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短歌行》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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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装迷情] 《少年短歌行》作者:南洲【完结】
本书简介: 这是属于少年夫妻的一阕短歌。江湖契阔,风烟四起,他们于刀光剑影间,似侠非侠;
前朝旧怨,庙堂遗恨,他们于江山风雨间,何进何退?世态翻覆如雨,家国恩怨难明,执手回望处,
唯有天上明月皎洁,一如初见。歌尽沧桑,此心如一,逝者如斯,鸳盟长存。
第1章 说书人遇上听书客(一)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话说这一百六十年前,千古人皇‘永元帝’,灭国十三,纵横捭阖,打下了泱泱大楚的万里疆土。辛初夫人随帝征战十五载,生了二子一女,帝心无存长幼之别,将大楚国分江而治。永江以南,文治昌盛,山水明秀,富庶丰饶,归于长子;永江以北,其人好勇善武,且地广人稀,水草丰美,归于幼子……南北二世为追纪开国帝皇之功勋,颁下诏令,大楚南北,世世代代以‘永元’二字纪年……”
这是永元160年的冬节,在南楚以北的最后一个郡城——关郡,此刻,说书老儿正讲得眉飞色舞,冷不防一个戴瓜皮帽的小儿从他的说书椅下钻出来。这是说书老人的孙儿,老人六十岁才有了这头一个孙儿,平日里尽与他捣蛋。这顽童口齿清晰地朝众人埋怨道:“您都说了多少回了!不就是‘一朝分南北,二世坐两都’吗!这南北二世的故事,我可不耐烦听!”
说书老儿没好气地揪住了小儿的耳朵:“你这捣蛋瓜娃,你不耐烦听,有的是坐客爱听!”
那小儿极为伶俐,三下两下便挣脱了他爷爷,直从台上窜下来,一边朝爷爷做着鬼脸,一边往外退,不想撞在了一个温温软软的细身骨上。
小儿抬头一看,眼都直愣了,两个白衣倜傥的美少年正望住他。这素冠薄面的,身量轻,着重衣,看样子只得十五六岁;那漆冠佩剑的,长身临风,萧萧举举,比那小公子年长数岁。
那小公子扶稳了小儿,低声笑:“小捣蛋,还不快跑,当心你爷爷来!”
那小儿端的是口齿伶俐,张口就来:“我可不怕。人家歌儿唱‘积石如玉兮,列松如翠。郎艳独绝兮,世无其二。’今儿个,两位恩公风姿特秀,可不就是‘郎艳双绝兮,世唯其二’,定救我于水火之中!”
素冠的小公子笑将起来,玉响琳琅般:“这小捣蛋可真会说!”
那说书老人早已下了说书台,左扑右扑地想打那孩子,偏生那孩子滑鱼一般躲在两位“世唯其二”的公子身后东窜西窜,说书老人连头发丝儿也碰不到。
小公子一看,更是大乐:“这孩子身形灵动,多好的轻功苗子!”
这时,那一旁清清淡淡做看客的佩剑公子,微微开颜:“你倒识得好坏苗子了?”
众人都殷勤地劝那说书老人放这孩子一马。
“老谈,别和小孙子闹了……”
“是啊,正经说书要紧……”
“大家伙等着听呢!”
实则这一出劝架的戏,时不时都要演上一演,谁都知道,这老谈才舍不得动这小谈一根毫毛。众人劝了,场子热闹了,这打瞌睡的也早醒觉了,老谈就回到晃悠悠的说书椅上,接着说。
“说到哪儿来着?哦,咱们这南楚,二十二州四十八郡,那北楚,下设八部,每部统辖四城。这南北分治的第一年,便不知从哪儿出了支童谣,里头有一句‘南楚北楚,四世而宕’。”
那瓜皮帽的小谈顺顺当当地接口道:“南越北狄,终成祸殇。”那拖着腔的口吻真和老谈一模一样。
老谈也忍不住笑了,飞过去一记眼刀,扯开嗓子:“本来嘛,两边一代传一代,都是太平日子,谁知到了这四世,真就出了差错。先是这北楚四世,被北狄族人掀下了台,永元119年,拓跋祖身着戎装,就登了基,那铁甲上面还淌着北楚人的血呢。他呢,将八部与几个儿孙分治,自尊为神州上国,改元为大尊,所以啊,那北边,今朝是……”说书老人掰着指头数,“大尊41年!”
素冠小公子接茬道:“咱们南楚四世呢?”
“这位公子别急啊……书得慢慢说。话说……这北楚皇帝没了,可人家公主没亡啊,这北边的公主,人家叫王姬。北四世的亲妹妹,荆川王姬从北楚流徙到咱们这儿,南楚四世,也就是咱们的先帝便收留了这王姬,给她尊崇的地位,还将她许给了当时的宰相苻戬,两人呢,诞下麟儿,正是当今的圣上,怀安帝。怀者,沐先人之德;安者,抚万民之意。”
素冠小公子的眉眼沉了片刻,飞扬而起:“这么说,是南楚四世将这皇位传给如今这五世帝的?”
说书人皱了皱眉。
一旁有虬髯听客坐不住了:“瞧你人模人样的,这都不知道?咱们这先帝,娶了个狐媚祸国的南越妖物,自然把这朝堂搅得不安宁。后来呢,是咱们怀安帝,将那些南越血的杂种儿赶出了南都城!”
素冠小公子挑起一双潋滟的眼眸,一张脸晶光欲流:“那这皇帝宝座,是五世他抢来的?还是四世让给他的?”
一个布衣忙朝小公子作揖:“哟哟哟,这可胡说不得!自然是先帝禅让!怀安帝身负楚皇血脉,见天下无主,只能揽下这千秋万世之伟业,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才有今日的海晏河清!”
素冠小公子不知是装不懂,还是真糊涂,仍旧追问:“那先帝便没有子嗣可以继承大统?”</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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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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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虬髯客连连摇头:“嘿,小哥儿,瞧你细皮嫩肉,难道竟是北楚的蛮子?”
“什么北楚的蛮子?”
“只有北楚的蛮子才不知这些底细!先帝专宠那个南越妖物,生的两个孩儿也都是混着南越血的异族!幸好,那男孩儿已经在十九年前的南北之战中战死了,就是那女孩儿,胆大妄为,后来竟在南越那片小土丘自封什么女帝,作威作福,可笑可笑!”
“那荆川王姬都可以从北楚跑来南楚,生个皇帝儿子,如今作威作福;怎就不许这先帝的女儿,也在自己母亲的地盘作威作福呢?”
布衣连连摇头,发上的巾帻也随之左右:“公子,虽然此处是边城,尊驾也该谨言慎行,不可大不敬啊!”
素冠小公子扬脸道:“我多问两句,便是大不敬了?”
那佩剑公子仍是克制,暗中执过小公子的衣袖:“阿元……”
“咳咳!”那说书老儿轻咳了几声,“老夫要说北楚的逸闻趣事了,烦请各位贵客安坐,品一品这润嗓的清茶!”
说书老儿话音刚落,便有两名青布衣的伶俐少女,乖觉地献上香茗。
那佩剑公子,早拉着素冠小公子,一溜烟地走了。
老谈一眨眼的功夫,连那猴精的小谈也没了影。
第2章 说书人遇上听书客(二)
这近边界的关城热闹,怪模怪样的,衣饰特出的,行头异奇的,大有人在。可江玄硬拗着阿元穿街入巷,还是会引来行人侧目。
直入了一条静巷,江玄才松了手,叫阿元自己立定。
阿元那野性一时难平,倔道:“边地也这个样子,南越就是妖物异类,当今圣上这帝位,来得再莫名其妙,也是英明神武,大大的了不起!我只不过跟他们分辨两句!”
江玄一脸无奈,眼中渡上一点笑意:“是啊,换了从前,‘烟修罗’可不是好惹的,是不是?”
阿元正要反驳,一个小猴精怪的身影窜进了窄巷。
“俏恩公,可算找到您二位了!”
阿元“噗嗤”笑了出来,江玄倒是平平素着脸,打量了那孩子一眼。
阿元笑道:“你怎么来了?”
那孩子倒也乖觉,眼睛咕噜一转,满脸灵气:“我来给你们说书!爷爷不肯说的书,都在我肚子里呢!”
阿元微微变了脸色,疑惑道:“哦?哪些不能说的?”
那孩子倒是一派天真无邪:“南越人的书呀,二位爷不想听么?”
江玄微转身子,将阿元半挡在身前,面上越发风轻云淡,眉目舒朗:“怎见得我们就想听?”
“我方才还听你们说了‘烟修罗’呢。”
阿元忍不住问:“你知道‘烟修罗’是谁?”
小谈不知从哪儿掏出颗枣子,往嘴里一丢:“这是要听烟修罗的故事?承惠两文!”
阿元笑颜顿开,见江玄一脸肃色,扯了扯他衣袖:“半大孩子呢,听听不打紧。”说着,从身上掏出两文钱递给小谈。
“得了!您请好。话说……这烟修罗,烟修罗,先得从佛经里的阿修罗说起。这阿修罗道,介于天道、人道两极之间,这修罗道中,男者极丑,女者却极美。”
阿元好奇道:“怎么个美法?”
小谈眼珠子一转,嘴边啧啧有声:“说这……修罗女啊,美得赛过天上的仙女,天界为了争这修罗女,斗得是天昏地暗,乾坤色变,这才有了修罗场的说法!我猜想,两位恩公若是讨个修罗女似的俊俏娘子,才不辜负了这一身好皮囊呢……”
阿元抿着嘴直笑,江玄抬眸往小谈身上去了一眼,这小谈只觉一阵寒意拂过,忙将话头止住了。
阿元仍是问:“那么说,这烟修罗是女子咯?”
“自然是女的呀。人说这‘烟修罗’,非神非鬼,却又似神似鬼,轻飘得像一阵烟,身上还有香雾盈身,闻者必醉!所以这烟字,一是喻其轻,二是指其香,三嘛……”
“三是什么?”
“三嘛,这‘烟修罗’从者众,远望如烟……”那小谈挠挠头,“不过也有说她是孤身一人,化作万千人……”
阿元笑得直不起身。
小谈见她这副样子,忙道:“您别不信呐。说这‘烟修罗’,神出鬼没,难觅其踪,可若蒙她不喜,必遭殃祸!她头一遭出现,就是在近南越的折水郡。所以大家伙都说,这烟修罗,怕就是南越养出来的祸胎。那是折水郡上有名的酒庄,盛产美酒‘不知醉’,酒香十里,有一帮江湖上的游侠闻香而来,四散而坐,饮酒取乐,却不知何时何地冒犯了这位‘烟修罗’。他们直饮到日暮,有一人大呼‘暗了,点灯!’那掌柜的正掏出火折,灯却点一盏,灭一盏;点一双,灭一双。一位游侠察觉不对劲,仰头问道‘座中是哪一位朋友?烦请出来一聚!’只听得空中传来袅袅的鬼声:‘我可不是哪门子的朋友!’话音刚落,那掌柜身前的灯倏忽地亮了,那烟修罗烟笼雾绕,神鬼难辨,端坐在柜上,瞧不清脸孔,只看见一双潋滟不似人间的眼瞳,那眸光一闪,便如一柄寒剑封喉,酒庄内死一般的静……”
这小谈演绎得丝丝入扣,阿元听得入了迷,一双眸子扑闪扑闪:“后来呢?”
“那灯呀,忽的又灭了!众人瞧不见那美人脸了,都心焦。这时,有人说在暗中闻到一阵奇香,也有人说,面颊上着了一滴雨露,还有人说,肩头一痛,头顶一麻,反正……各有各的说法,总而言之……直到天亮了,众人才醒过来,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心头晕,折水郡的大财主好心接了他们去,在自家庄子上养了个把月,这才好转来,据说,从那日起,都戒了酒肉荤腥,一闻到味儿都会吐……众人都说,这是‘烟修罗’在罚他们……”</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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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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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听得笑盈盈的,小谈只道她不信,扬眉倔眼地:“你可别不信。大名鼎鼎的江帮知道吧?”
阿元笑着瞧了一眼江玄,摇了摇头。
小谈撅着嘴:“这都不知道?这江帮啊,这可算得上第一大帮!下辖船、车、马、驼四大商帮,还有另有票帮和秘帮……那真是纵横南北,雄霸商界!你可知道这江帮是谁人所创?”
“谁?”
“文财神江焕!此人是前朝镇西将军江仁祖的独子!江仁祖你总知道了吧?江仁祖同江靖世两兄弟,一个是镇西将军,一个是朝中太宰,那是一文一武,安邦定国呀。只可惜南北之战都丧生了。咱们当今皇帝登了基,自然要改朝换代,虽说封了爵,但江氏的子孙多派了闲职。这江焕呀弃文从商,说起来又是一部大书!可惜天不假年,这江焕未满三十就病逝了……”
阿元瞅了一眼江玄,忙说:“你不是说‘烟修罗’么?怎么扯得那么远了?”
小谈压低了声:“据说……这江大当家,就是如今主持江帮事务的遗孀江王氏,好一阵子前,就惹了这‘烟修罗’不悦,昏迷不醒,药石无灵!还是文财神的遗孤,袭了伯宁公爵位的江大公子求神问道,拜了修罗神,才堪堪捡回一条命!”
江玄面色越发清峻沉冷,从怀中掏出铜板,丢给小谈。
“今日便说这些吧。”
小谈见他如此阔绰,一边慌忙捡铜板,一边嬉皮笑脸道:“您二位还有什么想听的……想看的……想吃的……这关郡,没人比我小谈更能耐了!”
江玄面上不露痕迹,阿元却闻其音辄知其意,对这嘴皮子利索的小谈倒生出两份敬佩,让江玄这尊玉面佛生了凡愁闲绪的人,可不多呢。
阿元说道:“好了,小谈,就到这儿吧。天不早了,我们回客栈了,你也回你爷爷那儿去吧。”
小谈喜得捏着铜板:“行,二位恩公,那南越国的故事,咱明儿个再说!”
阿元随口道:“你倒还记着呢?”
小谈一边往回走一边说:“是啊,瞧恩公相貌堂堂,又听说南越国人都生着一副极好的皮相,说不定恩公便是南越人呢。”
小谈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阿元脆玉的皮相,裂生出一股子风刀霜剑的寒意。
小谈正一个个数着铜板,却不知那阿元的脚步怎生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阿元面上的笑影消去了,一对褐色眼瞳像灵兽般聚了乖戾神采,叫人陡然一惊:“你说对了,我便是南越人!”
那小谈嘻嘻笑着:“我就说,我认识一个南越人,眼珠子也是浅褐色的!睫毛也是那样密密的,小扇子一样……”
阿元的眼瞳深深浅浅变幻着光晕,问道:“你不打算拿我去府衙么?南越与折水郡以三百里毒水河为界,南越人世世代代不得越界,一经发现,即刻废去双足,荆竹捆缚,弃于毒水河。这可是怀安帝登基之初立下的规矩。”
小谈打个呵欠:“谁还真那么较真,一个个去探看人家身上有没有神鸟的图腾呀?”
南越旧俗,全部族以神鸟为尊,初生的婴孩,都会由族中的老人,纹一个孤样图腾,以祈庇佑,消灾除厄。各地方的府衙,也都以此辨认南越族人。但历年来,被举发的南越人极少。
小谈垫垫自己手心的铜板,“你们给的说书钱攒起来,可比那府衙的打赏钱多!”
“这么说,你是瞧着银子的面儿?”
“所以说你还是出门少,没见识。在这关郡来来往往的,别说是南越人了,就是北狄奸细、土匪强盗、倭寇海贼,那也不会少。我爷爷常说,这上头要抓的人,未必就是恶;这上头要赏的人,未必就是善。照我看,这南越人里,也有好人;那上头……”小谈滑稽地指了指天空,“也有奸恶之徒呢!”
江玄瞧着阿元横直冲撞,不由地又是叹气,又是好笑。他对着檐上那个暗卫,做了个拇指抹唇的手势,对方即刻会意,悄没生息地下了檐去。
第3章 说书人遇上听书客(三)
夜已经深了,阿元仍坐在窗边,对着一盏微火发呆。
不时有一只黑中隐着幻色的蝶从窗外飞进来。
此刻的阿元,卸下男装,松散了一头丝锻似的长发,眉目间荧荧有光,江玄进门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标准的美人灯下图。
江玄在她身后,轻轻将她的发丝撩到左肩,又将她的里衣退到肩颈处,露出右锁骨上一枚罕见的淡金图腾,那是一只高冠长尾的凤凰,身形曼妙,繁丽盛烈,长而蜷曲的凤尾,迎着烛光粼粼而动,似乎随时要从光裸的肩颈上翩跹而起……
江玄眼神一滞,心火微燃,阿元却是毫无察觉,抬眸以问:“怎么了?”
江玄回过神来,从袖中取出一个什么,往阿元的肩颈上细致妥帖地覆上一层,江玄温润的指尖抚过阿元的肌肤,轻声道:“把这凤纹先掩住吧。”
阿元低头一看,原来凤纹已经消失不见,摸上去,也与原来平滑的肌肤无异。
“这是什么?”
“面粉搀着别的东西做的,江湖上都用来当人皮面具。可别沾水。”
阿元撇撇嘴,“我还以为这边城有多开通呢,一样顽固不化。”
“‘南楚北楚,四世而宕;南越北狄,终成祸殇。’都敢说这样的书了,你还嫌不够?”
“是啊,比之内城,却是大胆得多了。倒不知北楚那头,说的什么样的书?”</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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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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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微微肃了神色:“这就不是你该关心了的。”
阿元微微皱眉瞧着他。
江玄亦是眼光灼灼,不紧不迫看着她。
阿元禁不住困意,打了一个呵欠。
江玄抚一抚她的鬓发:“困了就去歇着。”
阿元仰脸,一副弱质堪怜的模样,握着他的手。
“你不睡么?”
江玄道:“我还有点事情,你先去睡吧,乖。”
阿元乖巧地点点头,去到塌上。一张不大的杉木床,两只枕头,两床被褥,都是新的。阿元钻进了厚的那床被子中,闭上了眼。江玄回身望着她的睡颜,替她吹熄了灯,推门出去。
没有月色,客栈的周遭是寂静的,市井的沸闹声传到这一隅,亦变了寂静。
江玄此行,携了四个暗卫。暗卫之首的渭川,着一身玄色服,同他的主人一般,配着一柄剑,那剑鞘同剑穗,都十分的陈旧,连人带剑都是灰扑扑的,木得没多少生气。
渭川与江玄名为主仆,实则关系更近一些。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也并不依例称呼江玄为“少当家”。
“那一老一少都看住了。这老谈,不是个普通说书人。”
江玄微微顿首,道:“连江帮与‘烟修罗’有瓜葛都排摸到了,自然不是普通人。江湖的还是朝堂的?”
“江湖人。你可记得,《折戟沉沙卷》?”
这朝堂间分品等,江湖间亦不例外。朝堂上的大官依着官帽大小分序列队,江湖上的侠人,自然以功夫论高低成败。近五十年,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少说也有百个,他们中有人名噪一时,转眼便没了侠踪萍影;亦有人武坛常青,声名与日俱增。田间乡野的好事客,著书列传的也不在少数,诸如《群侠传》、《刀剑笑笑书》、《江湖洗剑录》都是个中翘楚。其中,又以“三通老人”的《折戟沉沙卷》,最受推崇。此书共一百一十四卷,分四本纪、十世家、百人列传,上至显贵达官,下至贩夫走卒,皆有捧卷嗜读的。据传,南楚太傅也曾阅此书,留下一句“武林绝唱,大史手笔”的赞语。
江玄唇边一点浅浅笑影:“原来是‘三通’老人?”
“是。”
“你们怎么查出来的?”
“秘帮中存着20年前《折戟沉沙卷》的第一卷手稿。泾川出了名的过目不忘,这说书人的笔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毕竟这三通老人隐世已久,他不会认错?”
“反正泾川说,这老人的通字,写得极为怪异,像什么‘老树横直枝’,不会认错。再者……帮中有老人20年前见过‘三通’,已经描了像,飞鸽传书过去给他辨认。”
江玄垂首:“好。既是江湖老前辈,这两日留神过了,也不必再搅扰。”
“知道。”
江玄望着漆黑如墨的天,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渭川,我原想让阿元留在这关郡,又怕她一通闹,搅得你们不安宁。”
渭川难得脸上现出一点笑影子。
“她其实拿得住分寸,只仗着你这尊大佛在,才敢逞性胡来。”
次日阿元醒来,身边亦不见江玄。她起身匆匆套了鞋袜,便预备推门出去。
偏生江玄拣这个时候进来了,为她送了晨食。
阿元一边整顿衣装,束起冠发,一边往嘴里送热腾腾的蒸糕。江玄怕她噎着,便在她唇边送水,她小鸡啄米似的饮了一口。
“你吃了么?”
“嗯。”
江玄搁下杯子,又替她拿住了镜子,好叫她左右看。镜中又出现了昨日的翩翩元公子。阿元似乎很满意这身装扮,随口问道:
“你是不是叫渭川他们去查那说书的孩子了?”
江玄微微一笑,阿元心下了然,笑道:“不是坏孩子吧?我的鼻子灵着。”
“好坏可查不出来。底细多少知道一点。”
“苦出身?”
“‘三通’老人膝下,大约不算苦吧。”
“三通老人,哦,我知道,是那个天地人三才皆通的写书佬?竟跑来说书了。不过也对,谁叫他肚子里的货多呢。”阿元吃了三块糕便住了,低头去看江玄身上的佩剑,一身玄色剑衣,似木似石,敛住了内里的风光。她尚未见过这柄剑出鞘。
阿元好奇地抬头:“你说说,你的功夫,在那《折戟沉沙录》上能列个第几?好不好混个宗师当当?”
《折戟沉沙录》的四本纪,撰录四大宗师之生平轶事,中又以姚大宗师独压全卷;其余百人,分十二品而列。可见这四宗师,确是万里黄沙中的一点金,难得至极。
江玄见她将那大宗师说得如此轻巧易夺,没好气地点了她的额:“江湖浩荡,能人侠士若过江之鲫,咱们习武自娱罢了,如何凑这个热闹?”
阿元的眼眸忽的一黯,道:“也是。你的师傅……”
两人想到一处,都微微失意。
江玄牵起阿元的手:“走。”
阿元身随人走,不由问:“咱们去哪儿?”
江玄微微一笑:“你昨日听书入迷的样子,可是嫌不够呢。”
第4章 说书人遇上听书客(四)
这还不是书场开场子的时间。
阿元同江玄隔着老远,便看见小谈在书场外头探头探脑,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
小谈一瞧见两人,先是大喜,又陡然转了大惊,瓜皮帽子一闪,便不见了人影。</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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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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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疑惑,身后忽起了躁动,一个粗鲁的声音大喊:“哟,谈小子!你可别想逃!”
阿元眼看着身后三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跟着一个黑黑矮矮、满脸胡渣的胖子,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窜出来,直朝着书场狼奔。
阿元同江玄相顾一笑,心下猜到了大半,倒是停了步子。
书场那头传来当当啷啷的闹声,掺杂着小谈的一声怪叫。不多时,便看见这小谈像腌白菜、落水鸡一样,被那胖子揪着脖颈拎了出来……
“哎哟,哎哟,豹爷儿,豹大爷,豹老爷……您可轻着点……”
那豹爷又气又笑:“你这小子,就不怕我找你爷爷?”
“找我爷爷,他顶多打我一顿……他老人家比我还抠……舍得我这一身皮,可舍不得他的那几个铜子儿……”
“我还以为你小子哪里混发达了!昨天还弄些铜板在我场子里赌快活钱,怎么着,现在钱输光了,想赖账?快把老子借你的钱吐出来!”
“哎哟……您……您这怎么的话,昨儿刚借的钱,您总得通融两天……”
“我还不知道你小子,一天赖两天,两天赖五天,没个时候……老子看,先把你这身皮扒光了抵债!”
小谈挤眉弄眼,朝着阿元和江玄直呼呼:“哎哟,哎哟,两位俏恩公!俏恩公!”
豹爷这才扭头看了两个人一眼,瞪着一双豹子眼:“喊什么!这两位爷天神似的,是你那狗秃噜嘴喊得的?”
阿元倒也不再看戏,几步上前,摆一个公子爷的架势:“这位兄台,贵手高抬。”
她朝江玄去一个眼色,江玄只得从身上掏钱袋子出来,问道:“他欠了多少?”
那豹爷把眼一瞪:“哟,看来这二位真是你大恩人,哪来的活神仙搭救你这小赌棍儿?”
小谈哆哆嗦嗦,一脸可怜相,说着:“一……一钱银子……”
豹爷粗着声:“不止。老子要算利钱10文!”
江玄依数拿出来,丢给一旁的喽啰。
阿元道:“该放人了吧?”
豹爷把手一松,嘴上仍不饶人:“谈小子,今儿是你遇贵人。怎么着,两位,也到在下的‘大通’赌坊玩一玩?”
江玄和阿元一听这赌坊的名字,对视一眼。
江玄道:“不必客气。我与舍弟都不善赌。”
豹爷碎嘴巴结了几句,又说了“随时恭迎”的客套话,这才带人走了。
那小谈见豹爷走了,即刻生龙活虎起来,圆眼睛早已眯缝成笑眼,嘻嘻道:“二位恩公,再蒙搭救,我小谈可得给二位说上几天几夜的书,绝不重样!”
阿元这时垂了眉眼,细细瞅那孩子,说道:“你瞧这孩子,不注意看倒不觉得,还是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娃娃!”
江玄一听,略瞅了几眼,随口道:“就是普通市井孩子。”
阿元还想说什么,小谈抱着肚子委屈道:“两位恩公,我可饿了一早上了,头晕眼花的……”
江玄只道:“小孩子,饿到中午也不打紧。先说书吧。”
小谈委屈地小嘴一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这回书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
阿元大觉好笑,心一软:“好了,咱们带他去酒楼吧。我早上吃得不多,也饿了。”
小谈跃身而起:“我带路!我知道有一家酒楼,那是绝了!”
小谈引着两人来到了关郡最贵的一家酒楼,要了一间最贵的包间,点了一桌最贵的菜。
一旁的伙计频频点头,乐得开花。
“小少爷,您这眼光真不俗,点的都是我们酒楼一等的菜!”
小谈抹抹嘴道:“伙计小哥,就这些,先上吧!”
此时,江玄悠悠开了口:“伙计……”
伙伴忙不迭应声。
“刚刚这一桌菜品,荤的都去了,只拣素的上。”
伙计同小谈同一副苦瓜脸:“啊?”
伙计没奈何道:“这……客官,里头只有一样素菜!”
“那你再加两个素菜,一个素汤,一样精致点心,一壶径山茶。”
伙计只得点头应承了,兀自下楼,不一会儿,菜品便上齐了。
阿元看着小谈举着筷子,实难下咽的样子,对伙计道:“方才那道八宝鸭同什锦火腿羹还是呈上来吧。搁这小弟面前。”
伙计得令,同小谈一般喜笑颜开。
“你倒真心疼这顽皮孩子。”江玄替阿元布菜到碗里,“趁热吃吧。”
三人这才起筷,不多时,喷香的热荤菜就来了。小谈馋得涎水直流,忙撇开了不咸不淡的素菜叶儿,正要下筷,倒被阿元止住。
阿元正经神色道:“孩子馋、懒、滑头,没什么,可赌这一样,你不能沾。”
小谈愣神了片刻,换上笑脸,忙不迭点头。
阿元又道:“我要给那赌坊一笔银子,今后你若是再去,他们便把你赶出来,你依不依我?”
小谈依旧嘻嘻笑道:“这同恩公有什么干系?何必费这个银子?”
“你脑子灵光,身子活泛,好好学个文,习个武不比什么强?若是成了赌棍,指不定哪天睡在大街上。”阿元一边说,一边斟酌起来,“不知你爷爷替你请了文武师傅没有?若有的话,咱们得去看看。你师傅也不管么?”
小谈抬眼瞧了阿元半晌。
阿元神清骨秀,眸光定定望住他,一派拳拳殷切之心。</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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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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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谈心道,这小公子倒真是好心人,看来,不该讹他的银子。
他心头这一动,面上的神色终于正经起来了,一双点漆似的黑眼睛直直看人:“公子,实话跟你说了,这钱,是我同豹哥讹你的。我瞧你们钱财多,又是外来的,联手豹哥做局给你看呢。我没欠他钱。我这就去赌坊,把这银子给你要回来。”
阿元满脸诧异,半天没说出来话,她看江玄一眼,江玄倒是低头专心吃食,也不知他是早知道了,还是真心定。
小谈说着话,便要起来,被江玄摁住了。
江玄道:“丢出去的银子,要回来做什么。吃饭。”
阿元微微一笑,江玄这一句,倒说得她心头介意全消,说道:“是呀,你吃吧。”
“你们不恼?”
“骗人虽不好,总比嗜赌好得多了。”阿元一边喝茶,一边说,“况且你也算条小好汉,肯对咱们说实话。”
小谈倒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的,面上微红。
“我不吃荤,他随我的。这一桌荤菜,你不吃可就浪费了。”
小谈听阿元这么说,这才继续下筷,夹了一大块八宝鸭送进嘴里,这鸭子真香,香得他鼻尖发酸。
第5章 说书人遇上听书客(五)
阿元食量浅,略用了些,便搁下筷子,在一边替江玄倒了杯热茶,支着脸看他。
小谈抬头见他们这副样子,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们是兄弟么?怎么腻歪得和小媳妇似的?”
阿元一听这话,面上立刻起了飞红,嘴上逞强道:“我们手足情深,你敢看不惯么?”
江玄只在一旁笑。小谈乍见这位公子这样愉悦,随口道:“破冰兮,碎玉兮,公子之笑兮,泓泓汩汩……”
阿元蹙着眉:“也不知你又说什么胡话。你真叫小谈么?”
小谈扒拉着火腿羹,得空应付了句:“小的,大名谈行简。”
“名字倒斯文。”阿元忍不住问,“那你爷爷叫什么?”
江玄看了一眼阿元,阿元朝他吐吐舌头。
小谈仍在吃:“爷爷?爷爷就叫爷爷啊。”
“那你的爹爹妈妈呢?”
“我不知道。”
“你爷爷没告诉你么?”
小谈吃得噎了一下,阿元忙给他递一杯茶,又替他顺背。
小谈痴痴看着阿元,半晌才搁下筷子,道:“我爷爷没说,我也没问。他既不说,我想不是什么好故事。”
阿元闻言,心中有几分凄恻。
小谈抹抹嘴道:“我吃饱了。咱们可以说书了。”
阿元也来了兴致,支颐而笑,低声道:“我这个南越佬,便听听你们边城的书,怎么说的。”
“话说这南越北狄,因何而名,看官可知?”
阿元摇头。
小谈唇边的笑涡若隐若现:“话说这南越北狄,初时都是深山与荒漠间聚居的异族,从来呀,不与外界相通。这狄字,从犬从火,你想,这北狄人狩猎时,可不是左手牵着猎狗,右手擎着火把照明?而这‘越’嘛,渡也。你想,去往南越,必先渡过这毒水河是不是?”
阿元倒觉有理,微微点了点头。
小谈学着爷爷的样子,老成地一挑眉:“因此,这一南一北,两支异部。狄人穴居、羽毛衣、食肉饮酪,喜逐猎野兽;而越人,被发文身,藏迹于密林深山,喜食香草,尤善巫蛊之术。”
阿元冷笑:“哦,我知道了。我们这些茹毛饮血的野人,本来也没有什么名姓,只因身处越地,所以举族便都姓了‘越’是不是?”
她略一思索,又问道:“可北狄人,倒是不姓狄?”
小谈接口道:“早年间,北狄部族中的贵族的确姓狄。只是后来拓跋一族日益壮大,攻城略地,杀人抢物,迫得那些贵族或是流徙外域,或是改姓归顺了拓跋。”
阿元不悦道:“这便是你们的强者之道,总是要逼得别人俯首称臣才甘心。什么新贵旧族的,依我看,都是些恃强凌弱的恶徒,比我们未开化的越人还野蛮得多!”
她目光一冷,身上戾气便现,像只破笼而出、不服管教的灵兽。
小谈“嚯”了一声,一时不敢答话,并不知怎么触犯了这位少年公子。
阿元横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了?”
江玄无奈地摇摇头,给她斟一杯茶:
“你不喝点茶水去去蛮气,他哪敢往下说?”
阿元没好气地接过那茶杯,一饮而尽。
小谈也牛饮了一杯定定神,一双眼贼溜溜的,可不敢往阿元身上去。
江玄轻轻敲了敲桌面,说道:“今日不听书了。你先回吧。明日去寻你。”
小谈点点头,起身,刚要迈步,又折回身,朝两人施了一个大礼,作揖道:“还未请教两位公子高姓大名?”
阿元兀自冷着脸,并不答话。
江玄道:“我们姓江。”
小谈见江玄不多话,便也乖觉点点头道:“那大小两位江公子,后会有期!”
江玄瞧着小谈离去。
阿元斜睨江玄一眼:“你怕他说出什么叫我不快活的话?”
江玄微微一笑:“永元123年,南楚四世大婚;永元124年,文懿皇后诞下先太子同满公主;永元141年,南北之战;永元142年,怀安帝楚苻登基;永元143年,满公主自封南越女帝……这桩桩件件,你哪样听了不拍案而起?”</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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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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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倔道:“呵呵,什么文懿皇后,不过是南越国的妖物!什么先太子与满公主,不过是一对孽障儿女!我自出南越以来,听得也不少了!什么南越女帝,什么南越国,呵,更是笑话!楚苻夺了江山,这先帝贵女无处可去,躲回了母氏的旧巢,依着地势之险,在这山寨中做一个女大王!”
江玄去揽阿元的肩,被阿元拨开了手,江玄叹气道:“阿元,为什么这般与自己作对呢?”
“什么作对不作对的?你不过嫌我喜怒无常!”阿元愠怒不减,只道,“我只是这山寨中的一个女匪!匪性改不了的!”
江玄笑而不语。
阿元越发气起:“你笑什么?”
江玄眼中融融笑意,道:“你这女匪徒,还是我亲自领出来的。”
阿元淡眉一皱,怨中带娇:“那又怎么样?”
“我想,大约我便是看中了你身上的匪气,叫你来祸害这人间世,寻寻乐,逗逗趣儿吧?”
阿元回嘴道:“我为什么听你的话去祸害别人?”
江玄伸出臂,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笑语道:“那便祸害我一个人。”
江玄此刻,成了个风流倜傥的多情客,一双春水笑眼近在咫尺,一瞬不瞬地凝睇而望。他这一招以柔克刚,最是管用,阿元怒也怒不起来了,强坳了会儿性子,便乖乖地如瞌睡兽一般,伏在江玄的肩头。
江玄润物无声地哄好了她,才道:“这说书孩子怪有意思的。让他在关郡陪着你,倒不算闷。”
阿元身子微震,脸色早变了,她呆呆从江玄怀中脱出身来,好似有什么闷在心头,堵得极为难,半晌才说:“你明日就走?”
“不能再拖了。大寒时节就要到了。”
阿元的眉头蹙着,展开,又蹙起来,犹豫道:“我能不能……”
江玄叫了声“阿元”,将她后面的话堵住了。
他将阿元的碎发撩到耳后,轻言细语道:“咱们说好了,你在边城这儿等我回来。”
“可我……我怎么放得下心?”
“我跟着商队去北楚,大约走上八九日,便到玉昆仑雪山了,在山上耽搁个三五日,也就回来了。你在边城这儿听听书,让那皮小子带你逛逛,没几日光景我就回来了。只盼你别闹得这小郡城不安宁才好。”
“暗卫跟几个去?”
“不是说好了么,两个留给你,两个跟着我。”
“‘渭川’得跟着你。我这儿铁定没什么事儿。”
“可……”
“这一条你一定得应我。”
江玄没柰何道:“好。”
第6章 沙疆雪域行(一)
江帮起自永江之南,其下的船帮专管水运,车帮、马帮、驼帮都是经营陆运。此商帮本来同北楚往来频繁,可自从大尊皇帝夺了江山,江帮同这“神州上国”打交道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大尊皇帝拓拔祖将八部中最为富饶广阔的区域交给自己统治,自谓“昊天成命”,统御“昊天部”,其余五个儿子拓跋猛、拓跋赤、拓跋昌、拓跋满、拓跋延,分管五部,各部冠以其子之名,称猛部、赤部、昌部、满部与延部,另有两部,由拓跋猛长子曹,拓跋赤长子烈分管。北狄族人以武为尊,拓跋祖的子孙自然也擅骑射、格斗之术,均以兵法治下,只有这幼子拓跋延,重文轻武。由他统治的延部,起用了不少北楚人,这其中,便有精通商贾之道的原驼帮帮主司马营力。司马营力执掌延部的贸易往来,又同其他七部共通声气,对外来的商帮商队皆设重重关卡,再增之赋税,江帮人的地位在北方一落千丈。如今,江帮的少当家江玄,正随着一支马队往“神州上国”的延部进发。被誉为“万山之祖、万源来处”的玉昆仑雪山,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距他离开关郡,才刚刚半日。可这半日,他的心神总是有些不定。马队到了一处水源,众人都停下歇息,往水囊内灌满了水,又嚼了干粮。收拾停当,便又继续上路。江玄抬头,碧空如洗,偶尔掠过一丝雀鸟影。那长尾的雁鸟令他骤然念及什么,急忙从身配的香囊中,抽出一支打磨光滑的骨笛,送到唇边,即刻吹奏起来。那骨笛声宛若云中鹤唳、松间凤鸣,其声细细微微,随风而生,亦随风而远。身旁的暗卫泾川,颇有些疑惑地看着少当家,倒不知他怎么忽起了这番闲情,连路也不急着赶,只落在马队后一心吹曲。泾川转而去看渭川,见他抬头望天,神色凝重。不多时,渭川不知看见了什么,恨恨切齿道“糟了!”少当家的骨笛音戛然而止。极为诡异的场景出现了,偌大的荒漠之中,竟从四面八方飞来了一群活蝴蝶,这些蝶儿远看如斑斑墨迹点洒在半空,近了来,才见蝶翼上扑闪着种种迷幻异彩,美得慑人,却又诡邪得叫人害怕。头先来的几只大黑蝶,竟绕着少当家上下翻飞。“哎呀,你们这些坏事的小家伙!”众人一惊未平,一惊又起,只见成摞的丝缎货物中,忽钻出了一个小面孔,那纤细的身影如灵鸟般轻轻一掠,便落在地面上,朝着半空挥手,似乎是要驱赶那些出现在荒漠的不速之蝶客。倒也奇了,原先那些没头脑的黑蝶们,仿佛得了指令般,呼啦便散开了。这位叫江帮少当家直气得跳脚的人,自然是阿元。暗卫见状,早已吩咐马队快行,跟着行货之人远远避开。阿元的指尖停了一只黑底且蓝中闪白的蝶儿,正要口头教训。谁知江玄已经捉住她的手,她不得不放了那只小蝴蝶,求饶道:“唉,别生我的气。”“跟着你的两个暗卫,潏川、浐川呢?”阿元扭扭捏捏地不答话。江玄蹙着眉:“你把他们迷晕了?”阿元只得硬着头皮点头。江玄眉头拧得极紧,他眼下那一颗好看的痣,此刻也绷得不好看了起来。“我送你回去。把那两个暗卫同你一起绑了!”阿元撒娇做小道:“江玄……”江玄冷面道:“这事没得商量!你自己的病,自己不知道么?极寒之症,再跑去那冰天雪地,你想不想活了?”阿元倒是不急不躁:“我带了太一丹。”“这南越圣药若是真克得了你的病,我们也不必循着神农谷主的话,往这玉昆仑跑了!”阿元倔道:“那神农谷主也说了,什么神药,他也只在他太爷爷手里见过!如今……怕是早没影子了!我原就劝你不该来……”“阿元,”江玄声响弱了下来,连同他的一双眼也变得流云般温柔低婉起来,“咱们说好的。”阿元看着他的眼睛,心也软了,微微垂着眼,眼底投下一片睫毛影,只道:“咱们去看看也好。只是,我得跟你一块儿。”江玄见她仍不改主意,眉心又折:“都说了,你这副身骨……”“我去不只有添乱的。一么,我在南越识得那么些毒花毒草,论起寻药准强过你们;二么,那异草神花,就算你采得到,带回来也难,若是我在,直接就口吃了,谁也抢不走。”阿元虽喜胡闹,但这两句话也不无道理。再者,阿元这轻身功夫,又兼着毒技,他实在奈何不了她。江玄低头细细忖度半晌,也由着阿元扯了他袖子半晌,才开口道:“如今大寒已近,也只能带上你冒险了。可若是你寒毒发得厉害,咱们便即刻下山,好不好?”阿元慌忙点头,喜得不行,两人赶上前面的马队,便一齐朝延部去。</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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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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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日,才到延部地界,借了马队的客商文牒,两人携着两个暗卫,要了三匹快马,直奔玉昆仑雪山脚下。越往这雪山去,风沙越劲,景越萧瑟,行人自然越少。四人行路都觉苦了起来,真个是风餐露宿。阿元本不吃荤,偏偏路上的食物多是粗糙野味,她不舍江玄为她另寻食物奔波,自然开了戒,有什么吃什么。昼行夜伏,风尘仆仆了数日,终于延挨到了玉昆仑雪山脚下。这山脚有一片圆湖,镜子一般倒映着山顶茫茫的四季雪。四人放了马,又去湖中用水囊汲满了水。渭川提议在山脚歇一夜,江玄却不肯等,下令即刻上山。他们极目远眺,在银镜般水面的另一端,萎黄的荒草无边无际地向四方流淌开去,铺成一片金残碧颓的风日晚景;山麓间是驳草、尘沙与恣意来去的狂风,越往上,越是赤地与裸露的岩壁;在赭色的尽头,是那亘古无情的一捧高山雪,延袤了千年,仍像最初一般圣洁、冰冷。眼见得,雪与天齐,而己身,命若琴弦,阿元无不悲哀地想。她深深吸气,自远山拂来的微雪凉意,是如此熟悉,她知道,那种冷,是死亡的气味,同她身上中的毒一样。
第7章 沙疆雪域行(二)
没人敢想象,在这皑皑雪山上,竟能有一间偌大的客舍。
尤其是眼下,这悍风夹着雪,白飒飒、冰僵僵,刮得人肌肤寸寸生疼,渭川、泾川两个久经风霜的老爷们儿牵着马匹,也大觉艰难,更别提被江玄护着,走得弱柳扶风的阿元了。
江玄深知这雪山中的客栈有古怪,若能找一家猎户或是草药人家借住,才是上上策,但眼下,他更怕阿元的病发。昨夜,已经在雪洞中燃着火睡了一夜了。阿元的脸色也一日坏过一日。在这种冰天雪地,即使他有深厚内功,也未必有把握护住她。倘若不是这间客舍出现,他走回头路送阿元下山也不是不可能。
阿元低头,见栈门外地上横了一块旧木匾,被雪掩了大半,江玄用剑鞘拂开雪,露出“若耶溪舍”四字。
阿元同江玄对视了一眼。这若耶溪正在南楚,离南越国不远,可见,这客栈同南楚也颇有渊源。江玄携着阿元拾级而上。暗卫随在两人身后,警惕以待。
客栈栈门紧闭,渭川上前,一边敲门一边喊:“有人吗?掌柜的,投宿!”
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女声娇滴滴、酥麻麻地响起来:“就来,别急呀!”
前来启门的是个面庞娇媚,体格风骚的女掌柜,她穿一身火烈烈的红衣,颈中挂着一串色彩斑斓的珠链,阿元素来对各色彩石上心,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女掌柜也只朝着阿元同江玄上下打量,见阿元细窥她胸前乾坤,她便喜上眉梢,双颊笑起,更添娇媚。
“哟,我梅娘活了这三十年,还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小哥儿!”
这梅掌柜说着,一双手已往阿元脸上摸去,江玄提起剑鞘一格,梅掌柜倒也不生气,嘻嘻一笑,转而摩挲上了剑身,“哎哟,真是一把好剑!隔着剑鞘,都觉得骨头缝发凉。”
渭川知此时这位女掌柜得罪不得,连忙道:“烦请掌柜的,腾三间上房。”
梅掌柜喜笑颜开,将栈门洞开,内里的烟火热气登时蒸了出来,引得众人被那暖意馋得几欲移步。
梅掌柜笑道:“各位快,进来歇歇脚。”
“慢着!”梅掌柜话音未落,另一个女声沉沉郁郁响起,“先问问他们打哪来!”
六人没看清内中人影,栈门已被一股掌力逼得阖上大半,徒留了梅掌柜一张半僵硬的笑脸。
“哎哟,看看我这德性,看了风流少男子,便忘了规矩!”
江玄微微皱眉,仍不开口。
渭川忙问道:“在客栈住,还需要什么规矩?”
“诸位,是这样的。我们俩是师姐妹,我姓梅、她姓雪,两个弱女子在深山,问问诸位来自何方,不打紧吧?”
泾川拿出文牒:“我们是南楚人,来做生意的。”
“生意?”内间那微微低沉的女声又起了,“在这冰雪山头做生意?”
泾川斯文道:“是这样,玉昆仑雪山地广物博,有许多咱们南楚没有的药材,我们主人是经营药铺的。”
梅掌柜闻言,喜不自禁,一双多情媚眼只在阿元的俏脸上来回:“这就大好了。咱们姐妹,也是南楚的。”
梅掌柜说着,早又开了栈门,将阿元先迎进来。
阿元见她是个女子,便也伸手叫她扶了一扶,半个身子仍攀住江玄。
“阿梅!”雪掌柜的娇斥声传来,只见她一身雪色披风由头罩住,背身立在内堂前,看背影是个极清雅的女子。“我倒要看看,这些南楚男子有多么招人喜欢,勾了你的魂去……”
那雪掌柜缓缓回过身,她怀中还抱着一只皮毛雪白的幼狐。众人见了她,心中微微惊呼。这雪掌柜长得美,确实不假,她头罩雪色兜帽,肤白如雪,长眉入鬓,秋水剪瞳,只是……那兜帽之下,露出的竟是一头如雪般银光微闪的秀发!
渭川与泾川面面相觑,想的都是同一遭事:倘若这女子换了一头乌发,再年轻上五六岁,定是个绝妙佳人。
心之所向,面上不由露出了惋惜的神色。
只有阿元望住雪掌柜,轻说道:“掌柜的,你的头发真美。”
那雪掌柜怒起,她怀中的幼狐也一下子蹿的没了影子:“你这话什么意思?”</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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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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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微微皱眉:“我从前见过褐发、金发的女孩儿,没成想白发的女子也这么好看。和你的白雪狐狸,正好配成一对儿。”
这雪掌柜同梅掌柜是同门师妹,两人在若耶溪边自幼修习若耶功。这雪掌柜根骨奇佳,又肯下功夫,真算得上是个武痴,早就可以做她这师妹的女师傅了。却不想,雪掌柜一时冒进,走火入魔,一头青丝一夜化作白发。两人的师傅用了半生功力,才堪堪保住雪掌柜的命。雪掌柜原来极珍惜自己的花容月貌,可朝如青丝,暮却成雪,她自然恨极憎极,换做旁人多看几眼,她都要赏上两个大耳刮子,可现下听这小公子如此言说,神态亦无错漏,倒似乎是真心赞赏她的美貌。
那雪掌柜慢慢缓和了神色:“你真这样以为?”
“这有什么可扯谎的?”阿元还想继续说,忽觉自己脚边簌簌而动,她低头,见那雪狐正趴在她脚边,便蹲下去,轻轻抚摸它身子。“看,您家小狐狸,一身皮毛雪白,若是换了黝黑皮毛,才没那么讨喜呢,是不是?”
雪掌柜的这只狐,并不普通,更不常亲近人,此刻也对这小公子青睐有加,雪掌柜心头的怒气,才算是真消了。她脱下风帽,拿过桌上一盏茶,借着茶水的倒影看自己,越看越觉得,这小孩子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自己一头雪发,配上一张绝俗的脸,可不是雪岭上的冰雕美人么?
梅掌柜见那小狐狸亲近这公子,也凑近了逗弄这小兽,那小狐狸却抖抖身子,躲开她的柔夷触碰。
梅掌柜不悦地挑了一边的柳眉:“师姐,你这小狐狸,真坏透了!”
雪掌柜搁下茶盏,开口又问:“要药材,只在山下等着雪农采买就好,怎么上山来受这份罪?”
阿元微微一笑,“雪掌柜说的不错。咱们要,问雪农买自然是便当。但玉昆仑在北狄,此处的雪农若是得了好的药材,自然供奉他们大尊皇帝为先,咱们南楚人想分一杯羹,只能挑人家剩下不要的。”
雪掌柜还未尽信,只板着脸:“那我听听,你们都要采哪几味药?”
“北边的冷芝草、南边的醉阳花、东边的雪莲子,西边的遮云香。”
雪掌柜微微一痕笑:“这可难找。”
“易求有价宝,难得救命材。”阿元此刻真是舌灿莲花,越说越笑,“说句实话,咱们在南楚的生意也不算小,找这些药材,为的不是救达官显贵的命,而是保自己家宅平安。”
雪掌柜冷笑在眉:“保家宅平安?看你这副样子,恐怕是来保自己的平安。”
阿元一时被堵住了口,梅掌柜这才仔细打量她,果真气血极亏,面白如纸。
江玄略略站定,将阿元掩在身后。
“我这幼弟,自小身子孱弱,此趟来,本就想寻些补药替他调养。偏生他又是个药材通,只能冒险将他带上山了。”
梅掌柜越看那阿元惨白的小脸,越是心疼。
“师姐,你看看这小郎君都病了,快,上去歇着吧!梅娘给你们做一桌好菜。”
雪掌柜一双眼,秋水为神,早已看破阿元的女儿身,却不点破,有意叫她的小师妹献错殷勤,逗弄她取乐,便道:“好吧,暂且让你们住下,若有丁点不规矩,便逐你们出去饮雪吃风!”
江玄见那白发人终于松了口,也不多话,搀着阿元上了楼,渭川、泾川随后。
雪掌柜看着四人上了屋,朝着梅掌柜只是冷笑:“你认不认得那后面两个人的兵器?长生剑、孔雀翎……这样的兵器,竟只是经商人家?”
梅掌柜睨她一眼:“就不许人家有钱雇些能手?再说了,难得有些标致人物同咱们姐妹取乐!”
那小狐狸不知何时,又安然躺在了雪掌柜的怀里,雪掌柜留着长指甲,极温柔地顺着小狐狸的毛:“取乐,是该取乐了,日子好过些。”
雪掌柜那秋水一般的眼睛,横斜流波望向她的师妹,露出一丝诡谲的笑痕。
第8章 沙疆雪域行(三)
阿元同江玄住了东首第二间,渭川泾川分住两边。
进了客房,江玄忙燃了屋内的火盆,又吩咐左右多拿两个火盆进来,阿元趁他说话的功夫,暗里吞了一颗太一丹,身上渐渐缓和过来,得力气说些闲话。
“瞧,这回带上我没错是不是?”
江玄笑,用自己的手暖着她的手:“是。”
“我知道,渭川他们定说这白发姐姐忽晴忽雨、时喜时怒的,是个大怪人。可我就喜欢怪人,我本就是个怪人嘛。”
江玄轻道:“嗯,我也中意怪人。”
阿元微微红了脸,嗔他一眼,又道:“那小狐狸,是不是有些来头?”
“你是个精怪通,你都不知底细,我自然也无法。”他转而想到什么,又问,“你的那些蝴蝶朋友,总不会再跟上来吧?”
“雪山实在太冷了。反正他们自会找去处的,他们灵着呢。”
江玄又道:“这些天,我领着渭川他们四处探探,你呢,留在这客栈中,套套那两个女掌柜的话。”
“你怀疑……”
江玄点点头。
阿元经不住又问:“方才你一看见匾额上的‘若耶溪舍’,就变得胸有成竹起来,你是不是听说过雪梅这两位姐姐?”
江玄见她好奇,倒也不卖关子,说道:“大约30年前,有个黄衫女子年纪轻轻便名震江湖,她自研的一套内功心法,叫无数绿林好汉折腰败北。只是她无门无派,亦无父无母,江湖人只知道她在若耶溪边居住,因此称她为若耶门人,她的那套独门内功,自然也称作‘若耶功’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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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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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两位姐姐,是她的爱徒了?”
“嗯。据说先是在大雪天气里,不知什么人在她家门口丢下一个女娃,她便收养了这女娃,起名做‘雪影’;后来,又于梅花树下拾得另一个女婴,便叫做‘梅影’。”
“这若耶门人与孩子真有缘法,心也善。”
江玄摇摇头:“哪来那么多缘法。那时节,并不太平,许多山里人家生下孩子,一看是个女婴,自觉养不活,便丢弃了。”
“女婴养不活,男婴便养得活?”
“若是男婴,他们便舍不得丢了。”
阿元听毕,翻一个大白眼。
“这些恶心话,我早听腻了。我母亲也是一样。若非我是个独苗,她倒也想掐死我了事呢。”
“阿元……”
“我说的可是大实话。若我是个男儿,可真如了她的愿,叫那男小子替她复兴大业吧!”
江玄知她嘴上说得倔,实则心里酸苦,便轻轻抚着她的额发宽慰她。
江玄叫阿元留在客栈,一则,这两位女掌柜在这雪山上支撑一爿店,本就是怪事,她们若是知道那雪山秘药的存在,那是再好没有了;二则,阿元留在这火气足的客栈内,总比叫她四处胡跑的好。
几人刚收拾停当,梅掌柜便上楼来,请他们下去用饭。
桌上摆了红焖雁肉、卵石牛柳、雪山驼掌、雪山菌汤,另有几个胡饼。
这已经是四人几日来最为丰盛的一餐菜肴。
江玄同阿元在雪山菌汤前坐定,邀梅、雪两位掌柜一同吃,雪掌柜只在一旁逗引她的幼狐,说已经吃过,梅掌柜则毫不客气地抱着一坛子酒上了桌。
梅掌柜见两个灰衣的小才俊都站着,忙招呼着:“你们客气什么,坐呀!”
渭川泾川都朝少当家看定,见他微微颔首,这才在下首坐了。
梅掌柜又殷勤地招呼他们饮酒,众人都推说不饮。
“你们不喝可不行,这冻雪天,饮点热酒,暖暖身子,活络活络筋骨,美得很呐!”
江玄开口:“既然掌柜的说了,大家便略饮几杯吧。”
梅掌柜一边倒酒,一边询问:“还未请教,各位尊姓大名?”
江玄道:“我姓江,单名一个客;舍弟单名一个元字。”
“在下渭川。”
“在下泾川。”
一桌五人,都斟了一杯喝干,只有阿元没饮几口便呛咳,这酒极烧喉咙,江玄替她饮空了杯,也不叫她再碰酒。
梅掌柜见状,笑道:“江公子对这幼弟,也太过溺爱了!”
桌上两个暗卫都笑而不语。
只有那雪掌柜问了一声:“你们同住一间?”
“是。”
雪掌柜反复打量着两个人,叫一桌子人都有点不自在起来。
“别客气了!”梅掌柜开腔,“尝尝我手艺!”
梅掌柜说着,忙夹了一块驼掌,送到阿元碗中。
“快尝尝,这驼掌可是名菜呢!”
阿元这一听,面色大变,喃喃道:“驼……骆驼么?”
“可不是!那骆驼在戈壁沙漠中长途跋涉,全凭四只驼掌,可不是名贵么?”
阿元在路上见了驼队,只觉骆驼身形虽大,倒是极为温驯,常常逗引着玩耍,又或揽着那骆驼脖颈说话自娱。这时骤然在餐桌上见了,一时间全没胃口,也毫不掩饰,起身道:“我不舒服,不吃了。”
说罢便离席了。
端的梅掌柜见惯了师姐的坏脾性,此刻也是一脸诧异:“这……这是怎么了?”
“舍弟茹素的,乍见了这道菜……”
江玄半句话,梅掌柜已经明白过来,笑道:“哟,这小郎君还是个活菩萨!”
江玄陪坐了半刻,才带了两个胡饼上去,同阿元开解。
一餐完毕,外面风雪仍不减,梅掌柜道几人还要歇息呢,不想江玄已经下楼来,要同暗卫两人立刻出去寻药。他临走前还嘱咐梅掌柜,若是他们误了饭时未归,也不必等他们,留一些冷食在桌上即可。
“紧要的是舍弟,给她备一些能吃的素斋。”
江玄嘱咐完,渭川便献上一些银钱。梅掌柜毫不扭捏地收了,看着他们离去,栓上栈门。
等入了夜,江玄他们果真还未归来。
梅掌柜细心烹调了一碗汤羹,配上一点小菜,就往楼上送。
阿元听来人敲门,便知不是江玄,仍有些许失望。她对着水盆照一照影,自己的男装还像样,这才启门。
“小郎君,该食夜饭了,江客公子特意嘱咐我,可不得怠慢你呢。”
阿元给梅掌柜道了谢。
梅掌柜将汤羹小菜往桌上一放,又从怀中掏出一银酒壶来,笑得媚眼如丝:
“小郎君,白日的烈酒,你喝不惯,我换了这雪域葡萄酿的美酒,这可是又醇又美,你闻闻,香不香?”
阿元笑了笑:“香。”
梅掌柜扭着臀腰歪在椅上,左右晃着那酒壶:“我陪小郎君喝两杯?”
“我倒是真饿了,先尝尝掌柜的手艺。”
阿元说着,取过那汤羹,伴着小菜细细吃了起来。
梅掌柜满脸爱怜地望着她:“哎哟,不然怎么说我们南楚好,一个男人也细皮嫩肉的,吃起饭来也这么斯文好看。”
阿元“噗嗤”笑出来:“我吃饭还算斯文?那你是没见过江……我大哥吃饭……他那才斯文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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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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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掌柜西子捧心般皱着眉,似乎有些为难似的:“嗯,你那大哥,也是好模样,只可惜,不太解风情,虽带着笑,总叫人觉得疏离些。”
阿元闻言,只是笑笑,继续吃食。
梅掌柜又问:“看你小小年纪,还没娶亲吧?”
阿元咽下小菜,抹抹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
梅掌柜讶道:“你……你已经娶亲了?”
“我……我……”
梅掌柜见她犹疑,猜测道:“哦,我知道了,你已经定了亲是不是?”
阿元只得随意点点头,又问:“那梅姐姐你呢?”
“梅姐姐,哎哟,你这一声姐姐,叫得真好听。你梅姐姐我,没那么好福气,嫁了个短命郎君,否则怎么守在这雪山里头?”
阿元见她如此说,便顺着话头下来:“是呀,梅姐姐,你和雪姐姐两个为什么在这里?”
“这呀,说来话就长了!”梅掌柜口风一转,“不说也罢。”
阿元倒也不追问,低头自去将汤羹喝完。
“谢谢姐姐,我饱了。”
梅掌柜忙取过桌上两个空茶杯,往里斟满了雪域葡萄红,一杯送到阿元手中。
“你看看,你的手,比我的还白嫩……”
阿元连忙把手抽出来。
“姐姐取笑了。”
梅掌柜一仰头便喝尽了,倒拎着空杯,乜着眼笑问:“你不跟姐姐喝一杯?”
阿元只得硬着头皮喝了,她转念一想,这梅掌柜的嘴比那雪掌柜的松落得多,想套话,不若把她灌醉了。
阿元想至此,忙堆着笑,将梅掌柜眼前的空杯斟满:“梅姐姐,我身子不大好,可不敢喝,我替你斟酒,我就喜欢看美人喝酒。”
梅掌柜面上一道红云,笑得两靥生花:“你是喜欢美人喝酒,还是喜欢美人醉?小小年纪,怎么不学点好?”
梅掌柜说着,点了点阿元的额头。这室内的盆火烘得这样暖,她的额却是凉的。
阿元一边劝,梅掌柜一边饮,不多时,两颊便酡红一片,双眼娇媚欲滴。
阿元掂量着酒壶空了,便开口问:“梅姐姐,你们俩,是什么时候来这山上的?”
“我……我们俩呀……来这得有七八年了……”
“那么久呀。你们不是南楚人吗?跑这儿来做什么?”
“我们……我们……”梅掌柜似乎真有些醉了,眼神飘飘忽忽的,“我们喜欢这儿呀,我们一个梅,一个雪,可不就是喜欢这儿……”
“那这间客舍也是你们建的?”
“那倒不是。建客舍的呀,是……”
“阿梅!”
阿元正圆睁着眼等梅掌柜说出个名字,谁成想门外先传来了雪掌柜的声音。
那雪掌柜倒也不由分说,推门径入,一手扯住了她的师妹。
“瞧瞧你,醉得什么样子了?”
梅掌柜嘟嘟囔囔地:“我可没……”
“我最讨厌醉鬼了。哼,这就带你去雪池里醒醒酒!”
雪掌柜说着,一手便拎住了梅掌柜,她这一手法,正是若耶功中的“浣碧纱”,轻轻巧巧,举重若轻,任他是个上百斤的汉子,也如碧纱在手,浣洗无碍。
阿元干在椅上叹气,好个雪掌柜!
雪影一路拎着梅掌柜到了楼下,梅影这才一个反手,挣脱了师姐的“浣纱记”。
“我的酒量,还需要你出手?白白搅和了我和小郎君的良夜!”
雪影似笑非笑:“谁知道你色迷心窍,会说出什么话来?还是盯着你好些。”
梅影忽而叹了口气,道:“可惜这小郎君缺了些男子气概。”
她言语之间神色悠远,似乎在怀缅什么人,但很快,那股子哀愁便随风去了,花光笑影重新跃上那张娇媚的脸。
“你既搅和了我的好事,就陪我再饮两杯吧,那葡萄酒喝得没劲。”
雪影道:“我不喝则已,要喝就喝倒你这千杯不醉的。”
梅影不甘示弱:“谁怕谁,马上满上!”
第9章 故旧未肯相识(一)
阿元直等到夜色极深,江玄才疲惫而归。如是三日,五人一无所获。
待得第四日,阿元已不耐烦等了,定要同去。
江玄无法,只得让她披了重衣,借了掌柜的铜手炉,同她一道出来。
幸好,这日,风雪都无,恰是个晴日。
山间银装素裹,雪堆玉砌,像个光洁剔透的月上仙宫。
两人同渭川泾川分了手,依照昨夜的分工,同骑一匹马,朝西北行去。
“这几日就是这样,附近的药农猎人,我们也都问过了。并不知道什么奇花神药。”
江玄说着,眉头紧锁,他心中其实有些怨怪自己一时心急,不该带阿元来此。倘若这神药,自己先按下不提,私下来一趟,情况便好得多了。
“江玄,”阿元踩雪而行,低垂面孔,“若是寻不到药,咱们就当来雪山看一趟雪好不好?”阿元越发笑起,“我这么大,还没见过雪山呢。”
江玄握住了她的手,暖着她的手。
不多时仍提起来:“阿元,你好好想一想,你认为这样的神药,会生长在何处呢?”
阿元低头细想:“猎人、药农都不知道。那就说明,这药生长的地方,他们去不到。也或许是这药多少年才开一次花,结一次果,寻常时候遇不上。”</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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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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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点点头:“我已嘱咐过暗卫,挑些高枝,施轻功登上去,看看四处有没有寻常人家到不了的山谷急流、悬崖巉岩。”
江玄说着,揽住了阿元的腰,轻轻一带,顷刻之间,两人便上了一株极高的雪松。执手眺望,雪域苍茫,白沙无垠。阿元私心想,这是个不坏的葬身地,起码干干净净,就是睡上千年万年寒冷了些。
她脱口而出道:“你觉得人死了,还知道冷热么?”
江玄眉心一蹙,阿元自知失言,忙救补:“梅姐姐说这有孤坟冢的,我怕那地下的人冷。”
江玄也不答话,抑下心头一阵悲凉,侧过脸去,佯装在四望。
阿元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一抬,问江玄:“那神农谷的谷主怎么说的,这药很香是不是?”
江玄点点头:“说的是‘异香满径,金紫含光’。”
阿元微微蹙眉:“我倒是在南越见过夜间泛荧光的花。”
“我猜测这花,大约是冰山雪莲样,紫瓣金蕊的,日光照在雪地上,泛出光色来。”
阿元心中只是暗暗赞叹雪景,随口道:“你说那谷主是不是治不好我,就扯谎骗人呢?”
“不会的。这谷主口中的太爷爷,便是神农谷的开山之祖,白及老人。他曾是南楚朝廷三十六御医之首,后弃官不顾,隐居深山,做了一个遍尝百草的药农。”
“哦,便是那位一代神医‘白百草’? 听说他活到了108岁,是真的吗?”
江玄微微点头。
阿元笑道:“我从前在南越山间,也试过不下百种药草,那是不是该封我叫‘元百草’?”
江玄感觉阿元的身子有些凉,便将她揽得更紧一些:“你想抢锁阳老先生这第四代谷主之位?”
“我做什么抢人家的。他也一把年纪,胡子白花花了。我在南越也可以做谷主呀,不过我不那么擅长替人治病……”阿元说着眸光暗下来,“我总忘记,我可回不去南越了……”
江玄叹一口气,揽好她纤细的一道身子,从雪松顶上落下,两人的足陷在雪地里,屣痕深深。
阿元拔足出来,指着那一痕雪笑:“瞧,你的轻功不如我吧。若是我,这雪上痕迹要浅得多。”
江玄替她掸去落在发间的絮雪:“咱们早些回吧。”
“可……天还早……”
江玄不等她说完,已经半搂半抱着她上了马,往回程去了。
江玄两人回到若耶溪舍,正过了晌午,他们用了餐饭,山间又飘起雪来。
梅掌柜娇俏地努努嘴:“我最烦那雪花飘进这内厅了!”
雪掌柜抱着她的雪狐,没好气地:“你烦的是那死的雪,还是活的人?”
梅掌柜睨了她一眼:“你管我。”说着便起身去栓上了那门。
“小郎君,你喝不得酒,我去给你泡一壶香香的雪山含翠,好不好?”
阿元最喜茶饮,这玉昆仑之上,又是用雪水冲泡,其清新甘冽,远胜别地,阿元每日都要灌下几大壶,此刻又央着要同去后厨,梅掌柜自然允了,两人往后面去。
江玄坐在椅子上,抚摸着腰间的一块玄玉,雪掌柜略眼看去,淡淡道:“‘金丝水波,隐于玄海。’”
江玄见她认得此物,大约也知晓自己的身份,倒不多话,只微微一笑,起身道:“雪影前辈,晚辈有礼。”
“你这般身份,究竟来这雪域找什么奇珍异宝?”
江玄见寻找无望,便和盘托出:“想必前辈也知道,我那幼弟……是个女子。”
“金屋藏娇。”雪影唇边一点讥诮笑痕,“她是你的红颜知己?”
“她是我的新婚妻子。”
江玄说得简单,雪影却是讶异万分:“你成婚了?”
“我们两个小辈,未敢惊动江湖上的朋友。”
“你是为这新婚妻子,才来北楚苦寒之地?”
“实不相瞒。我这内子,身中寒毒,是神农谷锁阳老谷主告知,其曾祖白及老人,曾于大寒时节前后,至玉昆仑雪山,寻到一种奇花,开时‘异香满径,金紫含光’,可解百毒,尤攻寒症。”
“是吗? ”雪影轻轻摇头,那一头极好的白发银光微动,“我在这雪山也有几年,倒是没听说过。这花叫什么?”
江玄细看她神情,似乎也不像说谎,只道:“未知其名。”
雪影大觉好笑:“江湖上这样虚无缥缈的传说不知几多,你都信?”
江玄微微沉吟:“说不上信与信,勉力一试。”
雪影心中暗道:若是江帮也寻不到什么药来,这江家少夫人的寒毒恐怕治不好,难道江家会让这样一个娇弱的病秧子,占着未来主母之位?
她略一抬头,瞥见梅影正从后厨出来,忙对江玄嘱咐:“你们俩是夫妻的事,别说与梅影听。”
江玄虽有不解,倒也默然应允。
阿元替梅影捧着茶罐,梅影端着一副莹润精巧的白瓷茶具款款而来,那雪影骤然起了,一双长眉怒折,樱唇吐恶:“阿梅!你作死么?竟敢拿我的雪胎瓷出来?”
“哎哟,知道这宝贝金贵,你看看,这一对兄弟,妙年洁白,风姿郁美,难道还配不上你的雪胎瓷?”
雪影平素矜骄自傲,从来以为旁人的美貌都不值一哂。此刻,她着眼在阿元身上,不禁暗自慨叹,纵然她和师妹,一有花态度,一有雪精神,也全然盖不住这少女欺花胜雪的美貌。如今,她还稍显青涩稚嫩,再过几年,更不知如何!</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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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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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影将眼风往江玄身上一抛,冷讽之中竟有一丝妒意,说道:“你可真是好福气!”
梅影闻言大喜:“师姐,你是说这雪胎瓷用得了?”
雪影丢给她一个白眼:“想得美!”
言罢袖子一提,她手法极快,又用袖子遮掩,阿元还未看清,梅影的手上便空空如也了,而她早已点地无声地扬长而去。
梅影只得付之一笑,道:“二位,稍等,只得另取一副茶具来了。”
她说着,又袅袅婷婷一个折身,往后厨去了。
阿元细看她身形步法,轻笑道:“她们这功夫真俊,出手快,行步也好看。”
江玄笑问她:“想学?”
阿元叹一口气:“能保得住我的轻功和暗器手艺就不错了。”
第10章 故旧未肯相识(二)
两人正相视而笑,忽听门外有声,阿元面上微喜:
“是渭川……”
江玄的面上却扬起一抹警惕之色:“不对。”
果不其然,门外响起来一个陌生的男音:“店家,住店!”
江玄护着阿元在身后:“我们先上楼。”
门外的人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响动,拍门更急:“店家!店家!快开门!”
梅影手上还端着一副茶具,身子晃晃悠悠地挪出来,应声道:“急什么呀!就来了!”
江玄与阿元此时已上了楼梯,忽听得门外一个女声,冷静自持地破风而来:“店家,这有一位弟兄被雪豹咬了……”
阿元闻声,整个身子顿住了,连同面目也像凝住了一般。江玄还正疑惑,她已一个轻身跃起,下了楼梯,又几个微步,转瞬已到了门前。如此轻捷的身法,倒把梅影吓了一跳。
阿元将门栓一落,门外的白雪世界映入眼帘。
那茫茫白色里,有五个人,三人穿黑,一人穿白,只独独一个女子,穿一身青色袄,配一柄青玉剑,端的是俊眼修眉,蜂腰鹤腿,十分美丽中,带三分飒然英气,三分凛然冷峻。
阿元眼中湿润,那女子亦是愣神,两人相对相看,引得旁人都好奇。
半晌,阿元才叫了一声:“青姐,真是你?”
这时,门外穿白的少年公子开口道:“青鸾姑娘,这位是……”
阿元这才分出目光来,打量青鸾身后的人。那人穿一身鹤氅,宽长曳地,未细看面貌,只觉气度轩昂,清贵非凡。
这少年公子的目光与她对上了,两人都静了片刻,互相打量。阿元不知对方根底,见他剑眉深目,鼻若悬胆,轩昂之间微有骄色,端严之外稍显老成。
剩下三个穿黑衣的,都是轻便衣服,相貌平平,单看身段步伐,便知武艺非常,其中一人挂了彩,肩臂处被咬开了口子,血痕累累,想必就是那位被雪豹伤了的人。
此刻,门内的江玄也开了口:“阿元,请他们进来说话吧。”
青鸾睁然瞪圆了眼,愠怒之色染上面颊:“你!你叫她……”
她眼风扫过阿元,暗咬银牙,再不言语,阴沉着面孔。
那少年公子也荡开目光,与江玄对视,两人都不动声色地直视对方,片刻间皆抹过一痕笑意,互有恭维之色。
“在下王宗。这是我的家丁,孟章、管辽、鄂泰,方才在山间,鄂泰不小心被雪豹伤了。”
江玄点点头,报了自己同阿元的假身份。
青鸾充耳不闻,径直入内,经过时才向他掠去一眼,那是极冷冽、极讽刺的飞扬一眼,又裹挟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无奈,跌落了下去。
梅影看了半天,忽而意识到自己才是掌柜的,忙迎上来。
“要几间房?”
孟章细眉细眼,瘦高个儿;管辽浓眉阔口,中等身材,两人搀着鄂泰,孟章看了王宗一眼,见他微微颔首,才道:“咱们仨兄弟一间就好。另要两间上房,给我们家爷和青鸾姑娘。”
高个儿说着,已经从身上掏出银子来。
梅影笑得团团喜,这两日来的尽是俊俏又阔绰的主儿,这玉昆仑雪山,总算吹了几日好风。
“诸位客爷,跟我来……”
大堂的隔断后,传来几声咳嗽。雪影从后头踱步出来,如雪的长发,用一根木质的雕花簪子挽住。王宗的几个家丁见了,都瞪直了眼,面露惊讶之色。
青鸾执剑的手也攥紧了,不动声色挡在王宗面前。
王宗气定神闲,朝雪影行了薄礼,道一声好。
雪影见是他做主,沉声问道:“你们来这玉昆仑雪山做什么?”
王宗上前,自述是北楚王朝的旧亲显贵,其曾祖父曾在玉昆仑雪山上的神庙修行。永元119年,拓跋祖攻下北方政权后,王家连同许多北楚旧族南迁,这王家的曾祖却执意不肯下山,只遗下一句:“衰朽之身,惟愿老死此山”。两年之后,这玉昆仑雪山上的神庙便被拓跋族人一把蛮火焚毁殆尽,许多尊奉雪山神的修行之人,也惨遭屠戮,血流遍野。
“如今,北边大大安定了,王某人此次远来,是依了长辈的重托,寻曾祖的遗骨安葬。”
雪影面冷心毅,并不为这般孝心所动,只说:“你曾祖父既说了老死玉昆仑,葬在这雪山里也算干净。你们后辈不必费这闲工夫。”
“功夫虽闲,仍是得费。”
阿元乍听这言语,不由地朝那王宗看了一眼,看来这人,也不是好相与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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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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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不退不避,只漩着一抹难辨深意的笑:“人活一世,不过留一副骸骨。即便葬在雪山,与家人相隔千里之遥,也该好好归置,再留一块碑刻,方才安心。再者说,我这家丁伤势不浅,还得给他养养。”
王宗倒是不卑不亢,温中带锐。
雪影见他态度如此,冷笑了一下,问道:“我若是不欢迎呢?”
王宗大约觉得室内暖了,就手将系着的鹤氅解了,孟章早立在一旁,接过他的鹤氅衣。他内里穿一身蓝中隐紫、宽袖窄身的常服,常服上暗纹流淌,迂回莫测。
阿元暗自忖度:这蓝中隐紫的衣料,染色前必得在蓝草之外再加一味骨螺碾碎的紫粉,称得上奢品。她想起从前读过的诗经旧辞:“终朝采蓝,不盈一襜。”多少采蓝女子的青春韶华,是浪费在这一身身华贵锦衣之上?
“王某人倒是不知,女掌柜的,何故有钱银不收,有生意不做?更何况这山间客舍,风大雪厚,维护不易。倘若女掌柜的首肯,我这三个家丁,都可效劳。”
王宗一语毕了,管辽忙接话:“是呀掌柜的,咱们仨兄弟,有的是气力。修一修外墙,补一补牌匾,添一添木柴,那是不在话下!”管辽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是呀,我做主,都留下了。”梅影朝雪影挑衅似的飞一个眼,“各位,随我来吧!”
王宗仍未迁延步子,背着一只手,只垂问:“青鸾姑娘,可要先在此,与这位公子叙个旧?”
阿元眼望青鸾,青鸾却连眼皮也不抬,先提步上了楼梯,冷冷道:“叙什么旧,我不认识这怪人。”
阿元立在楼下,呆呆看青鸾的背影。
江玄揽过她的肩,她仍是那样木然立着,眼瞳中一抹浅褐,仿佛是焰火的余烬。
第11章 故旧未肯相识(三)
他们是在神农谷近处,无意间拾得这位青鸾姑娘的。当时晨光微熹、露水盈野,王宗一行四人辞别了殷勤招待的神农谷主,便要北上。王宗行在深谷之中,满眼皆是汪洋的绿,深深浅浅,明明暗暗,身边的蒿草高与人齐,脚下的新色茸茸而生……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美,绵延不绝而又深然幽远,似乎这绿谷沐浴了东君的恩泽,被赐予了永恒不衰的春夏。
就是在这样盎然深色间,他行经一道水塘,头顶的绿叶严丝合缝,洒下一片沁凉,满溢的浮萍遮住水面,他忽心有所动,蓦然回首,瞥见一点苍白。那女子伏在水塘边,半边鬓发都被润湿,面孔似一片秋后的白桦叶。王宗无端地生出一丝恐惧,而后,那微凉的惧意消散了,如一滴水般化开无痕,怜惜之情翻涌上心来。
他没有示意跟在身后的人,只是放轻了脚步,亲自去探看那陌生女子。她的脉息很乱,显然是修习内功时出了差错。他吩咐孟章把这女子救下,连同她的一柄青玉宝剑,都带上了路。行路不易,他好生照料这一人一剑,再设法为她施救。她醒转过来,一双冷泉似的眼,戒备地望住他。即使得知了他是救命恩人,亦没有温言笑语,只轻描淡写说:“既然你救了我,我自该回报你,你这一路去往哪里?我护送你一程。”
身旁三个护卫听罢都笑,只有他笑不出来,他知道,这小女子武艺绝不弱。
事实也证明了,那一只雪豹子扑过来的时候,鄂泰几乎护不住他,是她在身边提剑运气,一孑身影如残虹断月,制服了那只猛兽。
王宗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长睫下的眼如睡歇了一般,似一尊厌看世人的铁铸像。
孟章克制的敲门声,令得那尊像的长睫动了动。
“进。”
孟章得了应允,启门入内,将餐饭搁置妥当,又将酒杯斟至七分满,一双竹箸在左,一只
汤匙
在右。这雪山客舍的菜品平素,可经他这一归置,倒有了几分俨然的秩序。
王宗已然端坐下来,先饮了一杯润喉,并不急着起筷,孟章便替他再添一杯。
王宗又饮了一杯,方才问:“鄂泰如何了?”
“伤势还好,已用了药。休养个三两日便不碍事了。”
王宗见孟章神色中有迟疑,刚起的筷子又搁下了,声音低低的,听不出甚情绪:“你想问什么?”
“小的不敢!”
王宗抄过一双筷子,夹了一点菜色,淡淡道:“许你问。”
孟章踯躅着,问道:“爷……是不是故意招惹那雪豹?”
王宗一尊面孔端严如像,只眼瞳一变,道:“孟章,你是跟我跟得太久了。”
孟章即刻便跪下了。
“小人僭越了!”
王宗只说了句“无妨”,却并不喊他起身,筷子送了一片嫩叶芽入口。
“你继续说,我为什么招惹那雪豹?”
“小人……小人想着,大约是为了试一试那青鸾姑娘。”
“试?”王宗微微点头,“试。”
他回想起雪豹扑来的那一刻,雪豹的身子是暖的,夹杂着猛兽舌牙间血腥的热气;而那倏忽而来的一人一剑,是如此迅捷而冰冷。她当时离得那么近,雪霰子扑在她面上便化了,他甚至想伸手碰一碰她的脸,看看她是否有着属于人的体温。
“爷?爷?”孟章将他从回忆中唤回来。
王宗正了神色,孟章这才继续开口。
“小人看,这位青鸾姑娘,倒是真心回报爷的救命之恩。她与雪豹拼命,这做不得假。”</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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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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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微一颔首。这一路上,不论何事发生,青鸾总是一人一剑,护在他身侧。她的剑太强硬,不分轻重缓急,总是那样凛凛洌地劈下去,简直是在跟什么蛮霸横物较劲赌气,也亏得她真有一身好功夫,换做旁人,早已见了几回阎王了。
“只是这样凑巧,在这雪山顶上一间客舍,竟然遇上了她的旧识。这件事,我们不得不留意。”
王宗见孟章低头沉思,便道:“你们怎么看的?”
孟章低头道:“管辽他们倒有一层猜测,说这江氏二公子,相貌不差,又唤青鸾姑娘做‘青姐’,大约两人有一段青梅竹马的过往……后来,这姻缘不成……青鸾姑娘才对他如此态度……”
“哦?”王宗的眸光沉下去,眉心微皱,“这猜测,也有理。”
王宗说着便起了身。
“撤了吧。”
孟章看着一桌几乎未动的饭菜。
“爷……您不再用点了?”
王宗摇了摇头,又道:“酒留下。”
敲门声一起,青鸾便知门外站的是谁。
这样的轻功步子,这样无声息地站在门外,还能有他人?
剑搁在床前,她起身去开了门,抱了双臂,站定在门前。
“有何贵干?”
阿元细细打量她,仍是从前的眉眼神情,只是有些消瘦了。
“听说你和那雪豹斗,身上有伤……我特地拿了……”
“不必了。已经敷过药。”
青鸾也在偷眼打量阿元,见她病容更胜从前,按耐不住嘲讽道:“你来这儿,当真是寻死……”
“青姐,我……”
青鸾越发冷脸,看着阿元道:“什么姐啊弟啊,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只是同在一间店的住客。”
阿元转了嬉皮笑脸:“那咱们认识一下。我叫……”
青鸾步子一退,两扇门被一阵内劲一催,倏然而闭,差点拍到阿元脸上。
“青姐!”
阿元气得要拍门,那一掌还是没落下去。
这边的响动引得邻间也开了门。
王宗仍穿那身蓝中隐紫的常服,手执一柄洒金漆扇。他是少有的意态与装束都显贵都雅之人,但阿元不喜这人眼神转换间,有些阴恻暗昧的意绪。
“江元公子。”
阿元回一点笑意,却不答话,心中暗忖:这一柄折骨扇的扇坠,非玉非螺,倒像一块香木,她也未见过。这王宗当真是北楚旧贵?他同青姐,是如何认识的?
阿元尚未开口,王宗已先行探问。
“江元公子,来找青鸾姑娘?”
阿元一双褐眼,醒也迷离,醉也朦胧,饶是王宗识人断物分明,也辨不清她什么心思。
阿元只暗想:这人知不知道青姐实则姓楚,来自南越?青姐又是怎么供叙她们两人之间的身份?亲属?好友?同乡?这般心头转了无数心思,还是决定不轻易同此人打交道。
她意念方定,抬头便看见江玄信步而来,丹唇未启笑先闻:
“阿元,你来叨扰王公子了?”
阿元几步回到江玄身旁,笑道:“怎么敢。”
王宗眼中情绪转得极快,只道:“他倒是没叨扰我,只是来闹青鸾姑娘的门。这青鸾姑娘同你这样亲,还不肯见你么?”
阿元低头,江玄替她答话:“我这幼弟,在家宠惯了。年轻姑娘,没有不得罪的,恼他也是常事。我这便回去依家法训他。”
江玄说罢,朝阿元微微一侧脸,提步便行,阿元乖觉地随在身后,两人一同回了房。
江玄闭了房门,才露出家常的笑容,在桌上斟了一杯茶饮,递到阿元手中。
“这次你倒安分。”
“这姓王的,叫人摸不透,自该小心些。”
阿元借那一杯温热,暖了手,才慢慢喝下去,又道:“他那扇坠少见,是什么香木么?”
阿元出身南越,从来对各色植种瞩目,尤喜香草木植,忽逢罕见之物,总免不了一点好奇心。
“那是蜜结迦南,伽楠香中少见的上品。这种香物是外域来的,你也没见过也不稀奇。 ”
“那你怎么知道的?”
“江帮经商,赚的有贵钱,有贱钱。贵客么,一掷千金,这般的怀袖雅物,一年的润钱抵得上多少人家几辈子的口粮银。你说,我岂有不知的?”
“我看这折扇,黑金交错,却不显奢丽,这王宗看起来又是个不凡之主,想必是古物了?”
“古润苍细,的确是旧物。此扇名为‘百骨扇’,扇骨极细极多。”
“真有一百根吗?”
“恐怕比这还多。”江玄略一沉眼,“我看这王姓公子,大约是以‘百骨扇’为防身兵器的,扇中倒不知有没有其他玄机。你小心着些。”
阿元盈盈一笑:“又不止他有兵器,还不知谁暗算谁呢。”
江玄见她仍是如此孩子气说话,又好气,更好笑。
阿元等他笑过,才严肃脸孔道:“青姐同他,究竟怎么一回事?青姐怎么会无端端离开南越呢?难道是……谁人命她护送这王公子上山的么?”
江玄抚一抚她的细软鬓发:“这些事,别多操心了。”
江玄心中,倒是有另一层顾虑,这王公子出现得太巧了,怕只怕,他来这玉昆仑的原因,同他一样。
江玄如此一想,眼神一凝,片刻便被阿元看穿心思,阿元问道:“怎么了?这江家倒不会和这姓王的有什么过节吧?”</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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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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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故作轻松地笑笑:“怎么?江帮的名声如此之坏么?倒让你疑心咱们和一个玉昆仑偶遇的陌生客有过节?”
“有句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越有过节,越是可能遇上。”
第12章 故旧未肯相识(四)
天亮之后,江玄同王宗,各带人出了客舍。直到暮色时分,众人才归来,如是两日,均无所获。
梅影也早注意到这阿元对青鸾格外上心,不免有些拈酸吃醋,对雪影抱怨道:“这丫头,叫什么青鸾,不过扑腾翅膀的雏鸟,跟你一个冷德行,生得又不是什么绝色,小郎君怎么对她忒得挂心?”
雪影抚着那雪狐的软皮毛,冷脸冷嘴道:“碍不住人家年轻。”
梅影一撅嘴,媚眼娇嗔道:“我很老么?”
雪影一双养得长长的指甲,在狐的皮毛上来回摩挲:“老不老,问你的小郎君去呀?”
梅影眼波横流欲飞:“去就去!”
梅影扭转身段,极尽婀娜妖娆地欲往楼上去,正逢那阿元下楼,梅影一见她,笑得十足十的风情:“小郎君,是下楼来,陪我们姐俩解闷的?”
阿元眼光往门外去,尚未答话,雪影便开口抢白:“没瞧见人家先看哪儿么?人家是挂念自己的……好哥哥呢!”雪影冷腔冷调,刻意将那声“哥哥”拖长了音。
“他们……没一个人回来?”
梅影笑道:“没呢。不过别急,一会儿就回了。”
阿元心中暗道,他们回得一日比一日晚,这样海底捞针,那味神药又只存于道听途说,怕是寻不到了。她的眼光又落在两位掌柜身上:即便这二位知道什么,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告诉他们这些兀自寻上山的。自己身上带的太一丸,从前是半月一颗的,现在则隔天吞食,扼制毒性,照这样下去……
阿元正胡思乱想,梅影见她陷在哀愁里一双云遮雾绕的眼,心里暗自忖度,怎么这小郎君忽生出这般薄命佳人的意态,叫人心中又酸又涩。
门外起了人声。
阿元面上愁云忽散,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开了门,复又失了望般,只朝门外之人点头示意,便行开去了。
梅影抬眼望去,王宗款款行来,一身的清雅贵气,绵缠在举手投足之间。梅影一看之下,心又为之折,忙堆上笑意问:“王公子,可寻到你祖爷爷的坟了?”
王宗微微摇头:“还未。”
梅影笑眼笑眉:“慢慢找,可以在咱们这儿住长远些。今日的餐食,还是送上去吃?”
王宗点头,提步往楼上去了。
阿元仍在愣神,抬起眼睛,忽见青鸾倚在一张椅上,并没有随王宗上去,不由地朝她看去。
她也朝阿元看来,眉眼犹疑间,仍是按耐了不说话。
阿元走上前去,垂眉垂眼地,像亭亭的一朵寂静莲,莲心极涩。
青鸾起身,抱臂往门外去了。阿元乖觉地随在身后。
青鸾往空中拈了一瓣雪,问道:“什么事?”
阿元这才开口:“你……你这趟出来,身上有没有太一丹?”
青鸾一听,微微变了脸色:“你……你用尽了?”
阿元慌忙摇头:“没,还剩……”
“剩多少?”
“七颗。”
青鸾袖子一收,便将阿元往门内推了推,阿元会意,两人便往内厅去。
雪影梅影一路瞧着两人往楼上去,二人神色有别。
梅影粉面微妒,气道:“他!哼,老娘错看了他!”
雪影心胸极舒畅似的,连怀里的雪狐都伸着懒腰。
“别呀,这小妮子才来几天呢。你可未必就输给她。”
梅影怪道:“你这会儿倒是看得起我了?”
“你好歹是我的师妹。”
梅影歪着头,撑着脸,恼了一会儿,又开朗起来,喜上眉梢地笑着。
雪影忍不住道:“你又思春了?”
“我觉着那王公子也好,相貌虽不比小郎君,却也是一等一的,家中又有富财,配我不算辱没了。”
雪影讥诮于眼:“那你可要抓紧了。我看那‘小青鸟’,似乎和这王公子还亲近得多,成日出双入对的。”
梅影一听,恼得一张粉面像煮熟的红虾,霍地立起身来,拔脚就走。
“你做什么去?”
梅影小小的嫉妒染成眼尾一抹红娇影:“哼,我给那小青鸟弄点吃喝,可不能委屈了她!”
次日,阿元正同晨起的江玄穿戴,忽听外头铜盆“哐啷”作响,两人匆匆装束好出去,见那王宗身后随着两个家丁,都在青鸾门前唤门。
“青鸾姑娘,你怎样了?”
过了好一会儿,青鸾才出来,面上蒙了一块黑巾,只露着细长如飞烟的一双眉眼。
“没事。”
阿元蹙眉:“你忽的蒙一块面巾做什么?”
青鸾只做听不见,也不答话。
江玄轻轻推搡了一下阿元,示意她往青鸾手上去看,果真见那执剑的手背上,起了小片的红疹。阿元关心则乱,伸手便欲捉过青鸾的手细看,被王宗的百骨漆扇一阻,登时脸上便起了不悦。
“你做什么?”
王宗不气不恼,只问:“阁下想做什么呢?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阿元的脾性仍是不好,素日只忍得一时,可再多半刻,便抑制不住了,强道:“什么亲不亲的!我偏要看!”</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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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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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一双纤纤素手,惯会使暗器的,蜿蜒蛇行,霎时间便避开了王宗的漆扇,又向青鸾掌间探去……
在王宗左侧的孟章也反应过来,一个“螳螂臂”凌空而来,便欲钳住阿元右边的臂膀,阿元轻轻一笑,顾盼流飞,整个身子腾空如轻燕,霎时便掠过了孟章与王宗,跃到青鸾的身前。
此刻,她身形若飞,漆发飘散,一双素手已跃空而出,搭上了青鸾的腕。孟章余光见主子面露不悦,忙一个箭步上去,朝方方立定身形的阿元劈去一掌。
阿元避也不避,只瞅着那红疹说话:“你这是……”
孟章只觉眼前鞘影一闪,那柄青玉宝剑已经横在当空,剑身虽在鞘中,凌厉的剑气已迫得他大退了一步。
是青鸾姑娘,她替这登徒子出手!
孟章不由地看了一眼主子的神色,王宗微微垂着眼,只看见眼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阿元不紧不慢道:“你这是吃了山上的野菇,起了隐疹。”
青鸾等阿元摆布完,才挣脱了她的手,只道:“不妨事。”
孟章立在原地,不知如何,再去看主子的神色,他已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江玄将阿元扯回自己身边,数落着:“又去胡乱闹女孩子家!”
他又同王宗致歉:“我这幼弟实在不规矩,王公子教训的是。”
王宗微微一笑,心道:教训?不吃青鸾姑娘的教训,倒算不错了,我真小看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意!
王宗想至此,又从青鸾与阿元身上着心,颇有心烦之意,面上仍维持一段平和清色。
阿元回房取了一方香盒来。王宗略眼一看,那香盒似是一段竹根刮磨掏空而成,不甚名贵,亦没什么繁复的深雕浅刻。
阿元从香盒中取出三粒丹药,劝青鸾道:“吃了这个吧,一日三次,多饮水,保管明早起来便好了。”
管辽生性粗豪,见主子同孟章因“男女之亲”这等琐屑事而出手,实在奇怪,此刻又见阿元随身香盒里配着满满的丹药,更是大怪:“哟,神人不露相?你不但有这滑脱功夫,还算半个大夫?”
阿元见青鸾不接,便道:“在外头,就怕生藓生疮,再就是刀伤剑伤,旁的没有,这些零碎药,我们做药商的,能不齐备么?”
管辽频频点头:“是呀,你们不正是做药材生意的行家!青鸾姑娘,你快快吃了这药。”
青鸾低视手上那一片疹红,再不摆谱,伸手接过那药丸,撩起黑巾,吞了一颗,又将另两颗收起,亦不多言一声谢。
王宗细打量他们二人的神色,有青梅竹马的意况,却又不似男女之情,开口道:“今日青鸾姑娘便歇在客舍吧。”
“不必。”青鸾提了提剑,“我说了不妨事。”
王宗的眼睛难得有了一丝丝笑影:“青鸾姑娘,你真……”
阿元耳朵都翘得老高,可这王宗竟没接续说下去,反而顿了顿才道:“罢了,那你便随我们来。”
梅影也在楼下听壁脚,见此情景,又气又恼。
雪影见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黑一阵,大觉好笑,连声音中都带了笑腔:“哟,看看你这模样,才知道‘弄巧成拙’四个字多有趣。”
梅影更觉气结,一双玲珑玉手五指成爪,恰似梅开,使开一招“凌寒初破”,欲朝雪影面上抓来。谁知王宗正领着几人下来,梅影不好动粗,顷刻之间便收回招式,换上颜色浑失的笑意,道:“王公子,这样早出门去?”
王宗对着梅影微微点头,眼神留意在梅影与雪影身上,也简洁地道一声:“掌柜的早。”
梅影忙回道:“今日是个晴日,你们行起路来也稍便当些。”
王宗点了点头,在楼梯底下立住了,一只手背在身后,背是挺直的,他往梅影同雪影面上巡了一圈,忽感概似的仰面说道:“倘若明日是个大雪天,二位掌柜的,便不好过了。”
王宗抬起脚来, 步子迈得稳当,似乎连步距都经过心算一般匀衡,他肩平腰直,那利落的线条,似乎担得起光风霁月,也担得起更为深沉难言的东西……
第13章 混战(一)
次日,阿元推开窗,外头果然飘起了茫茫鹅雪。
“你天生是个近火的命,与冷雪无缘,不看也罢。”
江玄在她身后,忙把那扇窗关上。
阿元扭头道:“我就想看看。”
江玄不容分说便揽过了阿元,轻轻巧巧抱到火炉边取暖。
两人靠着火吃了些暖食,江玄抚了抚阿元的鬓发:“我想过了,今日若是没甚消息,咱们先下山,渭川他们再在山上多留些时候。”
阿元侧脸瞧着江玄,到嘴边犹疑的话又咽下了,点点头笑道:“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阿元才送江玄出门。
阿元注视着江玄一人一影,消失于漫天雪障之中,忽的悲从中来,一时不能断绝,便倚在门边,痴痴地望着白茫茫的天地。
“不怕冷么?”
青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元摇摇头,见身后只她一人,已经去了面纱,一张光洁素净的脸。
阿元又回头看那雪景,道:
“你记不记得,大师傅教过我们一首诗?什么……人生如飞鸿雪泥,偶然而已……”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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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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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说得流利,阿元也频频点头:“还是你学问好。”
青鸾默然了片刻,塞给阿元一个什么,阿元忙抱住了,低头一看,是个梅花形的白铜手炉。
“既然你不怕冷,咱们出去走走,说会话。”
青鸾忽然转了性子,要同阿元说话,阿元也感奇怪,倒不多思索,忙随在她身后去了,生怕她脚步一快便反悔,丢下自己。
阿元穿的一身玄色斗篷,是江玄的衣物,披在她身上显得大了些,经过之处,被斗篷尾拖出长长的雪痕。两人走了两里多地,止步在一片冷杉林,阿元怀抱暖炉,倒是不冷,雪地里落了冷杉的果种,她捡拾了一颗,留在手中把玩。
“青姐,你为什么到这山里来?你同那个王公子,怎么认识的?”
“这是我的事情,你别多问。”
“好吧。”阿元让冷杉的果种滚到青鸾手心,“那你肯认我了?你怎么同那王公子说咱们的关系?”
青鸾愣了愣,道:“我只说是邻居。”
阿元笑:“也对,咱们也称得上是邻居。”
阿元见青鸾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猜想她是有什么心事,才同自己出来,但青鸾平素是个闷葫芦,嘴极紧,她既不说,阿元也浑不在意,搓着手炉看飘得温柔平和了些的雪景。
青鸾也抬头与她同看,问道:“那你呢,这儿那么冷,你来做什么?”
“江玄听什么神农谷谷主说,这儿有能治我病的药,他就来了。”
“他来他的,你跟来做什么?”
“我想跟来,便跟来了。”
青鸾蹙着细眉,搬出半大家长的气势,愠道:“你在外头就是这么胡闹的?”
阿元听到外头两个字,心里沉了沉,半晌才开口道:“他们好吗?还有咱们的女帝陛下,好吗?”
阿元不敢抬头,眼睫重重地垂着。
青鸾忽的身子一沉,整个单薄的人便跪倒在雪地里,颤声喊了句:“公主!”
阿元的眼睫毛发着颤,雪子像扑火之蛾,死在她的睫上,沾湿了她的眉眼。
她伏低了身子去扶青鸾:“何必呢。我早已不是什么元公主了。”
“你这么作践自己?这‘元’的一字封号,上追开国雄主‘永元帝’,你竟……竟……让这些平头百姓唤你作‘阿元’?”
阿元见青鸾执意不起,索性松了手,眼中唇边都溢出朦胧迢遥的笑意:“我早不是什么‘元公主’了。如今你才是元公主楚一凰,对么?”
青鸾身子一震,陷在雪地中仿佛起不了身一般。
阿元面目怔怔,眼底波光隐隐,楚一凰,元公主,还有南越女帝,这一切,似乎已经是很远很远的,如史书一般迢遥之事了。
“青姐,你文治武功,都远胜于我,我从前也常常想,若楚青鸾是母亲陛下的亲生孩儿……”
青鸾冷面道:“公主慎言。”
“青姐,我知道这担子不该由你来担,全是我一人任性,连累的你。”
青鸾面上,满心满眼不可撼动的忠诚,水满而溢,流泻出一股痴愚和冷酷:“陛下做的决定,绝不会错。”
青鸾说着,下颌抬得高高的,眼底睥睨,起身掸去粉尘般的雪。
阿元看着她,似笑似泣:“青姐,一个时日无多的人,只祈求多一刻的快乐。”
青鸾深深疲倦地阖上眼,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一个从前的元公主,一个现在的元公主,便这样立在茫茫雪地当中,一元初始,万象更新。或许这“元”字的封号不死,许多东西,便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阿元还想说什么,忽觉自己脚下有活物瑟瑟而动,她低头一看,吃了一惊。
“这是……这……”
她没有看错的话,这便是雪掌柜驯养的那只雪狐,可此刻,这狐狸洁白的幼毛上,却沾着斑斑点点红梅乱色,令人心惊。
阿元失声叫出来:“血!这是血!”
阿元丢开手炉,一把抱过雪狐,青鸾失色之余,只觉眼前黑影一晃,刚想伸手去捉,阿元飞身如影,早已踏雪远去。
青鸾提气点地,在冷杉之间腾跃来去,追在阿元身后呼喊:“你等等,别……别去……”
青鸾打斗功夫虽比阿元强得多,可这轻身功夫,全南越也没人及得上阿元,都不知她从哪里学来这鬼魅邪功。转眼之间,阿元的身影已经到了客舍门口,大门紧闭,她毫不迟疑,连人带风朝这门扑去……
一声怪响,门被生生撞开,闩门的横木散落在地,阿元一个旋身落于地面,斗篷上下翩翩,形如惊鸿,态若游龙,有轻云蔽月之仿佛,流雪回风之飘举。
她定睛一看,雪影与梅影背对背,都被牛筋似的一根精致小绳绑在厅中大柱上,两人散发乱鬓,面上道道血痕,唇边也溢出斑斑血渍,眼中迸射出困兽犹斗的狰狞之色。
而她们面前站的人,长身玉立,面容清俊,手持一柄风雅的洒金折扇。
阿元一声叱喝:“王宗,你要做什么?”
王宗面上是云遮雾绕的笑,答道:“你觉得,我是不是在与她们吟诗作赋呢?”
“救命!快救我们啊!”梅影鬼哭狼嚎起来,“小郎君,这王八蛋拿了好可怕的渔网制住了我们姐妹俩!好不要脸!”
阿元正欲说话,突觉一柄刀架住了她的脖子。
王宗身边的孟章同管辽都按剑不动,拿刀之人,是鄂泰!</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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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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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方才在门外,她来得太快,我这才一时没拦下。要不要一刀……”
“慢着!”
门外传来青鸾的声音,她提步快行,一柄青剑已经出鞘,同这持剑之人一般寒光凛凛,令人不敢逼视。
“别动她!”
鄂泰的刀全没有松懈的样子,只是盯着王宗的眼色:“爷,你看……”
青鸾带剑,孟章同管辽不敢怠慢,齐齐挡在王宗身前。
王宗目深似潭,重睫如影落潭水,将眼底斑驳成灰的,半明半暗之间,说不清他是怒,还是威。
“你说过他不会碍我的事。”
“那只狐狸跑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雪狐像是听懂了似的,飞一般从阿元怀中窜出来,奔到主人的脚下。
阿元惊呼一声,纤细的脖子便往刀上一磕,鄂泰分毫不避,阿元的血顺着刀口淌下来。
青鸾拔剑而起,直指鄂泰:“今天若是他死了,你们主仆四人的命,我一个也不放过!”
众人都被这话惊了一惊,只有王宗仰天而大笑:“好!好一个青鸾姑娘!这江二公子的命这样贵重,我可不敢拜领!鄂泰……看好了,伤不得,也放不得!”
阿元怒火攻心,恨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王宗瞧着他,似乎觉得好笑:“我倒想问一问,尊驾来这玉昆仑,是做什么?”
“我?”
“我想,咱们一行人,都是找同一样东西来的。”
“是什么?”
“睡火莲。”
“睡火莲?这是什么?”
王宗悠悠吐出八个字:“异香满径,金紫含光。”
阿元这才恍然大悟:“这睡火莲就是白及老人找到的,能解百毒的奇花?”
青鸾心中暗想,原来王宗同江玄一样,都在找这味奇药,可江玄他们,连这味药的名字也不知道,是神农谷谷主没有告诉他们?难道那谷主告诉了王宗?
阿元又说:“你找睡火莲便找,绑掌柜的做什么?”
王宗笑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两个年轻女子,守在这深山做什么?”
“你是说,她们也是来夺那睡火莲的?”
青鸾忍不住开腔:“她们是守着花的人。我想这睡火莲既然是一味奇药,怎么能叫人白白取走呢?”
阿元心中暗道,对呀,南越的太一丹,也是有专人把守。
梅影大叫:“冤枉!什么睡莲不睡莲的,我从来没听过。我们姐妹俩是南楚人,几年前才来这山里的,真的是我师姐这怪癖,喜好冷清,才在这里住下,没别的!”
阿元附和道:“是啊,若睡火莲是这玉昆仑雪山的圣物,他们肯定会找雪山上的人守着。”
王宗暗道她愚钝,开口问:“那你说说,这宅子建了有多久?”
阿元皱眉:“我怎么知道?”
青鸾道:“看这宅子添新补旧的样子,怕是有几十年了。”
阿元又道:“那又怎么样,也许旧主不想住了,便赁了屋。”
王宗冷冷笑:“我命孟章、管辽帮着修缮屋舍,你猜,他们在旧墙上发现了什么?”
阿元心中一冷,仍强问道:“什么?还有金子不成?”
孟章道:“一枚红莲印记。”
第14章 混战(二)
王宗将那温润的、舒展的笑意抛向两位掌柜的,谈笑间杀人取命的人,才有这般惑人,却又慑人的笑。
“这……也是巧合?”
梅影哭腔尖利:“什么红莲白莲的,我们姐妹俩真不知道,守着那不死不活的花做什么!”
王宗嘴角一抿,同阿元说:“其实现在,我们也算同道中人。咱们一同想法子问出这睡火莲的下落,再徐徐图之,不好么?”
阿元眉头蹙得极紧,啐道:“青姐,这种折辱弱女子的小人,你竟还助他!”
青鸾仍在试图劝服阿元:“我不是助他,但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不能阻他,我今日喊了你出来,就是希望咱们置身事外。”
阿元冷笑一声:“好一个置身事外!青姐,你总这样聪明,懂得审时度势,我愧不如你!”
青鸾被阿元说得脸上一红。
“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行其是吧。”王宗朝鄂泰送一个眼色,“青鸾姑娘,烦请你同这位江二公子,在门外稍候。”
鄂泰明了,举起一个手刀便欲劈下去,弄晕了这小子,忽的鼻尖闻到一阵幽香,即刻手脚无力,“咣”地一声,刀便脱手落地,孟章急忙上前去捉阿元,黑斗篷在他手上被扯散开来,素白一身的阿元,如同一只扬颈的白鹤从黑瘴之内腾跃而出,决起而飞,即刻越至二楼的栏杆之上,点足尖而立,出声道:“两位掌柜的供你们吃喝住店,你们却恶意伤人,既然你们无礼,可怪不得我!”
阿元话音刚落,鄂泰即刻晕死在地,孟章连忙后退,大叫:“护着爷!那小子身上有诡异!”
阿元如一道白光隐隐的魅影,半空里穿梭来去,仙袂翻飞。
青鸾大叫:“快屏住呼吸!”
管辽刚听清话音,鼻尖便迎上一阵诡谲的香气,手脚登时软了下来。
孟章掩住口鼻,护着王宗一步步退到梅影雪影的身边,见她们两人也已晕死过去。阿元一个身影又跃到王、孟身前,扭出兰花指使一招“观音点露”,水光四盈,孟章单手横剑而上,那观音露都被笼在快剑影里,顺着剑尖漩落在地。</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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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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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退了几步,停在大厅中央,气息微喘。
青鸾挺着一柄青剑,立在离王、孟二人一步之遥的地方,喊道:“别施毒了!王宗说的不错,没有梅雪二人开口,你怎么治……”
青鸾没有再说下去,但耳聪目明如王宗,早已听音知意,原来眼前这位江二公子,才是真真需要服食睡火莲之人!
王宗声线挑暗:“孟章,与她拖延,她的战力不会久。”
阿元闻言,怒火攻心,既气更急,说道:“我的病是我自己的事,我最恨别人以势催逼,强人所难!”
孟章见她又要挟毒而攻,忙护着王宗退到门外,此刻风雪漫天,又兼之野外空旷,阿元的体力与毒技都落了下风。
青鸾知道阿元全占了“出其不意”四字,此刻论与孟章单打独斗,是再没有胜算了,急忙朝阿元喊道:“你回客舍吧,别再斗了!”
阿元一心要把那王宗扣下,从腰身里反手一掏,孟章没有看清,只知是一段残红,脸色早已大变,护着王宗连连后退:“爷,不知道这鬼小子又动用什么毒!”
王、孟二人皆掩紧鼻息,却见阿元一跃而上,冲天射了一记鸣镝,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青鸾此时已赶到二人身边,吐息间都是白雾:“这客舍住不得了,他们看见这讯号,立时会赶回来的。跟我走!”
孟章咬牙道:“可管辽和鄂泰……”
青鸾急急压声道:“相信我,她不会对管辽、鄂泰不利的。”
孟章正自犹疑,王宗开腔:“你没见梅影雪影也中了毒?可见他用的不是于人有伤的毒。”
孟章闻言,只得应声道:“是,爷。”
王、青、孟三人边战边退,阿元早觉体内气息翻滚,身子也起了寒症,开始还能勉力支撑,追不了几步,脚下便不听使唤,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折返回客舍。
梅影和雪影两位掌柜的仍被绑在柱上,那只雪狐就躲在雪掌柜的脚边。
阿元一边呵气,一边从身上抽出柄短匕,割断了绳索,又取出“醉圣散”的解药瓶,搁在二人鼻下,不多时,二人便醒转了。
阿元此刻倚靠着厅柱,喘息不稳,身子打着颤,面色也是一阵白一阵灰。
梅影忙扶住她:“小郎君,你怎么了?那王八公子,伤了你?”
阿元喘息微微,此刻连口也张不得,眉心蹙得紧紧的,身子仍在颤抖。
这时,她听到一个声音,破空而来,那熟悉的人也来至她身边,将她揽在怀里,用体温取暖。
“阿元?阿元?你怎么样?”
阵阵寒凉如蚁群,又从四肢百骸慢慢攀爬而来,它们侵占她的肌肤,钻入她的骨缝,吸食她的脊血,她无法自制地颤抖,周身都是寒冷、寒冷……她冻得紧咬牙关,唇被撕咬破了,血的铁锈味渗到嘴里,也是凉的……
梅影吓得声音都揪紧了:“他这是怎么了?”
雪影“哎”了一声,叫道:“她,她这是寒毒发了?”
江玄一手撑着阿元坐起来:“前辈,帮我扶住她,我要运功给她输些内力。”
梅影连忙扶住阿元。
“且慢!”雪影止住了江玄贴向阿元脊背的手掌,“此事因我们而起,该由我们出力,我们这一派的若耶功,都是至纯至阳之力,说到疗愈寒毒,总该有几分效用。”
雪影说毕,不待江玄答话,已经起掌运功,往阿元身上注入一股内劲,梅影也毫不耽搁,一样的手法起掌,助了她师姐一臂之力。
江玄在身前微微扶住阿元,只觉她冰腻的身子,一点一点回过暖来,有了常人的体温。半炷香的工夫后,雪影梅影两位前辈才收掌调息。
阿元方才还是半晕半醒,此刻睁开眼,见两位前辈面上的伤痕还新,又折损了内力为自己疗愈,心中羞愧,眼角微微沁泪。
江玄朝两人行礼:“多谢两位前辈!”
雪影睁开眼笑道:“是我们两姐妹要多谢她呢。”
梅影接话:“是啊,原来那王宗是个好大的奸角,非说我们两姐妹知道什么‘睡火莲’的下落,将我们绑住了严刑拷打。若不是你弟弟赶回来救下我们,杀退那恶人,世上只怕再没有我‘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一枝梅花了!”
江玄打横抱起阿元:“我先带她回房歇息。渭川,你们扶两位前辈回房调息,随后,仍旧出去找……那味药……”
“爷,委屈您,我们只能在这个山洞暂时歇息一下。”
孟章尽己所能,将这山洞整扫了一番,王宗似乎没听见他说话,只顾看着山洞外飘着的瓣瓣飞雪。
青鸾不禁问:“咱们下山么?”
王宗答:“自然。”
“那‘睡火莲’,你不要了?”
王宗这才折返身子,看向青鸾,她身形瘦削,衣裳在这雪天里也显得单薄,脸上是孤鹤一般的神情。王宗从身上取下自己的鹤氅,递给青鸾道:“你披着吧。”
青鸾的神色微有松动,只说:“不冷。”
王宗仍举着那鹤氅:“我说披着。”
青鸾仍自犹豫,王宗发话:“孟章,请青鸾姑娘披衣。”
青鸾眼见孟章起身要往他们这边过来,忽起了难堪之意,只得伸手取过那鹤氅披了。
王宗背手往洞内走去,这山洞既深且阔,不过比荒野略好一点,倘若比起那若耶客舍,自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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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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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忽感概一笑:“这便如丧家之犬。”
孟章急道:“爷,可不能这么说您自个儿……”
王宗返身瞧着青鸾,他站在山洞深处,暗影遮住了他半身:“青鸾姑娘何必随我们来呢?”
青鸾定定看着他,手上仍紧紧攥着那柄青剑:“我说了,这一路由我护送。”
王宗似笑非笑:“青鸾姑娘倒是一诺千金。”
“只要你不害那江二公子的性命,我自会遵守我的诺言。”
“他对你这样重要?”
青鸾点点头。
王宗的嘴角扬起一点含怒的笑意:“重要过你的命?”
青鸾答:“是。”
王宗皱起了眉头:“这江家究竟是什么来头?”
青鸾只道:“他是……我的旧主。”
这倒是出了王宗的意料,但转念一想,这姑娘年轻轻轻便身手不凡,若是自小训练出来护卫这等富贵公子的,却也不奇怪。
“那你又为什么和他……”
青鸾扬起脸,一双清冷眸子定定看住王宗:“这是我的事。我只负责护卫你,没有必要告知你我的过去。”
王宗平生见过的女子,有低眉顺眼的、有娇羞婉转的、也有卖弄风情的,但没有一个女孩子,像青鸾一样,霜刃般的目光朝你刺将而来,叫人无可避,亦不愿避。人说“剑截眸中一寸光”,原来便是这个意思。
“我去外面找些柴火来。”
青鸾言罢,返身出去。
这大胆的山野女子竟如此冒犯王宗,孟章自然鸣不平道:“爷,江湖女子说不准都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您可消气。”
王宗笑了笑,复又收敛了容色,对着孟章嘱咐道:“这两天,你私下去盯着若耶客舍。这江二公子救了雪、梅二人,倘若她们真知道‘睡火莲’的下落,说不定会朝这恩人全盘托出。”
孟章满眼崇敬之意,点头道:“爷思虑周全,原来是留着这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还有,对着青鸾姑娘,什么都别说。”
第15章 兵主(一)
江玄将阿元放在床铺之上,添了被子又热了火炉,再从她身上寻一颗太一丹喂下。
阿元过得半刻才开口:“我无碍了。只是梅雪两位前辈耗损的内力,少不得要调养。”
江玄问:“青鸾呢?”
“她护着王宗走了。”
“她竟护着王宗不顾你?”
“他们逃走的时候,我还没有发病。”
“这王宗要找的睡火莲……”
“就是我们要找的神药。”
江玄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实则如若阿元不在身边,他也未必不会对两位掌柜的施以小小手段,只是眼下……
江玄开口道:“你休息一夜,此处再待无益,我们……”
两人话未说完,却听楼下起了嘈杂之声,倒不知出了何事。江玄按住阿元,只说不理。过了不多时候,便有梅掌柜前来启门。
“江大公子,小郎君,你们可得下来一趟,来了个不好惹的北狄大爷。”
江玄听闻,将随身的玄玉收起藏在怀中,去应了门,道:“是谁?我去应付。”
“来人是当今延部之主拓跋延的义子拓跋决,我们都称他为兵主决。他说要见方才放鸣镝的人。”
江玄听闻来人身份,心中起了不安之意,阿元从床上起身,扶了扶自己的素冠,说话的声息仍是不稳:“我放的,我去见他。”
江玄来到她身边,微微皱眉:“我看还是……”
阿元已经下了床,正要取过鞋,忽听得楼梯上微微作响,有人上来了。
江玄扶住阿元,折眉不语,阿元轻问道:“什么是兵主?”
“就是将军。拓跋决手上,分管延部的一部分兵力。”
阿元猜想上来的必是几个蛮子兵,恶言恶行的,嗓子也粗噶,正穿鞋,却听得门外两把脆娇娇的女声说道:“兵主有请。”
阿元同江玄都觉得怪异,两人整装启门,见外头竟端立着两个盛装丽人,浓眉深目,额发蜷曲,二人皆以轻纱笼面,眉心坠着一颗晶石。
江玄转瞬已改换萧散神情,赴好宴般牵过阿元的手便行,目不斜视,阿元朝梅影使眼色,梅影只苦笑,两个盛装女子随在三人身后,踢踢踏踏,都下得楼来。
映入眼帘一派花团锦簇,楼梯下另有六个美人,同楼上的一般装束,宝蓝重彩的一袭衣裙,覆着一色的面纱,额间也是一颗晶石,衬得眼色斑斓。她们围着一个男子,或是捧酒,或是捶肩,暖风熏了一室,叫阿元都有些羡慕。
那北狄男子侧着半个身子,唇间还叼着一个晶莹透亮的葡萄,他一扬颈,将那葡萄囫囵一口吞了下去。这时,有个面纱丽人将一支红漆鸣镝呈上前,阿元听得那兵主决问道:“这是谁放的?”
阿元推拒了江玄的搀扶,杨柳扶风般立着,开声说道:“是我。”
那兵主决这才转过身子来,看向阿元。阿元一路上看见过不少北狄人,多是些高鼻阔面,晒得黝黑的粗壮汉子,可眼前的这位兵主,虽是一身北狄装束,面孔倒像个南楚娇生细养的公子哥儿。
阿元偏过目光去看那支鸣镝,问道:“尊驾可是来还我鸣镝的?”
阿元没听见答话,她抬眼看去,只见那兵主一双眼睛钉在她身上。
其实那拓跋决生了一双风流多情目,软醉桃花眼,寻常女子一见误终身也不稀奇。但阿元却被那一双眼看得极不自在,只觉那眼波中的下流与暴戾一闪而过。</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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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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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决命人将那鸣镝呈上来,单手取过把玩,开口问:“江帮的鸣镝,怎么在你手上?”
北狄的兵主,竟认识江帮的东西,这大出阿元的意料之外。
阿元见江玄欲开口,忙以眼神止住,道:“我们是江家的远亲,正是依附江帮做药材生意的。”
梅影随即也帮腔道:“兵主,是这样的。这两位江家的药材商人呢,住在我这儿,结果,我这来了歹徒……”
拓跋决不耐烦地挑一挑眉,道:“这些我方才听过了。”
梅影讪讪地笑:“是……是……”
拓跋决将那鸣镝在手上掂了掂,忽的抛向半空,又堪堪接住,无谓道:“那便还你……”
阿元看着那任人把玩的鸣镝,暗里微怒,并不答话。
一旁的盛装丽人道:“兵主还你,还不赶紧拿着?”
阿元双手去接,口中忍耐道:“谢……”
猛然间,那兵主手腕发力,将鸣镝狠狠一掼,一道虹彩破空而来,直插阿元的发间,阿元寒毒发后,身子还软,只听“噔”地一声响,阿元的发冠被打落在地,那鸣镝则生生钉在了几人身后的厅柱之上!兵主在鸣镝上使的力道又快又猛,阿元险些跌跤,江玄一步上前,使劲化解了力道,生扶住阿元整个身子。
满室响起拓跋决的戏谑之声:“妖女烟修罗,也不过如此?”
阿元泼墨似的一汪长发披散开,冰雪为肤,白玉为骨,一段眉眼令无数美人绢画黯然失色。
梅影不禁瞪大了眼睛:“你……你……你是个女的?还是个……妖?”
雪影不知何时听到了动静,也来到厅中,不由问道:“烟修罗?你这小女子,在江湖还有自己的名号?”
江玄探看阿元神色,见她怒气并不盛烈,微微放了心,从地上拾起素冠,递给阿元。
阿元草草束起长发,一双眼如星月冷悬,芒寒色正:“都是说书人的闲话,我只是个功夫低微的小女子。只是……堂堂北狄的兵主,也知晓这些趣闻么?”
拓跋决笑了一笑,似乎是当真喜悦,他的眉目如灼灼炬火,冲淡了那些下流晦暗的阴影。
“你忘了?咱们曾经交过手。”
阿元背对众人,微微蹙着眉,转过身来假扮天真地摇了摇头。
拓跋决出声忽转严厉:“也许,这会叫你想起来!”
他数步之间,已越到阿元身前,一只猿臂左右腾挪,缠拿困锁,阿元一只手霎时如误堕尘网,越躲越绕,越逃越困,须臾之间便被对方拿住。此刻,阿元本就苍白的脸,又是面若死灰,又是复炽如火,白、灰、红三色掺上了美人脸。她朝江玄飞快投去一眼,才对拓跋决说道:“是你抢走了我的观音瓶!怪不得,你认出了我身上的毒香!”
江玄脸上的讶异神色一掠而过,他的眼光向这北狄部主的义子冷掷去,一双长眉已然蹙起。
拓跋决倒没注意江玄,他松开了阿元的手,轻轻巧巧作个揖,皮面带笑,说一声:“恕罪。”
原来,阿元早年还是楚一凰时,在南越呆了十五年,未曾越过毒水河一步。直到一十六岁生辰这日,才得准许同一批乔装的南越人下山历练。同行人中,只有少数几个在南越族地位尊崇的人知晓她的身份。这一路以来,她听得不少关于南越的混言污语,仗着自己一身来去无影的轻功同天下无双的毒门绝技,给了不少长舌多嘴之人教训。如此这般,一个南越的堂堂公主,就变成了江湖上传闻妖邪的“烟修罗”。
北狄人自南北之战以来,想南下侵占这半壁江山,早已不是一日两日。拓跋决作为拓跋延的螟蛉心腹,时常改装为南楚人,密谋行事。他凭着仗义疏财的派头,结交了一些武林中人。那日,这批赳赳武夫使着拓跋决的钱,饮酒作乐,指东骂西,好不快活,言谈之间,对“南越女帝”也多有冒犯。本来也该无事,偏偏却叫他们撞上了当时惹是生非的“烟修罗”楚一凰。楚一凰听着那番酒言醉语,简直气盛之至,趁着天黑便踢倒了烛火,洒了浓浓的“哭笑散”,准备叫这些嘴上没把门的,哭哭笑笑个一天一夜才罢休。谁知座中的拓跋决,在延部也曾拜了一位用毒高手为师,倒算个行家里手,即刻便用酒水濡湿了侍女的手帕捂住口鼻,听音辨位,同施毒之人交上了手。楚一凰方掏出观音瓶想醉到这交手之人,却不料对方手上功夫灵巧如蛇,三招两式便夺走了她手中,如女人腰一般盈盈一握的小毒瓶。楚一凰自知敌不过他,早就施展轻功溜之大吉。但她的观音瓶连同瓶中的观音露,都落到了拓跋决的手中。今日对付王宗主仆,她也使了观音露,拓跋决是识毒之人,这才看穿她“烟修罗”的江湖身份。
而拓跋决这厢,虽知道同他交手的是个女子,却不知道这女子竟美若天仙。他从来爱惜美人,美人也都爱他风流好貌,因着贪花好色的名,拓跋决早将身边的随从侍卫都换成了盛装的美人,亲自教习武艺,此刻跟随他的八个侍女,身上的功夫也都不弱,寻常大汉是奈何不了她们的。
见阿元美貌非凡,拓跋决早已换了一副半真半假的笑脸,啧啧道:“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阿元皱眉:“你说的什么北狄话,我听不懂。”
一旁的侍女帮着主子开腔道:“咱们兵主说姑娘美貌,什么胭脂水粉都用不上。”
阿元冷冷一笑:“不知道你们主仆对着多少姑娘说过这话了,倒是娴熟的很。”</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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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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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决闻言,更有见猎心喜之感,眼泛桃花笑道:“美人的观音瓶,本主早已安置妥当,供奉以香火,美人不如随本主回去,本主必定完璧归赵。”
阿元难掩厌烦,背身道:“什么美人来美人去的,我叫阿元。那个观音瓶,我早不要了。”
拓跋决身边捧着果盘的侍女“嗤”的一笑:“看兵主,见了这样的天仙,早把咱们一班姐妹忘到九霄云外了。人家可全不领情呢。”
拓跋决的嘴边歪起一阵笑意,斜靠在厅中雪影常坐的重木椅上,从果盘里拣了一颗鲜艳欲滴的葡萄,丢进嘴里。
另一个持酒壶的侍女泼冷水道:“唉,好主子,你可瞧清楚了,这美人身边,可是有位俊俏的郎君,我看比兵主你还俊呢!”
捧果盘的侍女朝这说话的侍女戳了一指头:“说你傻不是,方才掌柜的说了,这年长的,是她哥哥。兄妹二人,一雌一雄。”
持酒壶的侍女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哦,你倒是真留意,人家是兄妹你都记得那么牢。兵主你看,既然乌伦珠这样留心,你就把她赐给这美人的哥哥得了!”
被叫做“乌伦珠”的侍女眼波一斜:“方才不知道是哪个傻女,还说这小哥儿比咱们兵主俊呢。我看,真心想去服侍那好哥哥的,未必是我吧?”
阿元听得更心烦,方才同拓跋决交了手,草草束住的发冠又松动了,她这一撇脸,发冠稍有滑落。一头乱云似的蓬发,反衬得那张脸美得缭乱人心。
拓跋决想至古人说的,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自己虽自诩万花丛中过,可直至今日,才堪堪于山野陋地,初遇倾城色而已。
江玄见阿元的发乱,伸手去替她打理,阿元一手扶着发,斜睨着那说话的两个婢女,微微不悦道:“你们别瞎争,他已经成亲了,他是我的丈夫!”
“什么?”不只是拓跋决,众人都觉讶异。
江玄对阿元举止亲昵,倒也算呵护有度,这般娇中带宠,说是长兄并无不可;而阿元已近十八,模样却未长成,且举动之间自有一派天真烂漫,仍像豆蔻少女。此刻得知阿元已为人妻,众人都有些不信。
尤其是梅影,捂着肚皮笑道:“你是个女孩子,也就罢了……可你哪里像做人家妻子的样子?别是扯谎骗人吧?”
阿元面上都有些羞红了,见江玄并没有要解释开腔的意思,娇蛮地看他一眼:“你说,我是不是你妻子?”
江玄微微漩出一个笑影,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越笑越开颜。
阿元这下跳脚了,对着江玄说道:“你若是不认我,我便下山去,不理会你了!”
江玄无奈,牵过她一只手,朝众人微微施礼道:“拙荆是有些稚嫩娇气,但确实是江某如假包换的妻子,为了在江湖行走方便,才改了男装,还望诸位谅解。”
梅影又是讶异,又是恼怒:“好啊,你们来这儿打趣老娘了,亏我还……”
雪影乐得看热闹:“是你自己张口闭口‘小郎君’,非得贴上去,哼,我可早看出这层猫腻了。你这会儿还怕什么,反正都是女的,你又不吃亏!”
梅影被她一抢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合着你早知道?故意等着取笑我?”
雪影怪笑:“就是取笑你!挑来拣去,白白向个雌鸳鸯献殷勤!”
“好了!”拓跋决极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室内才静下来。
他看着江玄一阵冷笑:“你,听说你叫江客?”
江玄不卑不亢道:“是。”
“她呢?”
“江元。”
“你们……同姓?还是……她随你的姓?”
“我们……”江玄还未答完话,阿元便插嘴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拓跋决冷笑连连,眼泛邪气:“我就想问问,这‘烟修罗’夫妇,同江帮什么关系?”
第16章 兵主(二)
江玄如何也料不到,有朝一日,他们二人,不是以“江帮少当家与少夫人”的名头,而是凭“烟修罗夫妇”的威名,行走江湖。
阿元犹记得江玄之言:自延部由司马营力执掌商贸之后,江帮地位一落千丈,这延部的兵主,对江帮之人,绝不会有好感。只恨他已经认出了江帮的鸣镝,说不准这也是司马营力告诉他的。倘若让拓跋决知道江玄与江帮的关系,那他们可是脱身不易。
阿元想至此,佯装一派天真,笑道:“这说来可话长。江大当家娘家姓王,在南楚也是诗礼人家。我的祖父是半败落的王家人,一直眼馋江帮家大业大。镇西将军之子江焕病逝后,他便将我爹爹过继给江家,充作镇西将军的半子,因此连我也改做了江姓,从书香清流的小姐变作了走南闯北的商贾之女。诸位也瞧见了,我脾性不善,还会些刁钻功夫,嫁不了什么高门贵婿,爹爹思索再三,只得拣个脾气好的入舍郎君给我,所以呀,我同江客便都姓了‘江’。”
梅影瞪大了眼睛:“这么说,他江大公子,还是个上门女婿?连姓都改了?”
阿元嘻嘻笑:“祖宗姓有什么紧要的?照我祖父的话说,‘过惯了富贵闲散的日子,谁还管自己祖宗姓什么?’”
江玄隐着笑,再没说话。
雪影是清楚江玄底细的人,眼见这“小佳人”扯起谎来假话连篇,却是一派无垢无邪的天真模样,心中暗暗叫声佩服。
拓跋决微微抿唇,自是在思量这番言谈的真与假。</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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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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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打量他神色,逐字逐句道:“兵主定是不喜咱们江家人。但瞧着我送了你一只观音瓶的份上,还是不要为难我们好不好?”
阿元半是撒娇地说着话,心底转了不少心思。
拓跋决轻轻笑了一声,应道:“我们北狄人也不是那么野蛮的。本主瞧着与你们投缘,乌伦珠、阿木尔,你们去帮掌柜的,亲自弄一桌酒菜来,我与两位新朋友欢饮一场!”
方才针尖对麦芒的两个姑娘,对着拓跋决说了几句主仆间的玩笑,便往后厨去了。
这屋内燃了拓拔族特制的炭火,暖意熏熏,阿元侧坐在一边的椅上,一双手仍是凉的,这一日经的事太多,青姐、王宗、还有这个拓跋决,简直叫人焦头烂额。看这兵主的架势,今夜怕是要歇在若耶溪舍了。这人像是吃软不吃硬的,她须得控制些言语分寸,绝不能惹怒了他。
阿元正想着,恍然间觉得手底一温,原来是雪掌柜把那雪狐送到她怀里:“这小东西暖,给你温一温手。也就是你,旁人这小东西可不肯亲近。”
平日只觉这雪掌柜是个冰美人,今日许是阿元救了她的缘故,那冰霜面孔也微微带了些温柔影子。
梅掌柜身子尚不利索,在厨房指点着乌伦珠同阿木尔,很快将酒菜置办齐整,端上桌来。
拓跋决见阿元面前几个素菜,拧着眉道:“怎么回事,还弄些不上台面的菜往烟女侠面前摆?”
“兵主呀,这您有所不知,”梅影忙出来打圆场,“这……烟……烟姑娘,她吃素。”
阿元心下好笑,自己无缘无故倒成什么“烟女侠”、“烟姑娘”了,但见那兵主似乎很认可这称呼,她只好闷头夹菜。
拓跋决瞧她吃着一碟子嫩色菜,一筷子又一筷子,不由问:“这菜叶子有什么好吃的?你是没吃过我们北狄的肉,喏,尝一块,这驼掌好吃着呢!”
阿元眼也没抬,只说:“不吃!”
江玄微微一笑,夹了一块驼掌,说道:“我替内子尝一块,谢兵主好意。”
拓跋决顿觉吃肉无味,又示意侍女添酒,见八侍女仍罩着面纱,随口道:“掀了它吧。”
阿木尔闻言,第一个掀下面纱,其余的人还你看我,我看你,没轻易动手。
阿木尔立刻伸手来掀乌伦珠的面纱,嫌道:“你们还矜持什么!兵主叫咱姐妹戴面纱,原是不叫别人白白窥伺了他的小美人。如今有个大美人在面前了,我们戴着这玩意儿,可早没用了!”
乌伦珠却不肯叫阿木尔掀,强嘴道:“我偏不。我是美是丑,都不叫人看。”
乌伦珠如此一说,阿木尔反而使一个云手,折到乌伦珠面颊边,将那面纱解下来:“嘿,偏叫你给别人看。你可是我们八个中最值得看的一个了!”
阿元看戏看得好笑,见那八个侍女都是北狄人中轮廓鲜丽的美人,配一身北狄风情的装束,最合适不过,其中又以乌伦珠同阿木尔最为出挑,乌伦珠精致俏丽,阿木尔秾艳多情。
“好了,乌伦珠同阿木尔侍宴,你们都下去吧。”
“是。”
诸侍女施了礼便退下了,只留了乌伦珠同阿木尔倒酒,阿元掩住了杯子,拒绝道:“我不舒服,不饮。”
“哦?那江客先生呢?”
江玄笑道:“薄饮一杯。”
拓跋决道:“这可不行,你得饮双倍。”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残忍的冷意,“倒酒!”
