬起一侧眉角。 「刚刚在车上比较想吐。不过现在好多了。」 「那就好。」 天明缓缓吐气,肩膀垂下,像在暗处摸索物品那样,缓缓摸到椅背才就坐。 「那就好。」他用微弱的声音重复着。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国中时,心亚和允文也常常没来由吵架──很奇怪对吧? 吵什么喔?什么都吵:什么「你都不打扫啊」、「你上课玩文具很吵啊」、「你午餐多拿别人的份害人家没得吃啊……」 尽是极其细琐的小事──都能拿来吵架,就像一对冤家。蠢乳牛就是蠢乳牛──挺「纯」的,不觉得? 天明陷入自己的思考漩涡,直到发觉晓雯盯着自己看,他才回神。 「有想跟我说什么吗?」她问。 天明心里讚叹:厚,女人的直觉真准! 「蛤?呃……」他踌躇一阵,「呃……其实有……」 晓雯把头倾向一侧。 「嗯,想问……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但一下把眼睛移到一边,眼珠子又在眼眶中打转;他迟疑一阵,才缓缓说道: 「我是想问你说:记得国中的时候吗?」 被他这样一问,换晓雯紧张;她脑袋里浮现至少两、三种可能的回答,却无法准确判断该怎么应对。 「什么?」她缓缓开口。 天明习惯性搔头。 「没有啦,就……」他停顿一下,深呼吸: 「没有啦。」 该不会是在考她吧? 她直觉联想到,当初毕旅,她们参加的战斗模拟营硬要搞一个什么「夜店狂欢」时间──放电音、喷乾冰烟雾,弄得很像舞池。国中生们全都玩疯了,在舞池中蹦蹦跳跳的。 她只是觉得这里很吵,很想离开。 她跟着几个玩累了的或明显没兴趣的同学坐在看台座位,漫不经心四处张望,注意到同队的队辅和另一队的女队辅,在一群国中孩子面前,激情对舞。 晓雯顿时觉得噁心。 看到工作中的队辅玩得比参加活动的队员还开,她一时无法接受。 她便甩头,将视线自那群着魔的傢伙身上移开,转而看身后、跟她一样等待精神折磨结束的同学。 她注意到坐在身旁的天明,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他眼眶泛泪,两眼瞪得跟铜铃差不多大,两手紧紧摀住耳朵,嘴巴微微张开,好像发出微弱的低吼声。 晓雯很快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便凑到他身旁,稍微提高音量: 「很不舒服吗?」 现场实在太吵了。 她用手掌罩住天明的耳朵,脸颊贴上他的背部,并稍微提高音量:「把耳朵摀起来就好了。」 自己的声音透过他的脊椎,似乎在他的胸腔共振,再传回她自己耳蜗。声波传到她这里时,耳尖像是被人搔痒,确定刚刚的音量不够压过现场的噪音。她再提高音量接着说: 「有没有舒服点?」 她就这样伏贴在他背上,感受他的呼吸频率,从急促慢慢缓和下来。 如果是问这件事的话,她已经准备好答案了。 「我是想问说──」 天明不敢问──噢,你嘛帮帮忙,俗仔囝耶我,哪敢?他很怕「开飞机去撞地球,」搞到人、机皆毁。 晓雯仍倾头,两眼水汪汪看着他。 挣扎了一阵,他决定试探看看: 「是想问你怎么看?──意思是:彭允文国中的时候也常常跟周珮瑄……或者是田、陈思亚……或跟这两个人同时,互相嘴来嘴去──」 他话才讲到一半,被突来的孩童叫声打断。他吓了一跳,瞥了旁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一眼,才将视线移回晓雯的鼻樑上,却失去继续接下去说的气力。 晓雯有点失落,同时松了口气。 她迅速扫视周围的景物,快速在脑中整理数种可能的应答── 「我不太担心珮瑄,其实──」 「嗯,知道。」「你知道?」 晓雯点点头,嘴角微微上勾: 「知道喔。」 当然啦,天明心想,毕竟这种事满明显。 他的手搁在桌面;虎口朝内,手腕几乎与胸口平行,就好像在扑克牌桌上藏住手牌。 他游移不决,直至话与话之间的间隔冗长到令人烦躁,才接着说: 「……珮瑄她一定不会放在心上。」 意识到这句话无助于推进对话,天明感到后悔不已。 看看自己:像是拖着一个偌大的石磨,在荒地上拖行,毫无意义地流汗、「拖磨」──该说、不说──说?却废话一堆……他联想到许久以前看的相声段子:两个演员在舞台上进行废话训练。 「其实……」天明决定还是讲出来,「彭允文那个白痴才需要人家关心。」 听到刺耳的人名,像吃到臭酸的菜,晓雯皱起眉头。 眼见小雯微微摇头,似乎还咂嘴,天明便急着辩解: 「没啦──怕你误会嘛──」「你怎么知道?」 换天明不解。 「你怎么知道?」她停顿一拍,接着说,「他跟你讲的哦?」 天明听出蹊蹺,只好转趋保守,含糊其辞: 「说不上来──就觉得……他很ㄍ1ㄥ。」他瞄了小雯一眼,「只是感觉啦,没有证据。」 「我根本不在乎。」她露出不情愿的表情──随后又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笑容。 天明读不懂小雯后面的笑容:似乎可以解释成「对不起太小题大作了,这件事根本没那么严重,但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若是如此,天明不介意她向自己讨取关心──她可以恣意取用,如果张天明的关心值几个钱的话,她可以拥有全部──再找到更有价值的人予以与她相称的温柔之前。 如果如果──大胆过头,但值得设想──是不是……也可以解释成「终于表态」──「反正再遮遮掩掩也藏不住,乾脆坦率承认」而笑……吗?──可能吗? 真的可以如此自私,擅自这样定夺吗? 无非只是想要「口头证明」──「对彭允文『完全』没兴趣」的口头证明──至少能解开心头的纠结。 捉摸不定对方真正的意思,强烈的不安感便充盈天明的内心。 「我的意思是,」小雯重新解释,「他如果有困难,可以直接跟我们几个说;如果觉得不需要讲,就觉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至少、至少……他应该可以自己处理吧?」 「他就这样的人啊。」张天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晓雯无法反驳;彭允文这个笨蛋真的就这种人──这种一遇到问题就躲起来痛扁自己的人。 偏偏,卞晓雯自己也爱鑽牛角尖。 「他……」替肌肉男辩解,天明边讲着,一股无力感袭上来。 真应该像小雯坐上车前提议的那样:随便招台乌驳去车站,两人逕自回台北──那样的话,他们不就如愿──噢不,是天明自己一厢情愿──享受两人时光? 他自己也不确定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继续这趟旅行。 背包里尚未读完的文本正在怒吼,彷彿斥责不务正业的自己:离租屋处两百多公里,放着书不读,到底来这边銃杀小──夹在复杂的三角关係的边缘,替一方伤脑筋、替另一方穷操心、替核心人物乾着急,而自己毫无用武之地。 再多费唇舌也不会增加任何贡献。 「我就会觉得啊,」晓雯突然接过话,「你想嘛……我自己一个人出去玩的机会也不多啊……平常也不可能背包一揹就出门独旅。出去玩……自然会跟团嘛(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旅游就想到旅行团呵呵要跟在地乡亲玩游戏还有主持人加码给红包呵呵)不是──」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如果要我跟旅行团,就要跟你还有她们一起去。至于说,为什么哦?也说不太上来……应该是这样才有完成某种挑战的感觉。」说完,像是被自己说服一样,晓雯缓慢点头。 听了小雯的话,天明内心澎湃;不消费劲长篇大论扯一堆废话,因为「她懂!」 「可以体会──那种心情。」天明附和,并激动地解释,「就觉得,要旅行非得跟特定的人一起去,才有那种感觉。算是『旅行感……』吗?有这种说法吗?可以这样解释吧!跟你──跟大家──可以……去一些我没去过的地方……跟……」 他希望有一天能挺起胸膛只说「跟你」,还不用说到一半心虚,还得再「牵拖『大家』」进入话中。 听了天明的回答,晓雯猛点头附和: 「对吧对吧──就是:过了好几年之后──说不定我有小朋友了,我可以跟小孩说:马麻去过哪里哪里马麻是跟国中同学一起去的,我们现在还会时不时一起出去玩──带我们自己的小朋友一起去──」一想到「小朋友」这个关键字,便令她心酸。 她讲着讲着,自己也心虚起来。 她从没来有这种机会,让爸爸带着出去玩──跟同学、同事、同好,都好──参加所谓的团旅。 五~3. 龟缩 就记忆所及的过往,只有坐在副驾──安全带勒得肩膀很痛──安静看爸爸不发一语开车、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耐烦用指头敲打方向盘。指腹触击方向盘的皮革所发出的声音让小晓雯十分焦虑──不知爸爸要把她载去哪更加剧她心里的不适。 「去哪里?」起初她还敢问──因为年纪够小,能提醒乖戾、易怒的爸爸「这不是经得起打、骂的小朋友。」 他会倒抽一口气,假装不生气、好声好气说:「去找你马麻呀。」 「……去哪……里?」稍微长大些,她慢慢懂得看大人脸色。 他开始咂嘴、表现得不耐烦,握拳敲击喇叭纽向前方开得很慢的车抗议,半怒吼:「去找你妈──你妈坏坏,又到处乱跑了。」 「去……」她渐渐什么都不说了,只是深呼吸、吐气,闭嘴。 「闭嘴!给我安静坐好!」 她最后什么也不说了,静静瞪着挡风玻璃不断播送的不同风景──熟悉的住家附近的街道,抑或外县市不熟悉的街景──随便;反正她哪里都去不了,只能让渐渐变得陌生的亲人,载着自己的身体到更加陌生的异域──随便。 她爸通常会找到吃饭的地方或提供酒水的咖啡厅,就把车停在门口(或对街),把小晓雯扔在(绑在)副驾,一个人气冲冲拧开车门,一边大吼「给我坐好──敢解开安全带试试看,信不信我揍你──」又用力甩上车门,往店门口小跑步过去──几乎要用脚踹开门──用膝盖顶开店家的门(不管是不是自动门。) 坐在副驾的小晓雯,透过落地窗──她妈正和另一个不认识的男子约会──眼睁睁看她爸气冲冲把她妈拽出店外,看她用力挣扎,又用力掌摑使她屈服。 陌生男子吓都吓傻了,哪顾得及去劝架(呃不,他就是「偷吃」的对象,怎么还有脸对抗人夫──嗯?) 小晓雯只见过一次有男人反抗──但下场很惨:她指的是她爸。 她爸被年轻十来岁的青年一拳搏倒在地,当场昏死过去──两个鼻孔流出鲜血。 这不是最过分的──噢,那个男的是满暴力的,加上一身肌肉,绝不是简单货色──那男的发觉自己被她母亲骗了(她肯定骗人家她单身或刚离婚)便狠狠掌摑她,还咒骂她「贱……子。」 当时,小晓雯年纪还太小,不太确定那男的到底还骂了什么、什么「……道被……到烂……」什么的──反正很难听就是了。 那次经验才让小晓雯理解:她的父亲并非她更小的时候相信的、并非无人能敌的超人──这位她该称作父亲的男人,只不过是个可悲、渐渐垂老的懦夫。 她多年后才想通这一切──患早年失智的父亲却老到记忆衰退得差不多了(要勉强他老人家回忆──也要看他是不是将其埋葬在记忆深处,连同失败的婚姻埋在一起──被陌生男子痛扁的经验,似乎太勉强了。) 终于到了被迫抉择的时刻──她依旧只能乖乖听话:听妈说「听你爸的话,要认真念书喔」跟爸说的「听话,乖乖坐进车子里面;来,跟妈妈说再见。」 「随便啦──分居也好。」这是小晓雯的心里话。 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说。 随便。 所以,她只是耸肩,故意表现不在乎的样子──哪怕是,骗骗自己都好──「随便啦,你们两个都一个样──」 难怪结这什么烂婚。 无论哪个谁,要是在车上吵架──就拜託──赶快吵出个结论,好让她耳根子清静些──反正这两个只会吵──好让她耳根子清静些──拜託你们快分开。 她时常深夜人静,被脑中嗡嗡作响的声音吵到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开始检讨自己对婚姻的看法:干嘛要有「婚姻?」──两个人就彼此不爽啊,不爽就分一分──不爽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要结──鏘鏘:又抵达「结什么烂婚」这个结论。 结论总是挺悲观的。 这更加困扰着想当个「正常女性」的卞晓雯,总令她辗转难眠。 换小雯沉默下来了。 天明找不到适合的话语来突破现状。他觉得应该更积极说点话──毕竟话题是他开啟的──有责任讲点什么,以延续话题的光火。念头一转,闭上嘴或许是更好的策略。与其乱扯一堆,不小心说溜嘴什么,不如享受静默、寧静地注视她的脸庞。 对方不发一语,反而让她有点紧张。 她忽然想到:两人独处的此时此刻,不正是问他的绝佳时机吗?与其自己一头热在脑袋里挑选适合聊天的话题,或许更应该把球拋给对方,让他主动说点什么。 「欸,」她决定出手,「问你喔?」 天明专注在晓雯半开闔的嘴唇上──好似随时要讲下去,却又没有任何一个声音自那魅惑的双半月弯渗漏出来,反而更诱人遐思。盯着她苍白、无血色的双唇,不明缘由,竟让他心跳加速。 「你记不记得……」小雯又收回话语了。如此反覆不前的状态可能才持续一、两分鐘;对天明来说,却有如一场不愿清醒的美梦。 小雯今天很奇怪。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 说不上来,一路上她好像一直有话要说,却扭扭捏捏,很怪──他自己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还不是在关键时刻又「龟」缩回去? 还是,其实是他自己很奇怪?他有点分不清楚到底哪一方奇怪些。 透过落地窗,天明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掠过窗边的商品架。 「先等一下喔。」他突然站起。 他跨过椅子。 「嗯,不陪我?」晓雯打算撒娇,却觉得太勉强,只好作罢。 她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天明进去找那个搞到所有人都不愉快的傢伙。 小雯的反应不禁让天明打了冷颤。 「好啦,那我……就进去看他怎么样囉──你在这边等一下喔。」 小雯双臂抱胸,摇了摇头,才从小提包取出手机,撩起落到鼻尖的一綹髪,梳至耳后,另手滑手机。 晓雯的反应着实吓到张天明。 他几乎没看过她这种反应,一时手足无措。他觉得些许愧疚:就这么把女生拋在后面并不符合他从小到大被教育应当做的事。 然而,他现在暂时躲进便利商店,却为逃过一劫而感到安心。 五~4. 冷却 天明稍微环视一番,并未看到允文的身影。 依他对那傢伙的理解,肯定躲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重新整顿心情。 他往更里头找。他抬头看到「座位区」的指示牌,经过饮料冷藏柜,拐了个弯,确实看到一个壮硕的背影,边吃棒棒冰边滑手机。 天明深吸口气,故意突然发声: 「啊你一人自爽──」 「噢姦──恁娘咧!」 「怎不来根嚐嚐?」 「恁娘较好──干,汝北七喔──害拎北心脏差几点仔停去。」 天明不理他不悦的表情,继续这齣闹剧: 「你那老练的棒棒!」 「供杀小──干!」 「老练的棒棒,给老衲嚐嚐──」「干,甲甲喔,北七──」「快给老衲嚐嚐,你的棒棒──」「干你娘别闹喔,其他人都在看耶──」 店里的顾客都忍不住看向他们这边。 「给老衲嚐嚐!」 「干你娘,」允文受不了天明胡闹,只好屈服,把棒棒冰让给他,「从以前就怀疑你的性向。」 夺过棒棒之后,天明并不打算吃它,只是握在手中上下抽动。 「干你娘──銃杀小?」 「感受它微妙的触感──」「你娘卡好哩住手喔──」「啊──老衲钟爱老练的棒棒──」 允文露出嫌恶的表情,慌乱得拍打空气,似把苍蝇般的张天明赶跑。 「就当被你掰弯唄。」 「你北七,你一定是北七。」 天明高举双手──反正就「练痟话」嘛。 他如此受挫的样子十分罕见。 他一直以来建立起来的形象,就是一个铁錚錚的男子汉。他现在这样──该怎么说──简直是用怒气掩饰丧家犬的模样。 「嘿!」允文突然开口。 「嗯哼。」天明只是哼气。 「我搞砸了,以上。」 天明哼气回应──并没有故意说「啊你就不该迁怒珮瑄她呀。」 允文又沉默下来。 天明尚未想通允文为何自责。 这趟旅程臻于完美了。想看看:彭允文自己包办整趟行程的安排、租车、准备用品、通知,甚至甚至……他自己做了一张完整的通知书──什么国、高中毕旅啊,那些劣质的表格,根本比不上彭允文製作精美的文件档。彭允文,于专业上,已经「己霸昏」了。 仔细想想,自己根本没帮上什么忙;从头到尾,就是个伸手牌:没人载、没人带,哪都去不了;没人在,又焦虑到差点窒息死掉──这趟旅程中唯一可有可无的存在。他活脱像个拖油瓶──根本不想把自己塞回那台小到起崩的烂suv──算了算了,垃圾桶在旁边,待会自己跳进去── 「我得谢谢你。」天明接着说,「如果你没揪,欸我真的一个人躲在租屋处,被埋在书堆底下腐烂耶──会变书的养分,长出树耶,很可怕。」 人家不是都说「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吗?他想像树从自己的肚子长出来的恐怖景象──不输,异形直接破肠而出──想着想着就头皮发麻。 允文惊讶得瞪大眼睛,缓缓摇头;用手撑下巴,弯起食指、中指轻轻点着上唇,皱起眉头。 「谢杀小?──这么烂,哪里好玩?」他轻蔑地用鼻孔出气,并望向旁边。 允文又不说话了;天明一时间无法挤出任何适宜的话。他唯一想得到的回应,只有绕回去「哼、哼」表示人还在场、并未恍神。 「啊,」像突然想到什么,允文继续说,「这就是我的工作啊:平常工作内容,就是他妈的负责任让客人玩到爽、玩到射精、爽到潮吹。如果今天行程安排不好,还他妈把负面情绪带进工作场合,乾脆干他妈包一包回家洗洗睡。」 允文垂头洩气,食、中指不规律地抖跳。 「结果:今天给你们笑话了。还让珮瑄她老娘不爽。来,聪明的张天明小朋友你怎么看,我这样算他妈什么地陪?干他妈──乾脆跳进洞里埋了自己真是……干!」 他洩气地用双掌撑脑袋。 「我连最擅长的工作都做不好,还有啥洨路用?」 允文的洩气话反倒刺到天明的心坎。 他自己才是咧──老大不小了,还没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还在家啃老──妈的,自己才该原地挖个洞把自己活埋。这种「不晟子」活在世上对谁都不好。 「我觉得职业人士都很伟大。」 允文露出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欸我才尊敬你好不好,你很屌耶。」他猛摇头,继续说,「干你考上ch大,靠悲,还干他妈直升研究所,干、靠悲,屌炸天好不好──你妈的,」讲到激动处,他拍桌,「干,我认识有几个,靠悲,后段班学校的:为了上t、ch,还有…什么什么,t-sh、ching、y-ch……啥洨的──当跳板,考他妈多少年才考上──结果,干你娘你一考就上,还在那边靠碑靠墓杀小?我们这群,干,就你跟卞晓雯混得最好。」 混得一点都不好:没间、没钱,还几乎要把健康赔掉了──只会念书有什么屌用?──彭允文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学苑里搞得多委屈:整天看教授脸色、投研讨会还处处被打回票,连凑个毕业条件都要像条狗一样庸碌──重点是,还得花时间、天天失眠,写他妈根本没人会「差洨」的论文──就为了干嘛?──换张纸回来呀干嘛!──念到高学歷有什么洨路用?──出去还不是低起薪,从零开始的社畜生活。 「干,我乱羡慕你几把的──鸡巴肏。会念书,会念书就他妈屌──你他妈以为多少人会他妈念书啊──我告诉你:没几个。」彭允文越说越激动,甚至开始穷抖腿,「你他妈真觉得好念啊──啊拎北就是国中就知道拎北不会念书,就不想继续升高中,才选高职啊鸡掰哩干!乱羡慕你们会念书的:躺着念、趴着念……边干砲边念,上国立大学。」 还干砲咧──顶多睡前尻一发再睡……北七喔──实际情形是:天明回家没什么娱乐,只能念教科书。念着念着……就发现:自己除了念书、考试,其他什么都不会──到头来只能埋首书堆,作一台只会考试的机器。 「干你妈,你他妈真觉得好念?──那他妈的t大、sh大什么洨的毕业生不就满街跑了。」 「啊就真的满街跑啊。」天明不服气地反驳他。 「你这个白痴──要满街跑?还要我那群噗咙共『饼油』死他妈拼命考研喔──你读册读到『啪殆』是毋?」 第一次听到这句至理名言──似被人一棒往脑壳用力敲。 他读了快一辈子的书,却悟不出像彭允文这款噗咙共,用一句鏗鏘有力的话语浓缩的道理。 妈的,干,天明顿悟,原来真的「读册读到『啪殆』。」 「『悾悾──』你们头脑好的、高学歷的……在交配市场里面吼──行情多好,握肏,你都不知道……高学歷的女生只看得上高学歷的男生。像我这种噗咙共哪高攀得起?」说着说着,允文双眼变得无神,若有所思地盯着融化棒棒冰滴下的汁液。 还「交配市场」咧──又不是台湾獼猴──每当看到彭允文跟「她」走得很近,自己总自卑得无地自容。 彭允文他国中时候,确实就像猴王,率领一窝公猴子。以前都是他在号召男同学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天明有一阵子有意识去模仿这个孩子王,却怎么演都演不像。 与其在那边耍猴戏,天明发觉,乾脆不要勉强自己做不擅长的事。 于是,他埋首书堆,尽本分扮演好书呆子的角色。 读着、读着,一路升学──直到最后,终究成了个毫无成就的高学歷废物。 两条鲁蛇在一家偏乡田中央便利商店,互相抱怨人生多烂、多羡慕对方啥洨嘟啥洨的──到底哪步走错了,人生搞得一蹋糊涂? 天明才深刻感觉: 「成长」这档事真是烂到「根」部了。 「走了啦,再不走,天就黑了。」允文突然起身。 张天明尚未反应过来。 但壮硕男不是走向门口,反而又拐到另一方向的冰品区。 「呷冰哦?」 彭允文斜眼瞪他。 「喂,滚过来帮忙啊。」 「杀小?」 「你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巴──买一、两支怎么够?」 见允文要慷慨解囊,天明眼睛为之一亮,衝过去帮忙接冰棒。 天明原本的打算是:两个男人在里面「偷偷含棒棒」──含完就算了;女生们根本不需要知道他俩「男男」之间的小情趣。你慷慨大方,人家不一定特别感谢你;要是买到不好吃的,田心亚那吃货又要在那边靠悲靠墓。 但,这是彭允文的钱,他说了算。 「多这支特别请你啦,」允文往天明怀里多塞一支冰棒,「感谢你帮我拿这堆冰。」 天明自知没帮上任何忙;明明应该感到过意不去才对,却心生浅浅贪小便宜的喜悦,还是默默收下他的谢礼。 五~5. 和好 这两个男人捧着一堆冰离开便利超商与女生们会合。允文笔直朝周珮瑄面前走去,丝毫没犹豫,见人就立刻九十度弯腰跟她赔不是: 「周珮瑄,我要郑重和你道歉。」 起先珮瑄有点受宠若惊,脸稍微涨红,不知所措、四处张望的;但后来冷静下来,只是简单说: 「没事啦没放在心上。」 「那、那,握个手和好呢?」 珮瑄鼻头还是红红的──可以明显看出她才大哭过一场。她看了思亚一眼,才简短回覆: 「好啦,接受你的道歉。」 她仍拒绝允文伸出的友善大手,但收了人家的冰淇淋──交到手上的时候,早已溶化成死甜腻的糖水就是了。 这也没关係,天明心里还是感动万分;毕竟很少看到彭允文愿意低下头,跟人诚恳道歉──不论对方是否真的接受道歉,或只是给面子作足表面──我们家小文文真的长大了。 「等一下还是你开。我会慢慢带你。不晓得这样你可不可以?」 珮瑄认为他的提案不赖。 小雯根本没食慾;从彭允文那边求来不易的慷慨只能心领。 「天明,」她发出不寻常的娇喘声,让他像触电一样浑身发颤,「帮人家吃嘛──好不好?」 天明二话不说替她处理了这根「棘手」的问题──算上他自己的、bonus──他手中总共有三根差点把手臂神经冻到坏死的冰棒。 田心亚──thatbitch──果不其然在那边嫌东嫌西: 「啊,亚亚不喜欢吃这家的啦──阿明,你再进去重买──马麻给你钱钱──」 靠夭咧给你买冰还嫌──不吃旁边给狗干──阿明甩头不理会心亚。 这几个人重新整顿心情之后,各自回到原本的座位,用安全带狠狠把自己绑在车上。 儘管要跟讨厌的人坐同台车、心里再多不爽、身体再不适,彼此都明白:这段旅程势必得完成──你跟我都必须他妈的留下来待到最后,直到把这台瀰漫橡胶味、天杀的suv开回台北。 六~1. 分房 「安全驾驶」珮瑄带眾人回市区时,已过晚餐时间。 知道无法带她们几个去吃推荐餐厅,彭允文只好改带去开到深夜的公路食堂,随便垫肚子。 吃完便饭,他们就前往休息的旅店。 原以为神通广大的彭允文会订那种盖在山腰、眺望美丽山景的民宿,张天明一辈子不会想到自己会来这种地方。 满醒目的;主干道上看得到大鹰架掛的看板──当地应该满有名的。坐落「嘉1xx,」沿途成排即将落成的住宅群(什么什么「宜室宜『嘉』」之类的宣传词)为邻;虽离市区一段距离,周围还算热闹──有商店、有商店(当然不是seven-eleven,而是老杂货店那种、七早八早就关门的那种)──住家、机车行、檳榔摊,以及,田、田、还是田:有香蕉、红龙果,还有……应该是柑橘类的树种。 「在大马路上嘛……好啦,交通是挺方便的。」张天明心里平衡一阵,仍无法释怀;他对建筑群的外观十分介意: 简言之:特异。算……「仿」欧式……吗?什么廊柱啊、拱门啊,铁栏杆──透过间隙,可以看到中央「庭院」──庭院中央佇立一尊「大理石」雕像:是经典的大卫像,对决巨人歌利亚表现出虽畏惧却英勇奋战的立姿。 把「米开懒鸡罗」的大「偽」摆在汽车旅馆,它单纯就只是尊露鸟雕像。 门口车道看起来挺窄的──彭允文判断──对珮瑄来说,要开进去太困难。 他叫她先拉到道路旁,互换驾驶后,才开到门口。 他看起来就熟门熟路。留他们几个在车上,允文下车到柜檯处打点。 他后脚刚离车,田心亚手机就拿出来拍了,边介绍自己「第一次睡汽车旅馆就献给她们惹──」好、好,你的「粉丝」显然对你今晚「睡」哪感兴趣──但、but,不要把我和小雯扯进你的杂交群组里边──没人,再说一遍,没、人、在、乎你跟谁在摩铁摩贴滚── 彭允文回来了,但看起来慌慌张张的。看就知道事有变卦。 「代志大条了──」他扭开车门。 突发状况打乱他原定计画:原本要订的房型已经被抢光。 他自责了起来,频频道歉;说什么「都是我不好」啊、「没先预约是我的疏忽」啊、「没考虑假日房间不好抢」之类的。 现状是:他们五个住进去刚好。 问题是,他们得拆房间。 结果就是:原本以为可以省的旅宿费又膨胀起来。 田心亚缓颊说「可以住家庭型的就好啦──五个人挤一下就撑过去了。」允文拒绝了。 他觉得这样没有人能真正休息到。况且,他补充,时间也晚了;你光排洗澡就要你排到「起崩。」 其馀四人已经累到忘了怀疑彭允文的逻辑,便接受他的提案。 他提议可以拆成两或三间房。但是,现场已经没有三人组的房型(只有勉强「三人行」的房间。) 「看要是住两间一般双人,另一间要有车库的这样……」 靠夭咧──乍听之下合理,实则超级「毋通」──敏锐的张天明嗅到诡计的异味:要真他妈订了三间房,势必要有一人落单──欸鸡巴咧,结果很明显了吧? 要这样,彭允文不就得逞了? 「干,要快决定捏──鸡掰,后面还有人在排队(我刚看至少来两组人)鸡掰咧,拎北不想再去别家试。我们先委屈一下,好不好?我很抱歉──我真他妈很抱歉──几个小时而已,鸡掰咧干。我们速战速决好不好?」 思亚跟珮瑄两人很快就有小共识。 晓雯则面有难色,却莫可奈何。毕竟,当初考虑住宿费才选相对便宜的地方也是她提议的。把安排的责任都丢给彭,晓雯也感到些许愧疚,便不执反对意见。 张天明就是这种人人好,人好就好的人,自然就闭实嘴巴,任他人安排自己的去处。 经过一阵商讨,五人终于达成共识,同意订三间房,之后再两两分,看谁喜欢跟谁,之后自己乔;最后一间让一个人自己用。 彭允文捧着房门卡回来会合。因为搞砸住宿事宜,使他毫无立场继续专断决定,并没有像白天那样强势主导。 「珮瑄你去跟思亚分一间。」晓雯突然跳出来。 「蛤?亚亚这次想跟『不同旅伴』捏──我们要不要再抽一次籤?」这次,换她拿出她没花多少时间「做」好的临时籤──站在一旁观看的张天明,很快反应过来,并帮她观察她口中所谓「不同旅伴」的反应。 「你陈思亚要干啥潲我没意见。」允文轻蔑笑着,心里可能想着:干,恁娘较好──这款「趴数」也敢学恁爸搞「做」籤? 「亚亚说怎样就怎样。」珮瑄她双手往口袋一插。 天明显然没意见──也不敢有意见。 「只有一个问题,」彭允文突然插话,「我必须把车子停进车库。我会坚持要这间,」他挑出车库房型的房门卡,「其他的,你们爱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反正,我不介意跟女生分一间。」他意有所指地盯着张天明的衰脸。 「不行!」晓雯雄雄「夯起来,」急着拉住思亚的手,「不行不行不行──这次真的要听我的,不要抽籤!」 晓雯说什么也不让另外两个女生抽籤。 思亚难得看到不怎么主导事情的小雯雯突然这么积极在管事情。 「好啦,小雯雯决定。亚亚都没意见。」她看了珮瑄一眼。 「亚亚说怎样就怎样。」 晓雯就开始分配房间。 「我跟天明分一间。」 「小雯说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天明反射性回答。 另两个女生拿着另间双人房的钥匙。 在场只有允文不满晓雯的决定,却不敢反对。 「嘖,为什么……软屌男。」允文生着闷气,拉着自己的行李箱,扭头返回车上,准备把车开进车库。天明总结:他的诡计并未得逞──是吗?总之,天明对这样的分配结果感到满意。 目送允文离去,晓雯反倒松了口气。 「走囉,天明?」 其他两个女生已经准备前往她们的房间。 「好、好!马上跟上。」 天明仍犹豫:该不该提醒她?他原地踱步一阵,决定善尽义务。他小跑步回去追正要走远的两位。 「思──心亚,我们得谈谈。」他很自然转换回国中时期习惯的叫法。 「唉咦哦,你干嘛?」思亚被吓到,向后踏了两步。 「干嘛阿明──又要黏亚亚马麻喔──乖乖,马麻哪里都不会去啦──」 「我很认真。得跟你谈谈。」 思亚收敛自己的态度。 「只跟你谈。」天明看向珮瑄。 珮瑄察觉有异状;为尊重思亚,选择先走。 待另一人走远之后,天明才压低音量继续说:「你要做好保护措施,」有些急切的语气,「答应我,做好保护措施。求你,你要做好保护措施。」 他的语气太过强烈让心亚吓着。 「就这样──嘘──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们……你谈过……齁,」天明侧转身,准备走回晓雯那边,「记住喔:务必做好保护措施。先这样。」 好像只剩天明还继续叫她心亚,让她心里油生某种亲切、熟悉的感觉──就好像过去的自己不曾消失,只是用「旧名字」这种像是碎片的形式,留在身上,等着被知情者再召唤回来。 「天明!」她叫住这位似乎看得比她更透的国中同学。 他止步转头。 「我是大人了,知道自己在干嘛!」她向他挥挥手,旋即转过身子,手揹背后,蹦跳回珮瑄身边。 天明深吸口气,叫喊:「好!」 思亚高举手挥了两下。 天明看到心亚──以国中生的模样向他挥手道别──消散空气之中。 六~2. 勉强 「呀──回来啦?」晓雯站在房门口,行李放在脚边。 「不用等我啦──你这样太辛苦。赶快进去休息啊?」他急急忙忙奔到她面前。 「嗯、嗯,不会哦,」边说着,像主人邀请客人进门,她拿房卡刷过门上的感应器,「进来吧。」 一看到床,忘了自己穿裙子,晓雯顾不得好不好看,直接扑上去。 「啊──终、于、啊──」 小雯翻过身子,面朝头顶的镜子──杀小?头顶为什么有面镜子?──双手一摊搁在枕头上;衣服稍微被往上拉,露出肚脐。 天明心脏蹦蹦乱跳。他简单环视一圈。有一张容一人身形的皮套沙发、一张矮桌,桌面贴齐沙发的椅垫、一张双人床,枕头侧的正上方有一幅尷尬的油画──一隻大鸟侵犯一位人类女性的画。有一台嵌在墙壁柜的平板电视、床头柜有一只奇怪造型的人形摆设、旁边是一个方形塑胶盘,上面摆有几个小方形,中间有突起圆圈的铝箔包装。床头有一面醒目的面板,似乎是用来控制房里所有的器材:分电视的、灯光的、还有一整排……不晓得控制杀小的(上头写music;他猜应该是可以插自己的手机之类的。) 大致看了一下,他很快理解到这间是专门给小情侣做爱的砲房。 他深吸了口气,在心中反覆提醒自己……的下体「千万要冷静。」他很快又联想到:如果新婚夫妻刚踏入新房──人家管「甜蜜的爱巢」──吵什么?又不是燕子──燕子般那边鬼叫鬼叫──燕子?他自己这副德行,就是个「阉」子──没有软蛋的废物。 「唉……」 小雯一声叹气把天明从一连串联想拽回现实。 「嗯?」 「整天几乎都在车上,让我头晕脑胀……」她揉着太阳穴。 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天明不禁心疼起来。希望能为小雯分担一点痛苦,儘管他自己已经浑身痠痛到四肢就快散落一地。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会希望不要坐这么久的车……」晓雯虚弱地说。 「我同意。」他顺势回答,「如果……不用跟……的话……或许……不用……」但越说越失去继续说出来的勇气,最后就闭上嘴巴。 他的回答让晓雯感到疑惑。她左思右想,想像各种可能性。她深吸口气,做了明显的停顿: 「嗯。」 天明显然感觉到小雯的困惑──但不确定该怎么开口「比较安全」──就好比交响乐团练习中,指挥家突然停住指挥棒,握起拳头搁到嘴边轻咳;演奏者应然会感到焦虑嘛──哪里弹错了?哪里落拍?哪里用力过猛?自然得修正才行。他正在考虑的是:该怎么做,才不至于让整首曲子分崩离析? 「小、晓雯你……为什么刚刚要──我的意思是,呃……让思亚她们自己选房间呀──你怎么突然主动……我是说,怎么突然想帮大家分配房间?」 晓雯的眼神突然变得尖锐。 「嗯……不勉强嘛……不喜欢可以不讲。」 「唉……」她长叹一口气,「也没有啦。」 她双手交握,搓揉虎口,犹豫该不该说。她深吸口气,打算一吐为快: 「谁想跟彭允文那种渣男『睡』一间──」她迅速看天明一眼,接着说,「啊大家都不说啊,那我来扮黑脸嘛。」 他很意外小雯这么说:以他对小雯的认识,她不是那种好管间事的女性。 而且,为什么特别针对彭允文? 这让他联想到:似乎从早上到现在,她一直都对那肌肉男很感冒,但本人也没多解释。例如现在,她帮大家分配房间,真的只是为了让其他女生离这次旅行的主办者远点? 难道,彭允文真的有这么糟,甚至到让她「敬而远之」的地步? 也不合理──彭允文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儘管,他筹备旅程确实抱持不单纯的动机,可能也动过歪脑筋,甚至伺机动手)──至少,截至目前,允文都十分称职在嚮导的工作上。 难道,中午他不在的时候,允文跟她之间真的发生什么事? 天明摇摇头。 晓雯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才继续说: 「如果放任他跟其中哪个女生共处一室?──谁敢保证他会不会对人家出手。」说着说着,她开始很用力搥打枕头。 天明有点惊讶。他并不相信允文有种敢做这种事情。她说的话明显与现实不符。他觉得值得沿着这条路径接着问下去: 「你怕……?」 「我是担、心──」她特别强调「担心」两字,「『他跟女生』这个组合──我肯定不想跟他分房睡。」 小雯清楚的表态稍微提起他的兴致。 「为什么?」 卞晓雯有点受挫。 她鼓起腮帮子,有点赌气继续解释: 「中午不是分开行动吗?就一直观察彭允文:他一直拿出手机,好像怕漏接什么重要讯息。就想:只有可能是女人。你知道吗──果然──真的有个女人打过来。彭允文就很慌张啊,急急忙忙躲到旁边听。百分之百……一百二十确、定、他跟那个女人有什么──噢,没听到她的声音或他们两个讲话──彭允文的态度和语气啦嗯、嗯──就只有可能和那个轻浮男有什么纠缠──所以啦──」 「谈公事?有没有可能──」 她突然一把抓住天明的手腕,并直视他的眼睛: 「信不信,」晓雯义正词严说道,「那傢伙什么都做得出来。」 在晓雯眼中,允文大概就是个龟头控制头的性爱动物──天明如此判断。 天明的立场变得岌岌可危:明明答应当思亚的共犯,却得同时考虑她的好姊妹兼室友的心情;其实,自己私心想趁机跟小雯解释清楚(说不定还能将那傢伙扫地出门,)免去之后可能產生的误解或困扰──可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现在根本不敢提思亚的秘密。 晓雯起身,「好啦,先不讲他──」「你要?」 她从包包里面抽出换洗衣物。 「还是你洗我前面?」她停下手边的事,「我可以洗你后面。」 天明的心跳乱了节奏。他自己意会更多多馀的意思,自顾害羞起来。 「没关係,我洗你后面──」他立即摀住嘴巴。 小雯稍微倾头,边收拾从包包里边拿出的东西。 「女生会洗比较久哦。」 「不介意──」介意到爆──鲜少有机会和女生单独出门,还待同间房间──现在人家去洗澡──只隔一道墙──想到这,天明的心脏都快衝出肋骨的笼。 「你、你先!」 「那……先进去囉?」晓雯小心翼翼将内衣、裤塞到上衣下面。 他吞了吞。 「没关係──你先去。」 「真的要确定哦?」她迟疑了一下,「我洗下去可能会拖到时间──真的不打算先进去冲一冲澡?」 天明怕会错意,也迟疑了一、两秒,才接着答道: 「你不用在意我。原本就打算出门前才洗。」他很快从昏昏胀胀的脑袋中翻找出足以说服她的理由,「我洗一洗能提神。」 他的回答让晓雯吃了一惊。 「咦?你没打算睡觉喔?」 「嘿呀,打算通宵。」 一整天下来的行程,让前晚没睡的天明体力透支:现在浑身痠痛、双腿疲软,呼吸相当费劲──像一条搁浅的抹香鲸(或,刚「双手劳作」后,洒了满地「抹香」,疲软的肉条)──双眼眼瞼痠痛到爆炸(感觉就像:上、下眼皮不断往中间推挤、翻摺,那种疼痛。) 但他还是睡不着觉──且持续几个礼拜了。 「别担心啦──习惯了。」 晓雯心头一抽。 她情愿他不要习惯熬夜;寧愿放掉手边工作、放弃念书,放下所有压力──哪怕只是暂时也好──好过把自己身体搞坏掉。 像她从事银行业的,很能习惯朝八晚五(有时候加班)的工作常规。不能说轻松吧──只是说:她很能适应做书面业务、偶尔有些民眾跑到柜台吵、噢还有还有,要忍受男同事轻微程度的性骚扰──大抵来讲,都还应付得过来。 工作一阵子之后她领悟到最为重要的是:赔掉健康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但她不说出口。 「好啦,那我先去洗。看要不要,呃,可以躺一下,休息一下?」 天明怕把自己浑身汗臭跟肥宅味混杂的鲁蛇味道留在床单上。他很想用深水炸弹的方式把整个身子投到床上──可是一想到上头残留小雯的味道,反而裹足不前。 「好哦,听起来不赖耶。可能可以唷。」心头发痒难耐,天明仍表面故作镇定;心里忖度一阵,才拿定主意总结: 「等一下,或许可以唷。」 「那好。等我哦──」话还没说完,她便走进浴间。 六~3. 动摇 哎! 习惯反手上锁,发现门把上没有锁纽。 喂! 仔细一看:雾面门板稍微看得到外面。是不至于走光,但可以看到外面的人的活动。 晓雯双臂抱胸、原地踱步。大浴缸的对面是淋浴间,但是隔板是一片完全透明的玻璃。 吼── 她捧着衣服和自备的盥洗用品,搁脚边也不是,放洗手台也不对,在那边挣扎。 嘖──怎么是这种的? 她茫然地瞪着至少能容两个人的浴缸上方,上头多了个电视萤幕。 噢!她现在非常火大──这干嘛──摆明是要让情侣──那个的嘛! 洗手台摆了两套盥洗用品,让她自备的用具显得多馀。 吼唷──她深深觉得被彭允文那隻淫慾怪兽给骗了,开始后悔跟来旅游。第一次在汽车旅馆休息,就被狠狠震撼教育一顿。啊怎办──门后是一名男子──国中同学──啊这是要……洗下去吗?──相信他是不会跑进来干嘛啦──水声会不会很清楚?──要不然,穿内衣裤洗咧?──不行啊,刚刚没去seven买免洗的──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现在衝去seven买呢?──来不及了──还是得洗啊人家在等欸──冷静! 卞晓雯,冷静! 来,你先深呼吸──呼──好,很好。 他……应该还没发现吧? 应该不……会吗? 想那么多也没用吧──先把身体冲乾净再说。 她好不容易克服心理障碍,一股作气把衣服脱了,一丝不掛走进淋浴间。 原本以为,所谓的「模拟行军」只是「模拟」──结果呢?这一走就走了整个下午。 她整双腿已经瘫软到站不起来。 心里满是埋怨,「干嘛花钱来受罪?」唉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变得錙銖必较──难道不是跟同学一起来「创造美好回忆」吗?──噢拜託,这下子都快成最糟糕回忆唉…… 听说晚上要办什么营火晚会?