江玄言笑晏晏间,吞了两杯。
拓跋决赞道:“好酒量,再来两杯。”
乌伦珠忙给江玄又斟满。
江玄又饮了。
拓跋决仍说:“好酒量……”
“别再来了!”阿元起身按住乌伦珠的酒壶。
“烟女侠倒是很心疼自家人。”
“若是弄得他一身酒气,我可睡不好觉。”
阿元此话说来平常,拓跋决听在耳里却很不是滋味,他按耐下那一分不适,转而笑起:“对了,我素日听闻你们江帮的大当家,是个女中英豪,倒不知她近况如何?”
阿元见他有此一问,心下冷笑,面上却是风轻云淡:“大当家?听说前阵子病了,不知道怎么样。我爹爹一年也见不上她几面,更别提我了。”
“她病了,你们也没去探望一二?”
“轮不上我,爹爹倒是去了,不过大当家也没见我们这些旁系亲。那江家只让江王氏的两个长兄去了园子里。”
拓跋决若有所思,恍了一会儿神,又问:“你这一身带毒的功夫,是谁教的?”
“江湖宵小罢了。我爹爹行商,走南闯北的,先前是怕我吃亏,便叫人教我武功自保。后来嘛,自然把师傅都吓跑了,便也没人教我了。”
“我也认得一点毒,你这观音露,可不好解。”
阿元暗暗与江玄对视一眼,道:“也是普通江湖手段,碰上内行人,总能解的。”
拓跋决一边饮酒,一边点头:“我倒是真想拜女侠为师。”
阿元道:“可不敢,我打不过你。”
拓跋决笑:“那我也教你一点功夫,咱们互相切磋。”
阿元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不耐烦的神气,随意扯谎道:“我成亲之后便不多用功夫了,江客不喜欢,以后我是要相夫教子的人,怎么可以再使那些江湖末流的手段呢?”
阿元与江玄对上目光,见他嘴角沉默,眼中却似要抖擞出笑的花枝来。</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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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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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决摇头道:“你们南楚人真是无趣,什么相夫教子,都是你们那些老夫子的屁话。我拓跋决的女人,爱骑马便骑马,爱射箭便射箭,那草原上的花嘛,有风有雨才开得盛烈,挪到小房间里暖炉熏着,岂不是憋气死了。”
阿元心道,这拓跋决,这句话还有点意思,她的笑意里微微有点真意:
“是啊,做你们草原上的姑娘也挺爽气的。从前我也不喜欢相夫教子的生活,不过嫁给江客以后,我倒觉得那样的日子也不错……”阿元说到这,忽缄口不说了。
是啊,作为江玄的妻子,相夫教子,像寻常人家一般,只是她没有机会了。“地一水”——这南越流传下的至寒之毒纠缠了她十七年,巫医婆婆早告诉过她,若想在她身上延续香火,几乎没有可能。南越女帝当年生她的时候,落了病根,后来也再没有孩子,她们是南楚四世同越文懿皇后唯一存世的血脉,她们是被世人唾弃的楚越混血。“地一水”,亦是一道神水,让上一辈的家国冤孽她身上彻底了结,或许不是坏事。
拓跋决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江玄看着阿元,那些悲哀而悠远的阴影,落在她的睫毛之上,落在她薄薄的腮骨上,沧桑的老灵魂摄住了她的心神,将他妻子明亮的青春掠夺去了。
江玄握着阿元的手,无声地将阿元沦陷的心魂唤了回来。
“烟女侠?”
阿元微微一怔神,稍待整理了神情,才浅笑着看向拓跋决:“嗯?”
拓跋决似乎也觉察到她笑容里那百转千回的意绪,片刻后方道:“你累了?”
阿元点点头,并不掩饰自己的疲惫。
拓跋决也不再强求,放他夫妻二人离席。
阿木尔见拓跋决一路看着阿元的背影,不由笑道:“哟,兵主真是看上人家的小娘子了?”
乌伦珠朝她做嘘声的动作,轻轻道:“我看,这回倒有些动真格的。你看他那样子,怪得很。”
拓跋决回过神来,轻咳几声,说:“你们两个大妞,又挤着说什么话呢?”
乌伦珠笑:“我说兵主,你真要同那什么江客抢老婆么?”
阿木尔替拓跋决斟酒,一扬脸:“抢便抢了。一家女,百家求,咱们怕什么。那江客还是个上门女婿,又比不得我们兵主,能在北楚号令群雄的!”
这美人美酒,于拓跋决最是受用,他豪饮一杯,笑道:“你方才不是嫌我没有人家英俊么?怎么,这一会儿,别人又比不上我了?”
阿木尔忙扭起空杯,斟满美酒送到拓跋决嘴边:“我呀,那是跟兵主打趣玩呢。自然是我们兵主最英武、最出众、最讨女孩儿的欢心了!”
乌伦珠朝阿木尔皱皱鼻子:“这会儿这么谄媚,恶心坏我了!”
阿木尔一手往背后一抄,解下腰上的细带,往空中极漂亮地一挥,那镶宝嵌珠的腰带霎时间变作了一根呼呼作响的软鞭。
“你嘴上厉害,我看看你功夫有没有那么俊!”
乌伦珠正要卸鞭对战,忽听拓跋决又咳了一声,道:“陪我乖乖饮一会儿。”
乌伦珠见兵主无心看两人耍一耍花腔,即刻偃旗息鼓,与阿木尔默契地各坐一边,给拓跋决倒酒。
拓跋决饮了一杯,又问:“你们照实说,我同那江客,谁的相貌跟好些?”
阿木尔皱眉娇嗔道:“哎哟兵主,我都说了是您,您这还不信?咱们草原上的姑娘,平白无故扯谎做什么!”
拓跋决却不信,又问乌伦珠:“乌伦珠,你呢?”
乌伦珠仔仔细细打量着拓跋决,说道:“回想起来,那江客同兵主也有相似之处,各有各的俊法。兵主嘛,雄健英武一些,轮廓更深,眼锋更厉,尤其是这鼻子,高高耸起,像咱们的玉昆仑一样气势非凡;而那江客,更斯文纤秀些。”
阿木尔听了似也有同感,点点头道:“是嘛,我就嫌那小子没什么大气概,南楚人都有些扭扭捏捏的女气。”
乌伦珠抿唇思索着,说道:“咱们姐妹自然喜欢兵主这样的,可难保那烟女侠……”乌伦珠犹豫地看了拓跋决一眼,“不知兵主见没见他们夫妻对视的神情,两人的眼睛都是柔中带笑的,我想,这女侠保不定就喜欢这小子温柔沉默,不说话也带着一点假笑影子的样儿。”
阿木尔没好气道:“怨不得说这小子是上门女婿呢,伺候自家女人和护宝似的。”
拓跋决似笑非笑,半饮半停,忽的将酒杯一放,朗声道:“我倒是没抢过什么别人家的女人。这回抢一抢,图个乐,也挺有趣的。况且,这女人还和江帮有点牵扯,那就更好了!”
他一席话说完,好似大事已定、胜券在握一般,眼中燃着彤彤的光,神采惊人。
第17章 恩怨如何分明
阿元卧在榻上,合衣半睡,听见外面的声响,开口问:“是渭川他们俩回来了?”
江玄点头道:“我去嘱咐他们一两句,你先歇着。”
一夜无梦。
醒来的阿元打着呵欠,看江玄也微有疲倦,肯定他昨晚没有好睡,便问:“你昨夜防着那什么兵主?”
“倒也没有。”
阿元一听这话,便知是十分的有了,一边梳洗一边问他:“这兵主长得可不像北狄人。”
“拓跋延的义子,也许他母亲是南楚人。”
“说不定他整整个的都是南楚人,偏偏心不是南楚的,他厉害么?”</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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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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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决是拓跋延的义子,跟在他身边的时间很久了。这拓跋延曾有一子一女,后都夭折了,有算师说他‘命中无子’,兴许这拓跋决会继承延部部主之位。听说拓跋决文武都通,延部那些文官武将,没有不称赞的。”
阿元皱皱鼻:“哼,这北狄人所谓的‘通文’,恐怕就是提笔写几个字,我猜这拓跋决的一手字,还不如我的呢。”
江玄看着她,眼里笑意流淌,似乎怎么也看不厌她,又看不透她。冷是她,暖也是她;伶俐是她,愚拙也是她;娇俏俏是她,恶霸霸也是她;临水照花是她,骇浪泼天也是她。
阿元见他笑,折了一边眉:“你又笑什么?笑我的字?”
“有时候瞧着你,我总想起一句佛偈: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
阿元低头一思,扬手敲了江玄一记:“别以为我听不懂,笑我喜怒无常呢吧?”
江玄温柔地将阿元的小手圈在自己手里,又道:“你别小看拓跋决。这延部地处大尊的中心,疆域虽不大,地形却复杂,夹在拓拔祖两个孙子管辖的曹部和烈部之间,绝不是太平之地,但拓跋决帮着他的父亲,竟将此地料理得十分安顺。”
“拓拔祖的孙子?那岂不是比这兵主决年轻得多?会不好对付?”
江玄摇摇头:“拓跋猛、拓跋赤的长子,恐怕比这兵主决大得多呢。”
阿元又道:“我知道了,这兵主决身边那么些异域美人,八成用的是美人计。”
江玄笑:“这就难为外人所知了。不过,那司马营力的商道,我大约晓得几分。这兵主决,似乎很懂得‘贿赂人心’四个字。凡在司马营力手上赚的钱,怕是拓跋曹和拓跋烈就要分去不少。若不是资财够厚,这两位部主可绝不会好相与。”
阿元想及什么,蹙着眉:“可……可拓跋决有可能是下毒害你母亲的……”
江玄用指头压住阿元的唇:“反正咱们先离开这儿,回到南楚再做打算。我会派人沿着拓跋决的线查。”
阿元点点头,起身着衣。江玄已经将行李处置妥当,两个暗卫也在门外等候。一行四人,下得楼来。
那拓跋决一早便在厅中拥炉烤肉,满室肉香滚滚,见阿元几人下来,热情招呼道:“烟女侠,吃过了吗?尝尝?”
阿元微微掩着口鼻,摇摇头。
拓跋决见他们身后的两个暗卫拿着细软,开声道:“怎么,这就要离开了?”
江玄开腔道:“是,我这小妻子怕冷得紧,今日便下山。”
拓跋决竟没什么挽留的话,反而同身边的阿木尔说:“去,喊两位掌柜的出来,给我这两个新朋友送送行。”
阿元见这拓跋决并不打算强留,攥紧的手也松了,将手腕上一只竹节镯往袖中掩好。
阿木尔正欲起行,忽听后厨传来青年男子撕心裂肺的吼声,众人都变了脸色。
渭川泾川护住了江玄与阿元,阿元分辨道:“是……王宗的……”
江玄疑心是那王宗派人回来做什么手脚,想拉住阿元,可阿元早已脱了他的手,往后厨赶去。江玄只得紧随其后道:“当心些。”
拓跋决倒不丢下烤肉,只使唤一个婢女去看看。
阿木尔伸长了脖子:“兵主不去看看?”
拓跋决笑:“一个大男人叫成那样,有什么好看的?”
乌伦珠笑道:“若是个姑娘呼叫,兵主早赶去英雄救美了!”
阿元来到后厨的时候,鄂泰与管辽都已醒了,通身绑着粗壮的兽皮绳,鄂泰面皮青紫,喘息如牛,额上竟冒着豆大的汗珠;管辽显然是被点了穴道,只一双怒目咬住了雪影不放,口中倔道:“有本事杀了我!你这白头发的恶鬼婆娘!”
“这是怎么了?”
鄂泰见阿元到来,上下牙还在打颤,冷笑道:“使毒的臭小子!”
阿元怪道:“你们中的迷药,不是给解了么?若不是看在我青姐份上,才不会便宜你们,再毒再折磨人的药我也有!”
管辽咬牙:“呵呵,拜你们所赐!我们一身功夫竟要废去七成,不如杀了我们爽快!”
阿元脸色微微一变:“我的药绝不会损耗人的功力。”
阿元话音刚落,雪影一个身法上前,她白发飘飘,冰霜玉容,出手若雷霆闪电,真像个雪域魔女。只听得“啪啪”两下清脆的掌掴声,管辽面颊登时红肿起来。
梅影倒是不疾不徐在一旁解释:“是我师姐,不肯轻易放了这两人。她用了若耶功里的一套‘融雪催花’,已卸了那姓鄂的七成内力。”
雪影如冰山雪海,不怒自威:“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混小子,连同他们的主子,竟敢这样犯上门来,我留他们一命,已是轻的了!”
雪影言罢,举起掌来便欲往管辽身上拍落。
阿元忙喝住:“别!”
江玄阻着阿元:“梅、雪两位前辈受辱负伤,给点教训不算过分。”
阿元倔道:“他们不过听命于人,是那王宗不好!”
梅影笑:“你的心肠倒是不错。不过我们两姐妹,可不肯吃素!”她说着,朝阿元??眼睛。
阿元仍是上前拦住了雪影,为难道:“也算我救了两位掌柜的,讨个人情行不行?”
雪影一道长眉蹙起如剑锋:“替这两个人讨人情?”
“如果不是我的药,你们也困不住他们,是不是该由我发落?”</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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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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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人,心胸最是狭窄,有一分仇,便要十分地报!”雪影气极且笑,“梅影,给我拦着这个滥好心的蠢人!”
梅影闻言,笑嘻嘻扑上来,半胡闹半较真地抱住了阿元,她这一套功夫不知怎的,真如乱梅横枝般,左突右冲,刮在阿元身上挣也挣不开,只听管辽一声哀嚎,雪影的掌心已经在他后背心拍落,堂堂七尺男儿,痛得目眦尽裂、虚汗如雨,几欲跪地求饶。
阿元吓得呆了,早先还觉得这雪影是个外冷内热之人,可此刻,她白发乱舞,似入了魔一般,一双辣手摧枯拉朽般折了两个青年十余年的功力。若是这一掌拍在自己身上,怕是没命可活。
江玄忙上前用手遮住了阿元的眼睛。
“江湖之上,刀剑无情,恩怨是非更是难说。”
雪影的手离了管辽的背心,江玄也放下手,转而轻扶住了阿元,此刻管辽同鄂泰两人,皆是历劫后的虚脱之样。
雪影抬手飞去一柄匕首,正好削断捆缚二人的兽皮绳,冷道:“你们滚吧!”
管辽和鄂泰再也无言,互相扶持着勉强起身,便往后厨的门外走去。
“等等,”阿元从怀中拿出什么,掷到二人手中,“这是疗愈之药,也许能保住你们一部分功力,随你们吃不吃。”
管辽与鄂泰面面相觑,都有些愕然。
阿元也不再管,咬牙离开了后厨。
管辽同鄂泰自然服了药,出门之后,铺天盖地仍是一片茫茫,两人都不知何去何从。
两人朝依稀记得的下山之路走了几里,忽从天降下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孟章。
管辽和鄂泰遇此大劫,见了孟章,如见亲人,喜极欲泣。
“爷怎么样?”“是爷嘱咐你在这儿等我们的?”
孟章见他们形容狼狈憔悴,忙将他们引到藏身的洞穴中去。
彼时,王宗正同青鸾在洞中烤火,眼见三个人影窜进来,青鸾持剑一抖,剑已出鞘。
“青鸾姑娘,是我们!管辽和鄂泰被放了出来!”
青鸾闻言,正欲放下剑,却见身旁的王宗一脸警惕,朝她渡了一个眼色,对着火堆之外的管、鄂扬声道:“你们仔细说说经过。”
管辽和鄂泰便将醒转后发生的种种事端有轻有重地说了,王宗听罢,问了一声:“那药你们吃了?”
管辽和鄂泰对视一眼,刚欲下跪,忽听王宗缓缓道:“在外面,别动不动就跪。”
鄂泰道:“爷,我们吃了,我们看这江二公子,心肠还不算歹毒。”
管辽顺着说:“是啊是啊,况且那江二公子还说……说……看在爷的面子上,不和我们计较!”
管辽这话大为怪异,王宗心中暗想,这江二公子,显然是个重情重义的烈性少年,可看不上他这样的手段。想必这话,是管辽奉承自己的。
王宗打量鄂泰三人的神色,果然有异,他的指节轻轻敲击,又想,是了,那江二公子,自然是看在青鸾的面上,不与他们为难。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却帮了他这样多,倒显得孟章三人办事不利。他们如今有过无功,回来的路上,定是磨合过一遍说辞了。
王宗想及此关,才放松了神色,他抬眸侧望,见清丽的一人一剑护持在他身边,心中忽地温软起来,面上也难得地透出一段柔情来。
“好了,既然你们回来了,便好好养伤,咱们择日下山去吧。”
“可是爷……”
王宗冷淡而缓慢地朝孟章摇了摇头,孟章会其意,缄默了下去。
第18章 被雪掩埋的往事(一)
“你们这就离开?”
“是。不过渭川和泾川,还会留在这里叨扰几日。”
梅影的脸上显出不舍来,雪影倒是无甚情绪,抱着那只雪狐,顺着毛。
梅影道:“我送你们一程!”
雪影冷冷一笑:“我呢,不费那个脚力了,送你们一份薄礼。”
“哎哟,出什么宝贝?叫我开开眼!”
梅影凑过来看,只见雪影白皙的手上拈着一枚白玉制成的随形玉牌。
阿元立时便要推拒:“这我可受不起。”
梅影快手掠过那玉牌,转瞬便丢在阿元手里:“有什么受不起的。这抠门婆娘,叫她肉痛才好呢。”
雪影斜睨了一眼多话的梅影,道:“我这礼,江家钱再多也未必寻得来。这是雪山顶产的玉石。”
阿元低头看,只觉那玉牌白透细润,触手生温,全玉随形而成,无雕无工,牌头用配绳系了一颗珊瑚宝珠。
梅影笑:“我说呢,原来是‘玉昆仑’。呵,你们也许不知道,这座雪山叫做‘玉昆仑’,都是因为这山顶的玉石呢。人说一整座雪山的精华,都融在这雪顶白玉之间。”
雪影接口道:“这‘玉昆仑石’受得极寒之霜雪,炼成温热之玉性,你随身佩戴,对寒症是有好处的。”
江玄原本不以为意,面皮上挂着淡淡的敷衍笑容,听得是应对寒症之玉,才真有了几分喜色,凑过来也看阿元手中的玉牌。那白玉像是认主一般,乖巧地安息在阿元的小小手掌。
江玄见阿元微有疑惑,便轻轻道:“此牌周身全无纹饰,取其谐音,便叫做‘无事牌’,求的是平安顺遂。”
阿元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
“佛说,无即是有……”身后传来了拓跋决的声音,众人折身看去,见那兵主端着架子,屈尊来至后厨,面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身后跟着乌伦珠与阿木尔,“也有人把那个当作许愿牌。”</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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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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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将那“无事牌”好好收起,朝雪影谢了。
雪影看了一眼阿元,又朝江玄看去,说道:“美玉至纯,却不是至坚之物,还得央托护玉之人。”
江玄闻言,心中微叹,朝雪影点了点头,拱手行礼道:“晚辈省得,多谢前辈。”说完,牵过阿元的手。
“你们这就走了?”拓跋决上前,眼光仍盯住阿元。
江玄微微点头:“是。此番结识兵主,是我们夫妻二人之幸事。”
阿元悄悄翻了个白眼。
拓跋决的声音在二人身后缓缓响起,江玄的步子停住了。
“你们不要睡火莲了?如果我没记错,今年是开花的日子吧?”
江玄握着阿元的手,在微微发颤,不知是喜或是怕,阿元抬眼,见他神色亦是少有的激动。
室内忽的静了,过了好一会儿,江玄才松了手,折返过身,朝拓跋决行礼,阿元看见飘举的衣袖半遮住了江玄的面容:“兵主知道这奇花的下落?还望告知,拙荆与我感激不尽。”
拓跋决面上一道极盛的笑意:“我可不知道!不过……”拓跋决的目光投向身侧的雪梅二人,半分暧昧风流,半分阴冷嘲讽,“住在这儿的人,你们倒是可以问一问。”
阿元心中“咯噔”一声,江玄似乎是早有预料,微侧了身子,便欲朝雪影、梅影二人施礼,阿元上前一步,先于他拜了下去,口中道:“就此别过!”
说罢,扯过江玄便要走,江玄自是不肯,开口道:“二位前辈若是肯赐予灵药,我和拙荆感激不尽……”
“江……”阿元硬生生扯着江玄,“你知道我不喜欢强人所难。这是人家的药。”
江玄真是笑不得,哭不出,这趟求药,果不该带上这小祖宗。按拓跋决的说法,此花怕是数年才开一次,确是罕见之至。要守花之人心甘情愿将这奇花双手奉上,谈何容易?若是救得他的心上人,强人所难算什么?再下流卑劣的手段,他也使得出来;再至难至险的地方,他也去得到。
江玄朝身边的渭川看去一眼,渭川与江玄何等默契,对那眸中闪现的杀伐之意再清楚不过,微微点了点头。
江玄转头对着阿元,已经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款款笑靥:“罢了,拙荆如此说,咱们便告辞。叨扰二位前辈,渭川、泾川,随我下山。”
“等等!”梅影忽的开口,拦住了阿元二人,“你们要走,可以。但话要说清楚,不是我们故意瞒着你们,而是这睡火莲的下落,我们……我们确实是不知道!”
拓跋决笑得诡邪气四溢,连同身后的阿木尔与乌伦珠也是不信,扬声道:“你们不知道?呵呵,可别忘了,这客舍,还是我们延部的部主盖的!住在这儿的拓跋兄弟,本该以守护‘睡火莲’为己任,若不是你们……”
梅影又是义愤,又是委屈:“我们早说过了,戎哥他们,至死也没有透露给我们,这睡火莲的所在。倘若我们姐妹知道了,早取来给我师姐医治白头之症了!”
原来,多年前,为了医治雪影的白头之症,梅影陪着她来到了玉昆仑,此山号称“万山之祖、万源来处”,自是有许多灵丹妙药、奇花异草。偶然之下,梅雪两师姐妹,结识了驻守雪山的两兄弟——拓跋夷与拓跋戎。夷、戎两兄弟,本是狄部的显贵之后,但因拓跋族日渐壮大,留在八部的狄人,便被赐了拓跋姓,他们这一支血脉,便是受了拓跋延的指派,暗中守护睡火莲的。
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梅影恋上了拓跋戎,雪影也对拓跋夷动了情,师姐妹配亲兄弟,两对情人倾心相恋,又全没有族群、门户之见,本来是件美满乐事。可惜情深不寿、造化弄人,四人外出之时,一场数年罕见的雪崩,要了夷、戎两兄弟的命,而雪影和梅影身负至纯至阳的若耶功,又被两兄弟以命相护,竟在雪崩中活了下来。
梅影谈及往事,哭得半个泪人一般:“那天真是冷,雪真是厚,我们两个人,徒手在雪地里挖阿挖啊,我们冻僵的手,挖出来两具冻僵的尸体。嘿,你别说,这死人兄弟,冰僵僵的,还是顶好看!我后来就想,定是这玉昆仑嫉妒,嫉妒我们抢走了这两个山里的男人,就把他们压死了,冻死了,这无情的雪山,要这两兄弟一辈子睡在这里陪着它!”
梅影说得如此情动,雪影仍是冰冷冷的一副面孔,仿佛听在耳里的,只是别人悠远的往事,与己无关,不必劳心。
阿元微微皱着眉,看了一眼拓跋决,拓跋决好暇以整地笑看她,阿元摇摇头道:“我不明白。”
拓跋决笑:“哦,什么不明白?”
“拓跋兄弟暗守睡火莲此事应是延部的机密,除了兵主你,还有你的父亲,恐怕连北狄的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将这样的事情告诉我们?”
拓跋决笑得落拓放肆,音声震天响,到后来简直直不起腰,要乌伦珠扶着。
阿木尔飞扬眉眼道:“你们南楚女人是傻的么?咱们兵主说出这等机密,自然是要活你的命!等你好了,才能给我们兵主当奴作婢,讨他开心!”
阿元闻言怒起,冷笑一声:“我可不敢当,这什么破睡莲,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吃吧!”
拓跋决笑斥着阿木尔:“怪我太纵容你们了,什么话也敢说。烟女侠有个这么好的夫君,本主可不敢亵渎。不过……这睡火莲,十年一开花,我们父子,不怕没有机会服药。一味药,再难再奇也不稀罕,这烟女侠可是绝世奇女子,若是被小小寒症折磨,岂不可惜?本主是惜花之人,听不得红颜薄命这种话……”</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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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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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决且笑且认真地说完,又朝雪影投去目光:“这么说,你们是当真不知道睡火莲所在?也不是故意拖延着,将这味奇花,留给自己用?”
雪影知他所指,只是笑笑:“我雪影虽不是什么英豪俊杰,但知恩图报四字,连孩童都知晓。倘若有半点独吞‘睡火莲’的心思,就让我雪影死无葬身之地!”
阿元忙道:“雪前辈,不可赌咒,我相信前辈。此事都是因我而起,一点小小寒症,不至于便即刻殒命了,不必为我再费心……”
江玄沉寂了许久,此时才开声:“恕在下多问一句,当时拓跋夷和拓跋戎两位前辈,有没有留下什么物件,或是什么话?”
雪影和梅影都微蹙长眉,雪影道:“你是说……拓跋夷他们,虽没有与我们说过睡火莲的具体所在,但言行之间,或许有透露一二?”
“正是。我想拓跋夷和拓跋戎前辈,定是一诺千金的英雄人物,既然应承了守护此莲,必定是须臾不忘,记挂在心。或许我们凭着一点蛛丝马迹,便能抽丝剥茧、寻到所在。”
阿元犹疑道:“可是……”
“阿元,这不单是为了咱们。你想,这一味奇药若是就此埋没于雪山之中,岂不是可惜?”江玄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看向拓跋决,他的眼眸清正平和,炯炯生光,“兵主,也许您身上,也有一些线索?”
拓跋决朗声一笑,心道,之前倒是把这小子瞧扁了,原来都是故意伏低做小、闷声敛气给自己看。
“是,我父亲拓跋延自是知道睡火莲之所在,但他可没说给我这个‘义子’听。”
梅影思索着:“戎哥的确有送我一些物什,我现在就去找出来,至于说的话,那可太多了,这一下子,真是不好想。”
雪影冷道:“方才给你们的无事牌,便是拓跋夷送我的。”
梅影似乎想到了什么,拍掌道:“对了师姐,从前你们俩明明住一个屋檐下,还通信往来,那信上说不定……”
雪影本就不悦的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梅影简直想把多嘴多舌的自己一头碰死,自家师姐什么德性,要是捧出来那些情诗情信给大家伙儿看,她气急气羞了,把所有人的眼睛剜了也不奇怪!梅影随之又好奇,也不知她这冰冷冷的师姐,在一行信笺上会不会变得热情如火,满纸风情?
第19章 被雪掩埋的往事(二)
雪影的房间也如雪洞一般,过于素净了些,一色玩物都无,只一支磁州窑白地黑花梅瓶,里头插着几枝根骨遒劲的白梅。
阿元满脸不自在,只用纤纤细手于虚空中抚着那梅瓣,喏喏朝江玄唇语:我不想看。
雪影已将一个黑漆的妆奁盒搁在桌上,打开妆奁盒,露出里面雪堆般的信件。
“都在这里了,你们俩一字一句,好好看。”
阿元见雪影退开便要离去,忙喊住她:“雪前辈,您……您不留在这儿?”
雪影冷冷挑起一点眼风:“我在这里做什么?”
阿元仍是为难:“我……我们怎么好冒犯……”
雪影冷言冷语道:“早冒犯过了。”
阿元难得地红了脸:“这些信,还是不看的好。”
雪影道:“这会儿你扭扭捏捏的做什么。我说了,让你们一对小夫妻看。”
江玄微微一痕笑:“多谢前辈。”
雪影再不瞧两人,转身出去了。
江玄转手便毫不客气地去拆信,嘴上说:“你不想看,我一个人看也就是了。”
阿元扭捏着:“我……”
江玄撑不住笑出声来。
阿元凑上去看江玄手中的信,疑惑道:“笑什么?”
“我笑啊,有的人,明明心里想看得不得了,可还硬坳着别扭呢。”
阿元没好气地捶了江玄一记:“惯会取笑我。就不看。”
江玄倒把那信伸到阿元面前:“要我念给你听么?飞雪倾城、人亦倾国,获睹芳姿,一身傲骨早已为之倾倒……”
阿元不禁垂眸细看起来,通篇到头,不过是闲话家常,哪里有这样轻薄的话,她没好气撇了脸,撅起嘴:“你呀,人前装得好不正经,好不气派,人后特特地玩笑我欺负我。”
江玄顺手勾着阿元下巴,一双淡墨色的眼,无情时候如冷木泉石,含了情便琉璃光动:“我可没说这是信上的话,这是我这入赘郎君说给美娇妻的体己话。”
“我就随口那么一扯谎,你还记着呢!”阿元又是笑又是羞,“别闹了,好好看吧,等会出了门,雪影前辈就把我们一人一个毒哑了。”
江玄仍是微微笑,牵过阿元坐在自己身边:“这雪影前辈独独让我们看,或许也是因了咱们是一对新婚夫妻。以情比情,不算辱没了这些信。”
阿元听闻,倒也放宽了心,凑在江玄身边,两人将雪堆一般的信,一封封看毕,又一一收好,直到夜暮,连送的餐也没心思吃。
江玄将些许要句记诵在心,反复琢磨,倒看不出这些信与睡火莲有什么关联。尤其是这拓跋夷,似乎对雪影的一头华发浑不在意,反而觉得与玉昆仑极为相衬,两人也算是天命所定的眷属,便更谈不上要拿睡火莲为雪影治疗这白头之症了。
江玄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儿,忽觉自己的袖间湿冷滑腻,低头一看,在他身边一直默不出声的阿元,早已是个小泪人了。
他忙笨拙地用干的另一边袖子擦拭阿元脸上的泪痕:“怎么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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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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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抽噎着:“这些信质朴无华,‘情’字也是一笔不提,可字里行间,都看得出拓跋夷对雪前辈用情至深,饮食起居没半点不上心的,夜间多咳嗽一声,餐食少吃一口饭都要记着。他这忽然一下子没了,雪影前辈该有多伤心啊。”
江玄怔住了,那拭泪的袖子无力地垂了下去。是啊,中道崩殂,天各一方,死人长眠地下已无知觉,可活人的日子,便是一天天在这冰雪堆中煎熬,没有尽头地煎熬。如今是雪影,不知多久后,又会轮到他?
阿元这泪,也是为他流的。
江玄心中苦涩,面上却收拾得破绽全无,仍是一痕浅浅如水湾的笑:“你这副样子,雪影前辈看了才伤心呢。别哭了,沾湿了那些信可不好。”
江玄理好了妆奁盒,替阿元匀净了面容,才领她出来。拓跋决同梅影、雪影正在楼下厅中,拓跋决的侍女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铜鼎,下设炭炉,鼎中滚着热汤,涮着好菜。拓跋决与梅影正把酒言欢,举著大啖,雪影独坐一隅,捧着一银壶酒自斟自饮。
梅影见阿元来了,忙招呼道:“可热乎呢,快来尝尝,我替你烫了素菜。”
拓跋决与雪梅三人,眼都尖,怎看不出来阿元哭过?三人均暗想,这信中定是没有线索,惹得这身患寒疾的小佳人忧心忡忡。
梅影仍是热情招呼着:“天大的事儿,也得先吃好喝好再说!那两个王八蛋送我们师姐妹的东西不少呢。明天你们再一样样看,我不信没有线索!这睡火莲,迟早是咱们的。大不了,我替你把这房子掀了!指不定地底下藏着什么。”
拓跋决笑道:“我最欣赏梅掌柜这样的爽快人。要掀房子,不必两位掌柜的动手,我这一干美人儿都可以效劳。”
阿元摇摇头,显然没有胃口,只推脱不适,便回房了。
江玄强打精神,凑在铜鼎边,也是食不下咽,雪影替他斟过一杯酒,他感激地投去一眼,扬颈喝了。
雪影开声道:“来问我们的话了?”
江玄低头拱手:“再三冒犯,是我一人的错,只是……除却两位前辈,真不知哪里去寻这睡火莲的踪影。”
雪影道:“我说了,拓跋夷从未跟我提过睡火莲之事,是后来他们兄弟死了,兵主决来兴师问罪,我才知道有这一味药。”
梅影忽朗声而笑:“至于我嘛,戎哥倒是真提过一句!”梅影见江玄眼光发亮,越发笑得盛烈,凑到江玄脸颊边低声道:“我师姐夫的信里写了什么,你先说来听听!”
雪影素手一扬,小小银杯便脱手而去,直飞梅影的眉心处,梅影举掌一挡,那杯中酒水泼了她满脸,好不狼狈。
梅影娇声委屈道:“人家开个玩笑嘛,好好好,你这好功夫,我下辈子也不敢知道你们俩郎情妾意写些什么了!”
雪影见她仍是嬉嬉笑笑,口无遮拦,素手又是一扬,那酒壶“砰”地一声轻响,又直朝梅影飞去。梅影眼都直了,千钧一发时,江玄拂袖而起,长长的衣袖如莲花开落,不知怎的,便接下了那银酒壶,众人看时,那酒壶已稳稳当当地被江玄拎在两指之间,袖子上不见一点湿痕。
“晚辈,替两位前辈斟酒。”
琥珀液注入银杯。
拓跋决冷眼瞧着,阴暗迂回之色攀爬上那微扬的眼角,他摇晃着杯中物,琢磨的却是用何种刀法剑法,能将方才袖子下面那一双手臂齐齐斩断。
梅影毫不客气地喝了江玄斟的酒,笑盈盈地:“幸好这一杯酒,是喝在我嘴里,不是泼在我脸上。江公子果然是怜香惜玉呢。”
雪影冷笑一声,饮酒而尽,空打量着酒杯:“人家怜惜的人,香也香过你,玉也玉过你!真不知这睡火莲能不能治一治你这自作多情的疯病!”
梅影被她师姐激得脸都红起来,丢下酒杯恨道:“这天没法聊了!”
雪影见她要走,起身一抓,一只手便如鹰爪般捏住了梅影的肩:“要走可以。话说完再走!”
梅影没好气道:“你真是……好了,戎哥同我说过,睡火莲可以治你的白头症。不过这花十年一开,给你浪费了些。不如给我,还可以保得我年轻貌美,一年比一年胜过你!”
雪影面色白中隐青,啐了梅影一口:“想胜过我?你回娘胎再修炼二十年吧。”
这师姐妹说打说骂,感情却是打不散、骂不坏,有着旁人看不懂的诡异融洽。江玄此刻又插不上话,生生看两师姐妹从东拉西扯,变作南拳北脚,直把楼上的阿元也引了下来。
“两位前辈,这是……”
梅影娇笑道:“小媳妇,你可别出来。我憋好久了,不就是比我早入门么?天天挤兑我!”
雪影并不多话,占了一个“快”字诀,出手如电,专朝梅影的要害进攻;梅影时如老梅横枝,时如梅心初绽,出手奇诡,关节指节灵活异于常人,总能以险之又险的招数挡下雪影的进攻。两人斗了上百招,气息都不稳了,阿元忙喊话:“两位前辈,日前为了医我,耗费了不少精元,要比划还是等养好了身子吧!”
阿元言语落定之际,指尖已经多了两枚小小暗器,分别朝雪、梅二人投掷而去,两人为避暗器,只能翻身后退,立定在阿元两侧。
梅影嚷道:“不打了不打了,我年纪大了,身上还没养好呢。”
雪影冷哼一声,转身便走。梅影仍随在她师姐身后碎念不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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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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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来到阿元身侧,阿元不禁笑:“这师姐妹也是欢喜冤家。”
江玄轻扶着阿元回了楼上。
拓跋决仍是冷眼旁观,几人散尽,只剩下他的侍女侍候在旁,他开腔叫阿木尔捡回了阿元方才投掷出去的暗器,细细把玩。原来是打磨得细滑圆润的小石子,用染料染成缥碧颜色,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一颗小小宝珠,萦绕着烟一般的冷香。
第20章 深雪尽处险恶生(一)
拓跋夷、拓跋戎两兄弟留给雪梅两位前辈的东西,江玄都已翻检了,也一一问过,种种猜测被反复提起,再反复推翻。渭川同泾川,都被江玄指派出去,循着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寻找。
阿元早已没所谓,窝在雪影身边逗弄那只雪狐,阿木尔和乌伦珠见那小狐玉雪玲珑,可爱至极,便也想伸手抚一抚那狐狸毛,那雪狐却是不大理睬她们,左躲右闪的。
拓跋决见状,也觉好笑:“这狐狸倒是真有趣。”
阿木尔讪讪地:“是呀,认人呢,咱们是小侍女,人家狐狸看不上眼!”
拓跋决惯性地挑起一边笑:“别恼,等回去,本主赏你一件狐狸皮衣,你披着来,这小狐狸就怕你了!”
阿元皱皱眉,对这提议大不认可。
在旁自顾出神的江玄似乎又察觉到什么,忽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阿元忙喊住他:“等渭川他们先回来吧。”
江玄微微带笑,神色稍有疲倦:“不等了,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阿元上前攥紧了江玄的衣裳:“想到什么这样急?”
江玄轻轻捏住阿元的手:“两位拓跋前辈,旧物里都有营造桥梁的书籍。你想这雪山之上,哪来的湖河江海,为何需要造桥开路呢?”
阿元低头一想:“想那睡火莲生在两崖峭壁相对的地方,他们须得建一座铁索桥才能渡过去?”
江玄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之前看的地方,的确有远处生了一方险崖的……”江玄说到此处,见阿元面上隐隐生忧,忙转口道,“我嘱咐渭川他们系着绳索,去查看一二。”
江玄说着,轻轻握了握阿元的手,道:“你安心等,好不好?”
阿元怔怔看着江玄离去的背影,并不知晓,拓跋决叵测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
拓跋决似自嘲地叹了口气,低声问身边的乌伦珠:“怎么样了?”
乌伦珠压低了声,在他耳边说道:“传讯的大鹰飞回来了。部主给的条子里说,这存着的睡火莲是稀罕东西,不能给旁人用。”
拓跋决显是有了预料,仍不免流露出失望之色。
乌伦珠仍悄声道:“其实咱们部里面,存了不少稀罕药,再请个老医看看,说不定能治好这烟女侠呢?”
拓跋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抬眼便看见阿元起身,在地上找什么的样子。
梅影先问出来:“怎么?什么丢了?”
阿元道:“就是昨晚阻你们打架的小玩意,我自己磨的两颗小石子。”
阿元心烦意乱之际,便要寻些小玩意绕在指间把玩,此刻正想起来,昨晚丢了两枚缥色小石。
梅影失笑:“哟,我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宝呢,就是两颗小石子。”
“小石子怎么了,那些珠啊宝啊的,也不过是些色彩漂亮一些的石头。”阿元说着半蹲了下来,“我的小石子好费力气呢,又要磨,又要染色。我这两颗石子,浅青水碧色,很难染得那样通透呢。有句书说‘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所以两颗石子就叫‘千丈缥’。”
梅影大觉好笑:“磨石子儿,染完色还起这样的名儿?你这风雅情趣,我可看不懂了。”
“我可没那么雅,这名儿是青姐起的。”
乌伦珠听罢,朝拓跋决看了一眼,见自己主子气定神闲,不由暗中发笑。从前多少艳妆美人赠与贴身之物,他呢,转头就分给她们这些女婢把玩,如今碰上这烟女侠随手抛两颗石头子,也这么巴巴地捡回来藏起来,真是越想越可笑。
阿元将地面都找遍了,此刻只得掀起各处桌角细看,一边找一边说着闲话:“我来你们雪山,也弄了些石子染色,你们玉昆仑的石头好看。”
不多话的雪影此时也起了好奇,忍不住道:“拿来我看看。”
阿元从怀中果真摸出一些石子来,“哗啦”一响,铺在桌上,引得那雪狐狸也伸长脖子,鼻尖朝石子一拱一拱的。
那些石子大小不一,乍看都是普通顽石,细看才觉,每一颗石色、质地均有独到之处。
梅影也上前拨弄着那些石头:“哟,磨一串手链送我吧,给我染个红的。”
阿元笑:“哪儿那么快。好费日子呢。”她说着,朝梅影的颈中看了一眼,眼光溜溜地闪转,“我早见你脖颈里戴着一串珠子,却不知是什么材质?给我看看好不好?”
梅影毫不忸怩,就手卸了递给阿元:“我倒也不知道,你看看吧,大约也是这雪山上的什么宝贝石头。”
阿元拿在手中细看,只觉这串颈链五光十色,斑斓错杂,却没有多余的染料气味,只有一种泥土烧制的气味。
“这是……彩陶项链么?”
“什么?”梅影气得怒发倒竖,朝雪影发火,“我这么宝贝地天天戴着,竟然是块泥巴项链?你家的男人就送你‘玉昆仑’?这混蛋拓跋戎,我,我,我这就去给他戴绿帽子去!”</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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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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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细细端详着那一颗颗彩珠,还想说什么,忽听外头门响,抬眼间,渭川正扶着泾川进来,江玄跟在其后,神色微沉。
阿元定睛,见泾川满身狼藉,跛着左腿,腿上草草包扎的一块白布,已被血染得透湿。
阿元慌忙从身上的药囊里,取了内用的药,送到渭川的手中,渭川喂给泾川。
泾川皮实机灵地仍是一脸笑:“少夫人,都怪这雪地太滑,我不小心便摔了。”
江玄指派他们去探看的,绝不是平地缓坡,说不准泾川便是从什么悬崖峭壁捡了条命回来的。这一节,阿元心知肚明,为了照顾几人的面子,只好忍耐下来,转身请掌柜的为渭、泾两人备一些吃食。
江玄见阿元赌气似的半蓄着泪影,背过身也不看他,只得转身,作势欲走。
阿元忙喊住他:“你……你还要像泾川一样,摔雪地里,挂了彩才开心?”
江玄微微一笑:“我只是去关个门。”
梅影忙上来嬉嬉笑笑打圆场,作委屈状道:“我家男人送我彩陶项链,我还没哭呢。你家男人雪地里走走,你这么较真干什么?”
阿元这才想起那串项链还在自己手上,忙还给梅影,道:“我只是猜测这是泥烧制的,未必真是。这上头的颜色,一颗珠子有数种幻色,当是天然而非人工的。烧制出来之后,透着暖红色的光泽。这种彩泥,这种烧法,我都从未见过。”
阿元说得认真,梅影听得倒是一团浆糊:“不是泥,也不是什么珠宝?那……算了,天知道他们哪里弄出来的玩意儿,带着玩也就是了。”
阿元使性子故意不理江玄,挪步到雪影身边逗弄那只小狐狸,小狐狸努着鼻子尖,在她手指间来来回回地嗅。
雪影不由地问:“你手上沾过什么吃的了?这小东西鼻子可灵着。”
阿元笑:“哪有沾什么,就刚刚还了梅掌柜……”
阿元话至一半,似被什么惊住了,她一扬眼,正碰上江玄的目光,可见二人是想在了一处。江玄忙朝雪影行礼问道:“这雪狐,是不是拓跋夷前辈留下来的?”
雪影疑惑地点点头:“是……可……”
江玄径直走到梅影身边,问:“可否借前辈的彩陶珠链一用?”
梅影和雪影一样一头雾水,忙解了珠链给江玄,江玄将珠链托在手心,送到那雪狐面前,他的手竟微微发颤。
果然,那雪狐扑了过来,朝着这珠链左嗅右嗅,忽又扬起头向外轻嚎了一声,众人正疑惑时,雪狐如一道闪电般,朝门外窜了出去!
江玄起身便追,阿元也扑了出去,雪影、梅影赶忙随在身后。
梅影一边急奔,一边叱骂:“这怎么回事?师姐,你们家狐狸疯了?”
雪影心里有了半分猜测,也不言明,只脚下快行。
拓跋决也跟在其后,乌伦珠和阿木尔倒是跟了一程,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两人的轻功平平,雪地难行,实在赶不上。
乌伦珠和阿木尔无法,只得原路折回,阿木尔走得性急,便在雪地里滑了一跤。
“唉,真不知兵主突然往这玉昆仑走什么,冰天雪地的,多折磨人。”
众人都凑在这一时节上山,那拓跋决这一行的目的,自是与睡火莲有关,这一节乌伦珠心知肚明。只是不知道临到头,他究竟是不是真要为了个陌生的南楚女子,将这解百毒的药中至宝白白送出去。
雪狐急奔了好一阵儿,忽的停住了,在雪地里左左右右扭着小脸,仿佛一下子被茫茫白意摄住,辨不清方向。
梅影朝雪影努努嘴,两人回头去看雪地的痕迹:“看这小妮子,轻功竟真是踏雪无痕。”
雪影微微疑惑:“她年岁轻,内力浅,怎么练的这轻身功夫?”
雪狐似是听见了主人的声音,狐影一闪,便窜到了雪影的怀里。
江玄的身影也随之跟到,雪影抬头,第一次见他如此威寒,仿佛白露之质瞬息间凝成冷霜,气息迫人,雪影心头一惊,连带怀中的雪狐都抖了一抖。
阿元忙道:“你再让小狐狸闻一闻那彩陶泥的气味。”
江玄的手上仍攥着那珠链,两指拈住一枚小珠,用内力一焚,那硬质的珠子即刻碎成渣滓,中间宛然可见已发硬发干的彩泥,他将那泥渣送到雪狐鼻尖。
梅影心疼得不行,只得安慰自己,他碎一颗珠子就够了。
那雪狐蜷缩在雪影怀里不抬头。江玄把那碎泥送到雪影手中,声音也似冰霜匝地,铿然轻响:“烦请前辈……”
雪影知他意思,忙把那碎泥托在手心,让雪狐去嗅。
梅影忍不住问:“谁能告诉我这……这究竟什么意思?”
阿元道:“只是试一试。从前在我的家乡,有一种罕见的草药,鼻子灵的犬兽很快就能找到。”
江玄冷霜似的脸化开去,为阿元盖上自己的外披:“幸好外头没落雪,不如你先回……”
江玄说话间,那雪狐忽的又窜了出去,在雪地里狂奔,众人忙不迭追上去……
第21章 深雪尽处险恶生(二)
尽头。
如果雪山有尽头的话,此处便是。
远远看去,他们以为这只雪狐停在了悬崖之际。走近了发现,那不是悬崖,弥漫其上的也不是山中云雾;那是极为广阔的深坑湖,湖中麻黄色的怪石嶙峋而立,好似张牙舞爪的恶兽,更令人心惊的是,全湖水色竟澄红如玛瑙一般,汩汩而流,低空蒸腾着一层薄而诡谲的霭气。</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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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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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神色一变,忽扬声道:“大家退!这气味有古怪。”
众人相顾而惊,连连后退。那雪狐也折返了娇小身子,窜入主人雪影的怀中。
阿元从身上掏出一方包裹着小石的素帕,将帕中未染色的小石一把抓过,丢给江玄,顺手将素帕撕成两半,再递给江玄一半,夫妻两人皆系半帕于脑后,掩住口鼻,拓跋决眼现阴鸷,就手撕下自己袖口光华灿烂的一块彩帛,蒙了面,雪、梅也依样画葫芦。
雪影道:“此在密林深处,非有点行家本事,还真到不了。”
梅影忍不住问:“这湖怎么不结冰?那什么睡火莲,不会在这湖上吧?”
江玄思忖着:“也不是不可能。这片水域不知有多大,满湖红光,又有烟气,说不定……”
阿元仍不放心,引着众人直退到有植物生长的地方,这才立定道:“你们看,近湖数尺内,只有积雪,却没有草木虫鸟。可见……”
梅影忙道:“可见什么?”
阿元觑着江玄说话:“可见,没有什么活物,敢沾染这湖水的。”
江玄却是目光笃定:“这湖水处雪山之上而不冻结,也许便是因着地下火岩的缘故。火岩育出火水,火水生出火莲……”江玄越想,面上越是喜得潮红一阵,“可见,这睡火莲能医治寒疾,也就毫不奇怪了!”
梅影蹙着眉头:“咱们这没头没脑地过来,真有什么睡火莲在吗?”
拓跋决觑着梅影只是摇头发笑:“梅掌柜的,这里除了你,恐怕人人都知道,那睡火莲必在此处了!”
梅影不甘道:“凭什么?”
拓跋决且笑且叹气:“那拓跋兄弟,一人留了雪狐,一人留了珠链,而这雪狐闻了珠链的气味,便把我们带到了这里。这还不明显?这便是两人留下的线索。”
梅影似乎有些开窍了,又转脸去看其他人,见他们都是了然于心的神情,又是气结,又是恨自己愚笨。
阿元低头思索许久,才道:“如今没别的法子,我施轻功去那湖上绕一圈吧?”
江玄和拓跋决脱口而出:“不行!”
阿元看着两人,忽失声笑出来:“不行?这儿一共五个人,论拳脚打斗,内力心法,我没一个拼得过;可论轻功,若是这湖我也行不得,旁人就更没办法了。再说,这湖古怪,若真有毒,也只有我能解救自身。”
江玄仍是道:“还是我先探探。”
阿元此刻半分不让,一脸倔性,只说:“我的命,我自己会保。”
她说着,便将江玄给她的外披卸了,又将身外一件重衣卸了,只留一身轻薄衣裳,翩跹如一枚瘦蝶,往那诡红的深坑湖走去,江玄拾起地上的衣物,没奈何只能随在她身边。其他人见此情景,也不自觉跟了上去。
阿元见深坑湖的岸边,稀稀拉拉生着一种铁红植物,叶片呈剑形,状似龙舌,色如龙血,忙喜得摘了好多片铁红叶子攒在手心。
梅影不由地问:“这是什么?总不是睡火莲吧?”
阿元摇头:“不是。但这植物,不怕怪湖的水。万物相生相伴,也相生相克,这红叶子,既是这湖的朋友,又是这湖的敌人。”
阿元言毕,将手中一片红叶往湖中一抛,这剑形叶,竟稳稳当当落于湖面之上,不沉不浸。阿元运功调气,倏忽之间,已然飞掠而去,衣影摇曳之间,她足尖在那剑形红叶之上轻飘一点,红叶微微一颤,打个漩儿,无声地没入水中;下一片红叶又落于湖上,经受着相同的浮沉命运。阿元雾绡轻裾,飘忽而去,只借一叶之力,留下一湖悬而未决的美,一道生死缥缈的空,和一点心胆皆寒的惧。
众人的心都被悬在了空中,随着那身影消失无痕,这片深红湖水与雪色天地相交处,陷入了亘古的、迢遥的沉默——对生与死的沉默。
此刻,江玄一行人并不知道,他们的身后,藏匿着一对孤鹰独狼般讳深而危险的眼眸。那双眼眸属于王宗。
孟章与鄂泰一直在客舍外留心,发现了异动,便通知了山洞里的王宗,主仆三人带着一个“累赘”,一路沿着雪地里的脚印,追到这里来。
“爷,这姓江的小子,怕是……”
王宗冷冷的目光往管辽身上一射,他再不敢多言,只得死静地埋伏。
忽的,那诡谲的红光之中,闪现一道虚白的影子。管辽喜道:“这小子……”
孟章忙推搡了他一把。
阿元一趟来回,精力已竭,几乎支撑不到湖岸边,拓跋决忽觉身侧一道长影腾空而去,原来江玄遥见阿元身形已散,忙飞扑去救,他在湖上一个旋身,已揽住阿元入怀,可脚下是绝碰不得的诡邪之水,他们一对青春好貌的侠侣眷客,纵使衣袂飘举如仙,也终是肉体凡胎,如何在这全无施力的情形下,破困而出呢?
梅影骇得简直不敢看,只觉下一秒,这两个妙白人儿,就要跌落这噬人湖里永世不得超生了。
千钧一发之际,江玄空空荡荡的左手,在虚里起了一个势,将全身真气灌注其上,朝身下的湖面一掌推去,转瞬之间,他与阿元已经飞身而起,双双踉跄着落在梅影身侧。
当真是一掌定生死。
梅影一脸呆样,雪影同拓跋决虽神色稍霁,心里却是同一番想度:这江门公子年逾弱冠,竟有这样一身内力,朝这湖面施发掌力,水面竟平静得连一丝微波也无;掌心分明距湖面还有一尺多的距离,由湖水借来的力,竟能将两个活人送返岸上……这掌力之厚、分寸之巧、化功之深,习武之人但凡见了,没有可能不深思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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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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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影最是嘴直嘴快,呆呆问:“你们……你们小夫妻怎么回事?你这小媳妇的轻功倒也罢了,说不定走什么偏门讨巧也真能练成她这样,可你自己这内力,二三十年怎么可能练得出来呢?”
阿元仍是晕晕的,步子还踏不稳,方才江玄如何救得她,她也是迷迷糊糊的,只一味偎着他。此刻脚步踏在岸上,才踏实了些许,面上终于也泛出一点血色。
江玄忙将方才的外披重重堆在阿元身上,方问:“怎么样?看见睡火莲了吗?”
阿元这才露出一点笑影子,从怀中掏出什么,很少有花卉能像阿元手中的这一枝,如此光华灿烂,那莲形花瓣上流淌着深深浅浅的紫,如电光幻影,如泡沫尘露,拥住了金黄的蕊心。无数死生如那些紫色的幻影流经莲花心,似乎此刻握住了这一蕊流金,也就握住了转瞬即逝的、难以臆测的生命。江玄紧紧握着阿元的手,握紧他这飘忽如丝魂的小妻子,也替她握紧了这份珍贵之至的馈赠。
“哎呀,这可大好了!总算没白搭上这半条命!我们也没白担那么多的心。”梅影指着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都要被吓白了!”
雪影见她揶揄自己,薄唇一抿,给她一个大白眼。
“话这么多,等会回去,由你把这朵小花好好煎了,给这小女子服下。”
雪影朝她拱拱鼻子:“你还奢望我偷偷留点给你治白头症呢?我偏不,一滴也不给你剩下!”
两人说说闹闹,江玄拥着阿元往回走,拓跋决拖着步子随后,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失望萦绕于怀。
阿元絮絮说着:“原来那怪湖的中心,有一块好大的岩石,石上生着五色斑斓的彩泥,阳光一照把人眼睛都晃得花了,我想梅姐姐的珠链便是这彩泥烧制的。我再一瞧,这紫瓣金蕊的小花就睡在这彩泥上头呢。”
“就只一朵?”
“还有一朵含苞待开呢。我想只采这朵也够了。熬了汤药,能和雪姐姐一人一半饮了。”
五人刚走至密林,忽从天而降罩下两道网影,江玄耳聪目明,身形急动,带着阿元几步跃开去。雪、梅二人在前,又是毫无防备,生生被罩住,定睛一看,见是鄂泰与管辽,他们一人一网,布下了金钩渔网阵。当时在客舍中,他们就是以这布满密集金钩倒刺的渔网将她们师姐妹困住,才绑缚了。这渔网早被雪影收缴了,搁在自己房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他们翻了出来,故技重施,雪影气急反笑,一张素脸僵白如纸,纸上燃着两道彤彤目光,一头雪色乱发也怒如火动:“你们当真是不要命了。”
梅影气得面皮红起,真如一枝爆花的红腊梅,又艳又刺:“你们两个龟崽子,竟敢在这儿埋伏!早知道一掌把你们拍死了干净!”
江玄揽着阿元,拓跋决护着两人后心,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朝四周扫视。
第22章 深雪尽处险恶生(三)
王宗自一株树后缓缓出来,背手而立,身上镀着一道日光,他的笑是平和的,面容因连日宿食山间,显得有几分憔悴,可眉目之间那一道矜骄的贵气,孤决地横着,如一柄玉匕,清刚坚毅。
“抱歉,再次搅扰各位看湖赏雪的雅兴。”
阿元见他每每作恶,都是一副富贵闲雅的派头,心头更是来气,自腰间摸出一颗磨石便狠狠朝他面上掷去。王宗手腕一折,百骨漆扇一片洒金全开,磨石“铿”地一声撞在扇间。阿元起势欲飞,被江玄一把按住,江玄启声问:“不知兄台延留至此,有何赐教?”
王宗将漆扇轻巧一收,道:“江兄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我所求为何。”
阿元高举那睡火莲,气道:“你一肚子阴谋诡计的,我非不让你如愿,我这就吞了……”
“孟章!”王宗一声冷喝,孟章自他身后走出,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再熟悉不过的青玉宝剑,而此刻,这锋利的剑尖,正指向它的主人——楚青鸾。
阿元大惊失色:“你……你竟……竟然……”
王宗嘴角擒笑,却无丝毫愉悦之意,那一点点笑意,不过是驭人治下的惯性,权术倾轧的遗痕。
“青鸾姑娘是你的旧识,便以她的命,换你手中这睡火莲可好?”
拓跋决虽不认得王宗和青鸾,也听过梅影添油加醋的故事,大笑道:“哟,真有意思,听说这青姑娘救过你的命呀?”
王宗仍是笑:“是。恩将仇报,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王宗云淡风轻之间,将世人所重的恩怨伦理、江湖道义全都置之不顾,众人鄙夷之余,心头又诡异地生出一丝畏然的敬意。
江玄心头大乱,知阿元绝不肯舍弃青鸾,忙安抚阿元道:“这王宗未必……”
王宗堪堪道:“没什么未必的,我已叫孟章封住她周身的大穴,不若先砍下一只手臂来,全做抛砖引玉?”
阿元骇得面如薄玉,略一震动便可尽数碎裂开来,忙道:“别!别!”
江玄一把按住她手中摇摇欲坠的睡火莲:“不可冲动!”
阿元急道:“这睡火莲还可以再采,青姐的手臂没了,可接不上了。”
江玄暗暗咬牙道:“什么再采,你方才这样的暗器力道,你以为自己还能到得了湖心吗?”
阿元再不与江玄争辩,朝王宗喊道:“我做主。这睡火莲给你,换青姐回来。”
青鸾一直都是眼含焦急,银牙暗咬,苦于穴道被制,无法出声行动。孟章的剑尖就抵在眼前,她忽的扬颈吐出一大口鲜血来,王宗见此,一贯自若的神色也大现异样。</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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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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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见青鸾是怒急交加,用最损耗的法子在破身上的穴道,此刻身上大穴虽未全解,总算可以开腔,她声音凄厉,嚷道:“别换我!尽管让他杀了我!”
孟章的剑往青鸾脖颈上一划,往昔的青剑顷刻沾上主人的艳血,青鸾毫无畏色,嗓音反而镇定住:“我死不足惜。你想想自己的身份!想想你……的母亲!”
孟章见青鸾仍要强自说话,眼中杀意更盛,微微将剑尖一抬,虚指向她的臂膀,却觉身边的王宗不动声色将百骨漆扇往下一压,制住了剑的去势。
“求求你!元……元……”青鸾只喊那一字的尊号,“若此药因我而失,我再没面目活着。我就是为了找你回……回家去,才出来的。”
阿元听见“回家”二字,一行清泪已顺着面颊缓缓流下,勉强笑道:“若是要回,须得咱们两人都好好的。王宗,青姐与你无冤无仇,我将这睡火莲给你,你必定放了她是不是?”
王宗见阿元真肯交出睡火莲,心中微有几分诧异,按耐下了,道:“是。”
拓跋决忙叫道:“别发傻!他这样的手段心机,怎么可能言而有信?”
阿元只一双浅瞳看牢王宗,王宗似乎觉这眼光很是熟悉,又全然想不起哪里见过,他抛开这杂绪,一字一句道:“我开口应承的话,必定做到。”
“好。”阿元就手将那睡火莲往身前一抛,同一瞬又伸出两臂,拦住江玄。
王宗似乎与她有了灵犀似的,飞身上前,欲将那缠结了种种恩怨的奇花揽入怀中。谁知竟有一个身影快过他,简直像空中落了一笔龙飞蛇舞的草字,飞身、夺莲、回旋、落地,一气呵成。
拓跋决拈花而笑,王宗急急后退。孟章飞身持剑拦在王宗身前,鄂泰留管辽独守渔网阵,自己冲护在了王宗身侧,顺手劫持住青鸾,见她仍要撕扯嗓子叫嚷,又重封住她哑穴。
阿元仍用手缚住江玄,厉声以问:“你还敢劫持青姐?”
王宗并不理会她,一双精目摄住拓跋决:“阁下是……”
拓跋决面生十分得色:“延部兵主,拓跋决。”
王宗暗自握拳,将骨节磨得发白:“原来是兵主,小民失礼。这睡火莲,烦请……”
拓跋决挑眉而笑:“这什么青姑娘,我可不关心她的死活。”
阿元慌忙道:“兵主,青姐不能死,求你将睡火莲给他!”
江玄深知楚青鸾是关节所在,一手便要运劲力推开阿元。
“鄂泰,看牢这江大公子,你这抬剑杀人的功夫,总快过他救人的功夫吧!”
江玄松开劲力,只得同王宗一般,将目光投向拓跋决。
王宗合扇道:“兵主恕罪,这花,不论是文夺,还是武夺,小民都不得不夺。还请兵主慷慨赠药。”
“是。我功夫不如你身边这位好手。但睡火莲之精华,全在蕊心,我想就手毁去,却是轻而易举。”拓跋决好似无聊地把玩着手中的奇异之花,“这可是我们狄部的圣花。”拓跋决挑眉觑了一眼阿元,撇撇嘴道,“给这病秧子就算了。给你,我可觉着浪费。”
王宗心思暗转,看来这兵主倒与这江二公子交情不错,如今局面,是不是该佯装暂退,待这兵主卸了戒心,再趁机掠夺?抑或是借着青鸾姑娘,再逼江二公子把拓跋决手上的睡火莲交出来?
拓跋决见王宗肃严不语,打个呵欠道:“他们说你是旧北楚人?说说看,你从哪儿知道这睡火莲的?你为谁来夺这圣花的?”
王宗眼眸微敛,眼中暗影细细:“我祖辈所在部族,乃是今日的‘昊天部’。”
“哦,北楚王城里的。”
王宗又道:“我先祖曾在玉昆仑山修行。”
拓跋决笑了笑:“玉昆仑的神庙?听说当年只有北楚的王族后裔和天子老臣,才能入庙修行。看来,是这修行之人嘴不严,这等圣花秘事竟也漏给了后人。”
王宗沉冷未语。
拓跋决再笑:“幸好你们北楚的人嘴不严,手脚也软,否则我们狄人又怎么能借着火烧神庙,让你们透露睡火莲之所在呢。”
王宗不卑不亢,眼眸抬起,神气已定,字句沉沉说道:“兵主,人事几代沉浮,不必再提。但这雪山圣物,不独为一人一族而生。我听闻北狄尚武,我们便以武力高低定胜负,胜者得睡火莲,如何?”
阿元先前对王宗恨得牙根痒痒,此刻,心情陡转如风,看向王宗的眼神中都多了一分怜惜之意,看来他所说的,未必都是谎,她扬声道:“兵主,你把睡火莲给他吧。”
拓跋决咧嘴一笑:“你怕我打不过他?”
“我怕你赢了,青姐便没命了。到时候,王宗和他手下的人,也不会放过我们。兵主身份尊贵,何必要以身涉险呢?”
拓跋决仍是虚虚一笑,不说好,也不说坏,看住王宗道:“你还没问答本兵主的话。你为谁来的?”
王宗沉默片刻,道:“家中尊长。”
拓跋决眉心一皱,忽开口问阿元二人:“唉,你们见过江玄的吧?”
阿元奇怪,这时节,兵主怎么忽提起这话。
江玄沉目敛眉:“见过。”
兵主自顾自点点头,又问:“他长得什么样?”
仍是江玄答话:“他样貌普通……”
兵主折了眉心:“本主没问你。”
阿元疑窦重重,全按耐下,断续道:“也不太普通。怎么说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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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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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这个王宗像吗?”
“啊?”阿元目光掠过江玄,忙急急道,“不像吧。”
“那和本主呢?”
阿元无奈地看了看拓跋决:“自然不像。”
拓跋决听罢,随手一抬,将那睡火莲抛在雪地里,孟章慌忙拣起,王宗忽的仰面朝空中一声长啸,啸声过后,一只黑鹰忽自半空急急掠下,扑出利如锥的鹰爪,朝王宗抓去,众人心中一阵惊呼,却见那黑鹰抓取了王宗手中的睡火莲,便直直升空,转瞬便没了踪影。
拓跋决点头赞许:“你们北楚人南迁后,这训鹰工夫倒是没落下。”
王宗见那鹰鸟远去了,便朝鄂泰使一个眼神:“放了青鸾姑娘,咱们下山去。”
“可是……”
王宗掸掸身上的尘雪,回身朝众人道:“如今这睡火莲已不在我手,各位也不必紧追不放,大家就此别过吧。”
江玄心头一阵冷笑,眼中杀意已现,阿元握住了他的手,江玄忽的失色,朝阿元看去。
阿元微微摇了摇头。
王宗的眼色即是命令,鄂泰放了青鸾,孟章将青剑搁在一旁的雪地里,王宗低眼望着青鸾,他的睫毛是男子中少见的浓密,围得那眼睛如一汪看不清的深水:“青鸾姑娘,承你一路护送之情,才取得救命之药。这一路,终究是我欠了你,想你不会原谅,故,这穴道便不替你解了,留与你的旧相识伤脑筋吧。”
青鸾仍是初见时那双冷泉似的眼,泓泓一湾水,照得王宗自己也难掩此刻的歉疚狼狈,他不再多说,将百骨漆扇背在身后,转身离开。梅影忍不住破口大骂,雪影亦是义愤填膺,娇斥声伴着王宗一行人踏雪簌簌而去的脚步声,搅得天地间重又飘起雪来。
阿元已支撑不住,半个身子伏在江玄身上。江玄忙从她的身上掏出太一丹的药瓶,里面只剩了十颗不到的丹药,他不忍细数,喂了一颗给阿元。
拓跋决又是惊怪又是担忧:“她的病……发了?”
江玄撑住阿元半个身子便要运功,阿元忙阻他:“不打紧,又刚吃了药。”
江玄轻轻道:“只输一点内力,替你稍暖一暖身子。”
他说着拨住阿元的身子,背过拓跋决去,只留一段声音:“青鸾姑娘和雪、梅两位前辈,烦兵主先照顾片刻。”
第23章 永元160年的结束(一)
拓跋决回到若耶客舍,身后随着雪影、梅影,雪、梅二人又各自扶了一个病西施,上楼去安置。
拓跋决招呼着众婢女,拿吃食的,送水饮的,捶腿捏肩的,宽衣换衫的,都忙个不停。
“哎呀,这一趟累坏我了,乌伦珠、阿木尔,都怪你们两个学艺不精,好好的就跟丢了,让你们养尊处优的兵主一个人扛多少个人的事儿?那雪啊梅啊的,被渔网罩住了,我得解救;那不知哪儿来的青姑娘,我得替她解开身上几处大穴,穴道刚解开呢,她又给晕过去了!”
阿木尔忙道:“那烟女侠呢,兵主你解救了没有?”
拓跋决嬉笑的神情略收敛了一些:“她么,她身边这小爷们儿,护妻护得厉害。”
“兵主,你们遇上什么事儿了?怎么这烟女侠……晕过去了?”
拓跋决脸上有了些许正经意思,眉严目肃嘱咐道:“你们挑一个脚程快的下山去,把咱们部里给部主看病的‘狄神医’请来。”
这“狄神医”,大名狄回风,原先是狄部的人,脾性乖戾,又拒不改姓,偏偏他的医术比他的脾气还要大得没边。整个延部,没人的医术及得上他一分半点,拓跋延也只好开恩,允他保留狄姓。
“请到这儿?这可是大雪山啊?”
“那就请他到山脚,我们把这烟女侠带下去,让他看看。”
乌伦珠忍不住问:“那烟女侠的相公呢,怎么没见他回来?”
阿木尔斜斜瞅她一眼:“你倒是对人家的相公啊,情人啊,上心得很!”
拓跋决没耐烦道:“他留在那儿,说是想法子采药。”他这才想起什么,转而招呼一个婢女,“唉,你,就是你,去上面把那姓江的两个随从叫下来,甭管有伤没伤了,他等着用人呢。”
楼下喧喧嚷嚷,阿元只是觉得头晕,在榻上半睡半醒的,屋里炉火烧得火烫,不知道延挨了多久,喉间干涩得直喘咳,忽觉唇边有人递了水来,便侧过脸饮了,口中喃喃说道:“江玄,我是不是咳得你睡不好?”
阿元一语说完,听得一阵女子的叹息声,猛然睁开眼,见床边月光清照的人不是江玄,而是楚青鸾。
“青姐,怎么是你?”
“我来看你。”
阿元想坐起来,青鸾忙按住了她,她倒也不挣扎,只是问:“青姐,你伤得重吗?”
楚青鸾神情淡淡,眼中微有怜惜,只说:“你自己顾着自己吧。”
阿元又问:“江玄呢?”
“他在那深湖边,说要给你采睡火莲。”
阿元心中一急:“他傻呀,他又没那么好的轻功,怎么采。”
楚青鸾道:“你不用急,他会想法子,不像你,就只会拼命。”
阿元这才不说话了,半晌又问:“青姐,你真是为找我,出的南越么?”
楚青鸾索性也不再隐瞒,将前些日子的事情和盘托出:“你随江玄离开南越王寨之后,女帝陛下一直未肯消气,又说这南越国中,不可后继无人,所以,如你所料,这‘元公主’的虚衔,便由我暂代片刻。”</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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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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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心道,分明母亲已对她失望至极,青姐还说什么暂代片刻,就算她灰溜溜地回南越去,这“元公主”的身份,也不会轻轻巧巧地还给她呀。
阿元又问:“那你好端端做着‘元公主’,怎么也离了南越?”
“是因为……我母亲。”
“乳娘?乳娘怎么会叫你走呢?”
青鸾将被子往阿元身上掖了掖:“公主,咱们吃同一胞奶水长大的,自小食在一处,学在一处,说句僭越的话,你喊我一声‘青姐’,我心里也是认你是自家的亲妹子,不过先国后家,邦国之大礼不可废,青鸾永远须得将君臣之仪摆在姐妹亲谊之前。”
阿元失笑:“青姐,你一口一个公主,我这离了南越的人,就如同无根的蓬草,飘到哪里算哪里,除了你,还有谁承认呢?别人不说,这女帝陛下,早已发了话,你难道不记得了:‘出了王寨的门,你我之间,再无君臣之谊,更无骨肉之情。”
青鸾不想阿元将女帝的话记得如此之深,分毫不错,心里又是怜惜,又是恨铁不成:“若不是你一意孤行,为了江玄叛寨而出,陛下也断不会震怒至此。”
阿元听得“为了江玄叛寨而出”的话,心头只是好笑,回忆起那段往事,分明只有几月之远,却真有隔世之感。阿元笑容怅惘,低头说道:“叛也叛了,还能如何?”
青鸾细细道:“如今我看,这江玄待你,似有几分真意。他是江帮少主,你若领着他回投南越,暗中为复国大计筹谋,陛下定会转怒为喜。”
阿元“哦”了一声,“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个盘算。乳娘便叫你来做说客?这一箭多雕的主意是爹爹出的吧?”
“不是。”青鸾摇头,又沉吟片刻,“我出来,是母亲同我两个人私下的主意。女帝陛下与寨主都不知晓。自我担了‘元公主’的虚名以来,实在寝食难安,日夜心绪不宁。楚青鸾可为文臣,可为武将,替南越帝主鞍前马后,死而后已,可这南越国的承继者,我实是无能为之,无颜忝居。我母亲也是一样的想度,她央我出来,不管天南海北,一定要找到你。”
“那王宗又是怎么回事?”
青鸾将脸庞垂低片刻,道:“我离开南越,一路打听,去了苏阳郡伯宁县的江家。”
“你竟去过圆水园?”
“是,门口的守卫说你们远行去了。那时,我行路不顺,兼之心绪不宁,修习内功时便出了岔子……”
阿元暗自心惊,青鸾同她一样,自出生后便极少离开南越。她自己流浪在外,至少有江玄一直在身畔相随;可青鸾一个孤身女子,心思又极重,这番出走寻人,颠沛之困、心境之坏可想而知。偏偏青鸾修的这套内功《无疆九章》,最忌心绪烦乱,神思不宁,一旦偏离松静自然之理,强求硬练,轻则经络受损,重则半身瘫痪也未必不可能。王寨便有一个族中长辈,年轻时练这等功夫不慎,成了半个瘫子。
“神农谷就在伯宁县的外郊,我本想稍行医治便去找你们,却不想半路晕厥了,是王宗路过救了我。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我听他说要上北方来,替父亲寻一味药,便自作主张护送他来。不成想……世间事,竟这样离奇巧合。”
青鸾从前在寨中冷持少言,与阿元交情虽好,亦少像今日这般言语无禁,两人絮絮彻谈。许是两人都离了乡的缘故,对旧土旧情的怀恋,让两人好成了一个人一般,直谈到天光,不知不觉便盹着了。
江玄披着一身雪渍赶回来,怕惊醒了阿元,便轻推房门,从门内看见青鸾一孑影子坐于床边,手撑住文瘦见骨的脸,正在浅睡;阿元横卧床上,睡着时眉心微皱,不知正梦见什么。
江玄刚想带上门退出去,忽听阿元喊了一声“江玄……”这一喊,倒是把青鸾惊醒了,她直觉身后有人,眼睛未到,一把青剑已经抓在手中,目光一转,剑尖已经指向江玄。
“是你?”
江玄抱歉笑笑,青鸾忽想起自己置身何处,脸霎时红了,忙收起剑来。此刻阿元也醒了,越过青鸾的遮挡,看见是完好无缺的江玄,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即刻被抹平了,换上一派朦胧的笑意:“你回来了?”
青鸾还记得正事,忙问:“那睡火莲……”
江玄竭力掩饰声音中的疲惫,微微点一点头:“取来了,梅掌柜同雪掌柜在煎。你与阿元再躺一会儿,我下去等着药出炉。”
“喂,”阿元见江玄这便要下楼,忙喊住他,“急什么?先歇一歇吧……”
她话刚出口便有些后悔。
江玄自是觉得夜长梦多,多一刻都耽误。这药既然取了,便要即刻煎煮,即刻服下,才能彻底安心。否则再出一个王宗……
阿元心底转的心思,青鸾一眼全看出来了,带剑起身:“我去看着。药好了,自会给你们端上来。”
青鸾利落如风,急急掠身到门外,将江玄用剑柄往门内一戳,又以剑穗上的内力将房门一带,便下楼去了。
阿元方要坐起来,江玄忙道:“别,你好生躺着,我去屏风后换了衣服过来。”
江玄三下两下用洁净新衣,更换了身上渥了雪水的衣服,这才走到阿元的床边,只是站着。
“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江玄道:“我身上还冷呢。等暖炉烤一会儿再近你的身。”
阿元见他脸上冻得僵白,皲裂着极细的小口子,眼青唇干,整个人疲倦得如同褪淡的日色。</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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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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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过东西没有?”
江玄似乎没想起这件事,怔了片刻才道:“吃……吃了的。”
阿元知他是撒谎,没好气道:“一来就让掌柜的熬药去了,这大清早的,还有谁给你弄吃的?”
江玄见房中还有昨夜的食物,丁点没动,便取过来吃了几口。
“现下不是正吃着?”
阿元微微嗔着一点笑意看他吃。
江玄咽下几口食物,又问:“我下去请掌柜的弄点热食?你一会儿要喝汤药,不可空腹。”
阿元点点头:“其实让渭川热两碗汤饭给咱们就好。”
第24章 永元160年的结束(二)
江玄下得楼去,不一会儿便端上来两碗热腾腾的汤饭,夫妻对看对饮,两人的身子也都温热了。江玄抚一抚阿元的鬓角,他的眼神是如此柔和、欣悦,盛满了点点星之碎片,泓泓而动。
阿元将空碗递还给丈夫,道:“你很高兴。”
江玄反问:“你不高兴吗?”
阿元呆了一瞬:“我不知道。我似乎已经习惯‘地一水’的毒在我身上了。”
阿元没有说出口的是,她也已经习惯了饮下各式各样的仙药灵丹,习惯了平和心态,习惯了不抱希冀,习惯了让这一身寒毒伴随自己长埋地下。
但她不舍得让丈夫失望。他为了她,走得这样远,这样苦。
于是她转了话头:“想这睡火莲一定会治好我的,咱们可以在这玉昆仑多待一些日子。我……我挺喜欢看雪的。许是从前看不到的缘故。”
阿元话语刚落,青鸾便端着药推门而进,急急道:“快趁热饮了。”
那是一大碗非红非紫的深色汤药,但气味还不算恼人。
阿元讶异道:“这么多?”
“是啊,已经分了雪掌柜一小碗。你这碗,雪掌柜特意嘱咐了:一口别剩。”
江玄见那汤药还烫手,便让青鸾搁下。
阿元忍不住问:“你是怎么采到这药的?”
江玄也不卖关子,说道:“我说过,两位拓跋前辈都会造桥之术是不是?”
“造桥?可……这一天之内,怎么在那湖上造一座桥?”
“木桥,石桥自是来不及,那么……冰桥呢?”
阿元疑问道:“冰桥?冰块做的吗?”
“你没见过,以后我带你去看。北方城市到了冬季,匠人们会将冰雕成各种模样,我便见过可供二十余人行走的冰雕桥。”
“可是……哪来这么大的冰块啊?”
青鸾似乎领会其中之意,眼中亮光一闪:“没有现成的冰,可以化水成冰。”
江玄点点头:“阿元素日便常说她的青姐聪慧不凡。”
阿元笑道:“这会子,青姐是‘冰雪’聪明。”
青鸾斜睨了阿元一眼:“你这等常年不见冰雪之人,自然聪明不了。”
阿元没好气地:“青姐真坏,仗着自己聪明就欺负我。”随即牵住江玄的衣袖问:“后来呢,你弄了好多的雪水是不是?”
江玄顺势捏住阿元的小手:“我让渭川去附近人家借了几个木桶,把雪盛在木桶里,用内功催化成雪水。再让渭川将水自岸边起往湖上泼洒,催动内力,将水化作坚冰,泼一段水,冻一段冰,再踩在冰上,就这样,一节节搭成了小半座高桥。先借桥之力到湖上,再施展一段轻功,便到了湖心。”
江玄说得轻巧,但这泼水的方向、力道、高度,与内功催化的时刻、方位、劲力,都极费工夫,湖面上又蒸腾着许是带毒的霭气,从头到脚施行起来,必定十分不易。
阿元怕江玄在湖边呆得太久,会沾毒气,忙捧起那碗睡火莲熬的汤药:“你先替我试试,苦不苦?”
江玄知她意思,低头啄饮了一口,笑道:“我身上有你给的避毒珠,又和渭川服食了清毒的丹药,无碍的。”
阿元仍捧着那碗:“不行,你喝得太少,再喝两口。”
江玄听话又喝了两口,才笑道:“不苦的。你好好喝了吧。”
其实阿元自娘胎便会吃药,这睡火莲的药汤倒真不算什么,她一气便喝干了,将空碗底朝天,笑道:“你们满意了?”
青鸾难得露了笑脸,将碗收拾起来,转身退出了房间。
江玄轻责她:“喝得那么快做什么?身子怎么样?”
阿元抬抬手臂,扭扭脖子,道:“什么感觉也没有。”
江玄一痕浅笑:“罢了,你再睡一会吧。”
阿元拉扯他往床铺上来:“你陪我睡一会儿,你都多少时间没好好睡了。”
江玄脱了鞋上床,让阿元靠着他半个身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似乎都不困。
“你的寒毒解了,最想做什么?”
“最想?”阿元想了一想,“解了便解了,从前我只能做你的妻子十年,以后,我再陪着你二十年,三十年。”
江玄笑:“我比你年长数岁。你们南越人又不易老。只怕以后我成了江老头,你还是一代女侠,人家便要问了,这跟在你身边的糟老头子,可是女侠你的爹爹吗?”
阿元也笑:“那我便说,这是我抢来的相公,你们谁敢说他老,我就把你们毒成哑巴。”
两人一般的笑靥生花,阿元扭头反问江玄:“那你呢?我的病好了,你最想做什么?”
江玄神思遄飞,想至什么,脸上微微一红,顿了顿道:“我最想医好你,如今心愿已偿,便希望你对我相看不厌,永生永世都愿做我的妻子吧。”</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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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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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听江玄这般说,忽想起什么,莞尔一笑道:“我从前极厌烦什么长长久久,永生永世的话。直到……”
“直到什么?”
“你记不记得,那一晚,咱们在月神庙……那是你第二次救我的命。次日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你在身边,对着我笑,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好像就在你唇边。那个瞬间,我不知怎的,心头忽的升腾起这些所谓的,长长久久,永生永世……这般陌生字眼来。”
江玄心头一震,几欲下泪,阿元眼中亦是褐眼斑斓、泪影摇光:“我自小寒毒缠身,本没这般痴心奢念。可在月神庙的那一刻,我真在想,若每天醒来,都能看见你这般的笑。永远似乎也不是那么难办了。我便是从那一刻,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你的吧?”
江玄心中情动,低下头去,轻轻吻住阿元的一片唇。
一种奇异的苦涩漫上来,他心头一凛。
阿元淡眉轻皱,道:“江玄,我觉得……”
江玄心中一慌:“怎么?”
阿元西子捧心一般隐忍苦楚,额上微微的汗已发出来,露湿鬓角:“我觉得好像胸口火炙一般……我……”
阿元没有说出话来,殷红的血从溃倒的唇齿间涌出来,堵住了她残破不堪的言语。
“阿元?阿元?”
江玄眼若血崩,用手慌乱地去按阿元的唇,那些血从江玄的手中溃散而出,温热了这男子冰冷的手指。江玄从未像此刻,与死亡贴得这样近,他感觉妻子的体温正在一点点逝去,那一丝游魂已经脱离躯壳。
她的妻子尚且来不及道别,便要就此去了……他的怀抱,并不是她久憩的居所,荒草孤冢,才是她唯一的永恒。
“阿元?阿元?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江玄忽的黯哑了声喉,“楚一凰!不行!不行!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
楼下的人都听见了动静,慌忙赶上来,众人看见阿元胸前的血渍和半僵死的面容,都骇得不敢动弹,只有青鸾冲了上来:“怎么会这样?”
楚青鸾能隐约辨别江玄破碎而嘶哑的声音。
他说的是“别……”“别……”,他重复着这一个无力至微不可闻的字。
江玄似乎已听不见身边的人语,看不见身边的人事,只低头看着怀中的妻子,两行男儿泪如玉箸垂落下来,他淡云似的脸容,被哀痛割破了。
青鸾忙为阿元把脉,手指一搭住纤细的手腕,整个人便呆住了。
此时梅影雪影同拓跋决也围了上来,慌乱问着:“怎么样?怎么样?”
“她不是有药?先吃一颗?”
“她吐了好多血,先止血……”
“需不需要先运功替她……”
“别忙了,”青鸾微哑的嗓音响起来,眼中灰成一片暗影,“她去了。”
“什么?”
“什么叫去了?”
“她……她死了?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可能,才多久功夫?她……”
众人似乎还想拉住青鸾问个究竟,她已经游魂一般立起身子,木木然朝门外走去。
“青鸾姑娘?你……你去哪儿?你……”
青鸾死灰一般的眼睛,有一点猩红的火忽燃忽灭,闪烁其间:“我要去杀了王宗。他得为她陪葬。”
“什么?”梅影话语未完,青鸾已经飘然离去。剩下梅影、雪影同拓跋决面对这陡然的变故,都不知所措。
江玄仍是抱着他新死去的妻子,木然地,空流着一行泪,周遭发生的一切,于他再无意义,再无关系。
外面风雪交加,这客房之中,似乎也在下着不会停的雪,刮着不再停的风。
一天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梅影悄悄推开房门。眼前的一幕仍与昨天离开前一模一样,时间仿佛在这里断绝了。停止即死亡。
她看着眼前这对曾经的璧人。
江玄的脸上泪痕已经干了,阿元的胸前血渍也已凝住,他们似乎成了一尊掺着血斑、泪斑的玉雕。蓦然间,梅影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有一天,她们老了,死去,这间客舍也坍塌了,漫天风雪掩埋了这里。再过很久很久,人们会从雪中挖出这一对相依偎的骸骨,雪白的骸骨。这就是她所能想到的,天荒地老。
这就是永元160年的结束。
第25章 永元160年的开端
故事折返至永元160年的开端,没有风,没有雪,只有温暖至潮热的一个春天。江玄是在春末时渡过南越的毒水河的。此时距离他进入南越之境,已过去了数日。
那时的江玄并不知道,自己会在这南方僻地,遇上他未来的小妻子。
这南越国的地势,东南高,西北低,有大大小小近百个寨子,分散溪谷之间,小寨只几十人聚居,大寨倒有百人,颇得“小国寡民”自治之风气,不与外界多通联。近百个寨子,都以东南高峰上的“王寨”为尊,这王寨也是南越境内唯一的千人寨,全境世代奉王寨之主为南越王。一百六十多年前,如今的大楚境内兵戈四起,祸乱丛生,只独南越占了地势之险,其人又善炼毒,没哪方势力敢倾轧搅扰,反倒是难得的太平之地。永元帝定了江山之后,朝南越示好,赐了南越主正式的王爵,下诏称与南越永结为好,不起兵戈。历代南越王也一向安顺,不理外事,与大楚朝廷的来往,颇应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话。若不是前朝的四世迷了心窍,娶了南越公主为后,弄得朝堂不宁,这一片东南群寨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神憎鬼厌,人人避之不及。</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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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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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江玄看来,这南越之境,倒是个缥缈的人间桃源。一片南越之绿映入眼来,缤纷作焦、浓、重、淡、清五色变幻,灵秀清美。越往东南,越是峰雄嶂险,滩碧林翠。
但此刻的江玄,丝毫顾不得欣赏一路的景致,他以轻功探路,藏身郁郁密林之间,依着一幅秘帮珍藏的南越地图,终于在一片夜色之中,探到了王寨脚下。
他抬头看去,依稀看得见那女帝峰上,依山而筑的一片重檐低宇,那些高低错落的飞檐斗拱盛在蓊蓊郁郁的苍色之中,幽昧地沉睡着。
女帝峰往上,定有重重守卫,仗着一身硬功夫暗闯,只怕不能成事。江玄掏出身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封书柬,只待天明,便要循礼拜会。
他借着月光,将那书柬的措辞又由头至尾看了一遍,冷霜似的月照着三方印信:其中一方属于他的父亲——江焕。焕,拥有如此光耀明亮的期待,谁能想到,他会死在三十岁的盛夏呢?而辗转赠给他的名字是玄,多么玄妙,多么不可捉摸,似乎连带赠给他的命运,也是叵测无因的。
倘若说这份馈赠,他必要回报之什么,那思来想去,也只有他的命。他以命相搏,以命相抵,也该救回他的母亲。
这是属于南越的静夜,暗伏着巫魅的鬼气,只有天心一轮明月,光圆皎洁,不似人间之物。江玄在这寂静中玄想着,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他身居高处,正看见女帝峰下两个值守山门的人,毫无预兆地软倒在地。
江玄忙收起书柬,执剑在手。
清光弥漫的月下,铜铸的山门动了,一孑轻飘飘的影子掠过,江玄目力极好,虽看不清面目,已认出那是一个着了玄色深衣的妙龄少女,身上负着一个小小行囊。
这少女清波微步,轻功绝佳,霎时间已自山门飞越至江玄藏身的暗碧竹丛之下。江玄见她一头青丝簪环皆无,只用掺了金银丝的发缎绑缚,月光下微微曜动,他只凭着这一点微光,锁定她的动向。
江玄见这少女身份有异,所行又鬼祟,不自主跟了上去,想看看这女孩意欲何为。他在竹林上空追了少女几里,忽听得后面异声大作,原来有七八个人举着火把,也出了山门,正朝他们这边急赶。
少女焦急地“唉”了一声,举动越发快起。奈何她并不十分识路,很快便撞到了一条静溪边,她的脚陷在水流中,不自觉便惊呼了一声。
“在那里!竹溪的东边!”火把堆中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你们两个随我走中间,剩下的人兵分两路包抄过去。”
显然带队的女子对竹林中的地形,比那少女熟悉得多。七八个燃得火旺的火把,很快朝这玄衣少女聚拢而来。江玄倒以为这少女走投无路了,不料她一个起势,便朝那溪面凌空踏足而去,可惜黑暗中难以视物。少女摸不清这竹溪流往何处,宽几丈深几尺,心中又急,凭直觉在暗中踩了几趟水,便有些支持不住,“咣当”一声跌进水里。
此时,带队女子已经奔到竹溪边,举着火光朝溪中照亮,江玄倒是看清了这火把下的青衣女,再举目遥望,隐隐看见溪水中一个湿漉漉的狼狈身影,仍不甘心地在溪面上扑腾。这少女身上的衣服连带着行囊都浸得发沉,脚下也无处着力,自然是一只飞不起身的“蠢相鸳鸯”了。
江玄心中正暗自好笑,忽听溪边的青衣女兜头喊了一声:“公主!别闹了!”
这玄衣少女,便竟是南越国自封的“元公主”楚一凰?江玄心中又是惊诧,又是好笑,楚一凰,何等赫赫之名,仿佛在昭告天下,这才是真正的龙驹凤雏,南楚四世楚渊的血脉,天下唯一的正统之主。如今帝王位上端坐的“怀安”,不过是一个窃国的乱臣贼子。
“雪鹭,虹鸥,你们水性好,快下去救。”
话音刚落,两个女孩已窜入水中,三下五下便游到了楚一凰的身边。这楚一凰,轻功虽好,游水的本领却不怎么样,别的功夫似乎也不大高明,没多久,便被两个略年长的女孩制住,送回了岸边。
竹溪旁已经生了火,方才分了路的人也都赶了来,无一例外都是女子,想必这青衣女便是七个巾帼女兵的统领。
青衣女十分焦急地揽过楚一凰,江玄定睛去看,只瞧见那小公主一张玲珑薄面,湿发乱沾着脸,泼墨画似的映在火前,模样却不清。青衣女忙解下身上的外披给了楚一凰,楚一凰趁她披衣的时候,自她身上抢走一柄青剑,几步翻越到火堆之外立定,江玄只看见她湿透的背影,身姿楚楚,盈盈欲倒。
“青姐,我必须要走,你别阻我。”
“要走?”那青衣女只是冷笑,“你现下湿透了,跑也跑不成,身上的毒派不了用场,几枚把玩的小暗器也收起来吧。”
楚一凰背影羸弱,声音稚嫩倔强:“我还有你的剑。”
“剑?”青衣女子忽的跃起身来,一个空掌劈向楚一凰,“那我就跟我的剑比划比划。”
楚一凰抡剑一削,青衣女足尖高越,朝那剑身狠踏一脚,楚一凰收剑不及,连人带剑滚在地上。青衣女子站在她身前,冷冷地看住她。
“你又能去哪里?你能走出显圣门,却走不出这蛇祖竹林。”
楚一凰“啪”地将那青剑往青衣女面前一掷,沉声道:“今日,我誓死也要出这林……”
楚一凰的言语声息有些不稳,她话未说完,已脚点绿竹,腾空而上,青衣女亦不迟疑,借火把之光,便去捉楚一凰。谁知那楚一凰摇身一躲,竟没了影踪。</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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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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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之下,随行之人慌忙拿火把照明左右,四处探看。
“你别再胡闹,方才一身都湿了,快去换了衣衫烤火才是正经。你此刻是拿自己的命在赌!”青衣女的声音急得发紧。
回应她的只有风吹千竿竹的琳琅细音。
江玄不知怎的,也莫名生出几分心焦,左顾右看了半晌,忽才惊觉,自己可是一位不速之客,又忙将自己的身影在竹间藏好。
“找到了!公主在这儿!”一个女声响起,众人忙赶过去,青衣女正要数落,忽的脸色大变。江玄端立竹顶,遥遥看去,楚一凰身子发颤,樱唇惨白,呼吸吐纳似乎极为不畅,有气促气喘之象。
“快,快生火!雪鹭,你们快去找巫医来,立刻去!”
青衣女慌忙上前,替楚一凰解开衣衫,江玄撇见那雪白的肩颈上纹着什么图腾,不敢再看,忙转开脸去。
青鸾替楚一凰脱了湿衣,一边换上自己的外衣,一边问:“太一丹呢?不在身上?”
周围的几个女子没有见过楚一凰发病的样子,都有些惊愕神色,只有青鸾知道,这“地一水”的寒毒,刚刚发作时,全身发寒,手脚无力;接着寒入骨髓,伴有哮喘之症;若再任由发作,便会气闷晕厥。真到了这最后一刻,醒不醒得过来,便全由天命了。
青鸾见楚一凰有话要说,忙凑近了听,谁知她喘息断续之间,说的竟是:“青……姐……放……我……”
楚青鸾心知不能再拖,纵使自己内力有限,此时也只能杯水救火,顾不得许多了。
“你们帮我扶住。”
楚青鸾起势运功,朝楚一凰的后心拍落,内力滚滚泻出,楚一凰却毫无起色,半有晕厥之相。楚青鸾惊骇之余,内功走差,一口心血吐了出来,全喷在楚一凰的背心,那雪颈上一段骇人的血色。
楚青鸾起势运功,还想再来,越是强硬,越是凝聚不起真气,急得满眼满眶都是泪影。
千钧一发之时,忽有一只手掌抵住了楚一凰的背心,青鸾侧眼去看,身边的少年郎,鬼魅般忽而闪现,面孔却俊秀洁雅,有出尘落拓之气,竟叫人疑心是虚空竹影间生化的飘然仙灵。
江玄一心只在运功救人之上,这楚一凰的寒症,比他料想的更为凶猛,他不敢以硬打硬,以急攻急,只是细水长流、微输细导,慢慢将楚一凰一身散乱的真气聚起,同他一起抵御这无孔不入的诡寒之毒。
不知过了多久,江玄的额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天空也开始破出一隙光色,楚一凰仍是双目紧闭,未知生死,但原先病白的脸颊,慢慢溢出一点活人的血色。
青鸾以手相触,发现楚一凰有了温热的体温,方长舒了一口气。
江玄疗愈完毕,收了掌力,身子已经瘫软得起不了身,青鸾忙指使身边的人扶一扶他,这才问道:“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玄开口欲答,忽觉一阵天昏地暗,便什么也不知晓了。
第26章 救命之恩(一)
江玄是被门外的吵嚷声闹醒的。
他睁眼看去,自己身处一间无窗斗室,光线偏暗,空气中浮尘四起,显是空置已久。
随身带的玄剑也不见踪影,想必是那青衣女收缴去了。幸而身上的玄玉还在。
他并不起身,反而闭了眼,双手枕在脑后,听门外的动静。
“母亲陛下在闭关,爹爹又去了女帝峰下,如今这王寨,是不是以我为尊?”
“前夜你私自出逃,若不是陛下还在闭关,早罚你去崖顶的‘罪己岩’思过自省。”
“你也说了,母亲尚未出关,不论我犯了什么错,现在也没人能裁制我!”
“公主,不是不让你见这人,实在是……你若真要见,须得我同你一块儿进去。”
“不许。你们统统不许在门外偷听!都给我退开。谁要是不遵从我的命令,罚她关半个月的禁闭!青姐,连同你在内!”
门外的吵嚷声止息了,有人推门而入,又阖上门来,脚步清浅地来到床边。
楚一凰正盯着江玄细细打量,冷不防江玄睁开了眼,两人目光相触,奇怪的是,两人都没有轻易移开目光去。
“公主在看什么?”
楚一凰毫不避忌,坦荡道:“她们说你生得好,我好奇,便瞧瞧看,外头生得好的人,是不是比得过南越人。”
江玄微有愠色,直起身来,以眼还眼,也往楚一凰脸上细瞧:“公主生得也好,尤其今日,衣饰光洁,不比前夜落水鸟一般了。”
楚一凰地位尊崇,通身装扮倒很简洁,仍是一头青丝挽住了,穿一身素白罗衫,唯一的装饰是耳边垂下的碎细坠子,流水般直直倾泻在两肩。江玄语中有奚落之意,此刻对上楚一凰一双琥珀潋滟、照人如镜的眸子,倒有点暗自失悔:耗了这么些功力救了她,可不该逞一时口快得罪了。
楚一凰微微蹙眉,不解道:“落水鸟?水鸟有什么不好的?它们的羽毛很好看啊。”
江玄朝楚一凰眼底望去,一时间愠恼忧悔通通散去,嘴角还忍不住漾出一丝笑来。
楚一凰似嗔非嗔,道:“我知道你在笑我——落水凤凰不如鸡!其实万物同归,不过早死晚死罢了,未必岸上的人,便强过那落水的鸟!”楚一凰似乎察觉自己失了言,作势掩了掩自己的嘴。
江玄见她这副样子,心下起了淘气,也学她的样子,掩了掩嘴。</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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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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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一凰一愣,忽的笑了开颜,人说颜若舜华,笑靥如花,原来便是这个样子。
“青姐说我不能总乱说话,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在你面前,我还忌讳那么多做什么。”
江玄整肃颜色,只道:“不敢当。”
“命你也救了,还由得你当不当么?”楚一凰从身上拿出一只小小的淡青瓷瓶,递给江玄,“听说你为救我延耗了许多内力。这丹药于你有益的。”
南越之地,盛产青釉黄釉的瓷器,多饰以褐彩。楚一凰这一只掌中瓶,更是南越瓷中最为珍贵的“缥瓷”,里面的丹药之贵重,可想而知了。
江玄正要道谢,却听楚一凰正声问道:“所以你究竟是谁?你来王寨做什么?”
江玄事先也想了些说辞,见这元公主眸底清明,一派天真,待他更是至诚,也不拿空话敷衍她,就实说道:“在下江玄。江帮,公主可有耳闻?”
“江帮,我听过。至于你的名字……”楚一凰摇摇头。
“那我的祖父江仁祖,同家父江焕的名字,公主可知道?”
楚一凰“哦”了一声:“江仁祖,不是前朝的镇西将军么?母亲陛下总叨念他和他的长兄江靖世,说二人是不世出的文魁武魁,若不是南北一战双双战死,这天下也轮不到楚苻那贼子染指了。”
楚一凰细细地瞅着江玄,语气微妙:“原来你是江家的后人。”
“正是。”
楚一凰流露为难之色:“你是……来投奔我们王寨的吗?”
江玄失笑摇头。
“哦,也对。你们江帮家大业大,说不准还强过我们这土匪窝呢。那你……”
江玄想这元公主说话颠三倒四,称当今怀安帝是贼子,又呼南越叫做土匪窝,一时间竟弄不清她究竟站在哪一边帮腔。但依这元公主的脾性看,他的母亲倒是有救了。看来之前冒险出手,算是救对了。
江玄想至此处,朝元公主跪下去便要行礼。
楚一凰不由分说也跪了下去,与江玄面目相对,冷面孔道:“我不喜欢人家动不动便跪。况且你是救我的人,要跪也是我跪。”
江玄身为江帮的少当家,见过的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可今日遇上这样忽喜忽嗔、匪夷所思的“公主”,一时间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楚一凰仰着脸,也不起身,只说:“你说说看,为什么要跪我?又为什么来王寨?”
江玄只得叙述来由,拿出身上备好的一封信。
原来前些日子,不知谁人包下了伯宁县的“清风明月楼”,设了一出鸿门宴,邀江玄之母,也就是江帮的大当家——江王氏孤身前去。等江玄赶到时,设宴之人早已消失无踪,江王氏伏在席间昏睡,手中还握着半杯残酒,始终没法叫醒。江玄将母亲送回江府,延请神农谷的谷主锁阳先生诊治。锁阳谷主诊看之后,又将那半杯酒细细研究,才告诉江玄,大当家应是中毒,而这酒中之毒,似乎便是江湖上忽然冒出来的鬼魅女——“烟修罗”所用之毒。
楚一凰自以为这“烟修罗”的身份瞒得绝无人知,乍听江玄这么一说,惊讶地“啊”了一声,面皮微涨。
“江帮中颇有几个消息灵通的跑腿人,探听了跟我说,这‘烟修罗’怕是南越人……”
江帮以水上货运起家,江王氏未出嫁前,其父在秦台郡当地已有“船王”之称。早年跑江湖生意时,江焕便在几处经商往来的要地设下暗桩,搜罗闾巷旧闻、商贾稗史,后来这些暗桩日益壮大,又驯养起了自己的一批暗卫探子,渐渐成为了江帮下辖的四大商帮之外,一个隐晦而关键的存在——秘帮。
实则,秘帮的探子已说得十分明白,这烟修罗极有可能是南越王寨中人,这一条,江玄按下没提,道:“我便想,来一趟南越,若是找得见‘烟修罗’自然好;找不到,南越也是搜罗天下奇毒的所在,兴许能有法子解我母亲身上的毒。”
江玄昨夜见楚一凰轻功绝妙,行事非常,又有使毒手段,心里便猜测她是“烟修罗”,今日又见她相貌如是,更加笃定不疑。
楚一凰自地上撑起身子,又同江玄说:“咱们都起来吧。我是那捣蛋的‘烟修罗’,不错。可我从没在什么酒里下过药,也没有毒过你母亲。我甚至从没去过你们伯宁县,连你在东在西都不知道。”
江玄见楚一凰跪地久了,脚下还酥乏,想扶她一把,又觉有些唐突,忙收回了手。
“我想,这‘清风明月楼’的设宴之人,绝不是公主。但这毒酒……”江玄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交楚一凰,“请看一看,是不是公主所有之物?”
楚一凰揭开瓷瓶,轻嗅其味,又倒出一点酒液在手心细看,随即用嘴唇碰了碰微微泛红的酒液,江玄急急阻她:“不可!”
“没事。这些小毒,我试过的不在少数。”楚一凰细品其味,说道,“这其中的确有我的‘观音露’,但我的毒只是让人昏睡一两日。这酒水里掺了其他的东西,怕是什么活物的毒。你母亲怎么样了?”
江玄不免流出忧愁之意:“我母亲昏睡了大约半月。我请婢子每日喂以参汤续命,锁阳谷主替我想了蒸浴之法。但……怕是难撑到月底。”
楚一凰心下暗思:“我会请南越使毒的几位高手看看。尽量想法子治好你母亲。”
“有劳公主。”</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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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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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一凰忽而极专注地看住了江玄,问道:“你是个大孝子,是不是?”
江玄的神色收敛得平和冲淡,道:“身为人子的本分而已,谈不上什么大孝至孝的。”
楚一凰不由又问:“你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萱堂是秦台郡王氏出身,闺中单名一个‘琅’字。椿庭不幸殒丧后,江帮之业全靠她一人独立支撑,迄今已……”
楚一凰皱眉而倦,道:“我不是要听这些。这世上染了奇毒、生了重疾的母亲,并非罕见。可这么多年,只有你因了这个由头,一个人独自闯上南越王寨来。我想知道,你母亲待你,是不是很好?”
江玄微微一愣,一双淡墨眼珠便漾开去,轻轻道:“母亲待儿子,自是好的。家父早逝,全赖母亲教诲抚养,才有江玄的今日。”
“因此你为了救她,愿意连自己的命也豁出来吗?”
江玄看住楚一凰,并不解她为什么纠缠于这一问,又疑心是南越王寨有什么怪异的规矩道理,便道:“人的生命,至诚至贵。倘若我与母亲的性命得以两全,自是好。倘若一定要以命换命,江玄也无不遵从。”
楚一凰似是悠悠长叹了一口气,道:“无不遵从,唯命是从。这父母至亲,有时候有情得近乎无理。”
第27章 救命之恩(二)
次日,楚一凰仍来探望江玄,其人未到,其声已闻。
“越扶疆!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就跟着,也不碍你的事儿。”
“是不是青姐叫你跟过来的?”
“不……不是。我瞧这东西重,替你擎着,不好吗?”
江玄整肃神色,颇有些严阵以待的意思,门开了,楚一凰轻盈得像一阵飘风,几步跃到江玄身前。
“江玄,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楚一凰身后,一个身形沉稳、容相方正的少年抱着什么,被一匹黑绸裹住了,不得窥见。
“哦,对了,这是我们家的表亲,越扶疆。”
江玄朝越扶疆拱手施礼,越扶疆却是不看,神情木木地点了点头,只朝着楚一凰说话。
南越王寨的副寨主,名为越延忠。这越延忠之父,便是当年文懿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声名显赫亦声名狼藉的——越国舅。当年越国舅育有三子,南楚四世赐名延恩、延忠、延昌,在政变中,二子连同越国舅被斩于马下,只有越延忠凭着血勇,拼杀出来,后又会同南越的王寨势力,将当时困于楚宫的满公主营救出来,才有了今日的南越女皇。
想必,这越扶疆便是副寨主越延忠之子了。听闻越延忠机诡深藏,武力雄霸,生的儿子却是敦厚板实中有一二分的木讷,倒比他父亲更合这“忠”字。
江玄如此一番想度,冷不防对上一双慧眼,楚一凰竟似明他所思般,面上窃窃一笑。
“越扶疆,你拿的那东西给他吧。”
“给……给他?”
“本就是他的。”
“这把剑是他的?”越扶疆疑惑地压着眉毛,“这南楚人看着像个文弱书生,他拿得动吗?”
楚一凰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越扶疆忙又乖觉地噤了声,将那黑绸包着的东西搁下来,原来是江玄被收走的那柄玄剑。
“除了这把剑,青姐还拿了你别的东西没有?”
江玄只答“没有”,拨开黑绸,取过佩剑轻轻摩挲剑柄,一对俊眉舒眼不自觉望向了楚一凰。
“外来人,别盯着元妹妹瞎看!这王寨之中,敢直视公主与女皇陛下的人……”
“越扶疆,你都说他是外来人了,他哪晓得王寨的规矩。”
“那我这就教他!”越扶疆说着,煞有其事地抹抹手,“爹那儿有一份寨中的规仪,我拿来……”
楚一凰轻打个呵欠:“你好生为人师表吧,我走了。”
越扶疆忙问:“去哪里?”
“别总管着我。青姐让你看着这儿,可没让你看着我!”
江玄眼波微微一漾,并不做声。
楚一凰不自觉用手拨着水光般来回波动的耳饰,微微侧脸问江玄:“你呢,你想呆在这儿,还是和我出去逛逛?”
江玄且笑:“我出得去?”
楚一凰的手静在半空中,耳饰的波光还在她耳边回荡来去,她笑一笑:“你想出去,就出得去。”
越扶疆忙跨步到楚一凰身前:“你又胡说了……他可是……”
越扶疆忽觉一阵晕眩,难以置信又吞声无奈地:“你……你……的耳饰……”楚一凰一个旋身躲开,越扶疆便软倒在地。
楚一凰恶作剧得逞迷倒了越扶疆,对着江玄嘻嘻笑道:“换了越扶疆的衣服,你就能装成他出去了。不换,就让他醒了给你讲礼仪。”
江玄看着地上的越扶疆,不由问:“你怎么做到的?”
“越扶疆日常都要服食增强内力的药,我这琉璃碎珠上用果胶沾了与他相克的一味药,时间长了,果胶干了,药粉便随风飘散,被他吸入,他岂有不晕的?”
江玄笑道:“你这使毒的花样真是不少。”
江玄自然对王寨的礼仪不感兴趣,便装扮一改,跟着这位行事非常的公主,穿堂越檐,行于王寨之中。这寨宫依山而建,殿宇多为木石垒建,自己困居的斗室恰在低处,越往高处走,宫建也越见精巧鲜妍。举目望去,高处杂树参天,繁花覆地,脚下蹬道迂回,危楼绝阁在云霞间参差出没,给人险处逢生之感。</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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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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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东弯西绕,折到了一片半似山林半似庭院的所在,林苑入口以雕铸成鸟兽的赤铜为栅,围了一圈。
“这是我们的药圃。”楚一凰扳住铜制兽首,将栅门推开去,江玄随在身后。
同平素人家打理得或精巧或简素的园圃不同,此院中野植繁多且茂盛,小半是江玄从未见过的植种,那番盎然到有些无序的蛮野狂意,令乍入园者微微生出一点骇然之意。
楚一凰走到一株形似蕙草,紫花如穗的草木前,轻轻折了一枝,低声道:“这就是观音草,用来制观音露的。”
楚一凰掏出一只药囊,低头将那枝观音草送进去。
自江玄遇见楚一凰以来,觉她情性飘忽难定,骤晴骤雨的,可此刻,她待这一院不说不笑的野草藤花,却是十分的温柔。清流人家的闺阁弱女侍奉诗书,也没像她这般细致熨帖。
江玄看着她不由问道:“自这草上,看得见观音?”
“人说观音有三十三种变化身,这观音草,逢不同时节、症候、壤土、水源,都会现出不同模样来,有人数了,说是有三十三种,正合观音的变化。”
江玄笑道:“一佛身,二辟支佛身、三声闻身……你可知道,这观音第二十八身是什么?”
楚一凰摇摇头,江玄望着她,笑意蕴在嘴角:“是阿修罗身。”
楚一凰微仰着脸,怔怔然对着江玄的目光,弄不清他这是揶揄她,或是旁的什么,便侧垂了脸,自去取另一枝羽叶植物,亦送入药囊。
“这是醒草,用来制观音露解药的。”
楚一凰说着,将那只药囊的口束紧了,交递给江玄:“药囊里,我还另配了一瓶观音露,一瓶解药,还有两张方子,连同观音草和醒草,你都带回去。”
江玄犹豫片刻,缓缓捏紧了药囊,正要说什么,楚一凰又道:“我知道你心急想出寨,但眼下没母亲陛下的令,你也没法走。我想了个法子,天黑时分,会轮换一批在寨外巡守的兵士,我将你调换进去……”
“你那位青姐,未必由着你再胡来吧?”
“那也总得试一试。”
“其实,再等两日,你们的女帝陛下,便也会出关了。”
“可我怕你……”
“耽搁两日倒还无妨,若是这样贸然行事,得罪了你们陛下,反而还棘手些。”
楚一凰见江玄如此说,只好点点头道:“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江玄低头看着手中的药囊,上面深深浅浅绣着玉莲花纹,那迂折翻覆的丝缕,似乎也能将人心搅扰一番。
楚一凰顺手正将观音草下的浅紫花穗用土埋起,却听江玄问道:“你这样帮着我,并不怕我对你们王寨不利么?”
楚一凰仍自顾自拨弄花草:“这一嘛,是你救了我,没有你,这王寨利与不利,我不都瞧不见;这二嘛,青姐将你都摸排清楚了,其实你身上那块玄玉,她找人看过了才放回你身上的,你既然是江焕后人,按说不该与南越有什么仇怨;这三嘛,王寨外都寻过痕迹了,你似乎真是孤身来的,若不是为的你母亲的病,我倒想不出太多理由,值得江帮少主这样涉险。”
江玄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心中暗想,这元公主养在深山不曾涉世,心思说单纯也单纯,说迂回又迂回,是个叫人操碎心的主儿。
江玄索性将玄剑搁下,就地而坐。
楚一凰扬起一点笑意:“我不待了,咱们回去吧。”
江玄并不起身,望着楚一凰道:“我既然救了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情愿舍了命,也要离开?”
是,眼前的楚一凰巧笑倩兮,但江玄没有忘记,那天晚上她说的——她誓死也要出那蛇祖竹林。那不是一句玩笑话。
楚一凰的笑意冷下去,秋水寒眸凝在少女面上,此刻,她又变了相,变作了霜天雪地的一尊玉观音,清极不知寒。
江玄没有躲开那寒毒一般刺人脊骨的目光,反而温淡从容地接受那冷而孤决的审视,过了好一阵子,楚一凰才撇开视线去。
金乌已渐西沉,她的唇边浮起一丝玄妙的笑意,道:“其实除了药囊,你还可以带一个更重要的东西走。”
江玄已知其所指,仍是问:“什么?”
“我。我是制毒之人,比那一药囊的东西更管用。”
江玄双腿一弹,顷刻间已起身玉立,持剑在手,他朝楚一凰躬身行礼,言辞恭敬道:“请得公主之尊驾临,不胜感激。”
楚一凰淡淡道:“我母亲是绝不会放我出寨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愿意豁出命来,同我演一出戏。”
眼前这一对璧人,才貌仙郎与绝代姝丽,正是戏文中最般配的形貌,合该唱一出妥妥帖帖、团团美美的好戏。
江玄却隐隐有种预感,这南越公主要唱的戏,会砸。
砸又如何,他得陪着她演。冥冥之中,他似乎正是为此戏而来。
第28章 叛寨(一)
江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元公主竟要他同演,这样一出戏。
此刻,他身处太极殿,已是骑虎难下。
南楚百姓皆知,南都城中的楚宫,分外朝与内廷,外朝的太极殿、太华殿、太清殿,民间称为“三太殿”,是皇城中至尊至贵的所在,应对星宿中的紫薇之象。不想这位南越女帝,竟将王寨做王城,连宫室之名也循例沿用,但形制建筑比之正统楚宫,终是清简平素了些,倒有几分画虎类犬的嫌疑。</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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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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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江焕之子江玄?抬起头来!”
“是,在下江玄,见过……女帝陛下。”
江玄抬起头,看见了王座之上端坐正严的女人,曾经的满公主,如今的南越女帝——楚望,她的面孔并不见老,仍是绝代的风华美人。比之女儿楚一凰,这位女帝生得更为华贵、盛艳,夺人眼目,一身镶金嵌宝的正制礼服,似乎将她沉重地锢在了王座之上,满头珠翠之间,她的眼睛如宝石一般,耀眼而冰冷。这是一个美丽得不似活人的存在。
元公主楚一凰垂首默立,越延忠越扶疆父子、楚青鸾母女都随侍在旁,屏息敛气。
“从前,父皇很赏识你的祖父,他同你的伯祖父死战不降,为国捐躯,何等的英雄气概!你父亲江焕也不愧为忠烈之后,弃文从商,一手建立起天下第一商帮。朕想,他也定看不惯楚苻那逆臣贼子,窃取了南楚江山。再看江靖世的儿孙们,趋炎附势,在那伪朝廷里做猪做狗,不知强上多少倍!”
“父亲早逝。若非如此,早该来拜见女帝陛下。”
女帝沉声道:“赐座。旧臣之子,朕该以礼相待。”
江玄乖觉称“是”,缓缓起身,倒并不入座,心中暗想:旧臣之子?父亲江焕置身事外,虽是不耻当年苻相与楚苻的行径,也未必肯为满公主的入幕之宾,何来君臣之谊?
楚一凰见江玄默立,背脊挺直,而母亲微有怒容,上前跪地道:“女儿有事秉奏。”随即拉扯了江玄一把,“你也跪下。”
女帝怒色更甚,反衬得一张面孔华艳生威:“朕倒要听听,你这逆子,不法祖德,不遵朕训,镇日里胡作妄为,究竟还想做什么?青鸾说你迷晕守卫,出了山门,闹得整个王寨一夜不宁。朕看在旧臣之子恰来拜会,本想稍后整治你,如今也顾不得了,先打你一顿再说!”
越扶疆、楚青鸾和蓝乳娘都面露担忧之情,蓝乳娘作势便要上前跪拜,求女帝开恩。
楚一凰倔头倔脑道:“陛下不问问,江玄为何而来?”
楚一凰出寨,同江玄来拜,恰是同时,女帝自然心里有了算计,猜度是楚一凰外出之时,替她联络上了这个江氏后人,如此一想,神色稍见平和,缓道:“你便说说看。”
“江玄是来见我的。”
女帝见素日不成器的女儿,真为她的大业笼络了一个得力之人,顺势点头道:“嗯,然后呢?”
“他是来带我走的。”
女帝心中正暗自筹划如何拉拢江玄,如何借用江帮势力,楚一凰此言一出,女帝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登时变色道:“你说什么?”
“女儿之前外出时,邂逅了江玄,我同他已私定终身,暗中有书信往来。今次,是我求他前来,带我私奔。”
锦绣珠翠,华贵沉重,女帝从王座上踉踉跄跄奔到楚一凰面前,既惊且怒,一双见骨的手狠狠掴了楚一凰一巴掌。江玄见楚一凰莹白的脸立时肿了起来,牙关不自觉咬紧。
楚青鸾与蓝乳娘欲拦不敢,越延忠与越扶疆两父子的面色更是极为难看。
女帝居高临下,狠言道:“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女儿求江玄带我私……”
女帝下手更狠厉,又给了楚一凰一巴掌,她指上硕大的宝石戒环,将楚一凰的脸刮出一丝血痕。
“私奔?私奔!你是南越的元公主,怎么敢说出这种话来?做出这种事?”
楚一凰面上指痕宛然,神情却是十分平静,眼中冷冷的一股子淡漠倔意:“咱们的规矩,若是想离开寨子,离开南越,就得受鞭刑,活过了鞭刑,我便可以自由来去,是不是?”
女帝方才只是盛怒,此刻似乎越想越不安,退后了一步,看向楚一凰的眼神中,多了一分难言的畏意与不解:“你真要为了他,离开南越?”
“是。”
“若是朕要处死你呢?”
“情之所至,何惧死生。”
楚一凰直视母亲,两人一般的眼型瞳色,却仿佛是冰火对峙一般,互不能容,互不相让。
“情?”女帝轻蔑地笑,“你同朕谈情?你是什么身份?你不谈复国大业,不谈先祖盛德,甚至不谈这南越内外数以万计的部族百姓,你的情是什么情?”
“我只配谈男女私情,一人之情。母亲的家国之情,恕女儿德才全无,不能成全。”
女帝越发笑得令人汗毛竖立:“好好好。就这样一个男人,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朕不如杀……”
楚一凰以头抢地,额上顿时血见:“若不能离开王寨,女儿情愿一死。谢陛下成全!”
“你!”女帝简直要气得呕血,“你死在这里。还怕脏了南越的地!越延忠,替朕拿王鞭来!”
越延忠冷面道:“是。”
王座后有一道金漆屏风,上面悬着一柄金剑、一根金鞭,那金色有沉郁之感,并不十分辉彩瑰丽。
越延忠很快将那金鞭取下,跪送至女帝手中。
江玄并不知晓楚一凰为何这般行事做谎,但见此时女帝怒极,若是真打,这元公主一定受不了,忙挡在楚一凰身前:“陛下息怒……”
“江玄,这不关你的事。”楚一凰在江玄身后轻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我是南越王寨的人。此时要叛寨而出。受一顿鞭刑是理所应当。若我活着,自然会跟你走;若我死了,你便带着我嘱托你的东西,自行离开吧。”楚一凰故意扬了声线,“你不是南越人,陛下岂能为难于你?”</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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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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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却没有让开,反而朝楚一凰松落一笑,故意说与众人听似的:“咱们难道不该同生共死?”
楚一凰脸色微变,暗声道:“我那不过是权宜……”
女帝毫不留情的一鞭已经劈脸砸下来。江玄顺势而前,以他的内力,本可生生震开这狠辣一鞭,但他默然收敛了功力,任由金鞭在他侧脸抽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楚一凰见血痕出,眉目一振,朝越扶疆喊道:“越扶疆!拉他走!”
楚一凰隔着江玄,同自己的君,自己的母,以冷眼相对峙。
此刻,这少女身上孤烈的傲气,如霜刀雪剑一般,隔绝周遭。江玄从不畏强,女帝楚望的气势如此迫人,也难以震慑江玄。但楚一凰身上如霜似雪的凛傲,却夹杂着琉璃般的易碎感,令江玄怔然无措。江玄并不知道,那是来自少女特有的脆弱,一段天真的、涉世未深的孤勇,仿佛不屑与任何强悍无理的命运讲和。
女帝的另一鞭又落了下来,楚一凰不管不顾,伸手抱护住了江玄的头面,一阵冷香罩过来,江玄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她的一双褐眼闭得紧紧,只余密匝匝的眼睫颤抖不已,像一只纷飞的黑蝶扑在他心里。
这一鞭抽得楚一凰两只手臂烧痛万分,血痕登时显了出来。
越扶疆神色复杂,默不作声上前来,双手如虎豹前越,齐齐擒住了江玄的衣襟,将他拉开。江玄对一殿作壁上观的人气愤非常,冷言数声,仍要上前护着楚一凰。
楚青鸾抽剑挡住了他:“别动。你越护着她,她越活不了!”
江玄怔住了,随即想起,自己此来,为的是求药治病,究竟怎么演变成如今的局面,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女帝狠抽了楚一凰十余鞭,楚一凰闷头苦受,满额汗若雨下,她的衣衫本就轻薄,这一鞭又一鞭,摧折得衣服和人一般皮开肉绽。女帝见再打下去,楚一凰衣不蔽体,实在难看,有辱国威体面,方才住了手。
江玄忙将自己的外衣除了,披在楚一凰身上。
楚一凰一身血痕,勉强起身,开声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可以走了吗?”
女帝难以置信:“你还是要离寨?”
楚一凰笑容苦涩:“是,鄙人不忠不孝,还望陛下成全。”
女帝将金鞭砸在地上:“好!你楚一凰心中既无江山社稷,亦无父母尊长;但朕还有伦理纲常,不能弃情绝性,真打死了你这个孽畜。”
女帝背过身去,一时间没人敢答话,大殿之内死寂一片。
楚一凰望着女帝的背影,此刻才淌下一滴泪,又很快抬手拂拭干净。
“你出去吧。出了王寨的门,你我之间,再无君臣之谊,更无骨肉之情。你不是朕的女儿,你也不配做南越的‘元公主’。”
楚一凰伏地深深。
“谢过陛下。”
这一对君臣母女,一背身,一伏地,没人可以看见她们脸上的神情,没人知道她们的所思所想。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断绝。
第29章 叛寨(二)
江玄扶着楚一凰走出了太极殿。
“你的寝殿往那边走?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即刻走。行囊已在山门处。”
“你疯了?”身后传来青鸾的声音,楚一凰回头看,蓝乳娘同越扶疆也随了出来。
蓝乳娘哭得眼都肿了,直扑过来抱住了楚一凰,心口不顺似的捶胸顿足:
“我的小公主,你……你今日这……究竟是做什么?”
楚一凰任由蓝乳娘又哭又抱又急又怨,好一会儿才朝青鸾使眼色,让青鸾把她的亲娘揽住。
“乳娘……”楚一凰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折低了眼,只是说,“您保重。”
青鸾似乎也在等,末了等见这样一句,知一切是无可挽回了。
越扶疆急道:“就算要走,也不是现在。你看这一身的伤,不养养怎么行?”
楚一凰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今日借着一身伤,才走得了。我是一刻也不会多待的。”
越扶疆诧异地瞪大了眼,两道粗眉也挑成滑稽样子:“你真是疯了。至少,等寨主回来……”
蓝乳娘也帮腔道:“是啊,公主,定是在这山中日久,你厌烦了。我看这江公子相貌、家世、品格都好。等寨主回来,由他劝说陛下,让你们好好成了婚,再指派几个人,随你们一道儿下山看看,可好?”
楚一凰微微摇头,只道:“乳娘,青姐,越扶疆,就当楚一凰死了吧。好好在寨子中,过你们的日子。”
楚一凰一语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
剩下蓝乳娘、楚青鸾与越扶疆呆立原地。
越扶疆连连摇头,自语道:“疯了,疯了,她一定是疯了。她是不是试了什么令人神志失常的毒药?”
蓝乳娘自呆立中惊醒:“是,是,一定是这样。公主怎么会走呢?她怎么能丢下咱们满寨子的人,就这么跟外面的人走了?青儿,青儿,咱们去求陛下,公主一定是失心疯了。咱们求陛下……”
楚青鸾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母亲,低声道:“照我看,公主很清醒。从那日半夜私逃,到今日受刑离寨,她是铁了心,硬了性要走。不惜豁出性命。”
“可是……这说不通。看陛下今日的态度,公主若是真钟情那江焕之子江玄,迂回调和,也不至于弄成这副……唉……”</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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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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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乳娘正说着话,越扶疆听见江玄的名字,一阵阵发怔。在这王寨之中,只有他的年龄身份可堪匹配元公主。他的爹爹也常说,日后,他是要迎娶公主,接任寨主之位,辅佐公主成为南越新一任女帝的。今日事变,他和楚一凰那顺理成章的一生,被齐齐拗断了;王寨中没了公主,他顿时不知自己何去何从……扶疆扶疆,他是否已经失去了他所要守护的疆土呢?
越扶疆越想越慌,越慌越乱,便自殿外的台阶上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楚青鸾忙下去扶他。
可他不知怎么,跌了这一跤,竟像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楚青鸾看着越扶疆像个孩子似的,哇然哭出了声。
他踩空了,他再不知道该怎么办。
山门的守卫显然收到了消息。
他们虽是疑惑万分,却也不敢不放行。楚一凰从守卫近处的屋舍里拿了寄存着的行囊,两人便往寨子外走。
恰是个晴日,空中晴丝缕缕,两人走到蛇祖竹林。楚一凰在密竹处更换了带血的衣衫,又从行囊里拿出一个竹根雕成的香盒,将香盒里疗治外伤的药覆上,这才回到江玄低头默等的地方。
“咱们先在这竹林歇一歇。”
楚一凰拒绝了:“赶去救你母亲要紧。我敷了药,身上的伤没什么。”
江玄看住她,女子对自己的容貌从来珍惜,楚一凰却没有刻意护着她娇嫩的脸容,在阳光下,一道道血痕宛然可见,像上好的玉瓷生出裂纹,江玄道:“你的脸……不怕留疤么?”
楚一凰斜睨了江玄一眼,说道:“你还是习武之人呢,干嘛婆婆妈妈的?谁学拳脚没个损伤的,留疤怕什么?”
江玄且笑且摇头:“好个江湖侠女……烟修罗!”
“你总不至于以为我真多么金尊玉贵吧?我早在外面听说了,你们都说我和……那个女帝陛下,是山大王,女土匪。”
江玄指着她面上一道痕:“若是真留了疤,才坐实了你越中山匪的名号?”
楚一凰并不在意,转身欲走,朝四周一看,都是一般的绿竹细竿,不由跺了跺脚,问:“唉,你知道怎么走么?”
江玄从身上掏出带来的地图,递给楚一凰,她皱眉道:“江帮果然厉害,那楚苻的王城图,你们手上也有?”
江玄并不说笑,淡淡道:“王城图更详尽。但这张南越地图,只画到蛇祖竹林为止,许多小寨也并不在上面。咱们沿我来时的路回去,三两日可出南越。”
楚一凰眼珠一转,问:“毒水河呢?我听他们说,咱们从毒水河上坐舟船,更快些,一天一夜便到南越的边境了。”
江玄闻言,既喜且忧,南越率多毒虫蚁兽,尤以近毒水河处为最。神农谷主为他配了驱毒避虫的药囊佩身,又内服了清心丸,渡河尚可,若是一天一夜漂在毒水河上,怕是……
楚一凰见他面有忧色,似乎明他所想,低头自行囊中掏出一颗龙眼大的黑珠,送至他眼前:“这是我们南越的避毒珠。你戴在颈项中。其实那河边,就是瘴气厚,跟着我你不用怕。”
江玄失笑,接过那颗圆珠,见那黑中隐着青铜色,用一根泛黑的绞丝细链配着。
江玄将那避毒珠戴在颈中,他鼻子素来极灵,嗅见一阵微弱的淡香,不知是避毒珠的气味,还是女儿香,心头涟漪微微,拱手道:“谢过公主。”
楚一凰冷冷觑他一眼:“没听女帝陛下说么,我已不是元公主了,也不是楚一凰。从今以后,你只叫我做‘阿元’吧。”
江玄若有所思,沉沉念了一声“阿元……”
江玄耳力好,听见不远处的人马声响,忙扶过阿元的肩膀:“有人来了,咱们上去。”
转瞬之间,两人已攀住竹竿,躲在暗影里,悄不做声。过了些许时候,一队人马穿竹林而过。江玄遥遥见队首一个中年男子立于马上,此人头戴儒巾,身披墨绿绉纱袍,身子笔挺,气度儒雅,引着一支队伍谈笑间,正往女帝峰去。
江玄暗声欲问此人身份,却见阿元早已红了眼,朦胧泪眼望住了那中年儒生远行的背影,直到整支队伍没了踪影,她才挣脱了江玄紧紧箍住她肩膀的一只手臂,从竹竿顶跃下来。
毒水河旁离竹林最近的一个村寨,是地图上的“苍儿坡寨”,阿元身上带伤,江玄不敢快行,遇见难走的路,下意识总想搀她一把,可抬头见她一副泠然无情,又心不在焉的模样,遂也不敢造次,只有意无意看住了她,防止她跌跤。
离落日还有半个时辰,两人便赶到了。村寨外竖着一块溪石垒成的石碑,歪歪扭扭地写着寨名“苍儿坡”。
阿元站在寨外,看着那石碑上的字发怔,这时一个裹着蓝布头巾的老婆婆颤颤巍巍走了出来,用南越的土语朝阿元问话,阿元也用土语应答。江玄见阿元同这陌生老人说话,倒是语音轻柔,半哄似的把老人逗得笑纹满脸。那婆婆不知说了什么,阿元转头问道:
“江玄,你能写几个字吗?”
“什么?”
“这村寨名,你能替他们重新写一个么?”
早些年,女帝便在南越近百个村寨下了令,每个村寨外,都须用些木匾、石碑,刻上寨名,以兹辨认。
阿元一边看着江玄用红颜料在石碑上写字,一边吃着寨里人端来的鲜果:“我那时就不大赞成。其实有些小村寨,一年到头也没什么人来,弄个木匾挂着,雨打风吹,熬不上几年就坏了。再说咱们南越,能写汉字,说官话的人,也没那么多,好些小寨子,都要请大寨子里的教书先生来写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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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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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一笔一划将几个字认真写了,字字笔力遒劲,根骨不凡,有云石烟霞之气。
那蓝头巾的婆婆冲着江玄直笑,其他人也咕哩咕哝地说着什么,大约是赞他的话。
阿元将那鲜果收在怀里,冲江玄洒然一笑:“很好,咱们有船了。”
岸边泊着一只玲珑小巧若舴艋的小舟,头尾尖尖翘起,竹篾织的船篷覆盖了半个船身。
江玄同阿元在岸边的大石上坐着歇脚,看不远处的石头房里,已升了炊烟,一片乌苍苍的人间,沾了白蒙蒙的烟火气。
阿元忽的想起什么来,从身上掏出一支纤细光洁的骨笛,孤浸浸地吹奏起来。
那骨笛声中,有山声,有水声,有风过竹林,有雨滴梧桐,有百鸟朝凤之盛,也有孤星独吟之悲,合之总总,天地自然四字而已。
“呀!”
阿元一声低呼,打断了江玄宁静的沉思,他抬起头来,只见半空中,忽的多了星星点点的大小蝴蝶,这些蝶儿翻飞的翅面朦胧成一片夜色,漆黑的底色上,夹杂着宝蓝、橙红、绿松石、茉莉白诸色,飘忽闪动,美丽之中,透着一丝诡魅。
此时,有一只稍大的黑底藏闪蓝的蝶,已经停在了阿元的手上。江玄指着那蝶,似笑非笑,毫不讶异:“你的朋友?”
江玄早听说,南越人有种驱使毒虫毒兽的法子,便是辅之乐音。
阿元忙道:“你别伸手去碰。”
“都是有毒的蝶?”
“你不去招惹她,她们也不会欺负你的。”阿元纤纤手指举着那只美丽的黑蓝蝶,“这颜色多好看,怎么染也染不出来,浑然天成的。”
她说着轻轻将手一抬,那黑蓝蝶便似会她意,翩跹一折,往半空飞去,其他蝶儿也纷纷转了,随在黑蓝蝶的身后,一齐去了。
阿元的目光仍随着那蝶群,随口问:“你知道我们南越的‘地一水’吗?”
阿元的侧脸细巧,眼睫转合之间,像是闪灭着一只忽生忽死的黑蝶,江玄的目光停住了,点点头:“听过。”
传说南越王寨有三件至宝:这天一符至烈至情,饮下符水,可蛊惑人心;这地一水至毒至寒,服者遇寒毒发,毒深而死,死时若玉雕石,气息冰冷而形貌不改;这太一丹则是救人还魂,起死回生的灵药。
“我身上中的就是‘地一水’的毒。”
江玄心有猜测,见阿元直直说了出来,不由叹息了一声。
“听说是我幼时胡闹,不小心吞饮的。你看见女帝脖间挂着的一个琉璃小瓶没有?那里面装的就是‘地一水’。这水虽是至寒之毒,但佩在身上,可延保青春的。”
江玄道:“至毒与至宝,只在一线之隔。福之祸所依,祸之福所倚。”
“这地一水,其实不过是我们女帝峰上,石缝间的一眼小泉。那儿清凉清幽,也生了深深的草木,刚刚的黑蝶,全是喝地一水长大的,女帝陛下赐的名,叫‘黑羽帝皇蝶’。全天下,只有我敢去地一水边纳凉闲玩,和这些蝴蝶做朋友。也许是因为我身上也有地一水,倒和她们像是同胞姐妹。只是不知道,我离开了南越,她们是不是还一路跟着。”
江玄从前不喜女子啾咻吱喳,可对着这时静时闹的阿元,他似乎一点儿也没厌烦,反而目光灼灼地听她说话。
她又说起从前在山野间的一些趣事,言谈之间似乎颇有留恋之情,可又不知道为什么,闹成这副局面也要离开?
船夫吃了夜饭,替他们带来了些干粮,三人便上路了。远山如黛,近水烟寒,眼前的景同眼前的人交织成影,极清极美,却又笼着一层纱雾,藏了一身艳毒,叫人远不能,近不得。
夜渐深了,船夫仍在船头,已歇了杆。船篷里只有江玄同阿元坐着,阿元蜷着身子,静得像一泓幽深的影子,江玄递给她一个鲜果,她摆摆手并不肯吃。
江玄问道:“是不是入夜了,你有些怕黑?”
阿元过了许久,才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守着,你闭上眼睡吧。南越的天亮得早。”
阿元忽开口道:“这是我出南越的最后一程路。我不想睡。”
江玄忍不住问:“下午在林子见到的,是王寨的寨主,你的父亲越无伤?”
“是。”
越无伤并非阿元的生父。
当年在朝中,征北大将军钟季的声名,仅次于镇西大将军江仁祖。满公主的驸马,便是钟大将军的独子钟毓。钟毓虽是将门之后、帝女之匹,但在坊间留下的谈资却极少,连见过他的人也寥寥。江玄倒也没听说过这位前朝驸马相貌如何,品性如何,同满公主的婚姻是否合契。外界只知道楚望退回南越旧国,自封为帝时,曾下了一道诏书,提及父、兄、夫皆丧于南北之战,只剩她与襁褓中的孤女。而越无伤作为迎回她的几个贵族首领之一,成了她帝王座侧的“男皇后”,南越王寨的一寨之主。
“越寨主待你很好?”
“是。全寨上下,爹爹同乳娘是最疼我的。为此女帝甚至同他置气。”
“慈父严母?”
阿元看住江玄,心中暗想,江家一定是位慈母,才养得出江玄这般温润如玉的公子。
江玄也望住她,两人一头一尾,隔着船舱,都知道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江玄似不餍足地问:“因为你母亲太严厉,你才被逼得逃了出来?”</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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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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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沉默了,她扬起脸,这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显得如此漫长,像是往日交好的月,也不肯来送她似的。
阿元低声问询:“你是不是后悔带了我出来?”
阿元疑心是江玄怨怪她,置他于危险之上,又解释道:“你是不是气我拿你做借口?女帝不会杀你的。你是外头的人。这种男女私事,从来只惩治寨子里的人。不论我是什么身份都一样的。”
“我没有气你。”江玄掏出火折子一捻,微火照亮了他的侧脸,像一尾月,“只是人人都想不通这件事。”
“我看从前有别的人离开寨子,都是这因由。我没法同女帝说实话。”阿元看了江玄一眼,又垂下脸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可这些话,我谁也不想告诉。”
江玄知道,能说的,她早已说了,不能说的,也只能由着她埋在心里。
他手中的火折子灭了,船上又陷入了无光的寂静。
第30章 其后(一)
江玄与阿元下了船,眼前是一片荒郊野岭。
阿元在毒水河边,对着河影正挽起头发,她显然不是手巧的人,野风又来与她捣乱,将发丝吹得东飘西宕。
江玄在旁拿着一支木簪、一把木梳,看得好笑,便一手握着簪梳,一手腾出来替她扶住了半倒不倒的髻子。阿元见此,眼疾手快,从江玄手里抽了木簪子,忙将发髻定住了。
江玄的手在一头鬘发间翩跹,又将那木簪子左右定了定型,手与发将离未离时候,闲闲问道:“这簪子是谁替你打磨的?”
“阿元师傅特制。我这人,不好文不好武,专爱弄这些闲散玩意儿。”
江玄失笑:“你这背囊里,都是你的闲散玩意儿?”
“石子,木簪子,布衣裳,还有我的瓶瓶罐罐。”
阿元见江玄又要笑,忙道:“有什么法子呢,那些金银财宝,都归南越公主。现下我只是个闯荡江湖‘小阿元’,只和花草木石有缘了。”
阿元与其生母,竟断绝到不肯要分毫的存身本钱,江玄转而想至自己的母亲,神色倏然沉了下来。
两人这便上路,走了好些时辰,所经的景致才由冷情转热闹起来。
此时已入了夜,街上亮起了熹微灯火。折水郡上的一间云来客舍是江帮产业,江玄带着阿元前去投宿,阿元施施然随在他身后,面对生人时,她总十分寡言。在客舍安顿后,江玄并未向客舍诸人亮明身份,只暗中发信通知了渭川。
江玄连夜筹备车马和饮食物资,直弄到大半夜才安置妥当,回房时,见隔壁阿元的那间客房仍亮着灯,心中颇不安宁,隔窗问了一声:“阿元?”
果然,房里传来了阿元的声音:“嗯?”随之那扇窗子也开了,窗子底下坐着的人,正是那安然无恙的南越少女。
“这么晚了还不睡下?”
阿元据实说了:“我睡不着。”
“我就住在旁边,有什么事,你不用担心。”
阿元微微颔首,又神秘地说:“我请你看个东西。”
说着,她便来到门前,将房门开了。江玄犹豫了一下,顿住脚,嘴角浮起一丁点不易察觉的笑痕:“在外头,半夜请男子入内间可不妥。”
阿元微微一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不是旁人。”
江玄暗自好笑,又见无人注意,这才举足踏入。房中的梁上壁上,案头桌角,都停着昨日见过的黑羽帝皇蝶。
“你……吹笛把她们引来的?”
阿元夜深难睡,便闲吹一曲骨笛解闷。这支骨笛,是楚青鸾为她制的,取的是一只鹫鹰的翅骨,自然,这只鹫鹰也是楚青鸾箭矢之下的猎物。
“我随意吹的,没想到她们真一路跟着我。”阿元叹了口气,“所以说,还是这些不会说话的小蝴蝶有情有义。王寨里的人……不说也罢。”
江玄见她又是老成又是稚拙,心中既笑且怜,道:“有这些小毒物保护你,便安心睡吧。”
阿元又道:“你也去睡吧。”
江玄犹豫片刻,点点头道:“好。”
临出门前,他见阿元眼中有话,便问:“你想说什么便说,不必忌讳。”
“我……我觉得实在不对劲。”
江玄微微变了脸色,凝神去听四周的动静,压低声问:“哪里不对劲?”
阿元勉强开口:“你……你有没有觉得,外面的人,都认出我是南越人了?他们老是盯着我看。心里或许盘算着要拿我去府衙呢。”
江玄先是一愣,随即破颜一笑,阿元见他如此,更加疑惑:“这……这也好笑吗?”
江玄的笑痕还荡漾在嘴角,不肯离去似的,他收敛着目光,轻声说道:“外面的人盯着你看,不是因为你可疑,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
江玄眉眼皆暖,一字一字道:“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江玄话音方落,阿元的面孔陡然红了起来,埋脸恼道:“你这人看着皮囊周正,其实一肚子坏水。”
“倒是没人这么说过。这讲法挺有趣的。”江玄似乎真有几分好奇,“怎么算坏水?”
“你那一肚子的墨水,都是拿来取笑姑娘家的,还不坏嘛?”
“这不叫取笑。”
“还不叫取笑?”
“若是你算不得倾城之色,那才叫取笑。”
阿元听着这话,仍是取笑的话,可看江玄的神色,倒是没有取笑之意。</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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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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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神色转了黯然,道:“女帝陛下说过,这世上能倾国倾城的,从不是人的美貌,而是战争。”
江玄从未见过美貌少女如阿元这般,视皮囊如无物,想必是女帝楚望教养亲女过于严苛冷酷,反复以自己和文懿皇后为鉴,训告阿元皮囊不堪一用,只有冷血铁腕,才能征服城国,主宰自己的命运。
江玄道:“岂不闻‘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杀戮带来的,只是一座空城。真想做好的君主,便该倾覆人心,而不是人命。”
“你说的倾国倾城,就是人心所向,万邦归一?女帝尊奉法家之学,你这仁德之政,不过被她拿来装腔粉饰罢了。”
阿元说完,又泄气似的摇摇头:“我可真没用。离了南越,口口声声还是女帝这个,女帝那个的。”
“又不是真仙人,睡一觉就将前尘尽忘。别苦恼这个,从前的事,没法忘的,偶尔叫它来搅扰一番光阴日子,溅起一点涟漪,也没什么。”
次日出门的时候,江玄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副皂纱帷帽叫阿元戴上,阿元这才心定了不少。两人日间赶路,至夜投宿,第三晚遇雨,不得已躲进了一间破庙。江玄让阿元休息,自己借口捡拾柴火,躲了出来。
渭川等暗卫皆身束黑衣,头带雨笠,在树间藏匿,见江玄独自出来,渭川才现身,与江玄说上话。
“我们还是照旧躲藏,不和这姑娘照面?”
“是。她对外人多有防备,你们暗中保护就好,再者,我们两人上路,也不易引起下毒之人的警觉。”
“这少女就是烟修罗?她为什么要帮大当家的?真不是她下的毒?”
“她不但是烟修罗,还是……”江玄在渭川耳边轻叙了几句阿元的来历,“渭川,此事你知我知即可,其他人不许透露。”
“连大当家也……”
“是。在母亲面前,也只说她是南越女子。旁的不必多说。”
渭川更加奇怪:“以她的身份,竟跑出来救治我们大当家的?”
“她心思难以捉摸。但好在,我曾救了她一命,所以她愿意投桃报李。她身上还有南越的灵药‘太一丹’,我想母亲大约是无碍了。只是……我们须得防范着些,究竟谁是下毒之人,他又在谋划些什么,这些,恐怕只能等母亲醒来之后,我们再去筹谋了。”
江玄又问了些江帮内务。自母亲江王氏昏迷后,消息已尽量封锁,但大当家久不出面,问询之人实不在少数,道上也颇起了些流言蜚语。四大商帮,船帮由江王氏娘家的两位兄长主事;车帮与马帮的帮主,是当时江焕手里定下的迎泽郡的武三晋与新安郡的曹徽;驼帮司马营力卸任后,江王氏做主令生于南楚的北狄人哥舒达主事。其他三帮的人还好应付,只有船帮的两位舅父,问询甚急,令人头疼。
“你这两位好舅父,已偷偷从南海边的秦台郡往咱们苏阳郡赶了。怕是料定你藏着什么猫腻。”
江玄闻言也是颇平淡:“总是我们先到。母亲醒了,一切好说。”
“可若是……”渭川欲言又止,摆摆手道,“罢了。”
江玄想了想道:“两位王老爷来就来了,让园子里的侍卫别真拦着他们进来。随他们闹吧。”
“那他们可不会客气。怕是要直捣龙宫,上达天听呢!”
江玄轻咳数声:“龙宫、天听,此话再玩笑也别说了。”
“嚯,对着我也这么没趣起来。”
渭川话语刚落,人影便闪折走了。
江玄回到破庙中,见阿元正在火堆前调息内功,顺手将渭川他们弄来的柴火搁在地上,等烘干后,挑着丢在火舌中。
阿元睁眼,对他笑了一笑,问道:“外面的雨水停了?”
江玄点点头,又道:“既然雨停了,咱们再走一段路,”江玄掏出身上的南楚地图来,“前面应该有可以借宿的人家。”
阿元道:“就这歇一晚吧,清净。”
连日来,这阿元经车马劳顿,又吃净餐,睡得也不见好,帷帽后的一张素脸,越发憔悴了。
江玄将地图掖回去,拨弄着柴火道:“我是怕……”
“既然出来了,破庙、旧宅、乱坟岗,有什么住不得的。从前女帝罚我在‘罪己岩’思过,崖顶的山洞,一住就是一两月。”
江玄似想及什么,眼眸一垂一抬间,思绪流转,问道:“你在崖洞里,都做什么?当真面壁思过吗?还是像方才那样,修习内功?”
阿元似乎奇怪他有此一问,便道:“也修习内功,也玩。”
“同谁一起呢?”
第31章 其后(二)
阿元忽定住了眼神,看住江玄:“思过,不是一个人么?我该同谁一起呢?”
江玄淡淡道:“随口问问。看你的轻功路数,同王寨里那些南越功夫不大一样。”
阿元一愣,眼光忽的一转,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我看南越功夫颇有些刁邪,留的后手多。但你的轻功路数,和你刚刚的调息之法,却是清静平和,内蕴绵长,很有道家之法。”
“你认得我的轻功?”
江玄摇头:“不,我从前没见过。”
“江湖上修习道家功夫的,听说可归为两派六宗。我这轻功,与他们的像不像?”
“相殳观的邵师太,与侞离观的辅嗣真人,算是术派与理派各自的集大成者,相殳观重形,长于外家功夫;侞离观重意,长于内家心法。这两位尊长同你的路数,虽有相近之处,却绝是大大的不同。”江玄听阿元话里的意思,似乎她也并不知晓自己功夫的来处,“你的功夫,是王寨外的人教你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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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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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点点头道:“是。一个老头儿教我的。”
江玄摇头笑道:“既有授艺之恩,便是师长,这么称呼合适么?”
“是他要我这么称呼他的。他只说他是个老头儿,没名没姓没身份没地位,一穷二白,两袖清风。”阿元忽摊开自己的双手,翻看掌心,“是他教了我这身轻功兼内功心法。但我……从没跟旁人说过。”
自8岁起,楚一凰一年中,总有个把月的时间,要在女帝峰北面的孤崖顶上度过,崖顶一块苍玉色的大岩,对着一处天然洞穴,石刻“罪己岩”三个御笔朱字。女帝写的是“罪己”,但罪得最多的便是她的女儿。楚一凰11岁那年淘气,在罪己岩的“己”字旁边,又刻了一个“女”,她正对着这一刻字哈哈大笑,却听身后一把陌生的嗓音,与她同笑同乐。那人便是“老头儿”。
南越王寨内外守卫甚严,只有女帝峰北不设岗,因这北峰往下的崖底,只余极深的毒水河,崖顶至河面少说也有上百丈,若不是得仙人飞升之法,是到不了罪己岩的。
可老头儿却说,自己在毒水河上丢了一片树叶做渡舟,慢慢由岸边渡至崖底,再如鲲鹏展翅,自崖底飞攀而上,来到这高峻险极的罪己岩。
南越俗多巫鬼之信,以至于一叶渡江,鲲鹏飞升,对年幼的楚一凰来说也算可信之辞了。后来随这怪异老头儿练功久了,方才知道,这不是什么鬼法仙法,而是修为极高的轻功。楚一凰的天资不高,但有一样,身轻骨细远为寻常人所不及,这便是修习轻功极好的底子,又兼之老头儿教的内功心法与她相合,连带寒毒也有所缓解。
“你这轻功师傅,来得怪,对你没有什么加害之举?”
“并没有。我一直也有猜测,只是问他,他都东拉西扯,鬼话连篇的。他待我好,特意来这崖顶教我武艺,却不让我同他人透露半句。我私心想,他许是女帝从前的旧识,但又经不住功名利禄之诱,赧颜做了楚苻的臣下。这些年隐退了,便私下授我武艺,偿还一点愧疚。”阿元抬头道,“你和你的江帮消息广,能帮我探听一下,我这老头儿师傅究竟是谁么?”
江玄细思:“南边的达摩门有‘一苇渡江’的轻功,名山之间的五岳派有‘登云梯’的身法,可二者合一的功夫,我没有听过。我先让秘帮去查,拟一个名单,看看五年前有哪些人从朝堂中隐退了,又身怀功夫的。你再同我细说说这人的模样。”
“大概五六十岁,穿布衣布鞋,有点道骨仙风的意思,头发全白,身形颀长,瘦长脸,颏下微须,一双眼睛老是不愿睁开似的。对了,他的眉骨这里,有一道浅浅的残月似的疮痕。”
“他于三月前离去,便再不出现了?”
“是。”
“他离去前,可与你说过什么?”
阿元垂首沉默,江玄似自那段无声敛眉间读懂了什么,只若有似无叹了一气,又问:“你这样想离开南越,没请这位轻功师傅带你走?”
“他没法带我走。再好的轻功,带上一个活人也废了。况且……他若真是我猜的那身份,他也不会悖逆女帝的意志带我走。”
“影踪成谜,来之如此,去也如是……”江玄将手指轻轻在身上戴惯的玄玉上摩挲,现出犹疑之色,“他所求,不过相忘于江湖,你却非要找到他?”
“我……我……”阿元犹豫着,轻轻道,“‘老头儿’言语无忌,喜欢玩笑,有时候是个十足十的顽童。可另一些时候,他的目光中,总流露一种悲凉倦意。无论如何,我得再见他一面。这对我很重要。”阿元微微咬了咬唇,“其实出了南越,我也只认得他一个人。”
江玄暗想,言语无忌玩笑,目光却有悲凉意味,眼前人难道不是?
江玄清浅一笑,“咱们不算认得?”
阿元想想,说了声“是,你是新认得的人。”
江玄心中暗想,若是你卸下帷帽,不知多少人涎皮赖脸要来同你认识。想及此处,并不自知地折一折眉心。
“夜深了,你在庙中休息吧。我去外面守着。”
楚一凰离开后的第五日,王寨中已有了一位新的“元公主”。
从前那个同他们一起长大,读书习字,练武学艺的青梅竹马,那个连名带姓喊他“越扶疆”,要他护持的幼妹,那个他视之为未婚妻子、未来君主的尊贵少女,似乎在一夕之间湮灭,如这山间云雾。
人人都承认,跪在太极殿中,穿一身崭新金红绣衣的楚青鸾是楚一凰,居高临下的女帝、远行而归的寨主、楚青鸾的生母蓝乳娘、他的父亲越延忠,都称呼那人为元公主。
越扶疆不能置信,下了宴席仍是昏昏的,要找楚青鸾说话。
父亲越延忠攀住他,冷言叮嘱他:“别失态,记着,再没有楚青鸾。这里只有元公主楚一凰。”
“那原先的……”
“扶疆,你怎么这么昏头失智的?照我看,这一位‘元公主’,比之数日前的元公主,要好得多了。”
“这文才武艺,治国之道,总可以慢慢教。元妹妹如今只十六七岁……”
“我说的不是文武之事,我说的是君王之仪。我这原来的表甥女,身子孱弱,性子不定,实在不成气候。可如今呢,你这新的元妹妹,温谨恭顺,心毅志坚,若欲成大事,她比原来这位可靠得多!”
“可……可……我这原来的妹妹,才是……正统的南楚皇朝血脉。”</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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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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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延忠扬起一个讽刺的笑:“有这‘元公主’的名号,便是南楚血脉。况且,咱们越家人、咱们王寨在乎的,是南越国的血脉。符合这一条,也就够了。傻儿子,你操的什么心?这新的元公主,我一样请女帝赐婚,一样嫁给你,什么都没变啊。”
越扶疆磕磕绊绊道:“怎么没变?人……人变了……她……她毕竟不是……”
“我说了,人只有更好。是,或许新人的美貌,难说比得过旧人。但那旧人,竟和寨外的男人私定终身,你们两个年轻人的事情,虽没说破,大家该心知肚明,咱们父子丢了多大的脸!这么下作的女人,你就忘了她,由着她死在外面吧。”
越扶疆半失神,半失智。从前父亲提起楚青鸾,虽有赞语,总不免讥诮她是乳母之女,虽被女皇陛下认作假女,赐了楚姓,终究是隔着一层肚皮。
“青鸟涂上了朱红颜料,也变不成凤凰。”父亲说这句话时讽刺的笑意,还历历在目,令人心惊。
原来这便是“长恨人心不如水”的滋味,原来这便是“等闲平地起波澜”的变数。
越扶疆被越延忠推搡着,往殿外去。
“喏,好了,你想想明白,同这新的‘元妹妹’道贺一声吧!”
越扶疆步伐急乱,恍惚间走到了从前楚一凰的寝殿外。前两日,这间乾光殿尚且空置着,灯火全熄,色如余烬,再无人问津的冷僻模样。今日,此处张灯结彩,迎接新主,通处都是从前的楚一凰最憎的红色,彤彤的,烧得宫殿如在火中。
越扶疆一边往灯火通明的殿内走去,一边神思昏乱地想:若是自己呢?若是自己违背父意,也被逐出王寨,父亲是不是也能寻来一个比自己精干聪慧的人取代?“元公主”不会消失,“越扶疆”也不会消失,总有新人替了旧人的位置,完成他们该完成的宿命,行完这必经之路。
而他与楚一凰,包括如今座上华服冷面的楚青鸾,都是这宿命中的一枚棋,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不能再想下去了。越扶疆意识到了这扑涌而来思潮的危险,生生将驳乱的思绪压下去,也将男儿的双膝跪下去。
面前是他新的“元妹妹”,王寨未来所系之人。
而他,他可以像父亲说的那样,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都没有改变。
第32章 药成碧海难奔(一)
江玄的马车入了苏阳郡的伯宁县,早有江家的小厮候在县门,替他揽过赶车的鞭,驱赶起车马来。江玄掀起车帘,进来与阿元同坐。
“府里的人来了,他们驾车,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
阿元点点头,用小指挑起一角的窗纱朝外望了望,见此县街市繁华、人烟阜盛,实不亚于一郡之城。
“咱们这是经过街市了?”
“东庙、南市、北埠、西居,这是伯宁县城百年前就定下的局制。咱们一路往西去。”
阿元见街市上诸多的卖花铺子,种种的花卉草木,锦簇非凡,更是喜欢。
“你们这儿有好多的花草。”
“是。伯宁县毗邻神农谷所在的仙架山,近水得月,素来以贩卖花卉草木和药材著称。”
阿元沉吟不语,江家占尽地、人、财之利,却不能医治主母的昏睡症,可见南越的毒与药,仍不能为外人所破。女帝陛下欲挟毒威逼,钳制天下,并不算是天方夜谭。
阿元思及此处,又径自摇摇头,如今出了王寨,便权当进出了一次空门,前尘往事不去牵扯了,否则,这样拼死拼活地出了来,又算什么呢?
车马辘辘,行了半个时辰,果然住了。江玄先下了车,为阿元掀着车帘,阿元听得一把脆若生瓷的嗓音在车外喜道:“玄哥哥,你可算回来了,汝儿颇为你忧心呢。”
阿元跃下车来,正与那少女照面,少女微微一愣,盯着阿元看了两眼,慌忙低下头去,光洁的额头上露着一个美人尖。
“玉汝,这是我请来的女医,母亲怎么样了?”
玉汝目光闪闪躲躲,看着阿元,扯出一点勉强的笑意:“这位女医姑娘看着比汝儿还小,真能治好姨母么?”
阿元与江玄一路上虽不多谈此事,实则彼此都悬着一颗心。两人本就睡卧不宁,风尘仆仆赶了来,这玉汝姑娘陡然间一句话,击中二人所忧,两人脸色俱是一变。
阿元立刻道:“带我去看看你母亲。”
江玄也不迟疑,即刻引路。
江家的住园被一道萦回水濠裹于其中。几人过了一道曲桥,来到门前,一间灰石门楼,开朱红漆门,门额上书“圆水园”。
阿元全副心思在江母身上,并未留意园中形制如何,只觉随在江玄身后,复廊曲折悠长,仿佛走不到尽头似的,越走越急。折进拐角,视线走暗,深静之色压得阿元气闷,她听见女子细碎的行步声,猛地转头,这才看见那位玉汝姑娘与她随行的丫鬟一直也跟在身后。
转出复廊,眼前忽然大亮,再沿着石子甬路走,便看见前面的正房大院——绎心堂,院中种着一排高及丈许的西府海棠,已过了花最盛的时节,枝上留着胭脂痕迹,树下落红不扫,一片妩媚富雅。堂前立着两位老先生,一瘦一胖,一高一矮,一位须发飘飘若白尘,颇有出世之气的,虽老却让人觉得猜不透年岁;另一位两鬓掺杂着星星白发,入世随和,透着不觉老之将至的精气神。后者面额宽阔,身形虽笨重些,行动却十分灵活,朝江玄等人施礼道:“少当家,魏小姐。”</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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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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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道:“老总管辛苦了。”
那高而瘦的老者抚着长须朝江玄迎面走来道:“可算回来了?”
“烦锁阳先生久候。”江玄呈上阿元给的观音露的两张方子,“这毒原名叫观音露,这里一张是毒药方子,一张是解药方子。”
锁阳老人接过药方细看,一边问:“解药带来了?”
江玄掏出一个小小瓷瓶:“在此。”
阿元忙道:“观音露一味主毒是观音草,本是澄明的琥珀色,气味恬淡;你们这毒酒水呈赭色,微有腥气,这加的一味毒……”
锁阳老人直言:“是北狄的密陀蛇毒。”
阿元这才抬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锁阳老人,见他气韵绵长,一双鹤眼精明有神,心道,这神农谷主果然有几分本事。
那锁阳谷主也朝阿元细看,道:“这便是伯宁公请来的女医?”
阿元微蹙眉心:“谁是伯宁公?”
老总管忙笑道:“咱们少当家袭了祖老爷的爵位。”
阿元恍然道:“哦,江仁祖的公爵没降等,给了江玄?”
江玄忙朝阿元使眼色,阿元在南越国内,公卿帝皇,谁的名号不敢直言?但在无人知其底细的江家,直呼尊长之名自是不妥。
锁阳老人将瓷瓶上的木塞拔了,又问:“这是解观音露毒的?吃多少颗?”
“若是误饮了观音露,吃三颗。我这里也有解蛇毒的药。只是不知对不对症。”
“我早备下北狄的七叶一枝花,专克密陀蛇毒,将其煎煮成汤药,把这解药也融在汤水里,给大当家灌下去吧。”
江玄闻言,即刻取过解药瓶,便要亲自置办。锁阳老人摇摇头,道:“此事,还是老朽与这位女医姑娘来置办,伯宁公稍等片刻。”
阿元闻言,朝江玄看去,江玄微微点头。
老总管上前施礼道:“那请二位尊客随我去后厨?”
阿元同锁阳老人跟着老总管去了后厨。
江玄往母亲的房中去,魏玉汝携人随在身后,一双圆杏眼看住江玄往来举动。江玄见母亲仍是离去前的昏睡模样,鼻息微温,只是越发瘦了,心中颇有歉疚惭愧之意。
“玄哥哥,你切莫伤心。汝儿看锁阳老谷主他成竹在胸的样子。姨母她,很快便会醒来的。”
魏玉汝说着,朝丫鬟努努嘴,丫鬟忙倒了一杯温茶捧过来,递给魏小姐。
“玄哥哥,你一路辛苦,唇都干得起皮了,快喝杯水润润嗓子。”
江玄并不抬头,接过那茶水,扬颈喝了,说了声“谢谢”。随即自帐钩中卸下了罗帷,仿佛怕打搅母亲安歇似的。
魏玉汝一边帮江玄整理着罗帐,一边问道:“玄哥哥是从哪里找来那女医的?”
“哦,江帮底下人的消息。这位姑娘对于一些江湖罕见之毒,颇有一番研究。”
魏玉汝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附和道:“是呀,江湖上能人异士真不少。看这女医姑娘,打扮也与我们平日见的官家小姐不同,”魏玉汝扶了扶自己云鬓间一支金质花树状的步摇,闲闲说道,“她头上只一根木头簪子,身上的衣衫也未染色,很是……清简潇洒。”
江玄这一听,转而想到什么,与魏玉汝嘱咐道,“对了,玉汝,这位姑娘会在我们园子里住下。你是女儿家,应当知道她会喜欢什么,替我挑拣些女孩家用的东西送过去吧。”
魏玉汝半垂着脸,似有不解:“这位姑娘要住很久吗?她若是治好了姨母的病,为什么不给她些钱,送她家去?”
“她既救了母亲,这园子随她愿意住多久,咱们须将她做贵宾好生招待。这件事,由你多费心。”
魏玉汝应了声。
江玄又道:“对了,先给她指一个贴身丫鬟照顾吧,她连这园子的路都弄不清。你身边跟着的这个丫鬟叫什么?”
那是一个垂挂髻的丫鬟,发间缀着碧绿的绢花,看着倒很灵巧,轻施礼道:
“回少当家的话,奴婢叫做绿蕊。”
“即便由你一会儿随着阿元服侍她吧。”
“阿元?”魏玉汝鼻子微微一皱,道,“这位姑娘姓元?”
江玄若有所思似的,微微垂着脸,端凝着目光:“不知她姓什么,便只叫做阿元。”
七叶一枝花,加白马骨全株,同鲜鸭跖草,两碗水煎成一碗水,再搁入三颗观音露的解药。锁阳老人煎药有如烹茶,不急不缓,循序而进,气定神闲,连带药炉中的苦水都滚沸出清气来。
锁阳老人在药烟前看那两张方子:“这观音露中的观音草,恕我孤陋寡闻,未曾见过。”
阿元从身上掏出一方帕子,翻开来,里面是两张方子里所载的药草:“这株是观音草,味甘,气清甜,有热毒,山里的野兔子误食了会昏睡好些天;用作观音露,一般洒在人鼻脸上,可至昏迷,不到一日就醒转的。”
“那这解药方子里的‘醒草’呢?”
阿元拿起另一株晒干了的羽叶植物:“这株,微苦,性寒,清热解毒的,若是正常人服食了,好些天夜里都没法睡。”
阿元见锁阳老人满眼放光,便将那方帕子往他身上一掖:“都是山野里的草药,送给您老人家把玩吧。”
锁阳老人十分珍惜地送到怀里,感叹了一句:“唉,老朽有生之年,真想去姑娘的家乡,饱览这些珍稀草木啊!”
阿元一愣,这锁阳老人分明知道她来自南越,随即笑笑:“谷主不怕我们山里人粗蛮吗?”</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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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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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阳老人笑道:“草木嘛,有毒无毒,都是各自的脾性;人也一样,温柔的固然可喜,粗蛮野气的相处起来,也不失为一个趣人儿。”
阿元道了一声“好!”转而又收敛了神色说道,“谷主想回我的家乡,可惜我是一个漂泊之人,无来处无去处,这些草药不过是路上偶然得之。”
锁阳老人闻言,也不过一笑,说道:“姑娘是个有机遇的人,到了想落定的地方,自然会落定的。像那蒲公英的籽种,随风四处,也终有落土生根的一日。”
阿元眼中褐色眸光恍惚而动,道:“若是没有呢?若是那籽种死在风中呢?”
锁阳老人皱眉,心中暗道,此话不祥,这少女未脱天真,竟说出这等话来,又复瞧她形容,见她面无血色,呼吸甚微,似有不足之症。
“姑娘,咱们有缘,让老朽为你把把脉,看看有无调理之需。”
阿元摇头拒绝,只说:“药成了。”
第33章 药成碧海难奔(二)
江玄扶着母亲,一勺一勺极细致地喂药,大当家江王氏,虽在昏睡之中,尚可吞咽,情形不算太坏。
一碗汤药喂完,锁阳老人上前为大当家的把脉,点头道:“脉象有所回转,此方可用,明日再煎一副。我想再用上两副药,便可醒转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松一口气。
江玄见阿元若有所思的模样,轻轻搡她肩膀道:“怎么?”
阿元抬眼道:“蛇毒,只要分量再添,便可以致人死地。我想不通,这下毒之人究竟要做什么,费了心机将大当家弄得死不死,活难活的。况且……”
“况且什么?”
“这毒酒气味不对,是大当家自愿饮的?还是……”
江玄轻咳一声,阿元忙静了声,江玄道:“此事江帮会查的。再者,等母亲醒了,也会有些眉目。”
魏玉汝瞧着二人说话,面皮绷紧。
江玄又朝锁阳老人施礼道:“还烦劳锁阳先生费心。只能请先生在蔽园多延留几日。”
江玄留在母亲身边守着,其余人离开了江王氏的寝间。
老总管为阿元和锁阳老人安排了住所,魏玉汝自请为阿元带路。
“我身边的绿蕊先伺候元姑娘两日,我也随着看看住所安排得如何,老管家,元姑娘住的哪一间?”
“少当家请元姑娘住在容与小筑。”
“容与小筑?这……不是玄哥哥苏世堂边上的小院吗?”
“是。少当家说此地清净,离园中各处花草景致都近,元姑娘应当住得惯。”
阿元开腔道:“管家领我去就好。我也不需要什么服侍的丫鬟。”
魏玉汝面皮上一水盈盈的浅笑:“元姑娘不必客气。玄哥哥说你是贵客,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的。这些天你在园子里,有什么欠缺的都同我说,下人若是不好,也只管告诉我。”
她说着,示好似的想去牵阿元的手,阿元仿佛畏寒似的,只将两只手互相掩着。
魏玉汝的脸上待笑不笑,只说:“元姑娘随我来吧。”
江玄这两日都守在江王氏床前,白日里一边照看母亲,一边处理江帮内外务,入夜了只是伏在桌案上小憩。
魏玉汝也是早出晚归,多时候陪侍在侧,连魏玉汝之父——伯宁县的主簿魏洪也在一日内来了两趟。
这魏洪本是秦台郡上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祖上任过非贵非贱的官职,遗下一笔不大不小的家财,魏洪不知从哪得了些纨绔习气,还未多挥霍肆意,家底便空了。幸而这魏洪娶了秦台郡王氏家族的一位小姐王淑妤,江王氏未出阁时,与这位堂妹十分要好,王淑妤因病离世后,江王氏怜惜魏玉汝年幼失母,孤弱可怜,又娇袭了一身若有似无之病,便接了她来伯宁县照料。谁知这魏洪也不声不响随了来,就此在江家常住不走,已有六七年光景了。江王氏看在早逝的堂妹份上,又慨叹魏玉汝年幼无依,便替魏洪捐了一个官,在伯宁县中做一个主簿,江家在县城郊外的田产也由他打理,每年的收成过得去,便也不同他计较多少。这些年,眼看着魏洪同魏玉汝这一对父女,面色渐渐红润光泽起来,身上的衣裳也精致光鲜起来。
魏洪虽来了两趟,却是没什么紧要话说,只眼目精亮而身形木然地杵在床前。
魏玉汝便十分乖巧地解他的围:“爹爹,姨母这边女儿一定悉心照料,爹爹若有公务,尽可忙去。姨母醒了,汝儿叫丫鬟去书斋喊爹爹。”
魏洪只得十分勉强地应了。
魏洪离开后不久,江玄与魏玉汝便听得门外一阵嘈杂沸反。那搅得缠糊的杂声,慢慢收紧收细,汇成了一个人声,江玄起身,对上这声音的主人和那张不甚讨人喜欢的长板脸孔。
“我说玄哥儿,你这园子里头的人怎么回事?连咱们都敢拦?我是你二舅爷!他是你三舅爷!咱们是船帮的执掌!是你母亲的嫡亲哥哥!”
“是啊,你母亲到底怎么样了?妹子呀,二哥三哥来看你了!哎哟我的妹子呀!”说话间,稍见发福的三舅爷已经滚到床铺前。
江玄忙用一只手按住三舅爷的肩膀:“舅父,咱们出去说。”
二舅爷不耐烦地走到床铺前,掀开床帐:“先让我们看看。”
床铺上的人,沉沉睡着,鼻息清浅,虽显病容倒也不似前两日憔悴。
三舅爷夸张地摇头叹气道:“唉,我这妹子,我从小捧在手心的妹子,养得何等尊贵,何等丰美。你看看,嫁到江家以后,唉,怎么病得这样了,这都瘦成杨柳枝儿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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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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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爷接过话头:“玄哥儿,你爹爹走得早,你母亲一边支撑江家,一边养大你,多少不容易,没有她,没有咱们王家人的扶持,哪有今日你这少年得志的伯宁县公!你说说,你母亲都病成这样,你的来信却含糊其辞,更不派人接咱们来探望,是不是你为人子的过失?”
江玄躬身道:“是江玄考虑不周,叫两位舅父挂心。还怕搅扰了母亲安歇,容江玄去外间茶室,同两位舅父细禀。请!”
绎心堂的茶室内,茶已添足,人已入座,江玄请锁阳老人细禀了病情,两位舅爷又循着自己的医理所得,胡乱问了些问题,待锁阳老人一一答复后,两人面上的神色才稍见缓和。
二舅爷道:“神农谷主妙手回春,在下素有耳闻。既是谷主开的方子,那便无不妥了。只是玄哥儿,我和你三舅得住几日,等你母亲病好了,才安心走。你不会不欢迎吧?”
“江玄已吩咐过,将舅父们住惯了的宝璐山房打扫出来。”
魏玉汝忽道:“那位女医姑娘,不请来同堂舅舅们说说话?”
二舅爷皱起眉:“什么女医?”
“哦,说是女医,只是一个对药材熟悉些的小姑娘,没见的必要。”江玄扫了魏玉汝一眼,微抿了下嘴角,冷淡泅在唇边,“舅父一路赶来,想必累了。我派人送两位回去歇息。老总管……”
三舅爷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老总管已经堆上笑,在一边引路了。
二舅爷似乎也想开口,乍一见江玄神色,心里“铿”地一声,暗想:此子已非昨日少年。江玄虽无喜怒形于色,面孔微沉也颇具震慑之威,两个人竟一时没的言语,被老总管牵引着走了。
魏玉汝见室内只剩了江玄与自己,才开口道:“两位堂舅舅,越发霸道无礼了。就这样闯进来,有什么长辈的体统。”
江玄淡淡地,并不答话。
魏玉汝揣摩着江玄的心思,又转了口风道:“许是关心则乱,才失了分寸?”
江玄轻应了声,又道:“你也回房去歇歇吧。”
魏玉汝娇娇一笑:“不呢,汝儿在这儿陪着……”她抬头偷窥江玄,见江玄垂眸静坐,无动于衷,温声道,“我陪着姨母。”
“以后,元姑娘的名字不要多提。只当她是咱们园子里的一位隐客。”
“哦,汝儿明白了,不知名的江湖人士请来咱们园子做客,不妥当是不是?以后汝儿不提了。”
神农谷谷主的断语果然灵验,服药两日后,江王氏便醒转过来。
不日,江玄便在圆水园的中心——望舒水阁设下宴席招待。望舒水阁为一间全楠木的四面厅,八方临水,只南面有一道石砌直桥可通,桥身与厅面相交的水下,兀然生出一株苍古郁然的大榕树,在水、厅、桥之间独木成林,蔚为奇观。
锁阳老人坐于东向,魏洪父女坐于西向,王家舅父坐于南向,江玄同其母端坐北面。
江王氏起身,为众人分添了第一杯酒,执起面前的酒杯扬声道:“江湖上小儿都会唱:‘阎王敌,阎王愁,阎王见了绕道走。’我这第一杯酒,谢过‘阎王敌’的锁阳谷主!”
二舅爷眉头大皱,心道:我这幼妹,从前也是闺秀内的一二等才女,如今言行举止越发江湖气了。如此一想,便又怪罪到江玄早逝的父亲之上,连带看江玄的眼神也不免带些嫌恶。
“这第二杯酒,谢过两位哥哥,远道而来,小妹叫哥哥们挂心了!”
三舅爷呵呵直笑,一口吞了好酒,道:“妹妹无事,做哥哥的我,这才大大的安心!”
二舅爷喝了酒,面色仍是肃冷,道:“我倒是要听听,小妹你这病究竟怎么回事!江玄的话说得不清不楚的。”
江王氏心知有此一问,敷衍道:“容我敬完佳酿美酒,再与哥哥们细说。这第三杯,自然是敬玉汝同她爹爹。”
玉汝忙道:“姨母,这怎么敢当,照顾姨母,本就是汝儿应做的呀。”
江王氏爽利道:“怎么不敢当?我还要谢过你哥哥呢。你快饮了这杯酒,同你哥哥做个榜样。”
魏玉汝闻言,不知怎么便红了脸,将一杯新酒啜饮下去,又微微呛咳了几声。
江王氏忙道:“好了,好了,别多饮了,你身子不好。”
魏玉汝搁下酒杯,蚊呐一般的细声道:“谢姨母怜惜。”
江王氏转向江玄,柔声细语:“孩子,也谢过你,为我奔走。”
江玄默默将酒饮了,才道:“是江玄谢过母亲。母亲之恩,江玄不能以报万一。还请母亲节制,饮过此杯便不再饮了。”
江王氏笑道:“好,听江玄的。我不喝了。改以茶水,与各位同乐吧。开宴!”
众人这才起筷。
第34章 药成碧海难奔(三)
席上,众人正闲说闲话,闲吃闲听,偏生二舅爷又问起此次病重的缘由。
二舅爷搁下筷子,一脸郑重模样,道:“小妹,你这病,究竟怎么回事?咱们是自家亲人,难道也不能明说吗?”
江王氏眼眸平平一送,道:“其实说病也不是病,而是毒。江帮越大,树敌越多,是我在外头谈生意,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
“如此还得了?咱们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竟敢有江湖宵小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动江帮的大当家!”
江王氏笑道:“哥哥莫气。我们也有不正道的手段,自然会给那些江湖人教训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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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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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爷闻言,似乎有些不悦,但也无法说什么,只得伸筷去夹菜,恰好夹一块鳖壳,忙丢开了。
众人在席间重新又捡拾起家常的闲话来,氛围渐渐闹热,二舅爷慢慢放下筷子,又用那极正极严的嗓音道:“对了,我这一趟来,想到江玄年纪也不算小了,该给他定一门亲了。”
席间蓦地静了下来,只剩了筷子磕在碗碟的声音,硁硁轻响,江玄听着,眉心平坦,心中却起了褶痕。
二舅爷仍是冷腔硬调的:“依我看,不若亲上加亲。我这小闺女同江玄年岁相当,模样儿人品,大家心里都有数……”
三舅爷一边“胡啦胡啦”嚼着热烫的肉片,一边道:“唉,我那小闺女儿也不错,比他家女儿还周正呢,就是……不是嫡出的。不过都是自家表妹,分什么嫡出庶出是不是?”
二舅爷闻言,一张严正的脸越发肃穆了,像经秋过冬似的,树皮都皴皱了。
三舅爷仍是嚼乎吃着,喋喋不休:“不若咱们叫俩闺女也来伯宁县做做客,瞧瞧他们孩子自个儿的意思,谁好谁不好,一眼明了。”
二舅爷怒道:“这像什么话!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瞧自个儿的意思?他们做儿女的能有什么意思!”
三舅爷瞅着二舅爷,不知怎么好好地谈亲事,他便突然发起怒来,不过他忽雷忽雨也是常事,三舅爷好脾性地没有计较,只说:“那就看妹妹的意思。小妹,你素来与我最好的。你怎么说?”
三舅爷此言一出,二舅爷一双长眼瞪得赤圆目凸,一肚子的话卡在当口,只是生闷气。
江王氏忙调停道:“两位哥哥,这姻缘之事,自有月老费神牵线。等妹妹身子好些,便去月老庙替江玄求签看看……”
二舅爷面皮紫涨,为难道:“这……这也不能全凭天意而定……”
魏玉汝在席间早已是脸色苍白,此刻抚着心口起身,一副摇摇欲坠的可怜模样:“汝儿身子不适,先……先告退了……”
江王氏见了,忙催了一个侍宴的丫鬟,陪着魏玉汝回房去了。
三舅爷慨叹了几句魏玉汝身娇体弱的话,又转而对住江玄,忽问道:“哎,玄哥儿,你怎么想的,我们家映雪,是不是比他们家素岚模样周正?人家说送去王府做个侍妾侧妃那是绰绰有余呀!”
江玄自吃碗中食物,专心致志,仿佛分不出二心答三舅爷的话似的。
二舅爷呛声道:“三弟你怎么回事!问到小辈自己身上去了。我说了,他们哪有什么自己的意思!”
三舅爷胡吃海喝不落下,胡说乱话也不落下,一张圆嘴道:“二哥,你这古板得很。要我说,谁乐意都不如玄哥儿自己个儿乐意。是不是?玄哥儿?”
江玄吃尽了碗中食物,用帕子轻轻揩拭唇边,他的唇珠饱满,唇色娇嫩,像一片绽出淡粉的薄柳叶儿,那声音像从柳叶上滚下的露水,掺杂着夜里寒霜的冷气和清晨朝阳的暖意,一时间让人说不准是冷还是暖:“我同母亲一样,听天意。”
魏玉汝回到房中,绿蕊正在操弄针线,见主子被丫鬟扶着回来,一张团圆脸皱成了苦相脸。
魏玉汝倚在美人榻上,吩咐绿蕊给侍宴丫鬟赏了钱,等丫鬟离开了,才问绿蕊道:“你怎么回来了?”
“还不是那元姑娘说不需要奴婢伺候,打发奴回来的。”
“……你在她身边几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元姑娘性子孤僻,闷在房里不跟人说话的。奴婢侍奉她这几天,她很少开口说什么,总是叫奴婢在楼下呆着,没事儿不要上楼去。偶尔接了厨房送来的餐饭,送上去给她,都瞧见她坐在椅上,望着窗外头发呆。”
“还有旁的没有?”
“旁的?哦,她好像……喜欢打坐,还吃素的,搞不好在寺庙里呆过,信佛的。奴婢看荤菜她都不吃。她不像小姐,没碰过针线一下,也不知道会不会写字,反正没见她拿起纸笔过,倒是会看书。”
“那玄哥哥有没有去看过她?”
“这……这倒是没有。”
“那她呢?她有没有提起玄哥哥?或者是我?”
“这……也没有。”
魏玉汝颇有恼意:“怎么什么都没有。她又不是哑巴。她连问也没有问我一声?”
绿蕊似乎知道主子的心思,忙道:“小姐你急什么。照奴婢看,少当家同这元姑娘没有什么呀,这不是好事儿嘛?”
“没什么?可……可我看玄哥哥老是往她脸上瞧,说话间也好像很维护她似的,你没瞧见吗?那元姑娘发愣的时候,他可搡了一搡她的肩膀。平日里玄哥哥这人,对哪个女子不是冷淡以礼,恨不能退避三舍的?还特别指了容与小筑叫她住,那些宾客,可都是住在北边园子里的。玄哥哥这般言语举动,看得我心里直发慌。”
绿蕊笑得一脸暧昧:“小姐,我看你是从针眼里看人,看得忒细了!哪有你说得那样,我看少当家待别的客人也一样礼貌啊。不过是你瞧着这位姑娘好相貌,心里吃醋。”
魏玉汝红红脸,羞赧道:“我可没有。”
“怎么没有。小姐呀,你读了那么些诗啊书啊,怎么比奴婢还糊涂?这元姑娘,说好听了是个女医,说不好听,就是山里一个采药女,还用着奴婢都不用的木头簪子,身份怎么同您比?您好歹也是县主簿之女,咱们大当家的甥女。”</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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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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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玉汝闻言,似乎心定了不少,玉面轻点道:“你说的也有理。可……唉……”
魏玉汝想及方才午宴之上众人的言谈,又忧从中来。
魏玉汝到江家已有数年,江玄这等非凡品的人物,待她以礼,照拂有加,她虽在闺阁,又岂有不动心的。再者,魏洪也盼着闺女攀紧了江家这门好亲事,明里暗里不知说过多少回,叫魏玉汝务必善修己身,讨得江家母子欢心,早日入主江家。那时,他们父女的地位,便是大大地不同了。
可今日,她才深深知觉,身遭风刀霜剑,虎豹环伺,除了席间的两位堂舅舅,外头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伸长了脖子,踏平了门槛,想将一位身份高贵、品貌出众的闺阁小姐嫁进这府邸来。她如今越是想,越是心慌,大觉自己胜券无多。
幸好,在园子中的人是她,与江玄相识数载,青梅竹马之人,也是她。唯有依傍这一点,依傍着江玄对她的怜,姨母对她的惜,她才有可能入主这圆水园,成为苏世堂的女主人。到这时节,她得早作打算,让姨母或者江玄开口,定下她来。
她正这样想着,忽听门外传来了丫鬟的通报,说是两位舅老爷来了。
魏玉汝连忙下了榻,对镜补了补脂粉,才迎出去。
“玉汝,你爹爹去衙门了。我和三弟想着也许久不见你了,你方才又身子不适,便来看看你。”
“两位堂舅舅,可折煞玉汝了。都怪玉汝身子不好,叫你们挂心。”
“这说的什么话。叫过大夫没有?”
“玉汝回来歇息了片刻,便好得多了。其实都是老毛病,总是头晕气闷的,大夫说是胎里的弱症,好好养便无碍的。”
“三弟,我记得你家里有支好人参,都成人形了。不然叫人寄过来,给玉汝吃了,管保气血补足。三弟?三弟?”
二舅爷见三舅爷没答话,便往三舅爷看去。那三舅爷早年还算得上有两三分倜傥之貌,近些年发了福,两腮都是笑肉堆着,眼也成了缝儿,眼角、眉心的褶子散布开来,有种微妙的喜感,嘴角却是朝下愁苦地挂着,便凑成了一副可怜可笑的模样。
如今,这三舅爷两眼发光,半喜半痴地盯牢了厅中的一身俏绿打扮的丫鬟绿蕊。二舅爷喊了好几声,才恋恋不舍地回头说了句:“是,是。二哥说的有理,小弟很是赞同。”
“那就好,那便写信吧。把那支百年人参送来。”
“什么?人参?我的百岁人参宝?”
“对啊,你方才不是答应了?”
“我答应了?给谁?”
“三弟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了给玉汝补补身子。”
“玉汝……”三舅爷看向袅娜娜、娇滴滴的魏玉汝,一脸肉痛道,“玉汝,若不是看你身子弱,人品又这般叫人心疼,我可舍不得这支好人参啊……”
魏玉汝娇弱道:“汝儿不敢要堂舅舅的心头之宝。”
“给了给了,自家的甥舅,别客气了。”三舅爷大手一挥,眉心皱成大大的“川”字,“来,给我准备纸笔,我……我这就写信家去。”
“那谢过堂舅舅。不若两位堂舅舅便在玉汝这里用过晚饭再走吧。”
第35章 药成碧海难奔(四)
入夜,在容与小筑,阿元第一次见到大病初愈的江王氏,她额圆发润、眉目舒展,薄薄的脂粉颜色掩住些微病容,情致温柔而妙相庄严。
阿元暗想,这女当家虽是菩萨低眉的相,眉梢眼角却隐着金刚怒目的威势,让人又可亲又可敬。
实则水阁午宴,江王氏便邀请了阿元,只是她一不愿见生人,二不喜吃荤菜,便婉言谢绝。江王氏同江玄打算了一番,在阿元所住的容与小筑置办了一桌素宴,只母子二人赴宴。
容与小筑以青竹为好,二层雕花楼前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江玄于月下观竹,一点欣悦浮上心来。当时定了这里与阿元居住,便是中意小院内凤竹清幽。此刻,他又想起与阿元初初相遇的那片月下竹海,心意摇荡起来。
江王氏起身,为阿元斟一杯茶水。
“江玄说你不饮酒,我便以茶代酒,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阿元的神情仍有些许的不自在,她双手执杯,饮了茶水,才道:“江玄救过我,我也是投桃报李,咱们之间没有谁欠谁的恩情。”
江王氏见她神色拘谨,说话之间并无伪饰,便笑笑道:“怎么没有,你欠他,我欠你,这恩情呢,没有一笔勾销,只有越欠越多,没法还的。”
阿元疑道:“没法还?”
江王氏笑道:“因此,对恩人只是有求必应。你于江玄是这样,我于你也是这样。”
阿元疑惑神色不退,只喏喏以口型问江玄:是这样吗?
江王氏又替阿元斟茶,问道:“你是南越人?”
阿元料到江玄会说,却不知说到何种程度,便答:“是。”
“你们要出南越,很不容易吧?”
“还好。”
江王氏替她夹菜道:“吃吧,这道素味什锦羹是我家乡的名菜。我自己烹调的。你尝尝看。”
阿元低头啜饮了一口,淡淡道:“好喝,谢谢……江夫人。”
江王氏又笑:“我一直听说南越人野性难驯呢,可瞧着你并不像啊,又是脸嫩怕生,又是持心食斋的,吃起饭来和小猫似的。”
阿元听闻这野性难驯的话,心里倒有几分笃定,想必江玄只说自己是普通的南越人家。</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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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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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搁下勺,抬眸道:“大当家又不要来驯服我,我为什么任性撒野叫大当家的为难呢?”
江王氏道:“原来是这样。看来想把你金丝雀儿似的供养起来,可不行呢。”
“什么供养?”阿元摇摇头道,“夫人说的,我听不懂。”
江王氏伸出手,抚了抚阿元的额发,阿元并不习惯江王氏这样亲昵的举动,将手背压在额发间,半挡住江王氏母性泛滥的软手:“头发乱了?我自己来。”
“我原来想,你既出了南越,外头也许没有落脚的地方,如蒙不弃,便收你做个干女儿养在府里。如今见了你的面,想你是不愿意的了?”
江王氏此番话,同江玄也不曾说过,江玄心头微慌,忙看向阿元。
阿元摇摇头:“我不要。咱们还是两清的好。”
江玄垂下眼去,只将那半空的茶杯贴在唇边。
江王氏又问:“那这以后,你要去哪里?”
少女一双浅眸在月光下盈盈泛色,天真而执拗地说着:“天下这么大,哪里不能去呢。”
江王氏失笑:“哦,你要行走江湖,可不是那么简单。小姑娘,你可知道,你孤身往这大街上走一圈,要惹多少是非么?”
“我会安分守己。”
江王氏道:“你安分守己,别人未必。你若是有钱呢,人家便要贪图你的钱财;你若是没钱呢,人家便欺侮你没钱。你有武艺,人家总有强过你的,你有才智,人家也有强过你的。更何况,你生了这副相貌,东家不抢你,西家也要抢你的。”
阿元原以为自己不惹是生非便好,不想,竟有人要来惹她的是非,又愣又疑,呆了半晌才问:“这就是人说的江湖险恶?”
江王氏笑道:“这连江湖险恶的两成都不到。这便是世情世态。像我,身后靠着一个江帮,人家照样对我阴谋阳谋不断。至于你,美人无罪,怀璧其罪。你若护不住自己,便只得个玉碎人亡的下场。”
阿元似笑非笑:“你们外面的人真奇怪。在南越,倒没人说我是丑是美。既你说怀璧有罪,我便易个容,遮个面,再不成便调个毒,毁了这张面皮也行。”
江王氏大为骇然:“多少人求不来的美貌,你要毁去?这绝不行,我不能依。”
阿元笑中带着一点冷冷的倔意,此刻,倒也不再是初出茅庐脸嫩怕生的少女,南越人难驯的野性从皮囊上浮了出来:“怎么叫你不能依?我可不会认你做干娘。”
江王氏道:“我这人的脾气,从小就喜欢好东西。美宅、华服、金宝、字画,若是落在不懂珍惜的人手里,总忍不住心痛道‘暴殄天物’。你这么好的皮囊,我自然生了怜爱护持之心,可不容许你毁了。”
阿元听着这话,若有所思似的:“金宝字画还可代代流传,可薄薄一张皮相,本就是留不住的东西。江夫人,你的好意可有些多余。”
江王氏似乎还想说什么,江玄忙为母亲斟了一杯茶:“母亲,歇一歇。”
阿元言谈之间,有谦和之气,亦不乏顶撞之语。江王氏颇有些泄气,她自诩也是见过世面的女中人物,面对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南越少女,竟全制不住。
“母亲莫担心,我答应为阿元找一位故人。在找到之前,我想,阿元还是会留在园子里的,对吧?”
阿元不应声。
此时,身后响起了轻扣竹扉的敲门声。圆水园里,作为老总管副手的钱娘快步踱到江王氏身边,轻道:“大当家,魏小姐那边,出了些事,怕您不得不过去一趟。”
“什么事?不若江玄去看看,我想同元姑娘再说会话……”
“这……少当家恐怕不方便处理。奴婢明说了吧。三……三舅老爷喝醉了,看上了小姐身边的绿蕊,说要纳妾呢。魏小姐气得要晕倒,魏家老爷又不在……”
江王氏连连摇头:“这三哥……贪花好色的毛病,什么时候……”她见阿元在侧,忙掩住话头,起身道,“我去看看,江玄,你替我再陪一会儿元姑娘。”
“是。”
江王氏匆匆离开。
月光轻纱似的笼住席间的少男少女,阿元只是静坐着闲闲吃菜,江玄安适陪着,过了会儿,撤了席面两人才说起话来。
“方才的席面吃得惯么?”
“嗯。”
“在这里住得惯?”
“嗯。”
似乎几日不见,阿元便对他有些生疏起来,江玄在静中微微生了躁意,沉缓了声音便说:“这几日在忙母亲的病,同帮里的事,一直没工夫过来看看。”
阿元无情无绪地说:“本就该忙你的去呀。这儿没什么可看的。”
江玄不由地叹了口气。
阿元怪道:“你叹气?哦,是为了方才魏小姐的事情?”
“当然不是。”江玄忽想及什么,说道,”玉汝之母,与我母亲是叔伯姐妹。因此她的事,母亲较上心些。”
“那宴席都吃完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对了,”江玄开腔道,“这些天,你有没有去哪里逛一逛?”
“……没有。我不知道你家哪里可以逛。”
“你在这里百无禁忌,可自在随意些。”江玄说完又问,“所以这几日,你都呆在楼上?”
“嗯。”
“你在楼上都做什么?总不像玉汝那样弄些针线活吧?”
“那个我不会。我练功呀。还看了你们这儿的话本。”</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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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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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本?什么话本?”
“嗯……《文财神》、《女当家》……”
江玄失笑:“这……这是谁给你的?”
“给我送饭的人。”
“那里头……言过其实得很……”
“我知道。我从前也看过写女帝陛下的话本。哦,当然是禁书。叫《一代骄女满公主》什么的,比那些笑话书强上百倍。后来被女帝陛下看见了,说我读这些‘粗鄙不堪之文、孽叛不实之言’,又罚我去了‘罪己岩’。”
江玄见阿元总算打开了话匣子,面上的笑意也越发浓了:“你看这些书倒是不气?”
“刚开始有点……后来又想,书中人同眼前人,浑然不似一个人,不过是说书人的杜撰。再者想,咱们说什么王侯将相,帝王霸业,在百姓眼中,不过是说书的边角料。像咱们的开祖皇帝永元帝,人人将他奉承得神砥一般,仔细想想,不过是书,是神话,哪里是个活人呢。”
“文以载道,史以载事。这些民间的野史,终是太意淫取巧了些。”
“反正不管是正史野史,我都一概不信。”
江玄起了好奇,问道:“那你信什么?”
阿元愣了片刻,叹气道:“我也不知道。从前信过一些人事,后来发现全是虚的,便也没什么好信的了。无所谓信与不信了。”
江玄忽道:“有而若无,实而若虚,恍兮惚兮,杳冥玄妙。”
阿元直直看着他:“你说什么?”
“道家曾言,虚无者,道之所居。”
阿元仰脸,见江玄神情散朗、意态秀远,她那褐眸顿现迷离之色来,随即又慌忙折开目光,别扭道:“这些文绉绉的话,我可不会接。什么虚无无为,万相皆空,我虽吃素,却不耐烦做道士尼姑。”
“说起史书,未必那样虚无不实的。都说功过由后人评说。正史野史,都是一段评说。若是没了咱们这些啰嗦的后人,岂不是湮灭往昔种种,令汗青失色?”
阿元似有所思:“那……我的皇外祖同外祖母,究竟是怎么样?南越说他们帝后和睦,皇外祖仁德宽善,是楚苻一家狼子野心,趁乱占了都城;可外面的人,却说是皇外祖独宠外祖母,荒废朝纲,那越国舅又跋扈,以至于失了民心……”
江玄沉了目光:“前朝得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日后……”
阿元忽的暗了脸色,茫然起身,自言似的:“我累了。”
说罢,她便如一缕灰暗的游魂,仿佛不由自主的,朝那微亮的容与楼走去。
第36章 游冶日(一)
次日一早,江玄洗漱过便往容与小筑来。
行得近了,发现那一方院落外,有个穿紫绸衣的身影正笨拙而鬼祟地透过院门,向内张望。
“舅父?”
江玄轻喊了一声,三舅爷吓了一跳,忙折过身子立定,轻咳一声掩饰道:“哦,玄哥儿,可巧,我正随意逛逛呢,就遇着你了!”
“舅父觉得这小院的景致好?”
“……我……我是听人家说,说这里,好看。”
“可惜这两日里头住着客,不好领舅父进去赏一赏。”
“哦?住着客?那……那就算了。”三舅爷那细长的三角眼半是留恋地离开了院门,隔着绸衣摸摸浑圆的肚皮,“那我别处逛去。”
江玄目送三舅爷走远,轻轻摇了摇头。另一条石子路,已有厨房的小丫头拎着一个藤编食篮往这儿走,看见江玄忙上前行礼道:“少当家。”
江玄问:“是你给元姑娘送一日的三餐?”
小丫头忙揭开食篮:“是。奴婢是林厨娘的家生女儿品儿,妈妈指派我来的。”
江玄见食篮里一碗清粥,两碟素菜,一碟荤菜,不由皱眉道:“元姑娘不吃荤,你不晓得?”
“啊?这姑娘可没说。”小丫头品儿似乎没想到少当家会过问女大夫的饮食起居,心头微跳,忙道,“那奴婢这就回去,换了素菜来。”
说话间,江玄已听见内院的脚步声,阿元也听到了院外的人声,推开竹门时便有些许犹疑,见是江玄同品儿站在门外,便道:“怎么了?”
品儿慌得脸色都发白:“奴婢不知道姑娘不吃荤菜,要回去厨房换呢。”
阿元看了一眼江玄:“不用麻烦。带什么我便吃什么。”
江玄接过小丫头的食篮,道:“那就留下吧。记得回去同厨房嘱咐好了,再给我捎一碗清粥来,我在这园子里一同吃。”
品儿撒了手,一溜烟便跑开了。
江玄将几样菜粥搁在院内的青绿竹桌上,阿元轻轻敲了敲那盛着松仁炒肉的碟子:“这碟荤菜我不吃,也有旁人吃。”
江玄笑:“给你送话本的那个品儿?”
阿元没说话。江玄的粥送来得很快,阿元刚夹了两筷子菜,江玄便与她一同姿态,拨弄着碗中的清粥了。
阿元忍不住问:“怎么来我这儿吃东西?”
“今日得空想带你逛逛园子,正想起没吃早饭呢。”
“你该忙去。我想逛,自己可以逛。”
江玄微微一皱眉,心道,她这一路出来,与自己确是谈笑风生、言语无忌,可遇见了生人,连要一碗水都没法启口。这世界于她似乎是个生人,只有自己是她的旧识,想及此,心中一阵温软,轻道:“那烦你陪陪我,解解乏。我连日都为江帮之事奔忙,好容易能歇一日。”</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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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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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湛湛然的目光往他身上一转,垂了垂眼,又道:“我住这个园子,是不是不大好?”
“你不喜欢?”
阿元望着眼前一池湛华之水,池边丛丛紫竹摇曳生姿,另有一株叶若芭蕉的龙公竹兀然挺立。传说龙公竹常有鸾凤宿,可她已是一只走到末途的凡鸟了。
阿元声有寒意:“这园子看起来大好,不适宜一个山中医女居住。”
江玄不知阿元从哪里听了什么话,只淡淡道:“你喜欢,便住下。不喜欢,便再挑拣一个喜欢的地方。”
阿元低头吃食,不答话。
江玄搁下筷子笑道:“咱们互有救命之恩,一处园子而已,有什么住得住不得的,只看你喜欢。阿元……”阿元听见江玄唤她的名字,便抬起脸来,江玄一双眼睛看到她心底去,“你安心,好不好?”
阿元撇开目光去,淡淡道:“我没什么不安心的。”
江玄道:“外面的世界,不太好,但也绝没有那么坏。我带了你出来,便……不想见你委屈憋闷。”
阿元一扬脸就要说话,江玄忙笑着止住她的话头:“我知道,‘烟修罗’可不需要我护着是不是?应该是,江家好好供奉修罗神,哄她开心顺意,以保往后的福泽绵延。”
阿元睨他一眼,又低头拨弄碗筷,也辨不清自己是恼是笑,这江玄人前谦容好礼,知进退分寸,偏偏私底下仗着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总来玩闹打趣她。这么一想,便生了在人前戳破他少主假相的坏主意,越想越笑起来。
阿元两碟素,江玄一碟荤,都将两碗清粥都喝得见了底。
江玄引阿元出了院门,稍一折转,便到了自己住的苏世堂去。
“你住的地方,离我这样近吗?”
“是呀,好照看你一些。你院子里的竹叶,总有一两枝伸到我这里来。”
“苏世堂是什么意思?”
江玄笑了笑:“苏苏醒醒,要睁开眼看这凡尘俗世了。”
入内见得一楼一阁,高低相应:低楼侧植梧桐几树,匾额题的是“嘉梧居”;高阁旁有清泉一泓,伴着玲珑石数块,匾额题了“忘字”。
阿元见过江玄的字,看得出只那飘逸“忘字”是他题的,想必“嘉梧居”和“苏世堂”均出自江焕之手了。
江玄见她流连目光在匾额上,又道:“这阁子同我母亲园子里的高阳阁,是宅子里的最高处,都是书屋。”
“书屋还题一个‘忘字’?”
“若是记性太好,总要记得些烦心事,便读不进书了。”江玄微微皱一皱眉,“不过后来,读书时候少,处置帮里事务倒是越来越多,所以也想提醒自己,处置一件便赶紧着忘掉一件。”
阿元语带天真的讽刺:“有赚不完的钱,便有舍不掉的麻烦。”
阿元指着“嘉梧居”又问:“是不是还有一个嘉桐居?”
江玄摇摇头:“这倒没有,怎么这么问?”
“你没听过吗?梧是雄树,桐是雌树。传说梧桐根深情深,同生同死,所以我还以为……”阿元想及江焕早逝,便缄口不语了。
圆水园分东西中北四部。中部以望舒湖为心,列几处待客主厅,置绎心堂、苏世堂、容与小筑三处主建;北部修了楼台堂轩,适于亲朋宾友短居长住;东西皆有花园,东园以水景为主,贯以长廊曲桥,清雅深静;西园较偏狭,以山景为主,云墙迂回,古木奇石掩映成趣,与北部山房廊屋相连。
江玄想着阿元喜水,先领她看了东园,阿元对建筑浑无兴趣,总时不时停下细看草木,那模样倒像是在赏字画似的,专致不移。
两人一路向东,又转了北向,正在高处的冲风亭歇脚,此刻凉风拂面,心旷神怡,阿元遥遥看见一个身影,忙指着问:“那……是你们家的魏小姐吗?”
江玄一看,果然是,转身同阿元道:“咱们让出这个亭子,去西园逛吧。”
“可是……”
阿元还自犹豫,便听得那魏小姐的娇音远远传来,隐隐约约只分辨得出“玄哥哥”三个字。
绿蕊想搀扶着魏玉汝,却被略显焦急的魏玉汝甩脱了手,魏玉汝风行柳步,攀到亭子时,额间已沁出微微的脂粉香汗。
江玄轻道:“何必爬那么急?”
魏玉汝任绿蕊拿帕子轻拭着脸额,娇喘微微:“我瞧玄哥哥在上面,怕你们走了。”
“阿元来了这些日子都没逛过园子,我领她四处看看。”
“是吗?那玄哥哥给元姑娘说了这亭子的典故没有?”
阿元摇摇头:“没呢。这亭子有什么典故吗?”
“元姑娘不知道吧,咱们这圆水园,无处不成诗,无处不是典故呢。就拿这冲风亭来说,亭名便取自屈原《九歌》中的‘冲风起兮水扬波’……”
阿元闻言,“呀”了一声,转向江玄,脱口道:“你骗我?”
魏玉汝眉心一蹙,忽起了着急模样:“什么?玄哥哥骗了你什么?”
阿元撇折了目光去,对着魏玉汝轻了声音道:“没,没什么。”
魏玉汝并不信这番说辞,脸上现出一道委婉的正经意思:“玄哥哥,你知道元姑娘所指为何?”
江玄一边回想,一边笑着摇摇头:“不知道。”
阿元喏喏开声:“他的‘苏世堂’,取的也是屈原句子里‘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意思吧。”</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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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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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恍然,只微微一笑:“原先是我胡说的。你说的,正是我父亲的本意。”
魏玉汝听罢,心思低转起来:这女医竟也不是泛泛,屈原的词句都记得熟惦。
阿元倒没在意魏玉汝的心思,低头回想园内的种种题匾之辞:从容与小筑、绎心堂、高阳阁到杜若洲、木兰坠露、长狭武馆……皆是取自屈子之骚辞。这么一想,不由地叹了口气。
江玄自是问:“怎么,这就叹起气来?”
阿元见魏玉汝在旁,没说话,只轻轻摇一摇头。
魏玉汝忙道:“元姑娘是不是累了?玄哥哥,你领她是自东园来的么?”
江玄点点头。
魏玉汝又道:“元姑娘觉着东园好吗?”
阿元淡淡道:“好是好。就是草木拘束了些。你们园子的匠人修剪得勤。”
魏玉汝不着痕迹地皱皱眉,笑道:“元姑娘或没仔细看赏。这造园,讲求的是‘三分匠,七分主’。一景一物看似平常,都大有乾坤。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东园便是显‘智’,很有书卷气的。我们圆水园的水,内外相合,从望舒湖到东园水景,再至绕园而过的水濠,皆是活水,水源便在北面小丘。当初在此处修园,便是看中了这好水,兼之山景微微点缀。正合了《园冶》所言的‘虽有人作,宛自天开。’”
阿元淡淡一笑:“魏小姐真好才学,怕是读了一箩筐的书吧?”
“哪里,叫元姑娘见笑。不过我爹爹是个老秀才,教我识了几个字而已。姑娘若是不嫌弃,我陪着你们一同逛园子,同你说说各处的典故。”
阿元在南越各科师傅都不少,个个愿意给她说典故,叙前史,她听上一两段还可,镇日听可不耐烦,即使掉书袋的是位清秀姑娘,她也吃不消,此刻忙道:“我……我今日园子逛够了。改日,改日再听。”
江玄笑睇她一眼,起身道:“走吧,我带你去外面街市上走走。”
魏玉汝闻言便喜,笑道:“玄哥哥成日忙江帮里的事,好久没和玄哥哥出去走走了。”
江玄微微一愣,随即点头道:“是啊,玉汝若是有兴致,便一块儿逛逛。这些日子照看母亲,玉汝你也累了。”
第37章 游冶日(二)
三人一行随着一个丫鬟绿蕊往外走,到了府邸外,门前已有一辆马车预备等候,绿蕊先行扶着魏玉汝上了车,为她的主子在座上平整了软垫,方请主子坐下。
阿元同江玄停留在园门,阿元仰脸看住“圆水园”的匾额,江玄见她瞧得出神,便问:“是不是觉得这水字,太过寻常了?”
阿元念了一遍“圆水园”,笑了一声:“念起来挺有趣,回文似的。也不知道这水,是商道亨通的财富之水,还是古人说的上善若水。”
“大约几层意思都有吧。”
“那这圆呢?我瞧你们江字,横竖横的,怎么不做方正之人,饮方正之水?”
“我母亲想的‘圆’字,谁家不愿长圆不缺,平安顺遂呢?”
阿元闻言,垂眸轻轻叹了口气,道:“有人求的是家宅平安,也有人,想的是一展才华抱负,而不是偏安一隅,看赏这园林美景吧。”
“你是说……我的父亲?”
“好好的景致,处处以屈平之意点题,匾额题得再好,也有一股子抑屈不平之意。”
江玄乍闻此言,心头一怔,暗想,原来她叹的那口气,是为的父亲江焕。
人人皆赞赏这园林造景如何巧,建筑如何精,山水如何胜,只有阿元,隔着杳杳光阴,悬想着曾经的一园之主,和江氏一族曾经背负过的山河重担。
江玄方想开口说什么,忽听马车上一把娇音:“玄哥哥,元姑娘,怎么还不上车?在那儿说什么呢?”
阿元与江玄对视一眼,两人这才来到马车前,阿元并不要人扶,自己轻轻一跃,便登上去,魏玉汝嘱咐绿蕊回房后将自己方才新写的一幅字收好,又扭头问江玄:“玄哥哥,咱们带元姑娘去清风明月楼好不好?”
江玄点头应允,朝外头赶马之人嘱咐了声,魏玉汝亲密地携住了阿元的手说:“那是咱们伯宁县顶好的酒楼。”
魏玉汝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去看阿元的手,见她手上薄薄的茧痕:“唉,元姑娘在山野里采药,一定很辛苦吧,生了这些茧子。”
阿元将手抽回来,又看了一眼魏玉汝滑嫩绵软的掌心,似乎有所羡慕:“闺阁女孩养得细致。”
魏玉汝低了头:“谁家女儿都是精细养的。我的手上,也有练琴习字留下的茧呢。元姑娘习过琴艺书道么?”
阿元退避三舍似的忙摆摆手。
“姑娘不嫌弃,这些日子,便同我闺中做个伴,我教姑娘。”
阿元面色同嗓音都发僵,没成想,出了南越,又碰见了同青姐一般,要敦促她上进的好学之人,她忙摆摆手:“我……我资质愚钝,不扰魏小姐了。”
魏玉汝见江玄面上微微一点笑影,不由问:“玄哥哥,是觉得什么有趣么?”
阿元下意识也朝江玄看去,见他嘴角果然浮着一丝笑意,江玄这人,面上虽长带笑影,却是真心时刻少,假意敷衍时刻多。此刻的笑意,倒不像作假,更像是笑阿元呢。阿元微微着恼地嗔怪他一眼,她的底细,他比谁都清楚。
到了清风明月楼,菜上了桌,魏玉汝热情地招呼阿元动筷,作势便要给阿元夹菜,被江玄止住了,江玄淡淡道:“随她吧,有的她不爱吃。”</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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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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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玉汝讪讪地,颇不好意思地搁下了筷子。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心太急,意太满,话也太多,这一顿饭,她便没怎么动筷。
饭吃一半,车夫来敲门,在江玄耳边低语几句,魏玉汝知是江帮有事。
果然,江玄听罢便起身,道:“我得先走。玉汝你陪着阿元,吃了饭,你们女孩儿家逛逛再回来吧。”
阿元下意识也起了身,江玄看住她,以眼神询问,阿元忙摇摇头,似笑非笑地皱起眼角,重又坐下了。
江玄这才离开。
魏玉汝望着江玄的背影,一点真意写在眼角,整个人悠远平和起来,她朝阿元笑笑,很懂事的模样,说道:“咱们吃。他总有忙不完的事。”
阿元似乎听出那语中有一段惆怅意思,没话找话想劝慰魏玉汝:“你要写字、画画、练琴,也忙呀。”
魏玉汝没搭腔,心中却想,自己能忙什么呢,不过是忙等人。从前忙着等娘亲,等她病好了来看自己,娘亲却在等爹爹回来的路上断了气;后来,忙着等爹爹,等他散了局,回了家,酒醉得不太厉害,能提笔略教自己几个字;再后来,她便开始等江玄,她在等他看见她的一片痴心,等他怜惜她、娶她,给她一个等他的名分。
等一个人的时间如此漫长,不弄些诗词书画打发,她岂不寂寞。有时候江玄应允来陪她吃晚饭,但她等到月亮出来了,江玄还没有回府,她看着空中清辉会想,月中人是多么地寂寞,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自清风明月楼走过一个街口,便到了一间绸缎坊,隔壁还有一家首饰坊,两间铺子都挂着同一个招牌,写着“弘微”二字。
魏玉汝下了马车,领着阿元进了绸缎铺子。旁的绸缎铺如打翻了颜料一般,各色纷乱,热闹非凡;这家“弘微”绸缎,各色绸缎倒以颜色深浅、花样疏密分门别类,各自陈列,秩序井然。
魏玉汝见店铺内只一个货娘,不由问:“就你一个人?”
货娘笑笑:“是呀,与我一同看铺子的罗家姑娘着了风寒,让她静养着呢。”
阿元抱臂在一架子绸缎前立定了脚,细细看起来,魏玉汝笑逐颜开,忙拣起一匹云霞般的锦缎比在阿元身上:“这缎子好看……”
一旁的货娘笑盈盈迎上来:“是魏小姐的新友?这妆花缎浓艳而不俗,也真只有这位姑娘配得上。”
魏玉汝面上的笑影僵住了,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掩饰,便背过人去,低着头,像是在细细检视那布缎,嘴上说着:“是块好料子。给元姑娘裁件时新衣裳吧?”
阿元的眼神落在另一端,敷衍道:“我不穿艳色料子。”
那些艳质流芳、光滑可鉴的绸缎,让她想起女帝峰上那高不可攀的主人,她怕披着这身艳缎,对住镜子,会看见那个人。她不想成为那个人的影子。
货娘灵巧地转了话头,忙道:“那……魏小姐要不要试一试呢?这样好的缎子……”
魏玉汝将那妆花缎往货娘身上轻轻一抛:“要了。”
货娘喜笑颜开:“魏小姐最是好眼光。里头有新的花样织出的新绸缎,魏小姐再来看看?”
魏玉汝见阿元一双脚钉在一片青海绿波前,便也没喊她,自己转个身子随货娘进了内间。等挑拣了三四匹合心意的绸缎,转将出来时,铺子里已没了阿元的身影。
魏玉汝心道奇怪,一边嘱咐货娘将包好的衣料送至马车上,一边出来询问车夫:“元姑娘在车上?”
车夫疑惑道:“元姑娘不是同小姐在一起么?”
魏玉汝这下倒有些失色,忙又折转回去,正碰上出来送衣料的货娘,两人便撞在了一起,衣料落了一地。货娘连忙收拾,魏玉汝问道:“同我来的那个姑娘,她在哪儿?”
货娘摇头道:“奴没见,许是在附近逛呢。”
车夫忙喊道:“我可没瞧见她出来!”
魏玉汝暗暗焦急,慌忙又往铺子里去,只见汪洋成海的缎子,却哪里有一个人的影子?
货娘也忙随进来,劝魏玉汝道:“魏小姐别急,也许这姑娘往咱们后院去了,奴领着小姐进去看看。”
魏玉汝脸色一霎红一霎白,道:“怎么会去后院呢?你们后院有谁,都是做什么的?”
“小姐莫急,后院是几个染缸,还有染布织布的女工,没有外人。”
魏玉汝蹙着眉头:“她去后院看染缸?看女工?”
“这……奴也不清楚,小姐随奴来吧。”
货娘领着魏玉汝开了铺子的小侧门,先过一道天井,再过一道暗堂,两边侧房里出来两个短打小厮,迎上来问:“绫姐姐怎么不看着铺子?”
“我问你,方才有一位女客,是不是往咱们后院去了?”
“绫姐儿说的是咱们东家引着的那位女客吧?是,是,就在后头。”
货娘更加疑惑了:“咱们东家?她认识这位小姐?”
魏玉汝忙摇头:“不可能。这元姑娘不是咱们伯宁县的人。”
两人都起了好奇之意,脚下的步子便更快了。
暗堂后一道青砖影壁,折过了,便是一方疏阔庭院,高高的木架上,悬着七八匹染了色的布匹绸缎,稍远处摆着几个大染缸,染缸前两人立着说话,那烟色衫的正是阿元,魏玉汝忙上前:“叫我好找!”
她话音刚落,两人便齐刷刷地看向她,魏玉汝转而放轻柔了声音:“你怎么进来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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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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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她进来的。”
说话之人,一身青蓝绣银白团纹的精作丝绸长衣,内衬朱砂红的缎子里衣,挽着一个宝髻,嵌了银质烧蓝蝶形宝石簪,坠着点翠玉步摇,通身上下,以青蓝为主,调和诸色,清新之外,显露一点富丽娇媚,此人正是“弘微”两坊的女东家——任罗衣。
任罗衣生得薄面薄唇,敛眉时有凄婉纤柔之意,可抬眼扬眉间,有一股后天养成的爽利威势,与闺阁弱女有别。
魏玉汝平时少与任罗衣碰面,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在绸缎坊见了,多敷衍一声儿好。
魏玉汝不由问道:“任小姐怎么把元姑娘拉到后院来了?”
“这位姑娘似乎对染料方子有些研究,我便请她来看看。”
“原来如此。元姑娘长年在山中采药,对草木的习性最是谙熟的。”
任罗衣睨一眼魏玉汝,笑笑不说话。
“时候不早了。元姑娘,咱们回吧,改日再来同任小姐讨教。”
阿元闻言,点点头,同任罗衣道别后,便随魏玉汝离开。
任罗衣瞧着两人的背影,嘴角抿着一点点笑意。
“东家笑什么?”
“你瞧那位元姑娘,是什么来头?”
“魏小姐不是说了,是个采药女。”
任罗衣连连摇头:“终年在山间的采药女,怎么养得她这样细白?更何况,她的气度模样,比那背靠江家的魏小姐,强得不是一星半点。照我的眼光看,绝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可她那身衣服首饰……倒不是很出挑。”
任罗衣笑:“你就光会看人家衣服首饰。这元姑娘有天然雕饰的资本,还图什么衣服首饰!我们这些货,多卖给庸脂俗粉罢了。”
“奴可听不懂东家的话,奴就爱庸脂俗粉,这就回外头铺子,同庸脂俗粉打交道。”
第38章 夜窥
绿蕊早候在圆水园外等,见马车来了,喜不自禁迎上去,连声喊“小姐”。
车停稳,魏玉汝先下了车,指挥着绿蕊上车搬头先的绸缎和后面挑的几样首饰。阿元帮着从车上往下卸衣盒子与首饰盒子,魏玉汝一扭身,看见甫出现的一抹颀长身影,急急跑去甜叫道:“玄哥哥!”
“逛得好么?”
“好呢。我挑了些首饰,玄哥哥要看看吗?”
“我不大懂。玉汝挑的,总是好的。”
阿元已送下去最后一小盒的首饰,自己也从车上跃下身来,绿蕊捧着几个首饰盒子,园门外几个小厮捧了绸缎。
魏玉汝指着一匹织锦缎子:“玄哥哥,用这缎子,我替你做件新袍子好不好?”
“我不缺衣裳。你身子弱,何必劳累。”
“替玄哥哥做针黹,怎会劳累呢?”
江玄看阿元杵在马前,并不往这儿走,扬脸问了声:“你买什么了?”
阿元摇摇头:“没什么需要的。”
江玄收回目光,回头对绿蕊嘱咐道:“你家小姐累了半日,送她回去先歇着。”
绿蕊低头称是。
魏玉汝还想说什么,江玄又嘱咐:“东西搁下,等一会儿园子里的婆子送。”
魏玉汝便由绿蕊扶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江玄又朝阿元道:“走吧,我领你回院子。”
阿元忙摇摇头:“魏小姐说你忙,我不搅你,问园里人就认得路了。”
江玄笑:“咱们同路,我也回我那儿。”
两人便同行,刚进园门,看见一树玉簪开得盛,两人不由地驻足观赏起来。江玄情不自禁取了一枝来,在手上把玩,闲闲道:
“玉汝陪着你,玩得还尽兴么?”
“嗯。她领我去了‘弘微’的一间绸缎坊,还有一间首饰坊。”
“‘弘微’两坊出的丝绸首饰,也算是伯宁一绝,外地求购的权贵豪客不在少数,有时绝版货增至十倍二十倍也是常事。你没有一件看得上?”
阿元孩子气地撇撇嘴:“索性对你说了吧,我也不是看不上。但我没钱。”
江玄笑不可抑:“玉汝没同你说?在‘弘微’只需记账,等月底江家自会去结算。”
“这‘弘微’也是你们江家的产业?”
“那倒不是。不过江家同那位坊主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今日我也见了那位任坊主,魏小姐同我说,这位坊主很是精明能干,以一己之力支撑起了任家的产业,还说……还说……”
江玄笑道:“还说什么?是不是说,这位任家小姐,同我母亲,一个是大当家,一个是小当家,都是伯宁县数一数二的女杰?”
阿元笑着拍手:“对对对。”随后又合起掌来掩了掩面孔,露出小儿女情态,“魏小姐说你不爱听这些市井里的趣话儿,让我可千万别说给你听。”
两人谈笑间,已走了半程路,江玄在树荫下的一块白石上坐了,随口道:“凡是伯宁县的铺子,总会给当地财主卖个面子的,你以后只记个账,钱我会叫人捎过去的。”
阿元立在那树荫下,仰脸看着树叶缝隙间一道碎金似的光,道:“那我也不能花你们家的钱。一直白吃白住,够不好意思的了。”
江玄心头暗思,阿元养在南越国中,对这钱财之事应是不大上心才对。又转念一想,怕是几趟下山历练,吃过些金银铜板的苦头,方才谨慎起来吧。
江玄似乎把玩够了,便将那枝玉簪花送到阿元手里,见她恍恍惚惚睡梦似的拿稳当了,这才松开手:“你忘记我母亲说的?她老人家于你,是有求必应,几件衣服首饰,岂有不允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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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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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低头轻嗅花香,笑道:“她的话可不是正理。她还说我对你也得有求必应呢。”
江玄半孩子样地笑:“那我求你去买几样中意的小玩意,你应不应?”
“不应不应。照我说,还是两清的好。我也不去求她,你也别来求我。”
江玄面容微怔,复又笑了笑:“这话,你同我母亲说去。看她老人家答不答应。”
阿元眼神一退,低头用指尖轻戳那玉簪花瓣:“你母亲是江帮大当家,我这个小丫头片子,在她面前就是个玻璃人。我那夜同她吃饭,可不自在。”
“母亲脾性很好,待人都宽和,外头一些传言多是虚的,你倒也不必心有畏惧。”
“我也不是畏惧。只是……只是……”阿元陷在思索的迷雾里,眼眸忽闪忽灭,“我心里总想着,自己同南越内外,都不要亲近的好。只做个壁上观的心冷之人。”
“人活在世间,吃穿用度皆在世间,言谈玩笑也在世间,你怎么做壁上观,又怎么心冷呢?”
“我身离南越,心却不舍就此叛了南越。我想逃出生天,却仍羁縻尘网之中。得不能,失不能,进不能,退不能。”阿元一双妙目,琥珀色空,寂灭转瞬,泪影消散,“江玄,我于南越是个彻彻底底的罪人;可对于自己,究竟是不是一番成全,我竟也说不清了……”
江玄的“忘字”阁,夜间可窥见阿元楼上的一星烛火,那微茫的火,在长夜里烧得他心慌。出南越的一路,她便没法安睡,来到这圆水园,她同样长夜难眠。这个未长成的少女,眼带迷离,似乎辨不清前程似的,却仍要孤意前行。并不知她为了什么,心里藏着什么。
江玄从不好奇他人隐私,可在阿元身上,他总忍不住想问:“你背弃了旧国,究竟是为的成全什么?”
阿元垂下脸来,江玄只见一扇漆密的羽睫颤动,宛若纤细的黑蝶艰难举翅,半晌她才说:“你找到‘老头’的线索了吗?”
夜深了,江玄于书阁之上料理江帮中事。北狄那边要的一千匹染缬丝绸,交货日子又往前提了,幸而船帮恰有余船可运,他白日里特托了三舅爷王叔瑟,这事算是大定,明日便可运上货船,走水路往北。
再就是,渭川交给他的三幅画像,朝中退隐的朝臣武将里,符合阿元说法的人选并不多,眼前这三张画,也不似她口中所说的“老头儿”。这人的身份,怕是要另外寻线索。但眉骨处有残月疤痕,这倒是一条寻人的路子,只是人海茫茫,找起来颇费些气力。
江玄想至此处,举目而望,远处楼阁中一点微光,仍是轻曳在深深夜色中,像一只不睡的泪眼,盈盈地凝望着成沙成风的过往。
江玄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灭了桌案的灯,下得阁来,往容与小筑去。
刚近园子,江玄便听得暗夜一阵闹声,他心中一急,不自觉已使了本门的轻功,几个呼吸吐纳的功夫,已绕到容与小筑的竹门外。
暗夜里,阿元正对着一个黑影连踢三脚,那黑影抱着头东逃西窜,阿元倒能准确无误地照着他脸面,再踢上三脚,嘴上骂道:“你是什么人?半夜里潜进江家意欲何为!”
那黑影呜呜有声,又是狼狈又是委屈:“别打了,别打了!我……我……是这儿大当家的亲哥哥!”
江玄早已认出那黑影,正是自己的好三舅——王叔瑟,心头气不打一处来,早将实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王叔瑟从来贪花恋色,在魏玉汝那厢看中了绿蕊,谁知绿蕊誓死不从,言明了要在魏玉汝身旁为奴为婢,一生不嫁。王叔瑟没法再在小辈的奴仆身上作难,只得罢了。
绿蕊照顾了阿元几日,怕是不知有意无意,叫王叔瑟听去了府中有着一个美貌女医,这才在阿元的庭院外镇日打转。阿元自幼习武,警惕心重,耳力目力又好过常人,见他在外鬼鬼祟祟,岂能忍得住不出来教训一番?
见三舅爷如此说,阿元便也不再轻举妄动,只将手背在身后,潇洒若举,往后退了几步,朝江玄喊话:“喂!他说的是真的吗?”
江玄这才慢慢踱步,自身后的树影里走出来,同阿元相对,两人皆是素衣简服,月光之下,衬得像一对玉人,莹然生光。
三舅爷的脸上、身上早已挂花开彩,一张圆胖脸盘喜中带悲,回头委委屈屈道:“玄哥儿,是我呀,你的三舅……”
江玄见他那副样子,好气好笑,微微整肃神色道:“真是舅父?这么夜了,您在这儿做什么?”
“我……我……恰好经过……”
阿元放肆不减,直道:“你在这楼下转了那么久,哪算什么经过?”
“我……我……”
三舅爷想抬头看一眼,却被阿元一声呵斥:“低头回话!”
“我……我以为这园子住着我认识的人,不想……不想是姑娘,冒犯了!冒犯了!”
“那……是我错打了你?”
“不,姑娘一点儿不错,是小可失仪,这……不该在少女的闺阁外窥……窥伺……”
阿元心中暗自发笑,这人一把年纪,称什么“小可”。她哪里知道,这三舅爷王叔瑟早年在青楼楚馆厮混,也曾是翩翩的风流少年,对牢了名妓佳人,自是一口一个“小可”。如今上了年纪,花钱买风流,便是大爷。乍见阿元天人一般,早已心魂摇荡,纵然被“轻踢巧打”,因着是美人拳脚,也并不着恼,反而做着昏梦,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出身高门、风流多情的少年,习了几章艳词美句,便要装一个才子,好哄骗得佳人入了艳帐,配成眷属。</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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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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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爷嘴上说着失仪、见谅,心里都是些发昏入迷的勾当。阿元自是不知,只说:“那咱们只当都是无心之过,就此散了吧。”
三舅爷这才畏畏缩缩爬起来,仍不忘朝阿元施一个才子该施的礼:“待小可养好了伤,再来……来向姑娘赔罪。”
阿元不耐烦听,只说:“江玄,扶你们家老舅爷回去。”
三舅爷忽的脸色一红,喏喏道:“我……我老么?呵呵,我不大算老吧?”
阿元皱皱鼻,心道这人真怪,被打得鼻青脸肿竟不恼,说他是老舅爷倒急起来了。
江玄按下微微不悦,道:“舅父,我送您回……”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送什么,这几步多好走啊。玄哥儿,你回房去吧。”
三舅爷说着,拖着尚不利索的腿,着急慌忙,快快消失在夜色中了。
江玄忽才想起来问:“你方才用毒没有?”
“他又不会武,我怎么至于用毒呢?”
江玄这才放下心来。
阿元半低着脸,一双褐盈盈的眸子望住人:“你不会怨我打了你那个舅舅吧?”
“不会。你又不知道什么,误伤了而已。”
阿元嘻嘻一笑:“不是误伤。晚饭前他就在我这儿外头转悠了。我特特问了给我送饭的女孩儿,她跟我说了那是你们家三舅爷,还说他是个大色鬼,满房妻妾,前两天还要强娶一个丫鬟。本来我想着是你们家亲戚,也算了。可他这大半夜还转悠,我忍不下这口气,就出来教训他了。”
阿元一气说完,见江玄没说话,轻声道:“我故意打的,你是不是生气了?要是你生气,我这就给他送药去。”
江玄摇摇头:“不是。我没生气。他失礼在先,你教训他也是应该的。是我考虑不周。不应该让家里人在这园子外面瞎转。”
阿元小心翼翼道:“你这话是真心的?”
江玄这才有点点笑影:“我像是在说客套话?”
阿元低下头,隐隐有思,江玄轻移步子,到她身前,问:“怎么?我已说了,真不打紧。我这三舅父有时就是胡闹的。若是你还气不过,就偷偷再往他身上下点小麻烦的毒,玩笑取乐。”
阿元扬起脸,见他目光如月,温柔似水,眼下一颗轻轻浅浅的滴泪痣,像一朵极小极薄的淡墨色樱瓣,阿元忽而怕惊动了那一片樱,屏息敛气轻声道:“你待人太好,我有点怕。”
江玄似乎没听清似的,微微皱起一点眉头:“怕什么?”
阿元垂下眼去,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我说胡话呢。夜深了,你也回去睡吧。”
第39章 情不知所起(一)
次日一早,那三舅爷便登门赔罪,他前脚刚到,后脚江玄便接了讯赶来。
三舅爷在门外红了脖子,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元姑娘”,整间小园静悄悄的,连鸟雀都没应他一声。
三舅爷累了,见江玄来了,乐得脸上三肥两瘦的肉一颠一颠的:“玄哥儿,你来得正好,替我叫元姑娘出来,我要……要给她赔罪!你愣着干嘛,快呀,快。”
三舅爷此刻色令智昏,全副心思要见阿元,江玄怎拦得住这老房子失火似的长辈,只得敷衍着上前,敲了敲竹门,试喊了几声,仍是没有动静。
平日洒扫的丫鬟经过,忙朝江玄回话:“少当家找元姑娘?她清早便出门了。”
“哦?”江玄忙问,“去哪里了?”
谁知那三舅爷也与江玄同声叠气地问出来,江玄嫌恶地折眉看了一眼涎皮赖脸样的三舅爷。
“这姑娘没说。”
三舅爷垂头丧气,将圆方脸耷拉着成了扁脸。
“舅父,这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既是这样,便把礼物留下,到时候让府里的丫头……”
三舅爷忙道:“这怎么成!我……我是诚心来赔罪。这……丫头怎么代劳……”
日头有些猛烈,直直对住了三舅爷还带着伤的脸,他怕热,不一会儿额上便渗出细小的汗珠来,显得又可笑又可怜。三舅爷忙将怀中的礼盒搬到树荫下去,那盒内装的,正是他允诺给魏玉汝的百岁人参宝,但此刻为了给阿元赔罪,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甥女呢。
三舅爷护着那人参礼盒,且喜且痴道:“我……我就在这儿等着。这元姑娘回了,我一眼就看得到。”
这三舅爷平日经营船业,虽比不上二舅爷的心思深巧,倒也还有几分精明。可一迷上女人,便是个十足十的痴汉傻蛋,雨打雷劈都不回头。
江玄懒怠应付,准备让这三舅爷再吃阿元几顿粉拳,总该有老实心死的一天,索性道:“我去料理公事,舅父请自便。”
三舅爷急急道:“唉,唉,你别走,我有事和你商量!”
江玄心中冷笑,还要同他商量!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岁数,亏他说得出口!
江玄面上不自觉带几痕蔑笑:“什么事?舅父请说。”
“这……这……你这丫头杵在这儿做什么?给我们端茶来!”
洒扫丫头听了,慌忙去后厨拿茶来,一人一杯摆好,冲上滚滚的热茶,又乖觉地远远躲开。
三舅爷猛地喝一口,便被烫着了舌头:“哎哟,这……这什么茶!玄哥儿,你们这么大的家底,喝茶也太不讲究了,这喝茶啊……”
江玄忙截断他的话头:“舅父若要谈喝茶,咱们还是去茶厅坐着聊。”</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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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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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哦,那倒是不必。”
三舅爷搁下滚烫的茶,手指极不安分地敲着茶盅盖:“这个……元姑娘,还没有许亲吧?”
“这是人家的私事。江玄不曾过问。”
“哦,我看这姑娘年纪小着呢,应该还没有许人家。”
江玄附和着点头:“是啊,我记得舅父家的小表妹,大约与她同岁吧。”
三舅爷不知就里,反而喜滋滋地点头:“是啊是啊,看着两人年纪相仿呢。”
三舅爷想到什么,收敛起了过分的笑意,又说道:“我听闻这元姑娘,是个外乡来的女大夫,不知道她家乡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啊?”
江玄低头看着地下一队蚁群,道:“这我也不大清楚。”
“咦?不清楚吗?这元姑娘,不是你找了来的?既然是来医你母亲的病,总不是什么不知底细的人家吧?”
江玄微微一痕笑:“这位姑娘的身世,我不能明说。舅父若想打听,还得请母亲的示下。”
“小小一个女医?能有什么身份?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我……”三舅爷连说了几个“我”,后面的话,竟是说不出口,那些话噎在喉咙里,噎得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江玄见他欲说不说,忽的开怀笑起:“我知道了,舅父是想做媒。”
三舅爷眼睛放光,连连点头,脖子到脸都是红的:“是,是,你继续说。”
“舅父倒是和母亲想到一块儿去了。我听母亲的意思,几个世交的贵族子弟,倒有年岁相当,才貌相合的,只是怕这元姑娘心气高,一直没敢说出口。舅父有什么合意的人选,倒是可以和母亲商量商量。”
此刻,三舅爷的一张脸便像打翻了五色瓶,绀青酱紫层层相叠,一口气提不上来,简直要晕过去。
“舅……舅父?”
“哎哟……哎哟……玄哥儿,你快……快叫人,扶我回去……快……快给我请大夫……”
江玄忙让洒扫丫头喊来几个小厮,几人合力将那胸闷气噎头也晕的三舅爷抬回去了。
那三舅爷哭爹喊娘难受了一整天,大夫也烦不胜烦,开了几个方子被他一看,都给驳了。
江玄懒怠理会,只和母亲私下通了声气,母亲倒是毫不意外,见江玄仿佛很介意似的,便道:“他痴心妄想而已。你以为这世上痴心妄想的人会少吗?连那样高的一个王座,都有多少人想着彼可取而代之。如今阿元留在园子里,也不是十足十的安逸。江湖朝堂多少这样的先例,这个衙内看上了那个教头的娇妻,逼得那教头落草为寇;那个掌门又觊觎这个镖头的美妾,一双铁掌将整间镖局灭门。”
江玄皱一皱眉,并不说话。
江王氏直说道:“我养了你这些年,难得看穿一回你的心思。这南越女孩做正妻,太为难了。能纳作妾最好。我想,你若是有意,总可以驯服她吧?”
江玄陡然被说破心思,心头一惊,竟也语无伦次起来:“母亲,我……”
江王氏捶桌而笑:“哎哟,我第一次见你这副别扭样子,真有趣!反正,干女儿她是不肯做。别的,只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江玄无话可答,讪讪着笑了一笑,正想退出来,江王氏又揪住他:“别忙,谈回正事。上半年各地交上来的账本簿子你看了吗?”
江玄点点头,神色已无异,道:“我已在书房中记了几处疑问,让人取来,同母亲详谈。”
两人这一详谈,直谈到月至中天。江王氏留江玄吃了莲子羹,才放他离开绎心堂。
江玄一路往苏世堂走,经过阿元住处,不觉驻足停留,伸出手去,仿佛要触一触那雕花楼上的一星微火。
“干嘛呢?”
身后传来渭川的声音。
江玄忙收回手,背在身后,这才扭过身子来看着他,简洁道:
“赏月。”
渭川抱臂而笑,一柄旧剑随意倚在臂上,揶揄道:“哟,再信你鬼话,我得多傻!”
江玄似笑非笑:“你我都是阳间人,哪有什么鬼话。”
“当时在折水郡,涝川就说了,你不让我们明里跟着,只和她一男一女上路,肯定动了心思。这涝川使的兵器可是多情环啊!我还偏生不信,替你辩说,你不是为色相所迷之人。结果呢?”
“结果什么?”
渭川满是嫌弃地:“这好好的人,沾上一个情字,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别扭!”
江玄无奈笑出来:“真这样藏不住?”
渭川道:“你有藏么?你对着那小公主,太喜形于色了!谁叫你平时装样儿装惯了,我们这些熟人,总能看出点端倪吧!”
江玄下意识去找身上佩的玄玉,在黑暗中轻轻摩挲:“我自诩应事还算沉稳,可在这男女情事上,竟落得破绽百出。”他的心头忽泛起不安的涟漪红波,目光望向容与小筑的雕花楼阁,“你说……阿元……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渭川用剑柄骚骚脑袋:“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涝川说……”
“他说什么?”
渭川见江玄这样目光急切,惴惴不安,心下好笑,反而憋住了不说。
江玄忙回转神色,半正经半玩笑道:“你好生藏着,我找涝川,不怕他不说。”
“你倒好意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之常理。”
渭川笑道:“淑不淑女暂且不论,你厚着脸皮,胁迫属下,可算不得什么君子。”</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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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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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轻轻笑道:“也罢,不做君子,做山匪好了。”
“山匪?只怕你得做人家山大王的压寨驸马!”渭川收起了玩笑意思,半较真地问,“你有多喜欢她?”
江玄摇摇头:“这怎么答。我不知道。我从前没中意过别的女子。想……往后也不会了。因此上,无法比较。”
“嚯,我可看不出来你有什么情根慧根的。怎么这去一趟南越的功夫,你就……就……折在一个小女子身上了呢?没半点大丈夫气概。”
“这段日子,我时常做一个梦。梦里有月,有竹,还有……一个面目不清的人。”
江玄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影影绰绰的梦,月色不温不凉,竹香未浓未淡,梦里的少女身影,窈窕纤细,仿若一痕月下竹影,她面容模糊如谜,衣裳透湿,朝着他赤足走来。溶溶月光浸润着少女的肩、颈、臂、腕,肌肤在漉湿的衣裳下宛然可见。空中弥漫着夜露的气息,要将凡人溺毙,他呼吸沉重,心跳骤止,少女光裸的双足像点在他的心上,一下,一下,可她永远也走不到他面前。
江玄梦回半刻,渭川却是一无所知,疑惑道:“那人是谁?用竹剑的杀手么?”
江玄在心里暗暗骂,骂渭川笨,更骂自己笨。那是阿元,那自然是阿元。可他不敢承认,虽然他将这个梦故作无意说了出来。梦中的自己太污秽了,连衬着梦外的自己也一般无二的下流。
第40章 情不知所起(二)
他不是君子,他是茫茫污秽之地与渺渺圣洁之天中间的一介凡子,他被一个疏忽而来的修罗女卸去了心的兵刃,屈服在她空荡的足尖之下。
渭川见江玄如坠云中,忙道:“什么梦啊人啊,你去了一趟南越,也神神叨叨起来。”
江玄仿佛自嘲似的笑笑:“其实母亲也看出我对阿元的心思了。她方才同我说什么,不赞成给正妻之位。
渭川收起了嬉笑意思,说道:“喂,她……她这身份,做妻做妾,都不合适。甚至连留在府里,也怕给江帮招来祸患。这你肯定比我清楚多了。”
江玄垂目不言,神色肃冷。
“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日送走吧。”
“送?送她去哪里?”
“只要她愿意回南越……”
江玄似有怒气:“我带了她出来。她既不愿做南越人,便由她在这天地间做个自由人。”
渭川见他发怒,自己也心急起来:“什么叫自由人?啊?”
“她要留便留,要走便走。一切顺她的意。”
“好。那我就问问她,你放心,她未必要留!”
江玄怒道:“你敢!”
“好啊,这个时候摆起少当家的架势了!属下不敢!这就退下!自去领罚!”
渭川怒气冲冲便要离开。
江玄喝住他:“渭川!”
“有什么吩咐!少当家!”
江玄一时语塞。
他与渭川一同长大,两人情意不比其他,因而虽在他人面前收情敛绪、淡而化之,对住渭川,却并无顾忌忌讳,胸臆直抒。
无奈之间,江玄长长叹一口气道:“渭川,如今南越之外,或许只有你我知晓她的身份来历。咱们担心的事,未必会发生。”
渭川转过身来,一张硬石块似的长脸:“你要冒这么大的险?”
江玄点点头:“这个险,我势必要冒。”
渭川见他心意已决,心知再说无益,忽的扯出一个笑脸:“话说这小公主对你未必有意吧?人家公主,从来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你要为别人冒险,别人说不定把你当你家三舅那么打发!”
江玄一想,竟也不无道理,又想至阿元待自己亦是时冷时热、时近时远的,心头有几分灰心了。
渭川一边用剑身在腿上蹭痒,一边笑他:“刚刚的少爷脾气呢,怎么不去她面前再显摆?话说你没觉得身上突然很痒吗?好奇怪……”
“身上很痒?”
“是啊,哎哟,好像越来越痒了,但又……又有点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痒……好像有虫子在身体里爬……”
江玄听闻,稍一思索,忍不住笑起来:“这样,你求我,我就给你弄解药来。”
“什么解药?”
“这是阿元下的毒。”
“毒?那你怎么没事?”
“我身上有她给的避毒珠。”
“你……你……可恶!”渭川本不想服软,可这麻痒简直比刀砍剑刺还难受,他忍不了片刻,只得投降,“行,行,你快去弄解药来。”
江玄没有敲门,径自以轻功掠入院去。山石池水旁的紫竹,暗夜摇影,江玄自池边捡了一块石子,足尖踏竹,好似清风点扫一般,霎时间便攀至竹竿顶,纱窗内透出一灯如豆,与江玄面目相对。
江玄掂了掂手中的石子,轻轻朝那窗子投掷去。不一会儿,江玄便看见那窗子抬起,窗下人颇为诧异地看住了他。
“江……江玄?你做什么?”
江玄立在紫竹之上,衣袂飘举,身形倒很潇洒闲适,若不细看,恍惚间倒以为是一杆紫竹影。
阿元不待他答话,忽而笑起来:“功夫不如你的,在这竹竿子上肯定狼狈极了。”
江玄倒以为阿元话里意思,说他也有几分狼狈,慌忙说了句轻飘飘的“下楼”,便从紫竹上轻羽般跃下。
阿元赶忙下楼去,替他开了门,门外的江玄姿态很漂亮,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显得有些僵硬。</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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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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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这么急?”
“急……倒也不是很急……”
“那你……这样进来?”
“我想着,不惊动其他人的好。”
阿元似有猜测,一霎脸孔便沉下来了,道:“是你那好舅父?”
江玄摇头笑笑:“那倒不是。”
阿元皱眉,他深夜贸然而来,又这样不急不躁的,究竟所为何事?
“你是不是在园子外面下毒了?一种让人麻痒的毒。”
阿元“哦”了一声,忙道:“我那是防着你舅父的。”
“我猜也是。我派了个暗卫在外面。他巡逻来回,说身上痒。”
“抱歉,我不知道。”阿元慌忙从身上找解药,递给江玄之前,又顿住手,微微倔着嘴,“真是暗卫?”
江玄失笑:“若是我三舅父,你就不给了?”
阿元将那解药丢在江玄怀里:“都给。主人家嘛,我岂能怠慢。”
阿元见江玄并不着急走,戏谑似的:“要喝一杯茶?”
江玄顺意点头:“也好。”
阿元哭笑不得:“你故意叫那暗卫吃苦头?”
江玄神情有些别扭:“他不太听话。”
阿元闻言,似乎很有兴趣似的:“这个暗卫好。以后若是指派人,就叫他来我这儿。”
“指派他做什么?同你切磋功夫,且不手下留情?”
阿元没理会江玄那略显冷感的笑话,只问:“他在外面吗?带我见见吧?”
“你要见他?就因为他不听话?”
“是呀。我觉得不听话的人有意思。暗卫里,还有不听少当家之令的人,我……”
江玄转而问:“你白日去哪儿了?”
阿元微有疑惑,喏喏道:“我去了弘微坊。”
“去见坊主?”
“是啊。我们南越有一些女子群居的小寨子,对于染料之法很精通的。我学过一点儿皮毛。就和那任小姐试着玩。”
这任罗衣同阿元只偶然见了一次,倒是投机得很,魏玉汝与阿元同在府里,却不见两人碰面,有人一见如故,有人白头如新,这女子间的金兰之谊,江玄捉摸不透。
江玄将那解药瓶抛掷玩耍,说道:“这暗卫就在外面,引你见见也好。只是……”
阿元夺过那半空的解药瓶,娇俏一笑:“我知道,不许提起你说他不听话的事儿。”
说罢便往门外跑,启了院门一看,却哪里有人影。
江玄也觉奇怪,轻喊了两声“渭川”,不见答话。
江玄一展轻功,轻轻巧巧登上方才渭川藏身的高树,四下远眺,阿元耐不住性子,也随他登高而望。
两人几乎同时看见不远处,两个暗影正缠斗。阿元正欲飞掠而去,被江玄一把拉住:“这园中事交给暗卫,你回房去。”
“我才不躲在房里呢。等暗卫,还不如靠咱们自己打。”
江玄哭笑不得:“在王寨里,那些护卫也是等着你去打架?”
“谁看见谁打架呗,都是习武之人,还管什么护不护卫!”
阿元挣脱了江玄,掠空而去,江玄迟她一步到,见她一个身法上前,横在两道暗影之间,扭头轻喝了一声“给你的解药”,手中的药瓶应声丢在渭川怀里。渭川讶异地接住药瓶,抬头低头之间,阿元已经与黑衣人缠斗起来,其实阿元的武功平平,不过仗着一身好轻功,与那黑衣人乱缠。黑衣人见寡不敌众,不欲久留,飞身即走,阿元连忙上前去追,边追边斗,江玄随在身后,急声喊她,阿元只做听不见。
江玄没奈何,只得再施展轻功追上去。渭川吞了解药,也忙想追上去,却不料,身上越发麻痒蚀骨,动弹不得,等身上的毒性终于消解了,再也看不见前面的人影了。
阿元与江玄一气追到圆水园外,见黑衣人同另一个黑影碰了头。两人都是一般装束,身形相似,但后者显然年长许多,两鬓已白。
黑衣老者见人来到,双掌做排山倒海之势,挡在前面,任由黑衣青年先行逃走。江玄忙拉住阿元,不叫她近前。
阿元隔空喊道:“你们是谁?深夜来此做什么?”
黑衣老者呵呵冷笑,并不答话。
阿元也学他的样子呵呵冷笑,说道:“喂,那小子是你家乖孙子?”
黑衣老者板正身子,问道:“你如何猜得出我们是爷孙俩?”
“你们身形脸型都像,年纪又差那么多……随便猜一声罢了。我好意提醒一句,叫你的乖孙子小心点身上的异样!”
黑衣老者大感好笑,出声道:“你这娃小小年纪,也有能耐伤得了他?”
“打架的能耐不够,不过,别的能耐嘛……”阿元嘻嘻一笑,一双小手掩在袖中,正欲出手,却觉迎面而来一道凛冽寒风,幸而江玄护住她疾步后退,仓促间抬眼见对方身形稳当,一双肉掌隔空相对,这才惊觉,那寒意正是对方的掌风!
对方呵呵一笑,声音冷中透着锐意,转身便走。
江玄止住阿元:“别追,此人掌上功夫,像是满寒空的手法。”
“什么?他就是鬼绝之侠满寒空?”
“若真是四大宗师之一的满寒空,何必回身即走,那一掌的掌风,早将你我双双震死。虽不知他与满寒空是什么关系,但……我们多追无益。”
阿元脚步已停,又想及什么,忙道:“不追不行。我在那小子身上洒了药,他如今跑出去那么远,毒一定发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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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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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想按住阿元,却被她一把推开,江玄冷声道:“别管。在圆水园,以这位前辈的功夫,还奈何不了我们。”
“他护着他孙儿先跑。肯定会为了这小子打上门来的。早也碰面,晚也碰面,还是此刻追上去的好。”
阿元说罢,也不理会江玄,径自施展轻功跟上。江玄情急之下,真恨不得废了她这瞬息千里的轻功,看她如何逞能要强。
第41章 情不知所起(三)
其实若不是江玄跟来,阿元倒也不至于如此放肆,她心知江玄本事过人,又不至于放任自己不管,这才安心妄为。
转眼间,两人便追上了黑衣老者,黑衣老者“咦”了一声,步履未停,声音回荡而来:“两个小娃娃,你们还敢跟过来,当真不要命了?”阿元屏息运气,顷刻间便飘至黑衣老者身侧,老者一掌劈来,阿元早有准备,旋身一躲,黑衣老者停下脚步,冷言道:“哟,小娃娃,你就是仗着这点轻飘功夫,敢和老夫叫板?”
“谁和你叫板了。你孙儿中了我的毒,我是来给你送药的。”
“毒?呵呵,你这鬼丫头,主意倒很不少。想骗我?”
阿元停下脚步,立身道:“那我不追了。就等在这儿,你一会儿自会回来求我。”
黑衣老者见她如此说,也停下脚步来,正欲询问,却听前后都有人踏空而来,后来的自是江玄,而走回头路的人,正是他的好孙儿。
黑衣老者低声呵斥:“你怎么回来了!”
黑衣少年声腔尚稚嫩:“我……我身上不对劲……痒得很……越运功就越痒……”
黑衣老者这才半信了阿元的说话,拦在黑衣少年前面,出声道:“小娃娃,你既是来送药的,那便快快拿出来。”
不知何时,阿元手上已多了一枚丹丸:“喏,你看好,解药就在这里,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把药给你。”
黑衣老者扬声道:“老夫大名齐世武,我这孙儿叫做齐舒穆,你可满意了?”
“谁管你们叫什么!”
齐世武遭这一句抢白,隔着蒙面巾都能感到他的羞愤之意。
阿元道:“我只问你,是不是南越人雇你们来的?”
“南越?那不是躲在深山里,由女人做主的边陲小族吗?我们爷孙俩跟她们能有什么关系!”
江玄这才明白过来,阿元一路穷追不舍,原来竟以为这两个黑衣人,是南越女帝派来探寻她踪迹的。这些时日,江玄也命各方探子留意,南越那边声息极静,并没有与元公主相关的任何异动消息。
“那么两位必定是认得江家的当家主母了?”
江玄凌厉一问,齐世武目光一震的神色,全被江玄看在眼里,心里落定了七八分。
齐世武只扭开头去:“没听过!”
阿元见此,也大概明晓了江玄的猜测,反口问道:“那烟修罗呢,你们见过没有?”
齐舒穆身上麻痒难耐,尖声道:“净问些娘儿们的事情,你们烦不烦!快把解药拿来!”
阿元斜睨了一眼齐舒穆,没好气道:“给你给你,下次见到本姑娘,绕道而行。连我身上经过的风,都是带毒的。”
阿元说着,把解药往齐舒穆身上一丢。
齐舒穆大喜过望,正欲急吞,被齐世武喝住,齐世武一脸警惕,阴寒嗓子道:“小娃娃,你可别骗我老人家,我这孙儿要是有什么不测……”
阿元只觉好笑:“一点麻痒的毒,又死不了人,你们怕就别吃这药,反正忍忍,也就过去了。”
齐舒穆见阿元如此说,倒有些后怕,反是齐世武镇定地朝孙儿点点头道:“那你就吃了吧,看这小娃娃,也只是顽皮,不会伤你性命的。”
齐舒穆听亲爷爷如此说,又实在麻痒不适,便回头解下面巾,将解药吞了。
阿元打了个呵欠,道:“我困了,不奉陪了。别再会了!”
说罢转身离开。
齐世武忙凑到齐舒穆身边问:“如何?”
齐舒穆先时无感,只摇摇头。
齐世武又问:“这两人是什么来头?”
“多半是江家的暗卫,我刚同一个交上了手,他们俩就赶来了。”
“看来这江家的门,是不好进。那大当家,你一点儿没探听到?”
“好像说那大当家前些日子身体不……”齐世武只觉身上的麻痒不但没有缓解,反而越发重了,手脚并用往身上抓去,一边抓一边哭腔都出了,“这小妮子,她骗咱们的!”
齐世武见此情形,勃然怒起,回身便追,遥看阿元背影就在眼前,几个身法上前。
江玄彼时还在思索齐家爷孙二人的来历,并未多提防,阿元落后了他数步,仰脸望住深夜之月,亦有所思。
只听得身后齐世武一声怒喝:“小娃娃,你敢给我假的药?”
阿元满脸疑惑地折回身。
江玄立时回头,飞身向阿元,同时同刻,齐世武一双肉掌也随之翻出,往阿元身前拍去……江玄飞掠而前,一手揽过阿元的纤细腰身,带着她疾步后退,谁知齐世武掌上寒风遒劲,扑身而来,如一块玄冰急急压向心口,阿元被怒极的掌风劈中,登时呕出一口鲜血。
江玄心头急乱,另一手翻出招数不明的一掌,灌注半身内力,齐世武只觉身子一起,竟被浑厚的掌力直接震飞,撞在身后的大树之上,背心剧痛。</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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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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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世武愕然道:“你……你……”
江玄没空理会齐世武,半扶半抱住阿元,借着月光打量,阿元嘴角一痕血渍尚温。
江玄眼中焦急,忙问:“怎么样……”
阿元依靠在江玄身上,断断续续朝齐世武开声:“我……我给的就是解药……你那娇孙儿……连这一时半刻也忍不住么……”
到这境地,齐世武不敢不信,对方有这样的能耐,全用不着再玩什么下毒、解药的把戏了。
“老夫……唉……是老夫错怪了你……”
齐世武懊悔之情,溢于言表。这少年看模样未及弱冠,竟有这般功力,人说江家暗卫身怀异功,绝非等闲,果然名不虚传,齐世武十分后悔自己莽撞,只怕这少年一怒之下,要结果了他们爷孙的性命。
“滚!”
江玄难得说出这般无礼粗恶的话,齐世武如闻大赦,忙护着要害转身逃开。
阿元勉力在江玄的持护下站稳身子,从怀里掏出一颗太一丹服下,轻声道:“只是被掌风……扫了一扫,无碍……”
江玄打横抱起阿元肤脆骨弱的身子,道:“这近处有个废弃的古月神庙,咱们去。”
阿元被江玄护在怀里,齐世武那一掌不算重,可那掌上的风极寒,寒气侵入体内,催发了“地一水”的阴冷之毒,江玄的怀抱却是暖的,柔的,像春日的水一样,阿元依偎着他,心中生出一种安逸与熨帖来。她半阖着眼,只觉有流光莹然欲动,睁开了眼细看,才知那是江玄额角发的汗,被皓月照得生出珠光来。
阿元伸出手去,轻轻揩拭那月光下的清汗,低低道:“我想月神娘娘,很喜欢你。”
江玄全副心意都在阿元的寒毒之上,只附和道:“月神也会护佑你的。别多说话了,歇一会儿好么?”
顷刻功夫,江玄已经赶到了废弃的古月神庙,此处庙宇敝败,荒草丛生,主殿空空荡荡,只剩了一尊太阴星君的像,地上丢弃了几个残旧的蒲团。江玄将阿元轻轻放低在蒲团之上,掏出火折,就着殿内丢弃的半根蜡烛点了,火光微起,照亮二人面孔,阿元向那月神像望去,这太阴星君在暗室中身形要渺宜修,亮了烛火,方见色彩凋零,斑驳不堪,可她面上端然的笑意,却是栩栩如生,未见磨灭。
江玄撑起阿元的身子,轻声道:“我替你输些内力,抵御寒气。”
阿元摇摇头,虚声弱气:“不必了,服了药,睡一觉就好。”
江玄仍轻声哄她:“输些内力又不妨事,很快的。”
阿元仍倔声:“你救过我一次,便够了。我不喜欢一趟趟欠别人的情。”
江玄默然片刻,沉声道:“你拿自己这条命来赌?只为不欠我的情?”
阿元神色一黯,轻道:“我这条命,也算半押在阎王手里。挨得过,挨不过,都不稀奇。何必累你。”
江玄心中又是怨又是怜,阿元胡闹时候谑戏人间,随心纵意,却掩盖不住身上这一层苍凉悲彻的底色。有时他觉得与阿元总是隔着一层朦胧烟雾,越想看清,越见迷离;如今细想,在阿元眼中,她与这死神恶鬼,也似隔着了这样一层,早已是不怕看清的了。
阿元一双迷离眼,琥珀光碎,睇住了那一段风中残烛,似笑实悲:“我不畏惧死,真的,有的时候,我反而畏惧生的希望,怕被那一点希望吊着,缚手缚脚,不得安宁。”
阿元一语未完,已觉后背抵上温热掌心,一股浑厚内力徐徐灌注,阿元诧异地回头。
“别动,好好调息。”
阿元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身后传来江玄的声音:“我说,别动。”
那声音是哑而沉的,他似乎是生了气,可仍在克制自己不要发怒。
“我也得要我的安宁。”
阿元一时有些发懵,辨不清什么是江玄所说之安宁。但江玄的内力自身后源源不断地输送来,她也顾不得再多想,连忙顺着那内蕴静气调息。
在微暗的烛火里,似乎太阴星君也在静静注视这一对少年男女,她见过花前月下的盟誓,见过痴男怨女的祝祷,见过真的情,见过假的意。而眼前这对借宿一晚的过客,也不过是动了凡心的一介凡人。
古月神庙中的阿元,是被一缕晨光唤醒的,她难得地睡了一个安稳觉,做了一个软和的甜梦,她贪恋了一会儿这沉沉的梦境,才微微睁开一丝眼缝儿。一点光跃入眼来,随后,是更多的光,涌入她的眼里。在那温润明亮的光色中,她看见一个溶溶的笑意,一双潋潋的眸子,仿佛是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在迎接她。
那是灵犀满溢的一瞬,玄而又玄,稍纵即逝。许多年之后,阿元仍可记起这一刻,周遭的一切止息了,但她听得见心跳的声音,一种怦然的寂静。她随即想到了十分久远的,迢遥的美丽。永恒虚妄如海市蜃楼,她这渴饮之人,忽被彻彻底底地诱惑了,堕入一方妄念的狱。
“阿元?”
江玄轻轻唤她,她仍睁着一双烟眼雾眸,似乎不知是梦是醒,是江玄误入了她的梦,亦或是她身不由己闯入了江玄的梦?
恍惚之间,一只翩跹的黑羽帝皇蝶,落在阿元的手背之上。
阿元的眼神慢慢清明起来,低头去看那只蝶。这些蝶伴,有时在入夜后伴她左右,天亮过后便会四散而去,嬉闹人间。
阿元抬手,将蝶儿从左手移至右手,来回摆弄,那小蝴蝶也好脾气地同她在左右手胡闹。</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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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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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正自好笑,却见身前多了一双修长的手,她抬眸看向江玄:“你也要玩?不怕有毒吗?”
江玄将手凑近了来,笑道:“你不是说,它们不会欺负我吗?况且,还有你呢。”
阿元慌忙一抬手,将蝴蝶驱赶开,任由黑羽四散。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还是别碰的好。”
江玄似乎有几分失望,看着纷飞而去的一片黑雾,“我原想,中了蝶毒,也让你救治一回。昨夜的事,也便扯平了。”
阿元微微一愣。
江玄低头而问:“你不是不愿意欠我么?”
阿元没敢对上他的目光,只喏喏道:“……我替你备一份解蝶毒的药……回去就备。”
第42章 争婿(一)
江玄同阿元一路走回府中,在圆水园门外,正碰上了阿元最厌烦的三舅爷,他正哭天抢地,嚎叫着命人扶他上马车,送到神农谷谷主那厢去看病。
阿元同他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一眼便看见,也不呼痛了,也不鬼哭了,敦促两个下人把他扶下来。阿元见是他,不愿近前,三舅爷巴巴地凑上来,腆着脸问道:“小可,这厢有礼了,不想在这里遇见姑娘。”
阿元往后退了一步,三舅爷这才看见阿元身后还跟着一个江玄,那谦谦有礼的假姿态便收起了一半,不由道:“玄……玄哥儿,你也在?”
他说着,不自觉朝两人来回打量,脸上现出狐疑的神色:“你这么早,领着元姑娘出去了?”
江玄道:“是。元姑娘来伯宁匆忙,缺了些生活物件,我得闲便领她挑几件。”
三舅爷欲多看阿元几眼,又似乎有些不敢似的,迂回着目光:“元姑娘若是缺什么,小可愿意效劳。”
阿元斜睨了三舅爷一眼,见他老道的油腻相里,硬生生挤出几分又迂又腐的蠢气,倒觉好笑,直直道:“哦,不过弄了件趁手兵器——子午鸳鸯钺,老舅爷听过没?上面再淬上我自己炼的毒,管保那些恶贼见血封喉,行走江湖最便宜了。等改日送来了,可以请老舅爷品鉴一番。 ”
三舅爷听得面皮都黑紫起来,倒跟自己中了毒似的,忙捂着心口,虚颤颤道:“小可,小可……”
“我刚刚听见了,您身子不适,快去见什么谷主药王的吧。我可不能耽误您。”
阿元说罢,扭身便走,再也不往身后瞧上半眼。
江玄忙朝三舅爷道安,嘱咐身边人好生伺候,又提及神农谷主近日游方远行之事,这一提,三舅爷倒也不闹着去神农谷了,满腹抑郁地回了屋,继续喊来昨日替他看病的老郎中,一面骂郎中,一面养病。
二舅爷恰去探病,见他骂郎中骂得不成体统,摇头道:“这还治什么病,你自己个儿有本事,自己治吧!”
郎中如闻大赦,狠狠要了一笔银子,即便告辞。
二舅爷喝着送来的茶水,不住摇头,翘脚道:“你这到底什么病?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三舅爷愁眉苦脸:“就是不知道什么病。”
二舅爷冷笑:“不是玉汝那贴身丫鬟不肯给你,你就气病了吧?扶不上墙的烂泥!”
“哼,那丫鬟什么姿色,也值得我病?你是没看到,这园子里住了个神仙娘娘呢,啧啧啧,我王某人也算阅尽春色了,直到见了这位,才知道以前是白活了!”
二舅爷冷笑连连:“你就是白活!贪嘴猫似的,我们王家也是一方显贵,竟出了你这么个色鬼投胎的腌臜货。赶快找那个神医治治你这昏头涨脑的病!”
“我病?你要见了,你也病!”三舅爷说罢,唉声叹气道,“我这是迷了眼,乱了心,竟没瞧出里头的猫腻来。今早我看江玄跟在她身边,巴巴地替她置办物件,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怕是惦记着这小神仙呢!”
“哦?江玄惦记着?这是哪家姑娘?”
“说出身真谈不上。不过是个山里采药的女大夫。”
“女大夫?嗯,那倒没事。江玄再中意,不过……”二舅爷说至此,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地互看了一眼。
“我就是气不过。这小子白眼狼似的。我这三舅待他们母子还有的说吗?如今有这么一个美人,竟也不懂得好心好意替我求了来,自己一个小辈,反倒从中作梗,好不要脸!”
二舅爷心里又是冷笑连连,又是幸灾乐祸,江玄若是为了这个江湖女子,与老三起了冲突,对于自家与江家的联姻,倒是大有裨益。
早早地,二舅爷和三舅爷都往家去了一封信,要各自的小女来伯宁县探望姑母。数日之后,两位王家小姐,都轻车简从来到了圆水园。
作为女主人,江王氏自然设宴款待,阿元仍在邀请之列,她亦照例婉拒,独自在自己住的小园里吃冷饭。
送饭的品儿忍不住问:“姑娘为什么不去水阁吃呀?菜又好,人也多,热闹。”
阿元笑笑,只是继续低头吃饭。
“姑娘不用怕生,我听说新来的两个小姐,都是相貌标致、知书达理的。”
阿元不由问了声:“这两位王小姐来,你们阖府上下,都很高兴的样子。”
品儿天真又腼腆地笑笑,凑近了道:“我听我妈妈说,要从这两位姑娘中选少夫人呢。”
阿元的手微微一颤,没再敷衍笑容,低头闷闷地吃着餐饭。
“这二舅爷家的女儿,闺名叫做王素岚;这三舅爷家的女儿,闺名叫做王映雪。我先前远远地看了两个姑娘一眼,这映雪小姐那个圆润娇美呀,一看就是个有福之人;可听说这素岚小姐,才干远胜过那映雪小姐。妈妈她们都说,怕是少当家会中意这映雪小姐,大当家嘛,当中意那素岚小姐。其实我私下想,魏家的玉汝小姐也很好,又是在这府里长大的,只可惜她父亲嘛,比不得王家两位老爷……”</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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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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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儿絮絮说着,阿元胡乱扒拉了几口饭,便把餐盘往前一推,道:“我吃好了,你端走吧。晚饭不必送过来了,我要出去。”
品儿应了一声,似乎还想继续说话,却见阿元面浮疲惫之色,朝她摆摆手,便也不再言语,端起餐盘走了。
品儿出了院门,一路折到江玄的苏世堂。江玄照旧问了阿元的饮食起居,又道:“她今夜还是不肯去水阁赴宴?”
品儿点点头道:“是的。想这女医姑娘怕生得厉害。”
江玄又问:“你提起两位王家小姐,她有没有说些什么?”
品儿摇摇头:“没什么呀。”
江玄微微叹了口气,放品儿回厨房做差了。
阿元来到“弘微”绸缎坊,任罗衣不在,她在坊中后院同几个女工一同试验新的染料方子。一味染料的分量总是不合适,染出来的颜色也不如阿元预期,阿元一时气急,竟将那染布撕成碎片,几个女工骇得不敢说话。
“哎,元大小姐是来我这里撒气的么?一天撕一匹,我可不是要穷死了?”
阿元闹气道:“去江家领银子,反正他们家银子多!若是他们不肯,我去抢来给你。”
任罗衣朝几个女工使眼色,令她们退开了,自己走到阿元身边,拣起那染布的碎片:“这梅染色,虽不是最上乘的,卖给一般人家也过得去。你至于这么?岂不知和气生财,我这做生意的人家,最怕遇见任性使气的主儿了。”
阿元扯道:“这颜色那么僵硬古板,你做绸缎生意,这么不讲究么?”
“梅花嘛,有老梅有新梅。这老成的梅染,上了年纪不爱俏的妇人,说不准就喜欢呢。”
阿元撇撇嘴道:“强词夺理。”
任罗衣无奈笑笑:“若不先你强词,这理便早早被你夺走了!得得得,天都暗了,您快请回去吧。别折腾我这儿了。”
阿元抿抿嘴道:“我可不可以再多待会儿?”
任罗衣笑:“怎么?圆水园的餐饭吃腻了?”
阿元现出一点为难之色,任罗衣只得牵过她,往后进去。
后进仍有一个大天井,莳花植木,兰有秀兮菊亦有芳,料理得明洁清雅。天井正后摆着一个铜制的大水缸,上有鎏金的兽环,缸内几尾红鱼,两三捧睡莲,阿元逗弄着睡莲下的游鱼,笑颜频现。
这时从后面来了一位笑容敦实,模样方正的青年,正端着一盘热菜,朝阿元点头笑道:“阿元小姐。”
“顾大哥,今天是你掌厨?那我可有口福了。”
顾少堂憨憨一笑,把热菜搁在院中的石桌之上:“我这粗手粗脚的,阿元小姐不嫌弃就好。后厨还有两个菜,一会儿就出锅了。”
顾少堂是任家总管之子,也算是任家的长工,任家双亲因病离世后,顾少堂一直在此照顾任罗衣的大事小情。
任罗衣对着顾少堂嘱咐道:“不用多添菜了,她就猫儿似的两小口。”
阿元故意娇嗔道:“又抠门儿。就添菜,给我加两个贵菜,心疼死你们东家。”
顾少堂颇为难似的看着两人。
阿元“噗嗤”笑出来:“就给我加一道腐乳豆子,总可以吧?”