──现在只想赶快到有床的地方躺平入眠。 「晓雯──」 她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起初以为头晕到產生幻听,直到又听见有人叫了自己「晓雯──」 她用最后一分力气撑起脑袋,一抬头就看到天明气喘吁吁朝自己跑来。 「晓雯!」他边喘边挥手,「还可以吗?」弯腰,吃力换气。 怎么跑回来找她? 「啊怎么又跑回来?不是看你先走──」 「就没看到你,会担心啊。」 晓雯心跳落了一拍。 「同队的当然要互相照顾啊。」 听他这么一说,她胸口像被重重撞了一下,感觉心脏几乎掉进胃袋。 「噢……嗯……」 她身体实在太虚弱,连说话都很吃力。 「好一点了吗?」 「比较舒服了。」 「那就好──啊刚刚那个女队辅咧?」 她才注意到:那女人不知跑哪去了。 「呃……说要帮我拿水……啊……不知道,应该等一下就来了。」 「嗯……」天明他皱起眉头,「哪有人……」边碎念。 晓雯不太理解为什么天明要为自己抱屈──明明受委屈的不是他,却为自己出气。 「欸──她不能让你自己一人留在这里欸……」他左右张望,好像是在看谁会不会来,「至少要让一个队辅看着才对。」 「这样才对嘛……」他又碎念一些东西,她听不太清楚。 他一边拿出水壶和一条手帕。 「你可能中暑脱水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喏,喝点水,看会不会比较舒服?」 边解释现状,他一边照料她;感觉就好像:他总是知道要怎么处理事情。他就是这样,看起来这么早熟。 「……原本打算一路跑过来揹你回去。」她分心了,落掉一些语句。 天明似乎没注意到,继续讲: 「就想:怎么可能?我叫住那个傻子,叫他去调车子……再自己跑回来找。」他停了下来,很认真地注视她的双眼,像医师替患者望诊那样,并说:「你一定很不舒服吧?」 「嗯?什么?──呃……」 「希望能替你分担一点痛苦。」他叹了口气,边抽出袖珍包面纸,替她额头拭汗。 胸口变得闷闷的;可能是中暑害的。 「这种营队真的荒腔走板──」天明开始抱怨起营队,「你看,从这里到这里,几乎从地图的边缘到另一边,快要三分之二个营区……」 她一直注意替她擦汗的手,都恍神了。 「你不孤单唷──」 一阵电流窜过全身。 「是──」 「沿路就看到满多同学──男的、女的,都有──每个都累倒在路边──是都有人陪啦。欸你知道吗?沿途哦。一堆人走不动了,还硬要拉人继续活动──扯不扯,你看……」 什么嘛原来在讲这个啊…… 「你知道吗?──我就看你没跟上来嘛,就想:啊惨了,这段路很辛苦嘛,不晓得晓雯状况怎样。就很担心──就尽快赶过来──啊那女的过来了……」天明向远方挥手。 那女队辅过来了,左、右手分别拿了瓶矿泉水和舒跑。 「你们几小?」那个女生着急询问状况。 晓雯很虚弱,发不出声音。 「一小。」天明帮忙回答。 「队辅谁?」 「那个刺刺头男生……呃……那个谁?」他弹手指,似能帮助自己想起来。 晓雯凑到他耳边悄悄声提醒他。 「呃那个──阿鸿。还有个女的,好像叫什么哥……八……哥……吗?──呃噢──蓉哥。」 「喔喔喔,阿鸿、蓉哥喔,好哦──」她连忙拿出手机播号,「你们在这边等一下喔,我问一下支援到了吗──喂,这边阿鸿、蓉哥小队……」 这种陌生感觉,说不上来;头一次感受这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逐渐膨胀,像要撑开整个胸腔。 「呿──太扯了──你敢想像那个刺刺头就一直走一直走耶──完全没在管后面有没有人掉队。跟国中生装熟、炒热气氛……是啦,很敬业给你拍拍手──但没顾到有人身体不舒服,不ok──真的不ok噢,说曹操──」 一辆厢型车驶来。 男队辅下车,靠近她们并弯下腰关心晓雯的状况。 简短的「交叉詰问」之后,他便伸出手打算一把拉晓雯起身。 「先别碰她,大哥!」天明突然叫住这个大男孩。 「哪有人像抓肉鸡那样抓人──你当你卖活宰鸡喔?」说着,他用背挡开队辅的手,大声斥责:「没看到晓雯她现在很虚弱嘛──哪有人像你这样去抓人家的,哼?」 刺刺头就把手伸回去,摸摸鼻子,离晓雯一公尺的距离杵着,只用眼睛确认这位小队员的身体状况。 「你自己走得回去吗?」刺刺头对天明说,「我们可能还要载别小的回去。」 「回去哪?」晓雯很疑惑;「送医院吗?──还是?」她开始紧张,「不要──」呼吸变得急促「不要──」她本能地抗拒「不要──」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颤抖「不要──」「不要──」不想要坐进塞满陌生人的厢型车「不要载我走──」不喜欢这种地方「不要──」充满陌生空气「不要──」封闭空间「不要不要不要──」毫无身体自主权,被载到自己不能决定的地方──她怕回想起被强迫綑绑在副驾,让爸爸载到陌生场所的情景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蛤──让小雯单独跟你回去?」 天明高分贝的叫喊,把她拉回现实。 「我脑子进水了我──我也要坐。」 刺刺头应该也自觉理亏──他应该确认所有队员都有跟上,而不是顾着带动活泼氛围、得意忘形走自己的步伐──所以就向一个小自己快十岁的国中小鬼头让步了,让天明也坐上车子。 他那时候的表情满好笑的──很认真、严肃,像大人在教训做错事的孩子──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让人嘴角微微扬起。 六~4. 「鸡动」不已 天明扭曲面孔;股间的器官已经不受理性控制昂然挺立。 淋浴间传来的流水声让他躁动难安。 他试图让自己分心,看到墙上的萤幕;他起身,在房内四处摸索──找不到遥控器?──干,北七,是用面板的厚──确认面板能遥控电视萤幕。他开啟选单,上头净是些煽情的动作片:什么「欧美」、「日韩」──噢还有「本土」哦?这么酷──白痴喔──他摸索──影片突然自行播放起来,发出放浪的喘息声,吓得他连忙切断电源。 「靠夭啦!」他掌摑自己:冷静点好吗?你他妈──人家在里面冲澡,自己在外面「性致勃勃」杀小?干,你这样,谁下次还敢跟你分同一间房间──靠悲喔,还得分同张床咧──sheeeeeeit──只是「室友」对吧──是会发生什么事啦!他自我辩解一番。张天明──靠悲啦干──肿胀不消──想分散注意力,翻了翻摆在床头的柜子,碰到盛一个个小正方形包装纸的塑胶盘──干,靠夭咧──便联想到稍早思亚在便利商店买了啥咪碗糕──gawddayum──干拎老师──他现在激动不已,根本坐不住。他整个人颤抖,坐在床上弹跳,像头发情的公山羌。他按捺不住性奋与好奇心,便拾起那些包装纸,拿在手中把玩;有……果然是套套嘛──还有这包……这包是杀小,怎么「咕溜咕溜」──啊靠悲润滑液喔──daaaaaaaaaaayum,dude。 他瘫躺在床上,整个人呈大字形,乾瞪着头顶那面突兀的镜子,注意力一下就被胯下那顶帐篷吸引过去。他用力一拍自己的脸,手掌捧着整张脸半晌,心想:真他妈烂到骨子里去──这他妈肯定他妈没救了。 他拿出文本来读,试着转移注意力,却一行字都咀嚼不下去──一直幻想晓雯赤裸的胴体。段落中所有”s”开头或”s”结尾的单字都令他联想到”sex”—suchashameless,sex-cravingswine—aslobsuchasthisman’sjustadegeneratefuck,fulloflewdthoughtsinhishead.他依旧想像着水从莲蓬头喷出来,洒在小雯胸前。水顺着她的锁骨,滑落酥胸,从坡的尽头的「点」涓涓流下,沿着下缘匯流到肚脐,再往下流动,直到,跟流过腋窝、沿躯干侧面、经小蛮腰,走髖部的沟圳,于股间会合──直至,美好遐想的尽头:维纳斯裂缝。 不行不行,激动不已──他只好再打开电视,但选单真的都是a片。 他也不敢光明正大开来看。他摸索一阵,心想:偷偷用禁音模式看……应该不会……好……女优的乳房在萤幕上弹跳,像两坨盛在盘子上的布丁那样抖跳──特写到演员脸上──马的,这么浮夸哦?看人家狰狞表情但没声音,其实满滑稽──干,死白目──他关掉电视。 万一人家洗完出来撞个正着?──就可以去死一死了。 他躺回床上──现在浴室里面没声音了?──又开始意淫小雯的裸体。发觉:干他妈,不看动作片,比光明正大看,更为「激」动──幻想她坐在浴缸里面「自我发电」──妈的白痴、淫棍、死变态。 他起身,决定先暂时离开房间,让上面的头跟下面的小头冷静、冷静点。 他留下一张字条: 「口渴,去买饮料;想要什么,手机连络,天明。」 他仔细检查用字遣词──连修改论文好像都没那么细心过──深怕晓雯会错意,觉得自己在躲她。 笔尖一离开纸面,啊靠悲,他又开始后悔。 写了纸条是不是等于给自己找理由逃离现场。 他不该逃避对吗?──不行,现在这副德性肯定不行──他稍微往前倾身,好让胯下那顶帐篷不那么明显──欸留字条会不会非常不显眼?──马的,是不是一开始用手机就好? 他顿时觉得尷尬。 马的从刚刚到现在到底在忙杀小──算了算了──写了都写了──他手往口袋一插,算了妈的白痴,步出房间。 七~1. 逐出乐园 这种丑不啦嘰的地方居然还提供小院子,供房客「办完事」后,不想看到床伴卸妆后丑陋、狰狞的容貌,出来点根事后菸,之后回去面对悲惨人生。 张天明茫然地寻找那台该死的投饮料机,抬头望向对面成排有车库的房间,窗子闪着明亮不一的灯光,想像里头形形色色的配对:用各种姿势,发挥不同创意,激情用肉棍撞击肉瓣──或肉击剑,或磨豆腐,或……whateveryoucanimagine──只剩自己孤独一人,下体仍肿胀,在陌生乡间,盲目走着── 到底来这里干嘛?从两百多公里外被人拖过来,放置play、羞辱、精神凌迟,下体不满足,在这荒谬的建筑群中,幻想一间间小套房内,人家正在做自己一辈子不可能做到的愉悦之事──忍受同儕互相比较的眼光、从竞争中落败的丧家犬模样──马的鸡巴,论文还没写完──到底来这边干杀小? 这还是他头一次进到这种地方投宿;也从没想过进来这种「办事」的地方──或许,也从未有过像他自己这种客人:跑来光休息,不办事。 以往只在老式艳情剧──什么红色蜘蛛网呀……什么蔷薇长针眼啊……之类的庸俗戏剧──才会出现「滑进摩铁」的剧码,他从没幻想过类似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某种诡异坚持吧?维持生而为人的尊严,死守最后一吋底线──可悲的矜持;像这种「单身狗」,可以滚去旁边,看什么时候死在水沟里面──「飢渴」而死。 他十分篤定听见怪声。 听起来像猫猫、狗狗被痛扁的呜咽声。他直觉联想到啜泣声。 马的,有砲不干,跑来汽车旅馆──他妈哭给谁看?──他很在意;好奇心作祟,心生跑去偷看的念头。 他心里衡量一阵。 「啊人家就在哭哭,跑去乱?」──不厚道嘛! 他终究向好奇心妥协,凑近去看;虽没大喇喇向前打招呼,也没刻意隐藏气息。 原想说,若是不认识的人,只要假装好心说「请问您需要帮忙吗?」就算被拒绝──顶多被呛──还是能安全下庄。他并不觉得偷看要承担什么后果。 怎样也没料到居然是珮瑄。 她蹲踞、抱着膝盖,拚命压低哭声,边用袖口擦眼泪。 一看就知道思亚「出发」了──或许,正在「办事。」 天明内心一阵抽痛;身为「共犯」的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抑或,「不出手干预、什么都不做,」本身就错得离谱? 他已经搞不清楚。 珮瑄发觉天明在偷看,像是驱赶蚊类对着空气挥拳。 「呜呜……你不呜……不要看啦呜呜……」 他第一次亲眼看到这女生哭得这么惨;甚至比下午被彭允文臭干一顿哭得更悲惨。 人家哭得花容失色,就算好事如天明,见此光景,实在没心情从中取乐子。 他决定留给人家私人空间──儘管现在回去只能边隔着门听小雯洗澡水声边勃起──按原来的打算:买完饮料,继续跟兽性「勃」斗。 或许,哪怕读一、两个段落,能稍微追上落后的阅读进度。 天明准备转身离开,留给刻意压低啜泣声音的国中同学独处的一隅。 「呜……呜……就这样……呜……走掉喔呜……」 他收回前脚,内心十分煎熬:本身不太想干涉太多;另一方面,处在「共犯结构」之中,却深感有义务询问清楚。 他在脑中仔细拣选语句,深呼吸: 「没跟思亚一起喔?」 听到这两个关键字,就像触碰水闸门的开关,珮瑄的情绪溃堤,嚎啕大哭起来。 「在彭允文房间啦!」 她边哭边解释刚刚在房里发生什么事: 珮瑄趁思亚进浴室冲澡时,偷翻她的包包。 原本只是想确认她是不是还偷偷按原定计画行事──因为突然杀出个卞晓雯,擅自分配房间。珮瑄怕计画就此告吹。 同时,她又松了口气。她翻着翻着,发现可怕的东西(知情的天明只敢摀嘴假装吃惊,跟着点头。) 她打算等思亚洗完「香香」(「思亚说她先去『洗香香』」)出来跟她对质。 珮瑄眼泪怎样都停不下来。人家还没洗完澡,她坐在床上就快哭掉半盒卫生纸。 看到思亚洗完澡出来,珮瑄心都碎了:人已经化好妆,换上比上午那套服装更露的衣着、短到快遮不住下面的热裤;长辈都快撑爆薄衫,妹妹都要探头见客──珮瑄就崩溃了。 她揉皱铝箔包装,伸到思亚面前,哭着质问「这东西要干嘛?」 思亚看到她偷拿自己的东西,罕见动怒,一把抢过,怒冲冲回:「我的事你不要管。」 珮瑄哭求思亚放弃计画,央求她不要去彭允文房间。 「我就要管你啊──」珮瑄用力拉扯思亚的手,阻止她走向房门,「我这么关心你,都是为了你好啊。」 听到这句话,思亚整个大爆发──珮瑄从没见过她暴跳如雷的样子──开口飆骂: 「你又不是我妈,管那么多干嘛!」 不是「我妈」这句话不偏不倚戳中珮瑄的痛处。 「你又不是我的谁管我那么多?」思亚说的话重重打击珮瑄。 思亚丢下一句:「我已经是大人了,这是我自己的身体,不用你来教我怎么用。」说完,她挣脱珮瑄的抓握,门把一扭、门一甩,丢下双腿瘫软、跪坐在地上痛哭的珮瑄。 天明勉强从珮瑄的哭腔中听懂含糊在一起的字词,釐清衝突的脉络;在他脑中,刚刚在房里恶补的无声a片片段一一浮现,性幻想毫无节制地打转: 此时,思亚应该是躺在双人床上,像在演默片,迎接主人似地用唇语说「快进来──」 男方便像传教士,将象徵戒律的权柄,顶着上方的一团马赛克,慢慢摩擦、慢慢摩擦──似试探、似惩罚、似挑逗、似自私享用、似强取豪夺──它画圈、它左右摩蹭、它上下搓动;他挺起,手「噘」起来成鹤嘴形,塞入口中让她吸吮,自己用另一手沾唾液帮经马赛克处理的权杖润滑,口吐褻瀆圣灵的讚词,并将沾黏唾液混合体液的液体涂抹在受模糊化处理过的图块上── 她无声地娇喘,彷彿乞求对方「不要──」不要停下来──她快发疯──不要继续「欺负」她── 紧接她甜蜜的无声喘息──空气中漫起一股淫靡的气味──周珮瑄则蹲踞在这里,哭得撕心裂肺──男方是位硬调色情玩咖,并不温柔对待人家。两块马赛克相互撞击。她似乎沉浸在节奏激烈的撞击声当中,儘管整个过程都没有声音;面部特写,忘我的表情似乎诉说一切:唾液交换唾液混杂体液的无声场景,恰与珮瑄哭得撕心裂肺的景象形成对比。 她得到全世界。她淫荡的表情、男方急促的呼吸。镜头在双方的面部之间来回切换;下一卡停在两块相互激烈撞击的模糊团块上,再拉远镜头,呈现两人裸体,下方一小团快速抽动的马赛克。 她儼成傲视眾生的王者,俯瞰──呃不,她仰望你的「世界」──汗水淋漓、辛勤扭动腰部的那位──通常只看得到背部与光溜溜的屁股(除非是ハメ撮り,才有可能以第一人称视角观看女方肉体。) 「她」将周珮瑄逐出她的「世界,」或「乐园。」 七~2. 「五告」烂 「原本不想来……」她咕噥,后面的字句整个糊在一块。 天明听不清楚,只能从刚刚拼凑起来的叙事中,找寻任何蛛丝马跡、试着理出一缕轴线。 「你都知道囉?」 一听,珮瑄一时之间无法言语,任凭一粒粒泪珠滚落双颊。 张天明无法妄自揣测,只能缓缓点头。 她哭着继续解释:思亚已经私下透露好几次想把「第一次」「献给」最喜欢的人。对方一定说什么也不会接受──她当然有自知之明。她也不想不计后果直接跑到对方面前「给」人家不想要的「东西」破坏表层的友谊。 友谊……「女有情,」男不一定有意──她想到的解法就是反过来利用「友谊」── 「你是国中同学,你一定能帮忙,对吧!」拜託──这种事情只能找熟人帮忙──你不想要亚亚去给陌生男子伤害吧?吼──说出来已经很丢脸了,不要再让亚亚讲第、二、遍──说,帮不帮?在亚亚时间之内,亚亚就是女王,所有人都要听亚亚的;熟人──这几个国中同学──都习惯「亚亚时间」也都乖乖陪亚亚胡来。他一定不可能拒绝──亚亚不会给他机会拒绝──亚亚只要说:你一定要救亚亚,亚亚想在跟喜欢的人做之前,先有经验──不然到时候,亚亚像死鱼一条躺在那边给人撞,也都没反应,亚亚就被嫌弃,被分手、被拋弃──到时候── 都、是、你害的。 你一定要救亚亚。他无法拒绝「朋友」的请求──不管是要他卖血、卖肉,甚至割器官去卖──「朋友」有难,他不可能见死不救。 他就是讲义气的国中同学。虽然很为难,他还是会尽力满足思亚的要求,跟她「事前训练。」 亚亚就得逞了:就这么简单。 欸,那什么表情?怀疑喔──不好说哦:没人知道会不会摩擦摩擦,一不小心就擦出真爱的火花──他的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很容易就投入感情──只要让他不小心说出口「我会负责,在一起吧──」 不管结果怎样,亚亚都赢。 珮瑄不想来──不「五告讚」──「五告」烂──她的人生烂透了──她得来──不想来──必须来──她无法接受自己在当事人面前崩溃痛哭,什么都没办法为亚亚做,那样会好痛恨无力的自己──该祝福亚亚:轩轩不是亚亚的好姊妹吗?难道不是「亚亚好就好」吗?难道不是「亚亚要轩轩怎样」就怎样吗?──不想来──不能不来! 「不想在思亚被上的时候,不在身旁安慰她。」 「珮瑄喔……珮瑄珮瑄珮瑄……欸,很好听啊。」 骗人──明明就小女生的名字……「珮瑄」是什么烂名字? 都她妈妈想要她像个娇滴滴的女生才取名「珮瑄。」 「你就是女生啊;妈妈给你取女生名字,就是要你像个女生啊;女生就是要有女生的样子啊──」 害她得贴着这张一辈子撕不下来的烂标籤。 「呃……你不觉得……这个名字,」珮瑄就在一张白纸上,很不情愿地,写下自己一直憎恨的女孩名,「很小女生吗?我就不喜欢。」 「欸不会啊,」思亚──那时候还是心亚──就一把抢过她的笔,在下面写下「佩轩。」 「你看嘛,这样不就很像男孩子的名字吗?」写完,心亚用手掌包覆佩轩的手背,「亚亚觉得很棒啊。」 思亚的话语替这两个字施加某种魔法,看起来像在纸上发光。 体认到自己中了名为「单相思」的「诅咒,」珮瑄的脑海并非充满粉红泡泡,脸上也没有洋溢恋爱中的男男女女才会露出的笑容。 她认知到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 「人无照天理,天无照甲子。」 她妈妈可是「守护家庭幸福大联盟」的「衝锋大队长。」时常可以在lgbt活动或主张性别开放的场合看到勇猛无惧的她,揹关东旗,站在最前排跟勇敢站出来的同志叫骂: 「就是你们!什么男生爱男生、女生爱女生,搞什么乱七八糟。男生爱女生,天经地义。人若无照天理,天就无照甲子;现在才几月,都已经热成这样──」 「同志」们看到她的妈妈这样,拚命不让嘴角失守。有些跟她自己同年的年轻人还会语带嘲讽跟她妈妈对呛:「你照天理活到这把岁数,还不是长成这副德行?」另一组人马更过分:「不难想像你孩子会长成什么奇葩(『是鸡巴啦,干!』后面有人跟着叫嚣)模样。」当时就在场帮她妈妈的珮瑄,听到人家这样说,还比出「握老二刷牙」的手势,心痛万分。欸人家的妈妈给人这样糟蹋,谁不心疼。而且,她自己也不愿意站在这里啊──这些叔叔、伯伯、阿姨、婶婶,哪个不是带有仇恨在看自己这种……这种性向不正常的人── 她里外不是人。 她妈妈变成很有名的人──很负面的人物、网路节目街访取笑的对象……还被做成梗图、剪成迷因,被各种「鬼畜,」被remix变成唱rap的阿桑「人若人若没照天理,天就天就没照甲子──甲甲退散!人若人若没照天理,天就天就没照甲子──」周珮瑄的交友圈充斥这种洗脑恶搞歌──同学没事就在「人若人若没照天理」、女生朋友随口都在「天就天就没照甲子」、同志社团里面整天在cover翻唱「甲甲退散──」 闭嘴你们她妈这群混帐王八蛋臭鲍鱼她是我老妈耶给你们这群生芒果阴道烂掉贱婊子屌开满花烂胚子糟蹋通通给我闭嘴── 同性婚姻合法化之后,所有同温层的网友更加大力道揶揄她妈妈,让她妈妈更加孤立无援。 有时候,她才觉得她妈妈才是被霸凌的少数。 