顾少堂“哎哎”应声,仍去后面忙活。
阿元看他背影道:“看你这么抠门,总不至于辞了厨子,叫顾大哥一人做那么多工吧?”
任罗衣精明之中带着娇俏:“我正有此意。”
两人随即“哈哈”而笑。
顾少堂忙活一会儿,又端出三菜一汤和一小罐的杏花酒。
任罗衣皱眉道:“唉,这酒可比这些菜贵。不许端出来。”
阿元皱眉道:“我就那么一小杯,能喝多少,不行,端出来见了光,我不让端走。”
阿元说着,便故作样子去抱那酒罐,任罗衣作势要抢,两人又笑在一处。
顾少堂自小在任家长大。任罗衣幼时父疼母爱,常仗着家人宠溺如此娇闹。后来掌了任家生意,便少见笑颜若此。因而,对阿元时不时的光顾蹭饭,顾少堂欢迎之至。
第43章 争婿(二)
顾少堂摆好了菜饭、碗碟,见两个“姑奶奶”玩够了,才将杏花酒罐抱来,斟了两小杯杏花酒,搁在白莹莹的米饭之旁。
任家也算殷实之家,但除了宴客之外,任罗衣吃得都算清简,比之身上动辄数金的绫罗绸缎,更不值一提了。
“东家,阿元小姐,请用饭吧。”
任罗衣摆出东家的端正,点点头,一敛衣服,便好生坐下了。
阿元道:“罗衣,请顾大哥一起坐下吃好不好?”
任罗衣没言语,顾少堂忙道:“这不合适,两位小姐吃就好,我……”
任罗衣睨他一眼,出声道:“既然是阿元说的,你便坐下吧。”
顾少堂闻言,这才战战兢兢,又温温顺顺坐下了。
任罗衣又睨他一眼,顾少堂忙不迭挪起身来。
任罗衣淡淡道:“去后厨拿副碗筷给自己。”
顾少堂面上的喜悦一闪,又掩饰好,低眉顺眼去后厨取了自己的碗筷。
阿元夹了一大块菜叶,送到嘴里,连声称赞:“好吃好吃。你们愣着,我可就不客气了。”
任罗衣与顾少堂闻言,这才起筷。
阿元一边吃,一边问:“罗衣,哦,不,东家,你这儿缺不缺染布的女工?”
“缺。我在仙架山那儿,有好大一个染坊呢。不过来回县里有些路途,有家累的女工多不愿去。”</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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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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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闻言忙道:“你看我去给你染布成不成?”
任罗衣觑着她:“你又开什么玩笑?”
阿元摇头:“不是玩笑。仙架山……那儿就是神农谷在的地界儿吧?你领我哪天去看看。风景也好,药草也多,定是我中意呆的地方。”
任罗衣皱着眉:“你在江家……”
“我在江家又没什么事,总借住着怪得很。但……实话说,我被家里赶出来了,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去。”
阿元只轻描淡写说一句被家里赶了出来,任罗衣似乎很有感触似的,面上现出哀戚而复杂的神色,抬脸见顾少堂也在席间,便生生将心口的话咽下去,只说:“行,你愿意来帮工,我可欢迎之至。”
阿元笑道:“你可不许克扣我工钱。”
任罗衣一副在商言商的模样:“哪能。你这染料方子研制得好,染的布匹卖得好,我还给你加工钱呢。”
阿元吃过晚饭,仍延挨着不愿回去,任罗衣见此,便叫顾少堂预备清扫客房,欲留她住一晚。顾少堂正要起身去忙,倒听外面进来的下仆回报说,江家的少爷来了。
阿元有些不信,只说他有一席的姊妹要照看,来这儿能做什么。
嘴上虽是不信,眼睛却一瞬不瞬看住了天井外,来人越趋越近,脸上的五官轮廓渐渐清晰,其实早看身影萧萧肃肃,行举若风,便知道,来人正是江玄。
任罗衣轻轻施礼,江玄也还了一个礼。
“深夜叨扰任小姐了。”
“哪里的话,江少爷若是来给我们这小本买卖生意做,小女子可是感激不尽呢。”
“哦。”江玄应了声,自顾自点点头,“是该多照顾任小姐的生意。这些日子,阿元有没有看上些衣裳首饰?都送来吧。还有,本府中来了女客,也烦任小姐替我预备两份薄礼,一并送到府里来。”
任罗衣余光瞥了一眼阿元,道:“我晓得了。”
阿元窥其神色,已知其意,忙道:“我可没挑拣过什么。”
任罗衣笑道:“自然是我替你挑。”
阿元也笑:“专挑贵的?”
任罗衣微微点头:“自然。你的食宿费,可不都算上?”
阿元微一愣神,忙肃正了神色,道:“我真不要。食宿的钱,我日后自然还你。”
江玄闻言,嘴角不自觉下撇,再不避忌,朝阿元投去目光:“这样夜了,该回府去了。”
阿元不由问了声:“你是来找我的?”
江玄好气又好笑:“不然呢?真半夜里来同任小姐做生意?”
江玄陪了三位妹妹大半日,只觉有些心乏意累,好容易一人一人送回了居所,经过阿元的容与小筑,发现园中一片漆暗,找人打听了,才知道阿元外出未归。
江玄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儿,实在不见人影,便嘱咐车马来“弘微”两坊碰碰运气,幸好阿元真在这里。
他见到阿元是大喜若定,阿元见他,却是半不理睬的样儿,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江玄只得放低声音,凑在阿元耳边道:“好了,任小姐还要歇息呢。咱们先回去吧,好不好?”
阿元半垂着眼,不知是想,还是梦,迷离惝恍的,任罗衣推了她一把:“成日发呆,元小姐,请吧。”
阿元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遇上江玄的目光,又缄住口,面上仍含着一种不甘心未情愿的神态。
江玄再也不催她了,只笑同任罗衣说:“烦任小姐送杯水喝。”
任罗衣点点头,转过后进去,留江玄与阿元两人在天井处。
江玄走至阿元身旁,低声问:“究竟怎么了?园子里有人惹你了?”
阿元摇摇头:“不是。只是我在你家住了也有些日子,如今你母亲大好了,我想……”
江玄忙截断阿元的话流:“倒也不算大好。再者说,也不知道对我母亲下毒的人,是不是在借着你的观音露为祸四方。江帮底下的秘帮在查呢。等查到此人,你不想发落发落?说不准和南越还有些牵连呢。”
阿元对这下毒之人是浑不在意,只敷衍说:“查出来也好……”阿元心绪烦乱,只得道,“算了,咱们走吧。”
此时恰逢顾少堂随任罗衣端了茶水出来,江玄一仰颈饮了,倒真有几分唇干舌燥的样子。
江玄郑重其事又道:“任小姐,明日我们定了一只画舫游湖,小姐一同来吧?与阿元做个伴。”
阿元闻言,颇为不解地望住江玄,一句“游什么湖”正要脱口而出。
却见任罗衣微微一笑,简洁点点头:“却之不恭。”
江玄领着疑疑惑惑的阿元往门外走,两人的背影荡在风中,交错恍惚间便似一个人的一道影儿。
顾少堂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似的:“江家游湖,请了东家?”
“若不是阿元这些日子与我交好,这少当家,又怎么会请我去?”
“真奇怪,这堂堂江府少爷,在这阿元小姐面前,倒像是……”
“像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同之前远远看过的样子不同。说话、姿态都很家常很平易的样子……可这位阿元小姐,不是一个女大夫么?”
任罗衣似笑非笑,眼底清明,道:“那许是她医术太过高明了,这江家少爷这般待她。”
顾少堂感叹道:“这阿元小姐,看着年纪小,倒是人不可貌相啊。”</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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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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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罗衣笑不可支,直叹道:“顾少堂啊顾少堂,你可真是个呆瓜!”
顾少堂目光怔怔地,看着任罗衣如花绽开的笑颜,很快便凝结、瞬息凋谢。
任罗衣拂袖起身:“你收拾吧。”
次日是个盛丽的夏日,嘉木葱茏,野花竞放,空气中像洒满了脂粉胭膏,甜香弥漫,却又透出一股子盛季的憋闷。
江玄领着王映雪、王素岚、魏玉汝三位沾亲的妹妹,同阿元和任罗衣两个不沾亲的新友,来到楠棠湖前。这楠棠湖是伯宁县的一处赏玩好景,此刻湖上晴光和着波光,水天相对,彩船来去,时有风动影摇,情致极美。
王家二女衣裳新洁,面容齐整;魏玉汝则换了城中时兴的朱雀锦,珠翠压鬓;任罗衣仍是清新之中一点艳色修饰,自成一景;只阿元一身不新不旧的江湖布衫,戴着先时行路所用的帷帽,遮住面容。同行诸女多是闺阁里的娟秀,乍见阿元的打扮,总免不了心生好奇。
岸边停着一只画舫,雕梁画栋,飞金走彩,倒像是水上枕着一处繁华梦境,等人堪破。
魏玉汝刚走至画舫边,便弱柳扶风地倚住了丫鬟绿蕊:“玄哥哥,汝儿总不会落在这水里吧?”
阿元身有寒症,实则也有些怕水,见魏玉汝如此情状,便想扶一扶她。手正伸在半空,却见魏玉汝一双拈针绣花的巧手,虚虚搭住了江玄的手臂。
阿元忙缩手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问身旁的任罗衣:“罗衣,你怕不怕?我扶你。”
任罗衣没的斜睨她一眼:“这码头的货船要验货,我也是独个儿能上船的。”
任罗衣身披彩缎,足蹬绣鞋,自形容上看,是个临水照花人,举止却毫不拘谨,但凡要染衣绣花,执布拉线,或是骑马登车,行船上岸,全放得下身段,行之潇洒不亚于绿林女侠。
那厢江玄已是一个接一个,将三位闺阁娇女都虚扶上了船,转身正朝阿元搭手,却见阿元一道轻功身法,已跃至船头。
王映雪低声娇呼:“你!你是妖女?”
阿元轻轻一笑:“一点微末的江湖功夫而已。两位小姐不要惊慌。”
王家二女先时觉得阿元装束怪异,此刻,倒觉她举动如风,自有一派风流蕴藉,心下的反感便消淡了许多。
任罗衣也没借江玄的力,自行踏上船来。
这一路还随了渭川与绿蕊,一人护卫左右,一人照料茶汤。船舫上一个行船老人立在船尾,操控方位。画舫一路往楠棠湖的中心行去。
第44章 争婿(三)
美人多娇,碧水多情,同在烟波之上的行船之人,窥见江玄这一船的春色,无有不羡慕的。个个都直着眼,探着脖,妄图看一看,这如梦一般的画舫之上,究竟是不是藏着如梦般旖旎窈窕的美人。
但不同于船外人的想像,船内并没有如此旖旎的风景,有的只是百无聊赖的身影,打着呵欠,悠悠道:“多无趣呀,我就瞧不出这湖有什么好看的,比我们秦台郡那儿的平湖可小得多了。”
王映雪同他父亲年轻时一般,脸上有种团团的喜气,这种长相,最受各家婆母的欢喜。是而虽是个庶出的小姐,家中各房待她都算宠爱,又因为母亲得宠于父前,王映雪也被娇养得有了些小姐脾气。
魏玉汝似乎是要辩解,语音里带点焦急意思:“这楠棠湖两岸,植满了楠木和海棠花,映雪妹妹怕是没有细瞧。”
王映雪嘟囔着:“这湖边种的楠木海棠,哪有好的品种?若要看,不如看姑母院中的西府海棠呢。”
任罗衣微微笑道:“这只画舫在这楠棠湖上,也是自成一道景的。”
王映雪努努嘴,道:“咱们王家做的就是船的生意。多大多好的船,拿到我们王家人面前,便一点儿也不起眼了。”王映雪说着,朝江玄娇俏一笑,“表哥,你说是不是?”
江玄没有答话,只是挑起他那谙熟的、看不出多少情绪的笑意。恍惚一瞬间,他的人,他的心思,便全湮灭在这一笑中。
王素岚冷冷道:“入乡随俗,映雪妹妹这样娇缠,岂不坏了众人游湖之兴?”
任罗衣见王素岚针锋相对,王映雪面色不悦,江玄又没有一点要安抚两人的样子,便出来打圆场,笑笑说:“我在伯宁县城里,也没多少见识。映雪小姐、素岚小姐,不如同我们说一说秦台郡的风光?”
王映雪听闻,似乎有了些兴致,娇眉娇眼的,刚想开口,王素岚已经一语将话头堵住:“我们都是待字闺中的小姐,能有哪般见识,转不出王家的后花园就是了。”
王映雪恼得脸红,又不敢与王素岚争辩,只能别过了脸去,不再看王素岚。
任罗衣见话头又断,只能另起炉灶,想了想又道:“咱们船上枯坐也是无趣,大家伙儿行一个令好不好?”
王素岚素以才高自诩,见要行令,自可一展大才,点头附和道:“嗯,还是任家小姐的主意雅。咱们就行个最常行的飞花令好不好?”
魏玉汝亦是诗书在心,点头应道:“好,这个便宜。”
阿元心中暗暗摇头,看来往日教习师傅没说错,外头还真要行这种雅令。这会子,可没青姐替她作弊,越扶疆代她受罚。
阿元忙道:“我……我只会些江湖功夫,不懂这些。”
任罗衣可不依,拖着阿元道:“不会呀?不会的人,可罚得最厉害了,罚到你会为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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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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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扶额微叹了一声。
任罗衣施展长袖善舞的笑面功夫,只问道:“那咱们行令便变一变。从江少爷开始,一人一句,江少爷的飞花令,首字带花,素岚小姐的令,次字带花,映雪小姐,便第三字……以此类推,循环往复好不好?谁答不上来,便饮酒一杯,或是唱一曲,说个笑话做惩罚,都使得。”
魏玉汝忙道:“玄哥哥,那你便一展才华吧。”
江玄道:“才华不敢,抛砖引玉而已。”他眸光一闪一黯,低声道,“花近高楼伤客心。”
王素岚随即接腔:“我花开后百花杀。”
王映雪“啊”了一声:“两个花字?我……可对不上……”
王素岚扬眉而笑:“你只想个第三字是花的句子,便好了。”
王映雪想了一会儿,娇容焕发:“有了!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众人见王映雪这由愁转喜,可不是一脸的柳暗花明,春风又临?
魏玉汝苦思冥想,只是不得一句带两花的佳句,只得悻悻道:“人比黄花瘦。”
任罗衣早就想好一句,此刻脱口而出道:“东风夜放花千树。”
她说罢,直直灼灼望住帷帽间的阿元,只听得阿元徐徐道:“我花开后百花杀,我取第六个花字好不好?”
任罗衣且笑且骂:“想得倒快!鬼机灵!美得你!还偷别人的句子用,映雪小姐不恼,我替她恼了。快换一个来!”
阿元笑笑,只得道:“似花还似非花。”
先时候笑的场中人都愣了一愣。
这句词,原是楚青鸾常挂在嘴边,指喻有招还似无招的武学之境,倒被阿元一时急用于此。
王素岚出口称赞道:“元小姐真人不露相。这锦心绣口,一样两个花字。”
阿元只说:“凑巧而已。下一轮便没这么好运了。这多出来的花字,能不能抵过一轮的罚?”
任罗衣笑道:“你倒是适合做生意。论斤论两,讨价还价的。下一轮咱们换玩法了。”
“啊?”王映雪略显肥圆的小嘴,嘟成娇嗔的样,“人家都已经想出下一句了呀!”
王素岚心中才涌,说道:“咱们现下,行双花令。一句诗内,或上下两句内,有两个‘花’字算过关。我先来。此花开尽更无花。”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王素岚这诗,上下句若是连在一处,便可得三个“花”字了。可见这双花令于她,也是信手拈来,毫不为难。
“花花……花里花外……”王映雪一双小手撑着脸,想了半晌,只得道,“我不行了。挨罚吧!”
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气喝了。一张娇嫩的圆荷脸,即刻泛起红晕。
王映雪刚搁下酒杯,却听身边的魏玉汝幽幽念道:“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
王映雪“噗嗤”一笑,王素岚忙推一推她:“你这罚酒之人,还笑得出来?”
王映雪水杏眼扑闪扑闪:“魏姐姐还没嫁得如意郎君,已经学会这闺怨似的长吁短叹了!”
魏玉汝闻言,一张脸霎时通红。
任罗衣见魏玉汝羞了脸,忙开声道:“这下,我也是不成的了。说个笑话与大家取乐吧。说这寺庙中塑了儒释道三教的圣像。道士见了,忙将老君像移到中位;和尚见了,又将释迦牟尼像移到中位;读书人见了,又将孔子移到中位。三位圣人相顾说道:‘我们原是好好的,却被这些上人搬来搬去,搬坏了。’”
场中听懂的人都因讽刺微微一笑,王映雪蹙着眉:“这有什么好笑的?搬坏了,便出钱补个新的像,又体面。我母亲便央着爹爹,在秦台的庙里修过一个观音像。”
王映雪说完,看向阿元问道:“你呢元姑娘,这双花令还有没有?”
阿元正吃着葡萄,忙咽下开声道:“我想到的。花非花,雾非雾。”
任罗衣笑不自禁:“真真看不出,你倒有几分急才!”
王映雪半皱着眉,不觉可怜,只觉可爱:“这元小姐,怎么诗句总是似花非花,绕来绕去的?”
任罗衣笑道:“不然怎么说她是急才,多便没有了!”
魏玉汝望向独坐饮酒的江玄,道:“玄哥哥,该你了。”
江玄唇边挑起一笑,也同阿元诗中捉摸不定的飞花一般,淡淡道:“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
王素岚眼中赞赏意起,笑道:“花谢花飞花满天。”
王映雪又娇嗔满面,端着酒杯,忙慌慌又吞了一杯,酡染双颊:“我倒看看你们能开出多少花来!”
魏玉汝思索一阵儿,只得端起酒杯,朝各方一敬:“三个花字,汝儿这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任罗衣倒是想也不想,举杯便饮,随即拎着空杯,直直看住身旁的阿元:“你若是还有,我就真服你。”
阿元笑道:“有倒是真有,只是……可笑得紧。桃花红,杏花红,李花偏白!”
王映雪皱着眉头:“这……这真是诗吗?不是蒙骗咱们的吧?”
王素岚道:“桃花红,杏花红,李花偏白,白如霜,白如雪,无月自明。便也大约算作诗吧。”
阿元大乐,其实这首弹词,她只隐约记得桃花杏花句,不想王素岚真是个才女,竟将整句都记得明明白白。阿元指着任罗衣:“你既服了我,可该不该罚一杯?”
任罗衣举杯而笑:“还有下一轮呢。留着下一轮同你一块儿罚。江公子,三字花,你还有没有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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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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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看了一眼王素岚,阿元见此眼色,轻呼道:“他有呢。快说来听听。”
江玄原想就此作罢,叫王素岚做个魁首,不想阿元看穿了,只好顺口说道:“去年花下看花人,今年已渐随花落。”
王映雪这下兴致倒是起了,忙拉住身旁的王素岚:“姐姐,姐姐,你可还有四个‘花’字的?”
王素岚看了相隔不远的江玄一眼,斟字酌句说道:“花谢为花开,花飞为花悲。”
任罗衣忙轻搡了阿元一肩:“怎么样?”
阿元摇摇头。
任罗衣笑道:“我们可是都罚过酒了,你呢?”
阿元一双素手捻过酒杯,送到帷帽下,暗暗在身后洒了,将空杯搁回桌前。
魏玉汝轻轻在座上喊了一声:“玄哥哥?”
江玄指尖在酒杯沿上虚虚打转,心思似乎已飘远了,不急不慢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我也只是到此为止了!”
说罢,执起酒杯,不知是自罚还是自赏,饮了一杯。
王素岚也陪着送了一杯酒入口,笑道:“那我与表哥打个平手,同列魁首吧。”
王映雪见画舫上搁着一把琵琶,去抱了来,欣欣然笑道:“我同大家唱个曲儿吧。就唱一支《江南曲》。”
王映雪于舫内转抽拨弦,调理琴音,阿元却借口憋闷,往舫外来,立在船头之上,身后传来王映雪珠玉般圆润的歌音:“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惊翡翠,朱服弄芳菲。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锦帆冲浪湿,罗袖拂行衣。含情罢所采,相叹惜流晖……”
第45章 争婿(四)
阿元手扶船头雕栏,四方极望,昔日孤舟行出南越之境,涌上心来。
天下之水,似通非通,似隔非隔,若是化于水中,不知是不是能有一日,归于旧水故洲。
渭川在船头见阿元吹风发呆,便轻喊了声:“楚姑娘,这船头你不适宜……”
渭川话音未完,阿元一个轻灵身法已经越至渭川身旁,渭川全无防备,被她解去了旧剑,船头空间尚小,渭川更不敢轻举妄动,连累阿元落下水,只能任由阿元一个回身,将那柄旧剑抵住了他的咽喉。
两人已是剑拔弩张,因身形轻巧,全没闹出一点动静,船舱内仍是歌音四绕,风动香飘。
“属下得罪了姑娘?”
“你……喊我楚姑娘?”
渭川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因元字是楚一凰的封号,渭川潜意识总是忌讳,平日又未与阿元面对面说过话,此刻竟不自觉将她的“楚”姓失口喊了出来。
阿元罩着帷帽,此刻帽下皂纱飘忽若流云,偶或露出一角肌肤颜色:“江玄将我的身份告诉你了?”
若是连一个暗卫也知晓她是南越的楚一凰,那江玄便是浑然未将她的身份放在心上,这伯宁县怕是不能多待,不知道哪一路人马会犯上门来,江家也绝不会护下她的。
正在此刻,江玄也跨出了中舱,来到船头,见阿元以长生剑钳制渭川,长眉肃紧。阿元余光瞥见江玄,微微移步,立在船头,剑锋指着二人,身后的一片湖光也云波诡谲起来。
渭川忙低声道:“姑娘别动怒。姑娘的身份,少当家只告诉了属下一人,属下绝没有半句泄露。姑娘若是多心,便用这把剑结果了我。”
江玄听音知意,忙道:“渭川是我最信任的人,除了他,连母亲我也没有说过。我和渭川,就像……就像你同你的青姐一样。”
阿元的剑没有分毫移动,只冷眼隔帷纱相看,问道:“他就是渭川?”
“是,他就是一直在暗处护卫你的人。”
阿元心下并未轻信,正暗自想着,是不是该在剑上弄一点暗毒以做后手,却见舱内有人影在帘后,正欲掀了帘子出来,忙将长剑往地上一丢。
任罗衣先时在舱中,探听了不少苏阳郡布匹银楼的情形。这会子见王映雪同魏玉汝说话间有些争执起来,便也来船舱外躲女孩家是非。掀帘之时,恰好见了阿元丢剑,这一幕凉中带血的杀气,令她颇为心惊胆寒,但她仍是以笑容遮掩,渡到阿元身边,全作没看见一般问道:“哟,在这儿玩什么呢?”
渭川已将长生剑拾回在手,退避一旁。
江玄朝渭川微微一撇脸,说道:“阿元借我这暗卫的剑学了一学。”
王素岚也从舱内掀帘而出,正听见江玄的话,渭川则往船尾行去,王素岚望着渭川背影,轻拍胸口道:“元小姐这般人才,舞刀弄剑的,终是有失斯文。”
阿元仍立在船头,江玄朝她走近一步,她便退开一步,语出帷帽之下:“你这话错了。”
“哦?错在何处?”
“这一嘛,我不是什么小姐,不过是走江湖的;这二嘛,对于我们这等人来说,斯文无用,舞刀弄剑,方是护身之法。”
王素岚闻言,微微一愣,思忖一会儿,脸上便现出惆怅之色来。
这时,船头众人都听“扑通”一个落水声,舱内便传来王映雪的呼叫:“表哥,表哥快来!魏姐姐落水了!”
众人闻言,都往船舱中去,连阿元亦抛下心头不快,江玄忙朝船尾呼了一声“渭川”。
渭川闻言,二话不说,便朝湖中纵身一跃。
不多时,渭川便将魏玉汝救上了船,魏玉汝通身都湿了,越见可怜,身子不住打颤,小脸煞白地轻呼轻哭道:“玄……玄哥哥……”</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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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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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罗衣忙将舱内一块挂毯披在魏玉汝身上,魏玉汝的丫鬟慌慌取来一盏热茶喂给她。
江玄朝后高呼一声:“回船!”又轻声安慰魏玉汝:“还好吧?咱们回去,换一身干衣服。”
阿元忙从身上掏出一颗丹药来,递给江玄:“给她吃一颗,驱寒暖身的。”
江玄立刻送到魏玉汝嘴边:“阿元的药不会有错,你吃了吧。”
魏玉汝仿佛嫌恶地皱一皱眉,见江玄一脉温情,便就口吞了,娇喘微微道:“多谢……玄哥哥……”
王素岚忙问映雪:“这魏妹妹怎么就摔下去了?你也不好生看着?”
王映雪刚要开腔,却听魏玉汝细细的嗓音道:“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映雪妹妹也是无心之过,不是有意推我的。”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都起了疑云,这魏玉汝竟不是无意间落的水,而是被王映雪“无心”推下水去的?
王映雪见魏玉汝如此说,气得双颊恼红:“魏姐姐,你怎么这么说,我什么时候推过你了?”
魏玉汝面现愠色,闭眼道:“妹妹有没有推过我,可是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
王映雪急了,也对着天起誓:“我……我可真没有推!你这人,怎么这么小肚鸡肠,是,我是说你和你爹爹赖在表哥家,那你也不用落个水还推在我头上!好不要脸!”
魏玉汝又急又躁,红着脸呛咳起来:“你……你……映雪妹妹,你如此娇蛮跋扈,欺侮于我,还信口雌黄!玄哥哥……我……我真不是这样的人。”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档子事,谁也不好评判,更不好细问。
王素岚清清嗓子,忙拉开了还要说话的王映雪:“好了,魏妹妹都这样了,你还这样牙尖嘴利地不依不饶,浑忘了往日家里教你的规矩。这舱中当时就你同魏家妹妹,你没护住她,就是你亏欠失礼!”
王映雪对着旁人都敢使性撒娇,唯独对着王素岚一副偃旗息鼓模样,毕竟三舅爷王叔瑟对着二舅爷王仲坤,也得让几分。
江玄也不好多维护魏玉汝,只得沉声道:“玉汝,映雪妹妹远道而来,又是亲眷,该当是你拿出做姐姐的规矩。互有不是,互相赔个礼也罢了。闹得落水,不是好体统。”
阿元听得两边训话,只是心烦,转身走到渭川身边,将驱寒的药也给了他一颗。
渭川低头道:“不敢。谢过……元小姐。属下这点水气,还受得住。”
阿元冷道:“有毒的,你爱吃不吃,不吃我就收了。”
渭川闻言,倒觉好笑,伸手来将那药丸取了吃下:“谢过恩赐。”
阿元暗暗对他使了个手势,两人走出船舱。
阿元问道:“江玄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你们出了南越,往伯宁县来的路上。”
“你们这么早就在了?”
“是,一直暗中护卫,不敢惊扰姑娘。”
“江玄既然将你比作青姐,我姑且信他。你跟在他身边,日子久吗?”
渭川犹豫了一瞬:“十余年了。对外,我们是主仆;但说句实话,我心里把他当兄弟。若非如此,一点谋身之财,还换不上我长生剑为谁拼命。”
阿元闻言,亦是冷淡道:“你为谁拼命,我管不着。你只需好好记得,我是个叫作阿元的山中采药人。”
江玄回府,左调停,右料理,直入了夜才往渭川处看他。
渭川正吃夜饭,只得搁下碗筷,替门外的江玄开了门。
江玄见桌上一大盆白米饭,也自去舀了一碗,坐下同渭川一块儿吃。
“哟,那魏家小姐、王家小姐,没一个肯留你吃饭?”
江玄摇摇头:“不提了。倒是你,这楠棠湖要是让你也伤风了,趁着大夫没走,让他顺道过来看看。”
渭川斜他一眼,并不理会,埋头吃饭。
江玄又问:“白日里,阿元同你都说了些什么?”
渭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连连摇头:“涝川使着他那多情环的时候常同我说,这情字,是世上最痴最傻,最怪最坏的东西。”
江玄被他这一胡扯,倒是一点儿不恼,反笑出来说:“随你说吧。我倒是有点失悔,该当早些告诉她,也不至于今日,让她用剑抵着你脖子。阿元这功夫,你竟叫她夺了长生剑去?”
“怎么,不叫她剑抵着我,难道叫我用剑指着她?你这么一尊大佛当家守着她,我不敢,趁早叫她给我个痛快吧!”
江玄微皱眉头:“好了,别东拉西扯的,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我可不记得了。”渭川赌气似的一路扒饭,“你问这小公主去吧。”
江玄放下筷子:“她出了南越,‘公主’这两个字,以后别提了。言多必失,今日就是你毫不审慎,才露出马脚。”
渭川一柄长生剑在手,多少年没试过被人拿剑抵着咽喉,心中多少有气,见江玄言谈间都围着那小公主打转,越发气起了,一边大口吃饭,一边杂糊不清地说道:“你要听,我就老实跟你说了。这小公主啊,对你可没多少意思,挺提防警惕的。否则,她怎么丝毫不看你的面子,就对着我使起剑招来了?我估摸着今天这事一出,她在伯宁县的日子,也不会久了。”
江玄心中已有此一忧,冷不防渭川说出来,正击中他心事,此刻,愁郁上涌,手中一双筷子便放下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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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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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川此话虽有被激的成分,七八分也是他自己的真意,他胡乱扒干净了饭,抹抹嘴道:“依我看,你还是从王家挑拣一个主母吧。我们江帮声势虽大,毕竟是商贾之家,高门第的小姐攀附起来,少不得有些气受。焕老爷起家,靠的也是王家的船运,如今靠着大当家的手段,船帮才能安分一点,若是你娶了王家小姐,船帮便绝不会生二心了。”
渭川一套分析利弊,江玄却是一点儿没放在心上,眼目空空的,只淡淡说:“两位舅父那边,我方才已经回绝了。他们心情不大愉快,说是明日就返程。我已嘱咐管家备车马了。”
“什么?这……这……就是回绝,也不能闹得这样僵吧?”
“不打紧。我心里有分寸。我犯不上用和亲绥靖这一套。江帮下面那么些帮派,我总不至于和每个帮主都结成亲家吧?”
“可万一那二舅爷三舅爷……”
“这帮主之位,是他们挣来的,却也是我们允准的。若是他们要闹掉这个位置,自可以换人来做。”江玄说话极淡,淡中却有兵戈冷气。
“那可麻烦了。”
江玄微微一笑:“咱们这些年,摆平的麻烦可也不少。”
渭川目不转睛盯了江玄一阵儿,盯得他心里发毛。
“干嘛?干嘛这么看我?”
渭川仰天大笑,笑声震得整间屋子似在同歌笑:“好,好,好。我以为你早已是个江家孝子、门第贵哥,桩桩件件都是为的江帮家业做累。却不想,你身上心里这点执拗的意性,半点没移!”
江玄似笑非笑:“什么意性,我倒是不懂了。”
“你不懂,我倒懂了。你心仪这小公主,只因你们俩是同道中人。说得好听点,算是至情至性,说得难听了,那是自己拣的路,只肯一径走到黑,碰到鬼都不回头!”
“哦,你是说我意气用事。”
“随你吧,反正是你的家业,你的意气。”
江玄闻言,笑意有些迂回苦涩:“不是我的家业,是江家的。”
渭川微微一愣:“到现在你还……”
江玄仍悬着他那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
渭川问:“你是为了她做到这步田地,还是你……”
“我不光是为了她。只是,我不会为了江帮、江家,牺牲她。”
“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她要利用你,借江帮之势力呢?”
江玄笃定地摇摇头:“她不会。”
“只怕人心难测。”
江玄微微点头:“你说的对。人心难测。我从前不喜欢似玉汝那般,动辄扶额晕眩的病娇儿,可见若是她发病,我却心慌意乱;我从前不喜欢女子蛮横,可若是她不讲理地闹意气,我倒觉得她性情可爱率真;我从前也看不上轻功那点三脚猫的逃亡功夫,可落在她身上,我又觉得这门功夫实在是好。我闹不清人心是怎么回事,玄而又玄,众妙之门,想这情字,也是玄中之盛,不可轻易解释定论。”
渭川扶额,一脸苦相:“别情啊意啊的,听得我难受死了。你……你真要说,你对着那谁说去,别在我这儿酸溜溜的。”
江玄收敛了话头,又问:“对了,我叫你派人查的齐舒穆、齐世武父子,有什么消息?”
“宅子外守得很严,他们没再来过。鬼绝之侠满寒空从来缥缈如风,没人知道他住在何处,有无亲眷,但听说,他身边有个老仆,唤作‘阿武’,从前帮他传过讯的,不知道这个齐世武是不是就是这个老仆,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在他身边。”
江玄轻轻念着“满寒空”的名字,暗问:“你说,江家同这满寒空,真会有什么渊源么?以他‘鬼绝’之名,真想来一探圆水园,倒也不必费什么工夫。再说到给母亲下毒这件事,就更说不通了。”
“大当家不是不让你再查这个事了吗?”
“这件事太过蹊跷,自鬼门关走了一遭,母亲竟按下不提。我想不通,也放不下。你把这齐家父子二人的画像,给过清风明月楼没有?”
“给了。他们说来定酒宴的人,就是普通模样的两个江湖人,不是画里的人。”
“模样再普通,也不至于找了这么些日子都没影。怕是易过容的。”江玄思索片刻,“看来只能从毒上下手,这观音露,你让秘帮的人盯牢了。”
“好。”
第46章 任家坊旧事(一)
阿元在园子中,舒活过手指,手中拈着打磨染色过的一手帕子小彩石,脚下来回踱着轻功步伐,随着身影横行如风,一道道石影便自池子上假山的漏透处一一掠过。
今日品儿被后厨杂事绊住脚,来得晚了些。
阿元多练了半个时辰,身上微微出了汗,开门时面颊渗出艳色来。
品儿端着食篮发着呆。
阿元接过她的食篮:“愣着做什么?”
品儿回过神来,忙帮着将菜布出来,憨傻之气溢于言表:“姑娘只消擦得这么一点胭脂,简直好送入宫做娘娘了。”
阿元伸手擒过一双筷子,闲闲随口道:“娘娘也不过一日三餐,一眠数尺,你们倒为什么想着做娘娘?”
品儿的脸上现出无限欣慕的样子,直直往高不可攀之处望去:“哟,姑娘怕是不知道。这娘娘的日子,过得多舒坦呀。多少衣服首饰,戴不过来呀,成群成群的丫鬟宫女,都跪在脚下服侍,再说那个御厨做得的好菜,香得人牙馋嘴馋肚皮馋,就没有吃够的时候。反正我娘说了,这娘娘过的日子,就跟神仙过的一样。”</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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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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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过的日子?”阿元讽刺一笑,一双睛目如空心琥珀,“神仙不会死,可这皇帝娘娘,照样得听阎王的鬼话,未必是个好死。”
品儿早已习惯阿元时不时语出惊人,并没过多说话。她白日常同后厨人说,这女大夫好是好,就是偶或有些颠来倒去的怪话,叫人弄不懂。
品儿见阿元低头专心吃食,便拿新近的听闻告诉阿元:“姑娘听说没有?”
阿元心中好笑,这小丫头,每次都是这一句开场白。她这园子,平时只这送饭丫头来得多,她还能从哪儿道听途说去?
“说那王家两位老爷,领着两位小姐,今日便要回苏阳郡了呢。”
“因为魏小姐落了水?”
“不知道呀。反正我妈妈说,这会子,这映雪呀,雪化了;这素岚呀,岚气也被吹跑了。咱们园子,一时半会又没婚礼热闹可看了。唉……”
没了婚礼热闹,便没了大半年的说资,品儿同江府的许多下仆都十分失望。
阿元闻言,不自觉停歇了筷子,有什么意念空空地在心头一转:又或者是魏玉汝占了鳌头,成了魁首呢?如此一个念头上来,便常驻脑海,挥散不去似的,连带魏玉汝那句娇软软、温意意的“玄哥哥”,也似回荡在耳边一般。阿元如闻魔音,掩住了双耳,脑中又无端现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字眼来。
品儿见她神色大变,忙凑到面前问:“姑娘怎么了?”
阿元竭力抛却脑中魏玉汝与江玄的画面,放下掩耳的手来,定睛一看,方才手中的羹汤早已洒了,汤碗打着旋儿落在石子路上,自己的半幅裙面也污了。
品儿又急急道:“我替姑娘重新弄一碗来。”
阿元忙摆摆手:“我……吃不下了。今日午食晚食,也尽不必给我送了。”
阿元换了衣衫,便同平日一般,戴上那顶已半新不旧的帷帽,使一身轻功翻檐越宇,专在伯宁县上空横行。直到弘微两坊近了,才于无人处悄悄落至地面。
街头正有个不大会吆喝的青年人,腼腆地在卖甜枣儿,阿元便上前要了一份甜枣儿,“哧哧”嚼着往弘微首饰坊去。
首饰坊的两个货娘都已认得阿元,堆着笑迎上来:“阿元小姐来得越发早了。倒显得我们吃东家饭的人不勤力。”
阿元卸下帷帽在旁,乖觉递出枣去:“两位姐姐,吃不吃?”
那一头翠羽装饰的货娘朝阿元努努嘴:“是不是不记得咱姐俩的名字了?”
阿元笑道:“怎么会,翠翘姐姐,流苏姐姐,你们的名字又好听又好看,想不记得也难。”
流苏娇俏一笑:“那你可记得我们姓什么?”
阿元喏喏道:“这可没跟我提过。”
翠翘指着一旁的翠蓝首饰:“喏,我呀姓蓝,”说着,又指了指流苏头上一支贯白珠的步摇,“她呀,姓白。”
阿元拍掌而笑:“这名姓儿未免起得太好了。人如其名,饰也如其名。”
流苏耳听旁边动静,束起一指:“嘘,东家可要准时来铺子验看了,一、二、三。”
流苏轻音刚落,任罗衣云鬓金饰,着一身郁金文绣衣,款款而入,显然是刚从隔壁铺子折过来的。
这掺了金的服饰,亮泽稍过,常人穿了只觉太盛,可任罗衣一穿,反衬得那金色素净起来。
“你来得倒巧,今日我要赴宴,你左右无事,替我看看铺子,若是有谁偷闲的……”任罗衣眼风扫一圈,缓缓挤出几个字,“扣工钱!”
阿元眼睛一转,灵灵望向任罗衣:“那勤力的呢,涨不涨钱?”
任罗衣哭笑不得:“算了算了,你甭管了。还混着货娘们来图我的钱!真当我的钱是风刮来雨飘来的?”
任罗衣说着,便往陈列的几样摆件看去,拈着柜上一块丝绢将摆件的底座细细揩拭了:“这底座上落了灰也瞧不见?”
说话间又将几个摆件细细安置好。
“每个摆件定的位置,你们一丝儿也不要动。若是给客人瞧过了,也记得归回原位。”
任罗衣一边说着,一边又折到柜后,翻开柜中的几盒首饰验看:“这盒中首饰摆放得还算妥当。”
任罗衣搁好首饰盒,今晨的第一个主顾已掀帘而入。这华服盛饰,多是妇人光临,若来了男客,少见买给家中正妻的,多是送给情人姬妾的。眼前的郑公子,在伯宁县中开着一家生药铺,手上颇有些闲钱,家中也是妻妾成群,好享艳福的主儿。
郑公子腆着笑脸,晃着肩膀踱步子进来:“任坊主,我这新娶了一房小妾,可马上来照顾尊驾生意了。”
任罗衣面上表情微妙,不知是嫌还是笑,就手从柜中取出方才搁下的首饰盒,展开道:“这金镶宝花钿,是紧俏货。”
任罗衣不闻郑公子应声,疑惑地抬眼,正见那老郑盯着阿元发呆,阿元倒是浑然不觉,盯着任罗衣手中那金镶宝花钿细看,一派认真。
任罗衣心思转得快,一边朝身旁的翠翘使眼色,一边向阿元施个礼道:“小姐要的东西,我不日便送到府上,翠翘,请小姐去隔壁厢再看看好衣裳。”
阿元一愣,还没答话,已被机灵的翠翘架着要走。
郑公子色令智昏,一个脚步冲上去拦住去路:“这……这位小姐……这……”
阿元见郑公子这副模样,方才回过味来,面皮露出嫌恶冷厌之色。</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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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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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姐,在下在下……郑……郑……”
换了从前的阿元,就算不使“烟修罗”的毒手段,也要给这登徒子一记掌掴。可如今,在弘微,她必得忍下去,不能闹得任罗衣的地盘不安生。
阿元冷冷淡淡道:“让路。我要回圆水园了。”
此语一出,郑公子面上仍是呆木木的,脚下不得不移开了步子,望着阿元离去。
阿元面色虽静,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一阵阵恶心与不适翻涌上来。方才的郑公子与那个三舅爷,他们失态的一幕叫阿元大觉受辱。在南越,她是女帝口中闲杂人等不得仰面而视的贵主;但在外面,她似乎成了人人近可亵玩的物什,便像摆在这首饰柜中的一尊时兴玩意儿,任谁身上有铜钱响,都要来问一声价。
阿元如此闷想,直在绸缎坊中呆坐了半晌,连任罗衣悄声行来,坐在近旁都不察觉。
任罗衣忙推了推她:“你怎么了?”
阿元眼若清潭,潭上一层褐光波回,叫人分不清那潭底究竟是水是雾,是满是空:“我只是想,原来江夫人说的……说的不是虚言。”
“她说了什么?”
“世情世态,有一样,怀璧其罪。我们自行自路,却会撞上莫名拦路的,若是些病猫恶狗,还能赶走;若是什么虎豹豺狼,竟不知鹿死谁手。”
任罗衣明她所言,垂脸道:“我们也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时有一时之策罢了。”
阿元抬起脸,细细打量任罗衣,想她模样弱质纤纤,出来抛头露面,不知经多少事,才成为今日外柔内韧的女东家。
阿元不由低声叹道:“这些年,想必你过得不易。”
任罗衣见她有此一叹,反而笑道:“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弘微么?”
阿元摇摇头。
任家的首饰坊与丝绸坊,传到任罗衣身上,是第三代。任家父母都是体面人,任父严正清白,秉性恬淡,是个好读诗书的谦和商人;任母出身书香之家,贤淑秀雅。任父任母除了罗衣之外,还有一个小儿子,唤作“弘微”。这弘微自小粉妆玉砌,生得比胞姐还周正,家中娇养得女孩般,长到4岁,竟在盂兰盆节被拐子拐走了,至今杳无音信。
任母因着爱儿失踪,终日饮泣,悲痛入骨,便患了恶疾,挨不到数年,撒手人寰。任父与妻子鹣鲽情深,自是大恸而病,虽勉强支撑,却也只多留在阳世两年。家中如此变故,任家两坊的光景也不似旧识。临死前,任父一直想为任罗衣早定一桩婚姻,将两坊生意都交到未来家翁手上。谁知任罗衣气性颇高,见家业无系,硬是以一己娇弱之身,扛起了任家的生意,断然不肯叫家里人为自己议亲。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抛头露面,买卖行商,流言蜚语自不必说,更无人看好任家两坊。当时全伯宁县的商户,但凡提起任家商坊,都说要摧折在这不晓事的女子手上,谁知时光一速如此,直到今日,县里县外,竟无人不知这“弘微”之名了。
“我原想,将坊名改作弘微,再将生意越发做大起来。即使弟弟流落外乡,走失时记事不清,或许听得‘弘微’之名会想起什么,一路寻来。”
阿元听任罗衣如此说,心头一叹:这许多年过去了,任弘微是死是活,尚不知道,更遑论有归家一日了。什么一路寻来,看见坊名,醒悟前身,姐弟相认,简直是梦外之梦。
第47章 任家坊旧事(二)
阿元为之伤心低恻不已,又不禁敬佩满怀:“任罗衣,你哪来这样大的志气心气呢?我活到这十六七岁,才敢豁出去离了家,你那时才十三四岁吧?怎么敢的呢?”
任罗衣轻扬脸孔,矜而不骄:“谁叫我是任家女儿呢?其实那时候娘生了病,我便学着料理家中生意了。后来爹爹虽去了,也还有顾总管夫妇帮持。我于这商贾之道,勉强算有点资质,看周围亲叔舅伯都似要看我笑话,一赌气,倒不信撑不起这家业来。”任罗衣想起当时艰酸苦楚,眼中暗昧,眉尖蹙紧,“更何况,我不想叫任家这份产业改姓。倘若弟弟回家来,这招牌已改作林家坊、徐家坊,我能怎样同他说?难道说,好弟弟,你既然回来了,便在姐夫处讨一份工?”
阿元心中微微一沉,道:“你是为任弘微守着这份家业?可……”
阿元没再说下去。
儒家师傅教过,知其不可而为之。心中怀着那一份近乎无望的希冀,那一份磐石难移的信念,江水可竭,山海可平,人的希冀与信念,却未必可屈。
任罗衣见阿元沉默,反而问她:“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阿元垂着脸,浓密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幽影:“我是一个无能之人,简直想躲起来避世避人。见了你,倒有点自惭形秽。”
任罗衣摇头浅笑:“何至于此。你若是肯,就来帮帮我。说自己什么无能不无能的,这些话多自怜讨嫌!”
阿元斜她一眼,又笑又气:“我在你面前,不就是个讨嫌的人!”
任罗衣伸出手来,握住了阿元的手,仿佛这一握的温度,便暗含着过往的种种酸甜苦辣,人情冷暖:“家中变故之前,我也是循规蹈矩的,勉勉强强算个闺中淑女,也想过有朝一日出了阁,去夫家做个贤妻。后来啊,贤妻良母是做不成了,好生做个贤掌柜吧。我知道,县郡里有身份的小姐太太,见了我虽是笑脸相迎,私下都不愿与我这般的闺中‘异类’相交。”</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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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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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斜飞目光:“那是她们心窄眼窄。天生万物,各有不同,有人喜欢做贤妻良母,有人喜欢做贤掌柜女东家,这有什么的了?若没有你,她们哪里来这么些好首饰好衣裳可选?”
任罗衣笑影如花:“不然怎么说咱们意气相投呢。其实经这些年,我倒觉得这样不婚不嫁的,也没什么不好。自身养得自身来,又不必看夫家的脸色,受妯娌的闲气,多少清净。在县城里见了我,心里再怎么多嘴多舌,面上谁又不尊称一声‘任坊主’?我算想明白了,这两间铺子,就是我的脸面,就是任家的脸面。只要将生意打理得红红火火,连带着伙计货娘生计圆满,就是我的造化了。”
士农工商,原来阿元也将商事看得颇低。可与江玄、任罗衣相交以来,她倒也觉得,这商字亦与百姓生计息息相关,绝不该轻忽。像南越王寨里那些所谓的“士”,做着她的半个师傅,成日说些帝王、圣贤、阁老、宰相的陈年旧事,叨叨几句复国复业的废语,听得人双耳起茧,却不知寨外百姓米钱几厘,布匹几尺,生计几何。这般空言的“士”,连与任罗衣这样的当家掌柜做打杂小厮,还要嫌他手慢话多呢。
任罗衣见时辰已晚,整整衣衫道:“我得去了,你在后面帮着看货理货吧。柜台前就别去了。”
阿元点点头,目送任罗衣离开。正逢翠翘捧着茶壶来要热水,阿元顺手帮她续上了。
“哎,那个难缠的莫家少奶奶又来了,总是嫌东嫌西的,还嫌弃咱们茶不好,水不热的。偏生又是个抠门鬼,来几趟也不买一趟东西!”
阿元闻言,将怀里的药囊取了出来,从内掏出一颗杂绿的药丸:“这是十茶丸,清热泻火的,掺在水里一股子好茶香,我偶尔拿来混当茶叶喝,请那位少奶奶喝喝看。”
翠翘忙捻住了丢在茶壶里,笑道:“阿元小姐身上跟个小药铺似的,什么都有,等会我也尝一杯,看多好喝。”
阿元这才想起问:“方才那个姓郑的,他买那花钿没有?”
翠翘道:“怎么没买?还多要了一样摆件呢。”翠翘见阿元神色,半是宽慰道,“阿元小姐别不自在。这郑公子就是个见了美色走不动道的俗人。以往还打过我们东家的主意呢。”
阿元惊讶道:“任罗衣?那她还和气生财?”
“那郑公子同我们东家,也是自小有结交的。他见东家生意做得好,名声又不及闺阁里的待嫁姑娘,便来讲亲,要娶东家做小太太,结果呢,被东家泼了一脸茶渣子不算,还被顾大哥一顿好打呢!这才老实了。”
“仍照旧给你们生意做?”
“这叫呀,情意不成,买卖还在!”
“顾大哥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也会打人。”
翠翘一脸似笑非笑的暧昧之色:“他呀,遇上得罪东家的人,拼命都不怕,打一架算什么呢?哎哟,我不说了,一会儿又嫌咱们茶冷了,我去了。”
阿元在后院帮着几个染工作弄花草,调制染剂,不知不觉也过了一日。入夜后,仍赖在任家同顾少堂和任罗衣一桌吃饭。
任罗衣一边吃一边询问顾少堂坊内的杂事琐事,顾少堂有条有理一一回了。
任罗衣又转向阿元:“听说你今日给了翠翘一颗‘十茶丸’?那莫家少奶奶喝了说好,要跟我买呢。”
阿元被饭一噎:“这……你不是要我连夜给你做一盒出来,孝敬那莫家少奶奶吧?”
“不。我想好了,这茶丸那,不卖。想喝,就来铺子里,我不信她光坐着喝茶,她不买货!”
“是,就您如意算盘打得精。”
“这些少奶奶,成日里也没什么消遣,能来我们这儿坐坐,就有生意。喏,你给我细想想,还有什么能给女子服食的好丸药。吃得她们顺心顺意,喜笑颜开,天天来我这儿买衣服首饰消遣。”
阿元没好气地:“光您这‘十茶丸’我还得制上好几天呢。哪儿那么多丸药,没了没了。”
“唉唉唉,没了,那我这饭菜也没了,不许吃了。”
阿元赌气往嘴里大送一口,笑道:“就吃。”
任罗衣皱皱鼻按住她筷子,道:“想吃,把你那‘十茶丸’先给我看看。”
顾少堂喏喏道:“东……东家,不若吃了饭再看。”
任罗衣瞥他一眼,毫不乐意。
阿元便从身上将药囊掏出来,正要敞开,任罗衣一只素手已捏住了药囊:“你这药囊的绣工多变,绣面光亮适目,好像很少见。”
阿元没好气地用指尖啄了啄任罗衣的手:“还眼馋起我的药囊来了,这是我乳娘绣的,她绣工细致,再加上从前的丈夫是个画匠。因此上,她的绣中总带点难得的画意。”
任罗衣一双眼目灼灼然看着阿元,正要说话,忽听外面小厮进来道:“江家少爷来了。”
任罗衣忙道:“请进来。”说话间怨怪了阿元一眼。
阿元收起药囊,反而拣起了筷子,仍慢条斯理吃饭,见江玄走至身边,同任罗衣寒暄完了,才开口问他:“你是来找我回去的?”
江玄脸上现出好笑的为难来:“这次,我倒真是来找任小姐做生意的。”
阿元闻言,心中一气,转过脸去继续吃饭,还替顾少堂布了一筷道:“顾大哥,咱们吃咱们的,他们谈他们的。”
顾少堂却是不敢,忙起身行个礼,便退到后厨去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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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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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罗衣问:“是什么生意?”
江玄道:“北狄找江家定了一批染缬丝绸,你们任家染坊出了百匹。刚报消息来说沉船了。我要看看任家铺子里有多少,短期内还能制多少?”
任罗衣很快镇定神色道:“檀缬和锦缬,库存凑起来还有二十余匹。仓库里存的丝,织染起来还能有几十匹。”
“好,烦你尽量替我赶工筹措。要快。”
“咱们苏阳郡相邻几个县里的绸缎坊我都相熟,我明日就派人去问问,看能挪来多少现货。”
“所有的缎子,我以两倍市价收。劳烦任坊主费心。”
任罗衣点头应允。
阿元早已搁下碗筷,见两人议定才插嘴问道:“这北狄不会与你为难吧?还有,怎么就沉了船呢?”
江玄不以为意似的笑笑:“至多赶不上,折些钱财消灾。也不算大事。你预备回府了么?”
阿元摇摇头:“我在这儿帮着罗衣染丝绸吧。能赶一匹是一匹。”
江玄眉头一蹙,欲说些什么,碰见阿元的目光又掩住口,只半是无奈地道:“你愿意去哪里,便是哪里吧。”
阿元不自主随在江玄身后,送他出门:“那船帮的两位主事舅爷,今天刚走,沉船的消息便来了?”
江玄朝阿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元压低声音道:“北狄人不好对付,那舅爷……不是故意整你的吧?”
“一千匹的数,攒零合整,总还能填补起来,就是品质有些参差。”江玄说话间,玩笑似的,“反正北狄粗人多,倒也看不出高下来。”
说完,又低低细细看住阿元:“你真不随我回去?”
阿元只是摇头。
江玄微微叹气:“也好,你在这儿清净两天,我这两日也要到处奔忙,怕顾不上你。”
两人就此分别。
第48章 今夏已过(一)
阿元当晚便催着任罗衣,由顾少堂驾马车,当夜赶到了仙架山。
任家在这山地间,占了一片阔地,专肆织染,织工染工数十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丝织成品,多通过水陆运往相邻的郡县,少数则送至伯宁县城中的铺子贩售。
已是入了夜,偌大的染院里空无一人,只剩下新上色的绸缎布匹在空中风响。
“你倒是有能耐逼着我连夜赶来,我可没法摆起东家的架子,催着织染工们立刻做活,连觉也不睡。”
阿元似乎有些失望似的,轻声嘟囔着:“也没多晚,他们睡得这样早。”
任罗衣拉过阿元:“紧赶慢赶都差不离,你就不要催了,先去后面我的小院儿里,睡一晚再说。”
阿元没好气道:“你这么大的地盘,还这么抠。我从前还寻思着,你那丝绸铺子后面就那么一个小染缸,怎么染出铺子里头那么些丝绸的。”
“弘微坊的染缸和织机,是供我研制新的花样颜色的。哦,对了,我弄到块皇城里时兴的料子,薄透似果皮的粉色,唤作‘十样锦’。”任罗衣回头嘱咐,“顾少堂,你明日叫人拿给阿元,盯着她好好把染料方子给我配出来,染的绸缎,必定能卖个大价钱。”
顾少堂忙应声。
“粉色,左不过是茜草、苏木为底,咱们日后看过,再慢慢试吧。”
任罗衣又朝顾少堂挥了挥手:“你去见顾总管和顾妈妈吧。”
顾总管夫妇常年在仙架山替任家监工料理,按理说,顾家三口对任罗衣确是忠心耿耿。尤其是顾少堂,照抚极之周到,从内到外都是一把好手,成日甘心情愿随在任罗衣身后,听任使唤,可任罗衣待他的态度却又有些怪异,有时候阿元觉得任罗衣将所有无理、傲慢、任性之气,都撒在顾少堂身上。
阿元见顾少堂要走,忙开腔问:“这里有灯笼和火石吗?”
顾少堂点头:“阿元小姐是怕黑?”
阿元轻声道:“我要去外面的山里找一种药草。罗衣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有种核果小而青的植物,叫做冻绿的,可以染鲜翠衣裳。若是找着了,这绿底缎子,就不必用蓝色料和黄色料复染了,可以省不少时间。”
“着什么急,明日再找,这样黑夜里,能找着什么?”
“你别管我了,你们睡去吧。给我灯笼和火石就成。”
阿元成夜没睡,尽在仙架山中乱转,顾少堂怕任罗衣焦心,自告奋勇随了出来,很是见识了一番阿元的轻功。幸而有顾少堂在,阿元平安找到了冻绿,也没迷路,顺顺当当地回到织染坊里。
天还早,坊子里的染匠都陆续开工了,任罗衣正在院中指点江山、衣袂飞扬,见阿元回来了,忙喊人将那些冻绿果子抱走,依照阿元的口述制成染料。吩咐完毕,任罗衣又催着阿元休息,阿元只说没甚困意,又在院中左右忙碌,如此少食少寝过了五日,人更清简薄透了,任罗衣疲累之余,陡然见她站在日头底下,仿仿佛佛,竟像一道虚烟轻雾。
任罗衣又焦心,又发气:“简直了,为了几匹缎子,这是要成仙啊!参汤呢,给她炖了没有?”
顾少堂忙回道:“炖了炖了,一会儿厨房就送来了。多炖了一碗,东家也喝一些。”
任罗衣没耐烦地轻拂着衣袖,像是那银云起伏的袖间落了飞絮似的:“我喝什么,难道不花钱么?多的一碗留着,给这妮子晚上再喝。”
顾少堂只得点头应道:“是。”</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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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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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县的缎子送来了,我今天得回县城里一趟看看货。你替我在这儿好生看着她,不必跟来了。”
“是。”
任罗衣还要嘱咐顾少堂几句,却见顾总管三步并两步来到面前:“东家,江府的少爷,也就是伯宁公来了,要见东家。”
任罗衣扶额摇头:“这是来催货了?进度已经赶得比别家不知快多少了。”
任罗衣忙让总管请江玄进来,又让顾少堂催厨房将参汤端出来,喊了阿元过来要去院子前的宝华堂坐坐。
“我坐不下来,不就是喝参汤吗?我站这儿喝。”
阿元的手往参汤盖碗上刚一搭,任罗衣便小鸡啄米似的轻敲了一下:“别!江少爷来了,你见不见?”
“江玄?”
宝华堂是一间鸳鸯厅,厅南面有墙围成小庭院,植花种草;厅北面则对着一方池水,荷风阵阵。南厅多用来会客,故此装饰细致繁复,梁上雕花精美;北厅供任罗衣得闲小憩,只简单地供着鲜花,设了条案椅榻。任罗衣引着阿元穿过北厅,来到南厅,果见江玄立在厅中,神情闲散,遥遥望住门外的远山。
阿元几日都心神不定,此刻见江玄意态舒淡,心头一股焦劲儿尽空,倒也自顾自在鼓凳上安坐下来。
江玄折过身看住阿元,微微一点笑意浮云般泛出来,却听耳边细声琳琅,想必是任罗衣说了什么,自己全没着意听,只好扭过头对着任罗衣敷衍点头。
顾少堂奉了参汤上前,任罗衣见江玄无举动,反而是阿元上前,单手扣了一碗自己喝了,任罗衣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江少爷一路赶来辛苦了,请用参汤。”
江玄道:“也留给阿元吧,我不渴。”
“这些天,我们赶制的丝品,加上原有的库存和外面进的货,大约有一百二十匹了。”
“这么短的时日,有这么多?”
任罗衣似是玩笑:“阿元小姐在这里监工,连带我和上上下下几十号人,觉都不敢睡了。”
江玄的脸上,满足而诧异的神情褪淡而去,留一点少当家的风仪:“这些缎子,都按原先说的两倍市价收了。我来是为告知任坊主,接下来的货不必赶了。”
任罗衣笑道:“江帮真是神通,这么快便弄齐了?”
江玄神色稍见犹疑,只淡淡道:“只是有了新的转圜之法。”
阿元蹙眉不语,长睫之后的一双深眸早已盯住江玄:“什么转圜之法?你从哪里凑来的货?”
江玄似乎诧异她有此一问,转而又想,怕是自己流露出什么神情,叫她察觉了。江玄想托出实情,又碍于任家人在旁,不好开口。
“罗衣,我饿了,你和顾大哥去准备点吃食过来。”
任罗衣见阿元神色有异,一口应下,同顾少堂转身出去。
阿元直言不讳:“这一千匹缎子,是你那三舅爷在背后使坏?那你呢,你做什么了?”
江玄摇头叹了一口气,哭笑不得似的:“你多少事儿都迷迷瞪瞪的,怎么遇上我的事,一双眼睛和明镜似的?”
阿元道:“我可不是明镜,我傻到家了。我早该想到,说什么沉船,这三舅爷再使坏,也不会真把那么些缎子丢水里糟蹋。而你,你找罗衣这些绸缎商,不过是铺后手而已。”
江玄倒也不卖关子,就直说了:“是,我同你想的一样。所以我一面找人备货,一面命秘帮的人在秦台郡几个大的码头守着,我那好三舅将货分散给几只小船,间隔着送回来,存在库里。我叫人趁着夜色,把货全端了。再雇了几只外头的船,直接送往北狄。”
阿元沉着脸:“你早想好的是不是?”
“你指的是什么?”
“任家的货,你没打算要用。只是留退路而已。”
江玄稍见犹疑:“我说了,价钱照给,不会叫任坊主蚀本的。”
“是呀,谁敢叫任家的弘微坊亏本,欺负我这一介女流呀?”
说话间,任罗衣同顾少堂已经回来了,顾少堂忙端上一碟子糕点请江玄品尝。
江玄捻了一枚点心,先递给阿元,阿元一双冷情冷绪的眼扫了扫糕点,沉声道:“不必赶货,我要去睡了。你们自便吧。”
江玄被那一眼刺得浑身不适:“怎么了?”
阿元冷道:“不过困乏。”
任罗衣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忽闹了别扭,忙道:“她呀,这几日都不肯睡呢,替江少爷你……”
“我不是江玄的伙计。”阿元没朝江玄看一眼,只道,“我是任家的伙计。这几日的工钱,你记得加倍算给我。”
江玄见阿元当真要走,忙牵住她半幅衣袖:“马车在外头呢,咱们回府去歇吧?你也闹了任坊主几日了。”
阿元沉眉沉眼,已是个烽火戏诸侯都逗不笑的冷褒姒:“我不回去。我又不姓江,也不姓王,也不姓魏,为什么要回去?江少爷,伯宁公,我这人脾气坏得很,就是深山野水里的杂草顽石,我劝您,还是别扯着本姑娘的衣袖子!”
阿元话音刚落,便狠狠一甩袖子,挣脱了江玄的手,飘然而去。
剩下任罗衣同顾少堂大眼瞪小眼,江玄呆立原地,满脸无奈。
“江……江少爷,她……她大约是这些天累着了,脾气不好,您……您见谅,担待……”
江玄收拾好神色,开口道:“是我请你们担待吧。阿元是……是我的贵客。若是她有开罪你们的地方,我替她赔不是。”</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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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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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罗衣笑道:“她是江家的贵客,也是我的朋友。没什么开罪不开罪的,她就是把我气个半死,我也自认倒霉。”
江玄见任罗衣如此说,竟没放宽心,面上反积起淡淡愁云:“阿元是女儿家,她的心思,实难捉摸。我想也许在圆水园里她并不痛快,幸而和任坊主合得来。”江玄说到此处,小心翼翼道,“依坊主看,她……她为什么生我的气?”
“生气?”任罗衣也有些奇怪,江玄的危机解了,这不是好事么,阿元累死累活,反倒这会儿闹脾气?“这……女孩家,心思敏感,未必是真生气吧。依我看,就是累了,睡一觉便好了。”
“那……我也不得已,拜托坊主一件事。”
“请说。”
“我想在这儿叨扰一些时候,看阿元什么时候醒了,喊车夫载她回去。”
第49章 今夏已过(二)
阿元醒的时候是夜半,借着透入户的月光,她可以看见窗子上的蝴蝶影子。
她回想起白日里自己说的话,似乎太过了。
她是不是几日劳碌少睡,变得魔怔了?她在气什么,气江玄没有同她说清道明个中原委?气她一连几日都是白费心思,空费功夫?还是气自己自作多情,以为是因着自己,他才得罪了三舅爷?
阿元在这静夜中,心思纷乱,浮想联翩,她只知道,江家是住不下去了。
次日收拾好容色,阿元才出门,问了顾总管,才知道任罗衣昨日已同顾少堂回县城了。
“对了,江少爷早问您醒了没有,我这派人去……”
“江玄?他还在这里?”
“是的。东家嘱咐我们好生招待江少爷同……同阿元小姐。”
“别指派人了,他住哪儿,我自己去见他。”
见了江玄的面,阿元倒也没多问,只说:“你若是等我的话,咱们这就回去吧。”
一路上,阿元都不说话,只是靠在马车里,闭眼假寐。
江玄心思沉沉,嘴上沉沉,也只是寂静了一路,任由马车行路声充斥耳边,辘辘作响。
到了圆水园,阿元也不肯叫江玄扶,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便往府里去。江玄随在身后。阿元有意为难,凌波微步形影如风,可每每回头一看,江玄还是随在身后,没声没息的。
阿元停了步子,轻轻叹气,西园的夹竹桃已经萎谢了,花叶飘零,风住香沉。
阿元开口道:“夹竹桃落了,今夏也过去了。”
“今日过了,还有明日;今夏过了,还有往后许多寒暑日子。”
“是时候同你说江湖再见了。”
江玄知她要说这番话,他看见她眼底的疲倦,那疲倦带些病意,她要离开了,这是真的。
他的脸色郁郁如废玉,过了半晌才道:“你要去哪里?”
“我早说过,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呢?我学了一身轻飘功夫,便随风走,飘到哪里算哪里。”
“可观音露,还有你的轻功师傅,还有……”
“我自己也会找的,老头儿,还有那个拿了我观音露的人。”阿元拨弄着地上的泥,将夹竹桃的落花瓣埋了起来,“我会同你母亲说的,不会叫你为难。”
江玄忙道:“哦,我母亲去了外县,得等些日子。”
阿元连眉头也没皱一下:“那也好。我留封书信,今日就走。”
江玄大为惊讶,亦是大为光火:“今日?你今日就要走?”
“我来,本就是替你母亲治病解毒。她都大好了,我没有留下的理由了。”阿元将一地落花埋了,掸去衣上浮尘,垂睫沉沉,轻道,“江玄,多谢你,初入江湖,能识得你这样好的人,我很开心。我这人个性古怪,望你原宥我从前种种,以后若是有缘再见……”
阿元说到此处,竟不知有缘再见该如何,把酒言欢?秉烛而谈?亦或只是抱以一笑,擦肩而过呢?
江玄低着眉眼望着她:“若是我……我不想让你走呢?”
阿元眉心微蹙,道:“我留下做什么?”
江玄早见识过阿元说走即走的本领,连南越王寨,她也没有再多停留片刻,她此刻已说出口,绝不是轻易可回旋的。
江玄想至此,再不犹疑,上前一步扶住阿元的双肩,他的眼角有一颗痣,像是欲流未流的一颗泪,他的目光泓泓,静水深涌:“你留在我的身边。”
江玄的手是暖的,他身上的暖意也渡到她身上,笼住了她的身心。
江玄眸光微颤:“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些日子,我时常做同一个梦。梦中有月,有竹,还有……还有……”
阿元的目光随着眼睫沉下去:“要你运功救命的病秧子?”
江玄神色一顿,仍想继续说话,阿元推开了他生着暖意的手。江玄倔性一起,丝毫不顾忌君子廉耻,仍是生生按住阿元的双肩,阿元越是挣扎,他的手劲越发不受控:“病秧子又怎么样,我愿意救你,你发病百次,我便救上百次,等为你耗干这一身归藏功,你便算知道我的心了!”
阿元闻言,十分诧异地看向江玄:“这……这不像你说的话。”
江玄的手劲松下来,目光也跌败下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话能留住你,我便说什么。”
阿元从来是被救者,江玄是救她的神、佛、圣、仙。可这一刻,江玄跌落了,他为她跌落成一个最最普通、最最堪怜的求爱者,囿于情与无情的困局,无处寻得解脱之法,也丝毫不愿意解脱。</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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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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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一切再清楚不过了,江玄于她有情,而她于江玄,亦是藏于心,而缄于口。女帝已经拿皇外祖的例子对她训诫过太多次了,这情爱是世上最深的陷阱,最毒的利器,他们想重掌河山,征服毒水河外的辽阔疆域,必须断爱绝情。他们是为收复山河而生的死士,皇外祖楚渊丢掉的一切,他们要从楚苻身上夺回来。
阿元恍恍惚惚地想着,惊觉自己又被女帝主宰了思绪,脸上现出惊恐的神情。
江玄轻呼道:“阿元?阿元?我吓着你了是不是?”
阿元忽的一把抱住了江玄,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般,伏在他肩上饮泣:“我不必听那人的话。我可以有情、有爱、有家的,是不是?”
江玄心念忐忑,又不忍细问,只得应道:“是,是。”
阿元哭了半晌,江玄便也抱着她,由着她。
好半天,阿元止了哭声,想从江玄怀里出来,谁知江玄仍抱着她不放。
阿元忽起了羞赧之意,轻道:“我好了,你放开我吧。”
江玄轻轻一笑,他眼中喜悦的波光,将眼底的那枚泪痣衬得像碎金:“这一曲《凤求凰》,我可求到了?”
阿元侧脸看着那笑意,心头突然闪过一阵寒意,慢慢推开他:“我听不懂什么求不求的。”
江玄喜未过半,又转忧色:“你不能总这样,好一会儿,歹一会儿。阿元,对我说一句实话。”
阿元面上的泪痕干了,少女的稚嫩与无措褪去了,一种与母亲楚望相似的冷酷渡上了她的眉梢眼角。
“实话是,我还是要走。”
江玄揣度她神色:“你是说,我们彼此有情,你也还是要走?”
阿元轻轻道:“是呀,咱们彼此有情。可我不做人家一群姬妾中的一个。”
阿元说着,拨开了江玄的手。
江玄忙道:“我怎么会令你做姬妾?我也没想过要娶别的人。”
阿元并不相信,只说:“我也没那么天真。江帮少主,难道会娶一个毫无身份的采药女做正妻?其实,其实你母亲,私下找我说过了。只不过我那时候以为,是她老人家一厢情愿在说胡话。”
江玄大为惊骇,若是母亲出面,她们谈话的内容,可想而知了。
阿元继续道:“女帝早同我说过,我的婚姻必须是一场最划算的交易,若能牵扯到当下的朝堂势力自然最好,否则,只好嫁给越扶疆了。我想,你的婚姻,也不外如是。”
江玄一双眸子笃定:“可你没有嫁给越扶疆,不是么?我们不是傀儡,至少你和我,都是不愿做傀儡的人。”
阿元抬眸望着他:“你是说,你要同你的母亲和家族反抗,只为娶我?”
“我母亲会谅解的。”
“可我不是一般平民女子。”阿元眼中琥珀烟盛,情绪难辨,“我的身份,会为江帮带来灾难。”
江玄似笑非笑望着她,也学了她难以捉摸的那一套:“你说自己是阿元,嫁给我便是江元,是我的妻子,再不是其他人;若你说自己是楚一凰呢,掀出了你的身份,咱们便去南越占个山头,我瞧着南越山清水秀,很适合去过神仙眷侣的日子。”
阿元气道:“我不是和你说笑。”
江玄也道:“我没有说笑。”
“你拿江帮这么多人赌么?”
“你也赌过,你忘记了?你用一顿鞭子,输掉了你的南越国。”
阿元骇然失色:“这不一样!我离开南越是因为……因为……”阿元没法说下去。
江玄握了阿元的手,轻道:“轻江山爱美人的,自古有之。我不怕为了你失掉这江帮少主之位。真有那一天,咱们便逃到别的地方去,隐姓埋名,照样能过日子。”
“可其他人呢,你母亲呢?府里的人都会被当成逆党捉起来的。”
“阿元,你想得太多了。离楚望南越称帝已过去了多少年,又有多少人因附逆被捉呢?当今的怀安帝,也早睁一眼闭一眼权作看不见。如今你又离开了南越。我命秘帮多方打听,都说这王寨与元公主无恙,我想,你的青姐有可能已经替了你的位置,成为了女帝座下的新任公主。”
“青姐?我也猜测过,母亲是不会让这位置空出来的。”
“因此你还有什么顾虑呢?”
阿元见江玄目光灼灼,慌忙挣脱了他的手,面上后知后觉地漫上娇羞之色,故意沉冷了声音,神情却是十足十情窦初开的少女:“我该顾虑的事情可多呢。奶娘、巫医婆婆早同我说了,你们……尤其是好看的男子,说起谎话来一套套的。再说了,你今天这个王家妹妹,明天那个魏家妹妹的,我还以为你……反正……反正……我得再想想……”
江玄气结语塞,伸手便欲拉过阿元再说话,谁知阿元一个身形便避开,眉头拧得紧紧的:“别拉拉扯扯,我说了想想,不许闹我。我要回园子了,不许跟来!”
阿元义正言辞地对江玄下了令,一阵风烟似的逃走了。
第50章 情字易结不易解(一)
静夜,静得如同圆水园过往无数个夏末初秋的夜晚一样,半冷半暖,微甜微涩。
渭川领着阿元进来的时候,江玄在黑暗的房中,燃亮已灭的一盏旧灯。
阿元的装束同他们初见时候一样,一身玄色衣,不同的是,这次他离她如此之近,看得见衣襟袖口精致繁复的刺绣纹路——那是泛着金光的凤尾纹。她仍旧背着那一个小小的行囊,他很怀疑那样的行囊能装下什么,她在这世间存活得这样轻简,似乎无需依傍,可以吸风饮露。</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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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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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打算这样,在夜里静悄悄地走掉?”
“你让渭川盯着我?”
“我只是让渭川保护你。”
渭川已习惯阿元用那样恶狠狠的眼神盯着他,这一小段路途的押送,总算让渭川扬眉吐气,一雪当日夺剑之耻。
江玄对着渭川轻挥衣袖,渭川乖顺离开,抱剑守在门口。
“你同我说想一想,这就是你想的结果,不告而别?”
阿元见江玄真有怒气,眼中红筋宛然可见,女孩家的横蛮娇霸早消解大半,只低头喏喏不语。
“我在问你,这是不是就是你想的结果?你预备什么都不交代,就一走了之?你连再对我多说一句都不肯?”
阿元仍半垂着脸,长睫覆住了她的眼,也凝住了她的情,旧灯里的火燃至烛烬,哔剥微响,这夜将是更暗了。
江玄轻叹一声,转身去替换火烛,听见她在身后轻声说:“我怕见了你,便舍不得走了。”
江玄的手一停滞,手中的火烛便滚在地上,那盏旧灯也灭了,一室归于寂静与暗昧。
恍惚中,阿元觉得自己落入一个洁净而温暖的怀抱里。
这夜太深了,也太暗了,她也便由着自己混沌地,沦陷在他的怀中片刻,方才睁开眼,轻轻推开他。
江玄想低身拾起蜡烛,却听阿元说:“别点灯。”
她的声音微哑,似是哭了。
江玄摇头叹息:“何必为难自己,也为难着我?”
“我反反复复想过了,可没法骗自己。我这样前途叵测的身份,又兼之寒毒缠身,怎么敢承你的情?江玄,我生来便是孤星之命,由我孑然于天地间不好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江玄闻言,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道:“也好。你既不肯留下,咱们便一齐走了吧。”
阿元只觉一颗心沉了又升,起了又落:“什么叫一齐走?”
“呵,当日我带了你走,风水轮转,该是换你带我走的时候了。”
“这怎么可能,你有母亲,有一大家子人,有一帮派的事务……你不会走的,你也不能走。”
“江帮缺了我,或许会忙乱一阵儿,但如今这帮派体系已成,组织周密,我走了,自然有旁人顶上来。”
阿元见他越说越真,越发着急:“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同你不一样。我……本就德不配位,我没法……没法带给南越、带给女帝,他们想要的一切。我是落荒而逃。可你……你这样一走了之,不觉得太荒谬么?”
“如今是你同江家在我眼前。江家没了我,不至于没了手足,寸步难行,车帮、马帮、驼帮还有秘帮,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不在少数;可你自南越出来,怕见生人,怕行夜路,永远认不得东南西北,入了客舍也不知怎样投宿,身上没有银钱,功夫又差。江湖险恶,人心又是如此难测,我得跟着你。渭川那些暗卫的本事,我都学过,你只把我当一个小小随从,出入江湖的伴儿,不好吗?”
阿元简直不敢置信,急道:“你母亲绝对不会同意的。”
江玄却是十分笃定:“我甚至不需同母亲说什么。我走了,她自会明白的,我想她早有打算了。”
阿元仍是喃喃不可信:“这怎么可能的,江玄,你究竟在想什么?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天底下既有你这样的人,怎会没有我这样的人?谁知道呢?”在那无灯的幽暗里,阿元仍能感觉到他一双眼,静处起波澜,“阿元,我从前少信天命,但每每想起我们初遇的夜晚,都觉是天意如此,让你我相逢。”
凤凰栖于梧桐,而阿元这只由凰鸟转世而来的凡鸟,也许是因为江玄院中的梧桐木生得可爱可看,便就此留在了圆水园。
江玄日日都来容与小筑混一日三餐,最累的倒是品儿,两人份的食篮可不易拎。
偶或遇上阿元在任罗衣处待得久了,入夜时分,江玄都来接她回府,二人或是踏月而归,或者坐车闲话。
连顾少堂这样的迟钝之人都看出来了,望着江玄与阿元一双逸影离去,便对任罗衣说话:
“东家,这阿元小姐,怕是要成江家少夫人了。怎能还令她成日研制染料,摆弄绸布,弄得像个女染工?”
任罗衣道:“那按你说,咱们应该把这未来少夫人好好供起来,成日让她在这里吃茶逗趣,再择选些衣料首饰,送去江府贿赂她?”
“这……”
任罗衣笑道:“我若是真这样做,阿元也不会待我另眼相看了。是,有了阿元,这常人不得一见的江家少爷,成了咱们坊里的常客。可我若是借着她的光、江家的势,一味地讨好奉承,忘了自己的根本,那才是该打。‘弘微’两坊,才是咱们的根基所在,只要东西好,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咱们不靠谁人谁势,一样可以出头。若是倚靠着一颗大树,便要在树荫下坐享其成,日子再闲适富足,也不是我任罗衣要过的。”
任罗衣越是说话,眼中一道眸光便越是精亮,看得顾少堂一派专注。
顾少堂不由道:“是啊。倒是我想岔了。本来这阿元小姐同其他的小姐太太,便大不相似。”
任罗衣微微一笑:“你是说她,不好好在府里养尊处优,偏偏来咱们这杂货铺子混日子?照我看,这日子不分贵贱,只有好坏。寻常人家,也有好日子;高门贵府,也有坏日子。若是非将她困在那广厦深宅里,才是憋闷坏了她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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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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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少堂似乎有所感,渐有些明白东家为什么和阿元小姐交好。这两个女子身上,都有些与众流有别的作派。而那作派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而寻常人,也未必欣赏。在这一点上,顾少堂倒与江家少爷起了一番知音之感,他们都是会对这卓然光彩倾心之人。
顾少堂想到此处,颇有些惊心,倒觉自己这番想度,既是对东家不敬,又是赧颜与江府公子相提并论,脸上即刻就烧了起来。
幸而任罗衣毫不察觉,仍在絮絮说话:“对了,最近别让做首饰的乔三叔接别的活儿了,我自己绘了一副头面,若是阿元和江家少爷成了,到时候便给他们做贺礼的。让乔三叔替我细细地做将出来。”
第51章 情字易结不易解(二)
这厢任、顾闲话毕,那厢阿元随着江玄正在望舒水阁赏月。这楠木四面厅,更似一处敞榭,廊上坠两盏摇曳暗灯。东西北三面的水里各自砌了一座玲珑石塔,塔顶坠珠,塔腹中空。此刻,月光清朗,石塔中点着小小烛火,阿元面北而望,水上一片浮光跃动、幻影交错,辨不清何者为月,何者为灯。
此是圆水园一处胜景,伯宁县人都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三分都在望舒阁。
阿元不禁问:“是谁在那石塔点的灯?”
“管家命人坐着小舟点的。”
“下回咱们自己坐船,自己点灯好不好?”
江玄起身道:“那咱们就不等下回,我喊人弄船来。”
阿元忙攀住了他:“我说下回,就下回。”
阿元说话间,看见身后那株自水面拔生出的大榕树,眼光沉了沉,心道:景是好景,只是看着,倒觉这树生长得不易。如此艰难之境,水阻桥拦的,还能长得这般郁郁苍苍。
“你又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阿元回过脸仍是看那水与月,“咦,这水下还有鱼。”
江玄不由笑道:“照你看来,这家里养的鱼,自然不比得在江河湖海里自由自在的鱼了。”
阿元落落一笑:“有池鱼有湖鱼,有缸中鱼有碗里鱼,还有那案板之鱼,各有各的去处,落在你们江家池塘里,不算太埋没吧。”
江玄失笑:“不知你哪里来那么多的道理。”
两人正自说笑,渭川一闪身便从石桥上渡到跟前,看住江玄。
阿元见渭川的口型动了动,并没出声,江玄却似已了然的样子,便道:“你同渭川走吧。我一个人再待会儿。”
江玄也不多作态,起身道:“我很快回来。”
江玄同渭川走至无人处,才开声问:“怎么样了?”
渭川将藏的书信掏出来,递给江玄:“大当家刚到的信。”
“她说了些什么?”
渭川面色有异,只说:“你还是自己看吧。”
江玄皱眉,取过信拆开,信上寥寥数言,却看得他颇为忐忑。他将信随意一折,丢回给渭川。
“烧了。”
“烧信管什么用?我早说了,你和这小公主的姻缘成不了。这下你怎么办,大当家要你娶这大舅爷家的女儿王端生。”
原来,这船帮该缴的分成,已拖了两季。江王氏身子初愈,查起账来,驼帮与票帮虽亦有拖欠,都在催缴下及时供上来了。只有这船帮,不知是不是王叔瑟与王仲坤两兄弟,心怀怨恨,亦或是早有谋划,愣是拖着不给,要江王氏亲到娘家议一议。这船帮面上是王琅的二哥三哥做主,可王家的大哥王伯函,是漕运衙门正经的官,这船帮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少不得有他暗中帮衬调停。
江玄沉冷道:“母亲若要拉拢王家人,这大舅爷王伯函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渭川冷讽一笑:“可不是。”
江玄瞅他神色,摇头叹道:“阿元的剑指着你一次,你也押解过她一次,便算两清。你怎么还那么小气!”
渭川将一纸信往空中一抛,冷剑出旧鞘,舞一个利落的剑花,那信纸便碎成片片雪,却连一片儿也没沾上他的身。
“我不是小气。我就是嫌麻烦。女人嘛本来就麻烦,你可好,惹了一个麻烦中的麻烦。”
渭川收剑入鞘,见江玄一只素手,搁在玄玉之上,月光下,白者莹然,黑者乌润。
“我早说过,我的婚姻不作为维系江帮的工具。再者说,若是娶了王家小姐,那车帮的武家小姐,马帮的曹家小姐,我是不是一个个娶过来?”
江玄言至于此,抬脚便要离开。
渭川忙问:“你去哪里?回水阁?”
“我去赶封信。你即刻替我送出去。”
“你要怎么解决?”
“向王伯函应承三件事:一,今年南方有旱灾,为与民抒难,这船帮的税利,我们自愿再纳一成;二,王伯函的次子科考又失利了,给他供一个船帮内的虚职,他可以一边备考,一边领月奉;三,秦台郡太守之子与我交好,此人素有才名,可与端生表妹结订良缘。”
渭川“嚯”了一声,道:“这桩桩件件,不由得王伯函不动心啊。”
江玄脸上倒是浑无笑意,孑然一影朝苏世堂去了。
阿元在望舒水阁独看月色,忽听身后脚步轻响,却不是江玄,便扭头去看,袅袅婷婷的一个影在夜色里朝她行来,风扶的行举,与她施了一礼。
“元姑娘。”
阿元起身还礼:“魏小姐。你也出来赏月吗?”</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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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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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元姑娘好兴致。”
“我,我已看完了,正要走呢。留给魏小姐看吧。”
“可我不想独赏,姑娘陪我一起,好么?”
魏玉汝既如此说,阿元也不好推辞,只得复又坐下。
她与魏玉汝在一处始终不自在,倒不是单因为江玄的缘故。这魏玉汝从父亲身上,学来了一股涩滞的学究气,总叫她想起那些教四书五经的文师傅。
倒也不是四书五经不好,只是这书上的字密密麻麻,总是将她堵得慌;还是天上的云月星雨,地上的鸟兽虫鱼,遍山遍野的奇花毒草,更得她欢心。
有一回,青姐已能将整部论语从头背到尾了,她还停留在“子曰”二字,乳娘一边替她缝药囊,一边替她辩:“公主才是咱们真真正正的南越孩儿呢。咱们南越人,就不兴文文字字那一套。”阿元大喜,抛下书便出去撒欢玩。第二日文师傅抽考,阿元自是一句不会,倒把乳娘那句话明明白白重复了一遍:“咱们南越人,就不兴文文字字那一套。”倒把师傅气得够呛。
阿元如是回忆了一番,应也费了些光阴,却听身边的魏玉汝并没做声,亦是安安静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便这般,你有所思,我有所想,静了好一会儿。
魏玉汝才开声:“元姑娘同我没有话说么?”
“我瞧着你喜欢静,不想扰你。”
魏玉汝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玄哥哥同我,也没有话说,同你却很谈得来。”
阿元下意识便说:“没有的事,你多心了。”
第52章 情字易结不易解(三)
“前几日,玄哥哥带你在东园游逛,那时我也在。你们俩一人一句,说说笑笑了好一会儿。我隔着园子的藤花架子,也看了你们好一会儿。我想,你们总有说完的时候。我就等着,等着。等到你们不说话了,我却更伤心了。你在看花,玄哥哥在看你,他可不知道,我也在看着他。或许……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意罢了。”
阿元听到此处,竟也为魏玉汝的处境心酸起来,她轻轻道:“我……我没想过让你伤心的。我也没想过会遇见江玄。我……”
魏玉汝竟低下头去,轻声啜泣起来。
绿蕊遥站在石桥尾,看见魏玉汝梨花带雨,赶忙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正在安慰的阿元:“你!你做什么!”
魏玉汝忙道:“绿蕊,这儿没你的事,你走开!”
绿蕊半跪在魏玉汝面前,拿出帕子为她拭泪:“小姐,别作践自己的身子,你身上的病可没好!”
四面厅内幽暗,阿元借着月光细看,才发现魏玉汝双颊憔悴,樱唇色白,泪痕宛然,忙道:“你……你别哭了。你这样,江玄也会难过的。”
绿蕊忽的跪倒在地,朝着阿元磕了几个响头:“求元姑娘,求元姑娘,容下我们小姐吧!”
阿元急急摇头:“我可没有容不下她。她生的什么病?你们请了大夫吗?我身上有些药,就是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魏玉汝一双冷手攀住了阿元:“元姑娘真容得下我?”
阿元一愣,魏玉汝又道:“那……汝儿愿意做小,终身侍奉姑娘与玄哥哥。”
阿元的脸色霎时由白转青:“什么?”
与此同时,她听到她的声音里,掺杂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江玄!
水阁中的三人都齐齐看向了正流星踏步而来的少当家。
江玄甫一入水阁,便冷声斥责跪地的绿蕊:“你是怎么服侍的!既然你家小姐病了,入夜就不该带她出来吹风。”
魏玉汝正要说话维护,江玄又对她道:“玉汝,让她扶你回去。我明日请郎中去看你。”
魏玉汝素日乖顺,此刻却被激得生了一番孤勇,扬声道:“玄哥哥,汝儿养在江家这些年,素日待你的一片心意,你总不能装聋作哑。”
江玄闻言,摇摇头道:“玉汝,我们相识多少年,我为什么装聋作哑,你不明白么?”
魏玉汝神色一怔,江玄已伸出手去,牵过阿元,阿元仍有些不知所措,面上停滞着一片天真的蠢气。
魏玉汝心头一酸,又是一冷,狠声道:“玄哥哥,你真会娶这位女大夫么?”
江玄牵着阿元立定,一双璧人在暗中,生得一双璧影。
“是。”
魏玉汝眼中含泪:“汝儿连做小的资格也没有?”
江玄正声道:“玉汝,你是我的妹妹,也是这府里的魏小姐。你能挑拣一个品貌相当的丈夫,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出嫁。你也读过不少书,你知道什么是‘妾’。你能这样糟践自己,我却做不到。我的魏家妹妹,成了我的小妾。玉汝,光是这么一想,我都觉得恶寒。”
魏玉汝低下脸去,不堪承其重似的。
“玉汝,今日的话,我和阿元便当没有听过。你若是愿意,我便在今年恩科的进士中,替你挑拣一个好郎君。”
“别,别。”魏玉汝掩着脸,低声说了两个字。
“好。我不会逼你。你愿意在这园子住着,便住着;你不愿意出嫁,江家也养得起你。”
阿元闻言,十分诧异地看向江玄。
江玄却执意带她离开了。
江玄与阿元行得离四面厅远了,魏玉汝仍没有把掩面的手放下,她瘦瘦的一孑影,像冻在了轩榭中,连同她前半生的微暗、心酸的恋事,都凝固在那儿……</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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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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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看着魏玉汝的影,一时间只觉心绪烦乱,撇开江玄的手,道:“你方才那么说不觉得过分么?什么愿意住着便住着,什么江家也养得起你,简直……简直像要赶她走。”
江玄只说:“是,我不愿她留下。”
“她……她那么脆弱,除了诗书,一点功夫也不会,你让她去哪儿?”
直到此时,阿元才品出江玄神色中那一抹与世相隔的冷漠。
江玄道:“我不愿她像一根刺,扎在你的我的眼里。我也不愿我们像两根刺,扎在她的眼里。玉汝已经在江家太久了,是时候让她离开,看看江府之外的天地了。”
“她那么喜欢你,你对她,却那么……那么无情。”
“玉汝喜欢的,或许只是‘江玄’的身份。阿元,倘若有一日,江帮少主沦落为街头乞儿,你说,玉汝会怎样?”
阿元疑惑江玄如此想度,皱眉道:“我知富贵不长久,权势难恒持。可……可你还有身武艺呢,卖艺总好过讨饭吧?”
江玄失笑:“你倒是想得齐全。”
“我也替自己想过啊。倘若出了王寨,靠什么糊口度日。”
江玄望住她皮相:“靠什么?”
“我会轻功,会使毒。还是去贪官家里偷钱财合适。”
阿元的模样十分认真。
江玄似乎是真心愉悦:“合适,十分合适。公主变为小偷,江帮少主成了卖艺杂耍。咱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阿元皱眉:“好好说着魏玉汝呢,你又同我胡乱玩笑。”
“阿元,我对玉汝确是无情。”江玄凑低身子,定定望住她,“一个人,只有一颗心,怎么分出那么许多的情。能捧出来给一个人,已是万幸了。”
阿元闻言,那红意从脸颊直窜到耳根子,喏喏道:“你……你又瞎说了。”
江玄笑:“怎么是瞎说?”
“你别以为……以为我不知道,这些都是登徒子的话。”阿元脸上的红云越烧越艳,“乳娘说,登徒子说这些话,都是为了哄骗姑娘家的。”
江玄一脸无奈地笑笑,仍是捉阿元的手,往容与小筑去。
“说也奇怪。我从前也听不得这些浮浪轻薄之语。可不知为什么,对着你,这些话便不自觉说了出来。唉,听说你们南越有什么‘天一符’,可以蛊惑人心的,是不是你对着我下了这符水?”
“我才没那么无聊呢。再说,这符水,南越已经没有人会制了……”
第53章 奇绝洞中人
仙架山入了秋,多了一分清朗舒爽之意。此刻马蹄声声,尘土四扬,一匹通身雪白、四蹄俱乌的骏马正向西快行,马背上坐着两个少年男女,正是阿元同江玄。
两人一骑,并往群山深处。不多时,这快马便载人到了一片箭竹林,此处竹丛生长异常稠密,重叠无垠,略眼看去,只觉那绿意重得生生发了黑,使人如坠暗影迷宫。
江玄扶着阿元下了马,将马在竹林外的石笋上系住了。
阿元一边给骏马喂水喂细草粮,一边问道:“咱们见的是住在山里的人?不是南越人吧?”
江玄简洁道:“咱们来见的,是我身上归藏功的主人。”
“哦,是你的师傅?”阿元蹙蹙眉,“照说你的内功这样好,归藏功应当很有名呀。可我没从没听过。”
江玄伸手牵住阿元:“咱们一边走一边说吧。”
箭竹林往上这一片山,云流雾绕,崖险峰峻,是寻常人绝难踏足之地。但江玄有奇功傍身,阿元又惯在南越山野疾行,因此二人携手走来不算费劲。这一路行上去,到了一处崖洞口,江玄的旧事便也说完了。
江玄的师傅,大名酒德颂,平日里江玄只呼他为老酒。他武功奇高,脾性却古怪,从来都在山野之地寻洞穴居,埋头钻研武中至学。江湖人士,一有所长,便要与人试比高下,为分胜负,蹈死不顾。而这老酒,却从不爱与人比试拳脚,一争长短,的的确确是个武中隐士,亦可说是个无名之辈。
阿元听闻十分诧异,这天下之大,真有这样的高人,江玄一身的内劲深不可测,那这老酒作为他的恩师,真要做个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只怕也不是难事。可如此卓荦不群的武中奇才,竟躲在这山野之间,始终籍籍无名,没于戎戎草莽。
“我从没对别人说起过老酒。连渭川也不知道。”
阿元听闻,顿住脚步,往那山崖之上的险洞看去。彼处山势高耸危厄,岩壁上生着蕨草与藓类,若那洞中真有活物,也该是一只昼伏夜出的鹰隼,怎么能住着一位绝世高人呢。
“你师傅这样隐逸,你若贸然带我来见,他是不是会生你的气?”
江玄手指轻柔,将阿元的两鬓碎发归顺服帖,淡淡道:“是他要我带你来见的。”
“他?”阿元皱着眉,“你……什么时候见的他?”
“我已有大半年没上山见过他了。老酒从前同我说过,倘若……”江玄说话间浮出隐隐笑意,”倘若我要娶亲,必得先带来见过他老人家。”
阿元闻言,神色颇有些不宁,又不住气恼,拨开江玄轻柔的手指,冷脸道:“我知道了,师命便是父命,你是不能违的。若是你师傅不喜欢我,你便不敢娶我了。”
江玄有意逗弄她,眼中带笑,嘴角生风:“正是此理。”
阿元越发恼起,双颊都闹成一片愠红,甩开江玄的手便施展轻功,几丈高的崖头,她一跃而上,便真似腾云驾雾一般,渺渺轻去。</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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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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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见状,连忙提气跃上,仍是落后她一步。见这刁蛮又起的未来妻子,已一气往那野洞中直冲。
“我倒要看看,你那师傅是何方神圣!凭什么裁制你娶什么样的妻子!”
江玄没料到这一逗弄,阿元如此当了真,忙身形急换,想上前拦住她去路。
却听洞中幽幽一个声音回荡:“客儿,你带谁来了?”
阿元心道,什么“客儿”?她身影急转,于狭小穴壁间避开江玄横揽来的一只手臂,腾挪闪转之间,已经跃进了里洞。
这野洞洞口狭小曲长,越入内越觉宽阔,但也越不见天日,更显幽暗深邃。
阿元只能模模糊糊看借着洞外的光屑,看见面前一孑身影。那人六尺模样,却如生铁一般铸在那里,凝成瘦硬而磅礴的笔触。
“哦。”那人影的声音不甚老,也不甚年轻,倒是十分的浑厚,像钟磬声在洞中来回击荡,“女人。”
他听起来似有几分失望,几分不心,又有几分好奇。
江玄的声音很快随上来:“老酒,这是阿元。”
随着元字收尾,洞中“啪”地大亮,岩洞四方的岩壁之上,都擎着一支瘦得如竹的火把,燃火正旺。
阿元扫着火光,暗暗惊道,什么功夫,简直鬼魅一般,顷刻之间便能隔空生火,四方骤亮。
面前的人,裹着一袭半破半旧的黑色麻衣,长发长须已似漆黑虬藤将他包围,露出白沙掺和赤土的肤色,一双眼目悠悠忽忽、呆呆蔼蔼,整个人现出一种土木形骸之意。
老酒所处的洞穴不大,岩壁上天然突出一块,倒像生着石床一般,除此之外,洞中一无所有。阿元虽也常被罚在“罪己岩”思过,但那处天然洞穴,专为她铺设陈列了一番,桌椅床榻皆不缺乏,哪像此处,当真是个空空洞穴,一无所有?
老酒借着火光看了阿元好一会儿,阿元亦不示弱,一双精目,朝他灿灿回看。
老酒对阿元锋利的目光视而不见,只对着江玄说:“这姑娘功夫一般。于你武学,没什么进益。”
阿元闻言,小皱眉道:“你懂什么?武功高强天下第一又怎么样?你是天下第一,还没人嫁你呢!”
老酒一听,似有所悟,陷入沉思,半晌也不言语。
“老酒,你别放心上。阿元她虽口无遮拦……”
“她说得对。”老酒自顾自地点点头,“她说得对。”
阿元见这师傅有点呆模样,倒也不板着脸了,悄声问江玄:“你这师傅是有点怪。你们怎么认识的?”
江玄未开声,老酒先答话:“哦,他救过我。”
阿元一时间有些无措,她原忘了,以老酒的修为,她同江玄可没什么悄悄话的空间。
老酒答完,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似的,又问:“那你们呢。怎么认识的。”
“哦,”阿元轻打了个呵欠,回嘴道,“他也救过我。”
于是乎,救人者江玄,便把两个版本的救人故事都复述了一遍。
第54章 洞中成亲(一)
原来江玄幼年时候,随人学了些武艺皮毛。一日在山野玩闹,忽下起倾盆雨来。江玄为避风躲雨,无意间闯入了老酒栖身的山洞。说来也巧,老酒当时正在研习《归藏经》的最后一式‘中天归藏’,恰逢练功紧要关头,走岔了真气,整个人闭气塞言,面若白土,成了一个活死人。
江玄那时年齿尚小,自然吓得不轻,扭头想跑,却听洞穴中传来一阵人语“小子,百会穴!小子,百会穴!”
阿元听到此处,心中又是暗暗佩服,这般生死关头,真气走岔,老酒竟还能用“空谷传音”之术?当真稀奇。
幸而江玄当时镇定心神,上前在老酒的百会穴处施力一点,可老酒却毫无动静,只那人声仍在洞中回荡“百会穴,百会穴……”
江玄定足细思,又折上前去,铆足全身力气,戳指狠狠一点。那百会穴霎时间反扑出一道真气,将江玄震倒在地。老酒顺势呕出一大滩血,幸而那真气泄出,这条命保下来了。
那日之后,老酒因练功出偏,气血瘀滞,一时间连下地走动都不得。半个月的时间,江玄日日给他送清水食物,照顾一二,老酒这才渐渐好转。经此一事,两人便成了忘年交。江玄成了老酒身边绝无仅有的一个“朋友”。再后来,自然而然的,老酒便将一身的武艺授与江玄。
阿元不由问:“那为什么你师傅叫你……客儿?”
“哦,那是我的……乳名。儿时都这样叫的。”
老酒盘膝坐于石床之上,见他们小情人说话,一言一语虽是平常,江玄整张面孔却洋溢着一种濯然新生的光彩。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红颜知己,对于徒儿这般神情只觉陌生。
阿元见老酒神色如此木然,觑一眼江玄,抱臂道:“你师傅大约是看不中我了。”
江玄闻言,转而一跃上了石床,凑到老酒身边:“老酒,她平日也不总这样胡闹的。今日我惹了她,才闹得你不清净。”
江玄若是待老酒礼敬有加,阿元倒平心静气,可他待老酒,又绝与众人不同,也不是不敬,也不是敬;名义上是师徒,相处更胜老友。甚而将平日那种拘束谨严都抛弃开,行止也洒脱纵逸起来。
阿元仍直直看住老酒,道:“你说吧。”
老酒疑惑道:“说什么?”
“让江玄不许娶我呀。”</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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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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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因为我不讨人喜欢。”
老酒点点头道:“我见过的女子虽少,你在其中,也算是不讨人喜欢的了。”
江玄忙轻咳了一声:“老酒,别……”
阿元怒起:“别什么?”
江玄只得几步跃到阿元身边,轻声细语道:“老酒算是我的长辈,你故意装得凶霸霸的,是不是反悔了,不想嫁我了?”
阿元斜他一眼:“是啊,我悔了。成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偏偏我这个人,违父违母,大逆不道。江玄,我不是你的良配,我也不该成婚。”阿元方才说话之间还有些闹意气,此刻却是言带真意,不似气话,“我之前被你的好,蒙了眼睛,我不该应承你什么的。”
江玄听她越说越真,下意识扣住了阿元白瓷似的一段手腕,他的双眉间攒聚了一片乌云色,沉压着双眼。
阿元脸上,淡哀薄愁立时转了冷冰霜色,手腕轻翻,看向他:“你扣得一时,也扣不住一世。”
老酒点头道:“她说得对。客儿,没有拿功夫胡乱留人的道理。”
老酒说话间起了身,一双竹节似的手,便徐徐往前伸出,竟似要与江玄对峙。
可那手停在空中片刻,老酒又自言自语道:“哦,不对。阿元是吧,我帮不了你。现在我打不过他。”
阿元看看老酒,又看看江玄,冰霜色破,一脸的匪夷所思:“你……你不是他师傅吗?”
“谁说师傅就得强过徒弟?”
“可江玄的归藏功,不是你教的吗?你若练得不到家,还教得他这么厉害吗?”
“哦。我没练《归藏经》了。”
老酒摸摸一头乱发,又回到石床上坐下。
阿元挣了挣江玄的手:“放开吧。我不跑,你不领我下山,我怎么认识路。”
江玄面上的神色,像经秋日深的悬铃木叶,越发凝重起来,他的手亦不肯松开,沉声道:“阿元,你不能如此反复,一会儿嫁,一会儿不嫁。婚姻大事,不容儿戏。”
“反复的可不是我。”阿元倔性一起,面目便沉冷迫人,“是你师傅不喜欢我。”
老酒道:“我是不喜欢。”
江玄真有些动了气,朝石床上喝了一声:“老酒!”
老酒继续道:“我不喜欢碍着谁了。你们俩我一个也不喜欢。”
阿元与江玄对看一眼。
老酒又道:“什么父母命媒妁言。江湖上又没定死了规矩。比方说,比武招亲吧。打赢了就行。我们练武的人,行这规矩合适。你们不如打一架我看看。”
这老酒样子迂钝木然,可说起话来,能将聪明人噎死。
江玄捉住话头顺杆爬,说道:“是,行江湖规矩。”
阿元没好气搡了江玄一把:“行这规矩,你打算娶多少女豪侠去?”
江玄送出一个笑容,微垂眼目,低低望着阿元,将手自阿元的手腕褪到掌心,与她十指相握。
阿元从来欺硬怕软,江玄小以温柔,她便不好发作,只得撇过脸去,仍声息不减道:“不是你师傅说的,倘若要娶亲,必得先见过他的吗?”
江玄未答,老酒又已经抢先不紧不慢道:“是啊。是我说的。”
“那你不是替徒弟挑媳妇儿吗?”
“我挑什么?我就是看看,媳妇有什么好的。放着好好的武功不练,怎么那么多人想娶媳妇。连客儿都不例外。”
阿元难得被一个人堵得三番四次哑口无言,这人真不愧是江玄的师傅!
但老酒言语之间,并不阻拦二人婚姻,阿元待他倒也不似原来那般怨怒交加了。她见这老酒须发虽长,却并无污浊痕迹,衣裳虽破,也并无异味脏气,便欣欣然往那石床上一坐,脸上堆起了千金难买的笑意:“老酒,你是江玄的师傅,是不是便也算我的师傅了?”
“不算。”
“怎么不算?人家都说夫妻一体,不分你我。因此他的师傅,就是我的师傅。你可不许不认!”
“这……这……你让我再算算……”
“唉,别算了。师傅师傅,你怎么教的江玄,也教教我吧。不然以后咱们俩打架,我不是吃亏得很?”
“你想学我的武功?”
“是呀是呀。”
老酒难得有一丝儿的愉悦之意:“很好。我看你强过客儿许多。他白白得了《归藏经》,便不思进取。你武功虽平,倒是有精益之心。今日客儿带了你来,甚好。若不是老夫已戒了酒,倒可与你痛饮。”
“老酒,你真喝酒呀?”
江玄来到石床边,将阿元半扶半抱起:“老酒如今练的《连山经》,有些阴寒。你身有寒毒,还是莫靠近的好。”
老酒闻言,不由地皱眉:“唉,大不好,这《连山经》没法教你了。”
“那你就教我江玄的《归藏经》。”
“《归藏经》,我已教不了了。”
原来老酒人如其名,从前是个极为嗜酒之人。他一贯心性戆直,中意什么,便一恋成瘾、成痴。有一日,老酒无意间在家乡一处埋着累累白骨的枯洞中,拾得两本武林秘籍,一本名为《归藏经》,另一本名为《连山经》。他那时既年轻又无赖,闲来无事,常在酒后练上一二,竟不知这武学之境,越练越奇,越练越专,进而将杜康之瘾也戒了,一心只扑在这两本秘笈上。再到后来,连俗世生活于他也不值一提了,他便找了个山野的天然洞穴,不与外界相通相扰,就此专意于武学。</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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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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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冬历春,数十寒暑,这《归藏经》终于大成。老酒微有喜乐萦怀,转而去练《连山经》。可这《连山经》,必得由“身空”之境起,最终抵达“武空”之境。他翻了一夜的《连山》,又坐想了一夜,天明时便知道,自己这一身的《归藏》,是留不住了。
他要再求新境,必得再为新人。
因此,他将一身的归藏功,于一夜之间悉数化给了江玄。归藏归藏,终归于空。他自己便如二八少年刚拾得真经一般,万境转空,由头练起,既无遗憾,亦无畏惧。
江玄道:“其实习武之人大约都猜得到,我这一身的内力,绝不是自己练的。没有老酒渡给我的归藏功,我这不勤不懒的武艺,勉强只能与秘帮里的三流高手过招。”
江玄说了不少,老酒却一言未发。阿元看向老酒,倒觉他此时静坐空寂,似霜刃不曾试的一柄木石剑,遂想起江玄手中那柄从未出鞘的剑,道:“你的剑,也是老酒给你的,是不是?”
江玄点点头道:“他从前还用剑。自练《连山经》起,一切兵器概不用了,”
阿元轻道:“赤手空拳,摘叶飞花,他入了武学至境,何屑于要兵刃呢?”
江玄道:“此为其一。另有一层,老酒之武,只求自圆于心,不求外伤于物。”
阿元听了此句,人便呆呆的,心中反复沉吟。这天下之大,习武之人何其多,或为了名、为了利,或为了糊口偷生、为了报仇雪耻,又或被人欺凌逼迫,催生反骨;再或要与艰克世道为敌,自掌命途。自圆于心,这样的武学之境,又有几人敢?几人肯?几人能?
老酒的钟磬之音破空而来:“阿元,你在想什么?”
阿元喃喃道:“江玄说你是武中隐士,倒不是诳语。似你这般,武与文,同归一境了,不关人境,只在心境。”
老酒忽的仰天大笑起来,随着他的胸腔一开一合,四周火把乍亮乍灭,四方尘埃乍浮乍偃,阿元只觉体内劲力大乱,一股血气上涌,忙捂住耳朵:“别!别笑了!”
阿元内力平平,老酒这般狮吼虎嘶之声,她自然难以运功抵御抗衡。老酒想及这一层,忙硬生生止住了。
“乖阿元,我不笑,不笑了。”
江玄见老酒一副对阿元唯命是从的赧脸,不由觉得好笑,又转脸看向自己的未来妻子,唇边的笑意越发浓情蜜意起来。
阿元却是对身边人的情意浑然无知,只说:“老酒,你随我们下山玩两天吧。”
老酒即刻肃老了面孔:“不去。”
“为什么?”
“洞中清净无人,好练功。”
“偷几日懒不行吗?”
“不行。”
江玄不由道:“若是我和阿元大喜,老酒你也不来观礼吗?”
阿元听到此处才恍然,原来这一趟上山,江玄是为此而来的。
阿元正想附和江玄劝说老酒,老酒却郑重其事地摇摇头道:“我不下山。但我要观礼。”
江玄与阿元同样疑惑的两张玉色面孔,被火把光照得澄澄。
“我要你们现在就成亲。”
江玄与阿元都疑惑是自己听错了。江玄最先反应过来,问了声:“现在,在这里?成……亲?”
“是呀。”
江玄见老酒又异想天开,正怕阿元着恼,觑眼去看时,阿元倒是一派认真,仍听老酒说话。
“你们在我面前,拜了天地,我给你们做见证,这火把就是新婚的红烛,这石床就是你们的洞房。外头那么些虚礼闲人,理他们做什么!再者说,你们彼此想结为夫妇,早一刻,不便是好一刻吗?还等什么呢?”
第55章 洞中成亲(二)
江玄听到此处,心头暗想:这早一刻,自是好一刻;多做一日夫妻,自是更美满一日。阿元心性不定,意志未坚,倘若真延宕几日,又不知她会不会翻覆了心意,溜之大吉。江玄如此想度之间,又暗暗责怨自己,简直是趁着这少女懵懂无知,半哄半抢要将她娶来。
江玄心下正天人交战,却听阿元道:“老酒说的也有理。”
江玄心中一激,抬眼与阿元的目光碰在一起。两人静静凝视对方,在彼此的眼眸中,都寻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的心,似乎前所未有地安定下来。
万物生而有情,合而为情。他们是这世间一对至平凡不过的有情人,出了这山洞,外头天日何光,生死何测?能多一刻相守之情,多一日夫妻之分,不好吗?管什么三书六礼,择什么良辰吉时,穿什么霞帔礼衣,宴什么贵友亲朋?既有此刻此时,执子之手,就此偕老,不已是上苍遗下的千恩万赐,深福厚泽了么?
“是啊,老酒说的对。”江玄眼中红光盛绽,春满俊颊,“咱们成亲,咱们成亲!”
江玄说着,推了老酒一把,声线明亮光悦:“老酒,请,上座!”
老酒闻言,原本固涩的脸,破天荒地流淌开一大滩笑意:“人家说结婚是喜事,倒真是,不知怎么的,我这心头啊,一下子就畅快起来了,想不笑都不行。”
江玄与阿元也只是笑,他们的笑意,只在唇边轻轻浅浅地沾一点,眼中却盛得满溢。
江玄执手阿元,并排跪在老酒面前,玉碾的两座观音清像一般,只听江玄朗声道:“弟子客儿与阿元,由恩师为证,天地为媒,便于这仙架山无名洞中,结为夫妇。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不离不弃,携手同赴。”</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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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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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黄泉、携手同赴……这字字句句,回荡不散,仿佛每一句盟誓,都凿刻进了这山石岩洞,将不朽于地下。
阿元闻之,心酸情痛,她眼盈清泪,也柔声祝祷道:“愿上苍垂怜。”
阿元的话似完未完,她求的垂怜,是今生今世,亦或生生世世?她是望延续己命以完夫妻之情,还是盼江玄在日消夜磨中忘却这段誓言,不要随她共赴黄泉?
她甚至怕,这一刻,便是上苍垂怜的极致。
两人约誓已成,三番交拜,阿元每一叩拜便要簌簌落泪,老酒见之,心中惶惑,又不敢出声。直至礼毕,也不敢开腔。
倒是江玄,脸容静中带笑,轻轻扶起结缡的妻子,为她拭去未干的泪痕。两人便这样你瞧我,我瞧你,谁也没先说话。
老酒再妄诞无知,此时也坐不住了,猛地直起身来,自说自听似的,道:“这儿让给你们了。我……我去山洞外替你们守夜。”
说罢,也不管江玄二人如何喊他,一个身法便消失在洞中,只留阿元与江玄面面相觑。
“怎么办?真睡这儿么?”
“老酒可把这石床让给咱们了。”
江玄掠起一笑:“行,便歇在这里吧。”他说着,便献宝似的按在那石床之上,说道:“喏,给你变个戏法!”
他的手掌扶住石床顶薄薄一寸,往上使劲一顶,那石床便被打开。
“呀,这里面是空心的?”阿元作势往里一探,见石床中部,藏着被褥枕席,忙不迭取了出来,“哪来的被子?是老酒偷偷盖的吗?”
“那倒不是。”江玄接过阿元手中的被褥,在复归原样的石床上铺好,又将一只枕头左左右右细细移着位置,“老酒让我打地铺的时候,我自己盖的。他可从来不用这些。”
两人言谈未完,只觉身遭的火光微微摇晃,洞中好似暗了一层,原来已有两支火把灭了。
江玄正要再说,火光又晃了晃,洞内便陷入幽幽昏暗之中。幸而火光灭了,阿元便也看不见江玄脸上的红晕,和惴惴乱心的神色。
“你……你睡石床上吧,我……我在一边守着你。”
阿元闻言,疑惑道:“咱们不已是夫妻了么?夫妻不是可以睡一张床的么?”
江玄闻言,心跳砰砰,仍微声微气道:“是……是吗?”
阿元理所当然道:“是呀。我乳娘说的。女子绝不可以和男子同床同寝。除非那男子是女子的丈夫。”
阿元说着,便伸手去牵江玄。江玄由着她细细软软的小手牵着,既心慌意乱,又茫然无措,不知怎么,便躺在了自己刚刚成亲的妻子身边。
阿元一边掩好被子,一边问他:“你……你很热吗?”
“啊?不……不热啊……”
“可你的手心好像出汗了。”
“哦……那可能有点……一点热……”
阿元闻言,便将盖在江玄身上的被子掀开一点,自己不经意打了个呵欠,便轻靠着江玄的肩。
“阿元……”
“嗯?”
江玄的声音细细低低,微微哑哑:“你知道,什么是洞房花烛夜吗?”
“成亲的时候。像咱们这样的就是。”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就是……像咱们这样,躺在一张床上以后……”
“闭眼,然后就睡着了呀。”阿元似乎有些怨怪他,“你是成亲以后变傻了吗?”
江玄似是极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阿元不解道:“怎么了?”
江玄没法气没法恼,只得在暗中苦笑笑:“没怎么。”
说完,他有点不甘心似的,微微侧过脸去,在阿元的脸颊上落了一个吻。
阿元原已闭了眼,兴了睡意,那一吻落下的时候,她的心恍惚了一下,似是有一点星星火火的光,随着那一吻落在她心里,燃得心与身都微微沸了一阵。
那是她不曾有过的感觉。
阿元睁开双眼,在黑暗中低低望着她的丈夫。
江玄含着笑,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不许这么看我。我会做坏事的。”
阿元垂下眼去,轻问道:“江玄,你从前想过,自己成亲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
“反正没想过,竟是在老酒这里。像现在这样,占了他的石床,与你……与你这般躺在这里。”
“我有次做噩梦。梦见自己嫁给了越扶疆。我们在太极殿行的礼。礼官喊了‘礼成’之后,爹爹将金剑递给了越扶疆,女帝将金鞭递给了我。这金剑金鞭是我们南越王寨的圣物,是当年永元帝与南越交好时,赠给南越王室的。当时还说,南越归顺后,与大楚永结为好,不起兵戈。讽刺的是,女帝要我和越扶疆,用这金剑金鞭,直指北方,攻下南都城……我握着金鞭的手在颤抖,女帝冷声呵斥越扶疆说,如果我握不住这鞭子,他就用手中的金剑,一剑刺死我这不够格的‘元公主’……”
“阿元,”江玄心疼地将她拥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你嫁给了我。没有人再逼你做这些事了,好么?”
阿元深深伏在他怀里,她声音中的颤抖,渐渐平息下去。
“我离开南越,我离开……是因为……”
“阿元,你不想说,便不要说了。”
“你已经是我的丈夫。我想告诉你。我不知道我的生辰,我母亲说生我之日,正是神州陆沉、风雨飘摇之时,那段悲痛的日子,没人愿意记得。只知道大约是永元143年的夏初,等至金秋之日,她已到了南越。今年夏天过完,我已十七岁了。等到明年,王寨会为我行十八岁的成人礼。我需循例,写巫文、跳巫舞,随后叩拜巫神,用巫草占卜前程。你知道,女帝要我,占卜什么前程吗?”</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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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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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越女帝之女,南楚四世唯一存留于世的血脉,这前程,可想而知,自然是南越与南楚……
阿元轻轻在江玄的手心画下“兵戈”二字。
“我的成人礼,须得对南楚正式宣战。”阿元轻言细语,落在耳中,却令人胆寒心惊,“战胜或战败,便是我的前程。而我的前程,会变成南越的旧史。”
江玄虽心有猜测,仍是愕然。女帝楚望竟然真的要动兵戈,可依照今日南越之力,是几无可能与南楚相抗衡的。
“江玄,我没有亲眼见过战争。但我听得太多了。一场南北之战,倾覆了一切……我出生的时候,怀安帝新夺天下,南楚兵祸方熄,彼时,女帝被囚于楚宫,父母、兄弟、丈夫,尽皆辱命丧生,她带着我千辛万苦逃回南越;王寨中的鳏寡孤独者,均是那场恶战的存遗,青姐的父亲,就死在护卫女帝的路上;十室九空、易子而食、血流漂杵……江玄,这些史书里的字都是真的,很多很多的人死去,更多更多的人在受苦,女帝、我,还有王寨中的其他人,没有人自那些纷飞的战火中走出来过。战场是人间的炼狱,它也是走不出的炼狱。”
阿元在流泪,江玄知道,那些泪不是为一人一事而流,那泪中,是众生的苦难。
“所以我不能。我不能宣告开战。我不能让南越子民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权势、财富、帝位、血脉,牺牲掉平静的生活,牺牲掉所有的一切。我也不能让南楚人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我怨恨仇恨、我厌弃兵戈、我憎恶傲慢、我鄙夷至高无上的皇权。归根结底,我……恨我的母亲,我恨我的出生!”
“阿元……”江玄轻轻安抚她,“阿元……”
“可是恨没有用,是不是?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所以我只能逃避,远远地逃开这一切……变成一个可悲可鄙的懦夫。可懦夫,也好过做千万万人的刽子手。可……江玄,我没想过你会出现,我没有想过,真的有人,可以带我离开南越。”
江玄想起那个夜晚,想起他的妻子被困于暗夜时,明明灭灭的月下之靥。
“你出逃那晚,倘若不是我出手救了你。你根本就是,预备死在王寨之外的。”江玄的语调中,藏着惊心与后怕。
他怀里的妻子,还只是如花一般的少女,却生生咽下了多少难以咀嚼的国仇家恨。在那个月夜,她只想带着身上的往事,让寒毒埋葬自己,与南越的草木一同腐化。
“我不知道皇外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我有时觉得,他是我们身上的一个咒。倘若不是他一意孤行,独宠南越出身的外祖母。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不会生下一子一女,我的亲舅舅不会成为太子,不会随父枉死沙场;我的母亲不会丧夫再嫁,我不会失去我那未谋面的亲生父亲。甚至,外祖父母,他们都不用死。一个好好地当着皇帝,另一个自自在在地做着南越公主。甚至,甚至……南越不会打仗,南楚也不会打仗。我一直不想做女帝的傀儡,我不想做已死之人遗在世间的行尸走肉……可这些年来,我始终摆脱不了我身上的咒,就像现在,我明明,明明已经离开南越了……可总还是……没法忘记它。”
“阿元,我会带你回南越的,好不好?”
阿元说了许久的话,忽听见江玄这一声低低,怔住了神。
是的,江玄懂得她 ,他懂得她的恨,也懂得她的恋。
南越,她的母亲,她爱与恨的来处,她怨与恋的归途……
阿元过了好久,才从江玄的怀中抬起脸来,她的眼波迷离惝恍,“可女帝不会肯的。”
江玄还想说什么,却听阿元道:“江玄,你已经待我很好了。”
江玄揉了揉阿元的头发,“睡吧。以后日子还长。”
阿元偎在江玄身边,闻着他身上温和舒朗的气息,渐渐睡去了。她并不知道,从这个晚上,到以后许许多多个晚上,江玄望着妻子的睡颜,度过了一个个怎样的不眠之夜。
第56章 访医神农谷
阿元并不知道江玄与远途归来的江大当家谈了什么,只知道,他说服了这位江帮的主母。
他们又在江家的圆水园行了一次婚仪。
江玄怕婚礼繁琐累赘,惹得妻子心生厌烦而弃婚,筹备时已经简省了许多,后来才发现是自己多虑。阿元脾气好的时候,再繁琐的成规也愿意应付,这自然是为的他。她只要求了一样:成婚的礼冠衣裳,都交给“弘微”两坊打理。
江府大婚后的第二天,江玄便携着新婚妻子,车马奔波,来到了神农谷。
这神农谷藏身于一片百年辛夷林之后。奇的是,正值夏末秋初,那一片辛夷林却仍疏落开着,弥漫成一片粉雾。阿元暗想,当是此地气候和煦,四季如春,才养护得住稀罕药树。
阿元所在的南越,亦是山林佳处,与神农谷相较,南越偏阴秀之美,神农谷则有阳丽之气。阿元想,在世人眼中,南越定是个阴魂游荡的幽冥毒林,而这神农谷便是救苦救难,观世音所在的神佛仙境。
她一便这么想,就止不住要皱眉;一便皱眉,就少不得被江玄看见。
“怎么了?”
“照我看,你们这位神医,我不见也罢。上次还是我和他联手解了你母亲的毒呢。”
“那这次,依旧你们联手,解你身上的毒。”
阿元翻一个大大的白眼:“我们南越的‘地一水’,你以为是那样平易易解的毒?”</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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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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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大叹气,这妮子,被一身寒毒折磨到今日,倒引以为傲呢。
阿元仍在絮絮:“我们南越论救人,那比不过这‘阎王敌’;可论解毒,这‘阎王敌’也未必胜过我们巫医。”
“巫医治了你十七年了。也该换锁阳老先生试上个一年半载。反正这神农谷风光大好,咱们便搬来和锁阳老先生做邻居。”
阿元斜他一眼,便赌气不理他。
过了辛夷林,是一片水雾蒙蒙,阿元撩着车帘细看,见过处草木滋深,青苔附石,五步一小泉,十步一大泉,清流汩汩而涌,其上又蒸腾着热气,原来是一片温泉地。正有一个药童,捧着一个竹筒,往那小泉中去汲水。
过了温泉地,才算真正入了神农谷。此处景致清和,禽鸟时鸣,谷中独活、当归、党参、天麻、连黄、川穹等药木,随处可见;蓄养的鹿、鹤、雀、兔,闲庭信步,自来亲人。一个药童正逗弄那雀鸟玩,见车马来了,忙上前作了个揖,问道:“可是伯宁公与少夫人?”
江玄掀起帘子,正待扶一扶新婚妻子,阿元早撇下他,跃下车去瞧一只白鹿。那白鹿见有陌生人瞧她,便也自矜自傲似的扭长了脖颈,一双鹿眼也定定来看人。
药童忙在江玄前面引路道:“伯宁公,少夫人,请随我来内堂。”
谁知阿元冷不丁问了一句:“它叫什么名字?”
“我叫木莲。”
阿元忙指着白鹿:“它,我问的是它!”
叫“木莲”的药童登时红了脸,喏喏道:“这……这……鹿儿没名字。”
江玄替这药童解围道:“你若非要,便自己给它起一个名字。”
阿元摇摇头,冲着那只白鹿说话:“又不是我的鹿,不起。”
这谷中修了数间竹篱茅舍,平淡旷远,的确是修身养性之所。两人随药童入内,锁阳老人正要取过一只缀着白羽的书信拆阅,听闻脚步声来,便搁下信去,起身迎江玄二人。
“伯宁公。”
“锁阳先生。”
锁阳老人仍是须发皆白,一双鹤眼徐展笑意,不知为什么,似乎比前些日子看上去年轻了几岁。
“少夫人,容老朽道一声恭喜。这良缘天定,真如花开草长,自然而生,自然而喜。”
阿元态度温然地行了一礼:“谢过先生。我还记得先生当时同我说的话。”
江玄颇为好奇地:“哦,先生早先还同拙荆有过深谈?”
锁阳老人道:“不过闲话家常。”
阿元淡淡而笑,笑容里却有哀态:“照如今看,倒有点未卜先知的意思。”
江玄不由问道:“先生算准了阿元与我有一段姻缘?”
锁阳老人似笑非笑:“姻缘之事,人岂能算得准呢?不过有件事,老朽大约还算得准,伯宁公此行,自是为了少夫人而来。”
阿元这一趟来,实则也压着重重心事,到了此间,颇有退却之意。她这小半生,身上的寒毒是一块去不掉的身病与心病,越医越绝望,越绝望便越不敢医。如今江玄领着她来,她自己早已不抱希望了,可想到要令江玄失意,心中苦楚更甚,一边要在江玄面前竭力掩饰,一边又架着重重枷锁无法掩饰,只得背对江玄,泫然起来。
锁阳老人行医数十年,一双疾山病海里炼出来的医眼,真如火眼金睛,只消一看,便洞悉个中关窍,他略清清嗓:“伯宁公,这医者病者,忌讳几多。若我要替夫人看病,少不得先请伯宁公回避一二。”
江玄颇有些犹疑,见阿元垂脸低眉,并无异议,才点头道:“好吧,我出去等。”
药童木莲忙不迭将江玄引至竹舍外,道:“师傅的茶庐便在数十步外,还请伯宁公前去稍坐,我请茶童子为伯宁公烹煮新茶。”
江玄摆手道:“不必了。我在这儿等。”
阿元在竹舍内,隔着黄昏色的窗棂纸,便能看见那一道淡灰影子,她能从那影子依稀能辨出,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捉了玄玉轻轻摩挲,心神恍惚不安的模样。
阿元对着锁阳老人,神色清明,眼瞳剔透:“想必先生知道我的来处。我便照实说了。我出生不久,便误食了南越的至寒之毒‘地一水’。迄今与这毒水共存了有十七年,服食过的药草不在少数。只有南越的‘太一丹’,可以略抑制毒性,每当寒毒发作,便吞食一颗。倘若有纯阳内力之人,以内力疏导逼退寒毒,也可暂缓。”
锁阳老人对所谓的奇毒疑难,早见惯不惯,可“地一水”的名头,仍让这位“阎王敌”的脸色稍变:“原来是‘地一水’。”
“是。”
锁阳老人替阿元把过脉,又细细询问病况病史,一番医理推衍之后,才道:“少夫人,这南越至毒‘地一水’,老朽也曾耗费过数年时光钻研,只可惜……终究未得解救之法。”
阿元闻言,亦是云淡风轻笑笑:“是啊,从前倘若有人中了地一水之毒,自然是来求先生解救。想,这些中毒之人怕也早不存于世上了。”
锁阳老人锁眉不语。
阿元又道:“我只想问先生一句,巫医婆婆说,我活不过二十岁,先生也是这样判定的么?”
锁阳老人郑重地摇头道:“未必。”
阿元心头一动,忙看向锁阳老人。
锁阳老人道:“老朽虽不得解救之法,却也研制了一剂药,内服疏导寒毒,也微有效果。此药同‘太一丹’同理同源。老朽医治之人,至今仍存活于世,想他如今也年近四十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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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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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不由道:“他是谁?”
锁阳老人愣了一愣,阿元自觉失言,赔罪道:“对不住,这是病者私隐。我不该僭问。只是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这世上竟还有人和我一样,被这侵入骨髓的寒毒折磨至今。细想想,我生来就如此,总也习惯了,不知这人是不是中途染的毒,是不是好歹也过了十数年的安稳日子?”
“是,他是中途染的病。但也很受折磨。”锁阳老人起身,背对阿元,似有千语万言堵住了,默立了好一阵子。
阿元直道:“先生,有什么但说无妨。我并无忌讳。”
锁阳老人叹气道:“女子属阴,男子属阳。这地一水于女子,更为相合,也更为致命。你身上自有一套近道家的内功心法,于你的病是有助益的,再加上太一丹同他人的内力扶助,你已撑得过二十岁。只是无论如何……挨不到三十岁。”
阿元闻言,面上无喜悲之态,只说:“那也很好。只是……你别同江玄说,好么?”
“你要我向他撒谎?”
“不。我没要你撒谎,我只要你说不知道。人之寿,是天之数,亦是未可知之命。你告诉他,你会替我好好保养,替我竭力控住病情,好不好?”
“可……可这话……能坚持多久呢?”
阿元笑一笑,淡褐色的一双眼,滢滢烁烁,似泪影微动:“不必担心。我乳娘他们都说,这世间男子最薄情寡义了。等不了几年,江玄便不那么喜欢我了。到时候他也不会在意我病不病,毒不毒的了。到那时,我就离开江家,随便找片地方,独个儿活,独个儿死。他也怪不到你的身上。说不准还会带个新媳妇来给你看病呢。”
锁阳老人闻言,心中也起了酸涩之意,见这年轻轻的姑娘语音还软,说的却是薄命的话。又见她对江氏伯宁公,眼中心底皆是一片真情,天日可鉴,心中更是复杂难言。
阿元说着,便起身朝竹舍外去,回头对锁阳老人道:“咱们去见他吧,他在外面等了好久了。”
锁阳老人叹一口气,便随着这少夫人往外去,他举步沉沉,心头意乱。方抬头,见日光倾动幽谷,流丽在这一对璧人身上,照得他们清濯出尘,湛然若神。
少年夫妻新婚燕尔,款款而笑,眼中是对彼此的怜惜与尊爱。这样一对有情人,谁能不愿他们白头终老,远离疾病与忧愁呢?
药童木莲上前扶住了锁阳老人:“师傅,这少夫人病情如何?伯宁公快等得头发都白了。”
阿元一边笑说:“白头发在哪儿呢?叫我看一眼。”一边横泻目光留意锁阳老人的举动,锁阳老人仰天望了一望,声音沉缓,却掷地铿铿:“老朽信者,唯有天意而已。”
阿元听闻此言,微微一笑,半觉放心,江玄瞥见她的笑容,倒是越发不安起来。但锁阳老人接下来的话,却叫阿元大惑不解。
“倘若你们迟些日子来,老朽倒也没什么解救至寒之毒的法子。巧的是,数日前,一阵怪风刮倒了我太爷爷手植的一棵杜仲老树。”
阿元疑惑道:“什么?太爷爷?”
“太爷爷是这神农谷的第一任谷主。木莲他们几个药童,本来要将那树重新栽植,却无意间在树下的泥壤里,发现了他老人家留下的《白氏草堂集》。”
江玄闻言大喜:“是白及老人的医典!想不到他老人家真有手书传世。”
“老朽连夜翻阅了这《白氏草堂集》,只可惜年深日久,这集子搁在樟木箱中,却也并非完好。不过,上面提及的一味药,或可解这至寒之毒。”
江玄眼光灼灼:“是什么?”
“太爷爷曾于大寒时节前后,行至北楚的玉昆仑雪山,寻到不少珍稀药材。其中有一味奇花,开时‘异香满径,金紫含光’,可解百毒,尤攻寒症。”
江玄忙问:“这味药叫什么?”
锁阳老人摇摇头:“不知道。我看见的,也只有这几行字。悉数告知了。伯宁公,此花存在与否,其效如何,都是未知。老朽,只得祝愿二位仙侣,大幸大吉了。”
江玄大悦,阿元大惑,二人向锁阳谷主告辞之后,不日便整顿行囊,就此北上,去往茫茫雪海、巍巍高山的玉昆仑……
第57章 春日迟迟好相逢(一)
永元161年的春日来得稍晚了一些,该抽枝的柳仍悠然好眠,该吐蕊的花仍安然酣睡,可在南楚的边城关郡,却总不乏热闹可看。或者这东家打狗西家骂街的热闹,能惊起那柳枝儿,泼醒那花蕊儿,让关郡的春神再不躲懒偷闲……
今日的热闹,正发生在关郡最热闹的大街上。谈家的书场也在这条街上,因此热闹一起,众人都不听书了,全都后脚急于前脚,奔到外头来看热闹。
小谈呢,是最早听风识意,窜出书场来,要不怎么说他猴精呢。
众人出来看时,都只见打架,只有小谈能嗑着瓜子,将面前的打架说出一番门道来。
“唉,诸位请看,这青衣少女虽不知何门何派,这剑术当真是一绝,直比得上当年一十九岁名震江湖的越女剑!不过这越女,剑术虽精妙,容貌却未必有这位青衣的姐姐清雅脱俗!人剑双绝呀!”众人本是看剑,听得小谈如此言说,眼珠便不觉往那少女脸上瞧去,见这少女凛凛秀容,落落风仪,虽不是绝色,眉眼之间却有一种令人忘俗的气韵,再配上那举动若风,矫捷击空的剑术,的确也不愧“人剑双绝”四字。</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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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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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青衣姐姐小心,这瘦高个儿要攻你下盘!”小谈一喊,众人一呼,小谈口中的“瘦高个儿”一套簌簌风响的连环腿竟已使完,人们只看得空中腿影横纵,攻得那青衣少女连连退后。
“青衣姐姐!你身上有伤,不要……”小谈话音未落,那瘦高个儿已捉住剑招中的空漏,一起一伏又一个跃身,扎扎实实往那青衣女的肩臂处横踢了一脚,青衣女应声倒地,一口血便呕在地上,把许多看客吓了一跳。
“孟章!”众人循着声音往瘦高个儿身后去看,只见一个宝蓝绸衣的贵公子爷,姿态端然地立于人群之中,指节分明的手收起一柄漆扇,露出一张持严凝重的面孔。
此人,正是玉昆仑山上阴谋阳谋不断的王宗。
而与孟章交手之人,自是楚青鸾。
孟章回护在王宗身前,扬声道:“青鸾姑娘,这一路来,你已对我们下了多少次手,莫说你身上有伤,就算你完好无碍,我孟章与你单打独斗,你也未必能赢吧?若不是看在我家主人份上,你早死了多少次了!”
楚青鸾对孟章这些车轱辘话听而不闻,抹了一把唇血爬起来,一柄青剑紧紧在手,那手背上的青筋似要与青剑生在一处,众人都被她目中寒光慑了一慑。
小谈唾开一嘴瓜子皮大叫:“好哇,一剑霜寒十四州!”
王宗身边的鄂泰忍不住了,朝着小谈骂道:“臭小子,仔细你的皮!”
小谈不甘示弱,拉扯嗓子道:“哟,怎么!四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娇滴滴弱女子嫌不够,还想顺带欺负我这个小孩子!我可不怕,大家伙来评评理!评评理!”
管辽亦开声道:“我们不是欺负她,是她非追着我们不放!”
小谈越发兴起大嚷:“人家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追着你们不放!看看,都伤得这样了,爬都爬不起来还要和你们拼命!乡亲们,我看这几个外乡人,肯定不是好人!穿得人模人样的,不知道是害了多少人性命的江洋大盗呢!来咱们关郡,怕是要潜逃出南楚,投奔敌国呢!”
小谈大论说完,附和之人竟不在少数,这你一言,我一语,众口铄金,霎时间,王宗等人便成了铁板钉钉的“江洋大盗”。恰在这时,关郡的巡逻卫兵赶到,这卫兵头头素来与小谈交好,又见这几个外乡人触犯众怒,便要上来抓捕,押解到衙门回话。
孟章见状,身子早摆好了架势,要与卫兵动真格,王宗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缓声道:“咱们不惹事。卫兵要押咱们去哪里,便看看去,无碍。”
鄂泰闻言,大声道:“我们跟你们去衙门见官不怕!有理说理,没理就趁早放人。”
那卫兵头头上前便要押住王宗,王宗将折扇轻巧一抬,格开了头头的手,一副冷淡自矜的模样,道:“不劳烦尊驾,我自己走。”
那卫兵头头见他衣饰华贵,气度严雅,身边的人看着又功夫不弱,不敢硬来,只得对小谈狠狠耳语了句:“回衙门问出了好歹,我再收拾他。”
官门一掺和,这当街武斗之事,便也草草了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散了,这时,小谈听到一个声音在人群之中说话。
“都怨你拖着我不肯快来,热闹都散了,刚说这好精彩一场打斗呢。”
小谈这耳朵听人的功夫,比眼睛识人的功夫还厉害,霎时间便分辨出说话人是谁了,忙迎着人群散处来的两个身影道:“两位恩公,别来无恙!”
“啊,小谈是你呀?”
“是啊,恩公还记得我。”
小谈正在叙话,却见那小江公子忽而呆愣了目色,直勾勾看住了自己身后。
小谈正自疑惑,小江公子一道纤影已冲将了出去,转而和方才使剑的青衣姐姐拥在了一处,两人都大喜过望,几乎要哭出来,街上的人不由地又停下脚步看牢二人,暗暗生出疑惑:这是夫妻重聚?恋侣相会?还是姐弟重逢?
关郡客舍——是江玄与阿元在关郡的下榻之所。
江玄替楚青鸾要了一间上房,又请了大夫把脉开药,此刻,正和小谈在后厨的炉火前,对牢了一罐滚滚汤药,你看我,我看你。
那小谈素日多话,可见了江玄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杵杵的,不住地往那楼板顶看,猜测楼上的两人究竟在说什么。说这青衣姐姐,便是这小江公子的表亲姐姐,那岂不也是这江大公子的表亲?那看来,这兄弟二人,只有那小公子与青衣姐姐亲近。
小谈想到这江氏兄弟,又不自觉皱了皱眉,这兄弟俩之间,总是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异,似乎太过亲昵了。这江大公子谦谦远人,神情之中自有一股疏离漠意,可对这幼弟,却是偏于溺爱,宠柳娇花似的惯养。幸而这小公子品性尚算良正,颇有些侠风意气,否则怕早被家里惯成个跋扈的纨绔,横行的霸王,搅得所到之地不得安宁了。
小谈正对牢那药罐烟逸思遄飞,却如何想不到,楼上的江小公子,正要替楚青鸾更换了带血的衣衫。
“公主,使不得……”
“青姐,我早说了,我已不是元公主。你便叫我阿元吧。”
楚青鸾微微倔着一张脸,沉默不言。
阿元径自替楚青鸾除下贴身的衣衫,见肩、颈、腰、腿之上,都有新伤旧痕,她轻轻叹口气,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小的圆瓷盖盒:“外伤便用咱们自己的赤鱬膏吧,应比那大夫给的药好。”</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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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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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为青鸾上药,见青鸾仍是犟着神情不言,连赤鱬膏沾了痛处都只轻轻动眉,毫不呼痛,只得道:“青姐,你不肯叫我阿元,便叫我声小妹。你早是那人的干女儿,咱们以姐妹相称呼,如何?”
楚青鸾默然了片刻,道:“你……在玉昆仑……我还以为……”
“是啊。人人都以为,连我自己也不例外。听梅掌柜的说,那时候江玄抱着我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不动,像个死人一样。谁成想,我死而复生,又活过来了。把两个掌柜的吓了好大一跳。想这‘睡火莲’,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奇药吧。”
“一夜之间,生死易位;先死后活,先舍后得……原来说南越是奇花异草遍地,如今看,这玉昆仑,也不愧于万山之祖的名号。”楚青鸾细细打量阿元的脸色,“如今你觉得怎么样了?身上还有不适么?”
阿元摇摇头:“没什么不适的。只是醒来,你们都走了,只剩两位掌柜的还在客舍中,我觉得这雪山好冷清。你临走前又说要去杀了王宗,我怕你有危险,便急忙赶下山来。”
楚青鸾斜睨她一眼:“永远主次不分,顾头失尾的。你保养好自己便是,何必替我操心!”
“青姐,你……”
阿元还想说话,门外已传来江玄二人的脚步声。
阿元起身去开了门,正想接过小谈手中的药碗,小谈嘻嘻一笑,既俏又皮:“小恩公,我去给那青衣姐姐献药,可废了我好多功夫,这功劳不能给你抢去了!”
阿元笑着点点头,由着小谈一溜烟窜到楚青鸾面前去了。
“青衣姐姐,我……”
小谈话音刚开,楚青鸾挑起一点眼风,似看非看地瞥了一眼,声音泠泠有响:“搁下。我一会儿自己喝。”
“这药得趁热。”
“我就喝凉的。”
小谈只得喏喏地搁下了那药,转而又换上一副油泼不进的笑脸:“好姐姐,你为什么和那些人打架?”
楚青鸾淡淡道:“不是打架。我要杀他们主子而已。”
“姐姐你剑法虽然不错,可也杀不过那些人。若不是我叫了几嗓子热闹的,姐姐你能脱身吗?”
楚青鸾细想了想,微有丧气似的:“不能。”
“那我算不算姐姐的小恩人?”
阿元一听,往楚青鸾床沿一坐,笑道:“唉,我算你的恩人,你算她的恩人,便也扯平了。”
小谈精明如许,丝毫不被摆布,摇头晃脑道:“一码归一码。这恩情嘛,都是各人算各人的份儿。”
楚青鸾眸光一抬,道:“那我便还你的恩。说罢,你要什么?”
楚青鸾如此爽利,倒堵得小谈一时间没了话说。
阿元笑答道:“小财迷,好好坑她一笔银子好了。”
楚青鸾眼也没抬便道:“这个简易。要多少,你说吧。”
小谈气势短了下去,忙道:“得得得,我可不敢要你们的银子,就这客舍,你们请我吃一餐饭吧。”
第58章 春日迟迟好相逢(二)
这一餐饭没有小谈想像的容易。
关郡客舍地方不算小,可一楼的厅堂,到了夜餐时分,已坐得满满当当。小谈望洋兴叹,十分惋惜又可怜地摸摸自己的小肚子。
江玄道:“换一家吧。小谈之前领的那间酒楼也不远。”
阿元鼻子一皱:“不,就在这儿等。那间酒楼可比这客舍的餐贵了好些呢。不让这小滑头占了那么大便宜去。”
楚青鸾思酌片刻,喊住正忙的掌柜,指了几样菜嘱咐送到楼上去。
掌柜的一脸被铜钱板儿压弯腰杆子的苦乐相,只说用餐的人多,腾不出手去再往上送饭。
既然如此,四人总不能占着楼梯等,只好先回江玄两人的房间,坐着闲聊。
小谈这说书瘾又起了,缠着便要给众人说一回书。
“你们想听什么?我小谈,那是张口就来,不假思索呀!”
阿元支颐望住案上灯火,神情静得生出一种明不明、暗非暗的幽昧之气来:“南越的故事,你可只起了一个头。”
小谈回想那日,乍谈起南越北狄,阿元脾性大坏,喏喏不肯说,只道:“这……这故事我不熟,换一个来讲吧。”
阿元闻言,蛮气便起,道:“不行,就说南越的事儿。从南楚四世和文懿皇后说起,从他们胡乱乱、潦潦草行了大婚说起。”
楚青鸾把细眉一折,道:“别闹气。”
阿元眼风一横:“不爱听的人,便都出去。反正我是听定了。”
小谈心道这小公子的脾气好一阵儿、歹一阵儿,幸而自己已经领教过了,倒也不十分地怕,便朝江玄心有戚戚地看了一眼,江玄微微点了头,算是默许。
小谈这才开嗓道:“那我就说说。其实这亡国美人的故事,也大同小异。话说这永元123年,南越公主奉了老南越王的命,携了重礼,跋山涉水,到了那繁华奢丽的南都城来,为南楚四世庆贺生辰。在那王城之中的太极殿上,这南楚四世高坐龙庭,一见南越公主,惊为天人,七魂八魄丢了大半,数日不到,便欲封这南越公主为后。当时呀,这朝野上下,甚为震恐啊!南越首领虽已封王,但在满朝文武眼中,仍是毒山毒水中生长的异族孽人,宫内都传,是那南越公主对先帝下了‘天一’符水,才迷惑得先帝悖逆宗室,无视纲纪,只一心要册封那妖女……”</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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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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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乍听这“妖女”,褐眼圆睁,薄怒欲喷,小谈连忙改了话头:“哦不,不是妖女,是那倾国倾城的南越美人!”
阿元的眉头并没舒展开。
小谈眼色一转,无由地生出感慨:“诸位试想,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江山在握,没有一个倾城美人相伴,总归是寂寞啊……”
这小谈分明是半大孩子,竟学了半老酸儒长吁短叹,引得阿元也半消了愠恼,微微绽一点笑意,可那笑意便如春阳融冰,复又消解无踪:“先帝既有了文懿皇后,又有无限江山,是该知足了,他如何能想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也会易主。”
“我爷爷说,其实文懿皇后同南楚四世也算得一对神仙眷侣。只是帝王之国,不同于百姓之家,他的情深恩重,于文懿皇后和南越一族,那好有一比呀!”
此时连楚青鸾也难掩好奇,问道:“比作什么?”
小谈蹦出掷地有声的四个字:“至毒!至祸!这一国之主,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愣是娶了这南越女子为后!可看官们想啊,文懿皇后出身荆野,如何贤助君王,安固朝邦?又怎担得起一国之母的尊崇之位?永元124年,文懿皇后诞下一双儿女,先帝以日月双辉喻二孩,帝子赐名“昶”,敕封太子;帝女赐名“望”,号曰满公主。先帝不但大赦天下,还命人制《日月颂》,唱的是‘如日之恒,如月之升,日月光照廿二州’。”
阿元轻轻复述:“如日之恒,如月之升,日月光照廿二州。”她的眼神悠远,嘴角浮起一抹世事转头空的嘲弄,片刻后又问:“后来呢?”
“先太子与满公主,由帝后亲养,千恩万宠,在那南都城的深宫中,真是视富贵荣华为寻常,全不知‘人间疾苦’四字。而这南越的贵族呢,因了这母子三人的缘故,一朝鸡犬升天,倒不把大楚天下放在眼里,这南都于他们,也如自家后院一般,常进常出,任性妄为,愚昧跋扈,致使民怨沸腾呐。”
阿元喃喃自问似的:“民怨沸腾?”
“转眼间,便过了一十八年光景。先帝独宠文懿皇后,冷落后宫,这也罢了。只是那文懿皇后的亲兄越国舅仗势凌人,气焰嚣张,搅得王城不宁;群臣愤慨于心,积怨于内,又怒不敢言,甚而有那奸臣佞臣,一味地讨好南越族人,阿谀奉承,无所不至呀;那北边来的荆川王姬,日日劝帝上挥军北下,驱除鞑虏,北复大楚基业。先帝终于定下乾坤大计,于永元141年,在永江以南,发动了南北之战,与北方狄人一决高下!这一战,真叫风云变色,天地震颤,山河崩催!先帝御驾亲征,与北狄战战停停,僵持了数月,此时,于南都城中留守的苻相与越国舅因战不和,互生嫌隙,苻相便在几位大臣的怂恿之下,发起了‘南都兵变’,将越国舅和两子斩杀,覆灭了国舅府的势力,文懿皇后闻讯大恸,暴毙宫中,一代佳人艳后就此香消玉殒……”
阿元冷冷望着小谈:“你怎么不说了?”
小谈为难道:“这……这说下去……牵扯到当今皇上……”
阿元笑意潋滟生寒:“那便牵扯。三皇五帝,尧舜禹汤,谁人的故事不被牵扯,就他怀安帝说不得碰不得么?”
小谈咽了咽唾沫,只得硬着头皮道:“我这也都是传闻、故事、说书,可信不得真啊。”
楚青鸾似是而非地说道:“真事隐去,方有假语存焉。你只说给她听吧。”
小谈只得隔着瓜皮帽挠挠头皮,说道:“这‘南都兵变’一事,爆如惊雷,消息传至军中,南楚四世惊恸万分,呕出一口心血来,便晕厥在地。北狄探子探得消息,拓跋祖连夜整军,偷袭南楚大营。营中军心大乱,一攻即溃,纵得有‘战神’之名的江仁祖死战,终究也是徒劳。这一夜,是当月阴历的最末一天,史称‘永江晦夜’!有传闻说,当夜,先太子正在皇帐中为先帝服侍汤药,一个狄人手持利器冲将进来,先太子从来养尊处优,毫无还手之力,谁知这时,先帝竟从龙榻之上一跃而起,抽出皇帐中的一柄灿黄宝剑,朝那北狄蛮子劈将而去……”
阿元摇头厌烦道:“别说了!”
小谈正讲得兴起,被阿元生生拗断,也不敢辩,只委屈巴巴地垂着头,丧了气。
楚青鸾容颜肃穆,道:“传闻不可全信,先帝与先太子,都是文雄武健之人,他们为国为民,死战而亡。”她说着,双颊便不自觉染上愠色,“永江一役,晦夜方至。那苻相和荆川王姬已急不可耐地,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推上了王座。天下无主,而使怀安小子沐猴而冠,称王称霸。可笑之至!”
楚青鸾不言则已,一言惊人,实是大不敬,听得小谈不敢吱声。
阿元仍是蹙着眉,目光却转换了清明神色:“青姐,你有没有想过,倘若那个时候没有楚苻,天下会如何?北狄人是不是趁势而攻,直打到南都城?”
“那又如何?正好让北狄人宰了这狼子野心的一家。当年南楚四世收留荆川王姬,视若亲妹,竟酿成‘南北之战’、‘南都兵变’之祸。照我看,真有祸害天下的妖女孽物,也从来都不是文懿皇后,而是如今的荆川太后!”
此话一出,连江玄也有些变色,朝小谈抹了一记眼刀,起声道:“小谈,你下去看看,能不能吃饭了。”
小谈慌忙起了身。
江玄在他背后,声音沉沉:“她们说的是玩笑话,你总不会当真吧?”</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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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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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谈慌忙摇头,孩子的瑟瑟惧意晃荡在脸上:“不会,不会。”
说着,足音匆匆离开了。
江玄又折身到窗外,嘱咐了屋顶上的渭川一声:“渭川,你放懂唇语的人看牢这个小谈。”
阿元起身道:“也不必……”
江玄微微发气:“在南越,二位小姐詈骂痛骂这当朝的天子与太后,众人都要拍手称快呢。可在这外头,你只需想一想,王寨中人辱及女帝的是个什么下场,便也该谨言慎行。”
阿元抿抿嘴不甘道:“我……我气的是他们说书的胡讲。”
“这宫廷内帷,本就有许多秘而不宣之事。个中关窍如何,也只有历事之人心知肚明。外头人看,乱坠些天花,横添些笔墨,都是常事。”
阿元道:“不,他们说的,百姓听的,便都以为是真事,而非假语。”
江玄神情亦不肯松动:“阿元,你在拗什么?你想拨乱反正,人家倒还视你为逆贼。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天下悠悠众口,是王者操控的。”
楚青鸾眼中泠泠光动,轻按了按阿元的肩膀:“他说的对。我们只是山中败寇,谁也不会听我们的辩白。有朝一日,倘若我们真能攻到南都城去,像当年北狄人攻到北楚王城一样,到那时,我们的辩白和詈骂,天下的臣与民,想不听也不行。我们要逼着他们一个个字听清楚。”
江玄神色亦是沉冷,上前揽住了阿元的双肩,挟着阿元退了两步,与楚青鸾隔开了两尺距离。
“你要他们听些什么?”
“楚苻名不正而言不顺,一个北楚亡了国的王姬之子,何德何能敢问鼎南楚的天下?”
江玄自也有难听的话说,楚苻名不正,可南越女帝这头,也未必言顺。可这牵涉到阿元的身世,他又不能轻易驳斥,只得悻悻道:“再无德无能,也已是一代帝皇了。若有一日你们真能打下江山来,再长篇累牍地发这讨伐帝王的檄文吧。”
阿元见江玄与楚青鸾似有针锋相对之意,忙打圆场道:“别……咱们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我都饿了,下去看看有空座了没有,好不好?”
第59章 春日迟迟好相逢(三)
三人下了楼去,见小谈一人占住了一个空桌,正喜滋滋地对着伙计报菜名。方才他下楼时候还像一只折了腿的慌麻雀,此时又蹦蹦跳跳像只喜上眉梢的活鹊儿。
小谈一抹唇边都快淌下的口水,对着伙计道:“就这些了,快上快上。”
他猛一抬头见阿元三人,更是牙龈都笑得灿烂:“哟,恩公都下楼了,我可点好菜了。放心,保管是我们关郡最地道的!”
这三人之中,倒没一人特讲究饮食的,见小谈点菜点得如此开心,阿元一时间倒有些恍惚,坐下便问他:“小谈,你这会儿要吃饭就那么乐呵?”
小谈怪道:“吃饭还不乐呵?吃饭可是天底下最值得乐呵的事儿了。尤其跟你们一桌吃,更值得乐呵了。”
阿元疑惑道:“为什么?因为我们是你的恩公?”
小谈把眉毛一挑:“因为你们都生得好看啊。”
小谈说话间,伙计正端上了一壶热茶、一道冷菜。
“这美茶、美食、美人、美公子,都是好东西。看见这么多好东西还不开心么?”小谈举起茶壶,往四只杯子都冲了满当当的热茶,“人家爱听书的,不也爱听那美人美事美物美景么?”
小谈冲完茶,将茶壶“咣当”一放,故作老成似的摇了摇头:“唉,可惜呀可惜……”
阿元“噗嗤”笑出来:“这会儿你又装你爷爷的样子,叹息起什么来了?”
“我替你们可惜。你们相貌既好,钱财也多,偏偏不像我们市井里谋生活的人,过一天乐一天的。”
阿元三人互相对视,倒觉这小谈虽小,说话却自有道理,不约而同端起茶杯,一边品茶,一边自思。
“掌柜的,有贵客来住店了。快腾几间上房!”
小谈一听声音,从座上跳起来,奔到门口呼道:“哎,李大哥!”
这李大哥,正是今早的卫兵头头,他见是小谈,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谈小子,害死我了你!”
小谈正自疑惑,从李大哥身后,又进了四人,其中一人折扇华服,可不就是与青衣姐姐结下梁子的那几个外乡人?
阿元忙扬声道:“小谈回来!”
阿元与王宗视线相持,两人眼睫皆深重,阿元的眼神灵澈中现出乖戾,如幽林白鹿;王宗的眼神迂藏中闪过酷寒,似孤壑暗狼。
楚青鸾见王宗入内,一柄青剑早已按住。江玄不动声色挡在阿元面前。
王宗这边的孟章等人,也暗自抡住了手中兵器,眼神不善。
李大哥后知后觉道:“王公子……这……各位……认识?”
厅中众人似是察觉不对,连也饭也不吃了,慌的、赶的、慢的、愣的都挤到后厨去躲安全。
一眨眼功夫,不小的厅堂便只剩了王宗与江玄两拨人。
小谈和李大哥早躲在厅堂一角,互相咬耳朵。
李大哥道:“这……这……不会打起来吧?”
小谈道:“这肯定的啊。白天这姐姐就一通好打,现在多了两个公子做帮手,只怕打得更凶。”
“这……这可怎么办?”
“这姓王的什么身份?”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大身份。郡尉说,好像跟刺史大人有什么关系。要我们好生招呼。”</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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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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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刺史,是哪个大人?”
“哪个我们也得罪不起啊。”
……
客舍门口的王宗缓缓收起折扇,躬身行礼道:“两位江门公子,真是有缘何处不相逢。”
阿元道:“咱们相逢是真,有缘却未必。”
王宗上下打量阿元几眼,道:“江元公子,越发精神粲然了。倒不像青鸾姑娘所说,是个死人呢。”
旁人听得“死”字,自会勃然大怒,可阿元不同,她听这“死”字,与“生”字一般亲切。
阿元全不觉王宗言语中的冷讽恶意,反而坦坦然道:“昨日能死,今日也能活;而像王公子这样的人,既然能使手段活到如今,总该知道,这生生死死,难说得很。”
江玄暗里搡了阿元一肩膀,拱手道:“我这幼弟,从来不驯,得罪了王公子多次,今日既有酒菜,该是我们向王公子稍作赔礼。”
王宗闻言,薄透笑意:“不敢不敢,是我得罪了两位公子及青鸾姑娘,是我该赔礼。”
阿元在江玄身旁,冷冷蹙眉,却也没再开腔,只把一张素脸折向楚青鸾。
王宗皮面似笑非笑,道:“江元公子若有什么话,憋闷在心中也是伤身。”
阿元却不对着王宗答话,只挥了挥手,将躲在一角看戏的小谈喊到了面前:“小谈,今日太晚,你先家去,别叫你爷爷担心。”
小谈闻言,既喜出望外,又搀着些舍不得,毕竟这场热闹好看。他一步一回头地往门口走去,王宗轻移脚步,让出一路来,鄂泰反堵住了小谈的去路,叫道:“爷,这孩子同他们一伙儿,不能轻易放了。”
王宗还要说话,鄂泰已一个箭步上前,擒拿手捉住小谈一只臂膀。
角落的李大哥坐不住了,喊道:“哎,可不能欺负我们关郡孩子!”
小谈身上全没一点武功,自然靠本能挣扎,一边拗着力气,一边大喊:“哎哟!哎哟!外乡来的糙大叔欺负起小孩来了!不要脸啊!爷爷,爷爷,你的孙子手要被人拗断了!”
王宗的两道长眉往下一压,眼睛也顺势一眯,无端生出一种疲懒的威势,那神情似被小谈吵嚷得不耐烦,倒不是对鄂泰的行为有什么不满。
他开声道:“鄂泰,放手。”
鄂泰闻言,只得松手。
小谈拉扯着哭腔跑了出去,关郡客舍在的半条街都听见了他说书式的半真半假的哭嚎声。
王宗把目光从外街收回,转到客舍之内时,阿元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方才吃饭的桌前,一手举茶自饮,一手用筷子拨弄着什么,众人再看,原来她拨弄的不是菜饭,而是桌上牛形灯中浸在灯油里的灯芯。
阿元神色自若似玩,王宗却忽而觉察了什么,折扇洒开,往鼻下一挡,道:“小心这灯油里的古怪!”
王宗身边的孟章最先警醒过来,一边作势护着王宗后退,一边道:“这毒小子真恶!”
阿元嘻嘻一笑,唇边自然而然荡开一股邪意:“你们不觉得有点太迟了么?”
孟章等人闻言,连忙各自运功,却觉体内的内力全泄,霎时间连兵器也要握不住了。
管辽慌慌道:“你……你这……不地道!”
鄂泰更慌慌补充道:“何止不地道!简直太阴毒了!”
阿元一抬手便把桌上的灯油拨到地上去,起身道:“是你们不地道在先,若不是你们拦住了小谈,也不至于中毒。”
鄂泰急得面红耳赤:“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在鄂泰等人的张皇失措色中,王宗的声音倒是一贯的松紧得宜、张弛有度:“江元公子这话的意思是,他方才在那孩子身上施了第一道毒,倘若我们不招惹那孩子;也不至于先吸入了第一道毒,再吸入这油灯之毒,两者混同,弄成现在内力尽失的局面。”
王宗不论是作恶还是受窘,姿态倒是很从容俊洒,而那姿态,只有极少数人看得出,是硬生生搬演出来的。似乎处境越是坏,他越是要姿态好看,更不肯落丁点下风。
李大哥这时十分为难,与这有身份的外乡人调停吧,他没那本事;若是不调停,眼看这外乡人便要落难在此,以后不知会不会将这“维护不周”的罪算在他身上。幸而对青衣女子这帮人,他也不算得罪,仗着与小谈相熟,总也能平安度过……左思右想,左摇右摆,还是不敢开口。
江玄上前朝王宗做了一个揖,两人倒是像词章往来的清客之交,你来我往的一点虚礼都愿意敷衍到骨子里去。
“王公子,是我教育舍弟无方,纵得他太无法无天了。”江玄摆出做大家长的架势来,对着阿元板起了面孔,“别再胡闹了。快替王公子诸位解了毒。”
阿元知他要做好人,自己做起恶人来也得心应手,脸一扬道:“我偏不。他可不是好人,我这还下手轻了呢。送他道毒烟,他早没命了。”
江玄蹙眉轻朝阿元摇了摇头,刚想说话,却见在一旁默立了许久的楚青鸾站了出来,她怀中抱着一柄青剑,整个人也像一柄青剑似的,镀着一道收敛的、沉静的剑光。她的声音响起来,众人都止息了声音,听她一个人说话。
“如今,王宗你已得了所要之物,江……江家公子他也延保了性命。各行其是,亦是各如其愿,便就此化干戈为玉帛。”楚青鸾转而望住阿元,“你说呢?”
阿元仗着江玄宠妻,更爱与他为难,他的话纵使有理,也尽可以不理。可楚青鸾的话,阿元却是少有不从的。如今见楚青鸾如此说,江玄也如此行举,都要她放过这个一肚子坏水的人,也不得不依,自从怀中掏出解药来,搁在桌上道:“既然你是青姐的救命恩人,纵使你心思不纯,我也不能跟你过多为难。只望你好自为之,不要仗着自己的权势家财,就随意夺人所有,强人所难。想你既然肯救一个孤身少女,本性也当不坏,只不过为了得那奇花神药,有些不择手段罢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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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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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鸾斜去一眼,冷容未改道:“江公子说起旁人道理这样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江公子的本性有多纯良,有多严正呢。”
阿元闻言,微微一哂,心道,不过是学王寨中师傅训人的语气腔调,被青姐捉个现行。
楚青鸾拿起阿元搁在桌上的解药,快步走到王宗等人面前,将那药自己先吞了一颗,目不斜视,将药送到孟章手中,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望住王宗,见王宗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才转身折回。
王宗四人吞食了孟章手上的药,过得不久,便觉身上的内力有所恢复。
阿元坐在桌前,往那老木头桌子上狠狠敲了两记道:“店家,店家,我们的晚食还不给上么?”
阿元话音方落,另两记克制轻缓的敲击声也响起来,是王宗在敲榆木做的店前柜台。
“店家,该让我们落宿了。”
王宗此语一出,不光阿元与江玄,连身后的孟章、管辽、鄂泰也俱是讶异得张口难言。
此时,李大哥眼疾手快腿脚也利索地窜了出来,在大厅中扯着破锣嗓子高喊:“掌柜的,马掌柜的?马老二!快出来!给我们贵客来间上房啊!”
那马掌柜慌忙从后厨哆哆嗦嗦出来,哆哆嗦嗦道:“这……这……本店……本店……已经客满,还得让贵客移……移……”
李大哥没好气道:“移什么移!就住你们这儿,客满了把你们的主人房腾出来,你和嫂子睡我们家去!”
马掌柜拉过李大哥悄声道:“这些人,我哪个都不好得罪,哪敢让他们住一处。”
“这都化干戈什么帛了,你没听见吗?放心放心,我这贵客上头有大人物罩着,刺史大人呢,他们这些大身份的人,就算在你店里打砸了什么,也照赔不误,再者说,还有我们衙门,你怕什么!”
李大哥越说声响越大,马掌柜的见他如此说,也无法,只得朝后厨喊:“伙计,伙计,都出来吧,干活!”
此话一出,先蜂拥出来的倒不是伙计,而是方才坐了一厅堂的食客,他们有的呢,还心有余悸地坐下来吃刚才的饭,有的却是连饭也不敢吃,就此出了店门回家去了。伙计一看,还剩下了三桌客人,赶忙来招呼阿元一桌:“客官,方才点的菜还照旧上?”
江玄道:“荤腥的不要,其他呈上来吧。”
王宗那边,掌柜的也犹犹豫豫终于替他登了名姓,让伙计领着他上楼去。
王宗经过楚青鸾身侧,她眼也未抬,筷也未停,同阿元一副姿态,细嚼慢咽。
王宗停了脚步,清清嗓道:“青鸾姑娘身上还有伤,孟章,把咱们的金疮药……”
“不用了。”阿元目光流泻,一脸晶然,“王公子忘了,我们是药商,旁的没有,药还算齐全。”
王宗闻言,亦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抬脚去了。
楚青鸾搁下筷子,饭桌上沉寂了下去。
望着王宗的背影,掌柜的先是舒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第60章 四大宗师(一)
老谈的书场,仍是人头攒动、唾沫横飞的所在,说书人还未上场,底下的听客已自顾自地嘚啵起半吊子书来了。
“唉唉,说这一月,老谈要讲这南楚武林的四大宗师呢!这姚馥兰,经国之侠;凤雏生,名士之侠;满寒空,鬼绝之侠;温晚,浪子之侠……你们说,他先说哪一个大侠?”
“那还用说,肯定是姚大宗师姚馥兰!他为国为民,舍生忘死,当年若不是他随新登位的怀安帝出征,一人独战北狄万人阵,吓得北狄人胆战心惊,哪来今时咱们的太平日子过!”
“他可是战死了!况又是个在朝做官的人。”
“战死又如何,哼,他若知道当日之死,换来你这样心卑意劣的人苟且偷生,指不定会不会从南都王陵里爬起来呢!”
阿元闻言,不由朝江玄转过脸去,问道:“为什么姚馥兰能葬在王陵里?”
江玄还未答,见阿元眸光泠泠一转,脸上不悦道:“他也来了?”
原来,王宗同孟章二人,也举步迈入了这说书场里。
楚青鸾淡淡道:“咱们能来,他自然也能来。”
江玄板着阿元的小面孔,稳稳当当对住了自己:“这姚馥兰为国身死,怀安帝题为‘侠之大者,国之重器’。特许他侠骨入葬王陵,为后世代代瞻仰。”
江玄话音刚落,楚青鸾便看见他们两夫妻脸对脸的面孔之间,又杂入了一张小小面孔。
小谈仍是露牙见齿的笑:“两位恩公和青衣姐姐也来听书?”
阿元轻挣开江玄的手,转而对小谈道:“可不是嘛,来听书,一会儿顺道将昨日欠你的饭还清了。唉,我们来听书,是不是不花钱?”
小谈眉头一皱,眼睛一眨,笑道:“是恩公就更得多花钱照顾我们书场生意了!恩公的钱财,被别人赚走了多可惜,不如都留给我小谈赚。”
阿元笑:“行啊,这顿饭也不去别家吃,也留给你赚。”
小谈道:“好嘞。您看好吧,谈家美食,那不是一般二般,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既然您出了饭钱,这顿说书钱,我便替您免了!承惠二钱银子!”
阿元皱皱鼻道:“你这贪财小鬼,二钱银子?上次你说的那家最好的酒楼也不要这么多银子吧?”
小谈??眼道:“怎么不要?上次那顿,二钱五分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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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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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有人揪着小谈问:“小谈,你爷爷呢,还不出来说书?”
“小谈,他今天说的哪一个大侠?是姚馥兰吗?”
“我想听凤雏生,名士风流天下知,琴棋书画四一绝。听说他便自号‘四一绝’居士!称那身天下闻之骇然的武艺为居士小技耳。”
“不,要听就听满寒空,人家是‘鬼绝之侠’。听这名号,故事一定惊险!武功招数一定奇得不得了!”
“不如先讲温晚吧。听说这位温大宗师,出身名门,却养成浪子之性,偏又生了一张风流俊俏的脸,多少江湖侠女、名门闺秀见之心折,惹出好大一笔情债。啧啧!”
众人正争论不休,却见那说书台上终于出现了老谈的身影。
“好了,诸位坐客,清茶一杯,便听老夫细说吧。今日要说的,正是生时血肉奉家国、死后遗骨归王陵的经国之侠姚馥兰。”
阿元轻轻折眉,不知是有所思,还是有所不悦,江玄折身问她:“怎么了?”
“我从前听这个名字,还以为姚馥兰是个女子。”
阿元身旁一人怒起:“黄口小儿,敢对大宗师不敬!”
阿元道:“我没有心生不敬。可听名字确实……确实少了些英武之气。我误认作女子,也不奇怪呀。”
那人小脸小眼,眼睛瞪得再大也好似看不见乌眼瞳似的:“哼,一代名侠,怎么会是个女子!你这不是辱没姚大侠之威名嘛!”
楚青鸾在一旁淡淡道:“女子又如何?女子也可为侠,为将,为相,为帝。尊驾何必看不起女子。”
那小小眼的听客把眼睛眯成一道细褶:“哦,你是这小公子相好的吧?弄一把不三不四的剑,就把自己看得了不得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女侠呢!”
王宗沉声道:“阁下倒不如安静听书。莫作什么男女之论的辩言了。”
那小眼客道:“你又是谁?不帮着我们大男人说话,反倒叫我安静?怎么,你看这‘假侠女’标致,硬生生要替人家出头不成!”
王宗冷冷摇头道:“尊驾论起男尊女卑来倒是很愿意多话。不知遇上这女子手中之剑,是不是还那么长舌!”
小眼客自然还想说话,楚青鸾手中青剑打一个漂亮的漩儿,剑尚未出鞘,姿态之流转利落,已引得周围人一阵喝彩。
小谈叫道:“爷爷,爷爷快看,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使剑使得漂亮的那位青衣姐姐!”
今日楚青鸾身着烟褐色,虽不是青衣,但使剑漂亮,却是不容置喙的事实。如此虚晃一招,已经叫那位多嘴的看客登时闭上了嘴。
这说书前的序曲终是告一段落,江玄在心中暗暗苦笑,这南越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位“元公主”,看来没有一位是省事的主儿。
“诸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谈老儿下回分解!”
老谈一顿书说完,众人听得沉沉入迷,倒是不觉肚饿,只有小谈跳起来说:“爷爷,饿了!”
老谈扯开笑意,笑得和小谈一样毫无遮拦,没法没天似的。
两位奉茶的布衣女正在捧着一个铜制的扁圆盆接赏钱与茶钱,众人听得那铜盆好大一声响,知道是大赏钱,忙都扭回头去看,铜钱堆叠的盆里落了一块银子,少说也有一两半。赏客自然是那位贵而不俗的王宗了。
小谈这见钱眼开的主儿,立马便朝王宗扯开笑脸:“王公子,承蒙厚爱,多谢多谢!”说着便去掏奉茶女铜盆里的那锭银子。
奉茶女小桃没好气地打了他一下:“想得美!”
小谈假装痛得龇牙咧嘴:“哎,哎,我和这位王公子相识,那是……昨晚一见如故!这是他看我的面子赏的。”
另一个奉茶女小枣忙过来,小手一伸,将银子抢到自己怀里,扭头对着老谈甜甜一笑:“谈老爷,我可帮着您护好了这锭银子。您拿什么赏我?”
说书场内立时充满了欢声笑语。
阿元一把揪住了小谈,且笑且掏出两钱银子:“唉,那大银子可是飞走了,我们这两钱的小银子,你还要吗?”
小谈一双手像白胖的滕枝扑出去:“要,要,当然要。”
阿元把银子往身上一揣,眼泛灵灵道:“吃了先再付钱。”
小谈转而去揪住小枣:“枣儿姐姐,你和桃儿姐姐收完钱赶快去做饭。我有朋友来家吃呢。烧几个好菜。”
小枣笑道:“哟,咱们谈小爷的朋友还收钱呀?可不少呢,桃儿姐姐,咱们的一顿饭,两钱银子,哪个大厨也比不过呀!”
小桃闻言也是笑得心花怒放,忙扑到阿元身边去:“这位朋友少爷,你若是将钱给了小谈,便只有白饭清汤,若是将钱给了我嘛,保管一桌子的好菜好酒。”
阿元闻言,无奈地向小谈摊摊手,将那两钱银子奉送给了小桃。
小桃与小枣都笑得不行,捧着银子便往后头去了。小谈哭哭不出,笑笑不出,神情十分可看,对天叹道:“我的银子啊!”
滑稽的是,王宗的脸出现在了他所仰望的视野之中。他的脸有着方正端肃的形,五官细部却又有一种幽晦难测之魅。
“我再许你二钱银子,也凑一顿谈家菜尝尝。”
小谈的面孔上方落下了一小块碎银,他的笑意像韭菜开了花,一茬茬往外冒。
“王公子,王大哥,王老爷!承蒙厚爱,我立刻去叫桃儿枣儿姐姐再上几个大菜。爷爷,招待贵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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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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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自是不悦,江玄笑意仿佛,上前道:“这顿该是我请,何劳王公子破费呢?”
王宗似笑非笑:“令弟怕是不愿与我同桌。”
江玄笑道:“不打紧,便放她一人一桌餐。”
江玄说话间,走近了王宗,竟开始谈天论地起来。
阿元正要找青鸾诉苦,见她微低着头,余光却不住往王宗处留意。
阿元半试探地问:“他们在说什么?”
楚青鸾不经意似的道:“江玄问王宗预备去哪儿,王宗说不日有一位百剑山庄褚庄主要召开试剑大会。他想留在关郡,一睹试剑盛况。”
阿元又道:“那咱们也留下,看看试剑大会好不好?”
楚青鸾无知无觉似的,木木点头道:“好。”随即目光轻轻晃荡,回转至阿元身上,又补了一声,“随你。”
老谈已经数好了今日的润钱,悉数收起,对着书场中剩的几位贵客笑得热情:“几位,多谢捧场。这用餐食还早,要不要再听上一段?”
阿元摆摆手道:“今日听过,便待明日再听。说多了,就走味了。”
老谈笑道:“唉,这位贵人倒是很懂节制平衡之道。”
老谈说着抹抹眼:“烦请诸位上前来,我就爱看贵人的相。难得遇见几位相貌如此清贵之人,让我老谈开开眼。”
江玄轻轻摇头道:“我不爱看相。”
王宗亦是开声道:“我也不看。”
老谈笑道:“那我就看看,不说,图个老头乐。”
阿元和楚青鸾相视一笑。
在南越,自出生起就被人看相,从头发丝到小脚趾,从眉眼位置到腰身尺寸,通通都有说道。阿元听得最多的便是:命格贵至不可言,帝王主君之相,兴国成业可指日待也。她每次听这些话便暗想:可指日待的,恐怕只有她身上的“地一水”之毒。
楚青鸾与阿元不同,巫医巫师对着她没那么多的忌讳,通常都照所见而说。她似乎刻意不想记得那些揣测命运的话,怕印在自己心里,反而碍了自己的路。但她隐隐约约记得一句:既忠且贞,情苦未悔。
阿元径直走到老谈面前,将面孔凑过去道:“谈师傅,请看相。我要听听。”
老谈半眯着眼,仔细端详阿元,神色渐渐转褪成山一般的肃扑,连唇边白须也似多老了几岁:“你真要听?”
阿元道:“自然。”
“实话?”
“再难听,我也听,只要是实话。”
老谈似乎十分为难地,踌躇了一会儿道:“老夫说过,贵客是贵相,此言不虚。可贵在何处?凭何而贵?想必你们不知。有人贵在出身,有人贵在心性,有人贵在学养,有人贵在武德……”
阿元问道:“那我贵在何处?”
“贵在何时何地因何而死。”
众人闻言都觉吃惊,江玄上前来揽住阿元,看向老谈的眼光也暗含责备之意,只有阿元流露天真稚拙之色,豪不在意,只道:“听不懂,还请赐教。”
老谈微含苦笑:“不敢赐教。只能说,贵客可以因情而贵,也可因义而贵,甚至可以因家国社稷而贵。”
阿元低头一思,点额道:“原来是这个意思。谈师傅是说,我可以因情而死,也可以因义而死,甚至……可以死于家国社稷。”
老谈微微一笑,朝阿元轻勾手指,阿元会意,推开身侧的江玄,凑近去,老谈轻声道:“此中五人。有二人之命,因你而贵,或也可因你而陨。又有一人之命,与你既相合又相悖。”
阿元折眉,问道:“什么叫相合又相悖?”
老谈摇摇头:“此人的命数与你的命数一般,叫人算不准,看不透。”
阿元横出一笑:“那才有趣。”
江玄见这一老一少二人兀自说话,只得上前轻扶过阿元臂膀:“好了,相术也多是模棱两可之辞,切莫上心入迷。老谈先生,别逗趣我家幼弟了。”
第61章 四大宗师(二)
小谈方从书场后转出来,见老谈同几位贵客都在这里,怪道:“大家伙为什么不进来?”
阿元道:“你爷爷给我看相呢。”
小谈不在意地撇撇嘴:“哦,他惯爱给人看相骗钱的。”
老谈作势欲打:“你这倒霉娃子!说谁骗钱?”
“就是骗钱。您老还说我以后定然‘小富大安’呢。骗了我一吊钱!我这会儿怎么‘小富大安’了?我这是没富没贵,大大不安啊!”
小谈说完,蹿得比烟还快,老谈左扑右扑的,愣是追小谈不到,口中气得直嚷嚷:“你这臭小子,看爷爷我抓到你,不好生打你个‘花开富贵’!”
小谈忙扑到楚青鸾脚下,半哭半笑道:“青衣姐姐救我!快给我爷爷耍你的好剑术!”
老谈倒是顿住了脚,直直看了楚青鸾半晌,道:“啧啧,姑娘,你这相,若是一心习武练功,不愁不能成为第一流的南楚女侠啊!”
楚青鸾闻言不置可否,只抱着怀中剑,对着捧自己大腿的小谈冷目以对:“放手。”
小谈不敢不放,下一秒便被老谈揪住了后脖颈,小谈连连呼叫,声极难听,老谈只得放了他道:“贵客在此,爷爷我啊,不同你计较!嘿嘿!”
阿元倒是对楚青鸾成为一代女侠之前程十分感兴趣,凑到老谈跟前问:“您说的是真的吗?青姐好好练武,便能成第一流的大侠?”</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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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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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谈双眼放光:“真呀,可没比这再真的了。”
“有多一流?能和四大宗师比肩吗?”
楚青鸾没好气地用剑鞘敲了敲阿元:“别瞎多话。让人笑话。”
阿元道:“咱们女子……不,我是说,咱们若是没有女子,能和男子同列武榜魁首,岂不是叫天下的须眉男子看轻了江湖女子么?”
老谈呵呵笑道:“贵客是觉得,这四大宗师之中,无一红颜秀影,十分可惜?”
阿元忙点头:“是呀。”
老谈道:“其实这江湖之上,并不是没有能和四大宗师相提并论的女侠。”
众人心中“嚯”地一声,都发出同一个疑问:这不世出的女豪杰究竟是谁?
连小谈也好奇地睁大了圆圆眼睛:“爷爷,这厉害的女侠是谁,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老谈捋着胡须道:“诸位看官,算到今日,江湖浩渺,诸侠远逝!四大宗师只余了满寒空和温晚尚逗留人间,以武自娱。满大宗师性子孤僻自傲,从来不屑结庐人境,没人知他隐居何地,近况何如。而这温大宗师嘛,早年侠行江湖,仗义疏财,风流谈笑间杀人救人,不费须臾之力,红颜侠女为其所救,一遇之下误尽终身者,不在少数呀。你们可知道,这温大宗师早年最出名的一招武功绝学是什么?”
小谈抢着答道:“花间影针!”
阿元与楚青鸾闻言都微微皱眉,连王宗也不由道:“这大宗师的招数,名字倒是软艳。”
小谈笑说:“你们连这个也没听说过吗?这温大宗师的花间影针独步天下。说他出针之时快过闪电霹雳,寻常人连针影都还没看见,便被金针刺中,或是动弹不得,或是就此殒命。最奇的是,那金针之上,还携着一朵新鲜欲滴的花朵。这可不是花间隐着一枚金针嘛!”
阿元问道:“好好的花儿,岂不是被他用来点缀这杀人的武艺么?”
“倒也不是。据那温大宗师说,他的金针杀死的都是恶臭之人。这样的人,死于花下,来生便不会那么臭不可闻,叫人生厌了。”
楚青鸾心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所谓的宗师好作姿态,太过矫揉;倒是阿元听了这“花下死,来生香”的论调,反觉这大宗师精怪有趣,世人罕有所匹。
小谈话开了闸便止不住,又絮絮叨叨:“这花间影针,还因着金针上的花朵不同,有着不同的招式名呢。若是一朵牡丹花,便是‘牡丹花谢莺声歇’;若是一朵杏花,便叫‘杏花含露团香雪’;若是一朵梨花,那就是‘满宫明月梨花白’!”
“咳咳!”老谈重重咳了数声,“你这混小子,抢你爷爷的饭碗够了没有!还让不让老爷子说下去了!”
小谈忙堆着笑讨好道:“您说,您说,我这不是给您帮腔,帮您作势!抛砖引玉……引蛇出洞……”
老谈没好气地拍了那瓜皮帽子一狠下:“骂谁是蛇?我是蛇,你小子就是蚯蚓坏虫!”
众人闻言见意,都暗暗好笑。
老谈又继续道:“好!说回这花间影针。许多大宗师的追随爱慕者,并不惧这是杀人金针,都高价要了来珍之藏之。有眼力佳的便发现,这金针之上,刻着极小、极小的一个字,‘秦’字。”
“难道那温大宗师,原姓秦吗?”
“呵呵,却不是。这金针,本是女子绣花之物。大宗师却以此为刃,研制了一套独门的针法。诸位想想,这秦字……的由来……”
小谈不愧是说书人的后代,闻一知二,窥一管而知全貌,忙道:“我知道了!这姓秦的,定然是位女子,还是大宗师的心上人。他成日想着自己的心上人,便不自觉将这女子之针,用作顺手兵器了!”
老谈嘿嘿一笑:“乖孙儿,算你说对了!这金针之主,便是温大宗师邻家之女,秦情。话说这秦情与温晚二人,自小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到了瓜熟蒂落之时,秦情便成了温大宗师明媒正娶的正房娘子。可惜这温大宗师生性不羁,放浪形骸,难安于一处。偏偏家财、仪容、武艺样样都是拔尖,招惹了许多红颜知己。这自然惹得秦情不悦。”
阿元听到这,也拍手大悟道:“啊,原来您说的这位不世出的厉害女侠,便是秦情?”
“好孩子!猜中了!是,正是秦情。这秦家大小姐能成为温大宗师的正房娘子,其品貌不俗便不必说了,更难得的是,她的脾性也绝非一般弱质女流可比。她见温大宗师流连江湖,难改风流,便向温大宗师去了一道战书:她要花十年时间练就一套绝世武功,倘若神功大成,能打败自己的丈夫,她便要这温晚一心一意做她的贤夫婿,再不理会江湖中的红粉知已。”
小谈不由道:“万一……万一她失败了呢?那可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大宗师呀?”
“败了。她便不做这温家正妻,请大宗师另择贤妻吧。”
王宗闻言,唇角微勾:“这温夫人,果真聪慧。看来这大宗师必败无疑。”
楚青鸾道:“只是真败,还是假败?”
阿元道:“我想是真败了。这温夫人心性如此之高,竟敢与大宗师比试武艺。若不打得丈夫心服口服,这许多年的冷落,她又如何能服气呢?再者说,若是大宗师故意落败,她的心气终究难平。”
江玄眼顾妻子,也道:“我看多半是假败。温夫人之志,并不在江湖,而在君心。大宗师若肯败了这一场比试,便是甘愿弃绝情路上的旁枝侧叶,专心不渝对待自己的妻子。这比试,试的是温大宗师对妻子的情。”</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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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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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谈听如此说,倒觉两边都有道理,一时也把不定主意,只好问老谈道:“爷爷,爷爷,究竟是怎么样?温大宗师真败了吗?”
老谈缓缓道:“败了。温大宗师的成名绝技是‘花间影针’,这秦情也练成了一套神功针法,不知其名,便叫它做‘秦氏针’吧!这‘花间影针’,快至无影,可这‘秦氏针’,却能将温大宗师以内力飞掷出的金针劈落在地。温大宗师数十年出针未遇此敌手,呆立当场。‘花间影针’只出一针,一针决胜负;而‘秦氏针’数针并至,如天女散花,顷刻逼至他面门之前,也在顷刻之间,全部落地。”
众人听得呼吸为此一窒,似乎面门之前都感到了那“秦氏针”间不容发的紧迫,以及那一针背后天衣无缝的至臻武境。千钧系于一发之重,万情凝于一息之痛,夫妻之情、武中之义,尽在这一针之间了。
“唉,从今以后,一代宗师、浪子之侠温晚隐匿于江湖,成了秦情的贤夫良婿。一段眷属佳话成了,可也有许多游侠往事,随着一代宗师淹没不闻了。可喜啊,亦可叹啊!”
众人听罢,各自心中思潮翻涌,厅内一瞬静了下去,往事便如浮尘夕光,霎时间填满了这空空荡荡的所在……
“喂,”一声娇呼,一张桃儿姑娘的面孔,击破了那落针可闻的静,“谈老爷,谈小爷,各位贵客,怎么在外间这样久?菜要好了,快进来吧。”
侠侣旧事已远,此刻,还是烟火人间最近,最亲。
入了夜,阿元梳洗过躺在床上,还在与身边的江玄耳语。
“你说,‘三通老人’白日里说的温晚和秦情的故事,是真的吗?”
“这故事少为人知。我确没听过。但……说故事的人,是‘三通老人’。他不是普通说书人。《折戟沉沙录》被称为‘武林绝唱,大史手笔’,光这一‘史’字,便可知,他不是胡编乱造之人。”
“可这秦情这样厉害,打败了大宗师,江湖上竟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么?”
“秦情要的是人,又不是江湖名声。如老酒那般人物,不也是湮没无闻么?”江玄道,“我想,恐怕这‘三通老人’和温大宗师有些交情。”
“啊,你是说,这故事,是秦情和温晚亲自说与他知的?”阿元眼现羡慕之意,喃喃道,“你说,什么时候我才能亲眼见一见,这名震江湖的宗师大家呢?”
江玄见她流露出孩童之意,不由笑起,正想伸手抚一抚她的脸颊,却觉心跳身热,便把手抽了回来,问道:“这两日,你的身子怎么样?”
阿元打个呵欠,不耐烦似的:“好得很。自雪山起死回生以后,简直像重新得了一副身子骨。”
“咱们还是早些回伯宁县,请锁阳谷主再诊脉一看。否则,我心中总有些不安心。”
阿元摇摇头道:“现在不行呢。不是说有什么试剑大会?咱们也留下瞧瞧热闹。”
“你的耳力什么时候那么灵了?怕是你的青姐告诉你的吧?”
江玄说起楚青鸾,似乎总杂着一种不明的情绪,既有些醋酸,又有些忌惮。阿元同楚青鸾这样交好,楚青鸾说一句她便奉为圭臬似的。
江玄想至坏处,眉梢便似一段梅枝被重雪倾轧,颇有些冷折下来。
阿元未抬头看江玄神色,自是不知,絮絮低说:“你觉不觉得,青姐……青姐……”
楚青鸾素来冷性,可对王宗之态度,却是十分难说。白日里见她神态举止,又好似对王宗颇为关注。阿元若是未经情事,自不会多想,可现下,她却比楚青鸾还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情态。
“觉得什么?你的青姐怎么了?”
阿元私心想,青姐也是韶华正好的女子,若是自己贸然揣测少女心事,又将这些无端的臆断告诉了江玄一个男子,定会惹得她恼羞成怒。如此一想,便不敢说了,只摇摇脸道:“没什么,是我……是我想多了吧。不管了,咱们先睡吧,我困了。”
阿元说着,便闭上眼去,缩在自己的被窝里。
直到如今,这夫妻二人,虽是卧于一榻,仍是各自一床棉被,各自寒热。
江玄等阿元睡熟了,呼吸渐渐平匀了,才转过脸,在他妻子的面颊上轻轻一吻。
他望着她的睡颜想,她似乎还是个孩子,却又已经是个女人了。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将她变为自己的妻子呢?这没由来的情爱之欲日日煎熬着他,却从没侵惹过他这一无所知、一窍未通的妻子。
第62章 争端起
辰光冉冉春无极,第一缕日光跃上窗户时,江玄便睁开眼了。
江玄素来睡眠既浅且少,他起身套上外衣,整好冠发,他的小小娇妻仍在被中甜睡。
他帮着掖了掖被子,方轻手轻脚出了房门,往客栈底楼去,在楼梯转角听到一个清越的女声,他的步子便顿住。
“掌柜的,餐食备好了么?我看看。”
“姑娘,按您说的,党参、大枣和糯米一起蒸的饭。”
“这个党参煎煮得不够,药汁没香。离我家少主起身还早,你让厨房再煎煮会儿。”
“还有这个……这是您说的……白什么什么糕?”
“白雪糕。粉磨得不够细,白糖撒多了……”
“哎哟姑娘,小店这……饮食起居,您出门打听打听,都是关郡数一数二的,可真要侍奉好您这样的贵人,这……这没法儿,您将就将就!”</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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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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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见过青鸾等人剑拔弩张的样子,知这伙客人不好惹,这马掌柜早回了楚青鸾的这两道特食,如今嘱咐厨房辛辛苦苦做了出来,这姑奶奶仍是挑剔,马掌柜憋着一肚子烦气,又不敢表现出来。
楚青鸾见此,只道:“罢了,白雪糕和参枣糯米粥热着吧,等楼上的小少爷醒了我送上去。”
江玄从楼梯上缓缓踱步下来,同楚青鸾照面,点头道:“青鸾姑娘早。”
掌柜的忙道:“姑娘,你的少主子来了!”
楚青鸾冷冷一撇脸去:“他不是。”
掌柜的倒是有些疑惑,这两位江公子不是兄弟么,怎么还能一位是她主子,另一位却不是呢。掌柜的心里疑惑,也不敢多问,呵呵一笑,便转到柜后去。
“我去后厨,看看火。”
江玄喊住急急欲逃的掌柜:“掌柜的,一份素面。”
“掌柜的,素面迟点。”楚青鸾声音不高,威势却不小,“我和这位还有话说。”
“是是是。”马掌柜忙不迭地应了。
“去我房里谈。”
楚青鸾轻描淡写丢下一句,抬脚便走。江玄早预备有此一谈,不紧不慢跟上。
楚青鸾来到房间,关上房门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会跟我们回南越么?”
江玄皱起眼角,一字一字道:“我——们?”
楚青鸾直直看人,眼尾收细,泛着剑光一般:“是,我和公主。”
江玄摇摇头,冷淡道:“南越不需要两个公主。”
楚青鸾直直看住江玄,“南越从始至终,只有一位元公主。”
江玄讽刺地笑起:“那女帝陛下,也这样觉得么?”
两人以微微克制的敌意对视,楚青鸾只说:“公主回了王寨,陛下自会改变心意。”
江玄的声音冷而淡,神态也透出一股懒懒的不悦:“阿元已经是我的妻子。”
楚青鸾细眉一挑:“那又怎样?她仍旧是南越的公主。”
两人话不投机,如在歧路,各自陷入沉默。
不多时,江玄打破沉寂,开口直叙:“你该早些回寨。不要搅扰我们的生活。”
楚青鸾闻言,面上波澜不惊,唇畔一启便要开声,却听门外矜骄之声喝道:“不许你胡说!”
门外之人气急败坏将门推开,衣履匆匆奔到青鸾身边,瞪着江玄道:“青姐青姐,他说的话,在我这不作数。你要待多久便待多久。”
江玄回身将房门掩了,沉声道:“是么?要多久便多久?看来,南越还有第三任元公主等着继位。”
阿元与楚青鸾俱是脸色一变,江玄伸手将阿元拉到身边,垂眼睇着她:“阿元,我会带你回南越。但只是以丈夫的身份,送怀念故土的妻子回乡。我是不会让你回去做什么公主的。”
楚青鸾薄面生怒:“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职责!”
“没有什么职责是与生俱来的!她已经付出了她能付出的代价,叛寨,离乡,悖母,弃父……她将南越抛在身后的同时,也被你们南越彻彻底底地抛弃了!”
“是公主任性太过,我们怎敢舍弃她!”
“楚青鸾,你自己,就是南越抛弃她的铁证之一。”江玄变得冷而强硬,“南越也许需要一个君主,但那君主是不是阿元,并没有那么重要。”
“不……不……女帝陛下只是在那时做出了最恰当的选择,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有什么不同?”
“公主的寒毒解了……”
江玄一声冷笑:“原来如此。当日她是个必死之人,一个必死之人再高贵,也不过是南越的一具冷尸。可如今她活过来了,一个流淌着先皇之血的贵女,可以割肉流血,奉养你们的复国梦。”
楚青鸾伸手便欲推搡江玄,却被江玄使出劲力,狠狠擒住了手腕:“你看见了吗?这便是强者与弱者。弱者如南越只有愤怒,只有发泄的仇恨;强者如南楚,一只手臂,便压制得你们动弹不得。”
阿元闻言,只觉心火上涌,焚烧五内,一双云手起势如云如雾,朝江玄劈去。江玄见是阿元,往后一退,擒着楚青鸾的手自然送了开去。
阿元气道:“什么强者弱者,谁是弱者!”
“兵者强,则为强者。我问你们,南越的兵卒有多少,粮草有多少,能带兵打仗的将领有多少?你们预备从哪城哪镇发起首攻?循哪条路线攻打南都城?你们,能死得起多少人?耗得了多少天?元公主,未来的领兵大将之一,预备斩杀多少头颅,痛饮多少鲜血,伴着多少婴孩啼哭入眠?”
阿元被问得唇发白,眼发直,调转脸去,默不作声。
她的丈夫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他曾是一片软云,一缕淡日,可今日,这软云陡染阴霾,卷起雷霆,这淡日乍褪无影,风如铁雨似鞭……
江玄望着妻子,她暗咬银牙,吞下悲、仇、怒、怨,只残留下沉默,一张发着倔性的脸,一双支离破碎之后要与世为仇的幽恨之眼。
那少女的天真皮囊被他的语中真相摧毁了,她的面目成了半顷恨海,半座愁城,他曾用柔情蜜意抚平的沧桑,一一回到她的目光深处。
江玄亦是沉重难掩,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他太急切冒进,乱了方寸。阿元令他变成最好的一个人——体贴的丈夫、多情的恋人,她也令他变成一个失控失措至不可理喻的人。</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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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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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堤毁于一穴。他再无坚不摧,阿元也是他的死穴。
房中三人,俱是心念百转,江玄在阿元身后长叹息道:“这些话,我知太过伤人。你们生平以复国为念,我摧折这一念,无异于杀人诛心。”
阿元背着身侧着脸,楚青鸾看不见她的脸,只见一片阴影像暗蝶一般,落在她面颊之上。
“你说的没错。我们是羸弱者、失败者,活该流血牺牲。”
江玄上前,牵过阿元的手,阿元并不挣脱,却也不回握。
“我带你离开南越,娶你为妻,你便是江元,再不是元公主了。我只愿我的妻子余生欢喜,家国天下,千斤重担,我……我实在不忍你去背负。”
楚青鸾忽而开声:“你忘记了?当日雪山之上,你以为她不治而亡的时候,喊她什么?你喊她楚一凰!没有人可以因为一次逃离、一场姻缘,就此抹去过往。你以为改一个名字,就可以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我没有要抹去她的过往。正相反,我珍惜她的过往。但我更要护持她的将来。”江玄对着楚青鸾目光锋利,似乎可以削落寒星,“回到南越,她也许是公主,但更是傀儡、囚徒、人质。楚青鸾,你随她一起长大,难道还看不明白么?”
楚青鸾气急反问:“她跟在你身边,才是你的傀儡、囚徒、人质!”
阿元听着两人争吵,早已厌烦无比,一甩手,挣脱了江玄,另一只手早已往楚青鸾腰间探去,夺过那柄青光隐隐的宝剑,便狠狠往门栓上一劈。
门栓被劈成两半,砸在地上,门陡然开了。随之青剑也被抛落在地,楚青鸾与江玄只看见阿元衣袂纷乱的一道背影,两人脚步一起,拔足欲追,乍见对方的起势,身子便都按捺住了。
江玄面有不甘,仍道:“咱们争得面红耳赤,全不作数。容她清净想想吧。”
楚青鸾低头拣起那柄青剑,道:“她要是跟我走,你也拦不住。她……她若是跟定了你,我也不再打扰。”
江玄心头仿佛弦断似的,“嗡”了一声。
楚青鸾道:“你是不是后悔,在关郡碰上了我?”
“阿元铁了心要找你,我也不会违她的意思。我们总是要碰上的。”
两人说完,又陷入了歧路的沉默。此时,门前规行矩步过了一个身影,王宗冷眼瞥了瞥二人,楚青鸾抬头与他对了一个照面,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王宗很有眼不见为净的意思,拂开袖子,扭转脸容,便提步走开了。
跟在王宗身后的孟章低声道:“这青鸾姑娘,看来与江家两位公子……”
王宗冷声冷气道:“人家的事情,我们不管。”
孟章乖觉地噤了声。
第63章 侠女误风尘(一)
江玄在客栈中等到乌金西沉,还不见阿元回来,终是按耐不住,喊出了渭川。
“她在哪里?”
渭川摊开手:“不知道。”
江玄怒起:“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没派人跟着?你……你自己不跟着?”
渭川心里直叹气,江家大少爷素日里装得够样,浑不知道他是真镇定还是假镇定,可一到这公主娇妻的事儿上,就大大破功,叫人匪夷所思。
“论轻功,我还真跟不上少夫人……再加上她今天脾气不好,两个跟去的暗卫潏川、浐川,已经中了毒了。我还等着她回来恩赐解药呢。”
江玄气得拍桌子,连桌上的壶杯都震得像在发抖。
渭川冷语讽刺:“你何必担心。她就算不来看你,她那青姐还在这儿呢,总不至于你们两个都舍下了!”
江玄闻言,脸上的神色更是乌彩斑斓,看得渭川十分满意开心。这小子江少爷做得惯了,最难得看见这副坏情败绪的样子,他要学着不食人间烟火,还早呢。
江玄的脸由坏怒,渐转了灰败,垂下座去,手抵着桌沿问道:“你觉得,阿元真要……真要同楚青鸾回南越去么?”
“我不知道。这少夫人的心思,我可从来看不懂,闹不明白。”渭川试探着,“只是你……你可想好了,如果她回南越……”
江玄无奈之际,挤出半分笑意,手垂挂在方桌一角,语似无奈,又似玩笑:“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渭川有些跳脚:“哎呀,你真是……娶鸡随鸡,娶狗随狗了!你该……该不会真被这小公主迷得晕了头,江帮少爷都不干,准备去山寨里做反贼的驸马爷吧?”
江玄也不答话,只道:“好了,尽放些人去找她吧。”
“找到,她也未必肯回来。”
江玄轻道:“我去。她会心软的。”
渭川叹了好大一口气,翻身从窗户出去了。
等到晚饭时候,连楚青鸾也坐不住了,跑来江玄房中,正想拍门,见房中无灯,想是江玄也出去了。
她只得心意惴惴地往回走,在长廊里,冷不防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看,正是王宗。
楚青鸾收回目光,也没言语,径自还是往前走。
王宗身旁的孟章却道:“青鸾姑娘是何道理,这样撞了我家爷,连半点声息也没有。”
楚青鸾目光一抬,似乎这才将王宗主仆二人看在眼里。
王宗开口道:“孟章,你下去,要一桌席面。我和青鸾姑娘一会儿下去吃。”
孟章闻言,按下眼中多余的情绪,低头回了声“是”,转身便下楼去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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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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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鸾摇摇头道:“我不吃。”
王宗见她神色隐含不安,不由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了?江家那两兄弟呢?”
楚青鸾摇头,只是不答,从王宗身侧过去了。
待到次日,王宗正在房中吃早饮,孟章服侍在侧,轻声问:“爷,咱们在外逗留已久,是不是早些回去?不知爷送回的药……”
王宗忽的举起筷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隔不久,便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孟章奇道:“爷怎么耳朵这样灵?”
王宗指了指门外:“那青鸾姑娘的青剑上,坠了两片青铜叶子,你们没发现么?随风行路,都会泠泠响的。”
孟章摇头道:“姑娘家的坠饰,我们还真没在意。”
孟章去开了门,将楚青鸾引进来,果然见那柄郁沉沉的青剑上,两片青铜小叶光泽暗回,生着一种古旧而黯然的辉煌之意。
楚青鸾握着剑身,一片青铜小叶便贴着她过于素净的手,令那少女娇嫩的肌肤似乎瞬间老去了几岁,顿生风尘憔悴之意。
王宗搁下手中的茶碗,闲静神色道:“青鸾姑娘来得这样早,不知所为何事呢?”
楚青鸾开声便问:“这两日,你见过……那位江元公子没有?”
王宗半垂着眼睫,轻轻拨弄桌上的茶碗:“没有。我想那位公子,也不会乐意见我。”王宗忽而想到什么,抬眸以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他……自昨日出走后,至今时都未归。”
王宗闻言,恍然之后,眉梢染上薄薄一痕愠怒:“哦,青鸾姑娘怀疑起我来了。”
楚青鸾见他如此说,也毫不客气质问于他:“真与你无关?”
王宗挑起眉眼,不怒之威势呼之而出,扬声道:“我与他的事,早已了结。我虽算不得大丈夫,但也不至于如此小器。他这样一个无甚身份的少年,值得我睚眦报复么?”
楚青鸾默不作声,握剑的手势,已松弛了下去。
王宗又道:“实话说,也是我得罪在先,为了夺那雪山睡火莲,用了些手段。若他气量不是如此狭小,性子不是如此扭捏,我倒是可以同他赔罪,大家交个朋友也无妨。我看他的那位大哥,便识趣知礼得多!”
楚青鸾一听王宗夸江玄“识趣知礼”,微微松懈的手又攥紧了剑,冷脸道:“那江大公子皮里阴阳,腹里春秋,从来真人不露相,与你自是合得来。”
“我看,与青鸾姑娘更合得来吧?昨日还见你与……”王宗话头说至一半,似乎觉得说尽了不妥,便转了口,“好了,不说这些了。那江元公子当真不见了?”
楚青鸾眼神低落下去,点点头。
王宗又问:“你昨晚就是为这个担忧?”
楚青鸾又点点头。
王宗道:“他生的样子不俗,街上总有人留意的,我陪你找找。先去那说书孩子家看看。”
王宗见楚青鸾并无异议,转头吩咐孟章:“去,把鄂泰和管辽也喊来,一同找。你们三个去街上打听。”
孟章忙道:“我……我跟着爷吧?”
王宗摇摇头:“不必。你们分开打听,两个时辰后大家回客栈来。”
王宗与青鸾在满街乱转,江玄与渭川也循着江帮眼线的消息四处寻找,可得到的线索很快就断了。众人忙碌一日,回到客栈中均是饥肠辘辘,一无所获。
众人又怎会想到,此刻的阿元,正在关郡最出名的一间青楼楚馆——万宝楼,吃着万宝楼中最出名的万宝茶,品着比那茶还要出名的楼中美人。这些千娇百媚,燕瘦环肥的美人,将吃茶的阿元围得团团,一双双眼睛流露出或是嫉妒,或是羡慕,或是鄙夷的诸般神色,可比弹琴唱曲时候的作态,有趣多了。
“呀,”一个丹凤眼的美人笑得凤眼流飞,“冯妈妈可是捡到宝了!这百两银子换来的,卖上千两银子也不为过!”
穿黑衣的姑娘一脸尖酸道:“呸!至于么,我看这人愣头愣脑的。”
一张喜滋滋、丰腴腴的俏皮面孔露出来:“木头美人也是美人,怕什么?姑娘,你会琴棋书画么?”
一个身量娇小、年齿尚幼的小姑娘疑惑道:“唉,你为什么穿着男装?”
……
众佳丽一人一问,早已将阿元问懵了。那冯妈妈挥苍蝇似的要把众位娇女子挥赶走:“你说说你们一个个的,等不及非要见见我这货。别把我这宝贝疙瘩吓坏了,乖孩子,来,妈妈疼你。”
阿元别开脸去,道:“你……你可不是我妈妈。”
冯妈妈笑了一笑,满面风情:“哟,我现在买了你,你就是我亲女儿。”
阿元望着众人,道:“你买我做什么呢?洗衣做饭?烹茶煎水?”
冯妈妈还未答话,早已有个面庞丰腴的橙衣女子挪着步子出来:“哟,宝贝疙瘩,你不知道这儿是青楼吧?”
阿元点点头:“我已经听你们说了,这是青楼。”
原来,阿元当日从客栈出走,漫无目的行在街上,见两个暗卫随着自己,大闹脾气,下了一点不轻不重的毒将两人赶跑了。仗着自己轻功绝人,便一气乱走,漫天星出之时,到了关郡之北的荒郊。谁知正遇上一个平日里专门略卖妇女的混子,那混子一眼识破阿元的女儿身,见夜色掩映之下,她仍美貌惊人,又是外乡人,便对阿元用了迷药。</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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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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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是毒中好手,自不会被那一点迷药弄倒,但她好奇这混子意欲何为,便假装晕倒,顺而在那混子身上又种下了毒。
那混子来这荒郊,便是因为在这里一处旧屋,藏起了其他的外乡女子。他弄了一辆马车,将阿元和其他几个拐来的女子,统统带到了万宝楼,交给了楼里的冯妈妈。冯妈妈自诩见过佳丽无算,但阿元这等的美人,隔着男装也看得她眼放精光。自然不许放过,急急给了混子一笔钱,便将阿元买下了。
阿元从前也听闻过青楼楚馆,只知道那是男子饮酒作乐的地方,江玄又不许她去,她只好作罢。今日恰好被人送来,便权作青楼一日游,吃吃喝喝看看,玩过便算。她又想及,似乎有许多女子不是自愿卖身给青楼的,便预备细细打听了,做个救风尘的侠女,将不愿委身青楼的女子一并解救了。虽则阿元的如意算盘也打上了,但她却并不知道,什么是这青楼楚馆里真正的风尘。
第64章 侠女误风尘(二)
对着阿元说话的橙衣女子,便是青楼三花魁之一的万妥娘,她行止放荡,身段丰腴,平日遇上事,最豁得出去,是冯妈妈最得力的干将之一。
妥娘对着阿元笑道:“小妹妹,那你知道青楼,是做什么吗?”
“是男子宴饮的地方。”
“那我们这些青楼的女子,要做什么呢?”
“听你们说来,大约是看着他们喝酒,吃饭,然后给他们唱曲儿,跳舞,还有吟诗作画……”
“还有呢?”
阿元眼睫忽闪,眸中褐光扑朔,道:“还有……不知道了……”
妥娘极为暧昧地笑了一笑:“小妹妹,你如今几岁了?是哪里人?府上是做什么的?”
阿元道:“十七。南方人。我是山里的采药女。”
冯妈妈听了阿元的出身,颇有些疑虑,但转而一想,大约也不是官宦贵家,听说这里是青楼,竟不哭不闹,有问有答的,若是名门闺女,岂不早将这里闹翻了天,哭死哭活了么?
冯妈妈想至此,朝妥娘使了个眼色,对众人道:“大家伙都散了,散了,妥娘,把我房里那红宝贝拿来。”
妥娘会意,微笑点头,转身扭腰摆臀便去了,回时手上便捧了一个红盒,冯妈妈一面与阿元说话,一面揭开红盒。
“姑娘来了这半日,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呢?”
阿元只以为盒中是什么胭脂水粉,并不理会,只道:“我叫阿元。”
说话间,阿元忽觉手腕间火烧火燎般狠狠一疼,忙低头去看,手腕上竟被冯妈妈点上一颗鲜丽的红痣。
阿元皱着眉,便去擦那红痣,却擦褪不去,她怪道:“你们这是什么?”
妥娘轻轻一笑:“小妹妹,你可记好了,这是守、宫、砂。”
“为什么给我点这个?”
冯妈妈似乎很高兴,乐得脸上的脂粉都要晕开了:“这个好看。咱们万宝楼的姑娘,时兴点这个。”
阿元只觉此处的女人说话行事都怪异,已有些不耐烦,只是强自忍耐着。
冯妈妈又道:“阿元,阿元,这名字不好,太平太素了。妥娘,你把莘儿叫来,给咱们这小妹妹起个新名字。”
阿元托腮不悦道:“为什么给我起名?”
冯妈妈笑道:“好姑娘,来了咱们这里,便要起一个新名字,过一过新日子。”
阿元冷脸道:“我不要。”
冯妈妈看阿元貌美非常,性子亦不显刚烈,简直是无知得可爱,天真得蠢拙,因而对她也是百般讨好,并不舍得给她苦头吃。此刻见她意态不悦,只得讪讪道:“那……那便先不改了,不改了。可我的乖儿,你身上这衣服,必须换了。你看,楼里的姐姐妹妹们,穿得多好看,只有你,一身男装,不伦不类的,头发也乱了。”
阿元不由问:“我穿男装,你们怎么认得,我是个女子?”
冯妈妈呵呵一笑:“哟,我冯妈妈见过的女子,比人家吃过的盐粒儿还多呢。人家眼拙的看不出来,我还能看不出来?”
阿元又问:“我得穿得和她们一样?”
“是呀,你新来了咱们万宝楼,就是我的小女儿,怎么不和姐姐妹妹们穿一样呢?”
“你为什么要这么多女儿?”
“这……女孩子在一起,说说笑笑多热闹,是不是?我养这么多女儿,便是在养福气呀。”
阿元不由朝妥娘问道:“你也这么觉得,大家在一起很热闹?”
妥娘似笑非笑,眼露暧昧:“是呀,咱们这里有男有女,有歌有酒,还不热闹么?”
“那……为什么别的女人,都不愿意来青楼?”
妥娘斜飞一笑:“那是她们傻,不晓得日子热闹的好,总孤零零地守着一个房,等着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阿元又问:“那为什么你们要出去拐别人家的女孩?”
妥娘一张巧嘴如飞:“我们这是带她们开开眼,看看这世界,她们在家中被亲人拘束惯了,不知道外头有那样多的好。其实,和男子一块儿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又有什么不好了?是那些蠢男子,只想把女子捆绑在家里,才想出那些‘三从四德’、‘三贞九烈’的说辞来。依我看,做青楼女子最开心,最快活,在这里,有达官显贵,也有粉面书生,都是顶顶好的男人,你站街上一瞧,可能碰见这么出色的男人么?”</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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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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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似乎有一肚子的疑问,还想说话,却被冯妈妈牵住了衣袖:“我的宝贝疙瘩,咱们换了身上这层皮吧,我看着实在难受。”
换上新衣服的阿元,似乎也很难受。
冯妈妈对阿元十分大方,挑了自己衣箱存的最上等的一袭绫罗绸缎,披在阿元身上,又挑拣出华贵的珠翠,要往阿元头上戴,还要替阿元挽一个飞仙髻。
阿元着艳色绫罗已是不习惯,忙推拒了繁复的发髻首饰,只要了一枚莲花冠,连耳饰、珠链一概推拒不要。
阿元便如此,成了万宝楼中的一位住客,冯妈妈听她说琴棋书画俱不相通,便指了艺伎名师,成日为她教习,几日下来,仍是歌不成歌,舞不成舞,画亦不成画。
阿元白日里气气女师傅,拨些乱琴,下些胡棋,跳些怪舞,弄些鬼画,师傅气得顶冒青烟,她倒是乐得不思蜀。可入了夜,她方知道,自己也不是不思蜀,只是,犟着不肯回去罢了。
这日,楚青鸾与王宗前脚刚回客栈,便看见江玄神色匆匆要走。
楚青鸾见状,忙用剑柄拦住江玄去路,问道:“怎么样?你有她的消息么?”
江玄道:“济世堂的大夫说,昨日来了个生怪病的人。”
楚青鸾攒眉不悦道:“怪病?难道她解了寒毒之后,还遗留下什么怪症吗?”
“那病人浑身起了蝴蝶状的红斑……”
楚青鸾喜道:“呀,是毒!她用的‘千蝶变’!”她回头同王宗道,“咱们一块儿去看看!”
王宗一双凤眼半敛,静中微澜,只点头道:“好吧。”
三人一行来到关郡的济世堂,正遇上那生了蝴蝶斑的人,呼喝着朝柜上的大夫要药:“你这是不是庸医?我……我这用了一日的药,丁点用没有!身上的红斑越长越多了!你看看,都长到脸上去了,我怎么见人?”
楚青鸾冷眼一望,果然看见那人左脸上大大的蝴蝶斑印记,简直像是被人掌掴了一般。
她快步上前,将冷剑往柜上一放,沉声道:“我能治。”
生着蝴蝶斑的混子十分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女人,随口道:“老子信你个……鬼……”
那“鬼”字的音调被拉得喑哑冗长,只因此时,楚青鸾早将青剑出鞘抵住他半边喉咙。她的姿态如此轻飘自如,简直像在绣花引线一般,那剑锋便如青光反折的绣线,轻轻一抬就可刺出一道血痕。
混子登时骇得面无血色,连蝴蝶斑也显得苍白了不少,他牙关微颤,哆哆嗦嗦道:“女侠……女侠饶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楚青鸾将剑锋往回一收,江玄与王宗对了一个眼神,同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剑在柜上,楚青鸾眼锋如削,语言冰冷:“我问你,你几日前,是不是见过一个年轻公子?”
“这……这话怎么说的……大街上有那么些年轻公子……”
江玄从身上翻出随身带的画像来,递到那混子面前:“喏,就是他。”
混子一见画像,神色大异,又掩饰不及,早落在三双火眼金睛里,王宗微微一痕笑:“看来咱们找对人了。”
混子作势要跑,楚青鸾将青剑轻轻往外一推,那剑鞘便当空飞出去,直接将门撞得“砰”地一声响,竟自阖上了。柜上的大夫早躲进堂后,不敢出来。
那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楚青鸾手持出了鞘的青剑,泠泠而立。
“女侠别动怒!我……我都说……那位……那位公子,已经被我……被我……卖了!”
王宗与楚青鸾都觉疑惑,眼前这赖皮货,看起来一点功夫也不会,心计胆识也不高明,到底是怎么将阿元骗走略卖的?
江玄忙道:“卖去了哪里?立刻带我们去!”
“这……这……”
楚青鸾见那混子还不老实,一柄青剑便悬在他头顶,将他额上的乱发齐齐削去一片,那混子的额头登时便秃了。
混子哭嚎道:“女侠饶命!饶命!卖去了万宝楼!万宝楼!”
楚青鸾皱眉道:“万宝楼?是个酒楼吗?你卖她去做茶水伙计?”
王宗闻言,嗤嗤一阵低笑,楚青鸾瞪他道:“你笑什么?”
王宗道:“这万宝楼,听说是关郡最大的青楼。怕是卖了这江元兄弟,去做小相公了。”
楚青鸾同阿元一样,素日养在深山学文习武,对这青楼之事少有听闻,不由问道:“什么是小相公?是卖给女家当相公了?”
王宗的笑意实有幸灾乐祸的成分,他还想说些什么,江玄却已按耐不住,夺回楚青鸾的青剑,便往那混子身上招呼。
江玄的剑招正如他的名字,透着一股子玄意,倏忽而来,又遽然而去,还未看清剑起何处,剑落何时,那混子的蝴蝶斑上,便混杂着道道血痕,又可怖,又可怜。
混子是哭也不敢,叫也不敢,只跪地磕头道:“侠士饶命!饶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楚青鸾忙道:“别!咱们还是快去万宝楼吧。想来,以她的武功才智,总不会有事的,大约是躲着我们玩。”
江玄一柄剑抵在了混子的背心,楚青鸾看着他的眼神,都觉胆寒。
“走吧。你带路。见不到人,你猜得到自己的下场。”
第65章 侠女误风尘(三)
在万宝楼待到第四日,阿元终是有些坐不住了。她正准备改换了装束,夜探关郡客栈,却听门外冯妈妈的声音:“元元宝贝疙瘩,你睡了吗?”</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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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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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倒奇怪,这冯妈妈声音里怎么还带着哭腔?
阿元一抬手便将门开了,抬头见门外的冯妈妈,一只眼乌青,脸上掌掴的痕迹比胭脂还重,说话虽带着哭腔,脸上倒是不见泪痕。
“呜呜呜,宝贝儿,你说这怎么……你可要替你妈妈出口气!”
阿元不耐烦地皱皱眉:“我早说过,你不是我妈妈。”
“哦哦哦,那就是,你要替冯姐姐我,出口气!”
“谁打你了?是外面的男客人?”
“唉……你不知道!今日,咱们这楼里来了一桌贵客,我呀,好酒好菜上了一桌,美人娇娃堆了一屋,连带你的三个花魁姐姐都在!结果呢,这天杀的大贵人,嫌我们家的酒菜也就罢了,还嫌起我们的花魁了!万妥娘、万莘儿和万爱爱,他竟一个看不上!妥娘这人的脾气,非要看不上的人变成离不开的人,自然往那大贵人身上使劲,那大贵人身边的小哥儿可不高兴了,给了妥娘一个嘴巴,我上去要打圆场,也被牵连了!如今倒好,这大贵人发话了,楼里要是没人了,他这一晚上,可一个铜板也不掏!你说说,这亏本,也就亏了,可咱们堂堂万宝楼,关郡第一楼,哪里丢得起这个人!”
阿元听她说了那么一通,知她是要引自己出去见客。
冯妈妈打的主意,自是要阿元以“貌”服人,阿元心里头转的主意,却是要以“武”服人。两人如此南辕北辙的想法,眼神一对上,倒以为对方所想与自己一样。
阿元爽直道:“都欺负起一干弱女子了,你还叫他贵人呢。领我看看去吧,楼里能打的几个喊上了没有?”
“哎哟,这可使不得。我们开门做生意的……”
阿元陡然想起任罗衣的话,接口道:“是了,以和为贵嘛,我省得。也罢!咱们去看看,兴许他们喝点好酒,睡上一夜,便没事了。”
冯妈妈半开花的脸上再笑出一整朵的花来:“我的元元宝贝,你一出场,准能降得住这伙人,再劝得这些爷儿们喝酒取乐,那便是大大的好了!”
阿元心中暗笑,还费什么口舌劝呀,屏退了万宝楼的人,洒一点“醉圣散”,万事大吉。
阿元任由冯妈妈添了些装饰,便跟在她身后折过长廊,往万宝楼中最大的一间内厅——湛宝阁走去。此时阁门大开,暖香四溢,丝竹有声,掺杂着男子的交谈碰杯声。
“喂,你们说这妈妈,还敢说自己这儿有一位‘压倒万花,胜过万宝’的大美人,可笑不可笑?”
“呵呵,怎么不可笑,还称是‘花魁中的花魁’呢!”
“哼,一会儿这所谓的美人来了,看我们怎么羞辱她!”
众人正谈笑间,忽觉身侧有光,定眼去看,霎时瞠目难言,一女盛装而来,其美貌光动一室。世人常说的美若天仙,用在眼前的妙人儿身上却似太俗;若是皮相真可摄人魂魄,在座大半数的男子此刻早已是一具空壳。
“哐”的一声,羽杯落地,提醒众酒客尚在人间。
冯妈妈见那酒杯之主几步跃出座来,定睛一看,竟是方才嫌弃三朵花魁的那位“大贵人”!这贵人直冲到盛装美人跟前,竟挥手把冯妈妈推到一边去,神色十分怪异,真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而冯妈妈的这位美人原视众人如无物,此刻似被贵人盯得不耐烦了,才将一双沾星带露的烟水雾眼斜斜投向了眼前举止失当的贵人。
“所有人,离开!”那贵人指着阿元的鼻尖,“你,留下。”
方才坐在大贵人身侧两个男装打扮的人,似有不悦,现出扭捏的神态来:“可是……”
“出去!”
他嗓门一震,众人不敢停留,一时间莺莺燕燕连同假兄义弟,都逃了个干干净净。冯妈妈更是哆哆嗦嗦将屋门推了个严实。
阿元背着手,将“醉圣散”在袖中掩好,脸上丁点笑意也无,心中暗道:这北狄的拓跋决,来关郡所谓何事?刚才他的同宴之人……
拓跋决横出一道十分莫名的笑意:“你竟没死!”
阿元微微折个身,不令他靠前来,道:“是。贵邦的圣药,先死后活。我便侥幸未死。”
拓跋决似乎是真心愉悦,笑得眼角眉梢俱飞扬,然而转瞬之后,他的眼光又如贪狼饿虎一般,流连在阿元的脸上。
“你的夫郎不要你了?把你卖到这儿?”
阿元不答话。
拓跋决浮着一片笑道:“哦,那便是你不要他了。”
阿元仍不答话。
拓跋决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迁延不去。
阿元微微折眉,举袖掩住脸孔道:“别总看着我。”
拓跋决笑道:“我特意赶走了他们,为的就是一个人看你。你可知,这美人之美,若是不让懂得品鉴的人细细看上一看,那可是大大的辜负啊!”
阿元淡淡道:“辜负就辜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那老鸨,可是要我花大价钱的。”
阿元斜他一眼:“你爱花什么钱,看什么人,是你的事。我得走了。”
阿元伸手想去推门,拓跋决飞起一脚,踩在门框上,痞赖地望着她笑。
拓跋决伸出手去,想引逗她:“今日重逢,我还没见你笑过。只要你笑上一笑,我便放你走。”
阿元冷眼望住他,她的那股子冷,像是剑在匣中,沉而不发的铮然;又似木石无心,游离万物的漠然。</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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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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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撇开目光去,冷冷淡淡道:“我不想笑。”
拓跋决脸上的笑,凝固成一种诡谲难测的表情。他原本滑脱的目光,转为一种意味颇深的审视,他的嘴角、眼底逐渐蒙上阴鸷的愠怒之色:
“你待你的夫郎,同别的男人,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记得这个女子对着夫婿时的笑意,那时,她的眼中是情,眉梢是意,唇角是蜜,靥边是痴。他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沾手的情人也各具风姿,可他没见过那样的笑意。
他嫉妒,不是因为阿元的美貌,而是为着那张他无法得到的笑靥。
他越是压抑着那股因嫉妒而生的怒意,他的脸孔便越是生出威势之艳。
阿元仍是背手在后,戒备以待,拓跋决出手如电,朝她双肩齐齐劈去两掌,只见阿元吃痛一退,身后长袖抛开,一团白雾便洒在半空,正是阿元怀中的“醉圣散”。
室内尚有空间,阿元欲再退,拓跋决掠起一道笑光,便朝阿元扑去,他最拿手的功夫,便是这近身的缠斗之术,越近越缠,一人便如群蛇阵,叫人摆脱不得。
拓跋决猿臂一探,两手绕到阿元的双肩之后,虎口像毒蛇张开血口一般,擒住了她的两只手腕,送到自己的身前,调笑道:“呵,美人便是美人,连手也这样美,手如柔荑,指如兰花……”
阿元奋力要挣脱,拓跋决剑眉一拧,指若疾风,朝阿元的右肩点去,阿元的纤纤玉手霎时间便瘫软在拓跋决的右手中。
“啧啧啧,可惜练武,好端端的手生了这些茧子……”拓跋决正想抚摸阿元手中的软茧,却生生怔住了。
阿元右肩被一指点得瘫软无力,左肩却未脱臼,趁拓跋决分神,阿元便抡起左臂,给了他一个脆脆的耳刮子。
“欺人太甚!恬不知耻!”
拓跋决对她的恶言恶语恍若未闻,只是直勾勾盯着她的手腕瞧。
阿元气急,拈出两指便往拓跋决一双精目戳去:“不许看!”
拓跋决一掌翻出,盖住了那来势刁钻的左手,抬起阿元的右手腕,急声问道:“这是什么?”
他的神情急切而复杂,气息微喘,一双桃花眼泛着红光,整个人生出一种男子极其少见的迫人艳光来。
阿元见他双颊凝艳,眼泛邪光,心头掠过一种难言的畏惧与惊恐。
拓跋决不知是怒还是急:“回答我!这是什么?”
阿元扭开脸去:“她们说是守宫砂……大伙儿时兴点这个……”
拓跋决忽而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震得阿元一身佩环都晃荡起来。
“好!好!好!好一个时兴!好一个守宫砂。烟女侠,你骗得我好苦,说什么那姓江名客的小子是你的夫婿!”
阿元皱起眉道:“我没有骗人,他就是我的丈夫!”
拓跋决伸指如电,又是左右一点,阿元的双臂便自如挥动了。
拓跋决一脸不可理喻的笑:“就算他真娶了你,你们也只是一对假夫妻罢了。”
阿元气得双眉倒竖:“你凭什么那么说!我们连亲都成了两次,怎么会是假夫妻?”
拓跋决笑意邪魅而挑衅:“你知道,什么是夫妻之间该做的事么?”
“什么?”
“睡觉。”
“我和他,本就是躺在一张床上,闭眼睡觉的。”
拓跋决不自觉凑近了那张气得两颊染酡醉的美人面,语带旖旎:“闭眼,睡觉。那睡着之前呢?”
阿元往后退了一退,避开他的脸,心中升腾起莫名的烦躁与不安,撇开目光去道:
“我不跟你说了。反正我是他货真价实的妻子。”
第66章 侠女误风尘(四)
“说什么货真价实。倘若你已为人妻,这守宫砂,即使点在你的手腕之间,也会即刻消褪。”拓跋决一个箭步绕到阿元身后,伸手半抱住了她的细腰,呼声在她耳边:“还是由我带你看看,什么叫货真价实。”
阿元本想再给拓跋决一个巴掌,却不知道在何时,拓跋决已擎来一幅收好的细绢画,往半空一送,那长长的细绢画便铺展在阿元眼前。
万宝楼是出名的青楼,藏了淫艳的画作,毫不稀奇。拓跋决出入青楼楚馆多时,耳聪目明,自然知晓这些物什藏在何处。从描金小柜中翻出的这幅春画,出自名家手笔,画上色染四季,春有迎春,夏有粉荷,秋有润菊,冬有笑梅,而每一季的景致之中,都有一男一女于花光叶影深处,衣带轻解,行闺房之事。
拓跋决笑容流邪,开口吟道:“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我为素女师,仪态盈万方。”
他手中搂着的细腰美人,他欲亲自为师教习的孽徒,此刻却僵成了一尊无情无趣的顽石,半晌没有开声。拓跋决探身望住她侧脸,她没有像他想象的,羞红桃面,亦或失声低呼。
她十分平静,甚至遗忘了自己此刻是在他怀中,她将目光从绢画上移开,转向他。她的面庞袅袅如仙,眼神淡淡如烟,她看住他的样子,忽的让他心头升腾出一种怪异的感觉——风流倜傥如他,从不曾有过的、因亵渎佳人而生的羞愧。
“这就是你所说的,真正的夫妻?”
拓跋决松开手,松开这袅袅婷婷的腰间美景,亦不自觉避了避阿元的目光,讪讪地收起那画卷,点头道:“是。”
阿元微微蹙着眉头,垂着长长睫毛:“所以,青楼是做这种生意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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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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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可以有夫妻之实,却没有夫妻之名。民间有句说法,称作露水夫妻。”
从前一些想不通的事情,此刻尽可以想通了;可一件更想不通的疑难事,跃上了阿元的心头,她一颗恍惚的心,也云遮雾绕了起来。
“我们成亲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告诉我呢?”阿元抬头看向拓跋决,“是不是他和我一样,也不知道有这回事呢?”
拓跋决似笑非笑:“绝不可能。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天生就懂得这种事情。”
阿元低垂了脸,自问似的:“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女人,却不与她做真正的夫妻……”
拓跋决先时候见阿元仍是完璧之身,情潮涌动,意难自控,直想用强逼她就范。可此刻见她流露出半分心碎半分幽怨的神情,那股子热潮早被浇灭,反而满心生尘,灰意得很。
阿元自思难明,抬头望向他,问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拓跋决不知是喜是悲,只说:“那江客与你同床共枕,却不碰你。要么,他心中对你全无情意;要么,他有心无力,是个身患隐疾的废人!”
阿元闻言,垂脸未语,低头抚摸青楼女为她点染的守宫砂。
“我看,他八成是后者。否则,面对你这样不世出的美人,就算再无情意,一个男人,也不可能把持得住……这可非人力之所能为,幸而如今,你也早已不要他了,何必还想着这些呢。”
拓跋决见阿元仍是垂脸不语,便凑近去与她贴耳说话,谁知正看见她一行清泪缓缓而下,自己便呆住了。强自又停了半刻,不得言语,便起身出了湛宝阁。
湛宝阁外的长廊上,男装打扮的乌伦珠和阿木尔正在等候,见主子启门出来了,忙迎上去。
两人都眼目光光朝厅内打量,那玉昆仑雪山上见过的女子泪影宛然,呆呆蔼蔼坐在桌前,只惊鸿一瞥,便被主子掩上了门。
阿木尔不由问道:“兵主,你们……这是怎么了?”
乌伦珠也十分疑惑,如此良宵如此夜,兵主竟轻轻巧巧放这个佳人独自渡过?
拓跋决摇摇头道:“没怎么,觉得扫兴。”
阿木尔半掩着嘴,只是笑。
拓跋决乜去一眼:“你笑什么?”
阿木尔道:“这位姑娘可真厉害。还有兵主你搞不定的人。从前换了旁的女人,你可是软硬不吃,什么手段都肯使出来的。怎么,对着这个一会儿病恹恹,一会儿冷冰冰,一会儿哭嘤嘤的姑娘,兵主你就没辙了?”
拓跋决一愣,心头反反复复回环阿木尔的那句话,他可是没辙儿了?他就这样没辙儿了?可她做了什么让他没了主意?她几乎什么都没做。她只是在那儿,当着他的面,旁若无人地思念起她的夫君。
拓跋决正沉浸在思绪之中,一旁的乌伦珠轻轻点了点他的肩,示意他往前看。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他此刻绝不想看见的身影,那屋里女人的丈夫!
他将他从头打量到脚,他也如是,没人知道他们各自在想什么,只有江玄身边的楚青鸾抬起剑身,一脸冷相道:“阿元呢?”
拓跋决看着楚青鸾笑了笑,露出一种又风流又下流的神色:“阿木尔,我猜这女人,一定是寡妇养大的,你看,她一点儿也不懂得,对着一个男人,应该怎么行事说话。”
楚青鸾的剑正预备不客气,旁边的王宗一把百骨漆扇轻轻一压,止住了青剑的去势:“抱歉。我们是来寻江元公子的。”
拓跋决闻言哈哈大笑:“万宝楼艳名远播,三位大驾光临,竟是要找一位公子?可笑可笑!我与你们实话说了吧,公子,没有!若是要找一位大美人,这阁中就是!”
王宗闻言,满腹疑惑,正要再问,却见江玄与楚青鸾都急急上前,用掌力震开阁门。
阁中有美一人,颓颓端坐,清扬婉兮,这眉眼、这神姿,不就是江元?可……王宗心下一恍,原来江元竟是一个女子!这一念头,无端端叫他喜出望外,追着楚青鸾的步子迎了进去。
阿元在内,早听见众人说话,直到此刻也未开腔。
江玄与楚青鸾上前,一人执过她的一只手,两双眼睛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打量,异口同声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事?”
阿元撇开江玄的手,只对着楚青鸾道:“青姐,你放心,我一点儿事没有,在这儿吃得好,睡得也好。”
“未识木兰是女郎,失敬失敬。”王宗轻摇漆扇,踱进门来,似笑非笑道,“看来,你与江兄,不是兄弟,而是夫妻了?”
阿元冷冷朝王宗去了一眼,抬起自己的手腕,露出鲜红的守宫砂,起身说道:“什么夫妻?我可不认为,这位江公子将我当做真正的妻子呢。”
江玄呆立当场,眸光剧颤,望着阿元张了张嘴,却似哑了。
王宗也觉难堪,望着江氏夫妇两人各异的神色,缄默难言。
只有楚青鸾不明其中道理,疑惑道:“这是什么?谁给你点的朱砂痣么?”
阿元只觉胸中丘壑,似有百气汹涌,实难抚平,扭头对着青鸾道:“青姐,我跟你回客栈去,睡你的房间好不好?”
楚青鸾自然点头应允,携着她起身。
阿元步出湛宝阁,见阁外只有拓跋决与他的两位男装侍女,不由道:“其他人呢?”
拓跋决笑道:“原先是怕得罪我,现在,应是怕了这位带青剑的小美人。”</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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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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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转头对着楚青鸾道:“青姐,这楼里有些被拐来的姑娘,咱们去一一问了,倘若她们不愿意留在这里,咱们便带她们走好不好?”
“你就是为了这些姑娘来的?”
阿元摇头道:“也不是。我之前不知道她们买这些姑娘要做什么。可现在我知道了,我不能不管。”
楚青鸾点头应允:“好。”
拓跋决挑起几分笑光:“这件事,我替你办妥。”
阿元皱眉道:“为什么?”
拓跋决道:“因为我不喜欢美人们强颜欢笑。多替你解放一个,这世上便多了一个真正欢愉的美人。”
阿元冷望着拓跋决。
楚青鸾不由道:“你信他?”
拓跋决又道:“相信我吧,这种事,男人处理起来,还是比女人容易。”
楚青鸾不解道:“这是为什么?”
拓跋决笑道:“因为,男女之事,你还在问为什么的时候,我早已经门儿清了。”
楚青鸾只觉此人浮浪,心中不喜,正要说话,却听阿元道:“青姐,交给他吧。事情办完后,来谈家书场找我。”
江玄薄有不悦,道:“他来找我们做什么?”
阿元冷道:“不是来找阁下,是来找,我本人。”
拓跋决望着眼前的两男两女,笑道:“你们这伙人真有意思。有的人,当时剑拔弩张,直要跟另一个人拼命,如今呢,倒像是兄弟手足似的和气;有的人,当时郎情妾意,都可为彼此送命,如今呢,好好夫妻要做陌路人。看不懂呀,看不懂。”
他说着,回身揽住了男装也难掩俏丽的乌伦珠,笑道:“来,咱们去找这万宝楼的老板娘,好好算一算,今日的账,要花上多少铜板银子。”
第67章 色授魂与
楚青鸾伴着阿元走在前头,王宗和江玄落后,四人便这样两前两后回到关郡客栈。
客栈里的人都歇了,只有王宗的手下孟章仍在等门,见主子回来,忙不迭迎上去,看见女装的阿元,孟章惊讶地瞪大了眼。
“这是……江……江公子?”
阿元微抬眼皮,懒怠理会,转身折进客栈去。
落后的王宗忽加快了步子,近了楚青鸾的后身,轻放足音:“青鸾姑娘,烦请出来片刻。”
楚青鸾见他一副有事相商的神秘模样,便对阿元嘱咐道:“你先上去。”
楚青鸾跟着王宗往外行,江玄独独一道影往内举步,楚青鸾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步子犹疑一顿,江玄片刻没停,与她擦身而过。楚青鸾抬眼,责备似的看向王宗,王宗唇边溢出一丝笑,他的面容稍嫌板正老成,有笑意的时候便温情柔和许多。
楚青鸾在客栈外吹着冷风,抱臂道:“你故意喊我出来?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王宗若无其事背着手踱步:“他们夫妻总该谈一谈。”
楚青鸾道:“你不知道他们的事!你不懂。”
王宗半折过身子,侧身望着楚青鸾,轻摇了摇头:“是,我自是不懂。除却他们二人,旁人也不宜置喙。”
楚青鸾似有所明,脸容静下去,喃喃道:“他们是夫妻了。可……可她不该成亲的。我弄不懂她在想什么。她怎么会挑拣那样一个丈夫?”
王宗道:“江兄有那么糟么?照我看,他算得上人中之龙。”
“可他没有足够的野心。他只想要琴瑟和鸣,夫唱妇随,那么娶任何人都可以。”
王宗一双凤眼微微挑起:“怎么样大的野心才够呢?在朝堂封王拜相,或是在江湖上号令群雄?若是娶了你和你的姊妹,便不该平凡度日?”
“平凡度日?倘若我早知道她要过平凡人的日子,我这柄青剑又何必……”楚青鸾说到要处,生生截断,扭头道,“算了,这些事,不谈也罢。”
在楼上的客房中,江玄与阿元,相对而坐。
阿元被点了穴道,此刻一双眼,闭目不看,一张嘴,沉冷不言。
任江玄如何,始终无法令她开口,只得解开了她的穴道。
阿元穴道一解,即刻驭云似的后移数步,从珠翠未卸的鬓发上拔下一根细簪,朝江玄飞掷而去。这细簪来势虽快,但以江玄的功力造诣,要避开仍不是难事。谁知他竟岿然不移,嘴角擒着一丝艰涩笑意,生生受了这一簪。
金色的簪钉在他的左肩,簪尾处血色晕染,红金辉映,而他整个人与衣裳,皆是惨白。
阿元低呼一声,一脸慌忙迎上去,忍痛皱眉,将那细簪拔下来,烫手似的丢开。心里气他不躲不避,又恨自己心软意弱,一边骂自己,一边往身上找治疗外伤的赤鱬膏。
江玄一把捉住了她的手,阿元小意挣扎,生怕牵动左肩的小小伤口,嘴上却不饶人:
“你这伎俩忒不高明吧?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江玄神色温软,语意亦是低微:
“我不高明,我手段卑劣,不入流,只会伏低做小,是个十足十的小丈夫。”
阿元只是抗拒地抽出了手,板着脸孔道:“那你便流血吧。我不心疼。”
江玄似笑非笑,面皮隐着一层苍白,近日来为了寻找阿元,他焦心过甚,模样憔悴了不少:“妻子惩戒丈夫,自是不心疼的。”
阿元扭过脸去,不看江玄,说道:“什么妻子,丈夫的。咱们白白成了亲,连万宝楼里的露水夫妻都不如。”</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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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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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闻言,脸色大变,道:“是谁告诉你……”
阿元一道眼光摄去:“谁都知道,谁都能告诉我。只有我不知道。”阿元一双眼瞧定了江玄,“最该告诉我的人,可也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我……我……”
“你……你什么你……”阿元一腔委屈羞愤全涌上心头,“咱们成亲这几个月来,虽歇在一处。可入了夜,你总是哄我先睡。自己趁夜处理江帮内务,大多时候只在书桌前枕一觉。我先前还总疑惑,你怎么睡得这样少。其实你是有意避开我的是不是?那个拓跋决还猜你身有顽疾,若是你有什么病,锁阳谷主也早替你看顾医治了。其实我心里全清楚,你……你……”阿元眼中蓄着泪影,声气也低了下去,“你只把我当一个小妹妹。我不像你的妻子,你便也没有把我当做过妻子。”
江玄正要辩解,阿元眼皮抬起,一双烟水泪眼令他心如迷雾,半失言语,作声不得。
阿元见他无话辩解,遂低下脸去,沉心静气道:“莫不如咱们就此散了,你找你真心喜爱的妻子去。”
江玄的声息亦是轻微,不怨不妒似的:“那你呢?找越扶疆去?”
阿元眼皮一抬:“我谁也不找。我为什么非得做人家妻子?既然试过一次不好,我……我以后再不要成亲了!”
江玄上前将阿元揽在怀里,阿元生怕压着他伤口,手像树杈一样抬起,避开他的左肩。
“我真心喜爱的妻子就在这里,你让我去哪里找呢?”
阿元撇开脸去:“我不信。”
江玄的声音沉而喑哑,像一道暧昧昏暗的月色,“你会信的。”
他说着,忽抬起一脚踢翻了烛火,暧昧而昏暗的月色,微微抚亮这间小屋。
阿元被江玄打横抱起,放低于床榻之上。
她怔怔望着他,一瞬之间,她便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她抬起手,给了眼前她所钟情不渝之人一个又脆又亮的巴掌,那掌掴声震荡在暗夜里,也震荡在她心头。她垂下脸去,屈身而泣:“你以为我是什么?一个讨要糖果、无理取闹的孩子?”
江玄半跪在床上,探身去吻她的脸同她的泪痕:
“我才是那个讨要糖果的孩子。阿元,我从前不敢碰你,是怕你不愿把糖果给我。可如今我知道了,水到则渠成,情至则……”
她的涟涟眼泪在拒绝他,她的嘴唇、面庞与身子却在接纳他。于是江玄相信了她娇嫩欲滴的唇、她芙蓉泣露的面庞与软玉生香的身子。
他们有过两次的婚仪,直到此刻,在这南楚边境,才真正结为一体,将一个平平的良夜,变为霭霭的春宵。
这夜是一个缱绻的梦,梦中,他是风神,他回环往复,未知疲倦,终将枝头上瑟瑟颤抖的花骨朵,点化为一株光华四溢的花中之神。他与她,真正炼就了不朽不腐、长乐无极的芬芳。
春事过后,阿元疲软在江玄怀中,倦倦好睡,醒转来时,忽有不知人间何世的恍惚之意。
江玄睡在她身边,安详的面容之下,隐着水纹似的笑意。
他总是早起晚睡,她从来便少见他这般安睡的模样。
她从被中犹豫地抽出手,蜻蜓点水般碰了碰江玄眼下那滴泪痣,然后,江玄的眼睛便睁开了。他的眼睛里有春风一样的柔情,春日一般的暖煦,春水一般的温润,他把整个春天洒落在阿元的身上。
两人无声对视了许久,不自觉都扬起嘴角来,勾出一样的弧度,他们的笑容越来越相似了。
“你方才趁我睡着,做什么坏事呢?”
阿元将自己的指尖送到江玄面前:
“看,我的指尖也有一颗小痣,”阿元说着又轻轻朝江玄的眼皮下一点,随即把指尖翻转向上,“这样……像不像我接住了你的泪痣?”
“泪痣?”
“你不知道这眼下的便是泪痣么?”
江玄下意识想皱眉,却又掩忍住了,道:“有泪痣不好吗?”
阿元怔了片刻,听巫医婆婆说,这眼下生泪痣之人,命途多舛,时运难测,一生忠于一情,却又为情所累所伤,故而多泪。
南越族人历来多信轮回转世之说,甚而编排出种种巫仪,只求一窥前世来生。只有阿元因着“老头儿”的教诲,对前世今生之学并不肯信。可……可望着江玄一双清平眉眼、一滴温微小痣,总觉似曾相识,倒仿佛真是前世轮回中遇上过、心动过。
他的泪痣,是不是为她而生的?
想到这儿,阿元微微起一点笑意,眼角生出皱来:
“泪痣好呀。所以我接了你的泪痣,想着,下一世,我也要生一颗。”阿元的面上晶眸凝然,宝光流动,“男子哭哭啼啼的多没出息呀,换做女子哭,就可怜可爱得多了。”
江玄揽她入怀,捉过她的手把玩,一夜过去,守宫砂新褪,只剩了淡淡的胭脂旧痕,他低下头去,轻轻啄吻了一下她的手腕。随后怀中抱着阿元,下巴抵在她发间轻声说话,似是耳语,又似心语:“我之前不与你圆房。一是怕你身子病弱,不舍伤了你;二来,你庚齿尚小,又对男女之事懵懂未省,我不敢唐突了你;三则,南越那边,我总想着领你去向王寨交代一回,才好安心。谁承想,这月老竟在这关郡收紧了咱们的红线,打了一个死结。阿元,如今咱们便是真真正正的夫妻了,你应允我,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许动不动便离家出走,好不好?”</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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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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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噘着嘴道:“谁动不动离家出走了?我早……早打算回来了,只是那些楼里的姐姐妹妹待我太热情,我不好抬脚便走。”
阿元这时才想到了什么,忙道:“那个……之前跟着我的潏川、浐川,他们的毒解了吗?”
江玄半笑半气:“解了,多亏你的青姐。你啊,对江帮的人也这么狠。幸好我早早得了一颗避毒珠,否则还不知道被你如何折腾呢!”
阿元将脸一扬:“避毒珠有什么。你要是惹得我不高兴,我照样有让避毒珠避不开的好毒药等着呢。”
江玄笑道:“怎敢叫你不高兴呢?我江玄,不遵天命,不遵圣命,只遵我的娇妻之命。”
第68章 计转空(一)
楚青鸾与王宗同坐一桌,各捧其碗,各食其食。这两人一饮一食都静,像与尘寰隔绝似的,周遭喧闹似浓墨重彩,只有他二人镶嵌其中,是工笔淡墨,丝丝细致。
阿元见那情形,陡然不悦,几步从梯上跃下,窜到二人桌前,仍是一副俊逸公子装束。
“青姐,你怎么不等我们一起吃?”
楚青鸾碗筷未停,眼皮未抬,淡淡道:“你和那姓江的二人同桌,不是正好。”
“可是……”
楚青鸾筷子一放,硁地一声轻响,面皮上大家长式的严正已经摆出来:“你之前无缘无故跑了出去,王宗为了寻你,也是连日奔波,你不该道一声谢么?”
阿元皱起眉头,楚青鸾的口吻,简直是小半个女帝。
江玄落后几步跟来,见阿元不肯开腔,忙作揖道:“是,是该道谢。”
王宗平平稳稳把碗往外一推,下颚微扬,道:“不敢当。”
阿元直直朝王宗看去,他平日里待她很是戒备自惕,可自万宝楼上戳破她男扮女装的身份之后,他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忽而消散了。
王宗也定定地任阿元看,不回避亦不回视。
楚青鸾却坐不住了:“哪有你那么看人的?”
阿元没理找理道:“我长了眼睛,就是要这样看人的。”
江玄虚按住阿元的腰身,轻道:“好了,还不饿么?别干站着了好不好?”
楚青鸾起身道:“你也越发贪睡了,这个时辰我们午饭都吃尽了,姓江的,你……你也不能事事由着她。她本来性子就不驯,再不拘束着她些,以后如何能……”
阿元脸上起了可疑的红晕,喏喏声道:“好青姐,我……我错了还不行么?”她说话间朝江玄求救似的望了一眼,“我可不敢再贪睡了。”
隔壁一张小桌空了出来,阿元同江玄坐下点了几个菜,菜色不算好,两人却互相布菜,一口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王宗见了这情景,难得地露出半分羡艳之意,又很快掩饰了,淡淡道:“他们,感情倒真不坏。”
楚青鸾像是不耐烦听,又似没听见,只板着面孔喝冷茶。
王宗似笑非笑:“从前我家里人只说我脾性怪,出来见了你,倒觉我的脾性也不大怪了。”
楚青鸾睫毛一掀,冷眸一扬,道:“脾性怪怎么了?”
王宗想了想,道:“不很怎么。怪人可爱,丽人可怜,慧人可喜。”
楚青鸾心知,这怪人是她,丽人、慧人也是她,一时间心悬住了,竟没说出话来。
王宗一双凤眼勾起笑意:“我还以为你要抬剑了呢。”
“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我虽不知礼,也不至于那么粗蛮吧?”
王宗低头暗想,这一人一剑,又哪里与粗蛮沾得上边呢。只是……女子使剑再利落潇洒,沾了刀光剑影四字,终究令人惴惴难安。
王宗伸出百骨漆扇,轻轻点了一点青剑光滑可鉴的鞘身,问道:“什么时候,你才会收起这把剑呢?”
楚青鸾下意识往阿元身上看了一眼,折回目光,流连在自己的青剑身上,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想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王宗似有所明,低低道:“你心里认她为主,便要一辈子都不舍不弃么?”
楚青鸾微微声道:“我便是她的青剑。她若不丢弃我,我自然要护着她一世的。”
阿元与江玄吃尽了,楚青鸾才上前来,抱臂以问:“一会儿是不是去谈家书场?”
阿元点点头。
王宗随着楚青鸾走过的步子也跟上来:“正好,我也闲来无事。一同去闲坐听书吧。”
阿元心中暗道:不知道这王宗听得哪门子书,是老谈的说书人之书,还是他们和拓跋决之间的是非之书?
阿元起身道:“我和江玄上去拿个小玩意,要带给小谈的。你们先去吧。”
说着,她便扯了江玄往楼上客房去。
掩了门,阿元才道:“昨夜被你一闹,我有正经事忘记同你说了。”
江玄用手指捻着她一绕青丝把玩,眼角嘴角皆是水溶笑意:“咱们的洞房之闹,怎么就不算正经事了?”
阿元没好气夺回自己的头发,压低声道:“在拓跋决的宴席上,你猜我看见谁了?”
“谁?”
“你还记不记得,月神庙那一夜……”
江玄恍然道:“原来是齐家爷孙。”
“是。他们没认出我,但我一眼就认出他们了。”阿元低头思忖,纤纤一指,抵在唇边,“想来,是拓跋决指使他们去探查圆水园的。你母亲……不,我是说,咱们的母亲大人,身上的毒,九成九便是拓跋决下的手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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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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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似不意外:“北狄人狼子野心,想染指南楚江山也非一日两日了。江帮家大业广,又控着不少商路、钱财、物资。早几年他们便渗入帮中培养势力,可惜身在北狄鞭长难及。如今将这等主意打到母亲身上,若是得逞,动摇江帮根基,便只在须臾了。”
“是。江帮之稳固,在于其势广根深;可它不稳的因由,一样是势广根深。”
江玄少听阿元置喙江帮事务,很有兴致地静听她说下去。
“势广,便从者众多,身份芜杂;根深,便派系橫生,山头林立。这样的帮派,便如小国,谁又不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江玄笑道:“看来从前你的那些课,倒不算全还给师傅。”
阿元瞧他一眼:“你还奚落我呢。那拓跋决也不在奚落你么?他对母亲大人下手,却没先将你看做眼中钉,早早将你拔除,可见他不看好你能扛起江帮的大任。若是咱们没猜错,这江帮里头,也埋着他的人,心急火燎等着上位呢。”阿元说到此处,又低头喃喃道,“怪不得在雪山上,他对江帮的事情那么上心,咱们可绝不能让他知道,你就是江玄。”
江玄点了点阿元的鼻子:“我这小妻子不说漏嘴,便是保了夫君小命了。”
“何止保你的小命?”阿元嘻嘻一笑,“我还摆了个美人计呀。”
江玄闻言,笑意颇止。
阿元又道:“那拓跋决骄奢淫逸,最易为色所迷。我昨天特意邀他来谈家书场。这书场我熟悉,如何布毒我也想好了。保管叫他来得容易,走却走不脱身。咱们就从他身上好好打听打听,北狄人都想弄出什么阴谋诡计来。”
阿元说话间见江玄不但不喜,反沉冷不言,忙道:“你怎么了?你不肯我使这样的手段?恶人自有恶人磨嘛,拓跋决不是好人,咱们做一回恶人用用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玄按住妻子双肩:“阿元,以后我不许你对任何人使美人计。”
“可既然文斗斗不过,武斗也斗不过,捉住对方的弱点,预设计谋陷阱也很寻常呀。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不许。”江玄沉声有质,“你使剑、使毒、耍奸猾、丢暗器,怎么都可以。但不许用色相设局。”
阿元隐约萌出一丝笑意:“你吃醋了?”
“是。我不喜欢别人觊觎我的妻子。你要使美人计,便只能对着我使。”江玄如此说话,阿元倒觉有些好笑,随即江玄又道,“况且,用什么设局,便有可能失去什么,你明白吗?我不许你用自己设局。”
阿元轻撇开脸去:“若不是为了替你……这等计谋我还不屑使呢。”
阿元话音未完,已被江玄一把摁在怀里。
江玄一行四人,刚进了谈家书馆,小谈便灵猴似的窜进来,直直攀住阿元的衣角,大喜过望:“小恩公,你可算出现了!你去哪儿了?一听说你不见,我把街上的兄弟都呼叫起来找你去了!”
阿元笑了一笑,道:“我呀,心情一不好就藏起来了。我藏得好,你们自然找不着。”
小谈攀近了阿元,细细打量她的脸:“哟,小恩公,几日不见,你一脸的桃花气呀!想必遇见可心之人了,怕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吧?”
阿元闻言大笑,朝江玄瞥了一眼:“美人,勉勉强强算个美人吧。”
江玄被什么噎红了脸似的,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小谈又凑近了江玄,同样细细打量一番,学着老谈的样子,抚了抚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你们两兄弟真是同气连枝,双双都行了桃花运了!”
王宗也往江玄二人脸上望了望:“这不是双桃花,是并蒂莲。”
小谈闻言,挠了挠头顶的瓜皮帽,仍是不解。早先他对王宗还有些畏意,但见楚青鸾与王宗同出同入几次后,也渐渐习惯了。
“你们是我的朋友,来,我给你们排上前头的好座儿!”
小谈大手一挥,显得一副大好作派。
人群中有人搭腔道:“哟,小谈,咱们这场子,谁不是谈家朋友呀?”
“柳老五,你哪里知道!小谈这浑小子,有了贵客做朋友,哪瞧得上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来的熟客打趣着,便哄笑起来。
阿元也没往里进,只在近门的地方挑了个位置同江玄坐了。青鸾与王宗随坐在他们两侧。
老谈今日说书的兴致一般,阿元又记挂着拓跋决之事,心不在焉,频频往门外侧目。
第69章 计转空(二)
等到书场散了,人们陆陆续续往外走,阿元才看见一个锦帽锦衣的男装丽人,逆着人流朝她走来,是乌伦珠。
阿元一手背着,用袖子笼住手底举动,伸长脖子朝乌伦珠身后打量,却不见其他人,只得问:“你家主子呢?”
乌伦珠足登厚靴,身姿修长,比阿元高出一小截,她乌溜溜的大眼珠一转,优雅而倨傲地朝阿元看了一眼:“他让我告诉你,万宝楼的事情解决了。楼中算上杂役,一共71个姑娘,有11个愿意离开的。他给了一笔钱,让那老鸨放她们回乡了。那老鸨也敲打过了,再不敢逼良为娼,略买妇女。”
阿元心知,如此敲打之下,老鸨说的多是瞎话,逼良为娼怕是照做不误。
乌伦珠看她神色,似乎早有所料,便笑笑道:“主子说的不错。他呀,说你必定疑心,那老鸨是嘴上讨饶,心里藏着坏是不是?”</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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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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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见她言中,又听是拓跋决的意思,冷沉之色盈上眼眸:“不管我疑不疑心,口是心非之人,绝不会少。”
“主子知道你朋友教训过卖你的那个贩子了。他找人把那贩子连夜送去牢里了。那老鸨从贩子处买人,这错处落我们手里了,她还敢再犯,自有人拉她去官府衙门和贩子一块儿吃牢饭。”
阿元听罢,只觉心中寒意更为渗人,脸上却收敛得极好,微微一笑道:“你家主子在哪里?我该请他一顿饭,略表谢意。”
“不用了。我家主子说了,他从来爱才若命。阁下若是有意改投他的门下,他无限欢迎,对阁下必是千依百顺,无不遵从。可若是他没有这个福气,与阁下再见也是无益。”乌伦珠说话之间忍不住朝江玄看了一眼,才转向阿元,“都说良禽择木而栖,我家主子之诚,你可见了。若是你想清楚了,便和我一道儿回去。”
阿元不肯错失捉住拓跋决的机会,刚要应下,江玄已经开腔道:“她不会走的。足下请回去复命。”
阿元朝江玄急急看了一眼,江玄眼平眉和,一只手已不动声色按住她不安分的手。
“好,既然是这样。我便告辞了。”
乌伦珠说完,扭头便走。
阿元想追,仍被江玄控着手,她压低声道:“你明明知道……”
江玄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昨夜离开万宝楼前,我让渭川派了几个人盯梢,天亮这拓跋决便不见踪影。他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阿元只得偃旗息鼓,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小谈正替爷爷收拾说书钱,迎着阿元数人上前来,嘻嘻笑欲讨一点赏钱,却见阿元愁云遮面,忙道:“唉,怎么了?刚才那花衣服小哥儿得罪你了?”
阿元摇摇头道:“没事。”她说着,抬头正看见小桃小枣扶着老谈掀过门帘,往后面去了。
“你爷爷今日……”
“爷爷怎么了?”
阿元眼前仍浮现着老谈佝偻着背的身影,随口道:“没什么。”
小谈道:“爷爷成日说这些书,是有些倦了。”
楚青鸾在一旁似有所思,问道:“对了,最近这关郡有没有出什么事?”
“关郡的事儿多着呢。有军事,有政事,有商事,还有江湖事,姐姐你要听哪一个?”
阿元眼睛一亮,朝楚青鸾赞许地看了一眼,忙道:“都听,都听。”
想这拓跋决忽来关郡,也非闲逛胡游,定是有什么事情牵动了这兵主的脚步。
王宗从钱囊中捻出一枚碎银子,递给楚青鸾,青鸾会意,投给小谈。
小谈接钱最是手快,喜得眉开眼笑:“哟,这么客气呀。这军事嘛,听说咱们这关郡的驻军大将要换,如今的宁远将军资历虽老,皇上可是嫌他年纪大了。”
“换谁?”
“这我怎么知道,可没人知道皇帝老爷要换谁呀。”小谈挠挠瓜皮帽,“再有这政事。交宁二州的贪墨大案。”
阿元没听说,只问:“什么贪墨案?”
小谈道:“去年南方交、宁二州有数郡大旱,朝廷即刻派了米粮赈灾,可还是有大批灾民被活活饿死。听说交州的九真郡和九德郡,沿路就有好多饿死的难民,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呀,真真是闻者流泪,见者心碎!”
楚青鸾冷斥道:“饿殍遍地,称什么‘九真’、九德’,令人齿寒!想必是那交宁二州的官员连同富户,将赈灾钱米都贪了。一个个脑满肠肥,哪里顾得上街头横尸、路边贱骨?”
小谈似有感叹:“青姐姐真厉害呀!皇上他老人家,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上,派了当朝的三皇子下巡交州宁州,彻查此事,这才牵出了贪墨大案。上至交州的一州刺史,下至九真九德郡中太守,还有好多个县的县令、县长,都有贪墨的,牵连之广,干系之重,令人闻之大为骇然呀!此刻,这些贪官都下了大牢,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该杀头的都杀了头啦!”
阿元垂睫半思,道:“三皇子?皇上有七个儿子,这个儿子似乎不算受宠,也少听说才干人品如何。”
王宗闻言,瞧了阿元一眼,并没说话。
楚青鸾接口道:“这等贪墨大案棘手得很,若是周旋不慎,被贪官污吏剥皮拆骨都有可能。”
小谈怪道:“嚯,青姐姐,有你说的那么吓人么?那可是当朝皇子。”
楚青鸾又道:“当朝皇子,重要得过这帮人的命么?怀安帝得位之后,从前北楚流徙而来的一批文官武将,自恃夺权有功,大大地扬眉吐气。怀安帝多将他们安置在南北边城,宁交二州,正是这些‘北系’官的地盘之一。他们骄矜跋扈已惯,贪墨敛财亦视之寻常。如今来了一个皇子,要掀了他们的金屋,摔了他们的金碗,他们难道会坐以待毙?”
小谈抚抚心口:“哗,照青姐姐说,这三皇子,是大大的厉害啊!”
阿元不自觉面容绷紧:“这贪墨之案闹出这样动静,三皇子必有些手腕能力。况且依结果而看,他也并不虚与委蛇,敷衍了事,不肯拿百姓之命卖这些北系官一个人情。”阿元说到此处,与楚青鸾交换一个眼神,“只是转念一想,皇帝舍得派他去,个中心思……”
两人自然都想至一处:多半这位三皇子,并非怀安帝所择的太子人选,否则,怎么舍得未来人君以身犯险?又兼之得罪一大批“北系官”?</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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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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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长长叹一口气:“唉,如今贪墨案水落石出又怎么样,那些贪官污吏流放砍头又怎么样,饿死的灾民,终究是回不了魂了!倘若早早敲打了这一批‘北系官’,也不至于养虎为患,贻害至今日今时。”
小谈左左右右打量了楚青鸾与阿元,喏喏道:“看……看不出来,小恩公和青姐姐,谈起朝堂政事来,和谈邻里家事似的,我……我都有点听不懂,跟不上了!”
楚青鸾闻言,神色一紧,下意识往王宗的方向看去,见他目光微滞,似乎没专心于自己身上,这才稍稍放心。
江玄扯出不多不少的三分笑意:“他们都是纸上谈兵,说得热闹而已。还是讲讲江湖上的事吧。”
小谈大悦:“江湖?哟,那您问对人了!百剑山庄知道吗?百剑山庄的庄主褚岸然知道吗?”
阿元眼风一挑,朝楚青鸾道:“这是……这是王宗之前说过的吧?什么……试剑大会?”
楚青鸾便也看向王宗,只说:“我不甚清楚。”
“哎呀,这都不知道!人说‘天下一帮,北有二庄’,一帮指的是江帮,二庄,其中一庄便是这百剑山庄了。这褚庄主爱兵器,那是成痴成狂,褚家祖上是关郡最出名的富户,字画珍宝不可胜数。这褚庄主呢,就把所有的字画珍宝都变卖了,一心一意地收藏各式兵器,光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就有上百把!”
“哦,原来是这么个百剑山庄。”阿元不由问道,“想他是不是成日像个铁匠,泡在制铁房里?”
小谈道:“才不是呢!人家一个大财主,自然是锦衣玉食地过日子。不过,他门下的确养了不少兵器师傅,还有……还有很多的江湖游侠、武林高手什么的。”
阿元道:“他养这些人做什么?同他切磋剑术么?”
“大约是吧。这褚庄主啊,最喜欢结交武艺高超的剑客了!他的试剑大会,两年一度,在大会上,他会捧出这两年内找到的最好的一柄剑,然后摆下比武擂台。谁在试剑大会上打败了所有人,谁就能得到那一柄宝剑!好多去过试剑大会的侠士,都成了百剑山庄的门客。”
阿元道:“他们就躲在庄子里切磋武艺,研究剑术,打磨兵器?这关起门来,也算个兵戈气的桃花源了。”
楚青鸾道:“我想没有那么简单。原先这褚庄主,是富甲一方又平平无奇的财主。如今,他蓄养了这些人,倒有点开山立派的意思,也算得上江湖的一号人物了。等他熔铸自成,演化出一套自家的剑法,未必不能成一代宗师。”
阿元见王宗沉睫不语,问道:“唉,王宗王大公子,你呢,你为什么要去那试剑大会?是想去试试你的百骨扇有多少斤两么?”
阿元揶揄王宗的扇子,他也并不在意,只道:“孟章也好用剑,让他试试,若能得一柄百剑山庄的好剑,也算不虚此行。”
小谈眼珠子一转:“孟章是谁?是之前跟着王公子的人么?他的剑法那么好吗?能不能演给我看看?”
楚青鸾双手做抱臂状,一柄青剑孤峰横立,眉梢眼角皆是讽刺意:“你看过了。当日在街上与我拼斗的,就是孟章。”
小谈暗暗吐了吐舌头,脸上越发浮滑笑起:“哎呀,原来是他。那照我说,他可不该去这试剑大会。他那剑招哪有青姐姐的好看。”
阿元闻言,轻笑出声:“小机灵鬼,这会儿说得好听。若是孟章真在这儿,你还敢这么说么?不怕他一剑削了你的瓜皮帽?”
小谈左摇右摆,晃着自己的瓜皮帽:“怕什么,便当他切西瓜皮了!只是我这颗小脑袋,你们可得帮我护好,是不是青姐姐?”
第70章 急雨夜
孟章与鄂泰等人在客栈待到雨落,方见自家主子同江氏兄弟和楚青鸾急急乱乱奔回来,四人都被雨淋得湿了衣裳面目。
楚青鸾与江玄都一脸紧张地围着阿元,自己不顾,一心替她揩拭。
孟章迎上去行了个礼,还未开腔,却听王宗道:“快拿净布来,给青鸾姑娘和江家两位公子。”
管辽与鄂泰应了声,忙去找净布。
孟章拿出随身的一幅丝绢手帕:“爷,您身上也湿了,您先擦擦……”
王宗没多言语,接过帕子便递给楚青鸾,楚青鸾随手拿过了,往阿元的鬓角湿发上轻轻揩拭,冷舌埋怨:“这病才好了多久,就不肯打伞。”
阿元笑着将那帕子往楚青鸾身上一掖:“好了,别数落了,我上去洗一个热水澡。”
楚青鸾道:“我替你备热水……”
阿元笑着摇摇头:“青姐,别总像个老妈子似的。”说罢便同江玄往楼上去。
楚青鸾眉眼间似有几分失落,将帕子递还给王宗,轻道了声谢,便也离开了。
鄂泰同管辽已拿了净布来,忙手忙脚替王宗擦拭。
王宗似要驱除不洁般挥挥手,两人又忙将净布抬离了:“爷,是嫌这布不干净?”