珮瑄会觉得:这是她自己的不对;甚至觉得:一定是自己坏掉了,才会不「照天理,」女生爱女生。她触犯天条,却由妈妈来承受──凭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孝──肯定是坏掉了──「把你养那么大,」坏掉了──「送你读大学」坏掉了「好的不学学坏的」不学好「学人家搞同性恋」学坏的「叫你交男朋友」不孝「都讲不听」讲不听「你跑去搞同性恋」讲不听「书不好好读」学坏的「搞同性恋」坏掉了「都不听话啊,养囡仔无效啊」无效啊「养囡仔不孝囉」不孝囉「要妈妈我怎么见人」不孝囉「是要得爱滋喔」无效啊「孩子都随便叫了」都乱搞「什么女生爱女生」都乱掉「怎么教小孩」白养了「什么妈妈跟妈妈结婚谁能有两个妈妈」坏掉了「要绝子绝孙了」不孝囉── 「人若无照天理,天就无照甲子。」 碰!结论:寧可把自己锁进深柜。 这次「毕旅」是最后一次机会。她终于下定决心要跟心爱的「她」直球对决;同时,也是跟身为「罪人」的自己,将过往的歷史与纠葛一次理清──她豁出去了。 原以为能趁第二次毕旅缩短与思亚之间的距离──她甚至打算一逮到机会,就趁乱告白──结果对方先私讯,拉她入伙: 「轩轩就是亚亚的『共犯,』就降。」 「亚亚说轩轩是就是──」 这下全乱了套。 珮瑄怨恨自己为何不能鼓起勇气,刚刚思亚在车上安慰她的时候就直接告白──她踌躇不前,等于拱手将心爱的思亚拱手让给彭允文。 到底在干嘛?──关键时刻,竟然龟缩? 「那个渣男明明都有女友了,还在肖想追姓卞的。」 hold-on,hold-on──张天明听糊涂了。 珮瑄的用词具体到不可思议。首先,她怎么判断彭允文有女友?其次,「还在」肖想的依据? 「等等,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他就一直接手机啊。我还趁他去旁边讲电话的时候,跟晓雯讨论说他是不是跟女朋友讲电话──」「不不,我的意思是──」「感觉就是啊──」 天明全力运转的脑袋还在釐清事情的脉络。一下灌进来太多资讯,令他头晕脑胀──他需要问对问题,就像找到用来开啟密柜的关键锁钥。 「你怎么知道允文『还在』想追晓雯?」 珮瑄发出一声令人不寒而慄的冷笑。 「他不是从国中开始就喜欢人家?还在毕旅的时候,用白痴方法跟她告白?」她停顿,边蔑笑,表情冷若冰霜,边摇头,「我从来不知道男生可以这么白痴。」 等等,听珮瑄的说法,简直就是她亲眼看过……不可能,这件事只有当事人和那时候刚好在场的人知道才对。 珮瑄突然沉默,陷入紊乱的思绪当中。 七~3. 否定 为什么「不是」男生? 现实与理想间的落差往往如断崖一般:你不是放弃抬头去看高处的理想,就是攀爬上理想之巔的途中就被熟人、长辈,或社会的期待眼光,硬拖下来,直坠现实的坚硬岩盘,重摔而死。 她在父母规划的人生道路上──由他们期望的目光画出的狭窄虚线──小心翼翼走着,终日面对随时会踩出虚线而直坠深渊的恐惧,卑微过活。 「你是女生。」你踩出这条虚线你就死定了。 截至国中时代都还好;因为男女生理上的差别还不算太大。顶多只有头发的长短与穿的制服是裤子或裙子而已。后者容易解决:「穿裙子不好行动、不舒服。」学校尊重学生的身体自主权──多元价值万岁!── 没有,前头更是困难重重。 父母殷殷期盼之下,珮瑄勉强自己考上县立高级女中(好让妈妈能在亲戚面前吹嘘「我女儿读x女哦」、「那一定很会念书囉──」)上高中之后,珮瑄的生活陷入恶性螺旋,且不断往地底下陷。想像一下:身旁全是年轻、正进入急速发育期的女体;而自己的身体也不争气地朝社会期待的「标准女性体态」方向「健全地」发展。进女校之后,她一度很讨厌自己的身体:「什么隆起的乳房」烂死了「碍事的大屁股」烂死了「肌肉量就硬是比男生少」烂透了「下面开个缝」烂到不行「上个厕所都不方便」烂到根部「每个月还得忍受腹痛」有够烂「没算好时间没贴流得整条裤子都鲜血」很烂有够烂──这一切的烂事,一切、一切的错误,都源自一对搭错的染色体:xx──为什么不是xy?──xx──两个大叉叉:一个否定她的人格,另一个否定她的所作所为。因为这两个大叉叉,害她终其一生得被囚禁在女孩子的身体里面── 「你是女生──」 女生只能让男生爱。 「要是胯下多一根屌就好了。」她碎念。 「你说是不是,张天明?要是胯下多了根屌,人生会不会更顺遂?」 不明就里。天明没听懂这句疑问的意思──最令人困惑的,莫过于为何在此时此刻,正要突入关键之时,不合时地岔开。他总不能没头没脑打断人家。如果对方不想讲呢?那会是天大的损失。 不能放掉千载难逢的机遇。天明选择单就假设与现实矛盾的部分,试探性提问: 「女生……要怎么有……有『屌』?」 一被反问,就像被漏电给电到,珮瑄突然全身剧烈颤抖──又像一隻破蛹而出的昆虫,无法撑开外壳而卡死在其中,无助地扭动、挣扎。 「我明明努力过了!」她凄厉嘶吼,「努力过了努力过了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努力得要死了──要死要死要死要死了──」随后放声尖叫。 珮瑄打扮得中性,让特别突出、令她很不自在的第二性徵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为了让行为举止上都像个男生,她刻意模仿男明星讲话、培养男生兴趣──打男生喜欢的射击电玩、重训健身、秀肌肉、买球鞋──任何男生喜欢做的事她都去做。她学着讲话粗鲁,没讲几句话就故意带脏字。「男生要有幽默感」、「男生就是要撩女生、就是要主动追女生」、「男生要对女生体贴」、「男生要当护花使者」──这些黄金法则她都试过了,却没能顺理成章变成男生;反倒,意外在女校「挺吃得开」的。常常会有女生(学姊、同届生,或学妹,都有)跟她告白,她都一一婉拒了。 珮瑄已经尽全力扮演好男生──心爱的「她」为什么就是看不到? 到底还缺什么? 「告诉我,张天明,为什么男生可以理所当然爱女生──是不是因为有屌──是不是、是不是?」 第一次看到珮瑄如此毫无节制地宣洩情绪,天明自己也被一股庞大的情绪冲击,差点屈服而放声大叫。 其实,整件事非常单纯,单纯而残忍,残酷而没有任何转圜馀地:有,或没有,都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张天明许早以前就接受这个不容争辩的事实──接受这一生必须面对「这根到底有没有用,还是只会把事情搞砸、摧毁人生」这个命题──每当夜深人静,书读不下去的时候,掏出来,萤幕播放配菜,搓一搓发烫,看会不会像迪土尼童话中的法杖变出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没有;幻想止于高潮、喷射出来的一剎那──下一刻是用来充当心仪之女、投射性幻想的对象、勤奋劳动的劳工典范、卖命演出的av女优的面部特写:事后虚脱的表情。 眼前仅剩萎靡不振、垂下的肉条。 张天明颇能共感珮瑄的感受,却无法真正同理她──顶多只能同情她,像同情遭逢巨变而流离失所的灾民。 「啊好羡慕张天明同学有屌可以理所当然爱女生是不是张天明同学你是不是也庆幸自己有屌所以可以大胆放心爱女生快告诉我!张!天!明!有屌的张天明同学有屌感觉不赖对吧你是不是觉得有屌就很屌蛤无所不能蛤有屌就可以爽爱哪个女生就上哪个女生爽不爽张天明同学爽不爽啊──呜呜有屌真好对不对张天明同学好希望有哪个谁可以把屌拿来跟哥的缝缝交换哥也想要一根屌你说好不好张天明同学哥也好想要一根屌有屌的男生想爱哪个女生就爱哪个女生对不对──张天明有屌的张天明同学快回答我对不对!」 她哭天抢地、对空气挥拳、踢脚,像是诅咒某个看不见却无法击败的大魔王。 「你说的都不是事实。」天明就事论事地说,「没有哪个男人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或爱干哪个女人就去干她而不用付出代价。」 幻想成为男人的珮瑄像被重拳狠狠击中胃部。 张天明讲得非常精确,不容反驳。 她咬牙切齿,不甘心地回问: 「那、那,告诉哥──男生是不是因为多了根没用的肉棒,」珮瑄露出看垃圾的不屑表情,用轻蔑的语气,「智商普遍低落?」 关于这点,珮瑄倒是没说错。 「可能喔。」天明半认真半开玩笑迎合她,「可能是原本该长脑力的能量,都长『鸡』力去了,」他说着说着,一不小心自己笑了出来,「所以智力普遍不高。」 珮瑄突然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都有思、亚、这──么好的女生、喜欢他了──为、什──么,为、什、么!张天明同学!回答我!为、什、么,他还追别的女──人呢?为、什、么──追别的陌生女生就算了偏偏还是打枪过他的国中同学?」 「喂,卞姓人。」 晓雯起先故意不理他。 「卞姓人我叫你,干,故意不甩我喔,卞姓人。」 「干嘛,彭允文,你为、什、么要一直来惹我──离我远一点喔!」 当时在场的天明第一次看到晓雯「夯起来。」 「卞姓人──没听到我叫你喔卞姓人──」 「就跟你说不要,你一直讲一直讲一直讲──烦不烦啦!」 她俩的吵架声很快吸引许多同学的注意,纷纷聚过来,围成一个扭扭曲曲的圈。 「不要烦我啦!」她气冲冲甩头,准备离去。 「喂──干你娘咧!」彭允文罕见怒吼,震撼不少围观的人。 晓雯也吓着了,站在原地不敢稍动。 「啊我一直叫你卞姓人──啊都这么明显了,还没发觉喔。」 卞晓雯一听,脸瞬间涨红,东看西盼;围观的群眾交头接耳,窸窸窣窣讨论了起来。 「装死是不是──回答啊,卞姓人,」允文仍旧咄咄逼人,「鸡掰咧,你就知道了啊,还假掰咧──干!」 观眾的讨论声渐渐要压过允文的质问声,甚至有人说「干嘛干嘛,告……」「哇干直球对决了喔?」「靠夭喔彭允文水哦──」渐渐,替允文「应援」的叫喊声多了起来。 「卞姓人你讲话啊卞姓人。」被旁观者一激,允文更拉不下脸,态度变得更为强硬。 「卞姓人你臭耳郎喔,干嘛都不说话啊,卞姓人?」 眾目睽睽之下,她什么话也没说,头也不回就跑走了。 从头到尾在场的天明发觉珮瑄说错了──至少,没有说对一件事:小雯没有打枪人家──根本落荒而逃,结果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珮瑄的说词明显与事实不符。这个矛盾之处,他坚信,将是釐清问题的关键锁钥。他安静等待,等待鱼咬上饵食的时机── 「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天明听到关键字词,便闭实嘴巴;深怕一出声,吓跑即将咬上鱼鉤的鱼。 「痛恨自己是个女人。」珮瑄擦拭弹珠大小的泪珠,哽咽讲着,「要是也有屌的话,思亚会不会喜欢上我?」 天明都知道。 自国中以来──她不可能假装不知道──思亚就对允文一片痴情:她们有事没事的拌嘴无不透露这个铁錚錚的事实。可以把眼睛曚起来──但不可能假装没看见;可以也把耳朵摀住──她们的打闹声,依旧渗入耳道。 周珮瑄──就算叫玄彬、山下智久,或柴克.艾弗隆,都一样── 思亚只注视允文一人。 七~4. 目空一切 「我觉得可以跟你讲。」天明停顿半拍,确认对方想听才继续说,「你值得知道。」 他开始向周珮瑄解释,中午的时候和思亚聊到她姓名的由来。 思亚真的很喜欢她的生父,便将生父的「田」姓将放在心上「思」念。从母姓后,她想至少能将生父的一部份放进自己的名字,藉此将他留在记忆中。 天明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怕忘记便衝动讲出来: 「她不是叫自己『亚亚』吗?我在猜:住旧家的时候,她爸──田爸──应该都叫她『小甜心』──噢!」他为自己的灵光乍现惊呼,「这样就连起来了。这是为什么,她很常用『亚亚』来自称──」 听了他的解释,周珮瑄眼泪又夺眶而出。 「为、为什么?我说错了什么吗?」天明自责起来,为毫无脑袋讲出没可靠证据的揣测感到内疚。 没等张天明来安慰,她自己接着说: 「不是啦,」边说,她边用袖口擦眼泪,「都是我的错。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错。」她努力把脸上的泪痕拭乾,勉强哽咽地说完:「听你解释之后,我就知道了。」 她用力吸回鼻水,束紧咽喉,而后一股作气讲完: 「我想继续喜欢她。」 深夜气温陡降,晚风吹得张天明直打哆嗦。他在想是不是差不多要回房──小雯在等。依她的个性,大概会等到睡着吧?太晚回去,天明怕糟蹋人家的体贴,便打算草草结束话题。 不管陈思亚那头乳牛是不是真的还在跟彭允文亲热,他想劝珮瑄先回房休息(此时那间双人房应该空无一人才对。)正当他准备起身离去,继续寻找原本的目标──自动贩卖机──之时,珮瑄突然叫住他: 「喂!」 天明被吓一跳。 「给你看。」她给他看自己的身分证;名字栏写着: 周佩轩 「二十岁以后,就自己跑去改名了。不喜欢原本女孩子的字,所以改成比较中性的写法。」 「呵,」她苦笑,「当初被我爸妈知道,差点把我吊起来打。」 「怎么『煏空』哦──还不是寄到家里的信封被妈拦截。想说:算了──迟早的事──碰到就直球对决啊──想说,先试着沟通看看──」 「说什么『怎么不先问过她们啊』、『有去找算命算笔画,自己乱改破坏运势啊』、『不尊重她们啊』──那有没有尊重过我?」 「妈的肏蛋──这是我的人生耶──哥我应该要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前途──不能也就算了,压着头也努力念书念过去了──欸至少名字可以自己决定吧?没有哦──她们怎么说?──你马上给我改回来」她面孔扭曲,勉强继续说,「这让我很受伤,感觉完全不被尊重……」 「但很小的时候改过一次,我就骗她们说『噢一个人一生只能改两次名。』她们到现在还是很不谅解啊,只是放弃追杀我了──应该说,就把哥『放捒』──还说:『这款囡仔白饲囉。』」 「呵呵,不会啦──」「什么不会,讲清楚一点!」 天明立刻摀住嘴巴。他自知又没管好自己的大嘴巴,才惹得人家生气。 「讲喔,」她现在死咬着自己,「讲清楚喔,」天明也不得不说些什么,好挽救自己没脑乱讲话捅出的篓子。 「我的意思是啦:哪有父母会想『放捒』自己的骨肉?」 佩轩突然生气大吼: 你又不知道我妈! 这句话恰恰好击中天明的弱点。他仍有这点程度的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对她在乎、坚持的点毫无头绪。只是,他若不继续「装死」、「惦惦听」的话,恐怕谈话就此死去;她俩之间淡若游丝的「国中同学关係」亦将化作空气。 他仍有自知之明:现况似乎不允许他随便丢句「我们聊太晚了该回去休息」就轻易遁逃。 经过漫长的沉默,佩轩终于开口: 「你一定不知道对不对?」 「不知道?」 「你一定不知道。」这次用篤定的语气重复刚刚讲的话。 天明转动眼珠子。 「我不知道,」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坦白为上,把球拋回给佩轩,「你要讲我才会知道。」 「这件事从没跟别人讲过。你看嘛──连……她……我都没有讲过。你应该是第一个知道。」 天明「受宠若惊」──惊吓的成分显然比较多。主要是因为他尚未建设好心里的围墙,并未准备好承受另一个人的祕密;而今日的「祕密接收总量」似乎过载了,他心力交瘁。 「其实,当初,」完全忽略天明扭曲的面孔,佩轩陷入自己的思绪,「当初其实是我──」停顿半拍,犹豫一阵,才接着说下去: 「对,我,都我。」 张天明没听懂,只是眨眨眼、微微摇头。 对方的直视让她有点不舒服──并不是说对方这样做不妥(于礼节,张天明作为一位聆听的人,已经给足说话者应有的尊重)──而是说,她有种被灵魂拷问的错觉:就像站在被告席,面对想像中的法官,当着陪审员与所有关心本事件的旁观观眾,坦承自己犯下的罪行。 「我怂恿允文去跟卞晓雯告白。」 天明倒抽一口气;并不感到特别意外,而是对「犯罪者」坦率的态度感到难以置信。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样彭允文就不会跟我抢思亚。」她深吸口气,接着解释,「只要干掉彭允文,就没人跟我抢思亚。」 天明只是点头聆听。 「哥我就激他、羞辱他──哥呛他没『懒趴,』有种去告白;他还真的照做咧──是想证明什么?跟一个本来就没有带把的女生证明自己有小鸡鸡?──蠢毙了。他还回呛:如果告白成功,要不要下跪认错?妈的,有够屁孩──哥就呛回去:谅你不敢啦,会哭哭滚回家吸马麻的ㄋㄟㄋㄟ。『干你娘周珮瑄拎北就去告白拎北毕旅当天就去跟卞晓雯告白鸡掰咧到时候把你的头踩脚底让你下跪道歉』我就回呛『哭哭哦找马麻小文文哭哭找马麻……』」演着演着,结果佩轩自己啜泣起来。 「要是奇蹟发生,让他侥倖成功,顺理成章跟姓卞的女人搞在一起──这样思亚不就死心了吗?很好啊。哥就想啊:他如果失败──就说他一定会失败啊──就会消沉一阵子嘛,短时间内根本不会有心情重新喜欢上谁,对吧,思亚就不可能有机会跟他告白,对不对?接下来,我就只要撑到毕业就好。撑到毕业之后,卞晓雯、彭允文,还有你张天明──你们都会离开。你们都离开思亚,思亚不就归我所属了嘛,对不对?」 天明哑口无言,却没有点破这套逻辑无可救药的荒谬性,只是露出严肃表情,频频点头,表示正在认真听讲。 「我是阴险的女人对不对?」 佩轩显然什么都没料中;她只能躲在这里,以泪洗面,可悲地跟他解释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拙劣计画。 「回答我,张天明──我是不是阴险的臭婊子?」 「我没有权利说你的不是。」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哈哈──」「我是认真的。」 张天明严肃的态度让佩轩住嘴。 「是不是臭婊子,」他如此总结,「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 陷入短暂沉默,两人僵持在那一阵。 彼此都没预料到对方如此健谈。原以为没什么话好聊的双方,竟意外找到能达成共识的点。 「欸我怎么都不知道你这人这么好玩!」 张天明没料到自己中规中矩的发言竟能「逗乐」悲惨的丑角佩轩。 暗自庆幸允文告白失败,他自己似乎也没什么资格讲佩轩的不是。 「对,」她露出释然的表情,「我就是这么阴险、鸡掰的贱女人!」 那般接受事实的爽颯态度,彷彿目空一切;假如地狱有十八层,她已经抱持直坠第十九层的觉悟──这种人无法再被其他话语摧折:她已经无所畏惧。 七~5. 交换祕密 「呃……我也偷偷告诉你一件事。」 看到佩轩坦率地揭露自我,甚至不留馀地地自我批判,不知怎么,让天明也想分享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件事……你应该也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是什么?」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她露出漠不关心的表情。 「好啦,我要说囉。」天明深吸口气,彷彿对自己喊话: 「晓雯不喜欢别人开她名字玩笑,尤其讨厌人家用『卞』这个姓氏开玩笑。所以知道了吧:用『卞姓人』取笑她……可不是闹着玩的……」 天明的解释彷彿点醒梦中人。她从以前就觉得,彭允文「在她们几个国中同学面前」故意戏弄卞晓雯,很奇怪,却找不到更深入探究的缝隙。就像一幅几乎完成的拼图,就差天明这块关键的拼图,终于得以让整幅画完整。又像侦探办案时碰到瓶颈处,从稍微无能的助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那边得到提示,完整串起整个事件。 佩轩这才顿悟:或许当年处心积虑设计诡计──包括得逞之后的往后几年,对思亚编织的种种谎言──通通都是白费心机。 没注意到「听眾」表情的变化,天明继续说: 「小时候,她对自己的名字感到很不自在,甚至痛恨自己的名字,有一段时间很不喜欢自己。你可能会想问:耶?『哪』一段时间──详细情形……我也不太确定;但、但但,大概有点头绪……就是从『那个』时间点……开始──她就没那么讨厌自己的名字……」在此就打住了。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佩轩感到不耐烦;她的表情彷彿控诉他不公:「我都告诉你秘密了,轮到你又不说──」某种被出卖的感受。 不行!