“没淋多少雨。”王宗说话间抖了抖手中漆扇,扇上洒开一圈细密水珠,“我也上去,梳洗更衣。”
孟章随在王宗身后,直到进了房,关了门,才说:“爷,您和他们出去,属下实在是不放心,还是让属下跟着您吧。”
王宗压低眉眼,威势自出:“我可不是白白放你们闲逛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孟章一边替王宗换上浴衣,一边道:“这百剑山庄,硬闯暗闯都不合适,咱们还是正大光明去一趟试剑大会。到时候各路人马混杂,诸事烦乱,想一探究竟,便容易许多。”</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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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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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只道:“也罢,便去一趟。”
孟章又忙道:“爷,这试剑大会,情况如何,尚未可知,您还是在客栈歇息,等……”
王宗轻轻摇头:“无妨。青鸾他们也去,咱们一道儿,借借他们的力。”
孟章似乎还想说什么,几次三番揣度王宗的神色,只觉说出来他大大不喜,便缄口不言了。转头吩咐鄂泰与管辽送了热水来,亲自替王宗梳洗洁净,重新束冠着衣。
阿元这边洗过热水澡,便觉大困,闷在床褥里一通睡,入了夜,竟发起烧来。
对于阿元,素来是十分的事,江玄能焦二十分的心,这下连觉也没法安睡,半夜便去敲楚青鸾的门,催她找大夫。
阿元这一场病,说重也不重,只颇有缠绵之意,病榻流连了几日,仍是昏昏沉沉,睡睡醒醒的。周遭的一切,便似隔着棉花与玻璃,既看不真切,又听不真切。
这一日,阿元又自夜中醒来,朦朦胧胧之间,眼帘还重,尚有几分梦意,窗外有雷有雨,忽轻忽响,其中竟杂着一两声乌鸦怪叫,再听再听,才分辨出那是催心啼血的嚎啕。
阿元含含糊糊问了出来:“是谁家孩子在哭?”
她昏暗的视线里,灯影绰绰,一个小人扑过来,朝她哭喊道:“小恩公!小恩公!你帮帮我呀!帮帮我。”
阿元勉力睁开眼,好容易才看清,眼前拉着自己哭得涕泪纵横的孩子,正是小谈。
江玄在小谈身后,轻轻施力想扶起他,无奈小谈整个人都趴在床沿前,哭得一抽一抽的,一丝儿也不肯移动。
“小谈,她还病着。你先放开手。”
阿元渐渐有几分清醒了,支撑着朝江玄摆摆手,嗓子勉力发声道:“怎……怎么了?”
小谈哭道:“爷爷,爷爷不见了!”
江玄只得去扶起阿元,让她靠着自己,说道:“他方才过来一小会儿,一边哭一边说,我还没听清楚来龙去脉。”
小谈只得抽抽噎噎收敛了哭腔:“爷爷,爷爷不见了。肯定是坏人捉走了。”
江玄直直看向小谈,眼光迫人:“你知不知道,你的爷爷便是江湖闻名的三通老人?”
小谈闻言,顿了顿神色,一双乌溜溜的眼犹豫着低下去,顷刻间又抬起眼来,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猜到,捉走爷爷的人是谁?”
小谈摇摇头。
江玄道:“若你爷爷真失踪了,咱们必想法找他回来,但你所知的,须得同我们实话实说。”
小谈忙点点头。
江玄朝阿元使一个眼神,阿元明白,他是要找渭川去急问些线索,便道:“你去找青姐来。她聪明才智远胜于我。但切记,不许她同王宗说。”
“这番话,我们若是特意嘱咐她,我怕她心中有嫌碍。”
“无妨,我同青姐说。”
江玄似有隐忧:“咱们是过来人。她对他,未必瞒得下。”
阿元道:“你放心。此刻我在青姐心中,还是比那王宗重。只是往后,多半就不好说了……”
原来夫妻两人都看出了王宗与楚青鸾之间的不一般,到此刻才彼此点破。
江玄起身去了,过得不多时,便携着楚青鸾来到房里。
小谈此时心绪也渐平复,说起话来总算有头有尾了。
“从昨天早起,我便没看见爷爷。我本来也不在意,自己吃了早饭,去街上闲逛,却听得人说,前天晚上,大通赌坊出了好大的一宗命案。我……我害怕得不行,连……连忙跑去赌坊看。是沈捕头带人收拾的案子,赌坊里死了十一个人,坊子里的钱被洗劫一空。我更害怕了,扭头便跑回书场,又……又怕书场不安全,便……便躲在书场附近,直到……直到天黑也没看见爷爷。等大家伙儿都睡了,我便去爷爷的房里看,所有东西都在,可他人,就是没影儿了!”
楚青鸾道:“你为什么这样害怕?你爷爷同那间赌坊,有什么关系?”
小谈半犹半豫地:“……大通赌坊,是我爷爷的秘密基地。他偷偷在那儿,见别的人。”
楚青鸾又问:“大通赌坊的人,都知道你爷爷的身份么?”
小谈点点头:“是。赌坊里的人,当年都同爷爷有过交情。”
江玄与阿元对视一眼,道:“咱们之前便有过猜测,想这‘大通’的通字,是从‘三通老人’的名字中化来的。”
阿元又问:“你爷爷见的谁,你可知道吗?”
小谈摇摇头。
楚青鸾便起身道:“咱们去赌坊现场看看痕迹。”
阿元听罢,也要起身,被江玄一把摁住了:“你不许。昏沉沉的,不添乱就是大好了。我和你青姐陪着小谈去,回来将详情细细说与你听。”
阿元还想再逞能,偏偏江玄和楚青鸾,一人拉过一边的被子,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
阿元先时还支撑着,欲等几人回来。窗外雨声难歇,雷声不熄,她听着那雷雷雨雨,烧得浑浑噩噩,心也浮浮沉沉,整个人像滚在那雨声中,身外寒,身内热,半知半觉又昏睡了去。次日阿元醒来,江玄坐在床边,撑额浅睡。
她睁开眼,静静望了他一会儿,他仿佛睡梦中也生着心眼,知她来望,便也醺醺然张开眼来,半梦半醒地敛目与她对看。
阿元情意微收,只道:“小谈他们呢?”
“让他歇在你青姐的隔壁房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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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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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说着话,又将手背贴在阿元的额上:“嗯,烧是退了。”
阿元将他的手抬离额头:“我不要紧。倒是你们,查到了些什么?”
“赌坊一案,死者一十一人,遗体被抬往衙堂,由仵作勘验。赌坊的打斗痕迹很不少,照那些兵器痕迹,来者绝非一般的强盗贼寇。”
“兵器很厉害?”
“兵器少见,像是暗器。”
“那赌坊的钱财被抢,不过是……掩人耳目?”
江玄微有犹豫:“阿元,我猜想三通老人,的确与这赌坊命案有关。至于他是失踪,还是……已遭不测,实在难说的很。”
阿元还想继续问,却听外头小谈将门拍得刮刮作响:“小恩公!大恩公!咱们这便去衙门吧!”
江玄给阿元递了一个眼色,顺手卸下床帐,便去开门。
阿元忙在帐子内将散乱的头发束起。
江玄启了门,楚青鸾在门外,抱臂倚柱,一张稍显疲惫的冷脸:“没法,他早早便说自己睡不着。”
小谈往日嬉皮笑脸的孩子影褪去了,凄凉熏染了他的眉梢,无奈压折了他的嘴角,经昨夜的冷雨一场大洗,他的成人样脱模而出,叫人心酸。
阿元见了,触动自己心事,从床上一跃而下,几步到了小谈跟前。
“你别急,咱们这就走。”
江玄忙自屏风处捉过一件外袍披在阿元身上,轻斥道:“烧才退,外衣也不穿,还走去哪里?”
小谈抬头看着阿元,眼眶微红,忽的一把抱住阿元,呜呜又哭了起来。
“我……我真不知道找谁……爷爷的朋友也多,可他信得过的还是赌坊的那几个人。小桃小枣两个姐姐,除了洗衣做饭,可什么忙也指望不上。现下,其他的人……我一个也不敢相信……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谁会害我,谁又会真帮我。连衙门,衙门我也不敢全信,生怕他们做了什么手脚,来欺哄我……”
阿元只觉大大心疼,这孩子一觉醒来,便孤苦伶仃,求告无门了。
楚青鸾却是眉心稍蹙,冷意不减,道:“你既不肯信人,又怎会来找我们?”
小谈抽抽噎噎道:“我想……我想……你们是南越人,与爷爷应当没有什么仇怨,也不像是会听人驱使,来找爷爷麻烦的。”
楚青鸾长眉一竖,朝着阿元狠狠一瞪,嘴上却说:“什么南越。没听过,你弄错了。”
阿元忙回护道:“别说这些不相干的了。咱们帮小谈找他爷爷才是正经事。”
阿元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江玄还不忘灌她几口煨好的汤药,三人这才跟着小谈来到衙门。
第71章 探案(一)
小谈口中的沈捕头,瘦削利落的脸,刚直的眉峰,严正的眼,只光看他按刀时眼光如炬的样子,便不由自主使人想起“嫉恶如仇”四个字来。
“在下沈联风,未请教?”
江玄一一报了名姓,只说是小谈新结识的朋友。沈联风见是小谈领来的,眉头冷蹙,道:“这大通赌坊一案,衙门尚在查问,似乎还不必劳驾诸位闲友。”
小谈忙道:“他们都不是普通人。他们都是……是……戏文里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的!”
沈联风看向小谈:“我们?”
“是啊,你要查案,我要找爷爷,若是查清了真相,不是对我们俩大大的好嘛?”
沈联风摇摇头:“小谈,你爷爷未必便与这赌坊命案相关。”
楚青鸾淡淡道:“赌坊命案当天,老谈便消失了,这时日未免太巧合了。偏偏小谈又说,这赌坊掌柜与老谈私下交情极好,说不相关,沈捕头自己可信么?”
沈联风迟疑片刻,又道:“那我们衙门也会……”
“小谈是老谈唯一的亲人。他能提供的线索,恐怕比沈捕头自己东拼西凑的线索还要多得多。”
沈联风压着眉头道:“可……我们不能轻易将衙门掌握的情况,随意宣扬给外人……”
“小谈不是外人。他恐怕是除死者之外,与此案最近之人。”江玄轻轻启口道,“我们不欲为难沈捕头。但好意提醒一句,衙门若欲破此案,老谈或许是关键。老谈失踪越久,线索便越少,也许凶犯会逍遥法外。”
沈联风半犹豫地:“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老谈失踪与此案有关?”
几人均想,这沈联风对于老谈即是三通老人这一节并不知情,显然小谈不欲言明,他们也必须守口如瓶。
此时小谈也已转过身去,不一会儿便回正身子,从腰间掏出了什么,递给沈联风:“你看!这是我昨天在赌坊地上发现的。这是我爷爷的东西。”
沈联风精光一亮,见小谈掌心卧着一支小小的木笔,极之光滑,显是年深日久把玩惯的,急急问道:“当真?”
小谈连连点头:“自然。这木笔又称‘掌中笔’,木质特殊,沾了水就能写字,我爷爷随身带了许多年。我在赌坊一眼便看见了。想他当时也在大通赌坊,被恶人劫持,无意间这木笔落了下来!”
阿元不知就里,楚青鸾与江玄心中却是一清二楚,小谈昨夜在案发的赌坊,连一根针儿也没有找到。这木笔,纯粹是他急中生智,拿出来诓这沈捕头的。
沈联风听了小谈煞有其事的假话,却是若有所思地点起了头:“若是这样,你爷爷或许暂时是安全的。这伙人捉了他们,想必是另有图谋。看来,这真不是一桩简单的赌坊强盗案。”</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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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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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鸾听出疏漏,轻轻道:“他们?被捉走的,除了老谈还有别人?”
沈联风似觉失言,片刻后又恢复神色道:“既然你们非要被此案牵扯进来,我也没什么好说了。便将知道的,说与你们听。我们对外说,赌坊的三个掌柜的,连同四个伙计,四个客人,都被歹徒杀死。其实……赌坊的三掌柜,也就是人称‘豹爷’的安红豹,没有在现场。”
在大通赌坊中,小谈素来与豹爷最是要好,此刻知道他活了命,大喜道:“豹哥没死?真的?”
沈联风继续道:“现场只落下了他的一对袖口刀。证人都证实是他平日所用的。所以他有可能,同老谈一起,被闯入的歹徒带走了。”
楚青鸾眼眉低垂,眸光慢回,道:“也有另一种可能,这安红豹便是同歹徒勾结之人。因此一赌坊的人都死了,他却可以活命。”
沈联风看向楚青鸾,露出难得的欣赏之色:“这位姑娘,倒是少见的聪慧。”
楚青鸾微翻白眼:“称不上什么聪慧。像小谈这半大孩子都猜得到。”
沈联风闻言,大男子颇起了羞惭之意。
小谈却道:“不可能。豹哥不会勾结外人来害一赌坊的人。他肯定和爷爷一样被带走了。”
他言虽如此,眼神却不像话中意这般坚定不移,他飘飘犹犹的眼神落在阿元的脸上,寻求她的肯定。
阿元只觉楚青鸾与江玄聪明才智远胜于己,丈夫与青姐在时,不自主地全依赖于二人,直到此刻才接住小谈的目光,开腔道:“是。咱们信小谈的吧。这豹爷若真勾结了歹人,何必落下他的袖口刀呢?这一柄武器,可洗不清他的嫌疑。”
楚青鸾接口道:“倘若真是安红豹勾结外人,想必能将此案做得更平静些。不知道他大费周章图什么。”
沈捕头也点头附和道:“是。更像是歹人闯入行凶。”
江玄又问:“来赌坊的四个客人,查清了身份没有?”
沈捕头似被江玄等人的气势才智慑服,倒筛子一般有问有答起来:“来客中,有一位是百剑山庄的门客,甘兴。”
“哦,我知道,这甘兴使着一杆青龙戟,酒酣兴起便说,青龙在手,誓要荡尽人间不平事。‘保义镖局’接了一单,替那臭名昭著的大贪官何之盛压护生辰纲,甘兴劫了镖,散给被何大贪官压榨的老百姓了。自此,便和保义镖局、何大贪官都结下了梁子。百剑山庄的褚庄主便保下了他,让他在庄子中教习武艺,那大贪官碍于百剑山庄之名,只得忍而不发。”
小谈对江湖上的大事小情烂熟于心,再普通的故事经由他巧嘴说来,都能开出一层层的花,无怪连沈捕头也听得入了迷。
楚青鸾问道:“这甘兴,平日好赌?”
小谈点点头:“是。他好酒好赌,是个豪爽的爷们儿。我之前在大通赌坊就见过他。真可惜,连他这样的好手,竟也被歹人……”
江玄又问:“你爷爷认识他么?”
小谈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知道。没听爷爷提过。”
沈捕头又指出剩下三位客人,一位是打更人,另两位是住在赌坊隔壁的洪家两兄弟。
“大通赌坊附近,住的百姓少,兼之赌坊常年都有喧闹之声,入夜不绝。因此周围的几户百姓人家都没注意案发之夜的动静。这洪家两兄弟倒是好赌之人,可打更人,据家里人说,并不嗜好赌博,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
江玄道:“捕头是怀疑,打更人是目击了凶案,才被偶然灭口?”
沈捕头点点头,却听楚青鸾问道:“那兵器呢,现场的兵器都被衙门拿走了是不是?”
沈捕头道:“一对安红豹用的袖口刀,一杆甘兴用的青龙戟,赌坊的大掌柜和二掌柜平日用的一柄环首刀、一对八棱锏,还有一个伙计手上的匕首和一个伙计倒拎着的一柄菜刀,现场只有这些。想只有三个掌柜的,和甘兴会武。歹徒的兵器没有留下。”
小谈见沈联风如此配合,便得寸进尺,要求看现场留下的兵器。
沈联风这时才如梦初醒,大觉自己言之滔滔,说了太多不该说的,遂沉下脸容,当即喊来衙门的人,要求送客。
出了衙门,楚青鸾与江玄都垂目不语,静静思索下一步往何处去查,只有阿元同小谈哧哧一笑。
楚青鸾不解道:“你们笑什么?”
阿元道:“我笑小谈有办法。”
江玄恍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方才沈联风赶我们走,小谈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急。”
小谈下巴颌儿一抬,大步流星道:“跟我走吧。”
老谈甫一失踪,小谈自然心慌意乱。这时在沈联风处得知豹爷未死,小谈便觉以爷爷三通老人之智慧,既然没有横死于命案现场,必定能与歹徒周旋数日,随即心绪也开阔许多,再不像原先那样愁眉呆脸,目色怆然了。
三人便由这孩子领着,先去街市弄了一壶好酒,便又往衙门的后街去。
这后街上一溜的民宅,多是住着衙门中职位较低的狱卒、帮厨、小工……小谈熟门熟路地摸进了一栋半新不旧的宅院,朝着院中大喊:“胡老四!胡老四!”
过不得片刻,这山羊胡子的胡老四便迎出来:“哟?小谈!好小子,怎么想到来看我了?”
小谈捧着手中的酒壶,献宝似的送上去:“胡老四,我得了好酒,想着来孝敬你!”</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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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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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四也毫不客气,一把抢过那酒壶,揭开壶口,凑上鼻子嗅了嗅:“唉,这回你小子倒没骗人!”
胡老四得了酒,便左左右右打量着江玄等人,撇撇嘴,摸摸胡子,道:“谈小子,你把这几位贵人,带我这儿,干嘛来了?”
小谈再也不嬉皮笑脸了,直说了来意,想让胡老四行个方便,将“大通赌坊”一案的证物,给几个人私下看一看。
小谈一边还拍着胸口起誓:“我保证,保证好不好,绝不碰!就只看看。”
胡老四仍自为难:“这……”
小谈半哭丧着脸:“胡老四,算我求你了。以往你把那些陈年旧案的证物,专挑值钱的卖,我可没少替你跑腿帮忙……”
胡老四脸上大大地不好看起来:“唉,唉,这话怎么说的,小孩子别瞎说!”胡老四苦笑着朝江玄等人溜了一眼,又道,“这……这……诸位贵爷、小姐,既然是谈小子的朋友,我就……拼着这个差事不要的险,帮他这个忙!”
第72章 探案(二)
胡老四做事倒不黏糊,喝完小谈奉送的一壶贿赂酒,脸还红着,便领了四人自后门进了衙门。
几人来到收藏证物的仓库,胡老四左右看过无人,便掏出仓库的锁匙开了门。
“唉,胡老四!”后厨帮工的李大郎喊了他一声,“你干嘛呢?身后跟着这么些爷儿们小姐?”
胡老四酒意上涌,心跳翻快,手还在哆嗦,话却不哆嗦:“你这老李管起我来了!这几位大爷,都是之前关郡大盗案的失主,如今结了案,亲自来要领他们的东西回去!”
胡老四一边将几人推进仓库去,一边朝着李大郎又碎碎念了几句,这才关上仓库大门。
赌坊命案的几件兵器正摆在显眼处,小谈眼尖,一下子便望见了,朝众人一指,几人都疾步朝那青龙戟的所在走了过去。
袖口刀、青龙戟、环首刀、八棱锏,全都血迹斑斑,刀光暗沉,想那兵器之主,定历经一场鏖战。
几人定睛细细打量,一旁的胡老四开始扯话:“你们知道仵作验了尸体吧?啧啧啧,听说那甘兴身上,好多伤口,尤其是那咽喉,一个伤口叠着一个伤口,真是惨不忍睹!说就是割喉死的!还有那大掌柜、二掌柜,也是一样伤痕累累,唉,想必都是好汉,可惜跟这帮不要命的歹徒,他们拼不过呀!”
楚青鸾问道:“别的人呢,那几个不会武功的,是怎么死的?”
“别的人?”胡老四迷糊地睱睱眼,“打更的,还有洪家兄弟,好像就没什么伤,人家说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的。”
江玄又问:“你说甘兴身上有很多伤口?是多大的伤口?”
胡老四埋头想着:“……仵作说,大概是匕首尖刀一类割伤的。奇怪吧,这些歹徒还用着短兵器。肯定是仗着人多势众!一个个你一刀我一刀,才让这小青龙变成一条死蛇了!咱们衙门的人,把甘兴的死讯报到百剑山庄,据说那褚大庄主伤心得不得了,连声叹息说他的好兄弟没了!没了!”
几人看着兵器上的血迹,都不响,十条人命就这样没了。
阿元似乎觉察了什么,凑近那一对摆成十字的袖口刀,细细端详了好一阵儿,轻轻搓着鼻尖,若有所思,还是楚青鸾喊她离开,她才回过神来。
胡老四又掩护着几人,偷偷摸摸溜了出去,此行还算无惊无险,平安渡过。
告别了胡老四,楚青鸾望住胡老四的背影,不禁摇头道:“胡老四这样的人物,也是森严法度之下的大大漏洞。”
江玄轻道:“法再严,刑再厉,也挡不住‘人’,这一撇一捺的漏洞。”
江玄说话间,见阿元仍是凝思于心,对周遭充耳不闻的样子,便轻拍了拍她的肩,凑在她面皮旁笑道:“好弟弟,接下来,由你领着我们走了。”
阿元疑惑道:“去哪儿?”
一弧笑浮上面颊,江玄道:“你说去哪儿,便去哪儿。你留意那袖口刀许久,总有一二分安红豹的线索吧?”
阿元找安红豹的线索,便在万宝楼。
原来当日在万宝楼,冯妈妈虽对阿元十分尽心,阿元却也未曾卸下警惕防备之心,她早早给冯妈妈送了一盒子香粉。此香名曰“狂蜂引”,香气迷艳幽浓,于人肌肤身体无害。可一旦由南越人吹奏起招引之曲,群蜂便会在香粉与曲调的双双作用下,朝携带“狂蜂引”之香的人,疯狂进攻。
冯妈妈对阿元这位新娇娥能研香十分满意,自然笑脸盈盈收下了。此香艳魅无匹,很为冯妈妈所钟爱,阿元在的这些时日,冯妈妈没有一天不擦这香粉的。
方才在安红豹的袖口刀上,阿元便嗅见了这“狂蜂引”的香气。这位冯妈妈,怕是与豹爷的失踪,脱不了干系。
江玄听说原委,自然道:“那咱们便去一趟万宝楼。只是……青鸾姑娘是女子,小谈年岁又小,终究不太适宜去这些地方。不如……”
江玄话未说完,楚青鸾便冷觑他一眼,淡淡道:“左右去过一趟了,不在乎去第二趟。若是怕引人注意,我改扮男装也就是了。”
小谈也跳起来:“我也去!”
楚青鸾压低半个身子迫向矮个儿的小谈,只简洁道:“不许。”
“可……可是豹爷同你们都没有交情,若是他在万宝楼中,也不会信你们……”
楚青鸾摇摇头道:“你与豹爷交好,那冯妈妈若见了你,倒会大大起疑。”</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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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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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心中草草谋定一策:自己径直入楼,找冯妈妈就阿元一事兴师问罪,牵扯住冯妈妈,也朝她身上寻找疏漏;阿元施展轻功绝技,在青楼内外,尤其是冯妈妈的房中查找有无安红豹的线索;楚青鸾装作新客,在万宝楼中探听一些琐碎的消息见闻,看有无蛛丝马迹。
三言两语敲定谋略,三人便岔开时间,往万宝楼去,只留小谈弄一辆马车,于楼外隐蔽处接应。
江玄刚刚踏入万宝楼贵地,早有花姑娘笑靥千千迎上来:“哟,好俊俏的郎君!郎君呀……”
江玄将身上的佩剑微微一抬,簇拥而来的几个姑娘便齐齐噤声,花容失色。
“诸位,请一间雅阁,我要与贵宝楼的冯妈妈一叙。”
万宝楼的两三个打手已经迎上来,撸拳擦掌,龇牙咧嘴地:“哪个要来我们万宝楼找不痛快?”
江玄也不出声,只掏出一锭银子,搁在剑首,两指轻轻一松,那银子便顺着剑身一路滚下去,落在花团锦簇的毛织地毯上。
打手们翻换笑脸,正欲改口风说些好话,却见江玄将佩剑往地上的银子虚虚一戳,隔着剑鞘,里面的剑并未显露真身,甚至连那平素又怪异的剑鞘,也未沾上那光光的银子一丝一毫。可那银子,竟裂了。
为首的一个打手擦擦眼细看,那银子已裂成五瓣,每瓣几乎一样大小形状,这下他的脸上有点慌了。在这万宝楼,摆平数个地痞流氓,那是易如反掌;要同江湖上的武人切磋切磋,呼朋引伴喊三个打手也便宜。可眼前人,绝不是他们的拳脚功夫可以应付的。
打手无法,只得磕头如捣蒜一般,请来了冯妈妈。
冯妈妈前脚刚离了脂粉艳阁,阿元后脚便自雕花窗翻进来,很费了一番功夫,在房中四处搜寻,却未见什么可疑痕迹。
搜寻无果,阿元也不再停留,出了房间,便转到这万宝楼的长廊里,不知该如何。正逢一个江湖客,头戴乌青箬笠,与她擦身过。阿元见那箬笠大喜,出钱买了过来,给自己戴上。只装作是一个普通人客,在楼中闲荡。她这副装扮虽惹人注目,但人家总归看不见她样貌,万宝楼自然也没人认出她来。
她东游西荡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楚青鸾的身影,忙迎将上去。楚青鸾一回身,自也辨得眼前的箬笠客便是阿元,忙把她拉到无人的角落,二人这才开口。
“你那边怎么样?”
阿元摇摇头:“冯姐的房间一无所获。”
“依我探听的消息看,豹爷十有八九,就在那房里。”
“真的?”
“是,你带我去。我再找找。”
阿元一边领路,一边不由问道:“青姐,你探听到了什么消息?”
“你说,多了一个人,是不是最该先解决此人的衣食住?”
“衣食住……哦,我知道了!是吃的,冯姐要么派人,要么自己来,总要替豹爷打发了一日三餐。”
“是。因此我特特去了后厨,朝厨娘打听。厨娘说,这两日,万宝楼中,只有冯妈妈的食量大大见涨。一顿饭,要吃两个人的量。”
“那她便是没指派人,自己给豹爷送吃的?更甚……那豹爷,就被她藏在房中的密阁里!”
楚青鸾点点头道:“我也这般想。你同那冯妈妈相处几日,她可像是会武?”
阿元摇头:“不像。”
楚青鸾警惕地看住眼前的雕花浮阁:“怕只怕这万宝楼,也是不安生的地方。”
“可我在楼中几日,真看不出这楼里的姑娘,有什么武艺。她们成日说的也都是些香粉、书画、琴歌,至于朝堂事,江湖事,她们似乎都不大上心。多说几句,还嫌脑瓜疼呢。”
两人轻言细叙间,已走到了长廊尽头。楚青鸾随阿元翻出廊外,跃上屋顶,在瓦片上无声悄行数十步,便到了冯妈妈房的后窗外。
屋内无人,两人轻功一展,盈盈翻身跃了进去。
冯妈妈的香闺布置得华丽,床榻桌椅,画工皆精;宝瓶器玩,设色绝丽。最为惹眼的,便是那张红酸枝月洞门罩式架子床,湘妃色的帷帐飘飘,如一团流云半遮半掩住了架子床上雕镂着的四大美人,可美人的一段藕臂,一寸金莲,一截玉笋,仍是不经意地漏出来。
阿元指着那架子床道:“依我说,肯定在床底下。我去翻翻,床上一定有机关。”
楚青鸾止住她,只说:“咱们何必费力气找,只消在屋梁上面躲一躲。等那冯妈妈什么开了机关,咱们便下来制住她。”
阿元大大皱眉:“这……这可难等了。”
楚青鸾道:“我等。你先同姓江的回去。”
阿元闻听,又有些不肯,方欲说什么,却见楚青鸾做一个嘘声的动作,一只手揽过阿元的肩,提气一跃,两人转瞬便成了梁上女君子,屏息静待。
第73章 探案(三)
随着门外挂锁开合的声音,冯妈妈身边随着莘儿,两人一前一后踏进房来。
冯妈妈大呼“头痛”,一屁股在美人榻上坐下去,叫莘儿替自己按穴捶肩。莘儿温文乖顺,应了声便跪在榻前,柔柔一双玉手,为冯妈妈又是按穴,又是捶肩。
“哎哟,近来是怎么了?好容易得了个绝色佳人,白白耗了银子力气,结果呢,这人没了不算,找我算账的人,是一波接着一波。先是那个什么大贵人,决公子是吧?今天又来个什么姓江的。我……我这是犯了太岁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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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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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儿语音软软糯糯的:“莘儿陪妈妈去庙里求签吧。再找个大师,化解一番。”
冯妈妈长舒一口气:“幸好咱们在这欢场呆得久了,总还能见人说人话,见鬼有鬼话。尤其是莘儿你,话儿句句在理,又斯斯文文地像个官家小姐,才把那江大爷哄得顺毛了。我就知道,对付这种又能武又能文的贵哥儿,妥娘那样的泼辣货只会乱上添乱,只有咱们莘儿这般好人才,才能让那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哎呦嘿!莘儿你说是不是?”
冯妈妈同万莘儿一齐笑出声来。
阿元在梁上攥紧了拳头,脸色变得大大地难看。楚青鸾正全神贯注在冯妈妈身上,自然未发觉阿元的异态。
万莘儿只锤了一会儿腿,门外便有人喊:“莘儿姐姐?衙门里的杨大老爷来了,催着要见呢。”
莘儿忙道:“唉,就来。”
说着起了身,冯妈妈也起来,送她到门外,又悄声叮嘱了几番:“听说这杨大老爷要升官,你可千万别怠慢了……”
说话间,两人都觉身后一阵风动。折过身看,见房中的后窗大开,窗外漆夜如墨,一截抽芽的树枝被罩在灯笼光里,晃晃摇摇。
梁上的楚青鸾暗暗叫骂,这不省事的小公主,四目睽睽之下,也敢这般跳窗而去,简直仗着一身轻功,把所有人都当睁眼瞎。
冯妈妈怪道:“这夜风什么时候这样刮得厉害了?”
莘儿道:“妈妈还是将窗户掩好,夜间莫着凉了。”
楚青鸾心中暗自好笑。
阿元闻说冯妈妈会的男客已经出了万宝楼,便也径自出来,一路行到楼外僻静角落,见一辆马车停在小巷口,江玄自车中掀帘而出,问道:“如何了?”
阿元蹙眉不悦道:“不如何。”
小谈也疑惑地从车中探出脑袋:“什么叫不如何?”
阿元见小谈也在,忙正色道:“青姐躲在冯姐的房里呢。我同她都猜测,这豹爷就被冯姐姐藏在房中。说不准,你爷爷也是这冯姐姐藏起来了。”
江玄道:“看来青鸾姑娘是在守株待兔。”
阿元撇撇嘴,冷道:“是啊,她在守株待兔,你呢,你怎么就早早地出了来,躲在这马车里?”
江玄伸手出去牵阿元,想拉她上车,阿元却把冷脸一摆,毫不理睬。
江玄只得吩咐小谈躲在车中不露面,自己跃下车去,一边四顾环境,一边轻扯了阿元低声道:“怎么了?”
阿元撩开他的手道:“别动手动脚的。反正你好没道理,为什么不帮着多耗住冯姐?”
江玄道:“耗的时间再长,我怕会引她怀疑,反而得不偿失。是她回去坏了什么事么?你们正巧发现了安红豹的下落?”
阿元撇开脸去:“没有。”
“那你怎么一脸不高兴?”
“我可没有一脸不高兴。”阿元眸光轻移,左左右右打量江玄神色,“我看你挺高兴的。”
江玄不解其意。
阿元又道:“我看你见了那万宝楼的万莘儿,挺高兴的。”
江玄一眉轻抬:“什么?”
阿元酥软了嗓音,学青楼女说话:“冯妈妈说啊,这万莘儿,话儿句句在理,又斯斯文文地像个官家小姐,才把那江大爷哄得顺毛了。”
江玄闻言,笑不可止。阿元越发气起,烦道:“你笑什么!不许笑!”
小谈听到两人动静,又把脑袋从马车里探出来。
江玄一边朝他摇手,一边拉了阿元轻道:“别呷干醋了。”
阿元愣了一愣,复又一思,忽才惊觉,自己这番作态竟是吃醋了,脸上兀自烧起来,似推非推地搡了江玄一把:“我回去了。不和你们闹了。”
江玄忙道:“我去。你和小谈在马车上等。”
阿元摇摇头:“你功夫太好。我怕伤着冯姐。这楼里的姑娘,不像是……不像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江玄压低声道,“渭川他们也查了。万宝楼不像是有什么盘根错杂的背景,似乎是这姓冯的一手经营起来的。”
阿元点点头,似乎安心不少。
江玄又说:“只是这冯妈妈的身份,倒是有点隐晦,听说她也是多年前一人孤身来的关郡。”
阿元忙道:“对了,那楼中女子的情形……”
“我也替你责问了。情形便同拓跋决的侍女所说,愿意走的女子,她都放手了。”
阿元点点头:“如此便好。”
其实冯妈妈放走的女子中,倒有三个女子,因不堪被亲人羞辱责骂,又返至万宝楼的。这一层,江玄瞒住了不愿说。
阿元催江玄折返马车上去,自己重回万宝楼中。
这回她轻车熟路地攀到冯妈妈房外的歪脖大树上,借着苍苍泓泓的树影藏身,一双晶晶然的眸子自夜树缝隙间,窥探屋内。
夜色已浓,屋中烛火生香,暖色溶溶,冯妈妈对镜,重又梳起新妆来。挽一个时兴而累赘的发髻,左挑右拣地将妆奁内的首饰取出戴好,又插一朵新摘下的鲜花在鬓发间,身上也换一袭镂金百蝶穿花裙。
她对镜看了好一会儿,又嘟嘟囔囔抱怨道:“这裙子好看是好看,偏生是年轻仔的好看!要命,衬得我都老了好几岁。”
说话间,她又忙褪了穿花裙,换一身春锦长衣,自言自语道:“这就差不多了。”
她脸上着喜色,可喜不过半,又转了忧色,便这样不自知地,半喜半忧地捧起妆台上搁着的一只木提篮,往身旁的博古架走去。</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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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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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鸾在梁上屏息凝气,见冯妈妈在博古架前一番摆弄,那博古架后的砖墙便开出一道半人高的密道口来。
冯妈妈正欲提裙折腰,却觉身后飙风一道,自己便动弹不得了。身后之人,又在自己眼前蒙上一块黑布,将自己绑缚在架子床上。
阿元在窗外,见楚青鸾处置停当,便身形一动,跃到博古架前。
楚青鸾提剑护持在前,阿元背手碎步行于后,两人便满腹警惕往地下密道走去,走了没几步,听见男人半嘶哑的嗓音在响:“冯笑蕊!冯笑蕊!你放了老子,老子给你当牛做马!”
两人一齐想,这冯笑蕊想必是冯妈妈的闺名了。
两人越趋越近,密道尽头的豹爷先还拼命扯着嗓子喊,等靠烛火光看清来者是两个陌生人,他一双眼瞪得铜铃样:“你们是谁?你们把冯笑蕊怎么了?”
身处斗室的豹爷急急欲前,可他那粗大如碗的一只手腕,却被室中的锁链牢牢锁住了,只能后退,没法前行,完全离不开锁链给他圈牢的一亩三分地。
阿元凑上前去打量,果然是当日和小谈设过局那个黑矮胖子。偏偏冯妈妈给了他一身艳色的好衣裳,衬得一张脸更像焦黑的锅底。不过当日的一脸胡渣,倒是被剃得干干净净。
楚青鸾注意到豹爷脸上身上都有伤,又注意到床边堆着瓶瓶罐罐,再看安红豹如此在意冯妈妈的安危,便问:“难道……是冯妈妈救了你?可她为什么又把你锁在这里?”
阿元忙道:“先不管这个。小谈的爷爷,老谈,他在这儿吗?”
豹爷听风即雨,急道:“老谈?老谈出事了?老子早说了,得放老子出去啊!这可怎么办!你们知道老谈在哪里吗?”
阿元被气得直要翻白眼,她问他,他倒反问回她了。
楚青鸾提起剑尖:“跟我们走吧。”
豹爷见楚青鸾高举青剑,大大误会,豹眼一瞪,大声嘶嚷道:“老子知道你们这些恶贼人不会放过我!原来是来套老子的话的。哼,要头一颗,要命……”
青剑劈下,一道寒光迸出,金声裂开,那锁链登时断了。
豹爷叫骂的话堵在喉咙片刻,黑脸转红,讪讪道:“哟,帮老子……帮老子开锁呢。这……这……俺还以为你们要来结果老子呢。”
阿元忙解释道:“我们是小谈的朋友。大通赌坊案发那晚,老谈失踪了,你也不见了。小谈求我们帮他找爷爷,也顺道找你。”
豹爷一个大男人,又红又黑的方正大脸泫然欲泣:“小谈!你们快带我去见小谈!”
三人急忙往外走,自密道口出了来,豹爷扭头一看,正见冯妈妈被蒙眼绑缚在架子床上,黑锅面上一双眼急得直发红:“你们,你们对冯笑蕊做了什么!”
楚青鸾暗声道:“放心,没伤她一点皮毛。她的穴道一会儿会开。咱们趁这个时候走。”
豹爷生性粗莽,这回却是没轻信,探身上前抬手抬脚看了一番,又解开绑缚的绳索,对着被蒙眼的冯妈妈道:“冯笑蕊,我……我走了。”
这才转身同阿元他们离开。
第74章 探案(四)
阿元与楚青鸾领着豹爷上了车,江玄在车辕上执起马鞭,驱车急行。
车内,小谈扯着豹爷的袖子又是一顿哭:“呜呜,豹哥,你可怎么了?你身上那么些伤!”
楚青鸾既厌且烦,抬起剑往车壁上一敲:“静些,有这哭功夫,不如问点正经事。”
小谈忙收起哭声,小脸上仍残余着哭态收不住:“那……那豹哥,你……你说说,那晚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豹爷回忆道:“那晚,老子被一点小事给绊住了脚。等老子回到赌坊,看见一群黑衣人在赌坊门口,老子大觉不妙呀!拔出身上的袖口刀就往赌坊里冲,那些黑衣人看见了,自然就围上来拦,他们每一个人手上都拿着好几把的短剑,晃得老子眼睛直疼。老子闭着眼睛乱耍一通,倒把这些龟儿子一下子吓住了。老子就这样,一口气冲到了赌坊里,哎呀……那场面,老子下辈子都忘不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有咱们赌坊的大哥、二哥,还有伙计老何、大朗、苗豆儿、蔡田……哦,还有,还有平日经常来我们坊里的甘兴!”豹爷说到此处,双眼也忍不住泛起了泪光,“这还得了!老子气急了,就朝这些黑衣人杀去!老子砍伤了两个小喽啰,可偏偏在这时,几个大喽啰回来了!”
楚青鸾皱眉道:“大喽啰?”
阿元道:“我想豹爷指的,应该是为首的那几个恶强盗。”
“对对对。就是这个小爷儿说的。”
楚青鸾又问:“那几个匪首什么模样,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形,你好好回忆一下。”
豹爷此刻倒是一点不含糊,直接道:“老子记得牢着呢,睡了多少天都不会忘的!大喽啰有三个人,左边那个是高个儿,右边那个瘦得和破竹竿一样。左右两个恶贼,一人拖着洪家兄弟一具尸体。中间一个是个小矮个儿,比老子还矮呢!他手上拿着一个好怪异的东西,像个黑匣子。他身边两个黑衣人,都看着他。那矮个儿的眼睛跟老子对上了,那是一双杀人杀红了的眼睛,太可怕了,看得老子心里直发毛。”
车内狭小,四人窝在一处,听着这令人发指的赌坊血案,便觉矮个儿的那双血眼睛也盯在自己身上似的,小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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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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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那该死的打更声响了!矮个儿朝旁边的高个儿看一眼,高个儿丢下洪家小兄弟的尸体便出去了,过不了一会儿,就把一身是血的打更人拖回来了!矮个儿指着那个咽了气的打更人,叫老子爽快点,自己了断,他们就不费劲了。老子是那种自我了断的废物嘛?哼,老子就是要死,也是多杀一个是一个!给一屋子的人报仇!老子这么一想,便豁出去了,使起我的袖口刀,把吃奶的劲儿全都用上,一心想要宰了那个小矮子!可那小矮子……那小矮子的兵器……”
小谈道:“他的兵器怎么了?”
阿元问:“是那个黑匣子?”
“是,是!”豹爷眼神一惊一慌,“就是那个黑匣子。天太黑了,隔着那么几个人,看不清那小矮子怎么操弄的,老子只知道,那黑匣子里飞出了好多的飞刀,有的是一把,有的是几把连成一个环,都向老子一个劲儿地猛攻。”豹爷说话间,扒开衣裳露出一整条臂膀,“你们看看,老子身上的伤,都是那破黑匣子搞得!”
楚青鸾忙和阿元避开目光去,讪讪对视。
小谈连忙帮着豹爷把衣服整好:“豹哥,豹哥,别……别往下薅衣服,有姑娘家在呢。”
“这……对……对不住了!”豹爷一边掩好衣服一边又道,“老子就说嘛,就算大哥二哥的武艺不行,甘兴可是一把好手,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原来,这些江湖上的恶人,有对付高手的法子!”
小谈义愤填膺道:“什么臭法子烂盒子!不要脸!”
楚青鸾问道:“那黑匣子这么厉害,你是怎么逃走的?”
“老子我……我……没有逃。”豹爷有些羞愧地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我活下来,是因为身上穿了一面护心甲。”
这面护心甲,牵扯到了安红豹在江湖上的往事。多年前,行走江湖的安红豹,还是使大刀的一把好手,被一家镖局雇了,成为走南闯北的镖师。在一次押镖的途中,他无意间砍死了同行的镖师。这名姓况的镖师身边带着个幼弟,当时只有八岁,况家有一手家传的绝技,便是催心镖。三尖两刃的小小镖刀,破空而来,便直戳心脏,分毫不爽。年仅八岁的孩子,泪流满面,叫嚣着定要苦练催心镖,终有一日寻安红豹,为亲兄报仇。
豹爷心惨意苦,神色黯然:“当年那一趟走镖,被俺发现了镖不干净。俺气不过,便要把那镖散了。这姓况的镖师兄弟不肯,那时他需要钱。两人就打起来了。要不怎么说刀剑无眼呢。俺真没想杀他,可……可……”豹爷说到此处,唯有摇头叹息而已,“这些年,时不时的,俺都会想起那况家孩子,也是真怕他来寻仇。俺二哥知道了这事,就给俺打了一个护心甲。俺就天天地穿着,连睡觉都没有摘下来过。”
马车停了,马车内的声息一片静,江玄掀起车帘道:“先下车吧。”
他们所到之处,乃是山野里一间普通的农房。
江玄引了几人进去,寻出火绒火石,擦出火光燃亮桌上油灯,对着豹爷和小谈道:“这是在下朋友寻的地方,较为隐蔽,这几日,小谈同安掌柜,便先歇在这里。”
阿元自然知道那所谓的朋友,定是渭川。小谈却是十分疑惑,江大少爷一个外乡人,哪里认识的朋友,能在关郡找到这样的地方?
豹爷往桌前一坐,见桌上破旧的木碗里还剩了半碗水,一手端起喝干净了,抹抹嘴道:“老子之所以活下来,就是靠了这护心甲。”他说着,又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砍得不成样的伤口,“那贼人的黑匣子好生厉害,飞刀来来去去的,老子好端端的手脚上,全都是飞刀砍出来的血口子。有三支飞刀直戳到老子的心口来,都插在护心甲上,老子心口的皮都被那刀尖子蹭破了。老子的手早拿不住袖口刀了,人也不知怎么……唉!晕过去了!”
小谈看着狰狞的伤口,难过兮兮:“豹哥,你肯定流了好多血啊!”
阿元接话道:“看来那些黑衣人,一定以为你心口中刀,必死无疑,收拾完屋内兵器,这才走了。并没想到,你只是失血过多晕厥了。”
楚青鸾又问:“那冯妈妈呢,她又是怎么回事?”
豹爷再不隐瞒,直说道:“她……她便是老子绊住脚的事儿!”
豹爷身为大通赌坊的三掌柜,赌闲了也光顾万宝楼,一来二去,不仅和冯妈妈看对了眼,两人之间还颇生出一番情意。血案当晚,豹爷便是与冯妈妈厮混过才回来。
冯妈妈当夜无事,便乔装成一个男子,送情郎安红豹回赌坊。谁知安红豹眼力好,遥遥看见赌坊外情形不对,便借口支走了冯妈妈。冯妈妈回万宝楼的路上,越回想安红豹的神色越觉不安,便又折返回来。恰好目睹了黑衣人行凶离开。
冯妈妈赶入赌坊中,见安红豹尚有气息,喜极而泣。安红豹被冯妈妈身上极烈的香气一熏,也醒转过来。
当时他遭逢大劫,浑身是伤,早已神志不清。冯妈妈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将他带回万宝楼。
“唉,老子醒来之后,一心只想找那些恶贼人报仇,让他们血债血偿。可冯笑蕊一个娘儿们,太胆小了,她说那些人一看就是大奸大恶的人,非说老子报不了仇,要老子好好养着。那么多人死了,老子怎么养得住!”
阿元似乎倒有几分心疼冯妈妈:“原来冯姐姐锁着你,是因情而至。不想你去冒险,白白丢了性命。”</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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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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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爷激动而起:“你这哥儿怎么说话的!老子豹爷,会白白丢性命去?哼,杀一个抵命,杀一双够本,杀三个赚大发了!”
楚青鸾冷冷一哂:“没有那被戳了三个破洞的护心甲,你早死了。这会儿还说大话呢。”
豹爷圆眼一瞪,一张脸黑中见红,既气又羞,恨道:“老子……等老子恢复力气,就跟那些歹人拼了命!白白丢命就白白丢命,还怕了不成!”
小谈忙安慰他:“豹哥,豹哥,你可不能这样。还有……还有我爷爷呢。你还要帮我找爷爷。”
江玄思索片刻,开口问道:“安掌柜,知道这伙黑衣人,是什么人?”
豹爷神色一呆,喏喏地摇摇头:“这……这……不大知道。总是些各处抢劫杀人的江洋大盗吧。反正老子上天入地,不怕找不到他们,那个矮子,高个儿,还有那个瘦竹竿,哼,老天有眼,一定会让老子找到他们!”
江玄的指腹在唇上轻轻一揩,眼光凝视豹爷诸般神色,道:“这样说来,安掌柜觉得老谈的失踪,同这件事有无关系呢?”
“嗯……老谈……失踪了……”豹爷这会儿的脑子便如乱麻一般,生结死结都缠成一团,哭丧着脸道,“老子……老子需要歇一歇,再想,哎哟,这想不动,老谈……他怎么就失踪了呢?”
阿元暗觉滑稽,又不敢露出笑影,这豹爷的脾气和智力,都是一阵一阵的,时好时坏,时行时不行的。竟还是不行的时候居多。
小谈这会儿更苦恼了,闹了这许多时候,好容易找到了豹爷,知道了大通赌坊当夜的情形,可距离他找到爷爷,似乎还有个十万八千里。
小谈一张小苦瓜脸露出来:“这……这……咱们可怎么办?”
阿元忙安慰他道:“不急不急。我想,一定是同一伙黑衣人劫走你爷爷的。”
楚青鸾点点头道:“是啊,我也这样想。”
江玄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洪家兄弟、打更人,当时都不在赌坊里,坊中,只有一个外客。”
阿元眼睛一亮:“是甘兴!”
楚青鸾思忖道:“是。洪家兄弟和打更人,更像是无意撞破此事,被灭口的。”
第75章 世仇
江玄绕至豹爷身侧,微微屈低身道:“安掌柜说了大半天,倒是一直没提‘三通老人’。”
豹爷大惊而起,瞪视一圈,揪住小谈道:“你个谈小子,这样天大的事儿也说了出来?”
小谈直呼“哎哟”,哭嚷道:“还天大的事儿,爷爷人都失了踪,回不回得来都不知道。他是‘一通’‘二通’‘三通’的,又有什么分别了?”
豹爷一听,竟也觉小谈说得有理,悻悻焉焉松开手去,长叹一口气,才道:“小谈是谈家独苗儿,他既然信你们,老子也不藏着掖着了,索性便全说了。这大通赌坊,是老谈,也就是三通老人置办的产业,他出的钱,早年由大哥经营。后来,又多了俺和二哥两个异姓兄弟。俺们兄弟仨年轻时候,和三通老人都有过一番交情,机缘巧合之下,都不想再闯江湖了,便一齐聚在这赌坊里。没事经营经营赌局,喝喝酒、吃吃肉、撒撒泼,多快活自在都不知道!”
楚青鸾道:“想必三通老人隐身于江湖,日常便是靠这赌坊向外联络,探听消息?”
豹爷摇摇头:“探听消息什么的,犯不上。自从小谈他爹娘出事之后,老谈他啊,在关郡也跟俺们一样,求太平日子过。”
几人的目光都不自觉投向小谈,小谈眼神闪避开,阿元忙道:“别扯到小谈身上,好好说老谈。”
豹爷没耐烦地看阿元一眼,牙齿咯咯一磨:“老子这好好说着呢。不过这赌坊里,的确会有老谈的朋友来,不过那是极少极少的情况。他们若是来了,同俺们说一声,‘天通、地通。人通,未识三通,何以大通。’俺们就知道,这人要见老谈。俺们去向老谈约一个时辰,就能让两人在赌坊里见面。”
楚青鸾与阿元异口同声道:“那甘兴呢?”
豹爷扭头挑眉:“甘兴?他……他一个月要光顾赌坊两三次,倒是……倒是没听他提过老谈。”
楚青鸾思酌片刻,道:“也许甘兴,才是事情的关节所在。或许当夜,便是他与三通老人会面之时。那伙黑衣人杀掉了所有人,却带走了三通老人。”
阿元道:“你是说,甘兴要么是好心想来提点三通老人注意这伙人,要么,就是被这伙人利用来引出三通老人的?”
江玄思索片刻,道:“如今看,这案子可以往三通老人和甘兴两处去查。一,便是查三通老人的仇家是谁,若是查这一线索,”江玄看看阿元,又看看小谈,“有些陈年往事,便不得不问个仔细。二、便是查甘兴。”
楚青鸾道:“查甘兴,怎么个查法,去百剑山庄吗?”
江玄道:“让小谈去找沈捕头。放沈捕头去查。看看甘兴近日,究竟结交了哪些人。这些人又是不是与三通老人有交集。”
阿元本是低头沉思,此刻忽而抬起头来,望向江玄:“查人,人可会撒谎。查物,物却一清二楚,不消多话。”
江玄闻言,轻轻一道笑。
小谈等人都觉疑惑,不由问:“什么意思?”
江玄看着妻子笑道:“她想叫我去查那黑匣子。”
楚青鸾道:“这也不失为一条线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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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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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转头,看住小谈,俯下身来,与他平视,开口道:“小谈,你仔仔细细想一想,你爷爷曾结下什么宿敌大仇?前因后果你可以不说,但名字须得给我们。”
小谈敲着脑袋,十分懊恼地:“我早没告诉你们!爷爷最大的仇敌,就在离关郡不远的东豫县!”
关郡与敦河郡毗邻,东豫县便是二郡接壤的中心腹地。
江玄暗中吩咐渭川,弄了一辆马车,顺带捎上渭川做车夫。安红豹仍留在那农舍内养伤,江玄等人带着小谈,行一天一夜便到了东豫县。入了县城,再往外郊行去数十里,便是南宫家族世代深居的一片山林,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呼这片林为南宫林。
说起南宫家族的轶事,一长串正史野史交错相生,真假难辨。最早,跟随永元帝开疆辟土的开国肱骨南宫适,便封侯于此。南宫适当年功成身退,自在于山林,直活到108岁寿终正寝,遗下诫言与后世子孙:人人自警,代代习武,进可卫国,退则保家。南宫后人依此训,热衷武道,并不着眼仕途经济,族中不论男女,从小就是玩着刀枪棍棒长大的。
南宫氏另有一门绝技,唤作“长空一啸”。这是卓绝非凡的一种神奇内功。话说当年南宫适只身一人救永元帝于万马千军之中,便是凭了这“长空一啸”。当是时,他面对身披铁甲,手持兵刃的浩浩大军,面色不改,仰天深吸一气,随即啸吼之声跃出咽喉,震动四方,脚下砂石飞滚,军马扑倒,兵士溃散。南宫适背驮永元帝,以啸吼声开路,以七星九环刀斩杀,突出重重包围,救得一代君主之命,才有后来的宏图霸业,大楚盛世。
南宫氏传到这一代,“长空一啸”之武力境界,虽不如前人,余威尚存。据小谈说,早年三通老人编纂《折戟沉沙录》时,也曾将南宫家武艺最出众的南宫无欢列为十二品中的第二品高手。可后来或许知晓了什么关于南宫氏的秘闻,《折戟沉沙录》正式付梓时,他已将南宫无欢自书中删去不提。南宫一家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在江湖上暗中探听三通老人的行踪,誓要一问究竟。
阿元听到此处,不由问小谈道:“既然付梓时没有南宫家的名字,他们怎么知道是老爷子删了呢?”
江玄道:“《折戟沉沙录》这样少见的江湖奇文,三通老人写一卷,市面上便出一卷手录稿。可见是手录稿被南宫家看见了,偏偏付梓的成书又没有南宫家。这等世家,又以武为尊,不写他尚要气恼,更何况写了又删去,这等大伤颜面之事,自然忍不下去。”
阿元在马车中支颐敛眸:“唉,可见当史官难。要公正评断,便要分辨那些虚言、妄言、不实之言、粉饰之言。若一笔孤行呢,又伤了这个的面子,拂了那个的意思。”
楚青鸾淡淡道:“若是三通老人评判不公,冤了南宫家呢?”
小谈忙道:“不会的。这书费了爷爷好大的心血,几番修改,字字斟酌,处处打听,多方求证。他若是删去南宫家,必定有可靠的因由。”
阿元也道:“我瞧老谈一双眼睛大好,不像是弄错了。怕是这南宫家名不副实,‘长空一啸’徒有虚名罢了。否则,他怎么肯背着得罪南宫家的风险,也要将他们自第二品删个干净呢?”
小谈若有所思,默默垂下头去,颇为老成地叹了好大一口气:“现在想,我倒宁可,他别冒这样的险,别得罪南宫家。那现在,说不定我还有爹娘呢。”
阿元等人闻言,神色都有不忍之意,阿元伸手轻轻拍了拍小谈的肩膀,示意他振作。
小谈眼眶已红,强自忍住了,吸吸鼻子道:“我也不知道前因后果。只知道我爹妈是因为爷爷开罪了南宫家,才……才没有的。我自记事起,便是跟着爷爷东躲西藏,后来才在关郡安定下来,开了个说书馆。”
阿元皱眉含怨道:“南宫家也欺人太甚吧,不过是字纸之罪,要迫得你们家破人亡才罢休?当今皇帝还不敢这样放肆呢。”
江玄轻轻敲了敲阿元的手背:“我想,不光是字纸之罪,两家已结下世仇了。南宫家的南宫无欢夫妇,十年前双双急病而亡。恐怕,这与小谈的父母之死,大有干系。”
阿元心中暗自一惊,想,怪不得三通老人要带着小谈远远避开,谈家与南宫家都折了两条人命,个中恩怨,已不是一句谁对谁错可以了结的。
楚青鸾习惯地蹙起眉心:“木已成舟,往事说来无益。不如想想,用什么法子去南宫家探虚实吧。”
江玄道:“我打听过了。南宫一家,与武林世家,尚有往来。咱们假扮飞鹰门的门人,过去拜会。飞鹰门门人众多,门主与如今南宫家的家主南宫无令也算交好。咱们借口拜会,至少不会被逐。”
南宫无欢夫妇死后,南宫家一切事务都交给了其弟南宫无令打理,这南宫无令妻子早逝,无儿无女,将长兄长嫂遗下的一对兄妹,视若己出,亲教亲养。南宫无欢的长子南宫末风,便是南宫家未来的主人。
楚青鸾想直接面见南宫无令,而江玄则准备从阅历更浅的南宫末风身上着手,只有阿元另辟蹊径,想接近南宫末风的妹妹——南宫末容。三人便翻来覆去想出了几套不同的说辞计谋,以备应对。
小谈见他们推衍来去,不由问道:“可……可……南宫家的人那么厉害,如果,如果他们识破了你们不是飞鹰门的人,那该怎么办?”</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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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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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简洁道:“打出来,跑出来,闯出来。”阿元说话间,朝江玄看上一眼,“反正总有法子。”
江玄失笑,她这法子,不过赌一赌自己夫君的归藏功,可以抵得住那“长空一啸”而已。
他想着,便从身上又掏出什么,分与阿元和楚青鸾。
“这是特制的蜡丸,你们随身藏好。若是真激得南宫氏动用‘长空一啸’,即刻用这蜡丸塞耳。”
阿元接过蜡丸,心中倒是七弯八拐转了心思:他们若是走明路,江玄定是吩咐过其他暗卫走暗路,夜探南宫府邸的。如此一想,倒为其他暗卫担着一份心,整个人便有点心不在焉的。
小谈以为商量万全,自己也要同往南宫家,被三人齐齐否了,只好蔫头蔫脑地和扮做车夫的渭川一起,等在南宫家十里外。
小谈啃着干粮,和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说得正兴起,小谈不由赞了一声:“车夫大哥,突然觉得你好厉害啊,感觉不像是一个成天卖力气的车夫呢。”
车夫渭川满脸讶异地望住小谈身后:“你们……这么快回来了?”
原来,南宫无令领着南宫末风一双兄妹,昨日方启程,前往百剑山庄了。褚岸然亲自下帖,邀他们一往赏剑。试剑大会召开之前,邀请武林中的世家名人在会上赏剑、评剑,也是试剑大会的传统之一。
阿元走了空门,正自气恼。
江玄将她拉到无人处,轻声安慰她道:“咱们也不算空走一趟,除却渭川,泾川、潏川、浐川三人都会留守南宫府附近,入夜去一探情形,若老谈真在这里,他们会查到蛛丝马迹的。”
阿元闻言,眸光亮起,道:“咱们换身夜行衣,也一同去。”
江玄摇摇头:“不需要。他们是暗卫,日训夜训,这等隐藏行迹、趁夜寻人之事,比我们娴熟老练的多。他们若是寻不到,咱们去也是白费力气。”江玄轻轻揽住阿元往回走,“回关郡吧,试剑大会,是去看热闹的时候了。”
第76章 试剑大会(一)
三月十二,是个大好晴日。
关郡西北部的褚氏山庄,肇建于百年之前,历代庄主皆有修缮改建。褚岸然接手山庄后,更名为百剑山庄。该庄前环流水,人称前剑池;后依高崖,人叫后剑崖。试剑大会的试场,安排在山庄后剑崖下的一处开阔平地。
这一日百剑山庄内外,英杰云集,豪侠遍地,多半人都携兵带刃,剑气勃勃,欲在这试剑大会上一举成名,也有小部分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四处穿梭,东看西瞧,品头论足,大过嘴瘾。
江玄护着阿元在前,楚青鸾看顾小谈在后,四人穿越人山人海,终于来到了山庄后的试剑场。场内垒起了三座高台,高台四周燃着火把,在白日腾腾而耀,众人围着几座高台,喧哗之声不绝于耳。
楚青鸾抱臂冷言:“哪里是试剑大会,简直像街尾菜场。”
阿元闻言不禁大笑,江玄淡淡道:“看客多,武客少,自然热闹。”
阿元不由朝前后的高台探身去看:“那个褚庄主什么时候来?”
阿元话音未落,人群中已骚动起来,有人连接大喊“庄主来了,庄主来了!”随着这一声声传染似的,一句句递过来,人群辟开一条窄路,一位身披褐金,貌甚伟岸,须发虬密的中年男子大步行来,朝众侠点头致意。身后随着两个步履洒脱的男子,皆是漆纱笼冠、褒衣博带的打扮,一个年长的,约莫三十六七岁,一个年轻的,只在弱冠之间。三人互相谦让了一番,仍是由那褐金衣裳的魁梧男子,率先登台,漆纱笼冠的两个男子才提步而上。
阿元道:“另外两人稍显年轻,想那大胡子,就是褚庄主了?”
阿元猜得不错。
褚岸然登台之后,偌大的试练场里骤然静了下来,可见此人在群侠之中,百姓之间,威望甚高。
“诸位朋友,不意邀得如许豪客群侠,本庄被英雄气概一洗,万象乍新,更有新朋旧友不远万里而来,老夫不胜感激。本庄已于内庭薄备酒水,以解困乏劳累,如若招待不周,还请恕罪则个!”
褚岸然说完,抬袖朝外,喻指两位随行男子上前,慨然而笑:“百剑山庄的试剑大会至今已十余载,邀来一同赏剑的武林名家,不仅在江湖上享有盛名,也多是老夫仰慕神交已久的一代名侠。 此次,百剑山庄邀得‘长空一啸,霸绝百军’的传人,南宫一族的家主南宫无令,以及南宫无欢的后人南宫末风,两位贤叔侄为诸位赏剑,是老夫之幸,是百剑山庄之幸,更是天下群豪之幸!”
人群里响起“嚯”的一声赞叹。这南宫家在江湖上的声名,虽不算倨傲,但也很有几分脾性,褚岸然能请来南宫叔侄,这面子不是一般二般的大了。
南宫无令与南宫末风立于高台之上,俱是风姿翩翩、面目清朗,尤其南宫末风,年华正佳,面容姣好,俊美之外,更有一股世家子弟的不凡气度。
南宫无令展颜浅笑,看模样尚算温和,说话也十分谦柔:“褚庄主过誉了,承蒙各路豪杰看得起在下。褚庄主珍藏之剑,定是兵器中的至精之品,小弟眼浅意疏,班门弄斧,惭愧惭愧!”
褚岸然合掌而笑:“南宫贤弟说的哪里话。南宫无令三岁习武,五岁学剑道,十二岁著剑谱,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说到品鉴宝剑,非君家莫属!来人,请剑!”</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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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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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如阿元等性急之人,早等不及一窥宝剑风采,听到“请剑”二字,精神为之大大一振。
两个乌衣缠头的门人,抬起一方剑匣,送至高台之上。褚岸然揭开剑匣,从中取出一柄剑,托举而起,递与南宫无令。南宫无令一手托剑,一手轻抚剑鞘,呼道:“末风!”
南宫末风于高处立定,风起猎猎,吹他衣袖宽飞,下裳远扬,他一个潇洒举步,腾空而起,已自黑中隐紫的剑鞘中抽出那柄剑。宝剑光出,寒意潋潋,南宫末风徐徐舞剑,忽攻忽守,钩、挂、点、挑、剌、撩、劈,无所不至。宝剑在空中回环反复,剑尖微微颤动,刺破风中暗香,剑光的颜色似乎都在幻变,忽白忽青,时紫时赤。
众人大声喝起彩来。
实则眼利如江玄、楚青鸾等人,早已看出南宫末风之武艺,华而不实,招式虽潇洒俊逸,对敌却是劲力不足,根基不稳,遇上用剑高手,拼不上三招五式便要落败。
阿元并非行家里手,见那南宫末风耍得一派潇洒,不由道:“这南宫家的人才,倒是不俗。”
江玄将话听在耳里,原本闲闲的意态变得有些抑抑,清清嗓道:“这剑嘛,算是剑中一才;可这人嘛,既不是文才,亦不是侠才。”
小谈侧脸奇怪地看着江玄,道:“少听大恩公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
阿元也道:“武功看不上也罢了,你怎知道他没有文才呢?我倒是不信。这南宫家祖上,也是封过侯的,请两个好的教书先生有什么难的。”
小谈低头一思,忽神色黯然道:“我知道了。”
阿元怪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小谈叹气道:“这南宫末风,是南宫家的独子;我小谈,谈行简,是谈家的独苗儿。我年岁比他小,个儿比他矮也罢了。人家模样又好,功夫又好,看起来连学问也强过我一大截去。江大哥怕我伤心,故意这么说。”
江玄听完小谈的理论,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朝阿元睇了一眼。
阿元仿佛很相信小谈这番话,忙摸摸小谈的瓜皮小帽安慰道:“你也别妄自菲薄。你……其实你长得也好呀,文才,文才也一流,就是这武艺……武艺缺了点。日后你跟着我,我教你。”
小谈呵呵干笑了两声:“说到这习武练剑的师傅,若是有青鸾姐姐这样的俊俏师傅、一代女杰,那我定能早早出师,纵横江湖了。”
阿元气道:“哟,我教你,你这小子,竟还不领情。哼!”
高台上的南宫末风已将一套剑招耍完,高举宝剑,以供四方品赏。他姿态高如松,挺如柳,面容白似玉,郎似月。台下的女子,看他倒多过看那宝剑。
南宫无令笑意一送,朗声道:“紫隐乾坤,瀑藏流水,寒动三川,威凌八阵!”
这一十六字评语入耳,褚岸然击掌而笑:“好!贤弟,好文辞!贤侄,好剑法!都说宝剑配英雄,若不是今日试剑大会,此剑已定为魁首之物,老夫倒真想将宝剑赠与贤侄这等人才,方不埋没!”
南宫末风微微一笑,潇洒一个回身,送剑入鞘。南宫无令将宝剑还至剑匣之中。
褚岸然高举剑匣,高声道:“此剑名为紫瀑剑,熔化百剑,方成此剑,故此一剑有百剑之威。人说紫气东来,是显贵之兆。这宝剑暗藏一股凌霄紫气,非侠中贵者不能赢。”
众人闻言,都不自觉倒吸一气。
南宫无令点头笑道:“人说剑为百兵之首,此剑又是百剑之首,堪称绝胜万兵啊!”
褚岸然长笑道:“好!好一个绝胜万兵!诸位,纵观历代的试剑大会,有人称‘镇岳一品剑’为剑中之王,亦有人称‘秀霸剑’独步江湖,依老夫看,这紫瀑剑,也绝不亚于‘镇岳一品’与‘秀霸!’”
人群中有人呼道“绝胜万兵!绝胜万兵!”,附和者不绝。
褚岸然扬声道:“不过……”
试剑场倏地一阵静,群雄都欲听褚庄主接下来的说话。
“不过,越是罕见的宝剑,越有它的脾气。若是平庸者用剑,反而容易驭器不顺,为剑所伤。”褚岸然说话间朝南宫末风看了一眼,南宫末风心中一虚,别开眼去,褚岸然又道,“若是高手用之,则灵如紫竹,游如赤练,七步断魂,一招绝命。”
楚青鸾原不在意此剑归属,听了此语,反而激起一段征服好胜之心,仰起头细细打量,见那南宫末风的衣摆处,有断絮痕迹,想是那紫瀑剑气所致,心中暗暗试比,自审功夫胜过这南宫少侠,却不知能不能驾驭这柄紫瀑剑。
褚岸然笑道:“好了,说了这许多,老夫想台下英雄早已跃跃欲试了。莫不如就此开始,三方试剑台,今日决出三位高手,到明日,再决出一位武中魁首,这紫瀑剑便有其主了。老夫事先说明,点到为止,试剑大会,只在一试,莫伤江湖和气。诸位,请吧!”
褚岸然说罢,捧着剑匣,同南宫家叔侄下得台来。三处高台围护的中心,早用棉绳圈出一块空地,摆上一张桌案,三个席次。褚岸然先请南宫家入席,再将剑匣搁置在桌案上,最后自己坐定。
台下先是互相谦让推拒了一番,却没有人真往高台上去。
高台上火把被风吹得左摇右晃,更显空寂。
这时,人群中一个粗发短打,身配长刀的壮士,莽声莽气道:“那么好的剑,大伙儿客气,我崔某人就不客气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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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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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姓崔的壮士一面走,一面拔出他的长刀,在短褐衣上磨刀似的搓了搓。
台下有人也按耐不住了,扬声道:“我来请教阁下高招!”
话音方落,一个颀长身影便跃上台去。刀剑相碰的声音,激起众人的兴致,大家都一个劲儿往前挤。
第77章 试剑大会(二)
只有江玄四人逆着人流往外退,退不多时,忽听人潮之外响起一个声音:“江兄既来了,怎么不看看热闹便要走?”
江玄转头便看见人群散处,王宗摇着他的百骨漆扇,仍是一副浊世之间自得贵雅的意态。
江玄辅以虚礼,道:“时辰尚早,欲看真热闹,须得等上一等。先领着这皮赖小弟去庄内讨杯清茶解乏。”
阿元朝王宗露一露赖皮相,见王宗身边跟着孟章,开声道:“不是说这位孟章孟大哥要去一试锋芒?”
王宗闲闲道:“正如江兄所说,早热闹不若晚热闹,早登台不若晚登台。简省些力气也无不好。”
江玄朝阿元飞快地掠去一眼,唇边映上不多不少的笑意:“不如,我们与王兄同行。”
阿元闻言微微变色,狠狠捏了捏江玄的手。
王宗眼中的情绪一瞬归空,唇边亦是分寸良好的笑意:“好!同道相逢,幸甚至哉。”
一路走到百剑山庄的后庭,空旷雅地,桌开十余茶宴,直到清茶小点上了席,阿元还在暗暗恼骂江玄,有事无事总招惹这个王宗。
她素来讨厌伪面君子与阴狠小人,自觉王宗两色都沾,倒不知江玄与楚青鸾,怎么待他如此不同。
阿元心里这道疑问忍不住了,寻个折花配茶的借口将江玄拉出了席面,悄声问了。
江玄想了想,眉心似蹙非蹙,说道:“大约因为,那伪面,近似真人不露;那君子,仿佛风范十足;至于什么阴狠小人,我倒觉有几分是丈夫雷霆手段。”
阿元只觉不可理喻地大大摇头:“什么丈夫的雷霆手段?”
“擒雪梅掌柜以拷问,胁楚青鸾以催逼,都可称是蛇打七寸,一击而中的手段。”
阿元大为不屑:“这等小人行径,倒被你说得如此了不起。我可从来看不起。”
江玄微微点头:“是,你最恨倚强凌弱,你要人人心甘情愿,阿元,行仁爱忠恕之道,欲收买天下人心,几不可能。”
阿元愣了一愣,垂头一思,随口道:“我没要收买什么心。但我确要为人们求一个心甘情愿。这世道太狠霸,总不问人之意愿,强加强夺,强生强死。我不肯。我要替他们求一个公平。”
江玄神思一晃:“他们?”
“是。梅雪掌柜的、老谈小谈、万宝楼的姑娘……所有我遇上的人,他们既然不曾亏待世人,怎么能白白被别人欺侮了去。我既见不平,就该相助。能平一事是一事,能扶一人是一人。”
阿元眼中褐光大盛,睛彩慑人,江玄一瞬不瞬望住妻子,唇角浮笑,喃喃道:“呵,扶危济困,解民倒悬。你再说得多了,便要将我哄得去做侠客了。”
阿元没好气地捶他一肩:“你呀,咱们今天做什么来了?你还招惹那王宗?我心里可疑着他呢!”
江玄笑起:“正是知你疑他,我才预备替你看住他。”
阿元目光盈盈而转,与丈夫一番对视,心头豁然而开,原来他是这个用意。
“你早知道我怀疑王宗?”
江玄点点头:“不过三通老人这事,我倒觉得与王宗无干系。他对三通老人和小谈,并没有太多留意。”
阿元又道:“那你觉得,他此行来的目的,是什么?”
“多半还是百剑山庄。”
“他自称是北楚贵族后人。当年随荆川王姬前后来的一批北楚贵子,也多封了官爵。尤其是南北之战后,‘北系官’可谓扶摇直上,权势甚炙。可在我印象中,北楚来的高官里,‘王’并不是大姓。至于北楚与百剑山庄,似乎也没听说有多少过节吧?”
江玄摇摇头道:“不知道。此人身份、来历,渭川他们也没有查到。不过此刻,他也未必是敌,咱们只稍稍留心便好。”
两人方携手归坐。
王宗似不经意地说道:“折了花来么?”
阿元挑起眉眼看人,神色之间有泠泠冒犯之意,只说:“折了。”
王宗似已看惯阿元待他这副咸而不淡的样子,自己便不淡不咸道:“什么花,不舍得取出来叫座上人一看?”
阿元眼风斜去:“王公子为什么不猜上一猜?”
王宗轻轻摇扇:“小兄弟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我岂能猜得中。”
小谈眼珠一转溜,猜道:“桃花!桃花!桃李闹春风,最是热闹了。”
楚青鸾端起白瓷杯,抿了一口,无情无绪道:“木末芙蓉花,纷纷开且落。”
小谈抓抓脑袋上的瓜皮帽:“好端端的,青姐姐怎么吟起诗了?”
王宗为楚青鸾释道:“青鸾姑娘是猜,江元兄弟手中,是辛夷花。”
小谈窜到阿元身边,抢过阿元的手举在半空,果然见她手里蓬着两朵辛夷花,惊喜道:“呀,青姐姐真神了,怎么猜得到?”
楚青鸾只说:“两人太相熟了,便好猜了。”
楚青鸾天资若冰雪,又伴着阿元一同长大,知她脾性,喜欢捡拾落花胜过采撷新枝,又嗅见了辛夷花的微辛香气,岂有不知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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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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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朝那紫苞红焰、艳而不俗的辛夷花看上一眼,道:“‘腻如玉指涂朱粉,光似金刀剪紫霞。’想不到,江元兄弟中意这般娇态的‘女郎花。’”
王宗意有所指,半似取笑,阿元横去一眼:“王公子这就有所不知了。辛夷花蕾,辛温气浮,功专入肺,解散风热。我前些日子染了风寒,送滚茶饮一些,最合用了。”
阿元一边说着,一边将辛夷花蕾取出,丢在茶杯里,又大咧咧越到王宗面前,拎起釉色细腻的白瓷壶,朝茶杯中冲水。
阿元眉眼不笑,唇角微勾:“我还以为王公子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呢。《九歌湘夫人》中曾言:‘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既是药房……”
阿元正絮絮而言,窃窃而喜,却见楚青鸾眼皮一抬,没好气给了她一个白眼,恨铁不成钢似的压低声道:“此药房非彼药房。这药字,指的是用来点饰房室的白芷。”
阿元顿时语塞,一时间没得找补,闷头喝了一口辛夷茶,才道:“我们这做药材买卖的,的确与屈原先生的香草辞赋,搭不上,配不起。”
小谈促狭而笑,笑了片刻,又似想及什么,垂下头去。
阿元见了,问道:“怎么了?”
小谈扒住阿元耳朵,孩子气地说:“我想起来了,这辛夷尖尖的,像笔头,外头也叫它‘木笔’。爷爷他,也喜欢这花。”
阿元闻之,揉揉小谈的头发,又担心王宗看出什么端倪,忙起身道:“孩子坐腻味了,我带他出去逛逛。”
楚青鸾也忙起身道:“我也去。”
孟章见王宗漆扇一收,似乎也要起身,却听江玄开声道:“我便不去了。坐着同王兄赏赏庭院之景,品品早春之茶,静些。王兄,可好?”
王宗一洒手,漆扇自合转开,他的脸在百支细扇骨间错落而生,错落而隐:“好。自然是好。你我二人,都喜静。”
三人起身离去。
王宗一双眼隐在扇后,睫毛轻扑,像一只翩跹欲停的凤蝶,落在深竹影里。
阿元似有所感,兀地一个回头,正撞上那双眼睛,眈眈如狼,静憩不动。阿元装得极平静,折回身子与目光,步履缓正慢行。她知道这种眼色意味着什么,山野丛林多少动物便是这样的神色,是试探、是警惕、是等待,她的背影越镇定自若,身后的猛兽便越不敢扑上来。
阿元三人往僻静处走去,不多时,便听见嘤嘤哭声,似是女子。楚青鸾做一个噤声的动作,小谈和阿元便驻足不动。
“呜呜呜,蒋姐姐,这可怎么办,这招待宾客的杯碟,我可赔不起啊……”
“嘘!砸坏就砸坏了,谁知道是咱们砸的。这次为了招待这么些人,百剑山庄临时拨了我们一十六个姐妹救急。来这山野地里也才半个月呢。咱们就推说是他们山庄里那些老奴仆砸的,不干咱们的事!”
楚青鸾与阿元听见这两个丫头的言语,眼光俱是一动,对视片刻,互相点了点头。
阿元从月门洞后折出身来,装作失路不知的样子,朝那两个丫头走去:“劳驾,这试剑场往哪里走?”
个子稍高的丫头忙往前站了站,踩住脚下的碎瓷片:“贵客您走……”
阿元出手迅捷,纷飞的衣袖往两个丫头的面上一扬,两人便晕死过去。
小谈看得呆了,忙窜到阿元跟前:“这……这是什么功夫。”
楚青鸾拖过一个丫头,出言冷冷:“这是雕虫小技。”
阿元也拖起另一个丫头,两人往一旁的旧杂物房走去,将两个丫头的侍女服剥下来,与自己的衣服换了。楚青鸾替阿元挽一个丫鬟式的垂挂髻,再替自己挽好。楚青鸾又拿些杂物间的旧席盖住了两个昏睡的丫头,两人这才走出杂物间。
小谈见阿元忽由一个俊公子改装成俏丫鬟,大为惊讶,左看右看,不由道:“这……小恩公,你……你这……男扮女装,倒比那些真姑娘还漂亮!”
阿元听在耳中只觉好笑,想想又是不妥,便从身上取了黄颜色的药粉,分别涂在自己和楚青鸾脸上,一下子两张脸就变得蜡黄无光,楚青鸾又替她和自己将碎发拨下来,掩住眉眼。
第78章 试剑大会(三)
“哎!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两人听得一声呼斥,扭转目光,见月门洞处站着一个须发稀疏,模样干瘦的中年男子,身边随着个小厮模样的人。
楚青鸾淡淡道:“没做什么。”
小厮喊话道:“没干什么还有理了?外面忙得脚不沾地,你们在这里偷懒?”
楚青鸾和阿元低着头回话:“是,我们这就去。”
那小厮颇殷勤讨好地:“扈三爷,这些个丫鬟就是不能让她们闲着一刻!”
扈三爷一边摸着颏下微须,一边拿细眼儿四处看:“这孩子是谁?还有你们……长得怎么这么眼生呢。”
阿元智计急转,道:“回扈三爷,咱们两姐妹,同其他十一四个姐妹,是半月前才来贵宝庄的。”
“哦,我差点忘了。”扈三爷细长眼眯起,“咱们从郡里樊太守家借的人。”
楚青鸾也接口道:“这孩子我们不认识。怕是哪位贵客带来的,走迷道了。”
“哎呀!”小厮喉咙一紧,倒把身边的扈三爷吓了一跳。
“三爷您看,地上那瓷片儿,是咱们待客用的上好的白釉瓷呀!”小厮眼一瞪,喉咙一尖,揪着嗓子厉声道,“定是你们砸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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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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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三爷掏掏耳朵道:“多大点事,叫她们赔就完了。”
“哟,三爷,她们哪里赔得起!我这就领她们去樊太守家来的崔妈妈那里,让崔妈妈罚,狠狠地罚!”
阿元与楚青鸾对视片刻,两人的手皆攥得紧紧,阿元心道,那崔妈妈可不能见,立刻被戳穿身份,实在不行,再迷晕两人算数。
楚青鸾暗想,如今便先敷衍,只说要先服侍宾客,晚间再去见那崔妈妈,趁这有限两个时辰探探山庄情形。
楚青鸾正要开口,却听身后的小谈嚷道:“不是这两位丫鬟姐姐砸的,是我不小心砸的!我赔给你们!”
阿元与楚青鸾闻言,心下俱是一宽。暗想,她们两姐妹昏头昏脑的,倒是这孩子,真是机灵过人。
阿元忙顺杆爬道:“三爷可别冤枉了我们姐妹。我们老实着呢。”
扈三爷似乎有些烦了,这样一个大日子,还在这庭院里和两个丫头一个孩子缠七缠八的,他索性摆摆手道:“小虎儿,你跟着这孩子去找他家大人,对方客气肯赔钱,就拿了。不肯也罢了,别给庄里找麻烦。”
小虎儿应了声就领着小谈走,扈三爷嘱咐了一声便也离开。
阿元正抬脚欲走,楚青鸾已低头将碎瓷片收起,刨个坑儿埋了。
阿元道:“什么时候,还在这儿真清理洒扫来了?”
“你的性子太不沉稳。若那姓扈的回头,发现碎片还在,找我们兴师责问,又是一出麻烦。”
阿元想想,也是有理,又问道:“咱们去哪里?”
楚青鸾道:“先找南宫家的下榻之处。”
阿元点头道:“好。咱们兵分二路,你去寻南宫家,我……”
楚青鸾冷泉似的眼往她脸上一瞥:“你要去找主人房?”
阿元被楚青鸾一语点破,也没多话,只是笑笑。
“江玄那边说,让沈捕头去查百剑山庄,查到什么了?”
阿元道:“没有。”
“没有?”
“是。说这甘兴近期,并未结交什么新友。山庄里,也没见什么新人来往。”
楚青鸾眼波微动:“也就是说,你们怀疑,和甘兴相关的线,藏在这山庄之中?”楚青鸾一语未尽,低低接口道,“何止。百剑山庄,素来以兵器见长,那伙人用的兵器如此怪异,若是藏身于山庄之中,甚至就是山庄中人,也不足为奇。”
阿元点头:“正是。青姐,你想的同我们想的一样。”
楚青鸾道:“褚岸然身为山庄之主,房中也许会有线索。只是……百兵之所,终究凶险难测……”
阿元推了楚青鸾一把:“别担心了,闯一闯便知道了。咱们寨也算得上虎穴龙潭……”
楚青鸾道:“这怎么一样?王寨会对你手下留情,可百剑山庄,百剑齐发,也不会有一剑留情的。”
阿元一愣,楚青鸾怪道:“你这就怕了?”
阿元摇摇头道:“不,是你刚才说,百剑齐发……青姐,你想一想,那安红豹说的黑匣子,里面的飞刀一把接着一把,像不像是百剑齐发?”
楚青鸾道:“你越是往百剑山庄想,自然越觉得可疑。依我看,南宫家与老谈世仇颇深,更像是能做出这般狠辣血案的人。又或者,照今日情形看,百剑山庄与南宫家联手……”
两人想至此处,俱是震悚。
楚青鸾立刻道:“我找褚岸然,你找南宫住处。”
“不行。”
楚青鸾道:“你功夫差,智谋也不算高明,若是遇上褚岸然手下的门人,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阿元还要强自辩驳,被楚青鸾冷冷一拒。
“别多话浪费时间!去!”
阿元见两人再争执下去也是无益,只得一个轻功步伐,转身去了。
百剑山庄依山而建,占地广阔,形制曲回,楼阁剑室因地制宜,聚散错落。关郡近北狄,气候不似南方水乡,因此山坡植被尽显苍莽浑厚之意,百剑山庄的建制,也多方正敦重,远远掠目而去,便觉是一幅昏黄长卷,隐现点点苍绿、朱红、浅碧。
百剑山庄中的建筑,喜以名剑之名题匾,诸如折铁、鸦九、裴旻、破山、墨阳、燕支等,倒也别致出奇。山庄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设了五处兵器阁,称“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五阁,以铸剑之祖欧冶子所铸五大名剑为阁名。
阿元探听到南宫氏暂居轻吕阁,便一路行去,众人都挤在试剑场中,山庄中留守的多为奴仆杂役,因而阿元一身装扮穿行其间,倒也不算突兀。她摸到轻吕阁,只见阁门紧闭,门外一个洒扫的人物,执一柄扫帚,高高挽起衣袖,露出的手臂肌肉虬结,一看便是很练过一番外家功夫的。
阿元上前,低头道:“南宫家的末风少爷是住在此处吗?”
那洒扫的大哥抬头看了阿元一眼,又低头去继续洒扫:“是。”
“那位少爷喊我来,替他取一样东西。”
“哦?是什么?”
“唉……叫什么来着……”阿元装出一副呆笨笨的样子,“他说他一定要带去试剑场的……怎么办?我忘了……”
洒扫大哥抬头看了看她为难的样子,没好气道:“忘就忘了,再回去问呗。”
阿元纠结道:“这……这可不行……管家一定会骂我的……说我没脑子!”
洒扫大哥不耐烦道:“那我可没法儿。我就是看看房子的,我又不知道大少爷有什么要带去试剑场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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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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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闻言暗喜,脸上便笑出花来:“唉,我想起来了!他说是一个什么什么盒子,里面有一块玉,他要给今天比试赢了的大英雄。”
“哦,想起来就好。”洒扫大哥打一个呵欠,“大少爷住左边那间,他身边的赵阙大哥,把钥匙给你了吧。”
阿元点点头:“给了给了。”
说着,假意在自己身上掏钥匙,人便往那三间楼阁的左间走去。
阿元在南越常被女帝关禁闭,因而在学暗器投发的时候,特特学了如何撬锁开锁,取一枚藏在身上的暗器小针,便是一把百通的钥匙。这轻吕阁的锁匙十分寻常,不消片刻功夫便被暗器小针攻破。女帝自小便盯着阿元学什么御下之术、圣贤之说、用兵之道、治国之方,偏偏比起这些堂而皇之、庄而重之的大论大道,她只长于这种偷鸡摸狗、飞檐走壁的勾当,日常便与蓝乳娘感叹,以己之才,做什么贵胄王爵都似不堪用,做个劫富济贫的神偷飞贼方不辱没。如今用上了自己的开锁之能,竟有十分的得意,自觉离侠盗又进了一步。
“侠盗”阿元,没料到自己竟过而不取,空手而归。
两人约定时刻过了一刻钟,楚青鸾才见阿元垂头丧气地回到杂物间。她忙帮着阿元更换回原来的装束,两人将恢复装束的丫鬟抬出去,又将掩埋好的瓷器碎片重新铺陈出来,便躲回杂物间探看情况。两个丫鬟醒转,只以为是忙碌所致,累晕了,紧张地收拾了碎片便离开。
楚青鸾这才问:“怎么了,没找到?”
“找到了。他们住轻吕阁。我想法子将阁里三间房都探看过了。搜出些书信,是要寄回家去的。可都是嘱咐管家一些家务事,并没提及别的。”阿元想了想又说,“不过,轻吕阁左,住了南宫末风,中间住的是南宫无令,右边住了一位女眷,想必便是南宫末容了。”
“你一直想从这女子身上套话。”
阿元点点头:“女子好接近些。实在不行,便同南宫家挑明了,直问吧。你那边怎么样?”
“我找到了褚岸然的住所,在西边的昆吾阁。但把守极严,我想……咱们难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去。”
阿元忙问:“用毒如何?”
“今日来人极多,褚岸然门下食客亦多,贸然用毒不妥。再者说,老谈失踪之事,未必便与这位盛名在外的褚庄主有关。为今之计……莫不如先去试剑场,赢了今日之局,暂且留在庄中。”
“青姐,你说的好轻巧。这如许多的英雄豪杰,你皆可轻巧胜过么?”
“未必。赢了咱们便想赢的法子,输了咱们便想输的应对。顺势而为,不过如是。回去吧。”
楚青鸾言辞举重若轻,竟亦不是自负自傲,只是一种冷到底的淡然无碍。
第79章 武中三甲(一)
阿元恢复男装打扮,与女装的楚青鸾,倒似一对伶俐璧人,两人回到试剑场上,这峭壁之下,已然是三分天下之势。孟章一柄流水纹宝剑,守东南擂;一条彪形大汉抡着一对流星锤,守西北擂;一个精瘦汉子使一把鱼尾小斧,守西南擂。
王宗在孟章的擂台前观战,江玄与小谈则挤在三处高台的中心,小谈一边关注三方擂台,一边又忍不住朝中心座上的南宫叔侄看上一眼。
江玄眼力佳,隔得老远便注意到人群中阿元的身影,他下意识用余光往王宗处一瞥。
阿元与楚青鸾前脚刚到江玄身边,后脚王宗也来了。
他便先于王宗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们俩丢下小谈,往哪儿去逛了?”
阿元笑笑道:“唉,可是小谈撒谎,是他丢下的我们。”
小谈吐吐舌头。
王宗的目光在楚青鸾的头发上轻轻一滞,便轻移开去,道:“这场子兵器热闹,倒不见得你们中意。想那庄内的景致,更为宜人吧。”
阿元装作不经意,也往楚青鸾发间看去,暗道:青姐将头发梳得太细致了,显是重新打理过的,这王宗眼尖心也敏,注意到了。
阿元忙说:“我们拖延了,倒不是为的景致。我陪着青姐练功呢。这不,才刚刚活络完身子,重新理匀了冠面,她说要上台去了。”
王宗松落出一个笑,那笑渺渺而褪:“青鸾姑娘欲挑谁人一试霜剑?”
楚青鸾望了一眼,高台上兵斗正酣,她将青剑自如地在手中拎了一转:“反正不是孟章。”她说着又看住阿元,淡淡声:“那两个武人,你挑一个。”
阿元朝西北西南探脸看着,道:“那使斧的大哥有意思。他的小斧头恰如鱼尾一般,瞧,斧柄还镂刻着鱼鳞纹呢。”
小谈点点头:“是呀。武林中人以斧头为兵器的,多喜用开山大斧、沉重宽斧,那求的一个刚猛大力,可一发毙敌呀。偏生这位黑衣大哥,使着一柄精巧小斧,也亏得他身形灵动,挥舞曼妙,真是好看。”
阿元接口道:“好就好在他使这鱼尾小斧,有的放矢,点到即止,不令这一尾小鱼真伤人筋骨。”
几人说话间,楚青鸾已经往西北方向走去。
小谈忙扯着嗓子喊道:“喂喂,那西北台是流星锤大哥,不是鱼尾斧大哥啊!”
楚青鸾浑然未闻似的,只一路向西北,几步跃上高台,同那彪形大汉对峙而立,二人便同二峰,一座瘦削如笔,似含兰芽初露、霜月拂顶;一座块垒硕大,恰有野草蛮生、灼日暴烈。</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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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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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谈忙追着去,王宗、阿元与江玄也忙随上,小谈扭着脸对着阿元道:“这……你刚刚不是说那鱼尾斧大哥有意思吗?她怎么去了另一边?”
王宗原先也有疑惑,行到西北高台之下便已想通,说道:“有意思的人,自然可以留下;无甚意思的人,留在台上也是无益。”
小谈“哦”了一声,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小恩公挑中的人,青鸾姐姐的好剑便饶了他。”
几人都往西北高台前去挤,听得身边众人纷纷言。
“哎哟,这柳条一样的姑娘跟这莽汉斗,怎么斗得过?”
“是啊,那大汉一记流星锤,怕是就把这姑娘抡飞到天上去了!”
“这姑娘真是死脑筋。另外两个精瘦一点的青年人,不比这壮汉好对付?”
“你们知道什么,说不准这姑娘有大能耐呢。”
那彪形大汉方对付了一个剑客,还在吁吁喘气,一边抹着汗,一边晃动着自己手上的一对流星锤,好心地说道:“姑娘,你……你……你先出招吧,我……我悠着点,尽量不伤着……”
那大汉话音未完,楚青鸾一道残影破空而上,青剑寒光闪过,剑尖已经抵住彪形大汉的胸口,楚青鸾将脸一抬,几缕碎发欲飞即止:“很好。我也不伤你。”
那大汉结结巴巴道:“你……你……趁我不备……”
他说话间,手上已酝酿足了力气,预备给这不留情的姑娘以致命一击。谁知楚青鸾眼光轻轻下撇,又冷冷一抬,似是了然于心,剑尖一动,凌厉的剑气登时震破彪形大汉的虎纹衣,露出右肩上的赤黄肌肤来。
青剑未见血,大汉已经折服,“咣当”一声,他那一对流星锤顺手而脱,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众人见楚青鸾几乎不费力气便制服了比她高壮许多的大汉,大为诧异,亦是有所怀疑,心中隐隐猜测是那大汉对这花骨朵似的女子手下留情。
不防有人将他们心底的猜测陡然大声喊了出来:“哎!老兄,你那流星锤还没使劲,便输了?哼,你让这小女子,也让得太不要脸了!就让我翻天豹子来会一会……”
那号称“翻天豹子”的老哥儿,才在空中翻到一半,楚青鸾已经持剑上前,当空一削,将他的胡子削去了一大半。
“翻天豹子”摸着半拉胡子,正委屈道:“你这……”
楚青鸾又是一剑横来,劲爽利练,势如破竹,“翻天豹子”连忙腾起两个后空翻,堪堪躲过,尚未得喘息时间,楚青鸾的青剑又横在眼前,避之不及……
阿元见王宗一副身心不自觉注目在高台之上,朝江玄使个眼色,二人缓缓退出,走至空旷处。
阿元简略说了白日里搜园的情形,江玄垂目静听,随后问:“所以呢,你怎么想的?”
“那右边间住的,大约便是南宫末容了。我想……假扮谈家后人,等入夜后,直接潜到南宫末容住的那间房去。”
“谈家后人?你要替小谈去冒险?”江玄脸色大为不善,“倘若真是南宫家做下血案,掳走三通老人,他们怎会善了?”
“这样咱们便知道真相了。他们既做下这些事,对谈家后人自然不会手软。到时候,若是我不能脱逃,你们便想法子来救我。”
江玄方才还是光风霁月一江湖公子,现下已是顶冒青烟一人形香炉,还得勉力憋着气想道理、讲道理:“现下你心急如火,欲直接质询南宫家,又不想小谈露面,找人替小谈,也是一法。但咱们得换个人,我去扮谈家后人、楚青鸾去扮谈家后人、或者渭川去扮,都可。”
第80章 武中三甲(二)
阿元摇摇头:“不行,你和渭川都是男子,若是贸然闯入南宫末容的闺房,只怕得罪更甚。我想女子多心地柔软,倘若那南宫末容愿意细听原委,替我们从中斡旋,情况或许大好。”
“楚青鸾的武艺远在你之上,她去最合适不过。”
阿元皱紧眉头,轻叹气道:“江玄,你想护着我,可我也想护着青姐呀。再者说,这一来,她武艺虽好,使诈使毒的手段,远不如我,那南宫家一向也是武林正派,未必斗得赢我的小小手段;这二来,青姐不似我,小谈的事,她本可以置身事外,不过是就着我的情面,相帮到如今。可说到底,这件事是我非要揽上身的,有危有险,自该我去领受。”
江玄听到此处,又是痛惜,又是愠怒,轻咬牙道:“有危有险,你去领受?阿元,我是你的夫婿,你这样不顾惜自己,置我于何地?置我们夫妻之情又于何地?”
阿元见他生怒,忙伸出手臂,揽住了江玄的一段脖颈,伏低做小道:“江玄,你娶了一个大麻烦,你早知道的是不是?我惹是生非,招祸兴灾,但我之非,方成就他人之是;我之祸,方攘避他人之灾。从前老师傅常说,为帝君者,应以一己之身而奉天下。我不能及。但以一己之身,偶尔护护老幼,惩惩奸恶,替弱者伸个冤,为小民叫个屈,或许还做得到。”
江玄声气软下来,敲一敲阿元的额:“不知道你哪里来这些道理,偶尔听之尚可,做起来不管不顾的,怎么不叫人看着心惊肉跳?”
阿元嘻嘻一笑:“别担心,我是能化作烟的女修罗呀,自然履险如夷。该担心的,是南宫家的人。”
江玄敷以一笑,口中不言,心中自然另有一番打算,等今日比试结束,便找楚青鸾商议,依旧让她替了阿元去,楚青鸾自会允肯。至于阿元如何气自己,总是后话了,再忧心不迟。</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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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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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如此打算之下,便欲携阿元回试剑台下,看战况如何,却见阿元一双眼目褐光盈动,望住自己,显是察觉己意:“你……你还是要去同青姐说,是不是?”
江玄无奈,只得道:“各退一步。楚青鸾同你一起去。”
“一起去?”
“是。倘若今日她赢了,便借她的名义去拜访南宫家。你扮做她的妹妹随在身边。先行隐晦试探,试探不出,再称你们两姐妹是谈家后人,问个明白。看今日南宫末风的剑术,楚青鸾在他之上,我们于外接应,这样我才能安心。”
阿元听罢,细思片刻,口中并不回应,江玄兀然执过她手,往试剑台走去。
此时,暮色四合,夜露暗生,三座高台之上,各路高手你来我往,已缠斗过无数回合,楚青鸾与孟章还有那个鱼尾斧的黑衣青年,可以说是胜券在握。尤其是孟章,一柄流水纹宝剑舞得分寸极谨,进退合度,刚柔并济,支撑到现在,已经多时没有对手上台赐招,阿元自忖之前因王宗而大大小瞧了他。
楚青鸾正与一位使双刀的虬髯客对战,虽身形不乱,气息却稍见凝滞。她多以快招速攻,简省力气,好为后续的对战积蓄体力。
江玄看得明白,楚青鸾若与孟章同一时辰上台比剑,此刻定是气息散乱,力气不济,在高台之上便难捱得多了。想来明日与孟章,也是要败在剑下,只得取武中榜眼之名了。
“吭”地一声,双刀已断,楚青鸾在高台之上气息微喘,收剑抱拳道:“承让!”
“喂!姑娘你好生厉害呀!”
众人见台下对住青剑女侠说话之人,是一个双环女子,模样尚算得上清秀可爱,穿红白二色的间色裙,身上负着一个精致的剑囊,囊外露着古朴雅致的剑柄。江玄与阿元凑得近,见那剑柄底端是白玉红沁凤纹剑首,造型规严,打磨甚精。
楚青鸾在试剑台上厮斗已久,到此时才流露出一分轻松意思,道:“要上来玩玩么?”
那双环女子摇摇头:“今天就不了。等到明天,咱们可以较量较量。”
众人都有些疑惑不解,却见那双环女子朝台上的青剑女侠抱了抱拳,便径直朝西南擂台走去,大伙一齐猜测她是去找那鱼尾斧的黑衣青年比剑,忙不迭让出一条道来。
阿元也搁下楚青鸾不看,转而去瞧西南高台,江玄忙跟住她。
果然,那双环女子双腿一点,身轻如燕,径直跃上西南擂台,朝对方抱拳道:“小女子姓谷,敢问英雄高姓大名?”
那黑衣青年避开谷姓女子的视线,低头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那姑娘不知怎么,忽的笑靥一绽,低低乐出了声。其实她模样不算出众,但生了一双笑眼,一笑开便十分招人喜爱。
那黑衣青年稍见窘迫,忙道:“那就请谷姑娘出招吧!”
那谷姓女子挥开手臂,将背上剑囊高高抛起,握住剑柄抽出长剑,轻喝道:“那本姑娘就不客气了!”
剑囊尚未落地,她已欺身而上,长剑一抖,朝黑衣青年的臂腕直直刺去。
阿元细看那剑,只觉剑身长而窄,剑制平直端正,那剑上的铭文随招数闪烁来回,古意盎然,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剑?”
江玄轻声道:“八面汉剑。那剑首是汉玉,剑身分八面研磨,比之一般的剑,要厚、要重、要刚直。”
“剑求轻灵,这姓谷的是个女子,却用厚重之剑?”阿元眼睛一瞬不瞬望住台上,“这两人真有意思,用斧子的,偏偏招数轻灵;用剑的,倒是威猛刚重了起来。”
黑衣青年侧身避开一剑,那剑倒似生了眼目,同时同刻,也追上黑衣青年的方位,陡然袭来,刚强之劲力破空而来,黑衣青年鱼尾斧动,旋成一圈斧影,八面汉剑不避不停,直朝鱼尾小斧冲将而来,兵刃一交,“硁硁”巨响。八面汉剑威势极猛,立刻冲破鱼尾织就的铁墙斧壁,眼看便要刺中黑衣青年的手腕,黑衣青年连环翻身,避开一剑,转守为攻,一柄小斧嚯嚯而响,朝谷姓女子的后心袭来。
第81章 武中三甲(三)
那姑娘嘻嘻一笑,同他玩闹似的,将剑轻轻往后一背,看也不看。她招数和神态虽似玩笑,剑上的威力却一点不弱,那鱼尾小斧正劈在剑身上,反震之力大得黑衣青年手腕一麻,几乎握不住斧柄,只得连连后退,借势卸去斧头上汉剑的余威。
谷姓女子未容黑衣青年稍歇,转身又攻了上来,她的剑招与其人毫不相似:人轻,剑重;人柔,剑刚;人灵,剑拙;人显,剑藏。
阿元不由道:“这姑娘的剑法,定是个老先生创的。如此直来横去,像隶书似的,由她这样灵光的人使来太过迂重了。”
这谷姑娘的招式不算美,但威力不小,黑衣青年不敢硬拼,只得再旋身躲避。早先他凭一手花招频出的小斧赢得满堂喝彩,此刻却在猛攻的剑招之下左躲右避,多少有些狼狈。
那谷姑娘叫道:“嘿,不许躲了!”
说话间,一剑朝黑衣青年的脚下砍去,只听一连串的“吭吭”声,那高台是由竹木垒成,哪里经得起这宝剑削砍,立刻坍陷下去一大块。
黑衣青年抬脚一避,手中鱼尾斧直朝女子剑身挥去,谷姓女子持剑不动,等斧子碰到剑身时,才奋力一震,高高拔起剑来,众人见那鱼尾小斧登时脱离了黑衣青年的手,飞旋在空,黑衣青年见那剑尖毫不迟疑,自长空直转而下,顷刻之间逼至自己脖颈,双腿一蹬腾空而退。</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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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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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以为他要迂回躲闪一番,再取兵刃,却见他一退再退,两个起落之后,已落到高台之外,对着执剑俏立的谷姓女子朗声道:“兵刃已失,胜负已分,在下,输了!”
或许是这黑衣青年认输太快,看客连同这谷姓女在内,都悻悻然,并没有过足瘾似的。
阿元颇为懊丧地:“这……便输了?那使鱼尾小斧的,是不是输在兵刃?斧子短小,对击这八面汉剑,施展不出。”
江玄半掩住声,在她耳边道:“兵刃是其一。那青年似乎并未施展全力,对这女子颇手下留情。”
那黑衣青年取回鱼尾斧,便转身淹没于人群。
谷姓女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去,剑尖一抬,扬声道:“还有没有哪位上台赐教?”
三座高台之下,人潮若海,静默片刻,复又响起微微细声,那细声滚成琐碎杂声、闲话絮声,逐渐变得聒噪、冗长且令人不耐烦。然而过了一阵儿,又过了一阵儿,也再没有人上试剑台去。
三座试剑台,高高悬空,皆立着一个执剑人影,独立于万千侠光剑影之上。
“好!”
三座高台之中,响起褚岸然的声音,喧哗之声再次静了下来。
“今日比试,武中三甲,倒有两位是女子,自试剑大会以来,从未有此先例。可见当今武林,女豪势起,当真巾帼不让须眉。来,三位侠士,本庄预备了酒水薄席,与诸位消解疲乏,明日再战个胜负罢休!”
百剑山庄替三甲预备的酒宴在内厅,席开五桌,座中不乏有些名望的武林人士与山庄门人。楚青鸾与孟章、谷姓女子同列三甲,都坐于主桌,与褚岸然和南宫叔侄一起,淡言应酬了几句,并无心饮食,尽了礼仪便称要休息,早早退席。
山庄替楚青鸾等人安排了宿处,在承影阁,离轻吕阁相去不远。阿元踏入阁中,屏退了引路的侍仆,便扬起衣袖,朝小谈面上一挥,小谈张口欲言,眼中迷离睡意涌上来,阿元伸手接住小谈,他早已昏睡过去。
楚青鸾怪道:“做什么?”
“晚上的事情危险。我不想让他出来。”
江玄将二人假扮谈家后人的计谋托出,楚青鸾听了连连摇头:“其一,南宫末容未必好相与,我们还未探听到消息,贸然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其二,他们未必不知谈家后人年岁几何,是男是女。其三……”
阿元急道:“我知道,这计划的漏洞像筛子那么大。可没有谈家后人的身份,咱们怎么逼南宫家说实话?兵行险着,也是不得已。老谈失踪这些时日,再拖延下去……我真怕……”
楚青鸾仍想劝服阿元,却见江玄朝她轻轻摇头,道:“阿元的性子,你也清楚吧。”
楚青鸾神色一恍,暗想,原来如此,要么,她陪着这小姑奶奶以身试险,要么,这小姑奶奶便自己孤身犯险。这世上没那样多万全的计划、周密的部署,多的是孤注一掷、拼命一搏。
她只得屈服点点头,转而去找一身替换的衣服,给阿元换上女装,一边嘱咐道:“南宫无令的功夫咱们没见到。万一情势有变,你先制服南宫末容,我来对付南宫叔侄。听到没有?”
“可……”
“你轻身功夫好,能跑便跑。我们若是真打斗起来,百剑山庄自不会坐视不理,我到时候弃剑而降,身为三甲之一,在这山庄之中,同南宫家一样是客,即使被捉,也不至于真如何。等和江玄碰了头,你们再想法子救我也是一样。”
阿元的眼光默了默,忽开口道:“青姐,如今你才是南越的元公主。”
楚青鸾怔住了。
当日她与江玄为阿元这颗北辰星归位之事,争执不下,惹得阿元出走。这些时日,他们三人之间再没提起这些话。
此刻阿元如此说,楚青鸾一时间十分恍然。一直以来,她都以护卫南越公主,匡扶南越社稷为己任,女帝与公主,是主,她是仆、是臣、是棋局中随手可舍弃的卒子。可倘若……倘若……楚一凰已经铁了心只做江玄之妻,她又该如何自处?她真的要顶替她曾经的旧主,坐上那个她不曾觊觎、也不敢负担的位置?
“青姐,如今你的命,远远重要过我的。你身上系着南越的远大前程。”
楚青鸾心乱了,神情却定,一对细长眉眼低垂,言语间冷埋着一股子厌弃:“不论这个元公主你做不做,我都要护你周全。别婆婆妈妈。走吧。我倒不信,这南宫氏,能让我们一对鸾凤折翼于此。”
阿元与楚青鸾出了承影阁,不见江玄身影,楚青鸾正要询问,阿元指了指天,轻声道:“他应是同暗卫一处。”
静夜中人声微沸,碎星几点,楚青鸾持剑而行,阿元随在身后,两人步履无声,转到南宫氏所在的轻吕阁。此时,阁外除了阿元见过的扫洒大哥,还有携兵刃的一对青年男女,男子相貌威武,女子装束灵俏,想是南宫氏的贴身护卫与女婢。
那女婢一眼看到楚青鸾,忙道:“是今日比试胜了的那位青剑女侠。”
楚青鸾上前行礼道:“在下青鸾,这位是我的小妹。深夜叨扰,只因久闻南宫世家之名,欲请南宫末容小姐赐见。”
女婢惊喜之外,略见疑惑,道:“见我们家小姐?”
“是。”
那威武男子皱眉道:“为何要见我们家小姐?”
楚青鸾垂手道:“习武之人,自然一心慕强好义。南宫一族在江湖上声名赫赫,听说族中不论男女,皆长于武艺,我们姐妹景慕已久。我这小妹在闺中,成日叹江湖世家衰微,欲见侠烈女子不得,今日知道南宫家的小姐在此,便厚着脸皮求我带她来,若能一见,足慰平生。”</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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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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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鸾持礼虽恭,佩剑却不离手,此时她已是武中佼佼者,举动之间自带一种令人退避的凛然风姿。
那威武男子似是对她有所防备,拱手道:“小人赵阙,是南宫家的家臣。两位女侠欲见我家小姐,还得请示我家少爷和老爷。”
楚青鸾半露微笑,点头道:“自然。烦请通报。”
南宫无令与南宫末风似乎在里间听到了动静,未等通报便一前一后折步出来,南宫无令遥见两个女子身影,便问道:“赵阙,怎么了?”
赵阙上前回了话。
南宫无令神色由淡转深,疾步往楚青鸾这边走了过来,趋近笑道:“青鸾女侠,适才宴席上并未深谈。女侠不但剑法高卓,为人亦有林下风致,众人十分赞许。”
楚青鸾忙道:“我辈初出茅庐,女侠之名,实不敢当。只有南宫前辈这般的名侠,才不愧‘侠’之大义。”
南宫末风随在南宫无令身后,他此刻换了一身书卷气更浓的白底墨竹衣衫,更显得人如芝兰玉树,端生庭中。
南宫末风笑了笑,露出半分少年顽皮:“你若是不敢当,试剑大会号称群雄毕至,岂不是变成群虫毕至了?”
他说话间眸光微抬,正看清楚青鸾身后敛眸静立的阿元,脸带好奇颜色。
南宫无令扫了侄子一眼,他便讪讪收回目光,南宫无令庄重之间微含笑意,问道:“这便是青鸾女侠的妹妹?”
楚青鸾点头道:“是,便是她闹着要来见南宫小姐,因此深夜叨扰,实是抱歉。”
南宫无令十分和气地说道:“小姑娘,说说看,为什么你想见我的小侄女?”
阿元于楚青鸾侧后,身姿半掩,长睫低垂,略一沉吟道:“我与姐姐是女儿身,自幼不像别人家女孩,喜欢琴棋书画、脂粉女红,姐妹俩偏偏一门心思钟情武道,亦曾被迂腐冥顽之人斥为异类。我欲见南宫家的姐姐,倒也不是想见识她武艺如何,只想知道,生于开明的武林世家,可以毫无顾忌地研习武功,追寻己道,忠于本心,这样的女子,当是什么样的。”
南宫末风眼中光盛,大大欣喜道:“我妹妹她定愿意结交两位女侠这样的朋友。”
南宫末风话音刚落,却听南宫无令轻咳一声,抚抚胡须道:“这夜也深了,明日青鸾女侠还要比武,不若等明日比试结束,再请女侠与我那侄女相见,如何?”
楚青鸾与阿元交换一个眼神,正欲说话,却听一个声音急急道:“老……老爷,小姐愿意见这两位女侠。”
原来方才那女婢不知道何时悄悄离开,此刻又匆匆折回来,想是她偷偷将此间情形告知了南宫末容。
南宫无令闻言,眉头一紧:“可是她明天……”
南宫末风帮腔道:“叔父,既然妹妹愿见,便由着她吧。她的脾气,又不是好相与的。”
南宫无令似是十分无奈地摇摇头:“罢了,二位,我家这小侄女,情性……情性也难说得很,若是今晚有所得罪,还请莫要见怪。胜儿,带她们去见小姐吧。”
那名叫“胜儿”的丫鬟雀跃不已,忙引路道:“两位女侠随我来。”
第82章 武中三甲(四)
阿元心里熟门熟路,仍乖觉随在楚青鸾身后,两人刚踏进南宫末容的寝间,都不自觉在心里“哎哟”了一声,这闺房之主,竟然就是试剑三甲之一的那位谷姑娘!
南宫末容见两人都有些吃惊,面上现出又得意又好笑的神情来:“我呀小名谷姑娘,大名正是南宫末容!”
楚青鸾微一沉吟,道:“南宫姑娘今日不以真名姓示人,是怕江湖朋友折堕于南宫氏的威名之下?”
南宫末容不可置否地笑一笑。
楚青鸾脑中灵光一现,脱口道:“那用鱼尾斧的,也是南宫家的?”
南宫末容灵灵一笑:“青鸾女侠真聪明!一猜即中。那人叫魏岩。”她说完,扭头朝阿元细细打量,嘟囔道,“哎哟,你这妹妹生得真不坏,我呀,最恨自己生得不如哥哥!”
南宫末容说话间便朝阿元伸出手去,轻按她肩骨:“你的功夫可怎么样?”
楚青鸾心中暗想,这南宫末容天性倒是率真可爱,这样的人物,由阿元来结交最合适不过。看来,阿元这一步险棋尚有胜算。
楚青鸾微微一哂,眼皮微掀道:“很不怎么样。”
南宫末容似乎颇为失望地晃了晃脸,道:“真可惜。咱们这样功夫好的人,最看不得人家功夫差了,我指点你几招好不好?”
阿元摇摇头,道:“我此番来,欲同南宫小姐说段故事,不知小姐肯不肯听?”
南宫末容十分疑惑:“咱们习武之人,不比划个三招五式,怎么说起故事了?”
阿元眼光微沉:“那南宫小姐习武,为的是什么?”
南宫末容不假思索,爽直道:“往大了说去,便是保家卫国,防范敌寇;往小了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阿元眼锋微微一抬,口角擒着不分明的笑意,道:“南宫小姐是镇日躲在南宫林习武自娱呢,还是常出来行走江湖打抱不平呢?”
楚青鸾听此语锋芒太利,忙扭了阿元一扭。
南宫末容却没在意这些微小动作,只撑着脸一想:“你是说,我是家养的金丝雀,练武只是为了好玩,是不是?哼,你们和我哥哥叔叔,都这般看我。我也不妨告诉你们知道,等明日赢了试剑大会,我便背上我的八面汉剑,出去行走江湖啦。”</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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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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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微微点头,眼中却生孤决之意,道:“天下之大,何处没有不平之事。眼下,我便有一桩大大的心事,既然南宫小姐侠义心肠,便请替我主持公道,好不好?”
南宫末容又是疑惑又是焦急,道:“你?你怎么了?”
楚青鸾慌忙上前,想岔开数语,阿元却朝她摇摇脸道:“我与她不是亲姐妹。我姓谈,敢问小姐知不知道三通老人?”
南宫皱眉道:“谈三通?我自然知道,我们南宫家都说,那部《折戟沉沙录》写得大大的没水准。不许我们看呢。你……你姓谈……莫不是三通老人的后人?”
阿元点头道:“正是。我此番来见小姐,便是想求小姐,替我找一找失踪多日的祖父。”
“三通老人是你爷爷?”南宫末容蹙着细眉,“可……可我怎么会找人呢?我连你爷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
阿元细察南宫末容神色:“那小姐知不知道,谈家与南宫家,有过首尾瓜葛?”
“首尾瓜葛?”南宫末容一边想,一边摇头,“我不清楚。不过便是说你爷爷的书写得不好,这算么?”
阿元口角擒笑,眼中生冷:“敢问小姐,令尊令堂,是怎么过身的?”
南宫末容心头微跳,不祥的预感漫上来,笑意顿失:“他们……他们难道不是……因急病去世?”
阿元垂眼道:“我虽不清楚其中原委,但有一说法,令尊令堂之死,似乎与我谈家大有干系。”
南宫末容铮然一起,扑到阿元身前:“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说了,其中原委,我不甚清楚。但我疑心,我那失踪的祖父,便是被你的叔父哥哥,捉走了。”
南宫末容神色目色都钝,呆坐了片刻,也想不出什么,只说:“不……不会的……”
阿元一双褐眼泓泓,不知是泪动还是光动,只迫近了南宫末容低声说话,既似胁迫,又似哀求:“祖父年事已高,南宫家不来为难,他也早没有几年日子可熬。若是南宫家与谈家真有血海深仇,父债子偿,一切都应在我这里,要杀要剐,我束手待毙。请小姐劝家里人贵手高抬,不要为难我那老祖父。”
楚青鸾自身后扶住阿元,带着她步步后退,沉声道:“说到底,那《折戟沉沙录》,不过是一本旧书。南宫家素为江湖所重,若真因此书,对一位耄耋老人施暴行虐,难道不令先祖东豫侯爷南宫适难安于地下么!”
南宫末容似有所明,扬起脸道:“你们不要胡说了。我虽不知道谈家与我们家有什么瓜葛,可近来府中全无异样,哪里有谁去掳走你们家的老人了?”
阿元脸若薄纸,微微咬唇,又是可怜又是孤倔,低头道:“祖父失踪,我便慌了神,只知道南宫家与我们有过瓜葛。因而我特意来找小姐,想求小姐替我们查明真相。”
南宫末容长吁一气,也是毫无头绪,苦道:“我……我怎么查?总不能直接问我叔父哥哥吧?”
楚青鸾忙问:“南宫家,有没有一种怪异的兵器,是一个黑盒子?”
南宫末容摇摇头:“好像,没听说。”
楚青鸾又问:“那半个月之前,府上有没有派出什么人,去往关郡?”
“关郡?”南宫末容摇摇头,“我们家很少出东豫县。”
楚青鸾低头沉吟片刻,道:“我们只拜托小姐替我们留意,或是旁敲侧击,或是暗中查访,替我们求一个真相。”
“真相?”
“是。南宫末容与南宫末风兄妹二人,未来势必要撑起南宫一派。小姐既说要行走江湖,铲除不平,这一桩与南宫家相系相关的不平之事,自该由小姐料理清楚。倘若是我们心胸狭隘,无端猜忌,我们自会向小姐及南宫家赔罪,两家或可释愆解仇。可若……若真是南宫家屈囚了谈三通,也还请小姐将真相告知,谈家后人也该与南宫家有个公公正正的裁决了断,绝不能私设刑狱。”
阿元忙道:“老谈……就是我的祖父,他失踪已有时日了。小姐若不尽快,我怕……我……”
南宫末容毫不推脱,直身而起道:“好。我应允你们。我绝不相信叔叔与哥哥会这样使手段对付一个老人家。明日试剑大会结束,我便回府,将府中能藏人的地方全掀出来看。如是找不到,我便想方设法从叔父他们口中套话,定给你们一个答复。”
南宫末容说罢,伸手去抓阿元的手臂,她个子不高,劲力却大得惊人,阿元只觉手臂被她一捏,便要印下青紫如洞的五个指痕。
“你们便跟我一起回府。”
南宫末容说着,便抓着阿元一同往外走,一气儿走到轻吕阁正中的外厅里来,楚青鸾稍嫌慌乱地随在身后。
厅外星月已暗,厅内灯火煊煌,南宫无令和南宫末风正在饮茶闲叙,乍见这一场景,南宫末风忙拂拂袖子站起身来,朝阿元与楚青鸾行礼。
南宫无令拧着两道眉:“咳咳,容儿,你这举止也太粗豪了!”
南宫末容努努嘴道:“怎么粗豪了?我这是同她交情好。”
南宫末风微微含笑:“你快松开手吧。人家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可不是你的汉剑,任抓任夺的。”
南宫末容转头一看,见阿元的神色,是有些隐隐不适,便大喇喇松开手去:“我抓魏岩抓惯了。”
南宫末容说着便朝叔父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大礼,说道:“叔叔,我与这两位女侠一见如故,诚心邀她们去咱们家中小住几日,你说好不好呀?”</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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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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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末风的面颊点染微微一点笑意:“你又是这个样子,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都不知两位女侠是不是真愿意舟车劳顿去咱们那深林子里住着。”
南宫无令抚着微须:“两位女侠这等人才,能与容儿做个伴,切磋一下武艺,倒也是一桩美事。就是路途未免奔波了些,倒不知两位得不得闲?”
楚青鸾点头道:“南宫小姐盛情相邀,我们乐意之至,就是怕叨扰南宫前辈。”
“既是这样,我们在百剑山庄还得住上一二天。等离庄时,请两位女侠与容儿同车回去。”
南宫末容似乎还想说什么,楚青鸾朝她使了个眼色,微微笑道:“那就多谢南宫前辈、南宫少侠和二小姐了!”
第83章 败剑(一)
百剑山庄的三甲之争,说是轰动一郡毫不为过,昨日的三座高台,只剩下了一座,早已被围观的群侠群氓围了个水泄不通。幸而阿元等因是楚青鸾的友人,才得利占了个前排的座儿.阿元甫一回头,便遥遥见了王宗缓步而来。人潮挤涌,他却是摇着一柄好扇,一步一停,面对横插一脚、横飞一臂的诸般状况,都揖让应对。
阿元悄声道:“这人真好面子,何时何地都要姿态好看。”
江玄轻笑道:“子路死而不免冠,礼仪二字,本就是君子道一。”
阿元没好气道:“你中意做那样的君子,怎么偏偏娶了一个无礼的妻子?”
小谈听罢,不由亮起眼睛道:“原来江大哥已经娶了妻,定是个大美人啊。小恩公,你这美嫂子待你很无礼么?”
江玄轻轻一笑:“她便已是我江家最无礼的人,谁还敢越过她去?”
王宗在管辽、鄂泰的护持下来到座前,正坐在阿元之侧,他稍寒暄了几句,便坐定观战。此刻,阿元的眼神却被人群中的什么吸引了,整张脸孔一时间端凝起来。
江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三个面具人立在人群之外,一人高,二人低,呈山字形。他们各戴了一副鎏金面具,身上的衣饰华贵绚烂,看去像是异族人。这试剑大会广邀群豪,天南海北皆可赴会,人群中异族装扮,或是长相奇特的人,亦不罕见。
阿元低声道:“你注意到没有,那两个矮个儿的面具人,腰上缠着的,是软鞭。”
江玄与阿元瞬息相通,忙板过她的脸来对着自己,极低声地说话:“如今我们身在此处,要专意于老谈之事,顾不上北狄人了。”
阿元闻言,只得点头。
高台之下哄闹起来,众人知是褚庄主携着三甲来了,呼声更喧。
果然,褚岸然引着孟章、楚青鸾和南宫末容上了高台,言明比试规则,抓阄决定早场比试的双方,再由胜者与下一位决战者进行晚场的比试,终分胜负,赢者得剑。
化名谷姑娘的南宫末容听罢,扬脸道:“不必抓阄了,我急着回家呢,便由我先与这位孟少侠比试。”
人群中有人粗着嗓子嚷嚷:“你们俩姑娘怎么不先打一架?”
南宫末容毫不客气地朝台下说话之人一撇脸:“我爱同谁打架,你管得着么?”
孟章将剑身一抬,屈礼道:“也好。我也欲请谷女侠指教。”
楚青鸾转身下台,抱剑立于阿元身侧,阿元见南宫末容自信飞扬,不由低声问楚青鸾:“青姐,这女子真能赢孟章么?”
楚青鸾细声琐琐:“自是不能。这位南宫小姐,自视颇高,手上功夫却平素得紧。若她不是南宫家的人,那魏岩未必会输给她。”
听南宫末容的话里话外,她与魏岩似是自幼交好,极为相熟,彼此之间的武艺高低,双方应当有数的。昨日魏岩大庭广众之下输给南宫末容,南宫末容习以为常,毫不怀疑。可如江玄、楚青鸾这等眼尖之人,都看出魏岩招数之间尚有保留。想是平日里魏岩便对这位南宫小姐处处忍让,这位小姐打遍南宫一府全无敌手,自然以为自己绝非凡品,便隐姓埋名在这试剑场上较量。
阿元心思转了一圈,举目望向高台。
孟章剑走阴柔,南宫剑使阳刚,两剑相刺,便如日月相撞,日势威猛绝伦,月势好似摇摇欲坠,小谈满脸紧张,阿元也替孟章捏了一把汗,轻道:“真打得过吗?”
江玄没好气地摇摇头,凑到阿元脸颊边:“你那‘老头儿’师傅,除了轻身功夫,这看剑招的本事倒是一点没传给你。孟章以柔克刚,以退制进,那剑势看似力不能支,其实都在卸去汉剑的力道。那女子剑如此威重,只能短攻,无法长久,不过十二三招之内,孟章的剑便要反攻了。而且刺的必是那女子的腕心。”
江玄不言而已,一言即中。果然,再拼十招之后,孟章的绵软劲势陡然一变,剑光恰如一条银蛇直冲南风末容袭来,南宫末容汉剑一提,力气稍欠分毫,那银蛇便窜到腕心,齿牙一咬,小小一洞血痕。
南宫末容挥起剑风,银蛇鳞光渐黯,步步被逼退,八面汉剑趁势而上,朝那流水纹宝剑横压过去。千钧一发之际,孟章做下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顺势将手中宝剑弃开,便如江潮扑面之时推开波浪一般,一个身法轻越而上,足尖点在两剑交汇之处。八面汉剑的落势极快,南宫末容欲收不及,孟章出手迅疾,“唰唰”点过南宫末容的两臂穴道,八面汉剑应声而落,孟章正踏在往日镇敌无数的剑身之上,只余剑的主人——南宫末容呆木木地站在那里,自语似的:“我……我输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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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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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末容那模样,似乎从未料及自己会输,因而对这一剑恍恍惚惚、惨惨戚戚,如在梦中,不能置信。
许是她的笑容太过明亮,如今骤然换做枯败神色,人们都为之惋惜,仿佛在数十招内,亲眼见一株蔷薇开至最盛,一夕凋落。
她便带着那溃败至梦然的神色退下台来,阿元与楚青鸾见了,一齐往那南宫末容去的方向追。
阿元回头往高台上虚指了指,楚青鸾会意,轻功一跃,落于高台之上。台下众人“嚯”了一声,皆目不转睛看住她。
孟章拱手道:“青鸾姑娘,咱们也不必分什么早晚场了,此时此地,便一决胜败吧!”
楚青鸾俯身拾起沉沉的汉剑,背在身后,她语音不高,言辞间锋芒却利:“我许打不过你,也不想占你便宜。说申时比,便是申时比。”
她撂下这一句话,便飘然落台,追着阿元的身影而去。
台下群豪,十人之中有八人都在想,这女子年纪好轻,武艺也未必强过台上那一柄流水好剑,可这侠女风范,实不亚于当世已成名的好手。个别心高气盛的少年剑客,暗暗生出爱慕之情来。
江玄眼见人群之中,渭川的一介身影倏忽而逝,稍稍宽了心,转而与王宗攀谈,引他注意。台上的孟章收起剑,正欲走下高台,却听一个青年扬声道:“孟侠士,如蒙不弃,在下愿向侠士讨教高招。”
孟章定睛一看,台下说话之人,竟是南宫家的未来家主——南宫末风。
第84章 败剑(二)
试剑场内外人潮如涌,阿元与楚青鸾且行且阻,瞠着眼看南宫末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越走越冷清,半失方向,竟转到无人的僻静花园来。
楚青鸾提了提手中的汉剑,冷面道:“这南宫末容,堂堂武林世家之女,胜之不能,竟弃剑而去,大不应该。”
阿元就手去接过那汉剑,“哟”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真是沉呀。”她低了眉眼,轻轻抚看剑身上的铭文,微生惋惜之意,“她这一败,心都乱了,便如士卒弃甲丢盔,再好的宝刀宝剑也顾不上了。”
楚青鸾眸光一沉,薄薄的冷斥意思生在眉间:“既然败了,更该好好拾起兵刃,勤加苦练。连自己的兵器都能弃之不顾,是什么武人武德?”
那剑上铭文是汉隶所书,又经岁月磨蚀,阿元依稀认得是“八面威风”四字,她低低凝视,似有所叹:“青姐,你文道武道都要强,心坚意执如你,无论输到何种地步,也绝不肯弃剑投降的。可这世上,除了强者,还有弱者,还有……似强非强,似弱非弱的种种人,他们便难如你一般。这南宫姑娘一路赢到三甲之席,却当众败北,忝颜居于陪座。见了这柄剑,又恨又气又羞,没法相对,只好丢开了。”
阿元似乎听见楚青鸾在心内冷哼了一声。
楚青鸾梗着脖子说道:“南宫世家,若是这样便一蹶不振,岂不是懦夫?”
阿元撑了撑手中的汉剑,似笑非笑:“谁说世家便不能出懦夫了?”
楚青鸾一双眼一瞬不瞬盯住阿元,隔了好一会儿,才含嗔带怨道:“原来是这样。你不肯练剑,便是同这南宫氏一样?没法相对,便只好丢开?”
阿元将那汉剑往楚青鸾手上一递:“是啊。我那点微末剑术,高不成低不就的。若不丢开,岂非看着自己讨嫌?”
楚青鸾更为动气,索性撇开脸去,撂下冷言冷语:“有时候,我真同陛下一样,恨铁难成钢。”
“金子生了块铜,银宝生了块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楚青鸾柳眉倒竖,拔起身恨恨道:“你……你为什么?你的出身有什么不好?我们上上下下这样匡扶你,爱护你,你却……却如此不成器!你肯为一个陌生小儿至此,简直是蹈死不顾。可我们南越万千野民,便不值得你呕心沥血么?”
阿元沉默片刻,轻道:“我这个懦夫,只能做一人之勇。为一个小谈,可以,为两个小谈,也可。但……青姐,我这一人之智,一人之力,真的配负担南越天下么?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你之文才武略,远胜于我。可要领着南越与和南楚抗衡,也无异于蚍蜉撼树。我弃剑,因这本就是生灵涂炭、众生殇苦之剑,这一剑挥下,不是太平天下,而是疮痍乱世。我与陛下的王道本就不同。我愿忍辱,以求百姓偷生;可她要雪耻,必是血流成河。”
楚青鸾听罢,手中汉剑迎风一斩,身侧一株树碎叶纷飞若绿雨:“你是南楚四世的血脉,我们可以流血,可以牺牲,甚至可以不胜,但属于皇室正统的尊严必须讨回。你的忍辱偷生,只会让后世的子子孙孙,都以为我们南越是妖孽叛逆……我们身为异族,永世不能翻身……即使一时忍辱,也换不了太平长久。你以为那楚苻狗帝,又容得下我们多久?”
那一席话,仿佛重雪生生压下,堵心塞口,眼前人变成了那高高于庙堂的女帝,连语气神态都一样,阿元只觉疲极累极,掩住脸道:“我是阿元,我只是阿元。不要再同我说这些了……”
楚青鸾见阿元神色极败坏,只得压抑心中之气,转口道:“咱们去轻吕阁吧。南宫末容应在阁中。”
楚青鸾提起汉剑折身东去,阿元远隔几步,随在身后。
两人一路无声,来到轻吕阁外。南宫无令低头捋须行将出来,忽警觉地抬头,正与楚青鸾二人照面,一瞬间露出怪异难言的神情。</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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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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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以为是自己一身男装,与昨夜形象大不相同,惊着了南宫无令,忙温语柔声道:“见过南宫前辈,小辈改换男衣,只为行走江湖之便。”
楚青鸾双手抬剑,屈礼道:“南宫前辈,方才见末容小姐落了佩剑,我们姐妹俩便登门归还宝剑。”
这汉剑沉重,南宫无令一只手轻轻提过,随意配在身上。他面孔间原有些不定神色,却在收起剑后转为蔼然的笑意:“辛苦两位,有心了。”他说罢,将目光从两个年轻女子身上移开,看向远处,一种难以言说的泠然之意萦上他的眼眉,“本该请两位入内,奉一盏清茶聊表谢意,可容儿输了比试,脾气正坏。咱们还是别去惹她。鄙人有个不情之请……”
楚青鸾微微一笑:“南宫前辈但说无妨。”
“容儿那边,便由我那侄儿回来好好劝解。两位女侠若不嫌我这前辈酸腐无趣,便陪我在百剑山庄走上一走。等容儿脾气消了,咱们再回来。”
“前辈说的哪里话。南宫一族名动武林,多少名人侠士欲亲近不得。我等能少陪自是万幸,何敢言‘嫌’字?”
楚青鸾让南宫无令先行,自己携着阿元随在身后。
三人一路西去,南宫无令言谈之间涉略极广,文如经史子集,武如长兵短棍,杂如佚闻稗史,信手拈来,又不至像酸夫子一样掉书袋,楚青鸾与他谈得尚算投机。阿元随在一旁,却有些心不在焉。
“对了,这百剑山庄有五处兵器阁,倒不知两位女侠见识过没有?”
南宫无令说话间看向阿元,阿元摇摇头,敷衍一笑:“未有机会。”
南宫无令笑纹一起:“这兵器五阁,可是褚庄主最为心爱之地。喏,那湛卢阁就在前方。领你们两个后辈去赏玩一番。旁人可是难见到这样好的兵器。”
南宫无令说话间加快了脚步,他配在身上的汉剑本是沉重,可他的脚步却十分轻盈,楚青鸾认得,那是南宫家的“游云步”,听说这套功夫,内外兼修,讲求的是举重若轻。
阿元见楚青鸾步子一滞,面孔端凝,似有所悟,便不去扰她,径直随在南宫无令身后说话。
楚青鸾立在原地,一刹那间明白过来,这南宫末容使的剑,以沉迫沉,以重逼重,并非这汉剑的“八面威风”之道。想南宫一族,定是以柔克刚,以轻驭重,等何时将这柄重剑使得轻巧若无,八面“微”风,方是真正的上乘剑道。
阿元回头,见楚青鸾面孔虽静,唇边却隐现笑意,知她有所得,心下也颇欢喜,笑问道:“南宫前辈,末容小姐的武艺,是您亲自教习的么?”
“是也不是,算半个师傅吧。”南宫无令颇有无奈神情,“自古严师出高徒,可容儿自小便有主意,不大听话。”
阿元微微一笑,道:“南宫前辈太过疼爱侄儿辈,自然没法做严师,只好做个‘慈父’了。”
阿元说至此,神情微微一滞,恍惚想起自己的“严母”与“慈父”来。
等楚青鸾随上二人的脚步,才发现已到湛卢阁了。
第85章 兵气动
百剑山庄之中,兵器阁最易辨认,只要看见一座通体灰黑的低矮阁子,砖石垒筑,铁瓦覆顶,黑漆门窗紧闭,铜锁半生着锈,便是兵器阁。虽然这山庄侠士盈门,宾客满座,但兵器阁,也不是等闲之人可以入内一观的。
阿元认为兵器再好,也带血光,并不如何好奇。楚青鸾文武皆通,自是很愿意领略一番阁中光景。
南宫无令的手滞在铜锁前片刻,那铜锈仿佛趁着他这一分神,便要蔓延到他那双保养得宜的手上。
他扣住铜锁,轻磕了磕黑漆如墨的门。
不知道为什么,阿元觉得这门内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将他的神情微微压垮了,折损了。但那种犹疑、沉重、不安的神情很快褪去,属于南宫世家那种平和而高贵的笑意重新浮现出来。
南宫无令对着兵器阁内前来应门的山庄门人道:“我领着两个世侄女来看看褚庄主藏着的好兵器。”
许是南宫的身份,庄内门人都知晓,他们竟为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开了门。
眼前是一条长廊,没有窗,只有塞目的砖——地上的砖,墙上的砖,还有天顶的砖。两边灯火微微,更衬得那尽头深深,叫人窒滞难前。砖石冰冷,落足无音,阿元恍然间便觉自己像忐忑猎物,一步步落入幽邃难测的洞穴。
洞穴的尽头没有凶恶的兽。只有剑,长剑、短剑、花剑、素剑,男的剑、女的剑、新的剑,旧的剑,精光四动的剑、木然无华的剑、杀人如麻的剑、滴血未沾的剑……这些兵器并不凶恶,他们是被豢养的睡兽,附着冰冷的砖墙,在圆形的剑厅之中,在特制的红匣子中,沉沉地休憩。
八个守卫,也附着冰冷的砖墙枯立,像兵俑一样,护卫着这些红匣中无法言语的死物。而这死物又是如此可怖。它似乎随时会铮然怒起,变成一只噬人的恶兽,直到活人的最后一滴鲜血被吮食干净,它们才会复归成冰冷如死的模样。
那身着锐甲的八守卫像是被剑摄去魂魄,成为了剑的奴仆,不生不死,无情无绪。
“这湛卢为五阁之首,只供奉一种兵器,就是剑。所以民间也称此方为剑阁。百剑山庄,有十之八九的好剑,都在此处了。”
楚青鸾盯着身侧一柄精光贯彻的梅花长剑凝神细看,心中暗道:传说欧冶子所铸的湛卢剑是天下第一剑,而他所在的湛卢山是天下第一剑山。依此看来,这褚庄主的剑阁,称之为“天下第一剑阁”,也不算埋没“湛卢”之名。</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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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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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却并不靠近这些兵刃,她徘徊一处,忽驻足凝立,心中蓦地升起一念头:这兵中之王,都被拢聚于一暗室,就像……就像帝主被囚于暗不见天日的地城,只是身披龙衮的傀儡……
她心头一跳,直觉不妙,上前牵过楚青鸾的手便道:“我不喜欢这里,咱们走吧!”
楚青鸾正自疑惑,却听身后南宫无令沉声道:“恐怕喜不喜欢,两位女侠都得留下了!”
此刻,南宫无令早已不是那副言笑晏晏的长者作派,他是一把名剑,铮铮然欲出鞘,眼中杀伐之色喷薄欲出,却仍以身份按耐自己:“我不欲与后辈动手,你们便自我了结!”
青剑出鞘,霜雪流光在阿元面前一闪而过,楚青鸾已挡在她身前,冷怒道:“南宫前辈,是何意?”
楚青鸾话音刚落,只觉天顶有一重黑幕直直罩下,八方的铁甲卫士一齐而上,只听“噗噗”轻响,阿元的暗器投在铁甲之上,只留残声。楚青鸾青剑急攻,扫开两名甲士,但为时已晚,此刻,她与阿元才看清,从天而降的,竟是一张乌沉沉的铁索大网。
青剑如一泓秋水,凝注千钧之力,劈砍向头顶那张混沌的铁网。随之而来的是冰裂玉碎之声,那沉沉对抗的剑身陡然一轻,有什么划破了楚青鸾的脸颊……是她的青剑,她的青剑成了大块大块乱飞的青云,大片大片纷扬的青雪。
她的剑没有护住她,为她身死;而她,也没有护住自己的主人。
楚青鸾同阿元被铁网兜头一砸,重重罩在了这黑幕之下。八个卫士占住铁网八角,冷眼窥视网中人,手中锐兵寒寒,严阵以待。
楚青鸾尚在青剑被毁的惊惧之中,魂魄未归。阿元则暗暗藏毒在手,引而不发,冷冷看向南宫无令。
南宫无令站在铁网之外,曾经温润淡然的面容,此刻如冷铸铁甲般:“你们心思叵测,智计歹毒,竟敢接近容儿,自称什么谈家后人!”南宫无令脸上的威怒之色越发盛了,“若不是容儿睡中梦呓,叫丫鬟听去了,恐怕连我也被蒙在鼓里!你们这等奸邪之人,若不早早铲除,终成大害,是你们咎由自取,可怪不得我!”
阿元对南宫无令冠冕堂皇的废话毫不关心,只扬声道:“谈三通是不是你捉走了!我要你南宫家一句实话!”
南宫无令一愣,随即冷笑:“那我便答你一句实话,这姓谈的若真在我面前,早死了千百回了!我与他的仇,迟早要了结!”
阿元听到此处,微微放心,这样看来,南宫家并不是捉走老谈、屠戮赌坊的真凶。
楚青鸾不禁气道:“这般境况,你笑得出来?”
“总算知道了真相,便没有白费力气。”
楚青鸾连连摇头,这一番真相,坏了一柄剑不算,怕是要搭上她二人性命。
阿元又朝南宫无令大声道:“那我还有事问你!这……这是谈家与南宫家的私事,你近前来。”
南宫无令满眼警惕,朝身侧的甲兵看了一眼,仍是几步近前来,沉脸沉眉:“什么事,说!”
“就是……”
阿元语音微微,一双手灵风般往前一送,谁知这眼不交睫的一瞬,南宫无令比她更快,飞起双腿,脚若乱云,“扑扑”两下踹在她的心口。
阿元只觉心口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已喷在铁网之上,将黑铁染得斑斑如红绣,生出诡艳来。
楚青鸾心急眼痛,狠狠咬牙道:“你……你敢……”
“哼,乳臭未干的丫头,在南宫家主面前玩手段。”南宫无令眼现杀机,“我不知道那姓谈的老头跟你们说了什么,总之,你们的命是不能留了!”
楚青鸾身处铁网之中,依然护在阿元面前,双眸寒如利剑:“晚辈倒想知道,南宫氏有什么天大的丑闻,让南宫家主不惜动用如此阵仗,也要取我们姐妹二人的性命?”
南宫无令怒得一双眼都赤红如血,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他隔空朝楚青鸾拍去一掌,狠声道:“你这丫头,休怪我南宫家无情!”
阿元扯着嗓子,哭腔已出:“不要!”她骇得双眼紧闭,乱泪沾睫,然而,预料之中的掌风与剧痛都没有,反而是长鞭击空的声响,惊得她猛然张开眼。
楚青鸾毫发无损,阿元疑惑而惧惕地移开目光,铁网之上,站着两个执鞭的面具人,似乎是她们以鞭势逼退了南宫无令。
而在南宫无令的身后,也有一个面具人站着。那鎏金面罩图腾密布,蜿蜒嵌着各色宝珠玉石,富丽威严之外,更有一种说不清的阴鸷顽酷。那男人就藏在面具之后,耳垂穿孔,塞着一颗金绿交错的耳珠,似乎能感到他隐隐的、玩世不恭的轻浮笑意。
“南宫家主是么?这两个人的命,我要留。”
楚青鸾下意识回身去看阿元,阿元脸上的泪痕未干,她的神色很复杂,说不清是半分未死的侥幸,抑或是更大更深的灾殃?
南宫无令不知这剑阁怎么无端端冒出三个面具人来,疑惑地问道:“阁下是……”
“我劝南宫先生还是不要多问……”面具人的语气里,可以听出微微的冷讽笑意,“我要下逐客令了。”他轻飘飘地说,“百剑山庄,送客吧。”
“可是……”
这时,从未开过口的八卫士齐齐道:“南宫先生,请!请!请!”
那声音在严密的厅内,好似擂鼓一般,震动非常,仿佛是死了兵器开声道:“杀!杀!杀!”</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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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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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无令面上不显,心头着实分寸大乱,他看了一眼铁网中的两个被俘女子,脚下却并不逗留,游云步一施,片刻已在数尺之外,道:“如此,便不打扰了。”
第86章 惑乱(一)
南宫无令并不知晓面具人的身份来历,但此人绝对与褚岸然关系匪浅。如此一来,凭他自己与褚岸然的交情,百剑山庄绝不再是安全无虞之地。至于被俘的那两个女子会对面具人透露哪些,他眼下也顾不上了。
南宫末风正因在试剑台上输给了孟章,心气大败,忽听叔叔说此地危险,要即刻动身离开,心中大为疑惑,又不敢多问。
南宫无令叫丫鬟胜儿给南宫末容下了迷药,带着侄女侄子,匆匆动身,连褚岸然都没惊动,悄声离开了百剑山庄。
江玄与王宗半天不见楚青鸾二人,各自心中不安。直等到比剑台上,时辰过了申时一刻,还没有楚青鸾的身影。
小谈不禁问:“这……青鸾姐姐和小恩公,究竟哪儿去了?”
他这一句问出来,才发现身侧的两个少年公子,俱是一般的面容焦白,眼神微散,坐立难安。
高台之上,褚岸然已经宣布了孟章夺魁,亲自将那绝胜万兵的“紫瀑剑”送交到孟章手上,正听群雄呼赞,人声狂沸,在烟火般的煊赫热烈中,孟章辨认出了他的主人——他眉头不展,似在沉思,又似烦恼,全然没往高台之上投来一眼。
王宗见江玄起身,便也按耐不住,起身同去。王宗身后迟来的管辽、鄂泰面露惑色,双双腹诽道,不知出了何等事。
一径行到人烟疏阔处,王宗才疾步上前,百骨漆扇轻轻一送,止住江玄的去势,开门见山问道:
“你们此行,究竟有何目的?”
江玄不答,只回头问管辽鄂泰:“你们今日见过拙荆或青鸾姑娘没有?”
管辽和鄂泰只是摇头:“没,没见着。”
王宗手中漆扇一垂,暗自喃语:“你果真不知道她们的下落?”
江玄无暇理会王宗举动,折身往无人处快行,王宗略一迟疑,仍紧步随上。
转到一个无人院落,江玄随手掏出一支极小巧的鸣镝,正欲冲天一放,王宗眼疾手快,忙以漆扇一格止住他:“别,这种东西,全山庄都看得见!”
“看见无妨,山庄来人极多,未必疑到我们身上。”
他心头暗自一惊,这江姓少年平日温然和稳,心性颇定,可这一急之下,却只求险快之途。
鸣镝升空,江玄轻功一闪,转瞬间踪影已消。
王宗知楚青鸾等都被安排在承影阁,便散了管辽与鄂泰去找孟章,嘱咐他们一路留心楚青鸾的痕迹,自己独身来到承影阁。
江玄启门,见是王宗,颇有失望之意,也不说话。两人便这样相对枯坐庭中。
过不久,潏川、浐川二人相继到了,却不见渭川身影,江玄心下有了几分猜测,更兼几分焦急,问道:“南宫家那边你们打听了没有?”
潏川忙道:“见少当家的讯号,便立时去探看了,南宫住处……空无一人。”
浐川也道:“朝百剑山庄的门侍打听了,两个时辰前,南宫氏便离开百剑山庄了。”
江玄震怒道:“他走了两个时辰,你们现在才回禀?”
浐川喏喏道:“这……少夫人让我们多留意小谈,这南宫氏又是忽而……”
江玄想到什么,忙从身上掏出一支骨笛,初时指风驳乱,乐音断断续续,散不成军,稍停片刻才渐成曲调。
王宗大为不解,半疑心他是急疯了,对着潏川、浐川二人问道:“南宫氏走时,有没有带了其他人?”
“似乎……似乎是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南宫小姐是坐马车来的,走时那马车上有没有多藏了人,便不好说。”
王宗眉头蹙起,正欲筹谋,却见空中不知何时,竟有小群黑蝶翩翩而来。关郡近北狄,他驻停这些日子,未曾在此见过蝴蝶。他想至什么,心头一震,看向江玄。
江玄收起骨笛,心意稍定,只说:“阿元尚在这山庄之中。你们再去找。尤其南宫氏去过的地方,加倍留意。还有……渭川人虽不见,或许也留下了线索。”
他一语说完,潏川、浐川低头答是,翻身跃出墙去。
江玄又对着王宗道:“去南宫家住过的轻吕阁探探。”
王宗点头应允,一双深目已别有意绪,暗将南宫一族的新旧佚闻在心头细细碾过一遍,梳出几段猜测,都按下不表。
烘热的甜香,熏得人有些头昏脑涨,阿元眉眼
饧涩
,朦朦胧胧间只看见旖旎的红帐顶,几股靛蓝、鹅黄、雪青的绣线,还有一点金光,泅成一种暧昧不清的纹样。她竭力驱赶要将她重拉入昏沉之渊的迷睡之神,睁着眼企图辨认帐顶的那团纹样,靛蓝成了形,鹅黄有了态,雪青出了样,那点金光凝成一颗滚滚亮的圆珠,它们纠缠为一截妖娆的蛇尾。
阿元猛然惊醒过来,她将手一横,撩开帘外的世界。这是个铺红盖绿,镶金嵌宝的浮华居所。绣着燕瘦环肥的美人屏风下,紫檀漆心百宝嵌花卉的高座上,卸下了鎏金面具的那个人正朝她乜着眼笑。
“醒了?”
阿元一惊之下,慌忙去掏身上藏的暗器,却发现一身衣物尽皆被换,她又往鬓发间探去,一样空空如也……</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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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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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决唇边的笑意像暗夜的烟火,一阵儿绽开,一阵儿又湮灭,他踱着步往阿元这边来,语意闲适,而神情阴恻:“你身上那点小玩意,已经被搜罗干净了。”
愠怒之色漫上脸颊,阿元眼中带毒:“你替我换的衣服?”
拓跋决用暗昧之眼低觑着红罗帐中的佳人,此刻她像一只落入陷阱的灵兽,满眼的不甘,满身的挣扎,拓跋决凑前,笑道:“这美服华裳,我本想亲自替你换上,可乌伦珠她们闹别扭,不肯。呵,只好由她们来伺候你了。”
他说话间,不自觉攀住铺落在床沿的衣袖一角:“这可是你们南楚最尊贵的公主才穿得起的金丝浮光锦,寸锦寸金就不必说了。这上面的九色真珠,你们南楚多少达官显贵,到死也未必见识过。”
拓跋决兀自滔滔不绝,阿元却将那寸锦寸金的袖子往回一拽,冷脸道:“这样金贵的衣服,我也不配穿。将我那身平头百姓的衣裳还我。”
拓跋决一双流丽的桃花眼,醺醺而笑:“这好衣裳,便同美人一样,一目钟情,见之难忘。你若是不穿,我白白存着这些好衣裳,便如宝剑无主,岂不是可惜了?”
阿元不欲同他闲扯,冷脸问:“青姐呢,你把她弄去哪里了?”
拓跋决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唉,怎么说,我也是你和你那青姐的救命恩人,别说一句‘谢’的话儿了,就连一个好脸色,你可也没给过我。”
阿元气极反笑:“救命恩人?救命恩人也一样把我们困在铁网之下,还逼我们吞下毒丸封住内力,竟还弄晕了我们带来这里……我们不过是从前一个猎人的陷阱,又落入另一个猎人的囚笼而已。”
拓跋决闻言大笑,抚掌道:“好!你说得对。我还要多谢那南宫无令。若不是他,我怎么能……”
“你想怎么样?”
拓跋决一瞬不瞬看着眼前人。即使他们离得再近,她脸上也是这样的神情,拒他于千里之外。
第87章 惑乱(二)
纵然如此,他们的相遇于他仍旧是愉悦的,但在那些愉悦的缝隙里,有裂光倏忽一闪,那是他锥刺般的一刹那痛,以及随之而来对她深深的怨与恨,恼与怒。
在情爱场上,他几乎从无败绩。他曾驯服过很不少的女子,这其中的绝大多数,他可以毫不费力地一亲芳泽为所欲为;剩余的一部分,他也能布施心计,攻城略地,最后抱得美人归。他甚至开始厌倦,温香软玉带来的愉悦,天未破晓,便已竭尽。
但他偏偏遇上了一个异数: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子,但她的美丽不属于他;一个痴情贞坚的女子,但她的情爱也不属于他。他喜好收藏那些美丽与情爱,偏偏这其中最美最痴的一份,不但不是他的藏品,反而要远远地避开他、脱离他的收藏与掌控。
拓跋决半垂眼睫,桃花眼尾酡红微醉,他忽然问道:“你降过烈马没有?”
阿元疑惑道:“什么?”
“烈马,在草原上,越是好的马,越难降服。可若降服了,便是最忠诚的坐骑。”
“没有。”阿元收回目光,扶着床沿撑直身子,她的一段玉颈高高扬起,“我不做那种事。但我愿意和野马交个朋友。若是那马儿也愿意的话。”
拓跋决摇头道:“做朋友可无甚意思。”
他说话间望着阿元。他的眼神是放肆的,略带轻佻与下流。阿元有时候会有错觉,觉得拓跋决那种眼神望向的并非她,或者说,并非只有她。她的母亲,她的外祖母都在其列。她甚至怀疑世人说起文懿皇后时慨叹的“红颜祸水”四字,不是因为外祖母的出身人品,不是因为越国舅的滔天权势,不是因为皇外祖的盛宠独爱,而是因为……因为许许多多像拓跋决这样的眼神,正遥望着皇后之座上的她——是她的美丽在人们的心中种下了祸端。当所有人只仅仅用“美丽”形容宝座之上的国母,那就等同于说,文懿皇后是失职的。而她越是赢得皇帝的心,她就越是失职。
阿元太常被告诫了,美丽是危险的、残酷的,而想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美丽似乎又是多余的。女帝说这些煌煌大论的时候,却从没有舍弃一丁点她自己的美丽。
而在遇见拓跋决之后,在他的注视下,这种美丽所带来的荒唐的危险,一览无遗,无可规避。
阿元躲开他的目光,仍是问:“你想怎么样?将我和青姐一直困在这里?”
拓跋决微微一笑:“南楚百剑山庄庄主,和北狄延部的兵主,关系匪浅。就凭这一条,我可无论如何不能放你走。”
阿元眼若褐星,芒寒色正,道:“早在救我们那刻,你就决定了是不是?”
拓跋决仍是笑,一双桃花眼越凑越近,那风流的欢喜中,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是。我若救了你,就不预备放你走。”
“我和青姐要被永远困在百剑山庄?”
拓跋决轻轻摇头,一双眼磁石一样定在阿元脸上:“不,你们跟我走。我去哪儿,你们便也去哪儿。”
阿元难以置信:“可……”
“我知道,你们不会乖乖的。可我会想法子……这一路会很有趣的,是不是?”
阿元冷笑:“我不做人禁脔。你还是趁早一掌劈了我。”
“不,你会的。”拓跋决尾音冷酷,“你如果死了,我会让你的那位青姐,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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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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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的脸孔僵住了,那眼中的褐光冻成一颗琥珀冷珠。
拓跋决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阿元勃然怒道:“别碰我!”
拓跋决的手停在她面颊的咫尺之间,不近亦不远,声息轻轻如在耳边:“开始,你会恨我,厌恶我;但日子久了,或许你便没那么讨厌我;再久,再久,你便离不开我了。人的心都是这样一点点变的。烟女侠,你该好好看看我,我自问还是一个招美人喜欢的男人。”
拓跋决见阿元毫无回应,不由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阿元此刻抬起眼来,笑着去望他,但那笑意是如此讽刺薄凉:“我还有何话可说呢?”
拓跋决的笑意同眼中的情绪,慢慢凝住,冻住,沉沉出声道:“自然是有。打个比方,谈三通。”
阿元眸光一震,明其所指,喃喃道:“我们找对了地方,却找错了人……难道是……你们?”
拓跋决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你可比你那青姐慢得多了。”
阿元神色凛然:“你们为什么带走谈三通?你……你和褚岸然,你们杀了赌坊的人?”
拓跋决摆摆手道:“哎,纠正一下,这主谋是褚岸然。鄙人嘛,顶多顶多,算他不见光的主子。至于为什么带走他,呵,和带走你们的理由,一般无二。”
“谈三通识破了你和褚岸然之间的联系……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拓跋决凑近了打量阿元:“你同这三通老人之间有什么联系?这样关切?”
阿元仰脸道:“我敬他是江湖上的老前辈,书也说得好,不忍他落入你们这样的人手里。”
拓跋决神色转阴,眼眸暗流涌动:“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处心积虑,狼狈为奸,一双饿狼贪眼只会盯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拓跋决似笑非笑,似恼非恼:“我们这种人,属于自己的,还屑一顾么?只有不属于自己的,去争去夺,去撕扯去拼杀,才有意思,不是么?”
阿元情绪一起,适才被南宫无令踢中的心口又隐隐作痛,她捧心蹙眉,冷道:“我懒得听你这些狂悖谬论。我只问你,三通老人是不是活着?”
拓跋决长眉一挑,道:“放心。他还活着。你不至于为那个半只脚进棺材的老头动气。”拓跋决说话间,望着阿元捧心之态,担忧隐隐,“我命人替你再看看伤。”
阿元霜眼寒动,冷声道:“让青姐来,别的人,我不见!”
一语音落,阿元只觉自己言冷意峻,怕拓跋决被她激怒,更无好处,转了絮絮软语,半是妥协道:“如今我和青姐内劲已封,全没有威胁了。你不叫我们姐妹在一处,我一个人,也挨不了几天。”
拓跋决见她意软,便也不肯拂她的意,即刻命人将楚青鸾带到内室来。
楚青鸾武力虽失,意态决绝,仍是凛然而立,孤烈难犯。而阿元一见到楚青鸾,一身傲骨虚散大半,目盈褐光,容含微病,金丝浮光锦裹着她,便像裹着一缕云,一束雪。
拓跋决一双眼便似生在阿元身上,断难移开,心中暗叹:这女子真怪,憔悴忧病也这样美,带着三分仙意两分鬼气,全然天成,毫无矫饰,旁人无论如何学不来。
楚青鸾上前,装作轻扶阿元的样子,挡住拓跋决的视线。
“你替她看看,南宫无令将她究竟伤得如何了?”
楚青鸾于医道也只是略通,正替阿元把脉,却听阿元道:“我身上原有治内伤的药。”
拓跋决的声音不徐不疾:“我去催他们验看,将内伤用的药送来。”
阿元微现失望之色。待得拓跋决起身离去,楚青鸾才将外头情形告知,她是从旁边的隔间被带来的。门外有几个女子守卫,功夫不弱。据楚青鸾猜测,如今她们正身处地下,而且十有八九便是那湛卢阁之下,这便解释了拓跋决如何能神出鬼没。
“我想,大约百剑山庄的五阁都藏有暗道暗室,从前,应是为了贮藏兵器珍宝。如今,暗辟出来,给北狄蛮子栖身。”
阿元摇头叹道:“为什么褚岸然要和北狄人勾结?他……他门下那么多的侠士剑客,难道……”
楚青鸾冷冷一讪:“这试剑大会,是替北狄人招武状元呢。百剑山庄的兵器、人物,哪一样不是为北狄人做嫁衣?我原来便心存疑窦,这褚家不事生产,山庄内哪有如许家财供褚岸然挥霍不竭?原来,都是拓跋氏在背后经营谋划。褚岸然,只是他们找的一枚棋子。”
阿元暗暗心惊:“难道……难道这些门客知晓了褚岸然的真面目,还会帮着异族来践踏南楚江山么?”
“褚岸然也不是傻瓜,自然有他试探拉拢的法子。食君禄,忠君事。多数门人依附褚家日久,做了北狄的孽党也不稀奇。若是真有几个有骨气的,你猜,他们能不能活着走出百剑山庄?”
阿元微微蹙眉:“拓跋决说,老谈是发觉了他和褚岸然之间的联系,才遭此祸。那老谈是从谁那里听说的?会不会是你说的,那些有骨气的豪侠?”
楚青鸾薄唇一启:“你忘了,赌坊里还死了一个百剑山庄的人。”
“甘兴!是了是了,你曾说过,甘兴是关节所在。”阿元连连点头,“这样……这样一切便说得通了。甘兴在百剑山庄,发现了庄主和拓跋决的秘密。他想将这些告知老谈,因此联络了赌坊,却不料同赌坊的人一齐被灭口。而老谈……兴许三通老人还有什么用,他们便留下了他的命,软禁起来。”</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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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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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鸾淡淡道:“我也这般猜想。且我怀疑,老谈……也被关在五阁中的一间。”
阿元大大叹气,神色沮丧:“咱们猜得再多,再对,又有什么用。江玄他们如何能想到这么多的弯弯绕绕,救咱们出来?”
“也未必。我与你失踪,摆明了就是这百剑山庄不太平。只是……”
阿元自然明白楚青鸾所想,如今江玄数人之力,与这山庄之势相较,真如蚍蜉撼树。假使要动用江帮之力,也并非数昼夜可成。只怕到时江帮与百剑山庄一场恶战,拓跋决早已抽身离去,坐山观虎了。
两人正相对而愁,却听门外有动静,原是拓跋决身边的乌伦珠给两人送药来了。楚青鸾取了太一丹,喂到阿元唇边,阿元怔了片刻,自地一水的毒解了之后,她再没有碰过太一丹。此际勉强吞下了,心中总有惴惴之意。
乌伦珠退出房来,便被阿木尔抢白:“哼,你倒是热心,眼巴巴地给人家送药,真以为那是咱们未来的兵主夫人?”
乌伦珠努努嘴,眼中一痕轻蔑,笑道:“反正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可轮不上你。”
阿木尔憋着一股劲,大大的眼珠往天上一瞟:“依我看,这南楚女人也不见得那样好看。白得没血色,瘦得都快见骨了,个头也矮。咱们北狄那么大,还找不到比她强的么?咱兵主定被这南楚女人下了毒,才这么昏头昏脑的。”
乌伦珠似笑非笑:“南楚有话,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阿木尔皱眉道:“西施是什么?”
“意思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
阿木尔不屑一顾地翻个白眼,乌伦珠沉吟片刻又道:“其实兵主迷她,倒也不是无理。这两个姑娘身上,都有一股子不讨好奉承的劲儿,你觉不觉得?”
阿木尔笑出声来:“你便直说,这女人不把兵主放在眼里,不就完了?”阿木尔说完,又颇着恼地撇撇嘴,“可咱们兵主想得到的女人,总会得到的。”
乌伦珠压低声音:“兵主那边,叫褚岸然对那姓江的小子下手了?”
阿木尔亦压低声音回道:“褚岸然说,这小子跑了,没找着。不过似乎抓了个叫渭什么的……”
第88章 如电如露(一)
楚青鸾试着调息了几次,可体内奇经八脉被封,真气全然无法凝聚。她颇为泄气,侧目一望,阿元正在博古架前,聚精会神地翻着一本书册……
楚青鸾不由又是一阵儿恼:“你倒是心大,不想方设法除了这毒劲,倒跟这儿翻起闲书来了?”
其实那书也不甚闲,正是三通老人名动江湖的《折戟沉沙录》。
“我想不出法子来。先将养着,伺机而动吧。”阿元说着,又将书册翻了一页,正自细睇,楚青鸾的一只手忽横推而来,连书带人将她推至博古架边缘。
阿元委屈道:“唉,青姐!你那么好的内功都无济于事。我有什么法子?”
阿元说着,却不闻楚青鸾答话,便转了眸光去望,楚青鸾正目光炯炯,看住眼前的博古架。这架上,左右不过几件珍宝古玩,闲搁了几册书柬。
“青姐,这架子怎么了?你瞧得这样入神?”
“你有没有觉得,这架子看着很眼熟?”
阿元搁下《折戟沉沙录》去看,那博古架以方形为廓,中间做空成一个扇形,造艺精湛,隔断错落:“我看这些十锦槅子都差不离,顶多这架子更精巧些,造型别致费工些。”
“外方内圆的较为常见,这中间剖成扇形的,并不多见。你记得么?冯笑蕊家的架子,同这个是一样的。”
“冯妈妈?那……或者这边城一带的富庶人家,流行这般样式也说不定。”
“不,不单单是样式。左边大小八个格子,右边九个格子,八为阴之正,九为阳之极。”楚青鸾一边说着,一边去移动左侧二、四、六的格中之物,再移动右侧三、五、七的格中之物,随后退开几步,眸光犹疑扑闪,“当时冯妈妈,似乎便是这样……”
楚青鸾话音未完,那博古架后便生轻响,陡然之间,竟辟出一条道来。
阿元不由惊叹了一声:“青姐,你好厉害呀!”
楚青鸾一把抓住阿元,低声道:“咱们快走,说不定这密道便可通往阁外。”
两人内劲虽失,轻功步子却迅捷惯行,转瞬便消失在房中。
这密道越趋越深,两人越走越寒。偎着楚青鸾的阿元步子正虚,却听密道深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上下气不接的咳嗽声。阿元与楚青鸾对视一眼,龙潭虎穴已闯到这份上,倒也再不怕遇见多少牛鬼蛇神。
两人被一阵孤勇所趋,步子更快,顷刻来至尽头。那里辟了一间十分简陋的石屋,一张石床、一对石桌凳,石桌上燃着一盏残烛灯,一只剩了残粥的木碗,石床上锁着一个老人,蓬乱的须发半是花白,半是脏迹。
阿元暗暗惊呼了出来,眼前人正是老谈!
她急忙扑上前去,喊了几声:“老谈?老谈?”楚青鸾一个身法上前,将她拉回身边,眼含警惕睇住石床上的人。
那的确是老谈。但他的神态十分不对劲。双眼涣散,精神萎靡,似睡非睡,半醒不醒。
“老谈,你怎么了?你不认得我吗?”阿元方想起自己是女装打扮,便将长发一手束住,“我是小谈的朋友呀。”
楚青鸾扶着阿元往外移步,轻声道:“他像是吃了什么毒药,神志不清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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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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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心中一惊:“你是说,拓跋决……还是……褚岸然?”
“这次,是我。”拓跋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即回荡于狭长的暗道之中,仿佛四面八方都是他的人影。
楚青鸾轻转脚步,将阿元护在身后。她大意了,竟连来人的脚步也没有分辨出来。想这拓跋决的轻功底子,也绝非泛泛。
阿元双眼含怒,银牙暗咬,忍不住道:“老谈一把年纪,能有多少威胁,你对他使毒,不觉赧颜羞愧么?”
“你也是用毒之人。毒嘛,图个好玩逗趣,难道不是么?”他的唇齿抵出三个字,“烟、修、罗?”
“可我不对老谈这样无辜的人用毒。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哦,那你口中的老谈,可没有这样无辜。”拓跋决说话间,肩上落了一粒灰,他闲闲掸去,“若甘兴将这百剑山庄地底下的事,告诉了三通老人。那可是不小的一桩麻烦。你知道的,祸从口出,言多必失。三通老人的生花妙笔,若是不留情面,倒酿成满纸的文字狱了。”
楚青鸾按住不安分的阿元,利落道:“这位拓跋雄主,没杀掉老谈,便算客气了。”
拓跋决笑:“那我阻了南宫无令杀你们,岂非更客气?”
楚青鸾微一颔首,低眉顺眼行个女子礼:“自然,我们也懂为客之道。这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这便离开。”
阿元口中不言,倔意凝睫,似牙痛入髓却忍而不发。她替小谈寻人,甘冒奇险,费尽周折,好容易这大活人就在眼前,却无计可施,救人不成,反赔上了楚青鸾与自己。她明明白白知道,虚与委蛇,麻痹其心才是上上之策,可心中一腔闷火,实难平息。
楚青鸾牵着阿元往来路去,拓跋决已先一步出了来,好暇以整侧卧于紫檀漆心百宝嵌花卉高座上,任阿木尔与乌伦珠殷勤服侍,斟茶送水。
“你们倒也能耐,冯墨祖的机关术,也叫你们破了?”拓跋决将目光在楚青鸾身上定了一定,这才低头去饮茶,那茶盏是罕见的艳色,却仍不及那捧着茶盏的美人艳光活泛。
楚青鸾像母鸟护雏似的,仍将阿元护在身后,答话道:“我们不知道什么冯墨祖,侥幸而已。”
“那你们可真是孤陋寡闻,这冯墨祖,号称前后百年机关术一绝。他原名冯英,而后沉迷机关制器,又极尊崇墨家之道,奉墨子为祖,自此更名。”
阿元微一皱眉:“冯墨祖?那么说,你们对付赌坊中人用的那个黑匣子,便是他造的,是不是?”
“黑匣子?”拓跋决的面孔绷紧,眼神一暗:“你从何处得知?”
风流多情的皮,戏谑调笑的态,同拓跋决那张鎏金面具一样,只是随手捻来的消遣之物。此时,桃花眼中烟水退散,徒留一洞幽潭,暗影丛生,诡丝斜缠,阿元心头油然而生一种怖恐。
阿元的胆大任意,全是凭了自然的性灵,天地将她宠养成一只灵兽。若叫这般稚灵的幼兽遇上了真正的恶兽,天生的直觉会令她不寒而栗,因为她嗅见了,洗不净的血腥气。
楚青鸾侧身,遮住拓跋决看向阿元的视线:“黑匣子下,还留有活口。但那人并不知晓百剑山庄与此有关,你尽可以放心。”
显然,拓跋决看清了阿元眼中未加遮掩的战栗之色。他勾起一抹笑,一对眼寒凉如雪烬,目中空空无人:“你这小妹妹,她怕我?我拓跋决自问,从来没对哪个女人这样手下留情。青姑娘,你合该劝劝她,因为你的命,也系在她手上。”
“阁下想让我劝她什么?柔媚讨好,温驯侍奉?”
“劝她……”拓跋决兀的自阿木尔腰间抽出软鞭,朝楚青鸾兜面劈去,“一个习惯用杀人解决问题的兵主,是不能一次次被考验耐心的。”
第89章 如电如露(二)
楚青鸾仍是护着阿元的姿态,鞭影过后,素洁的脸上,一道赤红痕溢出来,她的眼神收敛到没有情绪,像无锋的一把木剑。
一反常态,阿元没有铮然怒起。
她的身子一寸一寸地跌低,跌进尘埃里,低垂的脸上没有泪。脖颈像被生生拗断的一枝幼兰花茎,她没法抬起脸,只得低低道:“你能不能,放了青姐……”
拓跋决高高地站着,手中的鞭子还未卸去,他看着她。
她第一次以这样驯服的姿态匍匐于地,他似乎可以为所欲为了,得到她,恩宠她,伏拜她,摧折她,他可以任意抉择她的命运,抉择他与她的关系。
但这一刻,他没有一丝欢喜,相反的,一阵忧郁的沉痛侵袭了他,随后瑟瑟的恐惧,如金铃一般悬在他的身上、面上、心上,发出细微却恼人的轻响。
他没有办法。
他没有办法这样待她。甚至于,他没有办法忍受她像现在这样。
这一刻,他自那泠泠作响的恐惧中,恍恍惚惚忆起一句佛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一偈入心,遍体生寒,他那流焰般烧烫的心,被一身的寒冬渐渐封冻住了。
拓跋决自牙缝间缓缓挤出一句话:“杀了她。”
阿木尔在他身侧一阵恍然:“什么?”
拓跋决眼中红意毕现:“我说杀了她!”
阿木尔软鞭被夺,两手正空,但拓跋决既已下令,她也不再迟延,数步上前,五指成爪,朝楚青鸾攻去……
乌伦珠自腰间抽出软鞭,人未动,鞭影已缠上阿木尔的指爪:“错了!兵主说的不是她!”</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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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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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尔爪力半收,一张面孔娇中生疑,猛地调转了头,把目光甩向阿元:“难道……这……这怎么可能?”
“江元!给我杀了江元!”
拓跋决像杀红眼的暴君,露出饕餮神情,眼前即便是滔滔血海,亦无法餍足。
阿木尔惊疑过后,心头猛然冲上一股暗喜,那无情辣手顷刻间便朝阿元脖颈间抓去,楚青鸾还未近阿木尔的身,便被她一掌劈倒在侧。楚青鸾只觉腿上一阵剧痛,起身不得。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阿木尔已经掐住了那南楚女人细柳似的脖子,冷赏着她垂死的模样。死神也并没有垂青这个女人,她甚至还没出落成最完全的模样,便要死在另一个女人手上。阿木尔无不得意而又遗憾地想。
“阿木尔,别真杀她!”乌伦珠急叫,“扑通”一声已朝拓跋决跪了下去,哀声道,“兵主,别让阿木尔去杀她。她……她对兵主还有用,她不是认得江帮中人吗?”
乌伦珠这一求情,大出众人所料,楚青鸾见阿木尔立时松了力道,拖着伤腿往拓跋决脚下攀爬低求:“是,是,你要江帮做什么?我们便令整个江帮听你的号令……”
阿元咽喉被锁,耳畔听得楚青鸾哀哀苦求,心中焦急,唯恐青姐将江玄的身份和盘托出,这般绝处,蛮性横生,狂挣乱扎中揪住了什么,铆足全身气力朝阿木尔头顶砸去……
毫无防备的阿木尔,全头全脑被一支吹金砸中。这吹金是精铜所制,形如牛角,正中她的左额,额发之间血流如注,阿木尔登时昏厥了去。
阿元这才脱出一口气,一只手仍紧紧攥住那沾了薄血的吹金:“我……不会帮你的……”
拓跋决心头一惊,她的声音竟哑成这个样,可见阿木尔当真下了死手。几乎是她的声音替她死过了一回了。
乌伦珠奔到阿木尔身边察看伤势:“兵主,阿木尔需要大夫,她流了很多血。”
拓跋决恍若未闻,仍是遥遥看着阿元,口中道:“你带她出去吧。”
乌伦珠俯身运气,抱起阿木尔,她离去前,向阿元投去一眼,充满了忿恨与怨怪,令人疑心,方才求情的,是另一个乌伦珠。
拓跋决低着头,一步一缓,渡至阿元身边,等他抬起头来,那饕餮嗜血的神情早已荡然无存。他唇瓣间的笑意是轻佻的,带些玩世的不恭:“吓到你了?”
那双桃花眼还没跟上唇角的风流,残余了一道诡魅邪气。可当他望着阿元说话时,有一种不自知的怜惜之意,在他的眉梢眼角晕开来,冲淡了种种驳杂的阴暗。
阿元避开他的目光,将那支吹金轻飘飘地搁下,转过身去伏低在楚青鸾身边,验看她的伤势。之前在与南宫无令的那场厮斗中,楚青鸾的右腿便受了伤,方才被阿木尔重重劈倒在地,伤上加伤,裹伤的绷带早被鲜血浸透了。只听得裂帛之声一响,阿元已撕下衣裙的一角,欲替楚青鸾裹伤。
拓跋决不由道:“你……”
阿元不禁看了手上所谓的金丝浮光锦一眼:“你心疼这块破布?”
拓跋决挤出一丝无奈的笑,纵是暴殄天物,毁在她手上,又有何不好呢?
他只得道:“我去给你们请大夫。”
“多谢。”阿元用那裂了帛似的嗓音说,“多谢兵主。”
拓跋决欲走却停,回过头看着那个一心一意裹着伤的背影,似乎她只是个与他毫无瓜葛的女医大夫。
“方才我命她杀你,你是不是恨毒了我?”
阿元低头裹伤,十分专注,她的手上似乎沾了金丝浮光锦上的金粉,细看才惊觉,那是楚青鸾的血映着金锦泽光:“不。我不恨你。我看到你要杀掉我们有多容易。可你竟然还是留下我们的命,两条贱命。”新缠上去的金丝浮光锦,很快被新的血浸上颜色,但这锦缎如此华丽,连最鲜的血,也显得黯然,“因此,我很感谢兵主。感谢你的一念之慈。”
阿元说着,回过头,终于看了拓跋决一眼:“我无以为报。倘若日后,狭路再相逢,我又侥幸有机会杀了你,我一定会留你一命。”
经此生死,阿元似乎没那么惧怕拓跋决了,许是她已知晓,不管惧怕与否,她的结局也不由自己掌控。她沸腾的血冷下来了,欲出走、欲冲破、欲救亡的少年之性也沉下来了。花浓叶淡由他,风卷云舒由他,海浮陆沉由他,我自随我境,天然见真醇。这是老头儿早早教她的一句话,如今她似乎悟得一两分真意。
吾之境在,吾在;吾之境去,吾亡。境,出之于人而重于人,随人生却不随人灭。
第90章 如电如露(三)
乌伦珠请来的狄列是狄神医狄回风之子,此行随拓跋决南来,一是应拓跋延之命照护拓跋决,二来,也可游历南国,访楚之医道。
狄列正替阿木尔看伤,她迷迷糊糊醒转来,狄列道:“没什么大碍。皮肉伤。”
阿木尔忙去摸额上的伤口,口齿不清地问:“我会不会留疤?”
乌伦珠“噗嗤”一声笑出来:“放心吧,那伤口藏在头发里呢。毁不了你的花容月貌。”
阿木尔可不敢信她的说辞,忙求助似的看向狄列,狄列也点头道:“无碍,无碍。”
阿木尔这才长舒一口气,额上伤口疼痛发作,她龇牙捂住了伤口:“这个南楚女人,下手也太狠了……兵主杀了她没有?”
“阿木尔,”拓跋决的声音由远及近,压迫而来,“以后,不许对江元动手。”</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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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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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尔疑惑地眨着眼,看着走近的主人:“可是,不是兵主你……”
拓跋决冷冷道:“我原就是随口说的,你不该当真。”
阿木尔面上的疑惑更深了:“可……可……”
拓跋决转而敲了敲狄列的肩膀:“你跟我来,看看江元。”
狄列也是不解地挑起了眉头:“兵主不是最讨厌姓江的人了吗?”
轻飘飘的声音随着拓跋决离开:“她不一样。”
狄列无法,跟着拓跋决起身出去。
阿木尔气得又翻白眼,又敲床板:“我就说那女人给兵主下了蛊毒了!弄得他像个大疯子。一会儿吧,对她好得不得了,房间都腾出来给她住;一会儿不高兴了,磨着牙咧着嘴要我替他杀了这个女人;现在怎么又变卦了?还不许我动手!他这一会儿好,一会儿歹,还不是魔障了?要我说,迟早有一天,替他除了这个祸害!”
乌伦珠忙去捂阿木尔的嘴,她的神情半分不似玩笑:“阿木尔,离那个女人远一点。别去惹她,也别管她。”
阿木尔斜飞一眼:“我才懒得管呢。我现在算明白了,你早看出来,兵主不是真心要杀她,只是吓唬吓唬她呢。怪不得你还替她求情,做好人,让兵主觉得你懂他,你替他怜香惜玉!”
乌伦珠的眼眸闪闪烁烁,片刻之后才叹口气道:“和你说实话吧。兵主那时候,是真想杀了江元。”
“什么?可……怎么会呢?”
“我怀疑兵主感觉到了,他对江元的感情不一般。我想他可能怕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大大的障碍,不如杀了她来得好。所以他叫你动手了。”
阿木尔颇为气恼道:“那你阻止我干嘛,不是你喊一嗓子,我都已经替他除了这个麻烦了。”
“可江元真要死的时候,他又后悔了。”乌伦珠似是心有忐忑地捂住了胸口,“阿木尔,我敢肯定,谁杀了江元,谁就要为她偿命。”
阿木尔迟疑地捂住自己的伤口,嘴上喃喃道:“我才不信呢。”
可她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病里西施冷褒姒,这是狄列对拓跋决新宠的第一印象。在他眼里,这女子美则美矣,却少北狄女子鲜烈的风情,只是一张绢画,一缕轻烟的美,捧不住也握不紧,拓跋决钟情这样的女人,很不明智。
或许是人世间供拓跋决选择的女人太多了,他才要找这样似仙又似鬼的存在来磨折自己。
“阿木尔伤了她的咽喉,她的嗓音全哑了。你看看……”
“不必。”阿元开声,“让他替青姐看吧。”
阿元伏低在床侧,那雕饰得红云彩霞般的软床上,躺着狄列之前诊看过的青衣女人。狄列上前,低头看见裹伤的丝缎,又不能自禁再看了一眼伏在床边穿金丝浮光锦的女子。
阿元问:“她伤到骨头没有?”
狄列拨开丝缎处理伤口,随后道:“她太逞强了。”
楚青鸾微蹙眉心,眼目沉敛,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元又道:“老谈,是你给他用的毒?”
狄列疑惑道:“什么谈?”
阿元淡淡道:“你们兵主捉来的,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家。”阿元的语气,仿佛拓跋决并不在这房中,仿佛狄列也不是拓跋决请来的人。
狄列心中如擂鼓,这南楚女子,竟连架子后的密室也去过了?
拓跋决道:“那毒叫‘十四誓’。谈三通每日服食,神志会渐渐迷失,服药到第十四日,我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行尸走肉一般?”
拓跋决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狄列忙看向拓跋决:“但‘十四誓’尚未……尚未……”
阿元闻音知意,对拓跋决沉目而视:“你拿老谈试毒?”
拓跋决微微抿唇:“你对这个南楚老头这么上心,究竟是为什么?”
“三通老人秉笔以公义,不虚美不隐恶,既有文才,更具慧眼,是江湖上的史迁之流。”
狄列疑惑道:“江湖……也有史官么?”
“既然你们官绅王族能舍些金银财宝,买上一大堆歌功颂德的酸腐臭文。怎不许江湖上出一个不求财不求名,只求汗青存世,文章百代,以飨后人的秉笔老者?恕我直言吧,过个三五十载,兵主您未必名扬天下,但三通老人的《折戟沉沙录》,仍在我们这小小江湖上口耳相传。”阿元扯着嘶哑的嗓音,一步一步走到博古架前,将架上那本半新不旧的《折戟沉沙录》高高举起,“文章有价,这一册旧书,远胜于你给我的这身破衣烂裳!老谈那颗脑袋里的文渊智海,也比你装满了权势、金钱、杀伐、毒计的高贵头颅,更值得珍重与尊护。”
她的嗓音哑得这样,可每一句话仍是掷地有声,令人动容。
拓跋决呆了片刻,忽然苦笑道:“你为一个半入土的老头,也能做到这样,蹈死不顾。可对我,真是这般厌恶么?”
阿元将《折戟沉沙录》送回架上:“那你就做些叫人刮目相看的事,赢得我的尊重。”
“比如……放了你和你的青姐?”
阿元不置可否,回到楚青鸾身边。
拓跋决又笑了笑,继续道:“再比如……给你尊护的那个三通老人解毒。”
第91章 如电如露(四)
此语甚出两人意料之外,阿元与楚青鸾不禁对看一眼,楚青鸾心中暗道:这兵主的确喜怒无常,公主亦是晴雨难测。眼前一幕好似两军对垒,对方大军压境,公主一人一骑,竟也能不落下风。兵书上说:上兵伐谋,攻心为上,而这拓跋决之心,似乎不攻自破,如此看来,捏住一个情字诀,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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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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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鸾将目光投向阿元,见她眉梢微挑说道:“真的?”
拓跋决道:“只是个说书老头儿。褚岸然原说他满肚子的江湖秘闻,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你既是为的他来涉险,我倒不愿你这番辛苦白费。我本就是个惜玉怜香之人,对你更甚。”
阿元似是不信。
拓跋决侧身吩咐狄列:“解药呢。”
狄列犹豫片刻:“可……这不是事关……事关……咱们北狄之大业千秋……”
拓跋决半嘲讽地笑起来:“实话说,咱们的大业,比得到眼前这位烟女侠的倾慕之心还要难。我先抱得美人归,再徐徐图之吧!”
“烟女侠?”狄列掏着身边的羊皮囊袋,从中摸出一颗龙眼核大小的藻绿药丸,“这姑娘不是叫江元吗?”
拓跋决只半张脸笑着,对着阿元道:“江元这名字我不喜欢。以后,我便叫你烟儿,好不好?”
阿元一瞬不瞬盯着那颗藻绿药丸,全没在意拓跋决的话。
拓跋决笑睇着阿元:“让狄列进去,替那个谈老头解毒。咱们就在这儿等着。”
“解了毒之后呢?”
“我让百剑山庄多养一个闲人,不是难事。”拓跋决的笑意中掺着一丝冷酷,“一直养到他老死。”
阿元仍是不放心:“三通老人当真能够无恙吗?”
拓跋决摸摸鼻子:“唉,这我可不能保证。你问狄列。”
阿元将目光转向狄列,心中暗道,拓跋决的用毒之术,也许便是向这名叫狄列的北狄大夫学的。当日用在江大当家身上的毒,或许也是出自这狄列之手?
狄列回道:“那老人还只服了几日的药,一颗解药下去,睡上一觉,八成是无碍的。”
阿元任狄列去密道送药,拓跋决耽搁在室内,除却吃食,便是同阿元三句两句搭话,阿元竟不理会,他也丝毫不怒,嘻嘻笑仿佛自得其乐。
阿元冷持着一张面孔,只埋头料理楚青鸾身上的伤势,只待拓跋决与狄列离开后,她的面孔才流水一般泄落下去,半溃败似的颓靠在床边。
楚青鸾默叹一声,心有隐忧,暗自盘算,怕只怕,那一味“十四誓”终有一日也会用在她们的身上。如今青剑已折,她死不足惜,只恨不能护着阿元离开这里。
那柄青玉剑,是女皇楚望的恩赐,跟在她身旁已有十年,吃睡都不离身。剑身破碎的那一刻,楚青鸾的一身铮铮傲骨也折堕大半,半副魂消。她不能信她的剑这样脆而薄,更不能信自己身如那青剑一般,无法护住人主,完全使命。
回想起方才阿元为自己跌伏在地的情形,楚青鸾的心头一阵恶寒。
“我问你,方才……你哀求拓跋决放了我,究竟是计,还是你真的……”
阿元将颓然的脸转过去,避开楚青鸾的目光。
楚青鸾铮然而起,一把按住阿元的肩:“元公主,你是元公主!我须得说多少遍?我宁可死上千回百回,堕无间地狱,受万世之苦,也不能叫你损伤自己救我!”
阿元微微一笑,笑意竟十分苦涩:“堕无间地狱,受万世之苦……死也是这般煎熬的么?我以为只有活着比较难呢。”
楚青鸾一愣。
南越之地素来敬鬼崇神,巫道大行。阿元幼为寒毒所困,命中尘缘浅,巫医向她描绘过的死后世界,并不血腥可怖。据巫医的巧言粉饰,那只是一片幽暗讳深的水沼,邪灵从中鬼草花中缥缈来去,卓然于天地虚无之间,因无肉身阻碍,一魂逍遥,很是自由。
年岁稍长,阿元已慢慢晓得自己未必会成为那样自由的死魂。
此刻,她轻轻伏在楚青鸾肩上,语带悲辛:“抱歉青姐。有时候反抗太难了,太累了,我一乏,便觉得,死好像容易多了。我不是故意对拓跋决示弱的。”
阿元说着,一滴清泪便滚珠而下。
楚青鸾心中一阵恍然,在这一瞬,她忽然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他们南越王朝尊贵无双的元公主殿下,这个背负着国仇家恨的未来女帝,只不过是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小女子。那些日月乾坤,苍生社稷,那些天命所归,盛衰所系,似乎都在一瞬之间,湮灭于她的泪痕中,不复存在。
可这毕竟只是一瞬而已。
一瞬很快便过去了。
楚青鸾替阿元擦干那一滴泪,她的神色清明而睿智,正是阿元熟悉的青姐。
阿元对楚青鸾的情感中,一直掺杂着对女帝的敬与爱,青姐便是她母亲的一个影子。而母亲只有在极乏极疲累的时刻,才会流露出对她的一点母爱。她想起女帝曾经得过一次重病,而她在榻前服侍,那是为数不多,母亲虚弱而温柔的时刻,为那样的时刻,她甚至愿意她一直病下去。然而母亲还是好起来了,她的目光变得清醒、锐利,便像此刻的楚青鸾一般。
“公主,听我说,如今我们虽然势弱,却也并非全无转机。这拓跋决痴迷于你,明知养虎为患,仍不忍杀了你我,甚至也不敢亵渎于你……我们挟其弱,攻其虚,一招美人计,必是奏效的。照我想,拓跋一族既然觊觎这南楚江山,我们与其合作,也并非不可。南越与北狄人联手,先攻下那南都城再说。”
阿元讶然道:“青姐,你……你可是糊涂了?”
楚青鸾道:“怎么是糊涂?如今你是江帮的女主人,再借北狄拓跋族之力,先将这怀安帝一池江山搅乱了再说……”楚青鸾越说,眼眸越是濯濯发亮,“是了,是了,咱们早该想到,先试探一二,真能引得拓跋决入觳……”</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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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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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忙道:“他这样卑鄙下流又野心勃勃,还和褚岸然勾结,连累无辜,做下血案。我们若和此人为伍,谋取江山,又与楚苻有何分别?”
楚青鸾冷冷摇头道:“成王败寇,休言其他。”
楚青鸾心中暗责阿元太过天真,心道,若你手上不肯沾血沫腥臭,便由我来。
第92章 百剑过处(一)
入夜后,百剑山庄落起了一阵山雨,万物陷入雨中,淅沥暗昧,迷混不清。庄中人看不见高树深处躲闪来去的黑衣影,也听不清杂在其中细碎的人声。
“她便是进了这剑阁?”
“是。我当时正想跟上,被山庄埋伏的人捉个正着。”
“好。咱们下去。”
“可……”
渭川的话音消在雨中,江玄一介孤影穿风过雨,霎时间落到了剑阁门前;下一瞬,渭川、潏川、浐川三个影子也落在他身边。浐川上前,掏出什么,将那门锁捅开,身后几人疾风般遁入,消失在剑阁之外。
踩在砖地上,淋淋一水脚印,四个影子趋近剑阁深处,空气中有剑身残余的死亡之息,让人疑心踏入了血沼死地,脚底湿滑,而周身冰冷。江玄手握玄剑,处身于一片晦暗。他分辨出自头顶传来的金属声响,和四方刻意的屏息声,低低喝一声:“退五步!”
渭川三人魅影鬼行般迅退,随即听见沉铁落地的声音,方明白过来,那是铁网!
江玄低喝:“乾坤八方位,杀!”
一语落地,渭川、潏川、浐川旋空而去,却听身后的少当家后来居上,顶替了泾川之缺位,四人依东南西北四方位去攻,身上的雨水甩落在铁网之上,他们各人的兵器也滑落到四方位的敌手身上……雨落铁网,血溅黑衣,暴烈无声,只是转瞬之间,便杀却了八个方位的兵士。
血腥气弥漫开来,江玄等人于这血沼死地低低喘气,却听数步之外,有人轻轻击掌。
烛火亮起。
剑阁无剑,地上横着八具死尸,一副铁网。
长廊彼端,突然横出来两排携兵带刃之人,褚岸然躲在人墙之后,一张虬须大脸,高声道:“好,好俊的功夫!不知是哪一路英雄豪杰,闯到我这剑阁?”
渭川长生剑一甩,血渍溅了半墙,坏声坏气道:“我家少爷江元,是不是被你们捉去了,快快将他放出来!”
褚岸然“嘿”了一声:“你小子好手段,我手下人没从你身上审出点什么,倒被你逃了!”
“庄主……”此时,一个诡异的声音从人墙低处响起来,那声音光听着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江玄等人沿着声音,看见了褚岸然身边的矮个儿男人,他两颊凹陷,双目暴突,长相十分怪异。
“庄主,此四子能于暗室连毙八个卫士,且功夫精湛,配合有度,显然是经过高等训养的。他们找的人姓江,想此人身份不低,江湖上声名较著的江家……莫非他们是江氏秘帮之人?”
江玄面色冷沉,手中玄剑漆漆如墨,不沾一丝血痕;此刻,他足下沐血,身姿却仍像一枝不染尘污的青莲:“是。我们正是秘帮中人。不知江元少爷如何开罪于百剑山庄,在下替他赔不是了。还请庄主将少爷下落告知,江帮与百剑山庄,方可化干戈为玉帛。”
“恕老夫多嘴问一句,”那矮个儿突着一双血筋道道的牛轱辘眼,“您说的这位少爷,该不是江帮大当家的独子……”
江玄怒声道:“既然知道,还不将他放了!”
此话大出褚岸然之意料,这南宫无令要杀之人,拓跋决要救之人,怎的是江帮的少主?褚岸然浓须丛生的脸上,忽闪现一瞬杀意,随口应承的一个小忙,演变到今时今日的境地,是不是就地将这些秘帮中人斩杀了妥当?
褚岸然正暗自筹谋,矮个儿凑上去,低声附在他耳边道:“我知道庄主是怕这江家有后手,得罪了,也是为难。莫不如,老夫去探探兵主那边的口风。毕竟原是南宫家要杀人,这阴差阳错之下,兵主还算救了人。”
褚岸然亦低声道:“只是我们与北狄拓跋族……这层关系……”
矮个儿眼轱辘一转,仍嘶嘶低语道:“兵主既救了这江少爷,说不定两人是旧识。江帮……没准儿和咱们是一条线的……”
褚岸然一听,眼放精光,忙朝矮个儿点点头。
那矮个儿暗中将什么递给身旁的瘦子,自己自人群中隐没无踪。江玄眼尖,立时认出那瘦子手上的,便是安红豹口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匣子!
褚岸然变脸极快,扬声一笑,倒像十分豪爽的样子:“咱们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误会,误会!这青天白日,是南宫无令与你们江少爷有了私仇,向他寻仇。我呢,好意将江少爷救下了,就养在山庄的密处。现在便去请示江少爷,若他醒转了,便请四位前去一叙!哎呀,渭兄弟,失敬失敬,你在剑阁外窥视,我庄中的门人,以为你有觊觎之心,这才捉了你,引起诸多不快,还请不要介意。”
褚岸然说了这许多话,却并没有叫身边团团围着的人放下兵器。江玄等人,亦是戒备严严,空气中,仍腾着一股剑拔弩张之势。
江玄一双冷眼低低,笑意半凝,语声也平和起来:“无碍,我们四人便在这里,等少爷的回话。”他说着,回身朝渭川等人,举了个手势,嗓子沉沉地,碾过众人的耳,“放下咱们的兵器。”</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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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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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岸然闻言,心下一宽,须发张扬,亦是客气道:“咱们也将兵器松了……以礼相……”
“待”字尚未出口,江玄等人忽弓身而起,快过离弦之箭,霎时间腾跃至人墙前,渭川携长生剑,潏川带碧玉刀,浐川使多情环,齐齐开路,江玄自后而出,一把玄剑倾注内劲,绵绝不衰,剑光处横扫一片。只听呜呜哀嚎不绝,人墙便倒下大片。
褚岸然被身旁数人护着,正欲往剑阁外退,却见江玄如神兵天降一般,纵身落于阁门之前,乌沉之剑悬于手,一副孤决之态、横霸之姿——谁敢近前,死生不论!
此刻,褚岸然虽被十数人围在中心,却是不能不怕,他那一脸乱须也跟着颤抖起来,大叫着“百剑匣!百剑匣!”
那瘦子捧着的黑匣子即将登场,他身周的人呼啦躲避开去。黑沉沉的匣子像是一个漩涡,要将活人的命都吸附而去,通通沉到最深不见底的所在。
瘦子的手也在颤抖,他慌乱之间,简直像是失了手似的打开那个匣子,所有的扭曲都写在他脸上,仿佛他打开的是一个属于魔鬼的封印,许多的妖邪将从那匣子中窜出,带给活人无穷无尽的灾难。
众人都惊骇得倒吸一口冷气,等待着血光之灾的降临到那个玄剑少年的身上。短刀尖刀会像雨一样扎向那个少年,将他变成一个浑身血洞的骷髅。
第93章 百剑过处(二)
然而,预料中的地狱并没有到来。
在所有人对匣内恶灵退避三舍时,江玄以玄剑护身,反直冲到了黑匣子的面前,他一掌震翻几个残兵败将,擒住了那个躲在黑匣子后瑟瑟发颤的褚庄主。
江玄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柄玄剑抵住褚岸然,朝四周大喝一声:“退!”
众人似被玄剑所慑,不约而同逃开数步,瘦子手中的黑匣子也滚落在地,散出不少断裂的飞刀箭矢。
褚岸然呼道:“我的百剑匣,是你?你对我的百剑匣做了什么?”
江玄并不理会,他脸上沾着飞飘的血渍,往日淡漠的眼珠,此刻浓光大盛,对着渭川等人高喊:“谁人还不退出剑阁,杀无赦!”
渭川三人手持锐兵,身子也微微发颤,他们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样动过刀兵,连削二十余人,血浸满手。他们已经有点分不清,方才下的究竟是一场雨,还是一场血。
当江玄说出“杀无赦”的时候,潏川与浐川都生出一丝恐惧,他们似乎不认识眼前的少主,还是说……他们从没有认识过真正的他呢?
顷刻之间,百剑山庄的残党便潮水般退了出去。
江玄冷冷使一个眼色,浐川上前,从身上掏出一把锁,将阁门锁住。这是秘帮自研的“无关锁”,除却落锁之人,无人可解。此刻,江玄十分庆幸,这剑阁用的是砖石垒筑的阁门,任门外之人武功再强,也必多耗费些气力才能强闯。
江玄的剑一丝不差地抵着褚岸然的粗脖子:“这剑阁的密道在哪里?打开它。”
褚岸然神情瑟缩,眼神打转道:“什么?什么密道?哪里来……”
江玄毫不废话,玄剑沿着那脖子便转出一道口子,褚岸然杀猪似的呼痛。
“我知道,每一个剑阁都藏着暗道密室。否则,你以为那个破匣子是怎么被毁掉的?”
潏川与浐川顿生疑窦,互相看了一眼,又朝渭川看去。渭川从褚岸然的门客手里逃出来,并没提及这个。他们在这百剑山庄中暗访,也没察觉这些诡暗之事。少当家镇日随在少夫人身畔,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只有渭川在心中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他看着眼前的江玄,一时间有些恍惚,从前附着在江玄身上的东西,那些本不该属于江帮少主的脏东西,重又复活了。
褚岸然痛不能挡,只能凑到砖块墙前,四处摸索剑阁内的机关。
江玄极不耐烦道:“好了没有!”
褚岸然道:“我……我好久没开,有些生疏了,再说你这剑,我害怕,莫不如离我远点……”
江玄作势又要往褚岸然脖子上划一道,却忽觉脚下砖块松动,只一眨眼的功夫,自己和褚岸然便随着移动的砖块与砖墙,到了另一边的密室。
这机关设计精妙,想必生在某一块砖下,只要按动机关,这西北角两块一人窄的墙壁,与脚下不盈尺的一块砖地,便会一齐旋转,将贴着西北墙角站立的人直接转送到密室来。幸而江玄谨慎,没有离褚岸然几步之遥,否则,被他一人逃入这密室,便前功尽弃。
而渭川三人眼睁睁看着少当家与褚岸然两个活人,墙壁一转,便消失不见,再上前去敲砖碰壁,丝毫寻不到关窍,急得抓耳挠腮。
此刻,江玄与褚岸然身在一个窄厅,戴着鎏金面具的男人立在窄厅中央,只一个人。
江玄剑柄一提,敲晕了褚岸然丢在一边,冷声道:“拓跋决,何必装模作样呢。”
拓跋决缓缓地脱下他的面具,一张飞扬的面孔笑容四溢,只将那鎏金面具在手上把玩:“真想不到你能来到这里。”
江玄只问:“阿元怎么样了?”
拓跋决将鎏金面具在手上来回抛着,没心没肺道:“哦,南宫老头踢了她一脚,伤得不轻,照她这细身子骨,得好生养上一两个月呢。这样吧,等她伤养好了,本兵主将她完璧归赵,你看如何?”
拓跋决的笑意是无赖且下作的,但不知为何,他的下作里,隐隐又流露出一丝悲哀来。</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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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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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道:“不劳烦尊驾,我这就带她走。”
拓跋决撇嘴一笑:“如果,我不肯呢?”
江玄将玄剑轻轻抬起,剑指眼前人,毫不客气道:“得罪!”
语音刚落,他便跃身而前,倾五成内力灌注于玄剑之上,招数全无,只预备一击。他见识过拓跋决的功夫,以他之内力,拓跋决孤身一人应无抵挡之可能。但他还要留拓跋决的命做要挟,阿元想必就在窄厅之后……
江玄正想着阿元窄厅之后的那张脸,想着阿元静静等候他解救的眼神,他的剑很稳当,丝毫没有为他的烦情愁绪所扰。玄剑不偏不倚,劈向了拓跋决的头顶,拓跋决高高举起那张华丽的面具,任由宝光垒筑的一弧金色碉堡,替他抵挡着那一道乌黑的夺命闪电。
面具上珠光四溅,七彩宝石通通跌落成土,淬灭成灰,但金色的躯壳仍在,它与那玄剑对峙着,金色耀眼,玄色深敛,金色为生,玄者为死,谁都不肯屈服。
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在这生死对峙的一刻:“江玄!”
那声音轻飘飘穿越过生死的乌云雨,落在江玄的剑上,那玄衣的少年双手剧烈一颤,玄剑便离开了他的手,高高腾空而起,重重地落在地面。
随着那剑同时落地的,还有江玄,他似乎被内力反扑了一般,仰面倒下,口中呕出鲜血。
阿元扑身上前,半抱住江玄,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江玄一身的归藏功,竟然在拓跋决手下败得这样彻底?
拓跋决的笑意湮灭无踪,他颇为嫌恶地看了一眼跟在阿元身后的阿木尔。
拓跋决冷笑连连,阴寒蚀骨:“阿木尔,你干的好事!”
阿木尔得知江玄来救妻,拖着病体把阿元放跑了,一心想让这一对夫妻团聚恩爱,打消兵主夺人妻子的念头。
此时,阿木尔半伏在地,佯装无辜道:“兵主,她……她诡计多端,趁着我伤重,偷跑出来的,我这就押她回去!”
拓跋决似乎厌烦至极,随手将那珠宝都落秃了的鎏金面具往阿木尔脸上一砸,阿木尔躲避未及,正被那凹凸不平的面具一角砸中右颊,一张俏面登时血流如注。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兵主,像被烧炭灼哑了一般。此时,乌伦珠也赶了来,她伏低在阿木尔身边,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伶俐闪烁,并不敢多话。
江玄半倚着阿元,挣扎着站起身来,纵使脚步虚浮无力,也习惯地护在阿元身前,低声回问:“你怎么了?嗓子这样哑?”
“我没事。”阿元说着便拿那金光华丽的衣袖,细细揩拭江玄唇边的血渍,“倒是你,你觉得怎样?”
第94章 百剑过处(三)
拓跋决又妒又怒,在他看来,眼前的男子,半身血半身雨,简直是血泥地里爬出来的臭烂乞丐;而眼前的佳人,是他费尽心思,用尽财势,依然得不到的心尖人。他们便这样旁若无人,喁喁而语,全然不顾他这个兵主执掌着二人的生死命途。
拓跋决满腔的不甘心,阴阳怪气道:“烟女侠,看看,你挑了多么好的一个夫婿!这一身褴褛,这一把废剑,这不堪一击的烂臭功夫!你生了双魅惑众生的好眼,却独独看不见这江客是个彻彻底底的入赘废物,他果真配得起你吗?他跪在这里擦地,我倒还怕脏了我的砖!”
阿元蹙眉道:“什么配不配得起的?我欢喜他,他也欢喜我,为什么你们旁人要这样多嘴多舌又多事?”
拓跋决一时哑然。
江玄正待说话,竟又呕出一大摊血,阿元满眼焦急,一双手半偎在他唇颊边揩拭,袖口满是血污。
“北狄兵主,也不肯正大光明较量么?”江玄遥看拓跋决,露出似讽非讽的笑意,“倒是我将你看得过高了!”
阿元骤然悟过来,她环顾窄厅,指着那金银铜交错的博山炉,道:“是熏香!你在熏香中下了毒!”
拓跋决仰天长笑,随手将身侧的熏炉打翻在地,袅袅香烟自脚底腾起,自下而上萦于他身,他一身猩红,仿佛是个腾云驭火的邪神。
“我与烟女侠之相识,便是借了毒;此时欲了结你,又岂能不用毒呢?毒始毒终,缘分天定。”
阿元冷眼觑他,一双手与丈夫江玄紧紧相握:“我最憎人家强人所难。”
拓跋决则横出一股邪笑:“你知道我最憎什么?我最憎人家姓江。”
他的话音轻飘飘的,落在江玄耳里,江玄神情微微一变,阿元似是不闻,一双盈盈褐眼望向江玄,语音忽柔缓了下去,轻轻道:“莫不如你将我们夫妻一并杀死的好。”
拓跋决心中一震,忙道:“你也不管你的青姐了?”
阿元一瞬不瞬望住江玄,道:“倘若青姐死了,我还能活下去;可江玄死了,我便活不下去了。”
拓跋决心中有什么决了堤似的涌出来,脸皮上却挂着泠泠的笑:“我不信!”
江玄半拥着妻子,轻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信。”
乌伦珠方才一直替阿木尔捂着伤口,未发一言,此时她悄步走到神情呆滞的拓跋决身边,俯身附耳道:“兵主,眼前此景,你越是拦着阻着,他们就越是分不开。即便杀了这个没用的男人,只怕这烟女侠也真不想活了。”
拓跋决看了乌伦珠一眼,示意她说下去。
乌伦珠便道:“这南楚女人是奇怪,你拿钱拿势竟还买不来她。但有一样,她傻呀,为着什么姐姐丈夫,自己的命都不要。你若拿捏着江客的命,她对你能不百依百顺吗?眼下,她的心思虽还不在兵主你的身上,可时间久了,江客被软禁成一个废物中的废物,她还能那么痴心吗?兵主,你想想咱们狄人原先灭了北楚抢来的女人,一开始谁不是又哭又闹,后来呢,一个个不都是老老实实做了咱们北狄的女人吗?”</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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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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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决脸上现出十足十的疲乏,仿佛眼前的人令他倒尽了胃口,他的手高高举起,又无力地垂下,轻飘飘朝乌伦珠一挥:“交给你吧,我懒得管。”
他的身子似被什么思绪胶着住了,停滞片刻,就在乌伦珠以为他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拓跋决折返步子,朝阿元夫妇两人身边走了过来。
拓跋决的眼神越过江姓男人,落在那个女子身上:依在那个男人的身边,阿元对他的栗栗惧意消散了,身上执拗难屈的反骨也松落了,甚而她的脆弱易碎也被拼补起来,那张复杂难辨的容颜,此刻舒展成一片平缓神静的湖水,与他对视。拓跋决知道,那是因为她与她的夫郎在一起。
拓跋决翻起眼睛看着那个叫做“江客”的男人,论出身,论权势,论抱负,那个男人样样不及自己。若是江元中意他的皮相,自己比他也是丝毫不逊。他不明白,这个女人究竟中了什么邪,非他不可呢?
阿元抬起眼,看着拓跋决,忽悠悠地说了一句:“狂蜂引。”
拓跋决不解道:“什么?”
“你的熏香……”
拓跋决“哦”了一声,那是他从万宝楼的老板娘身上搜刮来的,因为听说是她制的香。只剩下瓷盒里的薄薄一层香粉了,轻轻一沾指便随风而散。他偶尔便打开那瓷盒嗅上一嗅,香气迎上来的时候,他会幻想这个女人就在他的身前,亦或是,就在他的身下。
他分明是如此贪好且放纵欲望之人,在她面前,却始终无法用强。她令得他知羞知愧知耻,有时候他觉得那双褐琉璃般的眸子是一面无垢的镜,总将他照得如此狼狈不堪。
是了是了,他的凝视太久了,太专注了,又引起了她的不快,她那忿忿的眼神。仿佛他的凝视是一种侵犯与侮辱。
拓跋决收回目光,扬起十分的笑意,掩抑住内心的失落:“狂风暴雨忽无凭!这香的气味如此霸道,原来名字也如此狂妄。”
阿元冷冷道:“你天生便喜欢抢别人东西是不是?”
拓跋决亦是冷冷回击:“强取豪夺,这就是我们北狄人的本事。”
他说完,似是毫不留恋地果决转身,离开了这间窄厅。
阿元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恍,又是这样。
是的,他又放过她了。他不肯杀死她,但他依旧要囚禁她。他想用最不可能的方式换得她的心甘情愿。
阿木尔见拓跋决离开,起身走到二人面前,见江玄依旧护持在妻子面前,旋开一抹笑意,再配上颊边血渍,显得又娇媚又可怖:“好一对痴情的呆子!”
阿元毫不理会,俯身而前拾起落地的玄剑,又回身去扶江玄。
江玄替她拿过剑,轻轻一笑,面容却是惨白:“我还好。”
阿元仍旧扶着他,对着乌伦珠与阿木尔压低声道:“放我们走!”
乌伦珠冷冷一瞥,没好气道:“你们南楚人真是得寸进尺!回房去吧。”
阿元不死心道:“为着拓跋决,你们俩是愿意放我走的。”
阿木尔似有所动,正想说什么,乌伦珠抱臂冷冷道:“我们不过是两个侍女。你想逃,想走,靠你自己本事。”
阿元还想再交涉,江玄已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头,对着乌伦珠道:“带路吧。”
乌伦珠在前,阿元扶着江玄在后,穿过窄厅,是一条石廊,石廊两边是凿出的屋厅,大多都木门紧闭,还有三两间是铜制的屋门,阿元暗自猜测拓跋决便在其中一扇铜门之后,或许正自铜锁冷冷窥视着他们。
正这样想着,眼前一扇木门便开了,出来的人正是北狄医者狄列。
阿元心思一转,整个人便如溃山崩石一般扑向狄列。江玄身上带伤,全然拉不住妻子。狄列始料不及,慌乱之间只想躲开,阿元半扑在地,狄列又似有不忍,随手虚扶了她一下,却见她一双褐眼秋水泓泓,已梨花带雨大哭起来:“救救我相公,你是大夫,一定有解药,救救他!”
狄列这才讶异地看向神情十分玄妙的江玄:“你……你还有相公?”
阿元委屈地抹着眼泪:“怎么没有?他来救我,你们的兵主不要脸,在熏香里对他下了毒。他一动用内力,毒气游走周身,呕了好多血。”
狄列“哦”了一声:“这是我父亲研制的‘厥杀’,专克内家高手的。”他说着十分怀疑地看了一眼乌伦珠,“她这男人这么年轻,用得着‘厥杀’?”
阿元乱扯着狄列的衣袖:“你快替我相公把把脉,看他怎么样了!”
乌伦珠上前没好气地推开了狄列,再把阿元丢回江玄身边,拉着两人又一股脑儿丢回了拓跋决原来的大屋,命守卫女锁上门,自己扭身走开。
第95章 夜奔(一)
楚青鸾见江玄与阿元回归,霜雪脸容上难得现出一丝欣喜,可见到江玄满身血污,一脸虚白,喜色早被忧色代替:“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其他人呢?”
阿元将江玄安置在紫檀漆心百宝嵌花卉的高座上,从袖口中掏出什么:“喏,你吞下去,看看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江玄病容之间有温情颜色,微微一笑:“你方才从那个北狄大夫身上拿的?”他说着接过那丹药瓶,定睛一看,“太一丹?”
阿元点点头道:“是。我身上的太一丹被拓跋决缴去了。这北狄大夫医毒手段不弱,我便猜测拓跋决将我身上的好玩意都贡给他研析了。果然,在他身上一搜便找到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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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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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鸾皱眉道:“他会发现的。”
江玄吞下太一丹道:“也未必。阿元那些瓶瓶罐罐可不少。”
阿元一双素手搭上江玄的脉搏:“那大夫说你中的毒叫‘厥杀’,咱们南楚有相似的药,你当时对付拓跋决,使了多少内力?”
江玄淡淡道:“大约五成。”
阿元轻舒一口气:“幸好。你若是用上全劲,以这凶猛毒性,恐怕此刻便殒命了!”她说话间,见江玄面如白纸,气虚血浮,眼中一酸,丢开他的手去,“你怎么能一个人来?多危险你不知道么!仗着一身借来的功夫!”
江玄笑:“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楚青鸾忙问:“还有谁?”
阿元替她问了下半句:“是王宗吗?”
江玄便将前后原委说来:“你们失踪后,我同王宗合计,这百剑山庄不宜久待,便悄去后剑崖找了一处崖壁躲起来。”
楚青鸾点头道:“试剑大会过后,试剑场那儿定是十分冷落的。”
“王宗不知为着什么原因,暗中查过百剑山庄一些时日,他探到‘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五阁都藏有暗室,便与我猜测,你们都陷在这暗室之中。早先渭川暗中跟着你们,却被山庄门人擒住了,他逃脱之后,循着暗记与我们汇合,将你们进入剑阁的行踪同我说了。彼时天色已暗,我想这一趟险无论如何要冒,便来了。”
“什么要无论如何要冒?你让渭川他们出去传讯,纠集二三十个秘帮高手,再来也不迟啊。”
江玄闻言,只得清浅一笑,抚了抚阿元的鬓发道:“是不迟 ,我太心急了。”
楚青鸾看着眼前二人,一个轻颦,一个浅笑,心中一阵恍然的失落,却不知由何而来,低语道:“他赌上一条命,只为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阿元心头一惊,与自己的丈夫对视片刻,转而垂下脸去,久久未语。
楚青鸾心中暗暗想,生死同穴之深情,若楚一凰只是个普通女子,嫁了这样一个丈夫,当是欢喜。可楚一凰之命,绝非一人之命,江玄为着密爱私情,以身犯险,此刻若非北狄子心软意弱,早已命丧黄泉,哪里还有夫妻团聚之日?而泱泱南越需要的,又岂是这样一个小丈夫?纵然当日嫁的是那直头赣脑的越扶疆,也不会这样无端冒险,赔上性命。
楚青鸾越想越是摇头叹气,不禁道:“公主说得对,你应当静候时机,招兵买马,方能一击而中。”
江玄浅浅一笑,似不在意。
楚青鸾又道:“我知。多耽搁一刻,公主便多一刻危险。你宁可冒着危险陪她一块儿死!但这不是上上决策。公主若是死了,你本可令整个山庄替她陪葬!公主若是死了,你也还有余力替她完成遗志,护卫南越山河。”
江玄微微一点头道:“就当你说的都有理。换做是你呢?你会像自己说的那样,静候时机吗?”
楚青鸾哑然片刻,冷静道:“我不一样。我位卑人轻,为护公主而死,自是无憾。可不管你认不认,你已是南越帝婿!”
江玄轻叹一口气,苦笑道:“如今我们都是笼中雀,只有青鸾姑娘你,一刻不忘鸿鹄之志。”
阿元又细问江玄入阁的前因后果,江玄一一细说了,又将王宗派人潜入兵器阁,将百剑匣在内的秘制武器暗中毁坏之事也说了。
阿元不由道:“那王宗见不到你们出阁,会不会同孟章等人,再入阁救人?”
江玄看了一眼楚青鸾,轻道:“我想依他审慎的性子,自己是不会入阁的。”
江玄说话间,忽往博古架锐利地扫去一眼,朝身侧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楚青鸾细柳似的手一落一翻,已拔出江玄那柄玄剑,直指博古架中心。那架子如被劈开般猛然裂出口子,阿元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架后的密道开了。密道中钻出一个熟悉的人影,竟是孟章!
楚青鸾手中剑半收起,立身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孟章道:“自是爷让我来救的。”
楚青鸾望着博古架后的密道:“原来如此。这密道另有出口与外界相通。”楚青鸾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道,“怪不得……”
阿元不由问:“什么怪不得?”
“你记得吗?老谈身在密道中,我们见到他的时候,碗中尚有残粥。可咱们占了拓跋决的房间许久,并没有人来这博古架后替他送吃食。依我猜测,当时若不是拓跋决出现……”
阿元兴奋而起,接口道:“咱们便有机会找着出路了?”
江玄自三言两语的对话间,便将老谈被囚的真相探摸清楚。其实早在百剑匣再现的那一刻,老谈被囚禁于百剑山庄这桩猜测,便已板上钉钉,坐实了。
孟章笑了笑:“你们想得也忒简单了!若不是拿捏住了做机关的冯墨祖,这剑阁的门道岂是三五日能破的!”
阿元忙道:“冯墨祖?他也被王宗制住了?”
江玄将玄剑之鞘往剑身上一收,低声道:“别耽搁了,快走!”
楚青鸾忙将阿元推入密道之中,自己随上,孟章与江玄殿后,将博古架还原。四人在密道中匆匆而行,孟章听足音便知江玄三人各自带伤,并不多言,暗自将脚步放慢。
阿元絮絮道:“你的主子不见其人,倒是布得一手好棋。人家是擒贼先擒王,他倒是先擒住了这谋兵布阵的军师,不但毁了这山庄的兵器,将这山庄的地皮也翻过来啦。”</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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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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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章笑道:“其实爷没料到你们在那房里。他原是叫我来擒王的。”
第96章 夜奔(二)
原来王宗俘获冯墨祖之后,探听到五阁的密设,一边遣人将阁中藏着的厉害暗器都销毁了,另一边又命孟章趁夜偷偷潜入密道。
“照冯墨祖的话,这密道连着的精室,住着百剑山庄真正的主人,据他说,那是褚岸然都需听话服从的人。爷猜测,这所谓的主人,或许便是捉了青鸾姑娘与江元公……姑娘……的人。”
阿元“噗嗤”笑出声来:“你唤我江夫人吧。”
“是,江夫人。故此,爷派我自密道潜入,来挟持这山庄主人,解救二位。”
楚青鸾悠悠开声道:“王宗是怎么捉到冯墨祖的?冯墨祖既听命于百剑山庄,又怎么会对你们说了这么多?还有,你们这一趟来了多少人?你们……你的主子,究竟来百剑山庄做什么?”
孟章愣了愣神,似是无话好答,犹豫了片刻才道:“小的愚钝。青鸾姑娘这些问题,可难倒小的了。”
“老谈!”
楚青鸾听得前面的阿元喊了一声,再不理会脸色踯躅的孟章,也顾不得身上之伤,忙跃到阿元身侧。
石床上的老谈似乎仍在昏睡,阿元指了指老谈右腕的那条锁链,江玄会意,玄剑高举,“铿”地一声响,金光四裂,锁链断开。
孟章急道:“你们要带上这说书佬?”
他一句话低喊出来,余下三人都沉默了,他们个个负伤,能借孟章之力逃出这暗道已是不易,后有追兵,前方更是吉凶难测,多带上一个老谈,无异于多一份累赘。
江玄与楚青鸾互看了一眼,心里十分清楚,除非这谈三通已经是个死人,否则,依照阿元的性子,要救的人,说什么此刻也没法弃之不顾。
果然,阿元牙关一咬,扑到石床前扶起老谈,声音压得低:“你们先走。倘若拓跋决追来,我尚能保全自己的命。”
江玄见她倔性狠意一齐上脸,也不阻拦说话,翻出手掌各推搡了一把楚青鸾与孟章,催他们自顾前行,低头暗暗苦笑,摊上这样不要命的蠢妻,自己也只好舍命陪娘子了!
老谈瘦得只剩一把骨,阿元伤势半愈,也还扶得住,四人前后脚奔到密道尽头,孟章随手自身上掏出什么,往数丈高的岩顶一掷,发出一声脆响。
江玄即刻会意:“出口在上方?”
孟章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岩顶开出一道缝,那缝隙越开越大,便有细微月光漏进来。原来外头的雨已经停了,月光也悄无声息自云后向人世间洒下万缕清辉,只是又剩得几缕分得到世间客的心上呢?
岩顶的出口窄得只容一人出入,孟章自是请楚青鸾先出,楚青鸾摆手道:“我中了毒,内力被封,轻功也使不出来。”
她话音方落,却见自岩顶洞口垂下一根粗制绳索,几人心头“嚯”地一声,不约而同闪过一个念头:这王宗心思细致,步步都想得如此周全。幸而暂为盟友,若是日后为敌,不知……
楚青鸾再不迟疑,上前曳过绳索,便往阿元身上绑缚。阿元还未多话,已被吊在半空中,拉绳索之人动作麻利,阿元没费多少功夫便到了洞口,她下意识朝拉绳索之人看了一眼,见他面孔瘦削,颧骨高凸,双眼涣散无神,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那人伸手拉了阿元一把,手掌上布满的粗粝茧子硌得人生疼。
阿元定住脚,朝四周打量。原来这密道出口,安置在一处假山花洞中,百剑山庄的假山皆为湖石垒筑,与后剑崖的真山遥相对应,内中洞壑盘旋,嵌空奇绝,石洞之多难记其数,简直是个湖石迷宫。这密道出口设在此处,当是十分隐秘。
除了那拉绳索之人,花洞的四方阴影里还各站着一个人,显然与这出口所设的机巧有关。照这阵势看,冯墨祖这条密道,似乎需要五个人同时在这方寸花洞之内站准方位,方能开启。
“捉你们的,是谁?”
花洞之外,霜月冷照于一地积水之上,王宗肃服严容,端立其间,身边除了管辽,还围着五六个陌生面孔的青年武人,皆是一般的黑衣装束。
阿元答道:“当日在玉昆仑的延部兵主,拓跋决。”
“原来如此。”王宗唇边划过一丝冷笑,“褚岸然私下勾结北狄,意图叛国,其罪当诛。”
王宗冷峭的笑意忽而垂下去,眉梢眼角轻轻一扬,眸底便似染了月华,陡然清亮起来。阿元顺着他的目光往回看,见洞口处跃出了一痕清影——正是楚青鸾。
王宗开口道:“烦劳冯师傅继续。”
阿元与楚青鸾相视哑然,那拉绳索的人,他就是冯墨祖!
冯墨祖像个哑巴,一直没有开腔,默默又将老谈拉了上来。老谈经这一番折腾,竟兀自醒了,双眼茫然若空,只喃喃说了声:“你们……欲将老夫如何……”
阿元扑身而前,飞速解下老谈身上的绳索丢回密道,一边解释道:“老谈,我们是小谈的朋友,特来救你的,你醒了便好了!”
老谈仍是迷迷糊糊地:“小谈……的朋友……小谈……”
孟章自行使轻功跃了上来。
阿元无心与老谈多说,只瞧着孤身在密道之中的江玄,江玄刚将绳索绑好,忽而脸色一变,阿元看出来了,心头凉了半截,慌忙催促冯墨祖:“快!快!”</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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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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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章闻言,上前帮着冯墨祖拉扯绳索,却见一道暗器影飞过,直直将绳索切断,阿元一颗心怦怦乱跳,直想纵身往回跳,却见一道乌衣影旋身而上,半扑半倒落在洞口,阿元喜得赶忙抱住那个影子:“吓死我了!”
她话音刚落,便觉身前的江玄大口淤血都喷在她背心,而她,也看见了密道底下,拓跋决极寒的一张脸……
冯墨祖大喝一声:“封!”
话音刚落,便自洞口飞出一道镖影,扫伤了冯墨祖的脸颊。登时登刻,默立四角的人影忽而一齐弹开,退避花洞之外,冯墨祖亦是迅速后退,狭窄的出口立时被四瓣弹出的石块堵得严丝合缝,看不出丁点破绽。
阿元一边扶起江玄,一边朝着冯墨祖低喊:“那是北狄人的鬼影镖,镖上必定有毒。咱们退去后剑崖,我能找药草抑制毒发。”
第97章 夜奔(三)
王宗忽一个身法上前,一柄百骨漆扇洒然而开,夜雨洗过的月色明若冰霜,可也寒不过此人眸底的溟冷深潭。
只这一漆扇的开合,便要了冯墨祖的命。
冯墨祖溃然倒地,长满粗茧的手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脖颈,血流了一地。他的咽喉已经断了,可一双眼睛,还不甘心地死死瞪着……
王宗淡淡开口道:“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
王宗的声音落地,冯墨祖那双死鱼一样的眼,阖上了。死寂笼罩了这石洞片刻,便被夜风吹散。
江玄轻声安慰阿元:“鬼影镖毒发不会慢的,咱们如何救不了……”
“你别说话。方才催动内力上来,‘厥杀’之毒,已深入你脏腑七八分。”阿元低着脸,江玄望不见她的神情,“咱们也未必救得了自己。”
老谈的神志渐渐清明,看眼前的情景,多少猜出了几分,启声道:“几位小友,老夫半截身子已然入土,不值当谁人来救。你们各自逃命要紧。”
王宗眉染肃色,语带严声:“还如此磨蹭多话!”
他朝孟章去了一眼,孟章会意,流水宝剑一振,随在楚青鸾身边,另有两个黑衣人齐齐护在江玄与阿元身边。
楚青鸾扬声清脆:“剑!给我一柄剑!”
王宗微现讶异:“你的剑……”
楚青鸾只说:“断了。”
王宗微蹙了一下眉心,回头吩咐:“孟章,把紫瀑剑给青鸾姑娘。”
孟章称是,双手将紫瀑剑奉上。当日褚岸然曾说此剑认主,人剑合一则灵灵如生,寸寸含魄,楚青鸾由此生了三分夺剑之意,未料此刻,这柄绝胜万兵的宝剑,真落到了自己手里。旁人或许畏惧此剑寒气迫人,而楚青鸾自小练的便是南越的阴寒功夫,用上此等寒烈之器,再趁手不过。
王宗扬声道:“大家走,百剑山庄正门外风波亭。”
管辽低声道:“爷,冯墨祖不是说后山有……”
紫瀑剑上手,楚青鸾洒开几道剑光,人与剑皆生出潋潋寒意:“北狄人已知冯墨祖背叛,这些后路不是秘密了。”她说着,遥遥朝王宗望了一眼,扬声道:“轻身功夫好的先行,我们几个残兵承蒙搭救,已是感恩不尽。剩下的全凭自己造化。”
王宗怔了片刻,正待说话,却有几个身影踏空而来,齐齐落在江玄二人身边,俯身道:“少当家,少夫人。”
落后于他们的,是鄂泰。他原是王宗派去剑阁探看情形的,倒是把三暗卫引回相助了。
阿元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宽慰之色:“渭川、潏川、浐川,你们回来便好,伤着了吗?”
“谢夫人挂怀,无碍。”
鄂泰不由赞道:“这几位兄弟精得很呀,那潏川兄弟模仿褚庄主的声音真是惟妙惟肖,剑阁外那些门人以为庄主真在他们手上,投鼠忌器,只得退避。好嘛,让三位兄弟一出剑阁,简直如鱼儿入海鸟儿扑空,霎时间就没影了!幸而我手脚也还不慢,悄声喊住了渭川兄弟,将他们引到这儿来!”
王宗沉声道:“别多话!大家即刻走!”
王宗话音刚落,已运气提跃,在假山乱石间踏月而去,管辽等人稍一犹疑,便追上去。孟章落后,趋近楚青鸾身边,想要说话,楚青鸾摆摆手,似不理睬,孟章这才翻身往暗处追主人去了。
江玄命渭川背负自己,阿元护在身旁,楚青鸾与老谈居中,潏川、浐川殿后,七人听楚青鸾指挥调停,绕出了这迷宫般的假山石洞,直往百剑山庄正门快步行去。正蹑足潜踪、心怀惴惴绕过中庭花园之时,忽见东北方向火光冲天,哔剥作响,远处传来“救火”的呼号,再折身回看,东南与西南两处,也隐隐有火光,楚青鸾驻足片刻,沉吟不语,又催促众人快行。
浐川犹自在后疑惑:“这般凑巧?山庄这时走了水?”
江玄、阿元与楚青鸾自是心知肚明,这三把火,只可能是王宗放的。
一行七人无惊无险到了正门外,潏川、浐川蹑足而前,敲晕了守门的侍卫,将落锁的大门启锁,缓缓推开。
阿元中心惴惴,似有所感,望向两扇府门之间。
门外站着一个人,负手而立,戴着一张奇怪的、似已破损的鎏金面具,皎洁的月光照临其上,渗出一种阴惨与诡艳来。
阿元纵身跃到门前,扬手向后一挥,示意其他人退后。
躲在面具之后,拓跋决的语音冷而妖,似笑而非:“本主特意在这里等你。让你多享受一会儿自由的滋味。”</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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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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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鸾冲到阿元身边,紫瀑剑半举,咬牙道:“跟他拼了!”
一语未完,从房顶、府门、树丛、灌木各处,都窜出来数条矫捷身影,手执锐甲,训练有素,霎时间将阿元七人团团围住。渭川见情形危急,作势便要上前厮杀,阿元厉声喝住:“谁都不许动!”
拓跋决身边也多了两个腰缠软鞭、脸戴面具的女子,显然是阿木尔与乌伦珠。
拓跋决朝半空中击了一下掌:“都过来到我身后!”他的话音由狠烈的发号施令,转为轻巧暧昧的低语,“别吓着烟女侠。”
围攻之人如暗夜魅影肃然散去,瞬息聚拢于他身后。
拓跋决一步一蜿蜒,姿态如金蛇,往阿元这厢优游行来,“咱们来听听,烟女侠,预备如何跟我们拼了?”
阿元神情低低,垂眸静了片刻:“来的一路我都在想,若是你前来阻拦,我们便都不要命了,狠意与你拼个鱼死网破,我们身子再弱,功夫再差,练武之人,气概也不能丢。‘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再不要向你们北狄人低三下四地求饶……”
拓跋决点头道:“很好。”他的面具在月光下镀着一层粲然之光,令人无端觉得,面具之下,绝非一张人的脸孔,而是畸形的兽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便令这些人,都去地府做鬼中的豪杰!”
拓跋决的身上,忽然多了万丈豪情,仿佛他的杀戮,便是在成全眼前这些凡夫俗子的豪言壮志,他正预备大手一挥,让身后的嗜血猛兽一涌而上,了结这个暗夜的种种。
但他听到那个细微喑哑得近乎耳语的声音:“可倘若事到临头,我反悔了呢?”
第98章 夜奔(四)
“我反悔了呢……反悔了呢……”
那个声音在拓跋决的心上轻轻一拨,回音反复,细细一品,尽是悲凉。
若是她反悔,他是不是也该反悔呢?拓跋决的手在半空中凝滞住了,他犹豫着,憎恨起自己的犹豫来。
他曾是一个多么铁石心肠的冷血之人。曾经有一个与他欢好过的北狄歌女,背着他偷偷蓄养了一个男伎,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挖出了她的心肝,丢给一群恶狼分食。
阿元回过头去,看向伏在渭川身上的江玄,他已因内伤过重陷入昏迷;楚青鸾腿上的伤口早已崩裂,衣裙难掩斑斑血迹;老谈一把老而瘦的骨头,伶仃难支,再经不起缠斗;暗卫们疲态毕现,血污满身,即使兵刃未卷,又能再苦撑多久?
楚青鸾阅尽阿元诸般神情,愤恨满腔道:“我们不用你来替我们求饶买命!”
阿元低低道:“不求饶,所有人都要死。青姐,你想一想,连我也是要死的。”
楚青鸾登时怔住了,阿元一语,将她命门踩得严严实实。她自己性子刚强,可视死如归,但是……一死了之如何容易!苟且偷生又何其艰难!
拓跋决似乎嫌厌楚青鸾在阿元身侧碍手碍脚,上前几步将她推开去,楚青鸾意绪乱极,腿伤又发,身子一软,便像只偶人似的瘫倒在地。
拓跋决已经走到了阿元身边,他的眼瞳闪着一种艳异的光彩,桃花飞红,他带着一丝玩味与一丝期待,朝阿元伸出手去,像逗引一只受了伤的小兽。阿元犹豫地看着那只男人的手,光洁的手上有着一枚硕大的戒指,玉质镶金,仿佛是一片澄绿的湖中心落了一瓣月,只要她朝湖中献祭,便可驱散阴霾,迎来熹微。恍惚之际,一阵烈香扑上鼻尖,令得阿元失神片刻。下一瞬,她的眼神便完完全全地改变了,一瓣无依的娇花,转而成为一根扎心的毒刺。
“关门!”
阿元一声令下,蓄力多时的潏川、浐川猛然往府门送去一掌。拓跋决就立在门前,神色阴沉地看着阿元旋身躲入门内。
大门已被掌风震得阖上。阿木尔与乌伦珠瞬间朝拓跋决围了上来,拓跋决笑得咬牙切齿:“她的伤好得挺快呀。是咱们照顾得好。”
阿木尔不由道:“兵主是做大事的人,何必为这个蠢女人费这么多工夫?”
拓跋决的笑意盛烈而残忍:“只要本兵主高兴,便不是浪掷。”他说着,左拥阿木尔,右抱乌伦珠,提气而上,霎时间三人便跃身至府门之上,居高而望。
拓跋决看见方才逃走的女子,正从自己丈夫的身上搜出一支笛,横在唇边,月光之下,一人一笛,皆恹恹惨白。
阿元瞧着高处的拓跋决,一双眼目飞扬流光,顾盼生辉,笑道:“兵主决,你想不想听我吹奏一曲?”
拓跋决亦是笑中隐恶:“哦,你这样好兴致?”
阿元再不答话,专心致志,对着骨笛凝神而奏。骨笛声激越而出,泼洒四方,搅乱了一地的月光,这笛声极为不安、诡异,拓跋决从未听过这样的曲乐,可阿元吹奏得十分尽心竭力,他竟也没有去打断她突如其来的闲情,反而遥遥立在高处,安然自若地欣赏着。
“兵主,你看!”
乌伦珠一声惊呼,拓跋决这才发现,有成群细小活物正嗡嗡而来,是蜜蜂?不,拓跋决心头猛然一惊,是蜂群,乌压压密麻麻的蜂群,正朝他们冲来!
乌伦珠与阿木尔挥动软鞭,左劈右砍;拓跋决亦是拳脚相加,手足并用,抵挡着蜂群的进攻;身披锐甲的兵士纷纷跃上府门,帮助兵主在暗夜中斩杀这密密麻麻的敌虫,可蜂群简直着魔一般,从四面八方冲撞而来,无孔不入。只听得“呀”“啊”阵阵惊呼,被狂蜂蛰中的甲兵纷纷从高处跌落下来,折在地上呼痛不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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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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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列在底下看得清楚,忙高声用拓跋语喊道:“这蜂阵有毒!大家小心!救兵主要紧,立刻燃起火把,驱除狂蜂!”
经此提醒,乌伦珠自是想去身上掏火折,无奈蜂群攻击太密,她实在是分身乏术。
阿元的笛声越奏越尖利,越奏越高亢,蜂群的进攻也越发猛烈,渭川等人见情势陡然之间,为一群狂蜂所扭转,都不由地叫起好来。
狄列身旁的士兵终于燃起了火把,狄列喜出望外,正欲让兵士持火跃上府门,却见一人又从高处跌落下来,竟是拓跋决!周围的兵士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他,狂蜂引便在他身上,蜂群自是绕着他围攻不停,纵使他功夫再好,也经不起如此密密麻麻的围攻,身上有数处被蛰,此刻毒发,便支撑不住了。
楚青鸾奋力推开府门,扬声道:“大家伙快走!”
门外的甲兵,不是忙着救拓跋决,就是忙着斗蜂,早已无暇顾及楚青鸾等人,七人一跃而出,转瞬之间已离开百剑山庄数里。只有狄列冲出混乱不堪的人群,朝阿元的背影大喊:“解药!把解药给我们!”
阿元步子一滞,狄列武功低微,脚步虚浮,仍是不要命地追了出来:“江元!兵主他可从来没想过要你的命!”
阿元将骨笛收起,一孑瘦影隐在树梢,狄列这才看见,她的身周围着十余只上下翻飞的黑蝶,方才的蜂群中,便夹杂着几只蝶影,只是夜色太暗,难以分辨,此刻,骨笛声消,黑蝶仍绕着她飞旋,分明是她训养的。 。
阿元开声道:“拓跋决给你的毒与药,都是我的,还给我!”
狄列闻言,慌忙将自己身上的瓶瓶罐罐都倒了出来,用外衣包起,丢向阿元藏身的高树。
阿元悉数取走,才道:“跟着蜂群走。找到蜂蜜便是解药。”
狄列呆立原地,似乎没想到阿元这样轻易将解药说了出来,他正欲折返,又顿住脚步扬声道:“兵主对你,可是……”
“告诉他,别再惹我了!”阿元一语说完,飞身离去。
第99章 风波定(一)
风波亭外,管辽单手搅着马鞭,坐在马车前已等了半炷香时辰,他忍不住道:“爷……若是青鸾姑娘他们赶不及……”
管辽身畔的孟章慌忙接话道:“爷,我同几个兄弟留下再等,您先……”
马车厢内传出王宗的声音:“再等一会儿。”
鄂泰从高处的树上沉身落下,轻道:“爷,他们来了!”
王宗掀起车帘,露出半张脸孔,薄唇微微开合:“哦,几个人?”
“都在。”
另一辆马车里钻出个猴样的身影,小谈一双乌宝珠似的眼睛亮堂堂的:“我爷爷呢!”他说话间已从马车上不安分地窜下来,几步奔到风波亭中,跳着脚向远处张望。
“唉,来了!真来了!”
小谈喊起来。
阿元等人一个拖一个,总算奔逃至风波亭,皆不住吁气。老谈与小谈爷孙重逢,如在梦中,小谈年岁小,绷不住大哭起来,扑到老谈身上撕心裂肺地:“爷爷!爷爷!你可吓死我啦!我的亲爷爷!”
老谈亦是噙着泪花,半笑道:“你个死小子!爷爷不见还哭鼻子!多大了!”
“您管我!我多大都哭鼻子!我乐意!”小谈孩子气地嘟囔着。
孟章也来到亭中,见渭川正将背上的江玄放下地来,便伸手去搀了一把,转头瞥见阿元一脸焦急,十分护犊地将江玄拉到自己臂弯里,孟章便也不再插手,转而去看了一眼楚青鸾:“青鸾姑娘,马车在等了。”
楚青鸾朝他点点头,道一声轻浅的“多谢!”
小谈踮起脚尖,看见爷爷身后诸人皆挂了彩,十分过意不去地自语道:“啊,你们都是为救我的爷爷受的伤……我……”
楚青鸾并未理会,径直绕过小谈便往马车方向去。
阿元在渭川的帮衬下扶着江玄,只朝小谈敷衍一个笑容:“老谈回来便好,我们受的都是小伤。”
她话虽这么说,神色却十分憔悴,眉目之间是化不去的浓愁淡哀。
小谈愣愣看着她,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小恩公,小恩公……竟然是个女孩子?”
老谈闻言,掠起一个笑容,抱起小谈往马车方向走去:“你个傻小子,现在才知道。你爷爷我早看出来了!什么大恩公小恩公,那可是一对璧人。你总想看看书里的那些神仙眷侣长得什么样子,喏,眼前的便是了!”
阿元听到“神仙眷侣”四字,脚步一滞,脸容上竟现出无限怅惘之意来。
“怎么?”
低低一声耳语,阿元便似回魂了般,欢喜盈眸:“你醒了?”
江玄睁开了似睡非睡的眼,身体上的疲乏却没褪去,他倚靠在妻子的怀中,渭川见状,识相地微松了手。
阿元忙道:“渭川,别松手,帮我将他抬上马车。”
风波亭外,停着两辆马车,王宗不见人影,只听得他的声音于马车内传出,如风轻响:“孟章,扶青鸾姑娘坐我们的车,鄂泰与管辽驾车;江兄,你们夫妻二人一辆车,带上谈家爷孙,令渭川与潏川驾车吧。”
车架旁另有数匹马,黑衣人腾出了一匹坐骑,让与浐川,其他人纷纷登了马车,众人马就此西去。
马车之上,阿元将狄列还的药瓶铺陈开来,择了两颗给江玄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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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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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微微笑道:“我的小妻子倒是厉害。不仅携这么些人逃了出来,还把这些瓶瓶罐罐一并要了回来。”
他说话间,不自觉怜惜地抚了抚阿元的脸:“累么?”
阿元摇摇头道:“不累。你受了伤,好好歇一会儿,别逞强好么?”
江玄闻言,也不勉强自己支撑,只轻轻道:“让我依着你身子靠一会儿,天明便好了。”
小谈低着脸,往日那么多话的一个机灵孩子,此刻闷葫芦似的不开腔,阿元忍不住道:“小谈,你怎么了?爷爷回来你不开心吗?”
“唉,”小谈老成地叹气道,“我连累了你们一大帮人!”
阿元扭头刮了他鼻子一下:“这便是你错了。怎么是你连累?你的爷爷没做坏事。是百剑山庄的褚岸然心怀鬼胎,手段又恶毒,才将大家害得这副模样。”
小谈闻言,稍稍有所宽怀,扭头又去问老谈:“爷爷,爷爷,那褚庄主同你有什么过节?怎么会突然把你掳走呢?”
老谈叹口气:“还能有什么过节?老头子我知道得太多了!这有的话,说出口是祸,写成书是祸,藏在脑袋里,也是祸……”
阿元从身上找出赤鱬膏和医治内伤的药,让小谈掀起车帘,将膏药丢给并行车驾上跨辕而坐的孟章,喊道:“青姐有伤,让她用上。”
孟章恭敬地转头送了进去。
阿元喃喃道:“也不知道青姐在旁边的马车上怎么样了……”
过不一会儿,老谈忽而开口道:“你那位姐姐已经擦了药了……”他说着,老脸一红,呵呵一笑。
阿元奇怪道:“老谈,你笑什么?你怎么知道青姐擦了药?”
小谈得意地接口道:“你可不知道我爷爷三通老人,有着什么样通天的本事!”
阿元揶揄道:“通天本事?哦,那一定是顺风耳千里眼了!”
小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这下轮到阿元满脸疑惑了:“我不过是玩笑,哪里会有人,真有这等本事呢?”
江玄自她怀中仰起面孔,淡淡而笑:“传说三通老人耳闻八方,视通万里……虽有溢美,也该有几分真意。”
老谈只是抚须而笑,越发显得神秘。
阿元忙找软柿子捏,推了推小谈:“别卖关子嘛。说吧。”
“我爷爷呀,旁的功夫平平无奇,最妙的是两门绝技,一门叫做目识功,一门叫做耳识功,比之寻常人,他的目力、耳力都好得多。眼下虽上了年纪嘛,想要听清数尺之外车马内的耳语,简直是小菜一碟!”
阿元“呀”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您知道那么些江湖秘闻,都是偷……”江玄用小指轻轻弹了一下,阿元忙掩住嘴,干咳了数声。
老谈倒不觉阿元唐突,悻悻然道:“这也确不是老夫故意偷听偷看……只是这目识、耳识已成,欲不听不看,却无法闭目塞耳。有时老夫也苦恼得紧呀!”
阿元倒不在意老谈如何苦恼,只鬼头鬼脑地问:“那……青姐和王宗,在马车上都说了些什么?”
老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关心青姐。”
老谈呵呵一笑:“她已上了药啦。”
小谈多嘴道:“是王宗公子替她上的药么?”
老谈摇摇头道:“这位公子可不会侍候人。”
阿元与小谈都露出颇为失望的神情。
老谈平时说惯了书,最不肯看听客失望,见他们二人双双流露此情,声线一亮,转口道:“不过,这王宗公子极为大方,将一柄绝胜万兵的紫瀑剑,都赠与那青鸾姑娘了!人都说宝剑赠英雄,到了咱们这儿,可是宝剑赠佳人了!”
阿元与小谈一听之下,眼睛都放光:“哦?真的?”
“是啊。那王宗公子说‘如今你青剑已折,这柄紫瀑剑便留予你防身之用,若用得不趁手,随丢随弃亦无不可。’”
阿元继续问:“他们还说什么了?”
老谈笑道:“也没什么,左右关心了几句这女子的伤势。他们二人倒是不多话的人。”
第100章 风波定(二)
老谈半调笑间,神情忽的一变,沉声道:“奇怪,从西边似乎来了一匹快马,这时辰,不知来者何人?”
经老谈一警醒,众人都提起神来,全副戒备,继续西行,果然不到半刻,便有一匹骏马得得疾来,宝马金鞍之上,飒然立着一个明朗少女,背负汉剑,竟是南宫末容。
南宫末容自然也瞧见了马车上执辔之人,一手勒住疾驰的骏马,扬声问道:“孟章大哥,是你吗?”
孟章见是白日比剑的少女,暗暗松了口气,应道:“谷姑娘,是我。”
“孟章大哥,你从山庄出来,见没见到那位要与你比剑的青鸾姑娘?”
孟章还未回话,马车中便有个清隽的男子声传出来:“没见过。发生什么事了?”
南宫末容疑惑地看着马车:“这是你们家主子?”
孟章点头道:“是的,马车内是家主王宗王公子。”
南宫末容脸现焦急之色,朝马车内喊道:“王公子,您这儿有没有会医术的人?我急着去山庄救人。”
“救谁?”
“就是那位青鸾姑娘,还有……还有她的妹妹。这……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我怕她们两个姑娘家,已遭了不测啦!”</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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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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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回想起南宫无令之前的言语,猜测这位南宫小姐对于叔父的阴谋设计并不知情,便朝外头掀起车帘,扬声道:“谷姑娘,我在这里。”
南宫末容一见阿元面孔,愁云密布的脸陡然见了光亮,喜道:“呀,你竟在这里?你的嗓子怎么了?青鸾姑娘呢?”
隐在车厢里的楚青鸾没得叹了口气,心里责怪阿元无事生非,不论这南宫末容是好是歹,他们再不招惹便罢,这样的多事之秋,又平添一桩麻烦。
王宗明她意思,用折扇掩了声音,凑近道:“你若嫌烦,便不必应声。”
楚青鸾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对外掀起车帘道:“谷姑娘,我们一切安好,这便要离开。”
这回轮到南宫末容傻眼了:“我……我还以为我叔父他……哎呀,他故意弄晕了我,带着家里人星夜急奔,见我醒了,便说你们两姐妹有所图谋,不是好人。我心里着急,怕你们有所闪失,同他大吵一架,趁着天黑大家伙儿不注意,偷了匹好马便跑回来了。”
阿元仍撑着车帘,回道:“谷姑娘,先前的事,是我们弄岔了。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如今我们有急事在身,不能耽搁了,就此别过。改日一定登门请罪。”
南宫末容不由道:“这么说,你找到你爷爷的下落了?”
阿元不自觉看了一眼身侧的小谈与老谈,心想南宫末容的身份如果公开,倒是十分的不便宜,随口扯谎道:“我这便要去找他老人家了!姑娘,就此……”
南宫末容抢了话头:“我同你们一起去!”
“什么?”
“你们不是去找谈三通吗?我与你们同行。反正我也逃了出来,再不必天天听叔叔的教诲啦。等找到谈三通,我便好好问问,咱们两家究竟有什么恩怨!”
车厢内的小谈听得一头雾水,老谈的神情却渐渐清明凝重起来。
阿元正斟酌着婉拒南宫末容的说辞,却听老谈开口道:“老夫不知谷姑娘,是否真姓谷?”
阿元与江玄对视一眼,心里只觉要糟,忙道:“谷姑娘,我们这一趟匆忙,实在是捎不上你……”
老谈抬高了声腔,全然盖过了阿元的喑哑之声:“敢问,姑娘可是姓南宫?”
南宫末容不知道马车内究竟是谁,倒也全无戒心,大喇喇道:“是,我便是南宫末容。”
老谈凝神了片刻,对着阿元道:“带上她吧,老夫有一段故事,应当说与她听。”
王宗一行人在百剑山庄外的一处驿馆停了下来,人马皆疲,孟章使了不少金银打点驿卒,众人竟还得到了很是妥帖的照顾。连阿元要洗浴的热水,驿卒都撑着精神烧了来。
江玄在马车上半睡半醒,此刻见阿元要替自己除衣清洁,轻声道:“喊渭川来吧。”
阿元一撇嘴,嘟囔道:“我是你的妻子,什么没瞧见过呀。”
江玄被她的话一堵,脸颊倒起了几分热,哭笑不得道:“悍妻娇妻,你一个人倒是都占全了。”
他说着,轻轻抚了抚阿元的鬓发,软音如绵云:“我身上脏,等拾掇干净了,点上一盏大明灯,叫你看个够好不好?”
阿元再没心思同他玩笑,一手拿帕子将他的脸颊揩着,一边低声道:“你身上带伤,我怕渭川他们粗手粗脚的。我平日虽没轻没重,对着你最知道收敛,总比渭川他们妥当……”
江玄见她不安心,便也由着她一双软手,替自己清洗。
阿元像侍奉花草似的尽心尽意,低眉顺眼的模样十分虔诚,有种谨严的温柔。
水洗过的男体横陈如冷玉石,细细的伤痕便是玉中瑕疵,阿元小心地在伤口上抹一层药膏,轻轻呵气。江玄不睡,精神倒是越发好了,便一心在灯下看着她。知她心疼得忍住眼泪,便更仔细地去寻那琥珀影中的水光。
阿元赌气又娇气地朝他瞪了一眼:“你最爱看我笑话,骨子里憋着股坏劲。”
江玄伸手,用指腹轻轻揩去她眼角欲流未流的一滴泪,在自己的指尖摩挲着,仿佛那是颗未成形的珍珠:“哦,这是笑话么?”他举起手指,将指尖残余的泪渍印在自己的眼角,“看来我这泪痣,真是替你长的。想我的坏,也都是因你生的了?”
阿元禁不住笑了出来,江玄望着她又哭又笑的模样,轻轻将她揽在怀中,两人相依片刻。
正逢驿卒又送夜间的茶水与小点来,阿元轻挣开了江玄,启门取了搁在桌上,倒了一杯水先送到江玄嘴边,随口道:“这王宗使钱使得不坏,找到这样好落脚的地方。”
江玄饮了半盏茶水,笑了笑,道:“你以为寻常人使钱便得?这是官家驿站。你没注意到,王宗身边那些黑衣人,有人穿的是官靴么?”
阿元将剩的半盏茶饮了,擦擦嘴道:“我不认得官靴。看来这王宗,真是朝堂中人。倒不知,青姐会不会借他的力,替南越拉拢一方新势力。”
江玄轻道:“这王宗的身份,想是不低。他们二人,谁拉拢谁,倒也难说得很。”
阿元皱眉道:“青姐看不中我挑的男人,我可也看不中她挑的,王宗这人心计深沉,筹谋又密,同他一起,可是心累死了!”
江玄笑道:“那你便是看中我蠢蠢笨笨,是个最好摆布的入赘女婿。”
阿元半笑不笑的,凝着一双眼,专注地望进他眼里去:“其实你也有心计城府,又比我聪明,可你愿意对着我坦白心思,愿意比我笨,不是么?”她说话间又不自觉蹙了蹙眉,“王宗是个不肯笨的人,他们二人之中,若有人要退,只能是青姐。”她想了想,又将懊恼抛开去,“若是青姐愿意,我也没法子管,不去操这个闲心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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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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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又道:“你怕是有别的闲心要操。老谈那儿……”
阿元上前捂住他的嘴,半哄骗半霸道地:“你不许管了,好好睡去吧。”
第101章 往事空记省(一)
二人正喁喁细语,忽听外面一声尖利的“救命呀!”刮醒了黑夜。
阿元神色一变:“是南宫末容!”她说完,拔腿便跑,还不忘嘱咐江玄:“你可不许出来!”
阿元奔到南宫末容所在的厢房,听门内传来拳脚打斗之声,此时孟章与渭川也一同到了,似等待示下般顿住了脚步。
阿元两眼一瞪,道:“即刻进去呀!”
渭川闻言,飞起脚来对着门狠狠一踢,陈旧的木门登时四分五裂。屋内两条身影正在缠斗,南宫末容汉剑横动,劈向白衣金带的玉冠男子,那男子身影飘逸俊洒,一个旋身落地,恰露出半张脸孔对着屋灯,竟是南宫末风!
“容儿!不许胡闹!跟我们回去!”
窗外说话之人,正是这对恶斗兄妹的叔父——南宫无令。
南宫末容出走之后,南宫叔侄自是心焦如火,尤其是南宫无令,他深知山庄中救了青鸾姐妹的神秘人身份有异,若是南宫末容戆头戆脑地冲杀回去,不知会闯下什么样的祸端,因此携了南宫末风急奔而回。他们一路循着南宫末容的马蹄印来到驿馆外,恰好撞见阿元等人下车整饬。
对于今日之事,南宫末风只觉莫名其妙,但他心中早已将南宫无令当作亲父一般看待,平日言听计从,不敢稍有违背,因此直到此刻也没有多问,心里只觉叔父必有决断,自己不该多思多虑。
南宫无令见青鸾姐妹身侧凭空多了这些人,只猜测是山庄中的神秘人要护送她们外出寻找谈三通。南宫末容又与众人说说笑笑,好似全无敌意,叔侄俩便没有硬闯,只等人马安顿了,摸到南宫末容的房中,劝她回家。南宫末容自是不肯,三人僵持不下,南宫末容便先动了手,南宫末风见妹妹撒野,自然要行管教之责。南宫末风的武艺在其妹之上,但他不舍伤了亲妹子,只赤手空拳地搏,南宫末容占了兵刃之利,便斗到了现在……
“渭川,孟章,你们上前!将他们兄妹二人隔开!”
是江玄的声音!
阿元回头去看,见他半颓半弱地倚着门框,虽含病容,仍不乏落拓风流之姿。
江玄温言含威,一身令下,渭川与孟章两条身影便直直窜上,两道剑光分击左右,各自遏住了兄妹两人的斗势。
南宫末容没好气地道:“孟章大哥,你拦我做什么!咱们几个一块儿上,将我叔叔哥哥都打出去!”
阿元早已回身扶住了江玄,两人对视之下,都觉好笑。
阿元略一抬眼,见南宫无令愠怒满腔,几道飞须似已气得翻天,忙打圆场道:“南宫小姐,原先怕你一个姑娘家不便,这才同行,如今你哥哥既已寻来,便跟他回去吧。”
“回什么回,我叔叔方才又说你们姐妹俩不是好人!照他看,全天下只有南宫家的是好人。”南宫末容说着朝哥哥做了个鬼脸,“哥哥,我不回去。你同叔叔回去吧。我要结交些坏朋友开开眼界。”
南宫无令怒恨交加,高举肉掌便朝那木窗狠狠拍去,霎时间,木屑乱飞如雨,南宫无令的脸在其间乍红乍白,十分可怖。
“好!好!好!我们南宫家好一个不肖女!要跟杀父杀母,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女,称友称贤了!”
南宫末风惊愕地看向叔父,失声道:“你……你是说,谈三通就是……”
南宫无令冷哼一声,言辞既冷酷又悲痛:“若不是谈三通,你与容儿,何至于落得父母双亡的惨剧!我们南宫世家,又怎至于伶仃如此!”
“你胡说!我爷爷才不是这样的人!”
小谈急得满脸涨红,从屋外几步冲到内房来,朝着窗外的南宫无令叫嚷道。
屋外月色如碎,风声如裂,老谈行在其中,走得很稳,很慢,甚至有些一步一停的意思。
屋内的人恍然静了下来,都沉默地看着老谈走进屋来。
南宫无令在屋外,仍隔着一扇旧窗,仿佛隔了多少前尘往事,他犹豫地将那个名字叫出来:“谈……谈三通?”
他比他想的老多了。
南宫无令无端端地这么想着,恍然看向南宫兄妹,连这一对孩子,如今都这样大了,原来过去了这样多年。
南宫末风运劲在手,一双眼被恨意慢慢填满,咬牙道:“就是你杀害了我的父母?”
南宫末容似不信,喃喃道:“可……可他只是一个……一个老人家呀……”
南宫末风只觉仇恨涌上来,吞没了自己的意识,下一瞬,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已经牢牢箍住了杀父仇人的脖子。简直像是他父他母在血液中活了过来,南宫无欢夫妇,正掐着谈三通的脖子,呵斥道:“说!你怎么杀了他们的!说!”
众人都失色,只有小谈一人毫不犹豫扑了上去,哭喊道:“你放了我爷爷!爷爷!你欺负他算什么本事!有种冲我来!”
南宫末风一脚将小谈踢开,他盛气之下,劲力十分之大,小谈直扑扑便飞出去,幸而阿元手脚不慢,慌忙接住了,小谈砸在她怀里,登时一口血便呕出来。
阿元气急:“南宫家好大本事,尽会欺负老人孩子!”
江玄忙挡在阿元身前。
南宫末风怒道:“你说什么?”</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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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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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末容一跃,折到中间:“哥哥!别这样!先听他们怎么说。”
南宫末风怒不可遏、恨不可止,斥道:“容儿,这样大的父母恩仇,你竟要替这帮贼人调停!你简直失魂失智,妄为南宫家人!”
面对亲兄这般诘问,南宫末容非但毫不示弱,反被激出一股少女天真的傲气与倔气,扬声道:“哥哥,若是这谈家老人害了我们爹爹妈妈,为什么咱们南宫世家不找他寻仇?为什么这些年叔叔从来不对我们说?以咱们家的威望势力,难道寻他不到?杀他不死?我既是这老人家的仇人之女,他为什么不趁着我落单,叫这一大帮屋子的人结果了我?哥哥呀哥哥,叔叔怎么说,你便怎么听,竟不去问前因后果么?要知南宫家训,不得恃武凌人,不得欺压老幼,哥哥都忘记了?”
南宫末容一席话,说得在场人都怔住了。南宫末风神色一滞,竟也缓和下来,转而看向了窗外的南宫无令。
小谈将唇血一抹,挣扎着要从阿元怀里爬起,阿元半抱半拉着他:“小谈,危险。”
小谈只觉眼泪正顺着眼角流下,抬起手背便大力去擦,端的像个小大人,言真意切道:“小恩公,这是我们谈家的事。”
此刻,他面上血痕犹在,稚气犹在,而他越是要强,越显出他不过是个未长成的大孩子。
南宫末容疑惑道:“这孩子是你弟弟?”
阿元开口道:“从前是我说了谎,这孩子才是谈家后人,谈行简。我是他的朋友。”
第102章 往事空记省(二)
小谈大步走到南宫末风的面前,一张小脸高高扬着,仿佛毫不惧怕似的:“你快放了我爷爷!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小谈说着,像那些江湖猛汉一样,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可他人又瘦小,模样又秀气,拍着胸脯的样子有几分可怜,又有几分滑稽。
南宫末风幼受庭训,是知礼明事的名门少年,此刻他盛怒已过,想及自己贸然出手对付一个老人家已是不妥,何况三通老人在江湖上名声不弱,若不问清原委便挟怒杀害,更是累及家族声名。便施施然松开手去,正色道:“好。我南宫世家,自该以理服人。”
小谈早冲上前去,扶住了枯树般摇摇欲坠的老谈,却听南宫末风字字掷地,一一入耳:
“谈三通,若是我与叔父冤枉了你,今天便还你个公道;若是你真杀害双亲……”南宫末风忽的横出一手,将南宫末容手中的汉剑拎到自己怀中,轻轻抚了抚剑身,语出凛然,绝意横眉,“我便以南宫家这柄家传宝剑,替父母报仇!”
南宫无令身子一提,已越过窗柩落入屋内。他挥开衣袍,朝众人稍一致意,世家的气派风度又重归一身:“诸位,”他说话间不自觉看向江玄,肚里揣测他是能做主的人,便又拱手抱拳道,“诸位虽是谈家的朋友,但此事涉及两家恩怨秘事,还是留与我们自行解决。”
江玄心知这般家族仇怨不该过多插手,若不是阿元一意孤行,自己断不会牵涉其间。可一旦离开,绝难担保老谈与小谈之性命,不由也踌躇了起来。
阿元脸上挂着冷淡的笑意,缓缓踱步而出,走到小谈爷孙身边,扭头看住南宫无令:“这些事,我本不该管。可南宫先生似乎忘了,在百剑山庄,是谁布下了天罗地网,要取我的性命。先生既然不肯讲理在先,我也不需要客气了,野蛮人的手段我熟,打架么,谁打赢了算赢,是不是?渭川、孟章、泾川、潏川!”
阿元话音方落,泾川与潏川双双破檐而入,落于屋内。
南宫末风两兄妹脸色大变,毫不含糊摆出了守势,南宫无令倒沉得住气,冷冷一笑道:“只这么几个人,便想困住南宫家的人,姑娘也忒小瞧了老夫!”
阿元低头哧哧一笑,朝着屋中那一盏半新不旧的灯轻轻一点,复又扬起脸来,似笑非笑看着南宫无令:“怕是南宫先生小瞧了咱们。”
南宫无令厉声道:“那老夫,就与你们这些小辈比划比划!”
“咣当!”
南宫无令听得汉剑落地,极为诧异地看向身后,只见末风末容两兄妹,都神情痛苦地屈软身子,孟章一见之下,立刻掩住鼻息,退后数步,后跃至屋外。
电光火石间,南宫无令明白过来,游云步一使,真若浮云一般,霎时便落到了窗柩之外,声震一屋:“你敢用毒!”
阿元眉眼轻扬,凛傲之外,带几分戏谑鬼气:“您既擅闯他人之地,又怎能怪主人家心狠呢?”
江玄一眼便笃定阿元虚张声势,暗想这灯中之毒,恐怕只能困住南宫末风两兄妹这样功力微浅的角色。阿元如此行举,分明是想震慑住南宫无令,不令他入屋。
江玄即刻越过阿元,便要朝南宫无令说话。谁知身后先传来了老谈的声音:“江夫人,快替南宫家两个孩子,解了毒吧!”
阿元神色严峻:“不行。你替他们求情,他们也不肯放过你的。”
老谈呵呵一笑,笑中带苦,那苦是淡的,仿佛人生攒下了多少的辛酸,到此刻年华摇落,也只剩这一点不值一提的微苦,抹不去,也带不走。
“你们带小谈走吧。我一个该入土的老人家,南宫先生要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南宫末容抵着牙,忍着经络中细细密密的痒痛道:“不着急解毒。我们……我们求一个真相……我爹爹妈妈……究竟是怎么死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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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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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谈闻言,也似有所动,眼中的光一闪一灭,涩涩开口道:“我……我也想知道,我爹我妈,是怎么……”
老谈长叹一口气道:“人之将死。我不该将这些旧事带入棺材里去。唉……那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南宫家因为《折戟沉沙录》之事,在江湖上四处寻访我的踪迹。”
“是因为您在《折戟沉沙录》上,删去了南宫氏?”
老谈沉默着,南宫无令亦是沉默,众人即知这便是确凿的由头。
阿元皱眉道:“南宫氏也忒的小气,咱们爱写谁便写谁,他仗着先祖一点威名,便要跑来兴师问罪么?”
南宫末风对着阿元怒目而视,阿元浑然不理。
老谈接着道:“我老人家江湖上朋友不少,自有藏身之处。可无奈,我的儿子儿媳连同小谈,竟被南宫无欢掳了去。南宫家放了话,定要见我。我没法,只得一人去了。”
“你一人去的?”南宫末容疑惑道,“你们谈家的身手这样差,怎么会害死我的爹爹妈妈?”
这也是众人的疑问,却被南宫末容冷不丁问了出来。
南宫无令在窗外冷咳一声,老谈便随之叹气:“唉,我再说下去,便要牵扯你们的身世了……”
南宫末风大为失色:“身……身世?”
南宫无令冷灰似的双颊腾上潮红的怒意:“谈三通!你……”
“让他说!”南宫末容朝着窗外的叔父竖起眼睛,“我要听。谁不要听,便出去!”
这南宫家的小姐,平时娇俏天真,拿出威严来倒有几分怕人,连南宫无令的面子也驳得一干二净,老南宫只得将一肚子的狠话吞下去,沉沉开声道:“真要说,也该是由我来说……”
南宫末容扬起脸道:“过了这么些年,我问过叔叔多少回?如今您愿意说,我也不愿意听了。谈爷爷,您说罢。”
南宫无令心如刀割,痛心道:“容儿,你……你这样怨恨叔叔?”
南宫末容微微一愣,扬眉道:“我怎会怨恨叔父?只是……只是……”
南宫末容也不知自己对南宫无令这一番怨气究竟从何而来。叔父自小将他们一手拉扯大,自己不续弦不生子,全副身心都在他们兄妹身上。可南宫无令毕竟是威严男子,女儿家的心思他全然不懂,平日里只知敦促二人上进。南宫末容不耐烦受其拘束,又厌烦教条,每每问起至为关切的父母之事,南宫无令又总是闭口不言。南宫末容这般个性,最不喜人家藏藏掖掖、讳莫如深,叔父又是自决自断惯了的,久而久之,她自然心性不平。此番牵涉到父母之死,她更隐隐对叔父有了诸般怀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叔父为了家族令誉,能说出多少不实之辞。
“我只是要一个真相。”南宫末容稍稍平静了些,说道。
第103章 往事空记省(三)
南宫无令怔怔看着眼前的侄女,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隐瞒,是否是对的?他苦苦维系南宫世家的体面,难道错了?他不想让父辈的恩怨纠葛,延续到无辜的孩童身上,也错了?他们想要真相,这真相来得多么容易,也多么伤人,而他一个人苦苦维系这似是而非的假相,又是多么煎熬。
南宫无令想至此,松了口气般,露出一个沉重的笑容:“好。我也听一听,这所谓的真相是什么。谈三通,你说吧。”
老谈目光低沉,声音亦是低沉:“我去的那天,东豫县的雪下得极紧,南宫林埋在深雪之中,好难行的一片林子呀。我在大雪天走得汗如浆出,才到了南宫府门前,门人替我通报了,南宫无欢亲自出来迎我,南宫无令那时还是个三十不到的俊彦公子。”
南宫无令不由道:“我兄弟二人待你如何客气恭谨,将你引到花厅奉茶。令郎令媳谈奉先夫妇,我们亦是奉为上宾,没有丝毫怠慢。你说要见,我兄长便急急催人去请。”
阿元看不惯南宫无令那副高高在上的假谦和,又觉他话里话外有几分颠倒黑白的意思,冷声道:“你们大世家这等不要脸,挟持人家儿女,只客气相待便无事了?谁要这般笑里藏刀的客气!”
南宫无令脸上一红,气道:“你这小女子泼辣刁毒,简直……简直……”南宫无令素来少对妇人恶言相向,憋了半天,也只憋出四个字,“不可理喻!”
阿元毫不理睬,只问老谈:“所以你的儿子儿媳呢?一切安好么?”
“是。我儿奉先与儿媳郑氏,一切安好。他们交口称赞南宫氏如何恭谦有礼,家中如何堂皇富贵,左拉右扯了半天,要我定将南宫无欢复列入《折戟沉沙录中》。我登时便怒了,直言此书是我毕生之心血,谁人都不得干涉。”
南宫末容心头一紧,问道:“然后呢?”
“我意态坚决,南宫无欢便询问因由,我冷哼数声,道:‘这因由,你难道不该心知肚明?敢问尊驾的‘长空一啸’,由何处习得?’”
南宫末风怪道:“‘长空一啸’是南宫一族的绝学,自然是代代相传,你怎会有此一问呢?”
老谈摇了摇头,回头问道:“既然是南宫一氏的绝学,你自然是会的了?”
南宫末风摆摆手:“我功力尚低微,未入其门。”
老谈又看向南宫无令:“那么,你的叔父呢,你们曾见他使过‘长空一啸’么?”