他不能说──唯有这点,绝对不行──说出来,只怕不再佔有「特别的」人。可是,不讲些什么,对珮瑄也不好意思…… 他深吸口气── 决定还是不说。 再等下去也不会再从人家口中撬出更多秘密;佩轩转个方向提问: 「你怎么都知道?」 「噢,」说到半恍神的天明,被人一问,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溜嘴什么;来不及确认「损失,」情急之下,便匆匆织出一张谎: 「晓雯『全』亲口告诉我的。」 他只有说出部分事实;更多是揣测,混杂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此而已:对,一切都「曖昧」不明──有没有人「受尽委屈?」就没人晓得了。 「哦,所以……你们无话不说齁?」 他耸耸肩。 「啊你不是说你什么都知道?」 「『我没有什么知道啦,』」天明故意停顿一拍,并意味深长盯了哭到双眼红肿的佩轩,「『只知道我知道的。』」 他又停顿了一、两秒,谨慎拣选字词。 「只要她主动分享,我都会全部记得。」 陷入一阵令人尷尬的静默。 天明意识到:他头一次跟佩轩聊这么多;私自认定自己跟她没话聊。 他从以前到现在一直觉得眼前这位刻意装酷的女生让他很感冒,不过不是因为对方的性向;而是,为性倾向苦恼、分裂,甚至陷入自我厌恶回圈的模样。这副矬样让天明对这自我认同紊乱的国中同学感到极度憎恶──因为这副模样反映同样对自我认同感到困惑的自己身上。 看着周佩轩──他妈的,跟照镜子没两样──就好像看到天明自己──可鄙、可恨、可耻──所有人类想得到最负面的词汇的总和加诸在身上的形象──这世上最痛恨的傢伙莫过于此──同时也是张天明最怜悯的悲惨样子。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非得再回馈一个小秘密不可──好似基于某种补偿心理:似乎是这么做,两人之间的「秘密交易」才公平──哪怕多无关痛痒──再考虑一下吧?──这个不行这个不行…… 噢,这个……这个可以讲。 「偷偷跟你讲喔……」天明压低音量,几乎让人听不见,「请你不要告诉他们。」 「干──如果再扭扭捏捏的──乾脆都不要讲,真的──这样哥比较轻松。」 被她一说,天明差点又缩回去。 看他像隻缩头乌龟──只差没真的缩回「龟头」──畏缩回去,佩轩搓搓侧颈,勉为其难回道: 「啊是要不要讲?」 考量到人家才分享了天大秘密,基于公平原则,天明觉得非分享不可。 「我其实满感谢你的……你得相信我: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没来由被感谢,周佩轩只觉得莫名其妙。 「供杀小?」 「我是说真的──庆幸允文真的这么笨,被你激到真的不自量力去告白。因为有允文的壮烈牺牲,直到毕业前,晓雯都不会被班上其他男生骚扰。」 佩轩感到十分意外。这男人几乎承认──就像法庭上被检察官动之以情,将所有罪行招了出来──名为「淫慾」的罪孽。 「我无法想像晓雯被其他男人染指的模样……」 他脑袋浮现刚被提及的女主角,全身赤裸,像稍早在房里看的爱情动作片女优,维持某种特别的姿势,让他熟悉、身材壮硕得令人惊惧但生羡的好伙伴兼国中同学──让那头肉感的赤裸乳牛坐在大腿上的兽类──在床上来回摇动,「造两背野兽」的画面。 「我会自杀。」 佩轩知道:张天明没有说出全部事实。 他现在的表情彷彿是在说:要我全盘招供?──寧可把秘密拖进坟墓。 她这才意识到,天明其实还满不像个正常男人:他不会满口大男人主义的陈腔滥调;个性也满收敛的──至少跟彭允文比起来──就像隻绵羊,一样人畜无害。 这样还算个男人吗?──害佩轩想直接脱他裤,确认确认屌是不是还掛在那。 天明开始为过度分享内心想法感到后悔──但看到这位国中同学狐疑的瞇眼,发觉为时已晚。 「要保密哦。」他有点迟疑,缓缓说着。 「啥毁?──」「这件事被知道我真的会去死一死。」 佩轩只是耸肩,没有露出多馀的表情。 「我很认真。」 佩轩意味深长地直视他的双眼,流露近似革命情感的感觉,一瞬让天明以为两人宛若军中弟兄──虽然根本没当过兵(他靠读研究所技术性延役)──觉得可以(哪怕只是暂时)相信对方。 「好啦,我不说。」 虽佩轩嘴上这么说,张天明仍为毫无节制分享秘密摆出后悔莫及的苦丧脸。 这种情感满矛盾的:一方面想要跟对方倾诉,博取认同;另一方面,又觉得乾脆什么都不要说,就维持这样就好──甚至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要发生,那该有多好? 来不及了──覆水难收。 现在,知道他秘密的人又增加了。 「绝对不要说喔,」天明还是不放心,不忘再三交代,「刚刚聊过的事情,不准跟任何人说喔!」 佩轩没回头,只是挥挥手,走向她和思亚share的房间。 八~1. 顺着自己的心意 「(哈欠──)嗨,你回来了。」晓雯慵懒地半卧双人床的一侧,脸颊枕在弓起的手臂上;袖口稍微被拉高,让除过毛的腋窝露了出来;再稍微往里边看,可以看到上缘的黑色蕾丝衣料。她的卧姿散发不同于以往、明显带有情色的气息。 天明杵在门口半晌,内心躁动不安,捧着刚刚从柜檯处找到的自动贩卖机随便买的饮料,迟迟不敢入门。 「嗯?」小雯把头倾向一边。 「有帮你买饮料──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他脚步踉蹌,差点让饮料掉到地上,「所以我就挑茶啊、果汁之类的──噢,我知道你不喜欢汽水……」 「没关係(哈欠──)谢谢。」她满脸倦容,仍勉强挤出笑容。 天明心一抽。 「没关係……」 「嘿──」「嗯!」 她努力撑开眼皮。 「要不要猜猜看我刚刚遇到谁?」他把饮料摆在套房的矮桌的桌缘,整齐列队。 「(哈──唏──)谁?」晓雯半瞇着眼,很努力不让自己睡着。 「就佩轩啊。」 「珮瑄喔……(哈──唏──)嗯……」她眼睛已经瞇成一条线,「嗯……」 「对啊……跟佩轩聊了……就聊聊。」 「嗯……」她安详吐息,远看就像睡着了。 他怕小雯就这样睡着了,遂鼓起勇气──不知从哪借来的胆子──坐到床缘。 「嗯……」 「欸……」天明靠到她的脸旁,「想问你……知不知道……」 「嗯?」她忽然张开眼睛,和天明对视了两秒;两人的鼻梁只隔了一根指头的间距,而天明可以透过对方的双瞳,隐约看到自己的脸,分别映在左、右边。 他害臊得弹开,并把脸撇到另一侧。刚刚小雯的吐息在他脸上留下些许馀温,让他脑袋轻飘飘的。 「嗯。」 「蛤?」天明听不太清楚,不假思索把脸颊凑到她嘴唇边。 「我知道啊。」 他试探性地问: 「哦,你『都』知道喔?」 「对啊(哈──唏──)为什么这样问?」 他犹豫一阵。 「没有啦──看你刚刚……很放心把那两人放同一间房间……就不确定啦……没别的意思……」 晓雯露出失望的表情。 「就──唉……」天明长叹一声。 晓雯突然回神,坐起来,开始解释:「我是觉得啦:珮瑄她可能,心情上,会有疙瘩嘛,但她总不会直接『爆发』出来嘛。我也知道思亚她、她就喜欢……嗯……嗯,应该……应该啦──那两个女生那么要好,思亚应该还是会尊重珮瑄……?我觉得是这样啦──反正绝对不要让允文有机会。你问我为什么?就只能回答这样……嗯,就这样。」说完,她往后伸手拿手机,滑了起来。 小雯知道?──若不是瞎矇,就是真的知情。 他很焦虑:他很怕小雯知道他早就知情,早就从佩轩那边得知秘密──以及,以及……其实是自己间接造成晓雯困扰──还有、还有…… 你呢? 天明还没确认这件事──儘管整天想问想到快要失心疯──话语总在快要夺出声门前,又掉回胃袋。 他眼神飘到矮桌上──啊靠夭!──忘记收东西。 「抱歉!」他蹦到桌前,匆匆忙忙把书藏到身后,「我不是故意要带文本──就只是、只是──有带有保庇啦──我没有不享受,跟大家一起来玩很好玩……」结果,越说越心虚,「真的……」最后沉默下来。 他并不想让小雯担心──他总是沐浴在人家温柔的眼神当中,超出应得的程度──他不值得人家这样操心。他根本没资格出现在这里。 「念书很辛苦吧?」 这句关心的话语几乎要他情绪溃堤。他差点爆哭──还好忍住了。 多少年了?没人在乎过他念书的状况,也没人真正在乎过他怎么过活──似乎没人在乎过他是生是死(当然死掉最好。) 往上攻读似乎不是任何谁的期盼──没人期待过他闯出一番事业。双亲只希望他赶快毕业,之后随便找份工作,赶快独立、养活自己。两老根本不奢求他「友孝」──最近已经不问「有没有交女朋友?」(连「什么时候结婚」都不期待了)──反正家中还有大哥。 「只要养得活自己。」只做到这种卑微程度,这点「奢求」,张天明仍无法兑现──「没路用」的次子根本可有可无。 乾脆死死最好。 为什么要坚持──别人眼中毫无价值的东西──为什么要紧紧握在手中,这本一路从台北,载两、三百公里拖过来的厚书,像什么「珍宝」一样──「读这些有用啊」连自己都快说服不了──读这些没用──好向世人证明:「嘿我学富五车、学识渊博,你们要听我的」──没人懂这些,里头的死物──没人在读这些玩意,不能强迫别人关心,丢了无妨──为什么?因为他只会读这些东西。 除这件事,其他什么都不会做了;什么都不会的人跟废物没什么不同──起码能用「我读得懂这些东西」骗自己「不是废物」──明明就是废物。 比垃圾还不如。 只知道自己也许擅长这件事,想挑战看看自己的极限,就念念看、就越读越上去了──人们漠不关心;这个社会只看钞票。你写的东西能卖钱吗?──想说,有机会在这个领域头角崢嶸──不可能,明知没人想读这些东西,没人在乎,自然没人关心你在干嘛── 死死最好。 口头鼓励也好、关心的一瞥也罢,趁他不注意时,在桌上摆一罐饮料、放一块饼乾,都好,都会令他振奋不少,重拾信心继续研读这些早就没人追捧、过时的古董,继续这趟注定没有希望的学术修行。 「不要累坏囉。」 她的一句话在他心中激起滔天巨浪;内心涌起一股衝动,让他想狠狠搂住小雯。 「喂,张天明!」 「銃杀小,周佩轩。」 「没考虑跟她说喔?」她稍微提高音量。 「没考虑跟『她』坦白喔?」天明几乎不假思索回道。 佩轩头垂了下来,脚蹴地板几秒,才抬头继续: 「会考虑看看啦。」 「好嘛,你加油囉。」 「张天明!」 「安怎?」 「顺着自己的心意讲话。感觉很不赖喔。」 张天明并不确定周佩轩到底是在鼓励她自己,还是以周老师的身分说教── 「是喔。」 「试试看啦,会上癮喔。」 「好嘛。」他耸肩。 「待会见!」 天明挥挥手,也回喊:「早早休息,待会见。」心里想着: 你衝一波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 现在心跳快到几乎令他昏厥──「顺着自己的心意」、「顺着自己的心意」、「顺着自己的心意──」哪次敢?──要能轻易做到就不会这么痛苦──她在乎吗?──噢不,不该试探;这样试探人家等于贬低对方──好像人家不用管好自己人生似的;就把关注力都放在你身上就饱了?──未免自我膨胀过了头? 「晓、晓雯?」 嗯? 只见她胸口微微起伏,手机摊在手边,萤幕上显示她今天拍的照片:一格格方格,几乎都是纯风景照,没半张是她的自拍。天明一阵心疼──她可以跟我说呀?很乐意帮她拍一些照──只要主动开口,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太见外了吧?── 熟睡了……吧? 八~2. 告解 他缓缓靠近,直到整个人侧卧床缘。 他仔细端详她的睡顏,感受床垫跟着她的呼吸节奏起伏;沐浴乳的芬芳扑鼻而来。 怎么搞得?──每吋肌肤看起来都鲜嫩欲滴、吐息散发情色的气味──吓一跳──睫毛微微颤动──熟睡了吧?──这般甜美的睡顏,怕是动作稍微大一点,一不小心就弄碎了,却诱惑着他……嘴唇半开,在说什么?──梦话吗?──嘴唇……嘴唇……くちびる……花びら……花瓣一样,肉色的花瓣……如能一亲芳泽? 如果偷偷吻下去,基本上就堕落成罪无可赦的烂人。 要是娶这女人当老婆就好了,天明心想,但他没钱,养不起人家──别提「之后」跟「更以后」的事情。 他看不到「未来」──嘴上光说「爱、爱、爱」──「钱」才是真的。 「吭啨──」才有车子;「吭啨──」才有房子;「吭啨──」才有成家、立业,任何所需的一切「吭啨──」 张天明,二十五岁,仍未工作,在家给父母养的啃老族、败类,一无所有。他不像彭允文早早就出来工作;不像周佩轩,刚考上正式老师,璀璨人生才正要开始;或是陈思亚,拍影片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收入,却还是到处打零工赚生活费,也没当伸手牌。 就他,「二十代」过了一半,却连份正职都没做过,怎敢肖想小雯。 小雯不用谁去养她──人家有很好的工作,就算自己一个人生活也过得很好。 「我给不起她要的幸福。」他深信不疑;不希望是这种没出息的废物糟蹋她。 他不值得她浪费青春──不值得任何女人为了他浪掷稍纵即逝的青春年华。像张天明这种低端人种,低自我价值的垃圾,就该自己乖乖滚去垃圾堆,慢慢等着,等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 读点书吧──不管有没有用,或对「将来」有没有丁点贡献──? 让自己分心,就不会去空想无法兑现的「淫慾,」儘管读这些理论对现实一点帮助也没有。 在这个时代,金钱才是主流话语;当「先有『吭啨──』才有『啪啪啪──』」是唯一恆真的陈述,书里边这些没有效度的论述显得荒诞无稽。 念这些谬论的张天明同学就像白痴一样:整天接受谬论辩证法训练,无异于成天「练痟话」的疯子──舞台上疯言疯语的白痴扭动身子、来回踱步的烛影;风中残烛般,寿命亦灭亦燃。 “signifyingnothing”──想到这里,张天明就又念不下去了。 他看了手錶,时间显然够冲个澡;决定让昏昏沉沉的脑袋冲冲水,看能否冲走睡意。 小雯睡得正酣。 他动作不敢太大,躡手躡脚摸到自己的包包,从中取出换洗的t-shirt和内衣、裤;基本上就是罩上外面一层衬衫,衣服换洗不成什么问题。 他想起来,国中毕旅的时候,也只带一个旅行用背包就轻装出门(当时大家都穿制服,没有衣着穿搭的问题就是了。) 反倒是小雯,好像也像现在这样:背一大包,包里头什么都装──比什么多啦x梦的百宝袋装更多道具。这就是女生的包包。 看她背这么多,还挺辛苦的。是不是该替她分担一点重量──好像没什么机会能帮她分担行李重量。 这样一想他又垂头丧气。 「あのさあ、雫たん?」 他跪在床边,矮桌和床间隔的狭窄空间,双掌伏贴床缘,低声倾诉: 「寝てるの?寝ててもいいから、闻こえないてもいいから、気にしないで、别に大したことじゃないよ。本当だよ──嘘じゃない。本当に大したもんじゃないよ……」 他垂头长叹,几乎想要放弃。他深吸口气,强忍着尷尬与克制想逃跑的衝动,接着说: 「あのう、いきなりごめんね。こんなふうに──こんな小さい场所で──まったく──こんな情けない姿を见せたくないのに……闻いてくれーちゃんと伝えたいことがあるよ。どうしても、君に伝えたいよ。」 天明克制顾左右而言他的衝动,在脑中的辞海中反覆翻找适合的话语: 「どう言えばいいんだろう……」 他又叹了口长气;停了好一阵子,忍不住苦笑: 「なんか、ズルいなあ、自分は。こんなに大事なことなのに、なぜ日本语で话すだろう?本当にダメ人间だなあ、臆病な僕は。」 「もう一度言うから、雫たん、ちゃんと闻いてくれ……」 对方没反应。 天明又停顿一下,才接着说: 「我好没用喔……明明是最重要的事,竟然想用『外语』来蒙混过去?」 晓雯的睫毛微微颤抖,害天明吓了一跳;他仔细观察,确认对方没醒来,才接着说: 「唉……该从哪里讲起才好?先讲结论好了──还是先从『理由』吗?算了──感觉会越讲越模糊──我……」 他停顿一下,才继续: 「不够好。」 对方没反应。 「我拚了命掩饰『自己很差劲』这件事,很用力学日文──明明该写论文的时候,却拿来读原文小说……都是什么……爱情类啦……感人类……之类的──悬疑类也读;只是,拜託,我那什么破烂日文程度,根本记不住那么多资讯啦……很抱歉,我现在的日文能力还没办法像英文那么流利,没办法读国中的时候有能力读的哲学类小说……」 他长叹一口气,在脑中整理紊乱的思绪,缓缓说: 「明明唯一能拿来说嘴的事情?我发现:大学毕业后,同年纪的同儕中,就剩我一个废物了──一无是处。明明是唯一能拿来说嘴的事情……」 他回想起国中时代在图书室分享阅读心得的光景,边感叹: 「为何美好时光如今渐行渐远呢……现在,我们这五个中,就剩我一个还没开始工作赚钱了。」 他脱口而出这个事实的同时,心头像被一把利刃划过。他捱过「利刃划割喉头」的痛楚,接着说: 「这么说吧:你的条件太好了;像你这么好的女生,肯定很抢手吧?肯定到哪都吃得开吧?看看彭允文──」 一提到彭的名字,就像那把利刃割穿咽喉,他突然发不出声音,只能痛苦地大口换气;脑袋里混杂自我厌恶、自卑心理、对现实的愤恨、论文写不出来的焦虑、对彭允文的嫉妒──有太多情绪无法化作言语。 他重新调整呼吸,勉强地继续讲: 「一直在想:我有什么资格继续待在你身边?『国中同学』吗?『旧识』吗?『聊得来的line友人』吗?不那么排斥的『男──生、朋友』吗?还是……『男……性、友……人』吗?我们这样『哪里都到不了的』半吊子的关係……全是我的错;只能怪我自己是个没出息、没啥路用的废物。」 他停一拍,接续: 「我这种废物,怎么奢求谁浪费青春……浪费青春……哪里都到不了?──君はこんなに素敌な女性なのに?老毛病又犯了……」 他调整呼吸,继续讲: 「我配不上吧?无数个晚上,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念不下书的时候、正在构思论文的时候──一想到:这些『拢无彩工』;浪掷掉的青春时光──结局、何も言えできなかった……自分に自信がないなあ、臆病な僕。僕はまさにダメ人间だよなあ……」 讲着讲着,天明开始哽咽了;他握拳紧贴嘴唇,以防声音漏出来;他缓缓调整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停了好几秒,才重拾力气接续下去: 「嫌だなあ、情けない自分が嫌い。言いたいことがはっきり言えできない自分、もっと嫌いだ。どうだろう……爱逃避的老毛病又犯了。明明是唯一能拿来说嘴的事情──念文组真的没『钱』途;念文组研究所更是『钱』途迷茫──明明是唯一能『在你面前』说嘴的事情──ねえ、雫たん──」 他回想当初违反期待、背着父母偷偷去报考研究所的情景,边说: 「是你鼓励我『有能力、也不排斥做的话,就去尝试看看啊。』ねえ、雫たん──一歩踏み出した勇気を、君がくれたの。我也想要回应期待──哪怕不是父母期待的那样──不像大哥那样有『出息』──娶妻、生子、买车、贷款买房什么的──我也想做『能拿来说嘴的事情,』在这个领域取得成就,然后更看得起自己一点,然后……」 话语卡在他的嘴中;他犹豫一阵,才接着说: 「ごめんよ。僕はさあ、弱い过ぎて……啊,老毛病又犯了──我对你──」 他反射性转头,以为有人在背后偷看;其后身后没有半个人影。 他整理情绪,接着未完的话: 「ずっど、ずっど、君のこと……」 就在话语即将衝破双唇的门扉,胆怯的他再度将其捕回。 「なんでもない。忘れろ、今の话。」 她双眼紧闭,胸口微微起伏。 「小雯?」 没反应。 「じゃあ、先にお风吕に入るよ──」 雫たん 八~3. 忘我 哇哩咧靠夭──门没办法锁唷? 尷尬。 门……没锁?──那小雯怎么洗……的?──不管──先解决门的问呜哇哇哇……靠悲,居然是透明的(干,刚刚在外面完全没注意到。)咦?……小雯……怎么洗的……怎办?──line允文吗──干白目,他在跟乳牛吼──唉乳牛也不行了吗?──周佩轩咧?干,人家才哭哭完,不要去吵人家──求助无「门」了吗? 时候不早──再拖拖拉拉,就没时间休息。 反思覆想,还是先把水放下去预热。 缸塞刚好落在手边,他不假思索塞上,看着水慢慢在浴缸里匯聚成小水漥。心想: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泡澡。 水边流,思绪也像水流一样涌进脑袋:得想想等下要怎么面对那群人。他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对任何谁质疑的眼光都装蒜、含糊带过?抑或,严肃直视任何投到身上的眼神,并大声宣告:你们都很有问题! 为什么?他明明都知道;也明白,最好的解决方法应该是所有人坐下来好好讲开──他们五个就能回到国中时候,彼此毫无心机地互动、没有相互隐瞒的秘密──没有吗?本该是熟悉的朋友,彼此间却互有顾忌? 他是不是还要骗自己,骗自己「我们之间没有祕密,彼此坦诚相见,」假装没事──还是只有他自己假装?继续虚偽地面对这群仅存、「还」愿意稍微跟他开诚布公的朋友? 所以说……「他」知道吗?「她」知道吗?「她」呢?「她」知道「他」知道吗?──猜测谁知道谁的祕密,或谁知道谁知道自己的祕密──快把自己逼疯。 果然知道太多了吗?一向自詡什么都知道的万事通张天明同学,体认到整件事的讽刺性。现在他反而不想要这种知情的特权──他情愿不要知道那两人的祕密,或夹在两人关係中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姊妹将自己的身体献给情敌──彼此之间的情爱纠葛──寧可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想知道。 「等一下下哦──」他意识到:这半满的浴缸原本装了小雯洗过的洗澡水。只是他体型比较大,浸进去的时候大概会排出满多水量。 小雯的话,应该刚好才对?说不定……里面还留下一些没流乾净的洗澡水;而浸过小雯汗水的水,现在,也混在这缸水里? 他反射性地剥掉衣物,随手往洗手台一丢。 他吞了口气,水还不到半满便迫不及待浸入;水大概只到胸口──水线大约将他的两颗粉红色乳头对切。 上半身整个浸入之时,他感觉一阵脑胀胀的昏沉感;心跳加速,他能从颈部阵阵的脉搏,感觉血液流遍全身。 热水让他全身放松,一时忘却整日积累的疲劳,好似连念书的压力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知情吗?想像晓雯可能也浸在差不多的位置。她赤裸的样子──长发浮在水面──双臂抱胸恰好遮住重要部位;刚浸入热水之中,血液循环加速,汗水开始自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渗出,并和在洗澡水里。 「彭允文『还在』肖想她……吗?」周佩轩的话可信吗?──她是真的知道实情吗?「彭允文的话……彭允文的话……不无可能吧?」 刚刚小雯泡过耶……他按捺不住衝动──罪恶感掐着喉咙──弓起身子,稍微调整重心,维持头部浮出水面的姿势,另一隻手撑在浴缸底。 他的惯用手像引擎一样来回运作,在水面激起小波浪,而小兄弟就像潜艇潜望镜,自浮出的两侧膝盖之间缓缓探出水面。 他想像小雯正面对着自己,一样双腿张开,两手亦潜入水中作业,呼吸变得急促。她必须用一隻手摀住嘴巴──浴室回音很大──避免弄得忘我而喘得太大声,又弄得水花四溅──天明忘我地意淫小雯,忘了还在「毕旅」、忘了等会儿要跟大伙会合、忘了等等还得装进该死,臭死人的suv、忘了此行的目的、甚至忘了那道门根本没有锁──不在乎了,至少,此时此刻,在性幻想里头,小雯是属于自己的,这样就足够了──不需要「吭啨──」小雯不需要父母同意小雯不需要受别人指指点点小雯妄想的话就不需要考虑现实条件小雯无拘无束小雯没有道德上的顾虑小雯两个人小雯缠绵小雯亲密的交合小雯有什么小雯比这小雯更紧密小雯融合在一起小雯的祕液溶进这缸水里小雯彷彿能听见娇喘声小雯你的香味小雯令人梦寐以求小雯你的味道小雯你的唾液小雯汗水小雯你的体液小雯溶在一缸水里小雯小兄弟小雯前端分泌润滑液小雯溶进泡过小雯祕部的蜜汁小雯交融在一起小雯在一起小雯与小雯合为小雯一体小雯有如羊水小雯将孕育小雯新小雯生命小雯小雯小雯小雯小雯小雯小雯「小雯小雯小雯小雯呃──呃──嗯……」 八~4. 了断 他臀部夹紧、大腿僵直,而后像洩气一样瘫坐浴缸底。溅出不少水;现在水面只高过胸下缘一些而已。 他虚脱无力,双眼模糊,只感觉小兄弟的头麻麻的。 乳白色的混浊液体缓缓浮上水面,慢慢染开。 他看着一隻、隻「小蝌蚪」甩动鞭毛,向四面八方游动;有的「蝌蚪」游向大肚腩,卡在体毛上。 他用食指与拇指拈起几隻完全卡死在上头的生命体,缠绕成一颗白白的毛球状颗粒,一时觉得十分惊奇,因他从没见过「小蝌蚪」的样子──这样一隻隻游动、乱窜的样子──平常只是随手抽一堆卫生纸,包一包就往垃圾桶里丢,隔天或过隔天成黄色块状──可从没见过、近距离观察过「小蝌蚪」在水里优游的状态── 兴快感并未持续太久;从恍恍惚惚的状态回过神,「溅(tsuānn)出来了吗?边意淫小雯……溅(tsuānn)出来了吗?」 「呃哦哦哦(呜呜呜呜──)」 他压抑尖叫的衝动,深怕惊动门外的晓雯,怕她夺进门看到这番景象。他无法把脸埋进被自己噁心至极的体液污染的洗澡水里头。 他唯一想得到的、能最快了结方式,就是将双手交叠,虎口对准自己的咽喉,牢牢扣住喉结上缘,并用力拧紧,直到呼吸困难。 绝不能让他们知道──他用力用鼻孔吸气确定没有空气进到肺部──他们不需要知道──就这么去死──他拧得更紧像拧紧毛巾那样,指尖感受柔纤维般的触感──长到颈部的后发发尾、鬓角、没刮到的鬍渣、皮肤,表面长过青春痘而坑坑巴巴的──指甲咬入皮肉──他们不用知道──去死一死──一个人上路就够了──不用让他们知道──死吧死吧──他不该来──快去死──来了只会劳烦他的国中同学───快去死一死──不能让他们知道──死、死、死──他们得拖一具尸体回台北──去死──呃不,回他父母面前──去死去死──次子冷冰冰的遗体──去死去死去死──你忍心让两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不在乎──就这样去吧──痛苦只是短暂的──去死一死──胸腔开始疼痛──去吧──不需要活在这世上──去死一死──他们不用知道──就算把祕密都拖进坟墓──去死吧──没人要你活着──去吧──去死一死就好──他们不能知道──去死吧── 「她」不用知道。 憋到极限了,实在无法继续拧紧咽喉──可能是求生本能?──他像条落水狗在水中挣扎,呛了一大口水(可能还混杂一些从那话儿排出的体液。) 他剧烈咳嗽、上气不接下气,眼睫毛刺得眼睛睁不开──分不清是鼻水、是泪水、是洗澡水,还是「小蝌蚪」──只好向浴缸外翻滚,滚落到地上,四肢伏地,大口吸空气,再把水咳出肺部。 满口鼻水与腥味的张天明,好不容易稳定呼吸,拭去卡在睫毛上的异物。 终于能张开眼睛。 水溅得满地都是,而浴缸水已经脏成……没人想再进去泡的程度。 他只好大吸饱气,憋住呼吸,把整条手臂浸入脏水,把底部的缸塞拔起。 水开始从排水口流出,形成一个逆时鐘的漩涡,慢慢把白浊的脏块、异物一同排出。 他跪了下来,伏在浴缸边缘,慢慢拾回理性,并开始思考刚刚到底在干杀小。 手,是自己的;小兄弟,也是自己的;两颗金玉,吊在胯下,何时喷发出来,也是自己能控制的。这三样法宝──魔手、法杖、金玉──三位一体,就不再受自己控制,自行活动起来。 到底在干杀小? 刚刚一阵癲狂的行为令他疲惫不堪。他等着、等着、等待水排乾,吃力、缓慢地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吸气、吐气──直到最后一些水被吸进排水口,发出「咕嚕──咕嚕──」的收尾声。 未能自我了断的他,羞耻地看着搁浅的小蝌蚪,在浴缸底部结成一块一块的。 他尽其所能将这些块状物捞起来,并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不让任何一隻遗留在那,让下一个进来的人抓包,抓到他刚刚在浴室──隔着一扇半透明且毫无隔音功能的门,门后有一位熟睡的美人躺卧床上──偷偷意淫心仪的女人,一边「动手玩创意──」 乾脆再装满一缸水?这次改把头浸入水中,看能不能把自己溺毙就算了;想来想去:实在太花时间,实在不妥,遂放弃。 他决定,时间还早,拿莲蓬头把案发现场冲一冲──应该够长,从浴缸到淋浴间那边,莲蓬头的连锁应该够长。把这些「小蝌蚪」冲进排水沟。 他连自我了断这种自己能决定的事都下不了决心,着着实实成了什么都做不到的废材。 他跪在地上,边扯着勉强能靠近浴缸的莲蓬头、对准还遗留「小蝌蚪」的位置冲水。 冲完水,他蜷曲身子,靠坐浴缸边缘──刚缩回去的金玉贴在磁砖上,感觉凉凉的──木然瞪着半透明的门板。 不知为何,国中毕旅的回忆,在脑海里,一点一滴浮现: 八~5. 闹剧般的悲剧 晓雯满脸通红、吃力喘气,摇摇欲坠,看起来随时会倒下。她紧握肩背包的吊带,低着头,强迫自己跟着大伙走。离下一个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她只能咬牙苦撑。 「小雯,你看起来很辛苦耶,要不要帮你揹?」他想帮她分担一些重量。 整天走来走去,已经疲惫不堪的晓雯,看样子,也没力气坚持。 「麻烦你了。」几乎毫不犹豫地将肩背包交给他。 包包沉甸甸的,他很好奇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你很厉害耶,可以背满重的。」 她露出「我也没办法」的无奈表情。 「唉,」她大叹口气,一边解释,「里面都装女生需要用的东西──主要是卫生用品啦。」 天明秤量了一下;这包沉重的负担显然不像一位「正常的女孩子」应该要背的重量。 「这样啊,当女生满辛苦的哦?」 「不会辛苦啦,」小雯像是开玩笑地说,「还好有像你这样的男生,都会热心帮忙。」 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是第一次在晓雯面前展现本就无多的男子气慨;就他印象所及,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实质上──称得上「英雄救美。」 「有你真好。」 看看自己,以及胯下缩成一团、萎靡不振的小兄弟,现在这副鸟样:没有一处特长值得讚赏,也没有任何一个举动值得感谢──连跟大伙们出门游玩,什么忙都帮不上──仅是个遛鸟的高学歷废物。 到底从哪步起算,人生变得乱七八糟? 失去本应拥有自己人生的主导权、应当被称作「主角」的意志,张天明蹲踞在刚排完水的浴缸旁。 排水口仍留有几隻搁浅、结块的小蝌蚪:几隻落单的小生命体像是拒绝早死,奋力甩动鞭毛挣扎。 低头盯着胯下刚挤出几毫升承载数亿繁衍后代的小小斗士的生命之液而变得软趴趴、缩成一球的小肉团,张天明参透了一些哲理:「人生」这齣闹剧般的悲剧,似乎穿插了一些令人发笑的插曲;不全然是悲伤、悽惨的调性,反而略带一抹喜剧的色彩。 就像被操偶师玩弄于股掌间的皮人偶,偶尔能透过系在肩上纠缠在一块儿的细线,感受操偶师的手指被缠绕的钢线割伤的痛楚;而那正是操作者自己的拙劣技术所致,怪不得掌中被牵引的人偶──因他也被狠狠綑绑着,或许脖子上打了一个吊人结,什么都做不成、哪儿都去不了。 身为被命运牵引的人偶,张天明想到这儿,便不再觉得自己仅是悲情的卒子,而是一个能悲、能喜的人物:能为对某些人是喜事而对另一些人是悲伤事感到伤感,能从自我悲惨际遇中取乐子,以及从乌云笼罩、看似绝望的处境中,把握一丝透出云层的光明。 如此一想,他正是能从纠缠的钢线感受操偶师的痛苦,同时能嘲笑后者技术,无法决定自己能做什么,亦哪里都去不得,单单纯纯就是一具绑满线吊在操偶师满是鲜血的指间,一具脖子上打一个吊人结的臭皮囊。 赤裸的张天明──对比庭院那尊巨型露鸟大「偽」,就是瘫坐浴缸旁的小尊露鸟塑像──坦率接受自己现在是一具臭皮囊的状态。 他想起这趟旅程,与一群得把自己──唯一一件不能丢包的行李,没用的东西──负责「安全地」载回台北的旅伴、战友、国中同学们。 同时,脑中回盪一个亲切的嗓音,反覆说着「天明不去,我就不去」、「陪我」、「跟你还有她们一起去」、以及「跟你……一起去」等句子。 他想起自己使命未了:还得跟「她」,以及其馀三位愉快的伙伴们,一同坐上租来、充满橡胶臭味的suv,再驶两百多公里北上,回到那喧嚣、空污严重的都会。 雫たん 寤寐之间,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吟唱自己的名字。 九~1. 上山 五位在旅馆休息过头。出发前的准备搞得匆匆忙忙。 显然慢了人家许多:不少人提前上山卡位。沿着主要干道,可以看到很多临停路边的游客跟提早开张或午夜摆摊的摊贩购买补给物资;进入山路前唯一一间便利商店挤得水泄不通。 一路上,车阵也断断续续的。 车道本就不宽,加上浓雾瀰漫,就算是经验老到的老司机允文,都得挺直腰桿、绷紧神经。因为视线极差,他必须比平常开夜车的时候更专注。 开上山路比他想像中更耗心神;整天开车已经让他腰酸背痛,而且几乎全天都在出体力,他现在,说实在,觉得身体都要散架了。 他只祈祷不要发生车祸。 上路前各个信誓旦旦说要醒着陪驾驶上山。 结果,后头睡一片。 坐驾驶正后方的思亚用外套紧紧裹起自己的身子。上车前明明还活力充沛拿手机到处拍,到车上倒是贯彻「上车睡觉、下车尿尿」的精神──佩服佩服。 后座另外两人也没声音了,大概都睡着了。 就连体力满好的珮瑄终于敌不过睡意,蜷曲身体,抱着膝盖睡着了。 允文抽鼻,用眼角馀光去看安然睡眠的珮瑄,心里偷偷咒骂这个叛徒──说什么绝对不睡,结果自己先阵亡。 「安啦──真撑不下去,就拉到路边换哥哥开。」引擎发动时,珮瑄还拍胸脯保证。只不过多了整个下午的经验,某人显然「伤过膨风」都忘了才刚考到驾照。 「山路不好开,你要ㄑㄩㄢˋ捏──晚上山路更难开。」 「啊不然找副驾干嘛?──就是正驾掛了哥我扛啊──安啦。」边完,她就把手机拿出来,手游就玩起来了,搞得自己的驾驶技术够她游刃有馀、都不用认路──好哦! 他决定就算硬撑也要独力开完整段山路。 张天明睡不着;浑身痠痛,仍无法入睡。 并不是说他无法在移动中的车辆上小憩休息──他自认能忍受基本程度的不舒适感。 无法入睡的主因是他身旁的乘客:浑身放松,倾靠自己的肩头,缓缓吐息、睡得正酣。 看着她香甜得几乎要滴出蜜汁的容顏,天明根本不敢稍动──深怕一不小心碰碎瓷器似的睡顏。 小雯的体香灌进鼻腔,令他躁动不已。胸口有如万隻小虫蠕动,发痒难耐,股间却十分安分。 他暗自庆幸刚刚在浴室「茆」管「茆」好「茆」满。 上路前小雯把他拉到一边,看起来是想单独跟他讲什么。 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天明十分紧张:怕人家是不是发现自己稍早在浴室里干蠢事。 但是,小雯并没有提及这件事,只是询问他有没有休息。 天明老实回答:没有,洗完澡时间就差不多了,「不过你放心,」急着澄清,「没有笨到跳到你床上,」撒点小谎应该不会死吧?──谁知道他刚刚不老实蹭到床缘端详人家睡顏──应该没有吧?她恍恍惚惚的,可能也没印象了──「我看你睡得很安稳,就不去吵你。洗完,就边把打包行李边叫你起床──」 「不是问你这个啦,」小雯打断他,「你不要紧张。」 她扭扭捏捏的。 「还有……我不介意啦!」 天明心一抽,呼吸稍微变得急促。 「不介意什么?」 「你……想休息的时候就该躺下来,不要勉强啦。」 原来是指这个…… 「嗯……」他吞了吞,才缓缓点头。 「其实是想问你啦,」她犹豫不决,「想问你记不记得──」 「喂──」「两位──在等你们──」 「哇哩干你娘!」 彭允文大吼让天明吓得跳了几厘米高。 「二兵张天明,拖拖拉拉拖拖拉拉──你他妈牛在犁田腻──还不滚过来!」 小雯露出为难的苦笑,勾起天明的臂膀。 「好啦,人家在催了──等一下再说。」 远处的彭允文还在飆骂「干你娘过太爽喔爽兵张天明还不他妈把你干翻──」 小雯想问他什么?──这个问题,整趟旅程下来,就像一根卡在刁鑽部位的荆刺,时时刻刻刺痛他,却怎样都拿不掉。 他有无数种想法,却无法确定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思亚搁在脚边的goexpert分散他的注意力:看她明明整天握在手中,怎么就任凭储存影像素材的机器落在脚边。 他很想弯下身子帮她拾起。不过小雯几乎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动弹不得。 身为共犯的他,很好奇刚刚在彭允文房间发生什么事。 不晓得这支goexpert有没有拍到东西? 「才不告诉你,ㄌㄩㄝ──」思亚刚才什么都不说,只对他吐舌。 「我以为我们是共犯?」天明原先打算用「同盟关係」套近乎。 「不说。」 佩轩──睡眼惺忪──默默从两人旁边晃过去,不让人有机会问话,安安静静坐上车。 「这是只属于亚亚的祕密唷,就算是共犯也不告诉你。」 九~2. 把柄 才说顺畅行车几公里,他们很快又卡在车阵中。 天明取出热水壶,倒了杯咖啡──香味立刻瀰漫整台车── 允文蹭鼻、头甩了一下,已经对塞车很不耐烦了,一想到后座有人在享用热饮料又更加不悦,「干」差点就「撟」出来──又想到后面还有人在睡觉,就打消念头。吵到休息中的旅客可是大忌。他抑制怒气与挫折感,紧握方向盘;自己眼皮也沉到快闔上了。 他原本自己一个人待在单人房,应该可以偷偷休息、充电一下──天杀的谁会料到那头蠢乳牛跑来房间乱? 妈咧干!穿这样是在干杀小? 嘘── 嘘杀小──白痴哦──还不滚回房间休息──等下要上山耶到时候你他妈最好不要喊累── 陪我── 白痴脑残──整天跟你们腻在一起还不够哦──干你妈拎北都不用休息哦? 陪我── 白痴智障死脑缺──滚回房间睡觉,立刻── 陪我── 去你妈的随你便── 懒得跟你抬槓──妈的,闯进来就讲一堆听不懂的话:什么什么「想跟喜欢的人」、「想先练习」、「想做」──边说,边从口袋掏出正方形小包装──干你妈的──心智年龄跟国中女生差不多的蠢乳牛不该拿这种东西进来男生房间──白痴脑残。銃杀小,规工咧想空想缝──北七搁有賰。妈的鸡掰,一直蹭上来,推都推不开──一宽衣又解带──白目潲,真他妈北七脑缺。唯一的优点只剩大到不可思议的乳房──真不愧是笨乳牛。 她会跑来他房间真的完全出乎意料;没想到,原来不只自己设局,她也暗自下一盘棋。妈咧──周珮瑄在干杀小?她家乳牛不牵回家管好──说是这么说啦,那头乳牛跑来求自己这种事?──这他妈诈骗吧?他妈诈骗集团喔?──干,笨乳牛不是「油土伯」吗?不会藏支摄影机偷偷摄吧?干邻祖嬤,周珮瑄彼咧膣屄破媌会不会躲在门后,准备随时衝进来嘎拎北「銃康?」妈的「佛跳墙」喔──要不要签本票?干你娘咧,确定耶──「到嘴边的肉没有不吃的道理──」不能说没有想过──ㄑㄩㄢˋ捏,姦恁娘膣屄── 嗯嗯滋滋姆滋姆滋嗯──哈──有感觉吗? 感阴阳咧,感杀小鸡掰,你白痴脑残──汝较冷静咧── 都你害的。 干,又我? 全都是你、害、的,你害人家好有感觉。 「好友」感觉咧──恁娘膣屄给人姦,汝係咧讲啥潲膣屄? 都是你害的呃呜嗯滋嗯滋姆滋姆滋嗯滋滋滋嗯──哈── 着实被思亚的激情吓着了,允文才惊觉自己欠缺思量。 他从来没仔细看着这几个国中同学的成长,因为他总是用无所谓的态度在面对他们:啊,他们就他们啊,就还是那副德性,哪有什么变?他从来没有正眼瞧一下人家──陈思亚不完全是隻智能发展停留在「牲畜」阶段的笨女生──人家也会色色、会痒痒,而且还散发一股让人发狂的气味──想徒手把自己的胸口扒开把心脏扯出来往窗外一丢──少年吔较冷静几咧── 「审慎评估,」他还是会希望国中同学能更珍惜自己的身体──不过,看着蠢牛从国中屁孩蜕变成成熟女性,遂打消扯一堆说教的念头,放任她待在房间干她想干的事情。 你不忍受她,她又给你哭,只会哭,哭他妈不要不要的──算了吧,就让她这样吧。 忍一忍就过了──她待爽了自己会滚回房间。 感觉右侧脸颊传来热气,香气扑鼻,他老兄的额角就直冒青筋──姦恁娘膣屄后座以为来野餐热饮开喝了是干杀小?──脏话差点飆骂出来。 「喝点──」天明突然出声,「现在车子还无法动弹吧?趁现在?」并递过杯盖。 张天明在銃杀小──允文趁空档接过热腾腾的饮料,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连缀猜忌:根本黄鼠狼给鸡拜年嘛! 所以张天明是知道了吗?这是干杀小──女生面前、当事人坐底咧后壁──所以他现在是想「銃康」拎北?在「她面头前」给拎北「坏看?」还是,在暗示拎北吗?你现在好棒棒,抓到拎北,啊一定要趁现在,拎北在开车,还累得要死,这么「好」的时机,要跟拎北「输赢」吗?是不知道张天明是「识几抠潲」啦──以为抓到把柄很嚣张?──啊不然就来对啊──他妈的──要对就来对啊,看你是知道啥潲,来对对看啊,拎北没咧惊── 「我刚从后照镜看到……你很努力撑着眼皮……」天明尷尬地搔头,「呃──辛苦了。」 听天明这样说,彷彿有道电流流窜过允文的心脏。 「好哦──肛温拿!」允文小心翼翼吹凉,慢慢一口一口小啜。 九~3. 无所适从 张天明真他妈怪咖。 永远不晓得他在想杀小。 他盯着冒白烟的咖啡,回想起当年在营队发生的糗事。 当下我齁──真的超想去死的啦──他发出冷笑。 他慌张地看向后照镜;天明似乎没打算多问什么。 啊他就这样──怪咖。 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肯定知道的啦── 啊就只想吸引卞晓雯注意──只是比较不会表达。她也很过分啊──明明就知道:就知道我比较「憨慢讲话──」 卞姓人就直接跑掉耶。 「好像不行耶……」允文勉强苦笑,收起颤抖的下顎;稍微仰头,瞪着天花板──汝嘛帮帮忙──张天明──你他妈可以讲点话! 「我都知道。」天明拍了拍他的肩膀。 「唉……」真的很想去死一死,「欸,我该怎么办──偷偷跑去道歉……还来得及吗?」 张天明瞪他一眼。 「『三八兄弟──』想太多喔,没事啦。」 允文吸回鼻涕──鸡掰咧,又再「话唬烂!」 「晓雯不在意啦,又不是幼稚园小孩。」「屁啦。」 讲这些都是屁话,干你娘,张天明你他妈根本干话王。 「她最好没差……」 这种时候就只想听屁话。 至少可以保留仅存无多的自尊心。 「见笑转生气」、把冤屈怪罪到对方身上或许是另一种替代方案,但这么做只会玷污这份心意,和心仪的人。这么做,自己根本得不到好处。 这大概是长成国中小屁孩之后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现在想起来。 当时,天明还自己为帅气,讲出完全杀风景的话。允文记得很清楚──他的肉鸡同学自己搞砸为数不多可以耍帅的时刻: 「走啦──买饮料。」天明头一扭,示意允文跟上。 妈的有够蠢── 「喂,」允文突然开口叫住后座,吃力撑着眼皮、和睡意搏斗的国中同学,「张天明。」 天明被一吓,睡意去了一半;他下意识检查身旁乘客的反应──所幸,那抹甜蜜的睡顏并未被粗心大意的自己弄碎。 「銃杀小。」他刻意压低声量,但很自然地转换成国中屁孩的对话方式跟彭允文讲话。 彭允文没有跟着压低音量,仍照他平常讲话的音量继续讲。 「刚刚要出摩铁的时候啊──」「嗯──」「要把车开出来的时候──」「嗯哼──」「就听到有人在讲──」「嗯、嗯、对──」「说『有看到』个『肖查某』在外面鬼吼鬼叫──」「嗯、嗯对──」 「蛤?」张天明一听,这下完全清醒了。「有吗?」 「你有头绪吗?」 后座的张同学偷看正前方的副驾一眼,嘴角扭曲,有话想说但说不出口的鸟样。 「听说汽车旅馆阴气比较重──毕竟出入复杂,你永远想不到会不会有人真的死在里面──我在猜是不是『卡到阴──』」 「对啦,应该是……『见鬼啦!』」天明模仿本土x王的夸张表情──但对方没被逗笑。 「好、好……」允文甩手打发后座搞笑失败的同学,语重心长地叹气,「我的看法啦:鬼附身的可能性是有的──回台北之后,带去行天宫一趟,去那边收收惊……」 他无话可说──与其多说多错,寧可什么都不说,闭上鸟嘴。 允文跟着移动的车阵往前开了一段。 「啊就……」允文口吃,在他眼里这样十分不自然,「下午在seven的事……谢囉。」 「我才谢你咧──免费赚一枝『枝仔冰。』」他耸了耸肩。 允文半瞇起眼睛,停滞了一、两秒,摇摇头。 「好嘛──你开心就好。」 「还不错吧──不介意你多请我一点。」 天明开始警觉了。他怕彭允文发现陈思亚跟自己聊过。他并未向共犯询问实情──刚刚上车的时候也不适合过问就是了。 彭允文沉默下来,只是盯着前头专心开车。 天明显然有做基本的心理准备──他到底要问什么?──可是,沉默不语的,天明无法预测对方会丢什么球过来。 允文并非沉默寡言的人;多话的他沉着盯着前头的挡风玻璃──斜上方的后视镜映照他与天明自己凝重的脸色──反倒换后座的天明无所适从。 九~4. 一堆烂事 「我跟你讲。」允文突然发声。 天明吓了一跳。 「我自己被很多烂事弄到很烦,」允文握方向盘的手指头不耐烦地抖跳,「家里的事、交友关係的事……」 彭允文从不主动分享自己的事;今天却意外健谈。这稍微提起天明的兴致。 「你知道我弟吗?」 他弟?──不知从何冒出来字词,让天明更有兴趣追问下去。 「有听你说过。」他试探性回应,「是……?」 允文叹了口气,才继续说: 「我弟跟你很像,都干他妈有够会念书。」允文讲着讲着,又叹了口长气,露出失落的表情,十指在方向盘上不规律、焦躁地抖跳,「他ch大的嘛。他好像申请什么什么……五年计画喔──干他妈,被他一念,念了个硕士回家……他才刚被xx电录取──」 「哇靠,搞半导体喔──」「对,就那间:编号2xx0。靠夭嘎──」 允文停顿一下,抽一声鼻,才接着说: 「听说,算一算,年薪上看两百。你说屌不屌?」 「哇,你弟比我厉害。」天明惊讶地瞪眼。「我在你弟面前,比渣还不如。」 他猛摇头边咂嘴:「你不知道,」说着,突然发出一阵冷笑,接着说: 「我老弟叫『允武』,你看讽不讽刺?」 天明也忍不住笑出来。 「哦所以你弟体育很好喔?」 「体育哦──厚,我是不知道啦──体力要好是真的啦:听说工程师很操啦,卖肝哦。体育喔,你要找他打球?──你要不要他打手枪比较快啦。」 天明翘起一边眉毛。 「哦,所以体能不行喔?」 「体能哦?──又没『对象』陪他练──跟你一样鲁。你下次可以约他一起打手枪看看啊(反正跟你一样甲鬼甲怪。)」 要不是有这个弟弟,他的人生一定会更加顺遂……他真的有想过:如果让弟弟「突然消失不见,」他一定会比现在这副矬样更好──不行耶他可是我弟;不管他是有够他妈会念书的超级资优生,还是「 九~5. 早就知道了 「所以『都』知道了吧?」允文叹了口气,并稍微提高音量说,「你国中同学彭允文、榴槤脑、噗咙共,不值钱的人生。」 说完,他开始哼唱「别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银,阮的性命,不值钱……」 「同学,」天明灵光乍现,「你不去过很多地方?」 「不错多啊、不错多。」 天明鼓起勇气继续追击: 「那你有没有考虑──分享旅行经验?写写网志啊、部落格啊(不过现在部落格应该退流行了)或者或者……考虑写成……书?觉得怎样?」 干你妈供杀小──允文一脸疑惑看着他的资优生同学。 「搭哩马好哩──我国语文程度跟国小生差不多捏?又不像你那么聪明,那么会──怎么讲──『咬文……吃字……』哦?反正你知道啦。」 他抓了抓后颈部继续讲: 「那是你们文组的专长啦。我这种噗咙共,乖乖干苦力活。」 某种程度来说,天明也觉得写论文是一种体力活。不过,彭允文不一样。天明极度无法认同他消极的态度──明明拥有一切,一切能在现今网红世代生存下去的特质:要身材有身材、要阳光正向的灿笑有如自走恆星一般炙热的笑容、要有一张无所不说、荤素不分的臭嘴巴,他那张他妈的鸟嘴够他靠吹嘘赚到盆满钵满了──彭允文这白痴却暴殄天物,不好好学陈思亚那样善用自己的身材资產,靠「抖ㄋㄟ」赚「抖内」── 「陈、思……亚──ちょっと待ってくれ──」天明又灵机一动,「整天看那头乳、陈、陈思亚……一支手机、一支goexpert……就能拍得很开心。直播还快一百人看,甚至有人抖内……马的,夭寿好赚──」他现在雀跃不已,就像把一幅高难度的拼图完成那般兴奋:一头蠢乳牛配一头笨得只剩肌肉的驼兽──把这两头愚笨家畜凑成组合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你要不要考虑开个频道,拍vlog?」 他已经看到明日之星:这对牲畜搭档一定能在vt界掀起巨浪。 「去他妈的──」天明自己越讲越激动,一不小心连脏话都飆出来,「当youtuber,你不用是什么文豪啊,只要会讲话就好──不一定得正经八百讲话(甚至不用列出什么参考文献啊、遵守引用格式什么碗糕的)──他妈的──练痟话也有人捧场──干──你就会讲干话──陈思亚不是常常被你逗得咯咯大笑吗?──靠夭嘎,你一定很适合当youtuber,真的。」 「贺啦──咖细声欸啦──干,怹拢咧睏捏。」 张天明讲得如此激动,着实吓到彭允文。他从没见过张天明人设崩坏成这副屌样──甚至觉得他是不是「真的」中邪,已经在想哪天载去行天宫收惊。 张天明讲得……也不是没道理。 张大眼睛看看自己:什么长处没有,就只有大肌肌;去过不少地方,很有故事可以讲。 时不时会看谈话性节目,看什么什么「旅游达人」在镜头前扯个没完,讲自己壮游啥哈啦沙漠──听他哈啦哈啦咧干──允文萌生「我好像也可以这样哈啦耶」的念头,开始对分享旅游经验感兴趣。 看人家部落格写一写就出书了──是难「几抠潲」喔?感觉上,他也可以拍拍照片配几段话──呃……不行。 写作文他真的不行。 最近又流行拍影片──他发觉:对着镜头讲干话……好像不是不可能耶──好像有机会试试看耶?──可是不会用摄影器材耶,也不懂什么打光(走光略懂略懂),更不知道怎么收音──最主要是不会剪影片──啊靠悲啦,又在给自己找藉口;只是在舒适圈待太久啦,懒得想还有找有挑战性的事情来做;渐渐觉得待在原地──主要是一直待在台湾──踏步好像不太好,好像越走越狭窄。现在,刚好在转换跑道,不好时机?跨进新领域,接受新的挑战? 「我觉得……可以考虑看看。」 「那好……至少给你多出一个方向去处理你烦恼的问题。」天明耸耸肩。 他转动眼珠子,透过后视镜看见允文皱起眉头。他又仔细观察对方的手指:原本不耐烦抖跳的指头放慢频率,现在是思考事情时原地踱步的节奏。 「啊问题解决了,是不是更能专心在这趟旅程,嗯?」他放胆轻轻拍了驾驶的肩膀,「领队?」 允文抖了一下。 他用右手手指快速梳过头发,顺势摸到侧颈部,用力搓揉后颈两、三下,缓缓说: 「喂,张天明,早就知道了喔?」 透过后照镜,天明注意到允文的眼神飘到后座另一侧,遂顺藤摸瓜: 「嗯。」他点头。 「嘖,」允文不屑地咂嘴,「妈的鸡巴软烂『背骨仔』──啊都知道了,是不会互通有无哦?」 天明向另一侧迅速盗一眼,接着说: 「答应人家『不能说』──说了没小弟弟──」他故意学彭允文讲话,「说你妈鸡掰。」 「好啦,没事啦。」 天明耸了耸肩,显然没能问出「几抠洨」──彭允文一定会这么说──只好乖乖闭上嘴巴。 「没事啦。」 九~6. 始终如一 车开着开着,允文无聊到开始打哈欠。 天明决定趁他精神涣散前,试探试探中午的事情,故意拋下饵料: 「突发状况很多齁,今天──」 「我,」彭允文突然开口,「原本是、是想说:不想来了。我来了,只会把情绪带进来,让大家都被影响,大家都不舒服──是有考虑过:是不是乾脆不来,对其他人都比较好。」 天明理解主办人的难处,甚至心生同情。 「可是、后来想想,不能逃避耶。我主办耶……不能一走了之──妈咧干,拎北跑掉,你们怎么办?你们是要继续下来,还是不欢而散?一想到后面行程都……」 「我他妈超没用……」他抽鼻,呆瞪前方,继续开车。 「刚才不是超乱吗?差点没地方休息不是?跟你讲:真他妈,最近忙到不要不要──行程定一定才发现──干,鸡掰──忘记休息的地方。来不及了──车租了,急急忙忙开去载你们,想说只能懒叫搓硬起来硬干。鸡掰咧,我整个、我整个……唉……」 他猛摇头,露出受挫的表情。 「你很称职做好分内工作。」 说着说着,又联想到国中毕旅的时候:也是彭允文一个人满头大汗,蹲在烤肉架边翻肉片、顾炉火,把烤熟的肉细心摆好盘,送到他们几个面前。 「啊你就这样啊──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就一个人默默蹲在那边认真做事。我其实都看在眼里。」 「噢!」 「嘿对。」 允文又用手揉侧颈──张天明知道,他不知所措时都会下意识抚摸颈子──从以前到现在都同个样子。 「欸……抱歉──」 「comeagain?呃,没听清楚?」 「郑重向你道歉:我不该说你是软屌男,两次。以上。」 从后照镜天明看到允文盯着握方向盘的手指,下顎不由自主颤抖。 「噢……妈祖有保庇,噢,听你这么说──噢我放心了。」天明装出拆弹成功、全身放松的反应。 「干你娘?」允文恢復一贯咄咄逼人的语气,「供杀小北七脑残。」 「不是啦──你一直说软屌──还以为你偷看咧──害我误以为你真的是……快乐小伙伴……」天明比出「零」的手势。 「干!北七喔又来──你甲甲,你全家都甲甲──干!甲爆了,甲鬼甲怪,甲到发光,散发七彩梦幻甲甲光芒。去去!天明滚,离我的肛门远点!」 「靠悲喔,不你自己喜欢男生──」「你北七,你一定是北七。」「妈的深柜喔──」「去你妈──再乱讲,就打死你,让你睡冰柜鸡掰──」 天明很庆幸还可以像国中那样跟彭允文讲干话──整天下来他一路上都在顾忌自己的言行:会不会一不小心出格,允文就怀恨在心,就在记满仇恨的簿子上多记一笔。天明很怕发生这种事──经歷高中那段被孤立的日子,他上大学之后都一直小心翼翼的──也因此,他从不觉得能再找到任何能交心的朋友。 这些国中同学真的是他唯一──也是最后──能稍微敞开心胸来往的朋友。 「喂,天明。」 被突然一叫,让张天明颇为紧张。 「偷偷跟你讲个小秘密。」彭允文并没有特别压低音量,「不能跟其他女生说喔。」 天明小心翼翼瞥了身旁的两位一眼,才回答: 「请说。」 允文看了后视镜一眼。 「就……吃午餐的时候啊,就我在看手机──有人给我传讯息,比我老二还长──我发誓卞晓雯看到了。我百分之一百万肯定卞晓雯看到了。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卞晓雯一看──厚,跟你说──整个表情都变了……就好像、好像在看垃圾一样……欸我不知道我做错什么……我好像被卞晓雯讨厌了。」允文露出苦丧的表情。 「蛤?」天明不确定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他更不确定彭是不是故意这么说。 「张天明,帮我判断一下──就像国中的时候,你也都帮我判断──你会帮我,对齁?」 允文的语气变得强势,让天明无法拒绝──像国中的时候,每当彭允文急切找他──通常都有「特定之事」才求助──他都不得不「义不容辞」竭尽所能帮忙。 「呃……好。具体而言,你需要……?」 「只要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就好──不需要安慰话或讲谎话唬我──老实讲:卞晓雯是不是……嗯,『还』很恨我?」 「呃……要看是什么状况──」 「什么状况喔?──一般女生都会抓狂的状况,你说呢?」 「怎么说?」 「呃……其实是:某个营队认识的女队员跟我告白──」「噢!有女生,『传讯息,』跟你告白喔?」「妈的,对啦!──」「靠悲喔我如果是女生我也不爽──」「是不是?──」「『女队员』哦?」「就还是小朋友咩?──」「靠悲……」 「对吧?卞晓雯一定恨死我了,对吧?」 天明无话可说。 彭允文接着解释: 「还打电话要求给她答覆──哇靠,我说我在工作,干你娘先别乱──她什么都不管,一直鲁洨说什么一定给她明确答覆哇咧靠悲──你老母卡好,我心想:怎么可能,恁娘膣屄,人家才高中生耶──欸我总不能抱持玩玩的心态……还有,我还得工作──就降,恁母较好,想说压力很大嘛,就离职嘛──你想想看嘛:要是每带一个团就要多一个肖查某来乱──膣屄给人姦,我工作还要不要做?」 这么多年了,天明无法打从心底恨这傢伙。 你得知道:他当年在毕旅回程的游览车上──继队辅「刺刺头」一段感性发言──哭得死去活来的,一把抢过麦克风,大声宣誓「我以后一定要成为像你还有蓉哥这样的队辅,带给更多毕业生感动──」告白式的发言,旋即惹得蓉哥哭到花容失色。这个国中少年欸就跟大他一轮以上的蓉哥抱在一起痛哭。 这位同学工作态度简直到了「虔敬」的程度。天明很尊敬彭允文,作为一位职业人士。这种对工作保持虔诚态度的人,会让下面的小头控制上面的大头吗?──天明不愿相信。 允文没等他说话,继续说:「我只能坚定立场。」 天明没做出任何反应。 「所以,就你看到的啊:死缠烂打,整天『抠』我、洗讯息──妈的,肖查某。」 「嗯……」天明稍转头,偷看倾靠他肩膀的乘客一眼,确认她双眼是闭上的,接着反问,「啊你怎么处理?」 「就拒绝了。」 「噢。」 「对──我拒绝了──」「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噢。」 沉默半晌。 「然后……我说我拒绝了嘛……」 「对你拒绝了,然后呢?」 「然后嘛……你猜:我怎么说?」 「说?」 「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噢……」 听允文这样回答,让天明倍感威胁。 「欸靠夭啦──标准打枪说法,懂?」 「噢!」「靠夭咧──」 允文这样一骂,让他吓了一跳──他还没反应过来,也不明白为何挨一句「干撟。」 「厚──同学,会不会把妹,到底?」 允文的话不偏不倚刺中天明的痛处。他咬牙切齿。 「又没把过──」「就知道──」「怎么知道──」 天明感觉身旁一阵骚动,便立刻瞥向那侧,确认晓雯只是反射性调整睡姿才放心。 「下次葛格教你把妹。」 天明感到意外。 「希望你不要收钱──」「看在国中同学的份上──」「那就好。」 天明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啥潲?」 「没有啦,」他搓搓鼻头,「没有啦。」 允文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像是要甩落肩上的负担。他接着说: 「怎样?」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透过后照镜,天明注意到彭允文表情些许的变化:原本僵硬的面孔现在稍微软化下来。 驾驶轻咳一声,补了一句: 「下次介绍个正妹给你认识──」「噢那怎么好意思──」 他并不想要其他正妹;这世上最美的女人就在身旁……夫復何求?── 「那怎么好意思……」天明喃喃自道。 「所以?帮我判断一下:卞晓雯是不是恨透我了?」 天明一听,打趣地说: 「你妈的──不要说小雯恨你──我他妈也恨死你了──」 「哈哈──干你娘张天明──」 「再告诉你一个祕密──不要跟任何人说喔。」边说着,允文边摇动手指指示他靠近些。 天明很快意会过来,噢天地良心喔,偶今天已经听够多祕密了──唉……算了,不差你一位,bringiton,buddy? 「我跟你保证:谁都不说。」 允文慢慢减速,将车扭进避车弯,按下临停灯的纽。 「来前面──」 天明照做,把头伸到驾驶那边。 最后这句,彭允文用微弱的气音送进天明的耳中,「从以前到现在,」刻意不让装睡的女生偷听。 「我一直都只喜欢她。」 他拍拍好朋友的肩膀,接着把车开上道路,继续行程。 十~1. 逃跑 彭允文当着班上几乎所有关心自己感情世界的同学面前,用了最粗暴的方式告白: 「卞姓人!啊我就这么明显了,你不意思意思一下喔?蛤,卞姓人?」 这么多同学抱着看戏的心态在旁边鼓譟。 「装蒜喔卞姓人──」 想当然尔,要是她当所有人面前直接打枪彭允文,那该有多尷尬? 「说话啊,卞姓人!」 毕旅还剩一天才结束,而允文的行动无疑将她推到悬崖边。想想,她说任何话都不对;甚至,做出任何反应都不合适。说穿,答案很简单──他如果喜欢,我们私下来讲,我可以用一百万种方式讲同样一件事──看是要最残忍的说词,还是最不痛、最温柔的对待,我都可以给你──但,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最残忍的方式对待我? 「你就知道了啊,还假掰咧──」 你不能老是羞辱我,又突然说你很喜欢我,又要强迫我跟平常一直羞辱我的人在一起。 我又不是你的宠物,干嘛要配合你? 彭允文老是这样: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别人叫他不要这样做,他偏要一直做,坚持自己是对的。彭允文一直开名字玩笑;他的意思她当然意会到了。但是,已经明确跟他说「不要这样做」还重复讲好几次──都讲不听,反而变本加厉,「卞姓人」、「卞姓人」的叫──烦不烦?但这都不是重点──也跟其他人无关──重点是:允文后面站着几个平时跟他混的男同学面前──他们「见证」整件事。 要是让「他」误会怎么办? 「卞姓人讲话啊卞姓人。」 她无计可施,心生逃跑的念头──逃跑虽然可耻,却有用── 她就逃跑了。 可耻的她,边跑眼泪边掉的她,心里所想的是:要是换他先过来开口的话,或许……嗯──并不是不可能……吧? 她现在只能暂时躲在这了;又黑、又冷,孤孤单单,蜷缩在角落,远处灯火通明的建筑物里面,国中生的嬉闹声不断传过来。 熄灯前都是自由时间,现在回去只会碰到那个猪头,跟其他刚刚有看到的同学。 她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个大猪头──如果被其他同学看到,跑去通风报信的话?──她现在不想见到任何人。 她觉得莫名其妙──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要经歷这种烂事? 好好的毕旅,被人家弄成这个样子──被毫不负责任,糟蹋成这样。 整个早上晕车、四处跑来跑去、走什么独木桥、跟人家体验行军、一堆没意义的团康活动、食物还得自己张罗──又难吃得要死,还没时间休息、下午还差点中暑、晚上非要搞个营火晚会,吵死了──就是那个猪头大笨蛋──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糟的一天。 我干嘛没事跑来受罪? 是谁?──她感觉到某人的喘息声慢慢逼近──不要──不要看──现在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不要──她遮住自己哭红的脸──听到脚步重重踩在地面的声音──不要── 「晓雯?」 是天明?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跑来。 「你怎么过来了?」她的意思其实是:你怎么知道我躲在这边? 「我就偷装发信器咩……」他停顿半秒,「开玩笑的。」 晓雯忍不住笑了出来──差点就相信了;一卸下心防,就忘了应该把红润的眼角遮住。 「说真的啦──你怎么知道?」 天明额头仍不断冒汗。他只是耸肩,一派轻松回答: 「我就是知道啊。」 对,一切都这么理所当然。 她知道──噢不,是一直相信──他一定知道自己躲在哪。每次,她觉得很难过、很想逃离所有人的时候,他总会过来安慰她──她都知道。 她已经冷得开始浑身发颤。 「呃……」他放慢动作,缓慢蹲坐到她跟前,「刚安抚某个不长脑子的北七,匆匆忙忙过来,还来不及去你们房间拿你的外套……先用我的可以吗?」 他脱掉自己的外套,甩过她的肩膀,将她包裹住。上头还暖呼呼的──毕竟他刚才一路跑来──似先帮她暖好──身体不那么抖了。 「有没有比较舒服?」他刻意用微弱的声音,彷彿不想被任何其他人听见,细柔地在她耳边说。 「嗯……很温暖。」 十~2. 宝藏 「欸靠夭喔,太阳都掛在头顶了,是看杀小日出喔!」彭允文尖酸刻薄的语气已经点破这趟旅程的荒谬性。 这种情况下,你可以闭上你他妈的鸟嘴,真的──天明在心里埋怨,一边用手臂拭去满额头的汗水。 「欸?还不是那个、那个谁──走太慢?」 「干,就某人腿短咩?」走在身后的允文轻轻推了说话者的脑袋。 「干你娘咧,又我?」佩轩用力把他的手拨开。 「呼……呼……还不……呼……都你推荐什么『特别路线』──啊就塞在车阵中,要怎么快?」思亚也跟着抱怨,「还说什么『车子可以一路抵达──』靠夭啦最后还是要去停车场改走路上山──呜呜,亚亚被骗了,这下要变大象腿了qq──」 「屁咧我明明就有事先讲都没在看行程表。还有,你不只是腿粗,你整隻都很大隻,这头肥肥胖胖的乳牛。干你娘咧我明明就开很快──还不是某人,拖到上路时间,在房间睡死了叫都叫不醒──不是已经叫你早点休息,讲不听?」 「欸哪有──那、那个最后一个冲澡的那个──欸不讲一下喔?谁要你出发前才在那边洗澡?」 默默走在后面的张天明莫名其妙中枪;亦不甘示弱回道: 「你你、你──东西都不先收好,最后才在问其他房间的人有没有看到你的东西──需不需要先检讨自己?」 「唉呀──」 连共犯都这样指责自己,思亚压不住脾气回嘴: 「嘖──阿明,你敢跟亚亚马麻顶嘴?活腻了是不是?」 「呶呶呶呶──」「呶呶呶呶──」 「好了啦,你们都不要吵──你们最拖。就我第一个到车库报到。」 周佩轩没有说错。 她的确是第一个就在允文房间楼下的车库待命的。 天明冲完澡并整理完行李,发觉时间仍充裕,却不忍心打扰熟睡的室友。 他打算先去确认其馀三个人的状况──回过头来再叫醒人家。 一到那,他就看到佩轩一派轻松,用手机边看影片,边扭动身体像是在练舞。 他很好奇楼上的状况。 佩轩只回答:陈思亚很慌张,在楼上东翻西找,好像有东西不见了,并叫张天明也回他房间找。 原想追问「有看到那两个人哪里怪怪的吗?」但佩轩甩手打发他走,便没机会确认。 上山路之后,佩轩浑身放松地入睡,就像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心情变得十分开朗。 这下令天明更加好奇,在佩轩抵达楼下车库的时候,到底看到什么:楼上那两人是真的享受一段肉体欢愉──一场国中同学跟国中同学之间无伤大雅的友谊赛──抑或,中途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打断两人的交谊? 除那两人之外,恐怕只剩第一目击者佩轩知情了。 此时此刻,神情轻松的佩轩应该是全队中最能享受这趟旅程的成员。 「简单来说:在座的各位都在拖时间,都是鸡巴人,都给我惦惦。」 「哇哩驶恁祖祖,周同学,我他妈还没抱怨你──你他妈自己来讨骂?说车上都不睡。结果咧?你他妈一上车就他妈睡死?──」「哪有『一上车』──鸡巴咧干,我有ㄍ1ㄥ到山路好不好──」「还是他妈睡死──你妈的坐副驾还睡死──那不还好拎北全程清醒,才把你整车小王八蛋安好无缺『车』上山──干你老母──」「厚!说好『公堂之上不许提老母──』」「『我还提你老母的老母──』」「干你祖嬤彭允文──」「姦汝开基祖周珮瑄──」 满头大汗的晓雯被他们几个吵到没心情抬槓,索性用手指头塞住耳朵,随便他们几个互相怪罪。 看他们互飆脏话,天明忍不住笑出声;心中想着: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跟朋友──一群国中死党──到阿里山看日出(虽然太阳都快抵达穹顶;这时间,也看不到着名的云海了。) 但,他觉得,上山的路上,这伙人互相问候彼此的长辈、先祖,引来不少人的侧目──不分年龄:有老伙仔在那边指指点点,有全家四口的父母要小朋友不要学,有应该是youtuber拿goexpert在拍,之后会被剪进片尾花絮──这齣闹剧已经让这趟旅行值回票价了。 有没有看到日出、到底重不重要?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些问题大概会在往后几年间慢慢发酵。 现在他只知道:这次体验将成为他一生的宝藏。 十~3. 日正当中 「标题替你想好了:跟国中死党去阿里山看日出──怎么样,轩轩有没有很棒?」 「蛤?太普通了啦。」思亚紧握着goexpert补拍一些画面,「不採用。再想一个──」 「鸡巴咧,白痴──都他妈日正当中了,看杀小日出喔──周珮瑄你是不是北七?」 「呛杀小哦彭允文──你比较屌,你想啊!」 「叫『一群北七驶车下嘉义耍脑残』──你就是最大的北七脑残周珮瑄──」「干你娘鸡掰!」 「对了,允文,」思亚猛然将goexpert督到允文的鼻孔下方,「亚亚觉得你顏值够、形象阳光、身材又一级棒──你不拍片满可惜的。有没有兴趣跟亚亚一起拍?」 允文露出嫌恶的表情。 「不是那种色色的影片啦!」她急着澄清,「就一起拍生活日常这样。」 「妈的汝头壳秀逗──你她妈跟张天明扯同样东西。」 「干嘛不做?──你做,对着镜头做;有人看,又有钱赚──不做白不做──对不对,阿明?」 天明跟着点头附和:他难得跟陈思亚这头脑袋空空的乳牛有共识。 「我们可以当youtuber情侣──欸好主意耶──一定能吸引很多观看数。」 「啊就不是咩──」「『假装』就好啦。干嘛,又没人会给你身家调查。」 「妈的──现实生活中就不是嘛──你在那边北七脑残……」 「有亚亚这么好的女生主动找你,你嫌弃喔,彭允文,」不知为何,佩轩主动介入,「像你头脑简单的傢伙,也只能出体力活──有人要帮你还嫌──对不对,张天明?」 天明听了,一脸狐疑;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令他猝不及防。同时,他又不打算去揣测佩轩的想法──或许是诚心想促成一件好事(「商业上」的「伙伴关係」)──又或许,她又在暗地谋画什么诡计──这都与他无关。他双手一摊,表示「不要来问我。」 「只补充一点啦,」基于帮助好友的心态,他说,「多尝试看看嘛,当作被骗、上了贼船──当作新的挑战!反正你也没什么损失。」 这句话触动允文,令他回想天明稍早在车上给的提议。经过一夜思考,他觉得跟思亚合作,与他熟悉的旅游工作并不衝突。他正好想拓展旅游经验的分享平台,人家能提供人力与技术支援──又刚好,陈思亚这头笨乳牛,也算有姿色,身材又火辣;有她在身旁,可以顺便挡掉烂桃花──听起来,有百利而无一害。 思考单纯的彭允文,以为自己逮到千载难逢的机遇,用手指搓揉下巴,露出奸商般的奸笑。殊不知,这对好姊妹也私下打另一盘棋。 「好吧,听起来不赖。」 「耶!这样亚亚又多了一个『共犯』──对不对,阿明?」 阿明双手平举,缓缓摇头,补说一句: 「阿明要金盆洗手了──」 不理会张天明说了什么,思亚兴奋地熊抱佩轩,边说: 「轩轩也加入啊。你可以兼差当『老师youtuber』,教我们公民课,很酷吧。」 亚亚的异想天开似乎开啟了某种有趣的路线,轩轩缓缓转头,看了后头的几位,随后露出令人难以捉摸的诡异笑容。 「亚亚说好就好,轩轩就加。」 「亚亚跟轩轩可以当好姊妹,因为现实中亚亚跟轩轩就是好姊妹──」「耶──」「耶!」 晓雯默默走到最后头,让天明用他拥肿身体挡着。 「小雯雯就内定固定来宾耍萌跟教我们理财──你躲也躲不掉哈哈──」 「什么鬼啦?」 「你是我们看板娘负责吸引点阅数捏──不可以不加──亚亚快压制她!」 「轩轩抓下半身──」「不要让她跑走!」 「不要啦!」 小雯吓得贴到不会出卖她的男生背后。张天明就把一头乳牛跟小个子架开。 「看阿明要不要也来当youtuber──你感觉满欠开发的,要不要也加入?」 「你可以教英文──叫阿明英文。」佩轩抢着回答。 佩轩在有可能侵犯人家智慧财產权的边缘打擦边球,让天明捏了把冷汗。 「没兴趣──」他还来不及回答,亚亚就抢着继续说: 「不是捏。亚亚是想说阿明可以讲笑话──他很适合讲早餐店笑话──因为都没人笑。」 「欸干不错耶,饮料塑胶封膜笑话,还可以出周边有没有?」 「啊对!还可以出贴图──」「张天明的衰脸配文字──」「懂、懂──」「『没四千万别出门』张天明推空气眼镜──」「啊──」「啊──」 「轩轩商业天才耶──就这么办,耶!」「耶!」 亚亚又捉弄人家天明鸡巴把的。 十~4. 拖磨 开着车,心里有些遗憾;晓雯原以为能藉「第二次毕旅」,让那缺乏自信和安全感的小傻瓜说出来。 尤其,彭允文那个猪头居然在车上演了一齣闹剧──呵呵,他果然都没变──跟国中时候一样是个小屁孩(只是,现在是身高很高的屁孩,大屁孩。) 她却不会因此沮丧而不再期待;该怎么说嘛……她自己心里或多或少理解──反正,还不都这样「拖磨」过来了,这十年。 这都没关係。 是,他举手投足、眼神交错之际,无不透露──只差说出来而已──她愿意这样相信。 这样就够了。 阳光从挡风玻璃的左前方直射进她的眼睛。 她边握着方向盘,边注意前方路况,空出的左手调整遮阳板;完成动作后,她检查后视镜,注意到后头三人已经累到睡出打呼声了;那对冤家的头都倾靠在坐正中间的珮瑄肩上,像玩累的孩童熟睡了。 晓雯发出会心一笑。 儘管整车「睡意」浓厚,坐身旁的天明似乎还在勉强自己不睡着:他的右手肘倾靠在车门锁旁,手背撑着像垂钓用浮球的头部,感觉意识渐渐漂走。 她原先不忍心打扰他,但一想到右手失去平衡,头还是会重重撞上车窗玻璃,也于心不忍。 既然这样,或许可以聊聊天,驱散睡意。晓雯决定把握机会,趁旅行结束前── 就算现在大摇大摆公开再私密不过的祕密,后座的三人应该也听不见。 「欸天明,问你哦──」「欸对了,昨天到现在,你想问我什么?」 两人相视而笑。 「没啦,」她心平气和地说,心想不管他记不记得,都没关係──他一直都没变,她坚信──只要能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车潮开始涌现了;渡假刚结束的人们也跟这台臭气熏人的suv里头的乘客一样,边跟其他驾驶在高速公路上塞车,边收心,心里也许埋怨、或许后悔「真不该开车出门糟蹋假期,」风尘僕僕北上,开回工作地。 想到自己又心生「干嘛没事出门受罪」的念头,晓雯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转个念,至少拉着一群国中同学出门虚度光阴,她并不孤独──心里就宽慰些。 她突然很想分享这种想法给副座的乘客知道──他肯定懂这些──可是,想了一下,觉得这件事可以当作自己才知道的祕密(这趟旅程下来,她显然毫无节度分享太多不该分享的东西。) 她抿了抿唇,决定还是把「至少有你们四个人陪我受罪」这个想法贮放在心窝,并好好私藏。 「没啦。」 「大丈夫ですよ。话したいことがあったら、いつでも闻いていいですよ。」 「嗯?」晓雯不解其意,边摇头,但清楚意识到自己不经意让嘴角上扬──儘管只是不明显地勾起──被他瞄到;她脸一下子就涨红起来。 她依稀听到对方轻声说: 「そばにいるから、ずっと──」 雫たん 一听,她喉咙紧缩,声音有些走调,但努力维持住平时的语调,继续说: 「思亚答应我说哪天有空要带我和珮瑄去上彩妆课。」 「真假?」 这女生不太化妆耶,天明心想,怎么突然就对化妆有兴趣?是受到什么刺激吗?这么想的同时,他又想像小雯真的认真化妆、打扮的模样,不禁心跳加速起来──虽然,对他来讲,素顏的小雯一样有魅力──这点,他敢用信誉和「性慾」打包票。 「嗯,是真的……她还说:要趁珮瑄下去之前,我们几个女生多约出来──看要逛街,还是吃饭什么的──我说:我可能要排开工作时间,再看看;她说,她拍片,时间比较有弹性,可以配合我的时间……」 这是小雯整趟旅程下来话最多的时刻。 她开始详细描述思亚曾经怎么灌输化妆知识,以及夸奖且嫉妒佩轩的肤质,还有分享分行那边看到的女同事怎么化妆,跟比较前者与来来去去的女性顾客的装扮。 慢慢地,睡意褪去,他更能专心听小雯讲话。 她讲再多他都不嫌腻──他就很喜欢听小雯的声音。 「啊,我回说我都可以尽量配合呀,就问她要确定要哪天;确定之后一起去──」 「哦,」天明半开玩笑说,「我可以跟去吗?」 「不行。」她果断的语气令副驾的人心坠了几寸。 「她说:这是只属于好姊妹的时间,禁止臭男生。」 「好哦──」 晓雯原本预期天明会像老样子:耸肩、顺应她们女生的脾气;而她也就能顺势安慰这位被排除在外的男士。 他嗅了嗅自己:「我觉得没那么臭啦──我不太流汗的,真的。」 晓雯露出灿烂的笑容。 「……但我可以特别化给你看──如果你想看的话。」 听了晓雯这么说,天明突然严肃转过脸,正眼看着她:「请务必让我看。」 十~5. 十年后之约 匆匆跑过来,天明早就满身大汗;上衣都湿透了,又忘了带外套过来。冷风吹来,他冷得直发抖,却老是在小雯面前逞强。爱逞强的他早就冷到怀疑人生,缩成一团不停颤抖。 「过来。」小雯温柔细语,「你这爱逞强的小傻瓜。」 可能是天冷得让他无法思考,或心头小鹿乱撞让他丢失了脑袋──天明几乎毫不迟疑靠了过去。 她甩过外套,贴着天明的身体,将两人包裹在一块。 「约好囉?十年后还要再来一次毕旅。」 怎么,旅程还没结束,陈思亚已经在约下一摊了喔?──天明心想。 「那我提议不要留在台湾玩,我们下次去日本」 「耶好主意。」珮瑄附和允文。 「我没去过日本。」晓雯接着回答。 「我也没去过。」天明撒谎;他其实瞒着所有人偷偷去朝圣过,只是没留下什么照片,也死无对证。但,这毕竟是无害的小谎──想跟想一起去的人去,「没去过」总是好藉口。 「好耶──那下次我们五个喔──」 「五告讚?」轩轩双手比大拇指附和亚亚。 「我三十五岁的时候……嗯……应、该、存……够钱啦?」务实的允文开始在他脑容量有限的顶上空间进行旅行所需资费的粗算──可能得给他一些时间,他会算出来的。 「需要先跟我讲日期喔,学校上课的时间卡很死,我需要提前安排。」 「没关係,到时候看怎么配合,尽量配合──」说着,晓雯望向天明那边。 「呃……好哦。」 张天明显然无法给出任何承诺。不过,想起来答应过思亚要尽可能活得长久,他说什么还是得赴约。 他最终妥协而跟着说: 「『尽量配合。』」 不管怎么说,亚亚的「临时起意」总是留给这几位同学刚好足够的想像空间──毕竟,在「亚亚时间」当中,所有人都得陪亚亚任性才行。 「喂,亚亚突然想到──这件事很重要耶──你们哪个讲日语?」 这四个人互看了几眼,不知道该不该认真回答亚亚这题无关痛痒的问题。 「亚亚不要到时候,去到那边,只能在那边像个白痴比手画脚耶?」 「张天明吧?」允文随口一答。 「干,北七──人家叫阿明『英文』──不是他妈的阿明『日文』──智能堪虑耶你彭允文?」 「干你娘周珮瑄可不可以他妈闭嘴──」「干你娘彭允文──」 允文又跟佩轩斗起嘴来了。 「嗯……我记得天明好像有点研究──」 「不管啦!」小雯在来得及把话说完前,就被思亚打断── 「你们所有人都要记得空下时间喔──亚亚跟你们约好了喔──不准有人脱队喔!」 亚亚的「十年后之约」啟动他们各自对未来的遐想: 晓雯期待自己到时候已经当妈了:一手牵着刚上小学的男生孩子,另一手抱着不足周岁的女儿,等老公下班。她终于以「一般家庭主妇」之姿,加入「正常女性」行列之中──且将那些事业有成而不得不放弃婚姻生活的女性同儕狠狠甩在后头。与后者相比,事业发展岌岌可危的她仍可以自豪──唯一让她海放平均女性的指标,便是一位疼她、凡是以她为优先的老公。他很能体谅她:为了替她分担照顾孩子的压力,老公推掉所有升迁需要的应酬,赶着回家陪她。相信这件事:有这位不应酬,专注在家庭,顷尽心力陪老婆和孩子的丈夫,她肯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允文觉得自己到时候应该早就游遍半个地球,仍孑然一身──只是比现在壮些,以及皮肤更黝黑──噢对对、对,在跟陈思亚那头笨乳牛合作多年后,他儼然成为相当知名的旅游youtuber,到处演讲、分享自己平凡却凭藉自己的努力、好友的鼓励,以及一位用心良苦的好伙伴的协助,成就非凡的职业生涯。在经歷几次失败的恋情之后,可能还是惦念晓雯,以及等待一个等了十年仍未抵达,今后也不可能收到的答覆──并在往后十年、二十年,以及之后和更以后──在旅行行进间,聆听时间的跫音,如自己脚步的回音,一步、一步,滴答、滴答──持续等着,直到老去。 思亚觉得自己可能还在当youtuber,而且订阅数可能才刚破万,在万初和九千多徘徊;可能自己都年过三十的老妹了,还在卖萌、抖个奶骗观看数……又或者?──幻想嘛,幻想又不用考虑现实条件!她可能已经跟允文生了半打棒球队;而允文在花莲买了块山坡地,她自然也不用独自当youtuber卖脸或卖奶。两人甚至亲手盖了栋小木屋──也许,经营民宿是不错的选择。孩子们在有山有海的优美环境下自由自在长大。他们一家眺望大海,过着平凡但幸福美满的生活。 佩轩很想想像自己和思亚结为连理;不过思亚是个冥顽不灵的直女,自己也没自信将其掰弯。她的梦想估计不可能实现就是了。表面上,成全思亚的决定;实际上,她没打算祝福思亚跟允文。她只是觉得,只要可以待在思亚身旁就够了;就算只是「好姊妹」也没差。或许或许,哪天奇蹟发生,或雷公发怜悯心,让思亚被雷打到──思亚或许就会发觉:真爱一直就在身旁陪着她,也说不定。佩轩只要好好过生活,默默待在她身边就够了。刚考上正式老师,她的人生才正要开始;而未来将一片光明。于是她转个念,转而想像自己成为教学资歷满十年的资深公民老师。她的使命便是将多元开放的「进步价值」灌输到台下脸颊红润润的可爱高中小女生们的小脑袋瓜儿里面,并教她们「抬头挺胸,择你所爱,爱你所择。」十年之后哦……到时候她可能留个鸡冠头、像视觉系庞克乐团的主唱那样,是全台最酷、最前卫的高中公民「女同」老师……说不定吧? 天明盯着晓雯的左手无名指,想像着那隻指头戴上婚戒的样子──由一位值得託付终身、上进有为的青年亲自戴上的。想像至此,他像被重新拴紧发条的关节木偶,重获动力(至少在下次碰上论文瓶颈以前,他还能暂时坚持下去)──或许仅是「画饼充饥」吧?起码想像套在指头上的银圈圈比幻想一个甜甜圈更为理想;也好过老想着套在指头上的塑胶绳索。小雯左手无名指上,想像中,散发璀璨的光泽,带来继续努力的希望,以及投射出勤奋用功,终而获得幸福的自我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