他这一问,南宫末风兄妹俩都起了疑惑,按说这一绝学,旁人从未见过,那不稀奇,可竟连他们兄妹俩这十多年也从未见过,这便有些令人费解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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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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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俩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叔父。
南宫无令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
阿元与江玄心中都有了隐隐的猜测,只是不说,众人都看向老谈。
老谈并没有轻易开口,倒是江玄先开口了:“渭川,你们几个都散了去。管好嘴巴。”他说着,又轻轻搭住妻子的双肩,低声道:“给南宫家解毒吧。这些事,我们再听,太不适宜。”
小谈忙冲上去延揽住阿元的手臂:“别,别,你们别走!”小谈说着,用半是乞求的目光看向江玄,“你们救了我爷爷,便是我的亲姐姐、亲姐夫,这……这不是旁人的事,这是……这是谈家人的家事。”
阿元愣了愣,原先一张装得森严的脸容便柔软下来了,她樱唇翕动,还未说话,便先看向江玄。
江玄一眼便明了,只得去握她的手,淡淡道:“如此……我陪你留下。”
孟章与渭川等都退散了,室内剩下了南宫兄妹、老谈爷孙与江玄夫妇,窗外站着南宫无令,他身姿笔挺,仍是松柏之姿,只有头部微微垮塌下去。
老谈默然望了望在场诸人,长叹一口气,悠悠开口道:“多年前,老夫夜夜挑灯,终是将《折戟沉沙录》的最后一章写完,手录一份,随身携带。于毒水河畔,我遇到了一位黑纱遮面的妇人,她当时以七种毒物练功,太过冒进,几乎走火入魔。我恰得了朋友赠的冰蟾,帮她疗愈。这位毒娘子卧榻养伤,我便借她手录稿以供消遣,谁知读到‘长空一啸’南宫无欢时,她冷笑连连,说了许多轻蔑不敬之言。我那时与南宫无欢也有数面之缘,觉此人秉性根骨俱佳,便与她辩驳。谁知她一把掀开自己的黑纱,露出半毁容的脸孔,说这都是拜南宫无欢所赐。她将我的书稿抛掷在地,狠狠踩踏了几脚,跟我说了个故事。据她说,长空一啸,早在南宫无欢父亲手上,便失传了。”
“不可能!”南宫末风急道,“我父亲的‘长空一啸’,至今都有几位世叔伯津津乐道,这怎么作假!”
南宫末风兄妹齐齐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叔父,却发现叔父正在躲避在场所有目光的审视。
“不全是假的。你们听我慢慢说。”老谈的声音响起来,“南宫无欢行冠礼后,得知家传绝学已断在父辈手上,痛恨交加,立誓要为南宫家寻回‘长空一啸’。”
南宫末容不由道:“到何处去寻呢?”
“南宫无欢一面精研武艺,一面探听江湖消息,终于让他探得南越有一套奇功,与这‘长空一啸’有相似之处。”
阿元神色一变,小谈不自觉向她投去一眼,阿元摆摆手,示意小谈继续听。
“这套奇功叫做‘夜天唳’。南越有一小寨,唤作‘夜天寨’,专为王寨驯养毒虫毒兽,这夜天唳便是他们不外传的一套呼啸功夫。这啸声能指挥千百毒物,若是有毒物不从,这啸声便能将毒物生生震死。”
阿元浅浅蹙眉:“南宫无欢所谓的‘长空一啸’,只是南越的‘夜天唳’?”
南宫末容慌忙道:“怎么会呢?这门叫‘夜天唳’的功夫,不是不外传么?”
“是啊。这是门不外传的功夫,南越又是险恶难行的禁地。但若能重得长空一啸,这些险阻又何足道哉?”
众人低头一想,倘若霸绝百军的长空一啸就此绝迹,南宫一族势必声望大败,与家族名誉相较,南宫家自是什么险都甘愿冒,什么苦都咽得下去。
老谈继续说:“南宫无欢便孤身潜入禁地南越,几经辛苦,终于被他寻得夜天寨所在,但他没有料到,寨外毒瘴蔓延,他一身功夫,却抵不过这瘴毒凶猛,昏死在了夜天寨外。谁知这关头,有一个寨中女子恰好经过,将他救起……”
阿元眼睫轻颤,似有所感,道:“这寨中女子,便是毒娘子,对不对?”
老谈沉默地点点头:“不错。当年毒娘子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南越少女,相貌也十分标致,她心地纯良,不忍这陌生男子白白丧命,便将他偷偷藏在山洞中,每日给他送去饮食,喂他驱除瘴毒的药草。如是数日,南宫无欢便无大碍了。”
阿元眉间隐隐一股忿忿不平之意:“可这洞中几日,也叫毒娘子对南宫无欢情根深种了是不是?”
老谈眼中带笑,似是欣慰,似是惆怅:“江夫人,你可真是个说故事的好材料。”
第104章 往事空记省(四)
阿元暗暗将拳头攥紧,江玄执意去握她的手,令她放松,心中暗道:这段佚闻,怕在南越,早已不是什么新鲜故事了。
“南宫无欢也没料到,这救他的美貌女子,便是夜天寨的寨主之女。夜天唳自古以来,传女不传男,只有寨主的女儿可以修习此术。当时毒娘子与南宫无欢年少情盛,恋得难舍难分,她便私自偷盗了‘夜天唳’的心法,与南宫无欢私奔逃出了南越。南宫无欢将毒娘子带回了南宫林,二人一同研习‘夜天唳’。原本这越地的呼啸之术,只能呼喝飞虫走兽,但经南宫无欢的一番精改,威力大大增加,几可与‘长空一啸’媲美。”
“所以,南宫家便又重得了‘长空一啸’。而江湖上,也没有人会知道,这是南越的‘夜天唳’,除非毒娘子自己将这些往事披露出来。”阿元目光一震,冷冷看向窗外的南宫无令,“南宫家的人,是绝容不下毒娘子的,他们势必要将她灭口!”
老谈见阿元口锋如此犀利,轻轻摇头道:“江夫人,你们南越女子天真却性烈。要知道,这寻常男子只想要一个温顺听话的贤内助。”</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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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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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末容“咦”了一声,讶道:“你……你是南越人?”
阿元眉眼挑起,琥珀色的眼珠晶光四溅:“夜翎叛寨私逃,甚而将南越的至宝心法献了出来,尚落得毁容被弃的下场,你们还要如何听话?如何温顺?”
南宫末风心中豁然一声,张口道:“原来这毒娘子闺名夜翎,又原来,你……你也是……”
阿元冷冷觑他一眼:“夜翎偷盗叛逃,是夜天寨一桩极大的丑事。但当年,没人知道她私逃去了哪里,又是跟谁走的。”
老谈唇边含笑,眼底生悲,点了点头道:“好啊,这便算夜翎的娘家人了。咱们这一室的人,冥冥之中,便是该聚在这里,说清这桩公案。”
阿元急急问道:“是不是南宫无欢练成了‘夜天唳’,便觉夜翎是个大祸患,对她下了毒手?”
老谈摇头道:“并非如此。夜翎身份特殊,南宫无欢便在南宫林修了一处别院,供她独居。两人一同练功,一同睡卧,一度也是凤协鸾和。只是夜翎这般境况,南宫无欢从未想过让她做家族正妻。三年之后,南宫无欢觅得了一桩良媒——曲林风家的小姐曲英,出身武林名门,自己又是文武皆擅的女杰。南宫家上下欢喜,定下吉日,便将曲氏娶进了门。”
“曲英,那便是咱们的妈妈呀!”南宫末容推了一把兄长,“哥,你听见没,咱们的爹爹是个负心汉,他为了娶妈妈,可伤透了这夜翎姑娘的心了!”
“南宫无欢原先也瞒着夜翎,可这岂是瞒得住的?不久东窗事发,夜翎的性子刚烈,执意要闯入南宫家,将南宫无欢的丑事抖落个干净。南宫无欢情急之下,竟张口呼啸,用夜天唳将夜翎震得经脉错乱,几乎丧命。”
阿元气得急火攻心:“我们南越的夜天唳,不是给这种忘恩背义之人用的。幸而他已经死了,否则,夜天寨的人真该纠集上百种毒虫毒物,叫他受尽苦楚!”
南宫无令在窗外喝道:“你这南越妖女,胆敢对我兄长如此不敬!”
阿元反唇相讥:“怎么?尊驾觉得百毒缠身十分苦痛难当?夜翎心中之痛,恐怕还要痛上十倍呢!”
南宫无令脸红脖子粗,竟一时无言可对,只得忿忿撇开脸去。
南宫末容不由道:“爹爹也实在狠心,害得这夜翎姑娘几乎没命不算,还毁了她的容貌。她真可怜,南越也回不去了,天下这么大,却没她容身的地方……”
老谈朝南宫末风望了一眼,见他呆呆愣愣的,仿佛无何表示,便道:“不是他毁了夜翎的容,那是夜翎自己做的。”
南宫末容不解道:“自己毁了自己的容?她是恨毒了我爹爹?所以……让世间的男人,都看到她害怕?不敢接近她?”
阿元开口道:“不是。你没听老谈说么,当时夜翎在用七种毒物练功。夜天寨有种功夫,以己身为毒炉,引各种毒虫毒兽来修炼,神功大成后,掌掌皆是毒风,绝顶高手也难招架。但这功夫练得深了,毒素侵入体内,相貌自然便毁了。夜翎定是要练成这套神功,去找南宫无欢拼命。”
老谈似是想起旧事,颇为惆怅地点点头,道:“是了,是了。因此,那只冰蟾虽救了毒娘子,却也害得她神功难成,身上的积毒消了大半。”
“这套功夫有个诨名,叫‘死不得’,意为求生不能,求死亦难,练功之人,时时刻刻与烈毒纠缠相斗,便是活在半生半死之间的废人。”阿元蹙眉深深,“若非恨到了极点,没人会碰这门功夫的。夜翎这套功,至此是废了,身上残下的余毒,也将随她终身。”
“哪里还有什么终身,毒娘子早已不在人世了。”老谈停了片刻,抬眼望向南宫末风,“当年她偷偷去看自己的孩儿,被南宫府误以为是刺客,当场斩杀。”
南宫末风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其实他心头已经时不时闪过这种猜测,但真相扑面袭来的这一刻,他仍觉得无力支撑,他竟似没法张口,一种怪异而扭曲的声音从喉间窜出:“你……你……胡说……胡说!”
南宫末容后知后觉,结结巴巴道:“这……这……你是说,哥哥是……爹爹和夜翎姑娘的孩子?”
老谈忽而转向南宫无令:“南宫先生,这些旧事,我说累了。您不想说上两句?您可不是一个局外人呐。”
南宫无令始终像个局外人似的站在窗外,他多么想这只是一场戏,一个梦。戏散了,梦醒了,再没有人知道这些污浊的、腐臭的事情。他会站在南宫府的练武场里,替侄儿揩拭额上的汗水,给侄女递上一碗参汤,他会像从前一样叮嘱两个孩子:你们的父亲南宫无欢,是人人景仰的名门家主,其言为世则,行为世范,你们是他的正统血脉,绝不可折堕南宫家的威名……
“南宫家的威名,不可折堕亵渎……”南宫无令喃喃自语道,忽的抬起眼,望向老谈的神色十分复杂难言。
阿元冷声道:“折堕亵渎先祖之名的,不是正是你们么?偷盗南越心法,假充本门功夫;诓骗无知少女,进而始乱终弃;将这桩桩件件的罪恶遮掩粉饰,既无耻辱之心,更无怜悯之意,南宫无令,你自己不觉羞惭?”
南宫无令怒道:“你们还想怎样!我哥哥嫂嫂已经付出了代价,你们还想怎样!”
南宫末风垂着脸,默然走到窗前,与叔父隔窗而望,旁人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的声音,疲惫沉重地像个老人:“我的生身母亲,真的是……是……夜翎?”</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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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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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艰难地将那个名字说出来,“翎”字脱口的那一刻,他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夜翎,夜翎。”
南宫无令似乎哑了,无法开口,他不能再欺骗他说不是,可他也没法告诉他这个真相。南宫无令已经躲避真相躲避得太久了,简直如同经脉尽断的一个废人,他宁可任人宰割,也绝不愿想起自己曾有一身绝顶功夫。他不愿想起,自己一直知道那些真相。
第105章 往事空记省(五)
南宫无令掩面不语,老谈自身后轻轻搭住南宫末风的肩膀,轻声道:“夜翎之所以轻易为夜天唳所伤,是因她产后虚弱。她生下的男孩,被南宫无欢接回府中,交给曲氏抚养了。曲氏心性柔善,只以为你的生母早早病逝,一直视你若己出。”
南宫末风转头朝南宫末容笑道:“原来是这样,你的母亲是南宫家明媒正娶的曲氏;而我的母亲,是淫奔的南越女子。我不是什么南宫家的未来之主,我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私生子!”
南宫末风自小便作为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培养,素来将规矩正统四字奉为圭臬,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生怕有损于南宫世家威名。直至今日,生身母亲的身份曝露于前,他十数年的自我规训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时之间,全然不知如何自处,从未有过的自厌自恶之情,充斥脏腑。
“我……我不要在这里了!我也不回南宫家了!”南宫末风抬起眼来,眼眸亮得吓人,“是了,我走,我这就走!”
不等他抬脚,南宫末容已一步上前,张开怀抱拥住南宫末风:“哥哥,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咱们去闯江湖,什么南宫家,什么长空一啸,咱们都不管了。”
南宫末风愣住了,喃喃道:“这……这怎么可以?你是南宫家的正统血脉……”
南宫末容冷哼一声:“什么正不正统的,若不是爹爹负心,也不会有我出世了!”
看皮相,南宫末风仍是个漂亮的世家公子,但薄薄皮囊之下,一直支撑着他的铮骨垮塌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忽颓唐潦倒了起来,他极讽刺地摇摇头:“不,不,爹爹是不会娶我生身母亲的。”他说着,眼中泪光微微一闪,又湮灭下去,似恨似怨的笑意折在唇角,“娶亲这样大的事,他怎能违了规矩,越了礼教?是我娘亲太傻,太傻。生个我,也这么傻……多可笑!”
南宫末风的话音越来越低,陡然身子一震,便呕出一口血,背气晕过去了。南宫末容正自担心,身边一阵风过,叔父已攀进窗来,扶住侄儿半边身子,朝阿元喊话:“南越妖女!拿解药来!”
阿元将解药掷给他,仍不忘还口:“哼,你这好侄儿的娘亲也是南越人,不知道你这声妖女骂的是谁!”
江玄将她细细腰身一揽,半护着她:“好了,何必在这节骨眼逞口舌之快。”
阿元指着南宫末风:“他呕血可是急火攻心,不是我的毒。我下的分量我有数,不伤人的。”
江玄微语道:“算是个心软的小妖女。”
南宫无令将解药给侄儿喂下,南宫末容也服下一份。不消片刻,南宫末容便无碍了,可南宫末风仍是未醒。
南宫无令横眉薄怒:“是不是你们南越的妖术……”
阿元不咸不淡道:“我有妖术,又怎么会对着你侄儿用,他可是半个南越人。早用在你这不讲理的老头身上了!”
南宫无令正被气得冒烟,偏偏阿元又递过来一颗丹药:“喏,清心顺气的,看在他是夜翎儿子的份上。”
南宫无令大手一挥:“不需要你假好心!”他朝身边的南宫末容一瞪眼,“容儿,跟我走,我们送你哥哥回南宫林。”
南宫末容一把将哥哥拉在自己怀里:“你没听哥哥说么?他可不想回去。我也不回去。”
“你……你说什么?”
“叔叔,我们虽是小辈,可也不是你的小猫小狗,非那么乖顺地跟在你的身后听你的话。”
“堂堂南宫家的大小姐,你将自己比作什么!”
南宫末容软了语音:“叔叔,我知道你想护着我们。可南宫家的人,应该护持天下人。你镇日将心思锁在我和哥哥身上,又将天下之志放在哪里?我同哥哥,已不再是孩子了。”
南宫无令愣住了。
他从未想到,他的风儿和容儿,会不再是孩子。一时间,他有些恍然地打量起兄妹两人:他们还那么年轻,但……他们的确可以负担起一些东西了。
没人开口说话,室内静了片刻,一阵疾风入室,将桌上的烛火扑灭。
小谈抽出身上的火折,重将烛火燃了,却听南宫无令道:“从前的事,我兄长是有不对。可你谈家两条性命,却是为你谈三通而死的。”
老谈背对灯火站着,像没了呼吸一般。
“若非你当日将这些丑事抖出,我那嫂嫂怎会怒极攻心,以致难产而一尸两命?兄长怎会动怒至此,一出招便结果了谈夫人的性命?两个丧妻之人,又怎会神志大乱,互相扭打、撕咬,最终气绝而死?”
南宫无令将四人之死,数语道出,人人眼前都浮现出那副惨绝悲绝的画面。
老谈仍是无声地站着。
小谈已经忍不住啜泣起来。阿元牵着小谈的手,立在人前,许是烛光温柔,照得她少女面孔竟有了几分母性之光,她的语调也不再挑衅,静静的,像夜的更漏:“老谈是说故事的人,可这故事,是你们逼他说的。他原本删去《折戟沉沙录》,便是想将你们的故事埋起来。是你们自己非要挖出来的。南宫无令,你到如今也不肯直认,一切的一切,都是南宫无欢犯的错?”</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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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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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无令丧气道:“我兄长,我兄长……也只是太过求成、求全……你们……你们世人,怎可如何苛责?他背负得已经那样多……”
江玄见阿元仍意气难平,上前轻挽住她一臂,扬声道:“这些往事,都缘起于南宫无欢与夜翎的一段情。如今他们已相会于地下,便由他们自己去论是非曲直吧!斯人已逝,活人何必受困于此,耿耿不寐?谈家与南宫家这段旧怨,就此了结吧。”
南宫诸人都沉沉未语,江玄朝小谈微微抬了抬下巴:“小谈,爷爷累了,扶他回房休息吧。晚上我会让渭川守门,你们安心睡。”
小谈扶着老谈,像扶着一尊枯尸似的,一步一挪,慢慢远离了众人的视线。
南宫末容转身对叔父道:“叔叔,您歇一歇吧。等天亮了,哥哥醒了,若他愿意回家,咱们便回去,若他不愿意,叔叔便放我们去江湖上历练历练。”
曾经的剑拔弩张,到此刻收了尾,剑已经绣了,弓弩也碎裂了,人人都要在溃败过后,重新整饬自己,总归是有路可走的。虽不再是原先那条路。
第106章 随风逝(一)
江玄领着阿元回到房中,她仍是木愣愣、呆沉沉的。他便掌着一盏微灯,伴着她。过了好久,方才听见她说:“你先睡下吧,好不好?”
江玄轻道:“我不困。”
又过了一会儿,阿元轻轻说:“江玄,你觉不觉得,咱们的故事,同他们的很像?”
江玄握着她的手,静静听她说下去。
“方曾经的剑拔弩张,到此刻收了尾,剑已经绣了,弓弩也碎裂了,人人都要在溃败过后,重新整饬自己,总归是有路可走的。虽不再是原先那条路。才我听的时候便想,倘若……倘若你不愿娶我,又或是你母亲不肯妥协,你也只好将我安置在一个别院,日子久了,我也会顺从你,悄悄地委身于你。再然后,有一天,你也要娶妻了,会有一个门当户对的贤良佳人做你的妻子。她不像我,她不刁、不怪、不野、不蛮,没一点儿坏性,对着你总是温温柔柔地笑,还会为你生一个乖孩儿。到了那时,或许,毒娘子的结局,便是我的结局。我们南越人,兜兜转转,便走了同一条路——不死不活的路。 ”
江玄轻轻拥着她,簇着她的手靠近了烛火:“我不是南宫无欢。你也不是夜翎。”
阿元望向他,眼中水光惝恍:“烟修罗会不会变成毒娘子,我不知道。可幸好,你不是南宫无欢。”
“我未必不薄情、寡义、负心。”江玄看着阿元,十分认真地说,“也许我的情、我的义、我的心,都是你给的。”
阿元长叹一口气,“因着夜翎,我恨极气极了南宫无欢,可我心里也清楚,是他的家族把他压垮了,吞没了,他自己也做不得主。”
江玄低低道:“生在这样的大家族里,脑子里灌了铅字,脊背里灌了铅块,没法好生想一想,直起身子来,求自己要的。”
阿元望着江玄:“所以我总感到奇怪。江玄,你似是自由身,你虽然也为江帮事务所扰,但从不为其所累。好似……好似随时可以撒手不管。你心中并不在乎这一切是不是?我说的不单单是江家的财、势、业,还有生而为某族某姓,骨血所自带的那份桎梏……”
“是,我不在乎。”
阿元偎着江玄只是胡思乱想,泪沿着面颊落了浅浅的一滴,她淡淡地叙说,却让江玄有剜心之痛:“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很沉很重,像是死去的亲人都附着在我骨我血之上,生父、外祖、外祖母、舅父,他们每一个人的声名都这样威重,而我的生命,不过花叶之上一滴夜露,不待天明,便要消散。”
江玄微微蹙起眉:“你的寒毒已解,别再这般丧气自喻。”
阿元被江玄轻轻哄着,总算是睡着了。江玄将她抱去榻上,撩开她耳边的发丝,低低自语道:“总有一天,我会把一切告诉你的。”
天亮后,是个通透明媚的晴日,雀声嘤嘤,春夏草木的芬芳散在室内,江玄因伤在身,难得被妻子殷勤服侍了一回,阿元替他梳洗、挽发、更衣,将他装扮成一个俊俏的玉面郎君。
江玄看向镜中,轻笑道:“从前你在毒水河边,还绾不好自己的发髻呢。如今怎么手这样巧了?”
“哪里是我手巧。因着我做个小丫鬟团团照料,你便怎么看都顺眼了。”
江玄失笑:“看来往日我做得尚不妥帖,这些时日便将画眉梳髻之事,一并拣起来。”
阿元与江玄这一点怪癖性相似,贴身之事,不肯要婢子服侍在侧。成婚之后,自然是江玄照料侍奉妻子的多。
他这番玩笑话说完,便去捉过檀木梳,要替阿元梳拢,阿元护着一头青丝不依,正嬉闹间,敲门声响起:“江少爷,江夫人……”
那是孟章的声音。
阿元心急道:“是不是青姐出了什么事?”
“不,是……老谈。”
阿元与江玄赶到的时候,王宗与楚青鸾双影并立,渭川丧着脸缩在屋角,小谈伏在床前,身子那样小,肩膀又瘦弱,阿元朝他的背影走去,仿佛害怕惊动他似的。
越过那道孩童的肩膀,阿元便看见了老谈,他像一尊倒下的白桦树那样卧着,面容很静,说不清是无喜无悲,亦或是悲欣交集。他的眼皮微微阖着,似乎随时准备睁开来;而他的唇已经永远地闭上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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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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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上前,想替老谈再把一把脉,却听小谈道:“不用了,爷爷他,已经去了。”
阿元仍不能信:“怎么会?”
原本的惊疑渐渐凝成一股怨气,她不甘心与死沼恶鬼缠斗了这样久,仍救不回这个耄耋老者,阿元自怨自艾似的:“怎么能够!这怎么能够!”
楚青鸾上前拉住阿元,不叫她近前,低声道:“是寿终正寝。睡梦里去的。”
众人正自沉默,都想寻些宽慰之言,却觉得心头沉重,什么也说不出来。百剑山庄那般境地,竟能脱险无恙,谁知老谈会在隔天,悄没声息睡梦里去了。不知该叹息生死无常,还是命有定数。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王宗开口道:“应替老谈置办妥身后事。”
阿元见小谈沉默不语,脸上泪痕半干,心中酸涩,轻声道:“这些丧仪我不懂,你们出去商量个法子。我在这儿陪陪小谈。”
小谈听到身后人声簌簌,片刻便都静了。连往日语碎的小恩公,也敛声不言。
在那寂静中,他忽而放声大哭起来。
阿元由着他哭,将他揽在怀里,衣裳上沾了大把鼻涕眼泪。
“连爷爷也离开我了……连爷爷也……他也不要我了……丢下我一个人……一个人……”
阿元知道他方才都在强撑,便由他哭个痛快。等小谈的声音几乎同她一样哑了,她才开声道:“怎么是一个人,你忘了,我已经是你的亲姐姐。外头还有你的亲姐夫。”
小谈泪光闪闪,半不信:“真的吗?”
阿元道:“我救老谈还不算拼命么?连命都可以不要,照顾你又算什么大事呢?”
“可……可……”那孩子气大眼睛扑闪着,“你待我也太好了!”
“江湖儿女,意气相投,死生都可交付。你们说书人的话,难道是诓人的?”
小谈又装出小大人的样儿来:“说书罢了,岂是人人信的?”
阿元自嘲似的笑了笑,只道:“我信的。”
南宫家听闻老谈之死,亦是感叹,南宫末风兄妹无意随叔父回府,自行离开了驿馆。南宫无令独自在风中徘徊许久,并没有去看老谈的最后一眼。
第107章 随风逝(二)
依照小谈的要求,丧礼十分简单,王宗命风水师择了块山清水秀之地,作为老谈的永生之所。小谈手刻了“谈三通之墓”的碑,对着墓碑叩拜,又絮絮说了许多话,直至太阳下山,方才离开。
回到驿馆,阿元同江玄领着小谈回了房,同桌饮食,一餐吃完,小谈利落地在一旁收拾起碗筷,阿元让他净了手,屈低身子问道:“这之后,你是愿意习文还是习武?抑或都学?”
小谈道:“我谈行简天赋异禀,自然是文武皆习了。”
阿元笑道:“也好,请两个好师傅。以后出身了,做个小状元。”
“我们谈家人,不当官。”
阿元笑道:“这倒是少见。世人不都以当官为乐?”
江玄在身侧轻道:“谈家祖上做到不小的官,因文字狱……很受了一番苦。”
阿元对此类旧事十分敏锐,略一思索便脱口:“谈邕!你们是谈邕的后人?”
小谈讶道:“你们连这都知道!”
谈家曾是北楚盐宁城中的大姓,全族皆以读书荣身,说是奉经史子集为神明也不为过。谈家的销铁楼,曾是北楚最负盛名的藏书楼。销铁二字,意为文骨如侠骨,文气如剑气,亦可销铁如泥。北楚三世在位时,谈家有数人于朝中为官,仕途极顺,其中有一三品官谈邕,直言敢谏,被誉为“清流风骨”,也正因这般刚直秉性,谈邕开罪了北楚三世的弟弟宝应王。后谈邕将平日诗文辑为一部《忘北集》,私下供密友传阅。不料宝应王竟纠集了党羽上疏,参奏谈邕,说他怀有异心,“忘北”实为亡北。北楚三世大怒,谈邕入狱,三日后凌迟而死,谈家男丁或判斩刑,或是流放,女人全部充为奴仆。销铁楼被大火焚毁殆尽,满楼诗文,不存半纸。
谈邕案后五年,宝应王因叛乱被诛,当年与谈邕交好的文官这才挺身而出,替谈家平反冤情,昭雪于天下。
阿元低头回忆:“当年16岁以上的男丁皆被处死,谈邕的幼子谈嗣亭不满15岁,被流放于苦寒之地,待昭雪归来,已是终身残病之身。想你们不愿在朝为官,也是保全之法。”
“元姐姐,你于这些掌故旧事如此熟惦?连先祖的名讳都晓得!”小谈又是惊叹又是感概,“当年皇帝老爷被奸人蒙蔽,才叫我们谈家如此含冤受屈,不过爷爷说,那些事早过去了。咱们现在是南楚人,从前的事,索性都忘了,这才是真正的‘忘北’呢。”
阿元蹙眉道:“北楚三世也不算被蒙蔽。他早知道宝应王才是那个怀有异心之人,引而不发罢了。谈家这一桩祸事,若说宝应王是罪首,这北楚三世,也可称得上是帮凶了。”
江玄没奈何,作势要掩她的口:“好了,什么皇帝王爷,你这个称罪,那个称祸的,没个忌讳!”
江玄见小谈低头不语,又道:“你这元姐姐胆大包天,惯爱往大人物头上扣帽子,你别净信。”
其实江玄心中也清楚,以阿元之出身,获知的内情只多不少,她既这样说,那谈家十有八九,便是被白白牺牲的祭品。
阿元见小谈沉默,心道,坐上帝王宝座之人铁血无情,连亲眷都可牺牲,却有这般读惯了圣贤书的臣子,心中仍奢望天子是明君——明察秋毫、明理修德。其实天子,都是暗君。他们有最诡暗的心思,无人得窥其心之深渊,方能将周旋于群臣之间,醒握天下。</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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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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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轻道:“听闻谈嗣亭昭雪还乡后,曾于被焚毁的销铁楼前流连,叹息道:‘家族之荣,源于字文;家族之辱,亦是源于此。’纵是举族落到这般境地,你们谈家仍是要与字文结缘么?依我看,索性抛了书,弃了文,好生练武。我看你根骨奇佳,以后做个行侠仗义人,岂不是好?”
小谈摇摇头道:“我爷爷说过,荣辱不在一时一地,不在字文间,也不在君王的好恶之间。”书,是必须得读的。
“荣辱不在当时当地,彼时彼刻,又在哪里?”
小谈道:“人心。”
“人心?是谁的心?自己的心?千万人的心?”
小谈挠挠头:“我不记得了。反正,反正爷爷说,帝王将相定不了咱们的荣辱。”
阿元大喜:“这话说得中意。只是……”
“只是什么?”
“三通老人的《折戟沉沙录》字字求真意,你这坏孩子,一扯谎就鬼话连篇的,若是说书写书,不知诓骗多少人呢。”
小谈摆摆手:“这你就不懂了吧。”
阿元俏皮道:“烦请赐教。”
小谈指着桌上一碟桂花糕说道:“这碟子是淡蓝釉双鱼莲花纹瓷碟,这糕点是桂花糕,可不错?”
“是啊。”
“我若将这碟子换做绿釉竹枝纹的瓷碟,姐姐可会觉得桂花糕有了竹子味儿?”
阿元摇摇头:“自然不会。”
“因此呀,真意在文心,不在字中。姐姐你懂么?”
“不懂。什么意思?”
小谈得意道:“意思就是,我小谈瞎话编得再多,那也是个实诚人!”
阿元又气又笑,指着小谈冲江玄道:“你瞧见他难缠了吧,不知道气走多少师傅呢。”
江玄轻轻将阿元鼻子一点,似笑非笑:“总难同娘子之丰功伟绩媲美。”
阿元半撒娇半气恼地捶了江玄一记,小谈忽然露出了一个极复杂的表情:“呃,这以前我就觉得小恩公你撒娇起来,像个娘儿们,没成想……”
“我本来就是姑娘家。”
“可你眼睛一瞪,脾气一发,这比寻常大汉还吓人呢。”小谈说着便朝江玄努努嘴,“江大哥……”
“唉唉唉,”阿元忙纠正道,“如今你既喊我元姐姐,自然是喊他元姐夫了,什么大哥不大哥的。”
小谈利索改口道:“姐姐,姐夫!”说着,眼睛骨碌碌一转,十分伶俐地望向阿元,“其实我早想问了,你们……究竟是什么身份?”
阿元与江玄对视一眼,只说:“如今也没什么可瞒你的。从前,我是南越人;后来,便做了他的妻子。他的真名,不叫江客,而叫江玄。”
小谈张口结舌:“伯宁县公,江帮少主……江玄?我的乖乖呀!我竟然是江帮的……小少主?爷爷,可叫你说中了!我要富贵发达了呀!”
阿元笑得不行,正欲抢白他,却听敲门声响,是楚青鸾来了。
第108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一)
小谈跑去将楚青鸾迎进来,楚青鸾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你们两个都出去,我同她单独说话。”
小谈见江玄起身,自己也毫不逗留,悄没声随在江玄身后,关上了房门。
阿元不由问道:“你后来同王宗往哪里去了?”
楚青鸾道:“关郡。我们去了万宝楼。”
“去万宝楼做什么?”
“冯妈妈……你还记得吗?”
阿元点点头,楚青鸾又道,“她是冯墨祖的女儿。” ?
阿元即刻反应过来:“怪不得,万宝楼的机关……”
“正是。听说冯笑蕊幼年丧母,其父冯墨祖又痴迷机械制造,疏忽于她,她便早早离了父亲,独自在外闯荡。”
阿元神思一恍:“那时候,王宗说答应冯墨祖的,便是这件事?”
楚青鸾道:“嗯。差不离吧。”
阿元心头一暗,这父女之情,若说淡薄,也不过如此,若说情深,也不过如是。早年父女相离,以为终身不见;如今真真天各一方,对彼此仍有斩不断的牵挂之意。
“王宗怎么知道冯笑蕊的?”阿元打量楚青鸾神色,“是你……你告诉他的?”
楚青鸾点点头,又道:“还有一件事,百剑山庄……被朝廷围剿,据说褚岸然连同他手下上百号人,都关在大牢里,等候发落呢。”
“好快,是谁报的信?王宗?”
楚青鸾侧耳谛听,凑到阿元耳边低声说:“我打听到,报讯之人,手中有一枚护身金牌,中心镂空为铜钱状。”
“皇铜令?如是金色,当是四大皇商之首的王家?”
四大皇商,卓起于南北之战。当年,长平郡的王登斗一家富甲一方,又与苻相交好。南楚四世与先太子死后,战火肆虐,王登斗召集了范永良、田玉生、翟昀三家富户出私财援饷,为当时的新帝楚苻筹措军粮。战后,怀安帝便封了王、范、田、翟为皇商,王氏家族占的长平郡,自古丰饶多产,说是四海粮仓也毫不为过,在战时又出力最多,王登斗自然被怀安帝钦点为皇商之首,从富甲一方跃身为富甲十方。怀安帝改朝换代铸造新钱时,特地用了全南楚的第一枚新钱,浇制了四面令牌,分赐皇商,只有王氏家族,可享金令,其余三姓,只得使用铜令。
江帮之名虽盛,与朝廷却是似亲实疏,在民间威望再佳,在权贵眼中仍是乌合之众。长平王氏则是上通朝廷、下达市肆、半商半官的豪门巨富,族中子弟在朝为官者亦不鲜见。</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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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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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道:“所以王宗,便是王登斗的后人?我记得王氏家族与北楚似乎无甚关系……”
楚青鸾眉间一紧,点了点阿元的额头:“怎么忘了,王登斗的续弦,还是那个北楚的荆川老王姬亲赐的婚。”
“是了,这便是了,他的续弦是北楚人。这么说,王宗……便是这位续弦之子?”
楚青鸾低头道:“王宗修了一封家书,叫驿馆中人替他寄信。被我半路截下看了,信中落款‘儿,毓宗’。王登斗之子,便是以毓字排辈。”
阿元点点头道:“他模样清贵,又有官家习气,权势也不低,若说是王氏中人,倒也相像。也得亏他有这样的身份,没有这皇铜令,又怎能叫百剑山庄湮覆呢?”
“百剑山庄已毁,北狄人却竟没有捉到。”
“拓跋决鼻子灵,怕是觉察不对便跑了。”阿元尾音转冷,“只怕褚岸然想跑,也生生被他截下做垫背的。”
阿元转而想到了什么,眉间蹙紧:“江湖之大,拓跋决总不会只有褚岸然一枚棋子。”
“至少褚岸然也是他数一数二的一枚棋。”
“咱们知道的事,你都透给王宗吧。”阿元眉目间的冷意料峭如寒春,“他若有法子,再让褚岸然那边多透些北狄人的底,也是好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们由着北狄与南楚相斗,也无何不好。”楚青鸾说着,眼神一转,又道,“好了,不说这个了。说咱们的去处。”
“咱们去哪儿?”
楚青鸾紧紧盯着阿元:“你说呢?”
“你……你应当是回南越去。”
楚青鸾不答反问:“你呢?你去哪儿?”
阿元垂下眼去,半晌都没言语,过了很久,江玄推门而入,两人还是相对默然。
楚青鸾抬眼瞅了瞅江玄,长叹一口气道:“随你吧。你若要跟他回伯宁县去,明天咱们便各自启程。”
“不,我们也去南越。”
是江玄说的。
阿元诧然望着他:“什么意思?”
江玄屈身安抚她道:“别怕。咱们不回去做什么元公主。只是出嫁的南越女子,回乡探亲,归宁父母。”
阿元冷笑一声:“归宁?只怕我此归,令山川不宁。”
江玄轻轻握她的手:“阿元,莫逞强,我陪你回去,与你母亲和解。不能令此事成为你一生的心病。”
楚青鸾附和道:“难得江玄说了句通情理的话。如今你寒毒已解,陛下定会欢喜,或许既往不咎。你若真志不在江山……唉……那也是不得已的事……我们再不逼你就是!”
楚青鸾心中暗想,这打江山血腥残酷,公主自是力弱不能胜,等来时将那楚苻拽下皇帝宝座,再请公主来坐这大好江山,她便再不能推辞了。楚青鸾心里仍将自己的身份做女将军看待,预备为南越社稷冲锋陷阵,在所不辞。
阿元低头怔怔,好半晌才道:“那……咱们也得慢慢来。江玄身上有伤,咱们一边养伤,一边赏玩风景,一边……一边再往南越去,好不好?”
楚青鸾大喜过望,如释重负:“好,只要公主愿意回去。”
楚青鸾回到厢房时,发现王宗在院落中等她。他一人端坐在石案前,身姿笔挺,石案上搁着一壶酒同两只瓷杯,许是久等无聊,他便擒着一只空杯,轻轻去碰另一只。无人对饮,深宵寂寂,他看起来是如此孤独。
楚青鸾轻喊了他一声,他回过脸来,月光照临,那端冷的面容旋开一抹笑意,楚青鸾心中有些怀疑,也许自己的笑也同他一样,心中再怎样愉悦,那笑容仍是收敛的、钝钝的、不惯舒展的样子。
第109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二)
可王宗却对她说:“你难得有这样好的神情。冰融雪消似的,什么事情令得你这般开心?”
楚青鸾触了触自己的脸颊,低头一笑:“这许久以来,我心中一块大石算是放下了。”
楚青鸾说着,坐到他身边去,端起另一只空杯:“你来同我饮离别酒?”
王宗似无痕迹地蹙了蹙眉。
楚青鸾抬起手,替他和自己将空杯斟满,笑道:“我先干为敬。”
王宗看着她一口饮下,只道:“你当慢点喝。”
楚青鸾又重斟了一杯,道:“第一杯敬你,这一路的招抚;这第二杯,我们便月下慢饮,为友送别。”
“哦?我们是朋友么?”王宗微微将眉心皱起一点,眼中有半抹笑意。
楚青鸾爽烈道:“你当不当我是朋友,与我无关。反正我认你是友。”
王宗轻轻抿了一口杯中酒,那沾着酒水的唇开合如荷瓣:“这酒是孟章他们寻来的。他们费这些力气救人,可不是为的朋友。而是为了……”王宗的眼睛直直看到她眼里去,“未来的王家夫人。”
楚青鸾心头一惊,呼吸一窒,随即芳心如乱,砰砰而跳。她勉强镇定自己,将酒杯攥得更牢固些:“底下人的闲言碎语,不必理会。”
她说罢,又将第二杯酒扬颈灌下,耳边却听王宗说道:“这酒唤作女儿红,是女儿出嫁时喝的。”
“咳咳咳……”楚青鸾一阵呛咳,她面色稍嫌白素,此刻少女红染了双颊,现出少见的娇艳之色。
王宗凑近了替她轻拍:“还是喝得那么急?”
楚青鸾推拒开他的手,脸颊虽还红艳,神志却渐渐清明起来。王宗这番示好,究竟有没有存了别的心思?</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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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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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到此处,她亦是掩藏神色,轻道:“你不喝么?”
王宗轻笑了一声,举杯亦是喝干了,又将两人的空杯重新斟满。
“也好,两人醉了,更好说话些。”王宗扬颈饮下一整杯,朝楚青鸾现出空空的杯底,“咱们二人,有时便坏在太清醒。”
楚青鸾望向他的凤眼,他微微皱着眼笑的时候,眼睛便如醉了一般,懒懒的柔情。
“你想醉?”
“我想同你一起醉。”
楚青鸾的眼眸越发清醒:“你说的是真的?”
王宗的眼眸却越发醉了:“我看着像在说谎?”
楚青鸾忽的立起身来,眉目也肃寒起来:“那你重说一遍,我不要听孟章他们说什么,我要听你说的。”
王宗亦是随她立起身来,他的笑是舒展的,皱起的眼睛像一团迷离的雾,而她是迷津之人,为雾所困,一时无法自渡。
“我说,那再简单不过了。我救人不图回报,但你若有心回报,便只好以身相许。”
楚青鸾怔怔地,坐下去,她的手垂下去,空杯落在桌上,“硁”地一声。
王宗看出她有几分失落,微微丧气道:“你不愿?”
只闻其声,不见其情。
“我不能。此身已许国。”
王宗讽刺地笑了一声:“原来还要做巾帼英雄。失敬失敬。”
楚青鸾十分镇定地望着他:“你一定知道我同江元,来自哪里。”
王宗隐隐含怒:“你们来自一个乌有之国,你们来自一个极虚妄的梦!”
楚青鸾抬起眼,亦是愤然盈眸:“是了,我们便做我们的梦,与你们梦外之人无干!”
王宗怔了片刻,转过身去背对楚青鸾,过了好半晌,忽听他低声道:“她叫楚一凰,是不是?”
那声音轻得若有似无,竟含着一股莫名哀怨,飘进人耳里,楚青鸾恍惚间觉得是自己听错了,王宗不曾开口才对。
楚青鸾既恨且哀,道:“她要去当一个谁都能当的江夫人,从前的名字,从前的事,她都不想记得。”
王宗调转过身子,走到楚青鸾身边,他的手轻轻覆住她的手,她感到一阵温凉,温的是他的手,凉的是他指上的玉扳指。
“她可以嫁人,你也可以。”
楚青鸾不答反问:“若我真要嫁人,也绝不嫁与凡夫俗子,竹门矮户。”
王宗的眼笑意微醺:“我知道,你最是心气高。”
王宗说着,执起她的手,在她掌间默默誊写了一个字。
“若与此字沾边,是不是便配得起你了?”
他写的,是一个“皇”字。
王宗回得晚,孟章不敢睡,仍守在房外等他。
天已渐渐回暖,空气中隐含草木蔓发、露湿青皋之味,孟章却不知为何,心中一味地憋闷,他原不是多愁之人。
忽的,他自寂静的夜音中分辨出了自己主人的脚步,沉而缓,平而正。
他自栏杆上翻身而起,几步跃到王宗跟前行了个礼。
王宗只做不见,径直入屋,孟章随在身后。
桌面上新洗净的茶具,在燃起的烛火下温润生光,王宗轻轻扣了一下桌面,孟章便为他沏上一盏茶。
王宗润了润嗓子:“无事了,你自去睡吧。”
“那封署名‘毓宗’的信,已经毁去。”
“这等小事,你做妥帖便好。”
“青鸾姑娘已经相信爷是……”
王宗眼皮微微一抬,若有似无地扫了孟章一眼,孟章的话音便卡住。
王宗揭过不提,只道:“北狄拓跋决的事,你去打听了没有?”
“咱们从前只猜测是北狄人到处动手脚,如今有了拓跋决的线,倒是容易了许多。只是……这拓跋决似乎谙熟南楚的种种,行踪藏得也秘,一时半刻,难寻其下落。不过百剑山庄新研制的那些兵器,已经证实了,与那批蹊跷而死的官员身上的伤口相符。”
“拓跋决,延部部主的义子。”王宗饶有兴趣地蹙眉,“这般的谋划,这般的野心,倒是难得。”
“这北狄江山,怎么论也难到他的手里。真估不到是他在背后捣鬼。”
王宗的眼中危险难测:“又或者,正是因为他这不亲不疏的身份,他更需要证明自己。再者说,拓跋延唯一的亲儿子已经死了,拓跋决说不准能越过其他的兵主……甚至是部主去,也未可知。”
“爷,咱们已经在外逗留了这么些日子,是不是该早些回去?”
王宗摇摇头道:“不急。出来一趟不容易,咱们接下来,走一趟南越。”
孟章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忽的“扑通”跪倒在地:“爷三思,这、这一路……奴才几个废物便觉难以护爷周全,若是……若是……”
王宗毫不在意地睨了一眼跪在脚边的孟章:“孟章,我已经决定了。不必再说。”
第110章 青鸟不传云中信(一)
虽说王宗只声称自己也南行,恰好与楚青鸾做个伴,阿元也大觉不可思议,她自然猜测两人之间有了什么密谈,或是私定了终身也未可知。
“你说青姐他们这会儿到哪里了?他们是快马,总比我们早半个月到南越吧?”
“等信鸽吧,总会提的。”
“她和王宗的事,我心中实在疑惑,又不好问。我怕青姐一个翻脸,可吓人。”
江玄轻笑:“那就别问。两个人的事情,便交给两个人自己解决。”</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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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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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俩的事儿,我离了南越做了无名百姓,便好解决。他们俩,难不成一个不做皇商之子,又或是青姐不做那南越储君了?呀,”阿元想到了什么,忙拍了拍脑袋,“完蛋。”
“怎么了?”
“越扶疆!我逃了,八成青姐也要逃,越扶疆已经要跑掉两个内定的婚嫁娘子……”阿元边说边笑,“有点可怜,又可笑。”
“他不会可怜的。”江玄很有把握似的,“弄不好,这储位最后落在他头上。”
阿元长叹了一口气:“越扶疆呀,可不是储君之才。不过……时势大于人,势来了,便躲不过了,任你有才无才,都得上。”
阿元说话间,撩起车帘去望,小谈与泾川同骑一匹白马,潏川、浐川各自一骑黑马。
阿元瞧小谈笨手笨脚地硬要拖着缰绳,全赖泾川替他控马,笑道:“还逞能呢?你身子还矮,这么大的马控不好,来车上吧。”
小谈倔头倔脑道:“男子汉大丈夫,就得骑马,还得骑快马呢。再者说,你们少年夫妻的悄悄话,我可不耐烦听。”
阿元微红了脸:“你这半大孩子,尽会说些胡话。”
驾马车的渭川给了马一鞭子,马车一个颠簸,江玄忙护住了阿元:“渭川!稳当些。”
渭川没好气的声音飘进马车来:“孩子说的,也不尽是胡话。”
收到楚青鸾来信的时候,江玄一行人已近折水郡。阿元颇有近乡情更怯的意思,吩咐渭川将人马歇在郡外的荒郊,找了一户农家投宿。农家很客气,见江玄等出手大方,便将一间最好的房舍腾给江玄夫妇。
阿元身上的太一丹已经用竭,幸而其他补药也不少,路上又见过江帮引荐的名医大夫,江玄在医药的加持下,复元了七八成,可阿元仍拿他当病患照料。
江玄见她又端着新沏好的茶送到自己嘴边,忍不住伸手半夺过茶碗,胳膊一转,反手送到阿元的唇边,笑道:“我已大好了。还是你做娇花,为夫来护持你的好。”
阿元嗔道:“咱们南越,多的是蛮娘子,娇丈夫,我乐意做护花人,你不肯,是不是怕渭川奚落你?”
江玄大笑:“他自小奚落我的话可不少。”
阿元不由道:“暗卫八川,只渭川同你这样的交情。为什么他从小便不拿你当主子那般恭敬呢?”
江玄的笑意搁浅下去,目光沉了片刻,又扯出笑容来,道:“我怎么知道,你问渭川去。”
阿元点头道:“定是渭川天生反骨,不认什么老爷少爷、夫人小姐的。”
江玄不欲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而道:“怎么样,你的青姐信里如何说?”
阿元略烦恼地轻轻一歪脸:“我只当她早到南越了。可其实她的脚程比咱们快不了多少。她似乎是三天前刚去的南越。这封信是她入毒水河前写的。”
江玄皱眉:“王宗会不会看过信?”
阿元将信摊开来,堆到江玄眼前:“这一封信中,除了部分官话,青姐还用上了南越几个寨子的一些土话。只有南越极少部分像我们一样熟识各大寨的人,才有可能完全读得懂。”
“虽然他们一路同行,但她对王宗,仍有防范。”
“之前我还疑心过,青姐会不会带王宗回南越。如此看来,是绝不会了。王宗若是还没有离开折水郡,一定会歇在郡城中心的竹野山庄。”
江玄微微一笑:“哦,听说这山庄既是客舍,也是酒庄,盛产美酒‘不知醉’。这便是‘烟修罗’第一次于人间现身之所吧?”
阿元见江玄揶揄她,没好气地推搡了他一把:“谁叫那些酒客嘴里说南越女帝的坏话!哼,我又是头一遭下山,气得不行,自然给他们一点教训了!”她一边说,一边又笑起来,“不过我那时候也是傻,你知道那些酒客说什么?他们说女帝陛下同楚苻有一段孽缘,是楚苻故意放走了陛下,让她回南越占山为王的。”
“他们说,你便信了?”
“怎会?以女帝陛下的手腕心计,若楚苻真有这般念头,她早设下美人计,将南楚江山夺回来了,何至于狼狈逃出楚宫呢?要知道,在天下人眼中,若论红颜祸水,我的皇外祖母必在其列,她的女儿也不该例外。只可惜,这楚苻对于女色并不十分上心,比之寻常帝王,他的后宫也稍显单薄。”阿元长叹了一口气,忽有忧心之色,“其实早年间,也有王寨中的臣子提出美人计,要遴选南越的美女入朝,企图以红颜祸国,颠覆纲纪。我那时怕得紧,因这臣子总有意无意与我为难,我只担心他要将我假充作秀女,送去楚宫。”
“哦?后来呢?”
阿元抿嘴一笑:“女帝听了便冷冷一笑,说,此计甚好,只要遴选出个比我貌美的,应当能令窃国狗贼心动。”
江玄笑出声来:“莫说难寻到这等绝色,便是真有,南越又怎敢说她强过女帝之貌呢?”
阿元撑着脸:“据说当年女帝二八年华,外祖母已是年过三旬的美妇,可二人并立,恰如春花秋月,难分伯仲。照此看,天下之大,也只有盛年的外祖母,可以强过女帝之貌了。”
江玄刮了刮妻子的小小琼鼻:“照我看,我的小娇妻便比女帝美貌得多,可爱得多。”
阿元愣了愣神,又自嘲似的虚笑了笑,道:“我幼时揽镜自照,被女帝瞧见了,砸碎了那铜镜。骂我眼皮子清浅、又骂我贪花恋貌,总之是扶不起的阿斗、吃败仗的废军。吓得我好长时间不敢照镜子。其实她自己爱惜容貌爱惜得紧,可待我总是……我想她十分怨恨我,怨我是个女儿身,恨我是个病秧子。她后悔没有早早地拿一个男婴替了我。”</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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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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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为她宁愿要一个与她、与南楚四世毫无血缘的健壮男孩,也不愿要你?”
“那是自然。”阿元煞有其事点着头,“比起她的复国梦来说,一点点血缘算得了什么呢?”
阿元说着望向窗外,不远处的密林中,小谈正缠着泾川继续学骑马,他那孩子气的脸,那股子幼稚的张扬,闯进阿元眼里。
阿元倒觉得眼前之景十分的合宜,她的脸上现出淡淡的笑,与淡淡的哀愁:“看,倘若我们有一个孩子,或许也会缠着泾川学骑马的。嗯……也许还有射箭、轻功、兵书、棋道……好多好多呀,我想他会忙不过来的。”
江玄看见那轻烟一样的哀愁凝成绵绵的雾水,她的眼泪滴落在衣襟上。他娶的不是南越的精怪,而是海渊的鲛人,落泪成珠。断了线的珍珠滚在他心里,越滚越乱。
他来来回回地说着车轱辘话:“咱们还年轻,一切都会好的,你的身子也会养起来……兴许过几年便会有孩子的……再不然咱们还有小谈,小谈便充作咱们的干儿子……”
其实他知道她不信,他的话这样傻,傻到她都替他难为情了。
她想为他生个孩子,因为她是他的妻,她和他的血,会重新缔结一个新的生命。但他从来不敢奢想有那样一个孩子。他只求她能活着,好好活着。妊娠是十分凶险之事。而他不愿让她冒一丁点险。
是的,为此他甚至庆幸,那寒毒让她无法绵延子嗣。
他不需要子嗣。从前他是孤家寡人,而如今,他只是阿元的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便够了。他不强求其他。
第111章 青鸟不传云中信(二)
楚青鸾迟迟没有回音,阿元也迟迟不愿启程,一耽搁便是六七日的光景。其间浐川一人快马从竹野山庄跑了个来回,只碰不上王宗的面,单和鄂泰接上了话,那鄂泰自然不清楚青鸾姑娘的消息。
浐川这番回话,真令阿元有些急了,她嘱咐人马黑夜里便赶路。小谈困意正浓,也从床被里拖出来,丢在马车上摆瞌睡。
一行人赶到竹野山庄,已是两日后。
阿元甫进山庄,便急急催到柜前要见王宗,掌柜的替她接洽了回道:“王公子说,诸位爷一路风尘仆仆,大为辛劳,已经备下一席好宴,替诸位接风洗尘呐!”
阿元一听之下便老大不高兴:“什么好坏宴的,不须得他来接风洗尘。你只叫他下来,问过话,我们自己料理吃住。”
阿元下意识往身上找钱财,一摸尽是个空。
江玄轻咳一声,拉了拉阿元的衣裳,笑道:“掌柜的,我这贤弟嘴巴硬气,肚皮倒欠了些硬气。既然王兄好意,我们怎好推辞?敬受其意。”
掌柜的连连点头:“是,是,是。席间边吃边等,也是一样。”
一桌宴,江玄等人吃了不少时候,尤其是小谈,半大孩子一路奔波,难得遇上菜品出色的店门,自是吃个没够。
阿元看他那副猴吃模样,又是好笑又是羡艳:“小谈这副吃相真好,比落在我们自己肚子里还叫人欢喜。大厨见了你这副吃相,必奉你为知音。”
小谈啃着油汪汪的大鸡腿:“元姐姐你别吃素了,改吃荤,这鸡鸭鱼肉多好吃!你多尝几口,便和我小谈一样的吃相。脸上也能丰腴一些,不似现在瘦恹恹的。”
阿元笑道:“你吃的是不少,可这肉呀,也没见你长在身上。可见你是白吃了。”
小谈摸了摸滚圆的肚子:“嘿,我是小骆驼,这吃的呀,我都藏在肚子里呢。”
小谈说着便往后一仰,简直要把脚翘到天上去,饱饱地打了个嗝:“嗯,王公子请的这顿饭,真不赖呀!”
阿元不自觉往楼顶斜了一眼,面皮涌起一股子不耐烦,筷子一搁,眉间一蹙:“这王宗好大排场,一餐饭都吃完了,还不见人影。哼,我可不等他召见,这就闯到他房里去。”
江玄按住她一只胳膊:“何必呢?”
“你别管。我急着要青姐的下落呢。”
这娇娘子一霎便变了蛮娘子,急急要甩脱了丈夫的手,江玄的手看似轻飘飘的,却像生在她胳膊间,轻易移不开,他轻怪了一句:“一霎风一霎雨的,小谈还在吃饭呢。”
阿元嫌道:“说了你别管。他非死皮赖脸跟着青姐我心里还有气呢。结果呢,多少时日了干杵在这儿。总算咱们来了,他也不肯纡尊降贵,那只有我登门造反了!”
“哦,不知道元公子,造的哪门子的反?”
包间内新折进来的人,扇风已动,徐徐轻响,自然是王宗。他那不着痕迹的笑意,掺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嫌恶,令阿元肝火大动,心头又不自觉散开淡淡的惊怖。
是了,惊怖。每当王宗带着他那副得宜体面的浅浅笑意,阿元便会生出这种感觉。但充斥脏肺的愤怒又会很快压倒其他,使得那一点惊怖也可忽略不计。
江玄和气一笑,抱拳道:“王兄听岔了,是登门拜访。”
王宗的凤眼挑着,似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阿元,道:“江兄性子平和谦忍,为何娶的夫人总是这样大的火气?”
阿元直声直气道:“人有七情六欲、五脏六腑,生来就须动气,否则气脉怎通呢?我们可不像王公子,练得满腹内化功夫好本事。”
江玄朝渭川做了个手势,他便携着小谈等人离开,桌上剩了个杯盘狼藉。</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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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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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眼风一挑,干脆道:“我不跟你绕弯子,你有没有青姐的消息?”
王宗的视线落下去,落在手中的漆扇上,落进密密折折的扇隙间,他像在扇间阅见什么刺眼之物,抿着唇摇了摇头。
恍惚间,那双凤眼中的戒备威重也落下去了,阿元似乎自他低垂的眼睫间读见了一闪而过的怜惜。
一时间,房中三人心思各异,神色都有些凝重。
阿元犹疑着,又问:“她告诉过你,她去了哪里?”
王宗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江玄自身后轻轻按住阿元的肩:“先在竹野安顿下,再等等消息好不好?”
王宗一双凤眼轻轻抬起,眼睫翕动,眸子静而深:“或许,不该再等下去。”
阿元神情一恍:“你是说……青姐有危险?”
“没有消息,是很危险的信号。”
阿元的身子微微一瘫,人便似陷入流沙一般,只得无力地撑住了脸。
女帝说过的,他们之间,再无君臣之谊,更无骨肉之情。
她不该想着回去的。
青姐没有寄来云中信,或许她被女帝冷斥了一番,也丢在罪己岩思过,又或许……会有更冷酷的刑罚加诸于身?
阿元想到此,不由打了个寒噤,脱口道:“是。王宗说的是。我们不该再等下去。”
江玄蹙眉深深,并不言语。阿元去握他的手:“青姐若连传讯的机会都没有,十有八九已经被禁足。我不能不管。她是为的我。”
江玄只安抚她:“我们从长计议。”说话间,他已抻长手臂朝王宗行礼道,“王兄,多有搅扰……”
王宗罕见地打断了他的话头,沉声道:“我要同你们一起,回南越。”
那声音在阿元的耳廓里陡然一响,她有些震惊地看向他。
南越,这个禁忌之词,这样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他竟要和他们一同回南越。
阿元神色惊惶地摇了摇头:“这不可能。”
王宗眼神坚毅:“我要楚青鸾安然无恙地回来。仅凭你夫妇二人,未必可以做得到。”
“南越是……是禁忌之地,不该让……”
王宗冷眼看着她,阿元恍惚间竟觉得很是熟悉,他的那种目光,甚至他的那种语调:“南越也是鸾儿的家。”
第112章 人间荒唐(一)
回南越已是极冒险的事。更遑论,还有王宗与孟章同行。
带外人进南越是极大的禁忌。阿元破禁,全是为了楚青鸾。她反复思量过,倘若楚青鸾有难,王宗的确可施以援手;再不济,叫这对鸳侣再见上一面;最最不堪的结局是,楚青鸾同她一样叛寨而出,那么王宗至少可以带她走。这未必不是楚青鸾该过的生活。
为了叫王宗无法记忆进寨路线,阿元特意选择走毒水河。王宗命人备了一支舴艋舟,舟身由阿元用朱砂绘了南越的百毒纹。阿元又备了五副软垫,垫中悄悄塞入七味解河中瘴毒的药草,事先搁在舟中。筹备停当,于入夜时分,舴艋舟载着江玄夫妇、渭川、王宗、孟章一行五人,缓缓朝那雾深水深、如仙域似鬼狱的南越飘荡而去……
王宗醒时,周遭仍是黑夜。身子绵软、头脑昏沉,身已不在船中。
“王兄,醒了?”
王宗勉力抬起眼皮,借着月光水光分辨周围:“我们在哪儿?”
“毒水河南岸,南越境内。”江玄将一枚丹药送到王宗手中,“服下吧。正值春夏,河上瘴毒厉害,你与孟章都有些吃不消了。”
王宗心思一暗,五人中,只有他与孟章为瘴毒所侵。他稍稍用力,将指尖的丹药碾出一点碎渣,掖进衣袖中。这时,他恍惚看见另一个身影朝他走来,急将余下不成型的丹药用手掌掩住,往口中一送。
“多谢你们夫妇的药。”
夜间的南越,雾气四溢,既仙气飘飘又鬼气森森,正如眼前的江元,或者说是楚一凰。王宗睇住她,极难得地生出几分后怕,来这边境恶地,真是将自己的命押在了赌盘桌上。
阿元也半垂着眼睛瞧着他,问他:“你还能走么?”
王宗身子绵软,仍硬撑着想坐起来,江玄伸手去扶,忽听林外有声响,细细分辨,是人的足音,还有另一种活物的呼吸声。
阿元朝江玄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五人皆泥足原地不动。
林中隐隐现出一个怪物似的暗影,掺杂着沙砾般的声音,说着一嘴怪音。
王宗陡然想起,志怪古籍里那些半人半怪的妖物,诸如龙头人身、鸟翼人面,又或是蛇足人形,他心怀惴惴,看向阿元。
阿元无惊无惧,只淡淡回了一句什么,随即擦亮身上所携的火折。
太危险了!王宗在心中低叫,暴露所在,无异于任人宰割。
林中传来一声怪笑,阿元携着火光走近那团活气,原来那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四五十岁的驼背人,背上停着一只小小的苍鹰。那驼背人口中呼啸,苍鹰便从他的背上跃到他的臂上去,他擎着鹰鸟,半凸的背稍稍挺直了一些。这人缩着脑袋,额头很高,像寿星公似的,额上刻着一道道清晰的纹路,甫一开口,那些额纹便顺着表情深深浅浅地流动着。
阿元同他有来有往,一问一答。
王宗这才明白过来,此人说的是南越方言,并不是什么怪音。
阿元同这驼背伏鹰人交涉完,才对众人道:“他是夜天寨的,来此为寨主捉寒蚩虫。这寒蚩虫春夏都眠在洞穴里,难捕捉。我帮他一帮,叫他借地方供我们食宿一晚。”</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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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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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说着便叫众人留在此处稍等。江玄不放心,她摇摇头道:“南越是我生长的地方,越民比外面的南楚人质朴老实得多,你不消担心。照看王宗他们。我自会回来。”
江玄只得作罢。
孟章服过药,身子好转得快,觉活动自如些了便来到王宗身侧:“爷,冷是不冷?给您起团火煨着?”
王宗摇摇头,孟章扶他靠住了一棵大树。
“爷想必渴了,也不知道这地方有没有净水?”
王宗又摇摇头道:“咱们静等便好。”
孟章心中七弯八拐,着实想劝他回去,可这话终究是压在了肚子里。他从前认为自己的主子最是谨慎隐忍,不行差踏错,后来渐渐发觉,这主子是个暗里疯,赌命的事竟一趟趟地干。这样的人在赌桌上绝落不了好,可在命运的牌桌上却未必。有时候这命,只有敢赌的人,才能扭转乾坤。
江玄也往王宗身旁坐下,将玄剑搁在脚下,这一趟回南越,他举手投足间多了落拓不羁的江湖气,王宗心中暗道,这便是近墨者黑,于这山野鬼地,如何求一个君子端方?
江玄垂眼看着玄剑,道:“倘若见到楚青鸾,王兄会带她走吗?”
王宗轻笑了一声:“也得她肯走才是。”
王宗半倚榉树,肩平背挺,姿态依旧雅正,一只手自然地搁在支起的膝上,江玄回头打量他侧影。照秘帮的回禀,王毓宗的年龄、相貌与王宗大致合得上,至于百骨扇,似乎也是王家一掷千金从流落江湖的前朝御用的宫匠手中买来的。可江玄心中到底觉得他少了一分商贾的铜臭味,他的人太清贵了。即便是皇商,该脱不掉那一个“商”字。
王宗浅笑着接住江玄的目光:“其实我也很好奇,江兄是如何娶到那样一位妙人儿的?”
江玄神色缓缓一滞,道:“阿元同楚青鸾不一样。南越本是一片灵山灵水,可若是这片山水拘得她不自由,她自然要走。”
王宗的目光沉下去,暗暗想,同在樊笼之中,青鸾却不舍得离开。她是愿为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流干每一滴血的。她冷而倔的眼神背后,是热、是痴。
“佛家曾言:我执为根,生诸烦恼。我想,江夫人的执,在于不能忘己,故有执己之祸;青鸾的执,在于不能忘他,故有无己之忧。”
听者江玄,轻轻顿首,暗想,王宗这一番话,如是阿元在前,未必懂得。
江玄也曾设想,如有一日,阿元认为江夫人的身份成了一座新的樊笼,她自会破出笼来,振翼而去,翱翔四海之外。她这一只凰鸟,似乎总在近乎盲目地寻觅着什么,兜兜转转,不得安宁,那不是梧桐,也不是练实,更不是醴泉。如今,重返南越的这一刻,江玄似乎明白了。她所寻的,是心之所来,亦是魂之所归;那是一片永恒的失落之地。
永元123年的春日,那时,他们曾拥有过一片世外桃源,一个混杂着野蛮与天真、逍遥而旷乐的南越国。而他们的公主,是他们所能想象到的最美丽的女人。这种美,曾不为任何人所拥有。
是的,这就是阿元奢侈的绮想,让南越国流转回永元123年前,流转回那个桃源似的梦中去。
江玄这般回溯妻子之心境,神色似痴似喟,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响:“你怎么了?”
不知何时,阿元已来到他面前,他轻轻去握阿元的手,她意识到他有话要说,于是静静地望着他,等着。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
她不需要理解,亦不会有人认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陪伴她,走过这荒荒唐唐的一生。
第113章 人间荒唐(二)
驼背人依循诺言,将他们引到一处残旧的猎人木屋过夜。木屋半似坍塌,里头堆着干草、柴火,屋中间高高吊起一只大瓦罐,屋外有井。众人饮了水,吃了行路时拾回的野果充饥,跋涉一路,都有些困倦。江玄与王宗嘱咐渭川与孟章轮流守夜,阿元倚着干草堆,已然睡去。
驼背人独自在屋外,那鹰鸟绕着他来回走步,驼背人掀开了一只带盖的黑色平底陶罐,正在看阿元替他捉来的寒蚩虫。这几只小虫得来献了出去,寨中必有赐粮,自己有大半年生计不消发愁了。他在这样兴奋愉悦的心情中睡着了,他的小鹰便眠在他的脚边。一人一鹰,生得都有些怪,此刻相伴而憩,却如此和谐。
春眠不觉晓,驼背人醒来的时候,那帮陌生人已经离开。他也并不在意,抱起自己的鹰,便往夜天寨的寨中心去。
今日的寨中心,围了一圈人。驼背人捧紧了自己的平底陶罐,好奇地凑上去打量。
又贴了一张新的布告示,上面画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底下画着两行南越的贝币标记,驼背人凑上去数了数,首行是八枚,次行是十枚。
好大的一笔赏赐。驼背人羡艳地望着画中的女人,遥想着一份来自王寨的赏赐,能让他和他的鹰儿过多少好日子……
阿元此时正在夜天寨外的一个酒寮里,楚青鸾留下些南越贝币,正被她用来购买干粮。天色尚早,酒寮里只他们一行人,都是生面孔。女掌柜长得风流娇娜,头戴红巾,一双细长眼不由多瞟了他们几眼,问他们是哪个寨的。
阿元不疾不徐,面上带一丝儿顽皮相,说自己是王寨中副寨主手下的。
女掌柜当下便表示王寨中人,一概不收钱。阿元执意要给,说这也是寨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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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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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掌柜的为表示感谢,便请五人饮酒,酒瓮里装着上好的虫草酒,据她说,最是滋补活血。她笑得一口细牙硁硁作响,抹得血一般红的唇,是当地的草花浸染的。她仰头先灌了一碗,见五人都不动,便咧开笑牙问道:“怎么都不喝呢?”
她知道王寨中人都说官话,她这一口官话虽磕磕绊绊,大约能听清意思。
阿元冷觑了她一眼,沉声道:“这酒中有毒,我们怎么喝呢?”
女掌柜的慌了神,又急急掩饰道:“怎么会?我怎么敢对付王寨的人?”
阿元没耐烦地将那一瓮酒泼倒:“你们这里的天蝎虫草酒,最紧要的一味,是你唇上当胭脂擦的天蝎虫花液。没有这一味药,这便是一瓮毒酒。”
女掌柜的呆住了。
渭川一柄长生剑霎时间抵住了她咽喉。
“我……我……”女掌柜的生死之际,嘴上的胭脂色也转作死色,颇有些语无伦次,“我不过想……想……拿你们去王寨……要赏赐……”
恐惧像鼠崽子窜在她喉咙里,她简直说不出话了。
阿元轻轻将那柄长生剑推开。
“什么赏赐?说清楚。我是南越人,我不会伤你。”
“你的画像,各个寨子里都有你的画像,虽然你换了男人的衣服,我还是认出来了。”
几人这下都明白了。
阿元不依不饶地逼问:“画像上说什么了?”
“是张通缉像,只有你的形貌。活者万钱,死躯八千。”
阿元心痛欲裂,神情静滞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活者万钱,死躯八千。”
“渭川。”
江玄递上一个神色,渭川心领神会,一个手刀下去,将女掌柜砸晕。
江玄轻轻携住心魂半失的阿元,跟身后人低声说道:“即刻走,回方才的林子再说。”
阿元挣住脚步,语音发慌:“我不走,我要去看看,是什么样的布告,我要亲眼看看……”
渭川收起长生剑,轻推了江玄一肩膀:“你们先走。那布告由我去拿。”
王宗突然沉沉开口喊了一声“孟章”,孟章即刻会意,跟上渭川急行的步子:“渭川兄弟,我与你一同去。”
江玄掠过眼看了看孟章的背影,没有说话。他们三人先行到林中歇脚,不多时,渭川与孟章便携着那张布告折返。
阿元急急抢过那张布告细看,布告上的她形容潦草,想必是各寨的画师照章摹画,落笔有高有低。肖像底下是贝币形的图案。她伸出纤纤细的一个指头,贴在那图案上一个个数着,江玄看见她的手正不住打颤。
一行是八个币,另一行是十个币。
一个币,一千钱。
布告从她颤抖的手里落下去了,跌在沙土里,她潦草的那张脸被折断、被脏污。
她要买她的命,不论生死!
江玄上前拥着阿元的肩,架着溃倒的她背离众人,走到密林深处的一泾枯水旁。
阿元深深伏在丈夫的肩头,良久。
“她真要杀了我……是,她做得出来这事。我早该知道,没有回旋的余地。她同我,是死生不复相见。”
江玄见肩头被她的泪浸湿大半。
阿元低垂了眉眼,空空睇住地上的枯水痕,像是顾影自怜,又像是顾影自恨。
江玄道:“这布告想必贴满了各大寨,我们不能再往前。走水路回去。”
阿元轻轻挣脱丈夫,声音微哑而决绝:“不行。青姐此番,定蒙她不喜。女帝性情难测,恶之则欲其死,我怕青姐……”
江玄箍着她的手腕,神色肃严:“让王宗去探楚青鸾的安危。王宗若真是王登斗之子,女帝也必不会为难于他。甚而……”
阿元摇摇头:“你分明知道,王宗此行,未必……”
“可我不能由着你去冒险。若你实在担心,便躲在这里。我同渭川……”
“江玄,没有我,你们谁都进不了王寨。”
“可是……”
阿元的手指贴上来,封住丈夫的嘴唇,她的眼睛仍是空空荡荡的,整个人看起来像一缕幽魂。
“不光为了青姐,我还是想见她最后一面。南越女帝,我那狠心的……娘亲。”
“阿元,何必与你母亲苦苦纠缠?”
“因为那是我的母亲。我自她而来。不纠缠是不可能的。”阿元蹙着眉头,“有一日,我或她死去,一切才会止息。这就是血亲。”
第114章 归途险(一)
南越的月色,似乎比别处的尤其澄净,却也更为冰冷。此时,她如一弯千年霜、万年雪凝成的冰刃,高悬青冥,等着世人为祭她,流出清白的血。
阿元与江玄藏身高树之间,遥遥望向远处的王寨,两人心中万念纷飞,彼此间寂然无语,只将手轻轻一握。
两人一齐跃下树去,阿元自江玄身上翻出那张布告,指尖攥着布告一角:“咱们依计行事,你找根藤条将我捆束起来吧。”
江玄卸下缠腰的软缎素带,将阿元双手背到身后,轻绑缚了个结子,自己俯身从地上捡了一根藤枝,缠在腰间混作腰带。
阿元道:“这也太作假了。”
“真用滕条去缠,怕你太遭罪。”江玄又从地上捡拾起易燃的柴木,“你借口身上药粉不足,不令王宗主仆跟来,只怕王宗未必那么乖觉守在夜天寨附近。”
“不是还留了渭川看着他们么?”</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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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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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失笑:“渭川能有多少心眼?王宗想甩开他,实在不难。”
阿元蹙眉道:“我已经提醒王宗了,夜天寨可是个大毒寨,他若是胡乱闯入丢了性命,我可没法子。”说到此处,阿元不觉想起夜翎,起了唏嘘之意。
江玄将拾来的柴火捆束一处,制成一个简陋的火把,举在手里:“这便燃起?”
“是了,守卫会看见的。”
江玄道:“只我们两个,太冒险了。”
阿元道:“在王寨,拼武力咱们全无胜算,人越少,越不容易被发现,我在王寨好歹住了这么些年,你不信我吗?”
江玄道:“我心里慌。”
阿元歪着脸轻轻一笑:“当年你只身闯入南越,倒不见你慌。”
江玄替阿元松一松身后缠缚的腰带:“怕了你,才添了这心慌的毛病。”
阿元催促他:“燃火吧。别担心,活者万钱,他们能活捉我,便不会叫我死。”
火折打亮,木柴哔剥作响,焦气散出。王寨的守卫,远远看见一星微火,在暗夜的丛林中时隐时现,朝着这座古旧的大寨,游魂似的飘忽而来,停在寨外一里处,喊道:“夜天寨向女帝陛下报喜。”
两个守卫见状,忙收住了发讯药弹,原来是悬赏布告有着落了。
年长些的守卫原地不移,年轻的守卫急急奔到火把处,果见一个俊哥儿,左手擎着布告,右手押着一个双手被缚的女子。年轻守卫正要低头细看女子面貌,火把却熄了。
山门下的年长守卫大声喊道:“怎么样?看清了吗?”
年轻守卫回道:“没呢,有火石吗?”
俊哥儿的声音低低道:“将她领到显圣门下,悬挂的两盏青铜灯,自然能照清。”
年轻守卫大约知道阿元身份不低,也不动粗,只轻按住她一只肩膀:“姑娘,走吧。夜天寨的,你在此等待,确定无误,我让寨内给你送赏钱出来。”
双手被缚,形容潦落,如丧家犬、失巢雀般,阿元回到了这个翻脸不再认她的家门。
显圣门,传说这座以黄铜通体浇铸而成的高门,初建成时金光灿烂,南越人呼此为“圣迹”,称王寨为“神仙殿”。如今,铜色半旧,山门颓败,当年种种,不过是世人可笑的遥想,王寨中人,与这尘世间的千千万万人一样,有爱憎生死,有无常喜怒。
高高悬起的青铜灯将阿元面目打亮的那一刻,阿元忽讽刺地想,比凡人俗人更糟,王寨中有悖母,有杀子,就是没有母慈子孝。
两个守卫都看见了她的面容之下,那微微讽刺,落满悲哀的神情。他们竟不禁生出一丝同情怜意。
阿元反绑的手扯住发缎的一端,使劲一扯,一头青丝便散开来,像浸满冷墨的风,扑到守卫的面上去。守卫不约而同嗅到一阵香,溺死的花都堆到那香里去,香气便有了死亡的腥腻。
是了,那年长的守卫意识到了,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阿元,想转身去射发讯的弹药,可太迟了,身子已经不听从主人的差遣,他在不甘与怨愤中倒下去……
江玄跃至阿元身边,解了她身后的软缎腰带,见她只顾发愣,轻轻往她掌心一捏:“不是说只有两个时辰,愣着做什么?”
“我脚发软,似乎进了这门,便回不了头了。”
江玄的手顺势握着她的,她的手凉得像今夜的月,而江玄的手,温温煦煦,如明晨将临的一捧日光。
“那便不要回头。”
显圣门雄踞女帝峰下,高耸如塔,两道人影掠过便无影无踪。寨内守卫巡守的路线与频次,阿元烂熟,她摸准时机用药迷晕了两个守卫,将巡夜衣剥给自己同江玄,混入王寨的夜色之中。
王寨经历代南越帝主修葺,章法无定,宫室建筑依山势一路绵延而上,繁复难言。旁人落于此处,便如浸在迷宫里,曲径来回,不得正道;更有云深处,机关暗设,毒阵密布,令人防不胜防。阿元自小生长于此,也不敢说自己对王寨诸处了如指掌,但蓝乳娘与楚青鸾旧日的住所,她闭着眼睛也能摸到。
这是一方竹篱小院,旧时曾设鹿苑蓄养白鹿,后因此处与元公主的寝殿乾光殿相近,女帝便将这小院修缮一新,赐给蓝乳娘居住。蓝乳娘的亡夫名巢,为了纪念亡夫,这小院便起名“念巢居”,王寨中的老人,多称这为“鹿儿院”。
此刻,鹿儿院一片漆黑,阿元与江玄悄声摸进去,房内空空。
阿元低声道:“这样夜了,乳娘有夜盲,天黑不惯出门。”
“兴许,她和楚青鸾,被禁足在别的地方。”
“禁足?”
“你想到了哪些地方?”
“罪己岩。”
两人又施展轻功赶往罪己岩。罪己岩在女帝峰最高处,两人攀行而上,阿元长久没这样耗累,颇有些气喘。
江玄扶着她,感叹了一句:“起了夜雾,这些楼阁倒像在云水中。”
“喏,最高处是凌云阁,水雾天气可观云海,天朗气清的时候,看得见大半个南越。”
两人攀至凌云阁,江玄才看清,不过因岩做屋,建了半边巴掌大的小亭,失笑道:“好大口气的小亭!”
阿元道:“说什么凌云阁,不过借了山势。其实这楼阁跟人一样,得了势,便以为自己高人一等。”
第115章 归途险(二)
凌云阁往上,便是女帝峰的崖顶,人力凿成的石阶尽处,矗着一块高不可攀的巨岩,大书“罪己岩”三字,笔力鞭挞,虬劲入骨。江玄抚着罪己岩上隐隐约约的划痕,那是11岁的阿元所刻下的“女”字,因着她,他似乎也觉得这片巉岩断崖格外亲人,毫不凛冽。</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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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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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后是一片天然空地,岩侧隆起一处洞窟。阿元急急奔入洞中,江玄随在其后,用火折打亮四周。
石洞狭长,显被打磨粉饰过,洞壁都很平整,内中设有全楠木的长榻与几案,雕工很素,案后悬着一幅字:“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这字与那“罪己岩”一般,透着一股亮烈难犯、宁折不屈之气,像是女帝的手笔。
江玄走近了看,见那上好的楠木,边边角角都沾染了色料,红一块,青一朵,蓝一支,显是阿元幼年淘气所为,不觉失笑。
“青姐她们不在此处,咱们走吧。”
阿元足尖飞点朝外,转过罪己岩时却骤然止步,犹豫地半回过身去。夜风猎猎,高崖兀出,冷月挂于崖后,笑窥世人。
月光之下,阿元眼中褐光泠泠,雾霭腾腾,恍恍惚惚朝着断崖边缘走去。江玄自身后扯住她的一只臂膀,急道:“做什么?”
他过于惊慌了。那是弹指的一个瞬息,他却自那瞬息间窥见雪片似的过往,他窥见她无数次朝断崖走去的身影。他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眼中只有无尽的雾霭。很多年以前,抑或是不久之前,他知道一定存在那样的时刻,她渴望在极高处纵身一跃,投入最深寂的虚空中去。
逃离,或者死亡。这是曾经的她替自己选择的命运。他们因此邂逅。
他爱慕着一个迷恋断崖的女子。
阿元感到他的无助与惶恐。真奇怪,他在人前是那样沉静、稳重、冲淡之人,仿佛天崩地裂,也未必引得他皱一皱眉。但夜暮下的这片断崖,令他心绪难宁。
“江玄,我只是……恍惚间觉得老头儿在那里。”
多少次,也是这样的夜晚,老头会像个仙怪,出现在高崖尽头的月色之中。
他教她背心法口诀,一趟趟练内法与轻身功夫,有时候她恍惚间飞身天外,脚下白云茫茫,江流苍苍,老头儿会鬼魅似的跃到她身边,将她拉回崖顶,断崖边缘的碎石滚下去,提醒她尚在人间。
“齐死生,同宠辱,泯春秋。”阿元喃喃道,“老头儿说的。他说活到这把年纪,最好的是一个‘忘’字。我如能忘‘生’,也该忘‘死’。我不必急寻急求,生死自会找上门来,我随遇而安,静观其变便好。”
阿元回过身去,牵着江玄往山下走,方才迈了一步,又回头道:“江玄,你放心好么?”
江玄不自主地点点头,又反应过来似的,没奈何摇了摇头。
阿元轻轻一笑,吐舌道:“你不放心也是对的。咱们现下,便往越扶疆处探探。”
“不行!越扶疆,太冒险了!”
“越扶疆为人老实,自小便拿我没办法,我们胜过血亲兄妹,我不信他真会拿我去向女帝邀功。或许,他也想救青姐,只是苦于……”
“阿元,你明明读了不少前朝旧史,知人心叵测,仍对人心抱持如许多幻想。”
“因史书是死的,越扶疆却是活生生的,我不能想象,活生生的越扶疆会害我。”阿元执拗地,“江玄,你不信,你便留在屋外接应我。我给你留的毒,你知道怎么用。”
南越王寨一路依女帝峰山势而设,若说中路宫室木建是骨架,东西侧林则是毛发,南越史上,亦有底下大寨作乱叛逆之恶,但王寨杂若迷宫,两侧又是山林可供躲避;在侧林中,王寨还埋下演武场、屯粮处、炼毒台,强攻之人从无胜算,都是落得极血腥的下场。
越延忠、越扶疆父子的起居处近侧林的演武场,寨中一干兵士守卫,皆从越延忠手下严训而出。越延忠铁面、硬骨、狠手,他的儿子越扶疆却生着软根,在他面前总是唯唯诺诺,常常惹他不快。
但越扶疆在南越兵士中名声却很不赖,兵士们惧怕副寨主之威,难得越扶疆武艺出类拔萃,又毫无架子,待人以诚。平日遇事二分莽三分正五分钝,可一摊上“忠义”二字,拔刀比谁都快。
“若是没越扶疆的帮衬,延忠舅舅的名声可比现在坏的多。对着我他都几乎没有笑脸,何况那些受训的兵士,听说不论刮风下雨,他定的操训时辰,没人敢误的。轻则一顿臭骂,重则笞刑。越扶疆也被打过。可那些被舅舅罚得过重的兵士,总有越扶疆替他们说情,舅舅不听,他便捅上去,求爹爹。爹爹宽仁,总是允的。”
回到南越,阿元便不免絮絮叨叨些琐碎旧事,若是往日,江玄自是乐得一边听一边逗她。可今日之险,他一颗心都挂在阿元的安危之上,全副神经都在谛听周遭动静。
“喂!你们俩!”
一声呵斥,让两人顿住脚步。阿元不等来人说话,便反客为主问道:“兄弟,上半夜‘辣手严’家门口,是你巡逻?”
来人同他们着一色兵服,生得像个嫩青瓜,他愣了愣,忙压低声道:“嘘,敢这么大声喊副寨主‘辣手严’……活不耐烦皮痒痒了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又皱起眉来,“你们俩……好眼生啊……”
“咱们不是一班时辰受训,估计没碰过面。再加上兄弟两个……这……被辣手笞刑,那个狠哟,三两个月起不了床!”
江玄忍俊不禁,阿元模仿起油滑兵士的神态,倒是惟妙惟肖。
“嫩青瓜”拿刀柄轻轻往阿元身上一蹭,道:“哟,副寨主还能破天荒发善心,让你躺上这么久?”
“他哪来的善心,还不是扶疆大哥帮衬的,专门替我们越过‘辣手严’,往上头说情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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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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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上头……是寨主?”
阿元拼命点头:“可不是!”
“嫩青瓜”似乎聊得起劲,又疑惑地瞅了一眼江玄:“你这兄弟,闷得很啊,半天没开腔。”
阿元没好气地搡了江玄一把:“他可不,半个哑巴托生,你别看他这样……”阿元眼泛暧昧,似笑非笑,“招山下不少女仔喜欢呢。”
“嫩青瓜”朝江玄打量着:“是,是,那是。你们兄弟俩都俊,那山下的女仔看了,眼睛都直了,没把你们抢回去生娃娃?”
阿元美滋滋一笑:“不瞒大哥说……”
“我们俩成亲了。”江玄突然开口。
阿元愣了愣,忍不住笑出声来,捂着脸道:“是……是……”
江玄见她笑弯了腰,顺手扶了扶她。
“哟,都成亲了?啧啧,可惜……我家有个妹子,那是如花似玉,都说咱们寨的元公主好看得没边儿……就我那妹子……”
阿元好奇心起:“你妹子赛过元公主?”
“嫩青瓜”翻个白眼:“那不能。天上地下,就只一个元公主。我那妹子呀,给元公主当贴身丫鬟都使得。你想那容貌,总不坏吧?”
阿元不再闲聊,直入正题道:“唉,越扶疆在里头不?你能不能帮我捎个信给他?”
“干啥?”
“这不是怕‘辣手严’在里面,我可没胆太靠近他宅子惹麻烦。你让越扶疆出来见我,喏,就侧林里边那演武场,我去那儿等他。有好东西给他,感谢他帮爷儿们说情,让爷儿们养伤。”
“哦,这……这……”
“你就帮我带一句话,问他,头维穴处的旧伤还疼不疼,我这儿有好药,名曰慈悲香。”
第116章 归途险(三)
演武场空旷僻冷,四围散立着兵器影,劲风过处,尖刀利甲刮刮而响,兵戈气因风聚散,十里地而有百里之威。
阿元与江玄立在风里,等了许久。阿元不喜这演武场,全没了先前噜噜嗦嗦的兴致,愁容冷面于空旷之中。
“真的是你?”
阿元自影影绰绰的兵器间窥见越扶疆的身影,他踯躅着走近来,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真的是你。”
阿元无法控制声音的颤抖:“是我。”
越扶疆下意识地摸摸头维穴处的旧伤,那是因她伤的。当年元妹妹与女帝赌气,一道轻功跃上了罪己岩的岩石顶。女帝大怒,命越扶疆即刻将元妹妹擒住。他听了女帝的令,几步跃上罪己岩,实是要护她下来,谁知被她小小蛮力一挣,他人便摔在地上,头上破了口子。其实不疼,不过留了处疤痕,凭她怎么费心思也消不掉,他最后安慰她:藏在头发里,除了女帝与她,没人知道这道疤,她才稍稍宽心。他的元妹妹是个好使坏的刁姑娘,可她的心又很软很软。模样那样轻飘的一个人,却非要做这样硬桥硬马拼命的事!
“你疯了,你不知道整个南越都贴着你的画像,正缉捕你,要你的命么!”
越扶疆变了。
阿元的心头闪过一阵惊慌。
他瘦了,也高了。他的面容不像过去那样温吞地一团,脸上的线条出落得有棱有角,越扶疆成为了一个英武刚直的少男子,他方才说话的神情,竟有几分狰狞。
“你……你越来越像延忠舅舅了……”
“我是他的儿子,合该像他。”
他走近了,打量着阿元身后的江玄。
“你……你们……”他步子犹疑着,言语却没犹疑,“你们成亲了?”
阿元点点头,似有几分为难地侧过脸去,不敢看越扶疆。
“外面真可怕,不但把你的心放野了,连同青姐也是一样!”
阿元急道:“青姐究竟怎么样了?”
越扶疆打量着她,他从前不会这样看她,他以一种全然陌生的、审度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她:“你是为了她回来的?”
“我只想她怎么样了?”
越扶疆背过身去,冷哼一气,道:“你以为她能有什么好结果!”
阿元冲上去一把揪住越扶疆的前襟:“你说什么?什么结果?你一字一字说给我听!”
阿元像被踩中七寸的蛇,毒信子快喷到他脸上了,越扶疆板正得没一丝缝隙的脸孔也绷不住,露出少年无措的底色来:“你别急。”
越扶疆拨开阿元的手,阿元一眼瞅见他手上的笞痕,转了微声:“延忠舅舅……又罚你了?”
越扶疆面目一僵,避开阿元的眼神,将双手背到身后去。
“你走吧。青姐……青姐已经离开了。”
“离开?”阿元不解而警惕地,“什么意思?女帝将她逐出去了?”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她已经离开了。”
越扶疆望着不远处的兵戈之器,天不亮,下一批兵士就要来操练了。他们的王寨,离开的总是极少数人。大部分人会像他一样,生在这,死在这。
“青姐她……她怎么肯离开?王寨是她的家呀。”阿元喃喃道,“能不能向女帝求求情,何况,乳娘呢,今后谁照顾乳娘?”
江玄上前来轻轻按住阿元的双肩,抚平她的情绪:“至少楚青鸾性命无虞。咱们即刻走,现下你的安危更要紧。”
越扶疆不悦道:“知道她的安危要紧,你还带她来?”
江玄半无奈半自嘲地:“你们这位前公主要做的事,实在想不出法子拦她。”</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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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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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扶疆心头掠过一阵涩意,哪里是想不出法子拦她?他同他一样,不舍拦她而已。
越扶疆故意不去瞧江玄,想将他的面容彻彻底底从自己脑海除出去。
“演武场往下有条捷径,元妹妹……”越扶疆顿了顿,这个称呼,已经好久不曾脱口而出了,“妹妹知道。哥哥无他,只能……”越扶疆的眼神软下去,面目温吞起来,“祝妹妹好运。”
阿元露出一点笑影子:“越扶疆,扶疆哥哥,你会照顾好这个家,是不是?”
越扶疆想伸手揉揉她的胎发,手背上的笞伤兀地烧痛起来,他藏好自己的手。
“去吧。快走。”
他的元妹妹就这样,再次被江玄带走。
他站在高处,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他觉得头维穴处的旧伤,隔了这数年的光阴,竟骤然发作,疼得他几欲流泪。
但他已成长一个男子汉,不再适宜流泪。
演武场一路往下,曲径通幽,两人夜行匆匆,忽有一阵异响,江玄谨慎地停下脚步,阿元藏在他身后,探着半张脸,原来不过一只鸟雀,正在地上啄食,见有人来,扑扑翅膀,便往上空腾起。
阿元仍是探着脸,望着那雀鸟在月下回翔若舞,翩翩然往东方去了。
“你可知那只鸟儿去哪了吗?”
“哪儿?”
“乾光殿。”
“这是你养的鸟雀?”
阿元摇摇头:“自然不是。乾光殿从前叫‘木香殿’,棠木檐梁上有九尊小兽,用的是‘丹凤木’。这木头已经绝迹数十年了。鸟雀们尤喜这木头的香气,凡用‘丹凤木’处,多有鸟雀集聚。从前南越便用这种木头捉捕珍惜的灵鸟。”
“百鸟朝凰。因此女帝才将那殿宇赐给你?”
“木香殿也是外祖母从前的旧居。其实我不十分喜欢那里。”阿元若有所思,一双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江玄,殿中还存着一小瓷瓶的太一丹,咱们去取了来。”
阿元身子急转,说话间便要动身,江玄忙扯住她半片衣袖:“别,咱们还是出寨要紧。”
“那殿宇后来赐给青姐,她不肯住,想必现下是空的。”阿元一双眼灼灼亮,“你身上的内伤没好全呢。太一丹之效,强过许多补药。”
江玄一瞬不瞬瞧着她,神色肃烈:“你是不是唯恐他们捉不住你?”
阿元淡淡扬起一抹笑意:“最后一次冒险,我保证。”
江玄深知,越是最后一次冒险,越是致命。而悬命之人,从来不怕致命之毒,她们恋毒。
第117章 南越之殇(一)
遥遥地看见一池波影,当他们抵达水木明艳的“四方池”后,阿元终于看见了自己的旧居。
无主的乾光殿,披一身凄迷的水光月光与夜色,仿佛一只无岸可依的棠木舫,将要永恒地漂泊于寰海之上。
江玄深深蹙眉,骤见这座艳妆金缕半退却的殿宇,心头便无端涌出“红颜薄命”四字。它是凄艳而风流的,又带着春至尽处的颓然。招霜风之嫉,惹雨雪之妒,日摧月折,损减成今日模样。
他转而看向身边的妻子,她一脸清气,哀而无艳,并不像这座高殿的主人。微微喜悦夹在心跳中,他紧紧攥着妻子的手,似乎他已经带她远离了金粉披靡、暗香诡谲的纷纭祸乱。
不,不,然而这还不够。
“江玄,你握疼我了……”
江玄松开手,同她十指紧扣,低低垂睫看她:“阿元,有一天,我会像你离开南越一样,离开江帮。”
惊讶之情难掩喜悦:“真的?”
“是。我知道你不喜欢处身于庸杂的人网之中。”江玄笑起来,眉目舒畅且平和,“咱们可以找个乡下地方过简素日子。你吃食用度都俭省,我去做私塾先生,你在家中莳花养草,便够过活了。”
阿元眼中微光粼粼,褐影成诗:“可……可屈了你的出身与才干?”
江玄道:“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咱们与权势绞缠已久,闻其腥臭,有什么看不开的?日食三饭、夜眠七尺、有美一人,足矣,夫复何求?”
阿元的脸上徐徐绽开一个笑容,她像一个捉到春天的孩童,情难自控,喜难自禁。牵着丈夫便往旧日的寝殿直奔。
阿元绕过丹漆殿门,莹白的手附在镂金边的扶桑花雕上,轻推了一下殿门。
“是谁?”
殿内传来一声低低的,略微颤抖的声音。
朱门徐徐而开,徘徊流光涌入正殿,一室残月海棠红。
江玄看见阿元的身形一滞,脚便生根难拔,她的声音喑哑微暗:“爹……爹?”
宝座前的人,似是吃了一惊,久久未语。
阿元僵在门前,欲退不敢,欲进又难,她被钳制在去与归之间,动弹不得。
烛光“嗤”地一声燃起,一方旧红宫阙被拂去蒙尘,再现人间。
一张宝座居中,座背是一整块流动的红玉,形如焰火,彤彤含光;座后一面硕大的古铜宝镜,镜边满布蛇腹断纹,彰然欲动;宝镜两侧,是形制罕见的古铜神树,树上九枝,枝上摇坠鸟兽虫鱼之形的玉石杂宝,光魄暗回;宝座两侧,立着人形兽面的古铜灯器,两臂平抬,各各托起两枝暗红烛台。
江玄暗里一惊:这些器物暧暧含光,简直像是有三魂七魄的活物。
越无伤青袍缓带,侧身立在灯器旁,垂颈负手,半边身子亮,半边身子被埋在暗影之中。</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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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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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以烛。凰儿,前路晦暗,你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么?”
红蜡泣泪,旧铜呜咽,阿元倏然在灯影中跪了下去,以头抢地:“女儿不忠不孝。”
江玄讶愕之余,亦是伏低身子随她一同跪拜。
越无伤并没朝二人看上一眼,他背身向隅,只低头抚须道:“吾也并非慈父。”
阿元抬起一双眼,剑光如虹,细看才辨出那剑光竟是泪影:“我知道母亲陛下已下了诛杀令。爹爹不必于此徘徊为难!是我大逆不道,叛寨私逃,令全族蒙羞!”
灯影摇曳,青袍缓动,越无伤终是走到了二人面前,他神情似是哀恸,似是愠怒,双眉间隐隐泛青:“是,吾方才呆立殿中,是在想那不孝女!”
越无伤的声气倏忽低了下去,一落千丈,嘶哑欲裂,神色间大起怜爱之意,“吾想起十多年前,迎女帝归越,就在显圣门下,刚揭开那张小小襁褓,她哇然大哭,吾曾横眉冷对三军,可对着那个天底下最幼小最娇美的婴儿,却不知所措,呆若木鹅;吾想起她7岁半时顶撞陛下,陛下怨吾等宠溺太过,将她罚在罪己岩,也给了吾一记掌掴,让吾今后只以朝堂大事为重;吾想起她10岁时寒毒发作,浑身打颤,吾镇日守在床边未敢合眼,一身内力终为她所散,那夜昴星望之如白气,吾自哂已是废人一个,不知该如何再救她;她非我亲生,可即便吾有十个亲生儿女,也抵不上她的一根手指头……”
越无伤说到此间,骤然苍老的脸上滑落一滴热泪,神情诡然,“就在方才,殿门被徐徐推开,吾正想着,是不是有人要进来了?他会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问吾要赏。吾揭开长发,会看见当年显圣门下的那张面孔……”
阿元亦是大恸,跪地而前,抱住越无伤的双膝:“爹爹,你只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吧……”
越无伤忽阴惨惨地斜开一弧笑,他的人太儒正了,显得那笑更卑劣可怖了,简直像被恶鬼慑去了魂魄。
“凰儿,不是你的错。你这样无辜,可是……可是你不该活,你不能活……地一水怎么没有要了你的命?它该当是早早地了结掉你啊……”
越无伤那番叹息太渗人了,江玄大恐,屈身而前,一把将阿元揽在自己怀中,阿元尚苦浸在父女情深中不可自拔,泪水涟涟。
越无伤眼锋转利,亮若霜箭,射向江玄,微一颔首道:“你就是江焕之子——江玄。”
江玄护着阿元起身后退:“见过岳父大人,小婿失仪。”
越无伤已自哀恸中醒悟过来,整个人便似冷水浸过了一般,生出一股子寒津津的雅正儒风,他将几点微须抚了抚:“老翁劝你,别退了,狐螽……”
越无伤话音一落,江玄身后那扇半开的殿门,顷刻便被一阵巨力震得紧闭。
阿元望向身后:“狐螽伯伯……”
江玄心头乱跳,大觉不妙,阿元脑中一团混沌,下意识想挣脱江玄……
江玄低声道:“你的狐螽伯伯功夫如何?”
阿元不解地看着他,终于看到了他眼中的警醒,她心头一阵恍然,讶道:“伯伯不会……”
第118章 南越之殇(二)
她说到此处,自己便似被摄魂了般,呆滞住了。
下一瞬,她看向了越无伤,半含心酸,半为释然:“原来爹爹是叫伯伯来捉我。活者万钱……最好不过。”
阿元还想挣脱江玄,江玄已反手将她护到身后去,一张清风朗月之面遥映烛影,深含痛意:“母女离心,父女遥分,千错万错,只是小婿一人之错。”
越无伤摇摇头,眼神落寞:“吾已说过,凰儿无错,你也无错。错的是楚苻那个奸邪佞人!”
“是,是。”江玄顺着越无伤的话说下去,“既然错的是楚苻,江帮归附南越,替南越诛邪除奸,复我海晏河清。”
阿元讶然无语。
越无伤似有所动:“哦?”他原地犹疑了几步,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又是长笑,又是叹气:“凰儿,吾家好凰儿,你招来一个多么好的南越驸马!只可惜……只可惜……呵呵,呵呵,你如何能复我海晏河清呢?”
阿元恍然想着,自己这般劣材,连最向着她的爹爹都如此,心头凄恻欲绝。可越无伤的下一句话却大出意料,叫她头脑一震。
“难道你要以元公主的名义闯入南楚朝堂,弑父弑君吗?”
阿元发着愣:“爹爹,你疯魔了?什么弑父?”
“凰儿,为父可曾诓欺过你?”越无伤满目心痛,“你的生身父亲,正是楚苻。”
阿元只觉满耳嗡嗡,一时间头痛不已,她扶额道:“爹爹,别说这些疯话,我知道我叫您失望,叫您生气了,您也不该这样吓唬我……”
“凰儿,颁布告的人不是女帝陛下,而是南越寨主越无伤。”越无伤在人形兽面的灯器前,身影绰绰,摇摇欲坠,他脸孔一道明一道暗,“吾,要杀你!因你是楚苻囚女帝于楚宫时,诞下的孽根祸胎……”
头痛袭上来,要撕裂阿元薄薄一纸身子,她连连摇头:“不……不可能……我的生父是征北大将军的独子钟毓!”阿元求救似的看着江玄,“江玄你知道的,当年征北大将军钟季,与你的先祖江仁祖亦是挚友,我们……我们都是将门之后……只不过,只不过我的亲生父亲,死在南北之战中了……”
越无伤无奈地阖上眼去,仿佛不想再看见如此稠重的黑夜:“钟毓是被楚苻赐死的。你明白吗?”</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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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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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步子一踉跄,几欲摔倒,是江玄搀住了她。
“你的身世,陛下瞒得极好。所有人都以为你是陛下与钟毓的独女。直到……直到那一日,楚青鸾回寨,向吾求情,容你归来一探……”越无伤自嘲地一笑,“为父自然心软了,入夜回了寝殿,避开众人,单独向陛下告情,请她无论如何见你一面,原宥了你。陛下气急,这才将你的身世说漏了嘴……”
阿元的眼睛渐渐枯萎成一洞枯井,望她的人,只望见坠落。她已经没有泪了。
“你是女帝的骨血,但你也是南越最大最深的耻辱……倘使吾一早知晓,倘使南越臣民一早知晓,他们早将襁褓中的你摔成肉泥了!吾等跪拜于你,臣服于你,有多少时辰,吾族是跪拜于楚苻的脚下?臣服于他的淫威暴虐之下?凰儿,你没有错,可你身上曾经尊贵的血液,如今已经是最污浊的存在了……”
阿元哭不出来,她只能笑,她笑得皮肉都僵木了:“我令南越蒙羞……我没有家……也没有国……我憎恶咒骂了半生的人,竟是我的……父?他强占了我尊贵的母亲生下了我,天呐,还有比这更可怖的事情吗?”
腹内翻江倒海,波涌浪滚,阿元痛到深处,俯身狂恶地呕吐,留下一地腥秽。
江玄慌忙抬起衣袖替她揩拭,眼中满是怜惜。
阿元推开他:“我很脏。”
江玄道:“我们无法择拣父母,这不是你的错。”
阿元仍旧说:“我很脏。”
江玄一把将她按在怀里:“你早已断绝父母之爱,离开南越的那天起,你便是这偌大天地间的一个孤孽。而如今,你是我的妻子,你如何没有家?”
她被乖乖按在江玄怀中,眼珠呆滞地望着江玄。
越无伤叹息道:“凰儿,你走不出这乾光殿了。”
阿元闻言,只是闭上眼睛。
“方才在这殿内,为父便告诉自己,若你逃过这场诛杀,从此不再踏足南越,吾便草拟公章,宣称元公主病死。可如今是你自己闯入王寨,吾如何能轻易放过楚苻狗贼的女儿?”
江玄怒道:“她身上也有南越的血!只因为她生父是你们部族的仇人,你们便这样待她?她何其无辜?你们又何其冷血?你们南越人真有烈性,便该闯到南楚朝堂手刃仇敌。你们不过是畏惧楚苻势强,将一族之气撒在一个小小女子身上!”
“江玄,”阿元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让我同爹爹说。”
她轻轻挣脱他的怀抱,朝越无伤缓步走去。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是枉然……凰儿,你们二人尽可以杀了吾,但……但这是神明之旨,他不愿令南越之血再被玷辱。当年,女帝陛下的母上本该与吾父结缡,如不是南楚四世巧取豪夺,南越本该拥有血缘最纯正的婴孩。”越无伤双目泛红,满脸的屈辱愤恨,“南越本在山中,与世相隔,吾族之民自然欢悦,可南楚一味做大,劫掠吾族女子为后,全族自此失却太平之乐……”
阿元淡淡蹙眉道:“别说了,爹爹,够了。”
越无伤望着她,恻然道:“为父也是不得已,南越的脸面……”
“我知道。”阿元走到越无伤面前,垂目低眉,她放低身子跪下去,“爹爹于我有养育之恩,我剔骨而还,也是应当,不必多说了。”
“不可!”江玄疾步欲前,却觉双脚发软,一下栽倒在地,“阿元,你……你……竟然……”
阿元怜惜地望着他笑:“君要臣死,父要子死,都是不得不为。江玄,这是我的家训国训,不得违背。”
第119章 南越之殇(三)
江玄觉得自己的神志开始模糊:“阿元,你已经嫁给我了……你……嫁给……”
“我……做不好你的妻子。我忘不了南越。此行本以为可以了断。没想到,这了断得耗掉我的命。”阿元蹙着眉,朝着江玄俯低身子,轻轻抚了抚他的面颊,“江玄,我对你不起。爹爹,我的命给你,你会放过我的丈夫是不是?”
“自会……”越无伤掩住面孔,“如你所愿。”
江玄挣扎着,不肯朝阿元施下的迷毒妥协,他的手颤抖着往上伸,兀的掐住阿元悬佩的侍卫腰刀,狠意在手背上划了一道血口,登时血流如注。
阿元的眼泪落下来,血色中破开一尾彗星似的痕,她笑笑道:“何必呢?”
江玄挣扎着,死命地看着她,她倔,他便比她更倔:“你叫我放心的……”
阿元笑不下去了。
她可以再添一点“醉圣散”,这是她精研的,无毒无味,他应当好好睡上一觉的。天明之后,他会离开南越,他来到这里遇见她本就是个天大的谬误。
她害了他。她是个孽胎祸根。
她是怀安帝囚禁满公主诞下的罪、遗下的恶。她的身体便是一座囚宫。生,即是她的祸;活,便是她的毒;骨血中的枷锁始终禁锢着她,令她无法自由来去。
“江玄,我……”
那紧闭的殿门倏地裂开一缝,月光与夜雾自缝隙中弥漫开来,落在阿元空空的掌心。
越无伤厉声以问:“狐螽,难道你心软了?”他的脚步方抬起,一枝黑影自门外一闪而入,霎时钉在他胸前。
越无伤身形摇晃,踉跄着攀住了右首的人形兽面灯,灯随人“啪嗒”一声坠下去……借着扑地而灭的半边烛光,阿元看清了越无伤胸前的物什,她的身子陷在泥沼一般,无法动弹。</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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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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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因血口之痛,神志尚存,他竟挣扎着自阿元怀中取出解药吞下。
有人悄无声息来到了他们身后。
江玄回头,地上拖曳着一袭华美的袍服,深紫若黑,月光返照,便似一层冷而硬的铠甲。
阿元扑到那华美的裙角之下:“你……杀了爹爹?”
江玄再一次听到了女帝楚望的声音,沉凉如水,像是一匹冻了霜的乌绸,缚住眼鼻耳口,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毁金箭出,中者必死。”
阿元脸团煞白,双唇翕动,竟再说不出话来。
“朕不是为的你。”楚望嫌恶地看了一眼脚下的女儿,“他敢囚禁朕?谁都不能再这样待朕!谁都别想!”
“他……他是你的丈夫……他照顾你我……如许年……”
楚望挑了挑眉:“朕已死过一个丈夫,难道还怕第二个?王座之侧,岂容他人放肆?”
楚望注意到阿元扑簌簌的眼泪,她微微弯腰,用手中的毁金弓挑起女儿的小小下巴,她的女儿在泪光中晶莹如梦,这一副薄命相!
她挑起冷酷的笑意:“你为你这个假的爹哭。他日若是朕……你这孽儿倒不会有这样真心的泪。”
“我宁可是你。你想杀死我。”阿元咬着唇,“为什么是爹爹?倘若……倘若……我真是楚苻之女,你为什么不瞒上一辈子?”
阿元说不下去了。
“朕怎么生下你这样软弱不堪的废物!”
楚望将手中的毁金箭矢朝阿元的脸上狠狠掷去,江玄比那箭矢还快,一个扑身上来挡在阿元身前,箭尖刮破了两人的衣裳……
阿元见带毒的毁金箭差点伤至江玄,万般情绪皆化作一腔怒意,梗着脖颈道:“你不该生下我!南越有那么些剧毒烈毒,你早可以了结我!”
“你以为朕不想?若不是朕圣体有损,无法再孕,你能活到今时?”
阿元气急,抓起地上的毁金箭矢塞到女帝手中:“再来一箭,朝着我的胸口。亲手了结我!反正你的心肠够狠够硬。你连爹爹也……”
江玄慌忙去拦她,急得只想将她敲晕带走。
“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蓝乳娘苦声朝天嚷着,左摇右支仿若一只风筝,冲撞进来。
阿元知她有夜盲,慌忙丢下箭矢去迎扶:“乳娘。”
殿中只剩了半边昏暗的灯火,蓝乳娘还未十分看清阿元,双目已流下泪来:“公主,公主,别再与陛下置气。好么?乳娘求你了。”
阿元恍然僵在原地。
血之腥气,仍在室内弥漫。她旧日的父,仍在这里,已然死去。
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两个人都在这里。她的爹爹,在方才几乎已用杀意焚毁了她;她的乳娘,用温热的眼泪挽回了她。一念灭,一念生,她历经焚心之火,重又复生。
阿元抬手擦去蓝乳娘的眼泪:“乳娘,别哭了,是我的错。我走了就不该回来。我应该远远的……远远的离开才是……”
楚望将阿元塞给她的毁金箭丢开,她缦立而视,看着一尺之外的阿元:她和她的乳娘更像是一对母女,许多年前起便是这样。
楚望深深蹙眉,回身欲走。
阿元喊住她:“母亲……”
楚望没有回头,只说:“你该喊陛下。”
“因为我的生父……我才蒙您不喜?”
“朕不知道怎样做一个母亲,朕不会怜子爱女。倘若只是作为母亲,朕早将襁褓里的你掐死了;朕是为国祚考量,才留下了你。”
“南越需要一个子嗣,我明白你的处境。”
“你若真的明白,便不会屡错屡犯,任意妄为。倘使你真有了悔改之意,便该留下,替朕讨伐那霸占南楚国界的怀安狗贼!”
“我明白,但仍无法接受。”
“你无法接受什么?”
“我无法接受我的母亲不爱我。”
楚望回过身,露出一道凄惨而凌厉的笑容,像是月光在她脸上割出一道骇人的伤疤。
“你的生父这样待朕?你竟要求朕爱你?当年在楚宫,朕恨不得……”楚望没有再说下去,阿元已然自她的神情中明白了,一个身心被摧残殆尽,只余下恨的女子,如何奢求她有一星半点的爱,可以留给自己呢。
阿元盈盈一笑,望住她。
“母亲,我们是天生的冤孽,天生的母女。”
第120章 漫漫长夜寒(一)
楚望的寝宫,阿元已经很久没有踏足此间。
黑曜石为底,纯金碾做花枝蔓缠于梁柱之间,这座宫殿华美而冷酷,阿元走进殿中,便觉世间四季陨毁,只余了漫漫长冬,无尽的黑雪天。
只有她和她的母亲在这里,血的亲缘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你此去,是不是终生不再踏足南越?”
女帝隐身于一排黑铜色的七枝灯后,烛火辉映,面上若有金光。
“我自和江玄去笑傲江湖,天地之大,何须囿在此间,耿耿于往事?”
“你在说气话。”
“不,是梦话。我真想……将南越这些旧事通通忘了。”
“答应朕,你不会再回来。朕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
楚望将身边的灯火熄了,独自倚坐在暗处。
“我作为公主楚望,而非女帝楚望的秘密。”
她不再那样盛气凌人,高不可望,她在暗夜之下褪去了权势的外衣、装腔的珠翠、掩饰的脂粉。恍惚间,她全然变了一个人。</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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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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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我还是南楚建国以来,最受宠爱的公主。”回光返照,往事重临,楚望的语调前所未有地温软、轻盈,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凰,比起那时的南楚长公主楚望,你这个‘元公主’,实在是寒酸得只剩下了虚衔。我的父皇将江山堆到我和母后面前,只求博美人一笑。而我与母后,对这万里江山混不在意。那时我以为,江山只该属于我皇兄那样的男人——楚昶,他英俊、聪慧、正直且勇毅,他拥有一切明君的品德,可后来我知道了,他太正太直,没有恰到好处的邪恶、残忍和霸道的男人,是坐不来那个位置的。”
“昶舅舅他……”
阿元看不见楚望的神情,但从声音里,她听出她的母亲正沉浸在往昔的欢悦之中:“仗着父皇无上的尊宠,我那时比你还跋扈刁蛮的多。后来年岁稍长,我便收敛了,因我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的生父。”
阿元先是惊骇,又觉可笑,默然笑了笑,发觉眼眶有泪。
“楚苻同皇兄交情很好,两人那时是南楚数得上的美少年,常在宫廷同出同入。楚苻被荆川王姬和苻戬教养得风范十足,连太子太傅都说,他是要得文武双料状元的。楚苻与我……称得上青梅竹马,平日里我犯浑,除了母后,没人治得住,可偏偏楚苻行。他或是动动嘴皮子,或是耍耍花架子,我便缴械而降,不闹了。我十六岁生辰的时候,来了一个番邦公主看上了楚苻,我气得不行,私下将番邦公主戏耍了一番,被父皇得知,狠狠罚我禁食禁足。我饿了两天两夜,直饿得眼花缭乱,是楚苻闯进禁宫,将我抱了出去。在他怀里晕晕沉沉的时候,我便知道,我这颗心是叫这个人拿去了……”
阿元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说话之人是她的母亲。在她眼里,她的母亲似乎一出生便是宝座上一个不哭不笑的婴儿,骨子里淌的都是凉的血、艳的浆。阿元从未想过,她的母亲会有拥有那般的少女时期,甚而那青春的明媚,都沾染在她母亲的眼睫上,使此刻的她多了一分柔软的天真。简直像是少女楚望附着在她母亲身上,说下那些话语。
阿元不由问道:“那您……您为什么嫁给了钟毓?”
“楚苻与我……很有过一段好日子。嫁给钟毓之前,我曾是这世间最美满的女子。我从不必对神佛有任何祈愿。我那时还太过天真,并不晓得,一个人不可能恒久地坐拥福城,却可以恒久地堕低在炼狱里。”
阿元忍不住心疼起来:“母亲……”
“你应当猜得到。荆川野心不小,下了苦功日夜栽培楚苻,不顾苻家的意愿,执意要他姓楚。她自然是逼着楚苻往最高、最高处去攀……”
“若是娶了当朝长公主,便只能做王朝的清闲帝婿。这荆川自然是……”阿元顿了顿,一种陌生的恐惧袭上心头,这如今的荆川太后,岂不是自己的亲祖母?
如此荒唐,自己詈骂十数载的怀安帝与荆川太后,却是自己的父族至亲。
“她不愿意楚苻娶我,父皇也无法勉强。荆川很快逼迫楚苻娶了他的表妹,也就是北楚四世最小的女儿楚常宁。”
“如今的皇后不是郗氏么?”
“楚常宁身子弱,大婚半年后就病逝了,听说北楚四世秘密留了一笔巨财给她。”
“这就是……怪不得,苻相后来会有财力支撑南北之战后续的饷粮……”
“楚常宁死后,楚苻又娶了郗徽之。而我,当时正年少气盛,挑着楚苻与郗徽之大婚的吉日,赌气嫁给了钟毓。其实钟毓待我不坏,说是一片痴心也不为过。可我的眼里心里,浑然看不见他。日子久了,钟毓的心也淡了冷了。看,我便是这样一步步走向悲哀的。顺意惯了,不愿回寰,故而没有退路。”楚望侧身躺在冰冷的宝座上,半蜷着身子,“我便这样,一直与钟毓做着貌合神离的夫妻,直到南北之战爆发……彻彻底底杀死了从前的楚望。”
“母亲……您说的太多了……您累不累……”
楚望似乎并没有听见女儿的说话,也浑不在意她是否在跟前,只是自顾自说着:“父皇和皇兄都上战场了,我回到宫中陪伴母后,母后很是担忧,终日以泪洗面,终于生起病来。不久之后,南都兵变,苻相作乱杀死了舅舅,那夜大雨,噩耗传来,母后正在针疗,一口气不来,就此薨逝。我那时简直魔怔了,抓起太医所用的梅花针,便一气乱扎。楚苻赶来了,他二话没说,抬剑便将那太医的脖子割断了。我很怕,我觉得他变得很冷酷,我朝他哭喊:‘是你父亲杀了我亲舅舅,害死了我母亲,我要杀了他替我母亲报仇!’可楚苻捉住了我的手,他把他的剑递给我,那剑柄是绿松石的,又凉又滑……”
阿元掩面:“你应当在那时就杀了他!”
第121章 漫漫长夜寒(二)
“是啊,楚苻也看着我的眼睛,说,杀了我,父债子偿!可我下不了手,我没办法,我那时太年轻,太傻了,我的手在哆嗦,只在他手臂上划了一剑,便掷剑痛哭。从那天起,楚苻便在宫里陪着我。”楚望说到这,似从往事中抽身片刻,极其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们……你们共处一室?”
楚望听见阿元小心翼翼的措辞,张狂地发笑:“是媾合,是苟且,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最下作的女人,毫无廉耻,伦理尽丧……巷尾的脏丐,娼寮的淫妓,也没有我这般贱入骨髓,不可自拔。但外面是征战,是死亡,是暗无天日的夜复一夜,我以为很快北狄蛮子就会攻进皇城,撕烂我华贵的衣裳,羞辱我,践踏我,令我唾面自干!只有同楚苻在一起,我才能抓住那一点点快乐……我催眠自己,我不再是什么帝国的公主,也不是什么人的女儿,我只是楚苻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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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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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你们就是在那时候……有了我?”
楚望仰天而笑,她笑得发狂,简直要将自己撕裂:“是了,是了,你是我所有荒唐和罪恶的铁证。”
“为什么留下我?”阿元扑到楚望的脚下,她的母亲在宝座之上冷冷俯视她,“你不可能留下我的。”
“在最初,我也曾真真切切地爱过你。在我对你的生父抱有幻想的时候。我满足于做一个天真而愚蠢的禁脔。”
阿元只觉讽刺,早在她还没有来到人世间的时候,她曾捉住过那虚无缥缈的母爱。
楚望望着阿元,生出了一分的怜惜之意:“身怀有孕后,我身子极坏,楚苻将我安顿在楚宫的一间密阁里。他说等我生下孩子,战争便也结束了。父皇和皇兄会回来。他会求他们,让我和离,再同他成婚。有了孩子,谁也无法阻碍我们在一起……我那时是多么盼望着你的到来……就在永元142年的冬天,下了极罕见的一场大雪,我听说了,便要人陪我去看雪,那时我因身子疲懒,已多时没有出门,贴身服侍的人都吓了一跳,不肯叫我出去,急急地命人去请楚苻。我不等楚苻来,便犟着脾气出了门,底下人又不敢轻易上来拦我。我才走出密阁十余步,大雪中便有一个身子扑滚过来,吓了我一惊。我见那人是太监打扮,本没有在意,可那人抬起眼与我照面,那竟是我名义上的丈夫——钟毓。就是在那天,在茫茫雪中,钟毓假扮太监扶着我一路踏冰而行,将那些砭肌刺骨的真相告诉了我。早在去年的冬末,我母亲过世的消息传到军营之时,我的父兄便死在南北之战中了。君王与储君丧生,军心全溃,南楚几乎败北,苻家势力踞坐南都城,大肆起用原来北楚流徙而来的将领。新将拼命搏杀,南楚百姓死命守城,这才堪堪与北狄对峙。苻家又赔了大量金银财宝,才与北狄定下盟约,令其退避不犯。而楚苻,也在苻家与北楚势力的扶持下,一跃成为了怀安帝。”
阿元听得身子发抖,牙齿打颤,楚苻用无尽的谎言堆砌起了一座宝塔珠楼,但这楼塔,终归是要坍塌的,一切都在大雪纷飞中破碎了,只剩下无尽的白尘和她母亲无尽的憎恨……
“我胎气大动,昏厥在雪地里,楚苻赶来了,昏聩的太医保住了我的命。但楚苻没有留下钟毓的命。从那天起,我们彼此伤害,彼此折磨,也彼此憎恨。我憎恨他和他的家族,如此厚颜无耻地霸占了我父兄的江山,而他憎恨着我的憎恨。他反反复复地说,只要我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这个江山便会属于这个孩子。南楚的江山没有易主,南楚的血脉,还在我们孩子的身体里流淌……”
阿元举起自己纤细的手腕,她真想割开那透明至蓝的血管,看看里面的血,她想看看一直折磨着自己,折磨着他们家族的,究竟是什么。
楚望对着阿元摇摇头:“所以我没法记得你的生辰,那些日夜在我的脑子里颠倒错乱着……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便生下来了。楚苻把你藏在自己身边,不叫我靠近。他指摘我是个疯妇,说我会伤害你。再后来……延忠表哥来了,他带着王寨的人,闯入楚宫救我。而我,颠倒衣裳,冲到楚苻的寝宫,抱起你离开了楚宫,我们拼命地跑啊……跑啊……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一切陷入了暗寂。
一母一女长久地无法开口。直到最后,楚望将身旁的灯盏点燃。这个夜晚,她曾是旖旎风情的少女,也曾是恨怨交加的老妇,但烛火重现的这一刻,她变回了阿元熟悉的南越女帝。她仰面端坐在宝座上,像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神砥,睥睨人间,俯瞰众生。她华艳的容颜像一张金色面具,越是美丽,就越是虚假。
“告退吧。”
女帝如此说道。
阿元沉默地离开了这里,她也没有回头。
蓝乳娘意欲将江玄夫妇带回小院,容他们停歇几日。阿元坚拒,乳娘只得送她下山。阿元怕她夜盲不适,劝阻几次,她不肯听,阿元也只得由她去了。
蓝乳娘一路送到显圣门外。
远处山腰,是三大殿所在,此刻灯火通明,直照耀出一片腰带似的白昼。
“越无伤可将陛下困在寝殿不少日子。幸好老奴也在殿中,还能将陛下的起居照看妥。看山上的情形,陛下定是在整顿朝纲,将越无伤的谋逆党羽一锅……”
蓝乳娘本想劝阿元留下助女帝一臂之力,可见她因越无伤之死大恸大伤,心神恍惚,便也顿住口,不再多说。
江玄开口道:“越寨主品性忠良,怎至于囚困陛下呢?”
“哎,”蓝乳娘捶胸哀叹,“这些年越寨主对公主你的疼爱,全寨上下都看在眼里,谁能信他会这样心狠呢?越无伤自陛下处得知公主的身世之后,便向陛下献计,要假意准允公主归来,等公主归寨之后便……”
阿元望向山间,那夜之白昼的所在,便是母亲的所在。江玄伸手拥住阿元的肩膀,轻轻道:“你的母亲陛下,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心狠是不是?是她拦阻了越无伤,不肯令越无伤谋害于你,才被困住殿中的。”
阿元十分疲倦:“我不知道,今夜好长,像是没有尽头,江玄,我只想离开。”
江玄感觉她身子飘摇,似踩在云间,忙撑住她。
“好,我们这就走。”
“慢!”蓝乳娘伸手捉住了阿元一只臂膀,另一只手爱怜地抚抚阿元的鬓发:“小公主长大了,老奴多么希望,您仍是当年在老奴怀里撒娇的那个小小姑娘……”</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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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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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亦是鼻酸,轻道:“乳娘,我会驯养鸟雀,给您送信的,好么?”
蓝乳娘背过身去,朝阿元挥了挥手。
阿元一滴泪便落下来了,她一边抹泪,一边朝云雾深深的蛇祖竹林去。她走得很快,很急,江玄随在她身后,越走心越慌,一把按住她身子。
“阿元,别这样苦着自己。”
“我该听你的话,要是不来,什么也不会发生。”阿元指着心口,“江玄,我这儿好疼,我觉得没法呼吸,我觉得……我觉得……”
阿元没将那句可怖的猜测说出口,她觉得地一水的寒毒,又回来了……
江玄抱着她,紧紧地抱着,阿元被裹进一个温存而安良的世界,她丈夫所带给她的桃花源,她沉沉地睡过去了。
江玄对她,用了催眠之毒。
第122章 可怜颜色俱青春(一)
天色处于半明半暗之间,辨不清是等来的是一个晴日或是雨日,江玄踩着一脚山露,终于背着阿元折返夜天寨外临时栖居的山洞。
渭川迎出来,看模样已担忧了一宿没歇,眼下发青。
“她怎么了?”
“无碍。睡着了。”
渭川不由好笑:“我还当咱们又是来赌命的。”
江玄皱眉,将阿元放下,轻搁在洞中的稻草堆上,他端详了妻子片刻:“只愿,她不再以身犯险才好。”
渭川看他神色,方明白此去之险,苦笑道:“原以为你少时所历已是辛苦,不想娶来一位更惹你心苦的蔫儿坏媳妇儿。”
江玄自嘲般笑了笑,环顾道:“王宗呢?”
“昨夜你们离开后不久,他和孟章说去解手……”
话音未完,两人便听得数十步外,急促的呼吸声由远而近。渭川折身出去,透过山洞外遮掩的蒿草细看,来者亦是一人背着一人,那疾步快行的是孟章,伏在他肩头的是王宗。两人越行越近,渭川见王宗面若白纸,唇色乌青,回往洞中喊道:“王宗中了毒。”
江玄眉尖轻动,似是不闻,只拿过衣裳替阿元垫在脑后。
孟章已负着王宗跃上山洞,不知是气竭或是心急,他扑通跪倒,仍不忘先扶着摇摇欲坠的王宗:“我家主子中了怪毒,还请江公子快快解救!”
江玄淡淡道:“你们去了哪里?”
“这……”孟章面色涨红,只大口大口喘气,“这……”
江玄若有似无笑了一痕:“你不说,我怎知他中的什么毒,何药可解?”
“嗯……”
阿元一声嘤咛摄取了江玄所有的注意力,他忙俯身去看她。
阿元起先仍有几分迷意,待脑中薄雾驱散,便明白过来,一只手软绵绵地落在江玄肩上:“你对我用……”
孟章陡然提高了嗓门:“求江夫人救我主子一命!”
阿元倒被那嗓子唬了一跳,半推开江玄,直起身子去看孟章身侧的王宗。
“我和主子爷解手之后,随意转了转,便迷失所在……后被一只毒蛇所袭,主子不提防,手臂被咬了一口。起先只是觉得身子发麻,再后来,便不省人事了。”
孟章这句话说得并不磕绊,江玄一听,便知是有人提点过了。
阿元问:“你看清那蛇什么样子了么?”
“没有。夜里太黑,那蛇又逃得快,感觉比一般蛇似乎细长些。”
“将你主子伤口给我看看。”
孟章忙扯开衣袖,露出王宗半截胳膊,只见那手背曲池处,有两个细细的血牙洞。
阿元对渭川道:“有帕子么?将那患处的血痕擦拭干净。”
“我来。”孟章忙从王宗身上解下一方净帕,将患处细细擦净,举着那带牙洞的白净手臂递到阿元面前。
谁知阿元推开手臂,只拈过那张帕子看了一眼,脸色深沉地抿了抿唇。
阿元又对江玄道:“你去把把脉,看如何。”
江玄伸手切脉,沉吟道:“脉来较慢,沉而无力。”
“是极寒的蛇毒。”阿元眼风转利,“孟章,你还记得被蛇咬的地方么?”
“什么?”
“那里应该有一种半寸大的红花,上面结着米粒大的小红果,将红果取来,可以治他的毒。”
孟章扭身落下一句:“我这便去。”
阿元冷冷地觑着孟章远去的背影,朝渭川做了个手势。
“跟牢他。”
渭川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江玄,见江玄暗许,便不动声色往洞穴外去了。
江玄道:“那毒血里掺着一丝铜绿,这是什么毒?”
阿元将那帕子丢在地上:“蛇祖之毒。这蛇青绿如竹,细长如藤,蛇血呈铜绿,王宗伤了那蛇,才留下印记。”
“他们去了蛇祖竹林?”
“此蛇会噬咬竹叶,蛇祖竹林便是因此蛇得名,入林之人不携一些烈性驱蛇之药,很容易被咬伤毒死。王寨曾称这蛇祖是寨外的‘无脚护军’。”
江玄眉心一皱,打量着几无生息的王宗:“王宗他心思深诡,一直默中成事,此来南越必是存了别的心思。你还救他么?”
阿元也斜眼去打量王宗,冷冷蹙眉道:“这姓王的叫人心里厌烦,可真要看他死,我又……不安得紧。”
江玄道:“约莫是因了你青姐的缘故。”
阿元自身上掏出一味丹药:“救一半。另一半,找到青姐后,由青姐抉择。”</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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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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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接过那丹药,送进王宗口中,用内力一催,尚在昏迷的王宗便将那丹药吞下。
“你要孟章取的红果……应当不是蛇毒的解药吧?”
“那红果可有用呢。”阿元露出冷而邪的一丝笑,“总不能真让他们将南越的地形位置记得这样纯熟。这红果叫他们服了,这三两日的记性便会大坏,记不清自己昨日是东边来的,还是西边去的。”
阿元说到这,忽而想起了什么,她急急抓住江玄。
江玄忙道:“怎么?你身子不适?”
“我……我……”阿元喏喏着,眼神泄下去,摇了摇头,“我没事。我想睡一会儿,等他们回来了,你就即刻叫醒我,好么?”
已经出了毒水河,再有半日脚程,便到竹野山庄了。
王宗的头疼又开始发作,他将病狼似的一双眼钉在远处摘取野果的女子身上。
王宗的声音压得极低:“你是说,你也记不清南越的大致路形了?”
孟章面色惨白:“是。属下该死!”
“但你没有被蛇毒所侵……”
“许是南越那些毒瘴,熏得人发昏恶心,记不牢东西……”
王宗默默思索着:“会不会是那红果有问题?”
“可那红果,不单属下和您吃了,江夫人是最先吃的。她说这果子于人无害,属下才敢给您服下。”
“哦?”王宗蹙了蹙眉,又用手指将眉心抚平,“你觉不觉得这江夫人……”
“如何?”
“……她形容枯槁了许多。”
“枯槁?”孟章远眺一眼,“属下瞧着,这江夫人如花似玉,倒不像爷您说的……”
王宗见江氏夫妇怀抱佳果往回走,那丹凤眼便徐徐阖上,只用手指轻轻抵着太阳穴摩挲。
不多时,他便听见江玄的声音在问:“王兄,吃些净果么?”
王宗摇摇头:“多谢。只是我怕寒凉。”
孟章忙接过一手帕野果:“劳烦了。咱们还是快马加鞭,赶回竹野山庄,兴许还能吃上一顿热饭。”
孟章说话间,又忍不住朝阿元看了一眼,只见她眼目低垂,纤纤细指将掌心的野果翻来覆去捻着,心事重重又空空的样子。
江玄将她抱上马去,两人一骑,往官道上去。渭川一夹马肚,打鞭随上。
孟章催着马车,跟在两只马匹身后。马蹄得得,他隐约感觉江氏夫妇耳鬓厮磨,正自说话。但隔着渭川的马在其间,偏是半分丝言絮语也难听见。
江玄正自打马而行,低头看阿元困倦,低声道:“坐马车歇一歇不好么?”
“我在马上也睡得。”
阿元靠在江玄怀中,一觉醒来,天色已黑,她抬眼便看见竹野山庄那块胡桃木的招牌。
江玄将她扶下马去。
小谈正在街头叼着一串糖葫芦游逛,一瞥眼看见了,张开怀抱三步并两步冲将过来。江玄见则不喜,一根手指轻轻巧巧抵住他额头,阻了他的来势:“你元姐姐回来,该行什么礼?”
小谈见没得抱,把糖葫芦往前一送,鬼灵灵道:“糖葫芦礼。”
阿元笑了一笑:“不必多礼了。”
小谈抿抿嘴,疑惑地朝阿元望了一眼:“元姐姐,青姐姐已经回来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你说什么?”
阿元听得王宗先将这话问了出来,甫一皱眉,她揪着小谈一只手臂:“领我去见青姐姐。”
王宗疾步上前:“我也去。”
阿元冷面冷舌,掠过王宗主仆二人:“我先见。”
江玄留在原地同王宗行礼致歉:“拙荆这脾性,实在失礼。”
王宗收敛行止,只一双丹凤眼深意内旋:“是该由她们女孩子家好好说会话。我上去换身净服。孟章,你去要一副席面备着。”
第123章 可怜颜色俱青春(二)
孟章治的席面,排场不坏。偏偏只有两人对坐,一桌精致肴色鲜艳而寂寞。
王宗换了一身黑底绸衣,只袖口镶细细金边,贵气之余,似乎病气更添了几分。
楚青鸾少见地穿了一身紫,伫在席间,仿佛一竿夜生的紫竹,挺而秀,削而利。
王宗起手舀了一碗羹汤,热气沸沸,送至楚青鸾手边:“这一路,你可辛苦?”
楚青鸾望着他:“这也是我想问阁下的。”
王宗笑了笑,仿佛要用那一痕笑意将楚青鸾语意中的质问全部抹消:“这鱼羹,趁热,久则生腥。”
“我还怕腥么?”楚青鸾目光有咄咄之意,“南越是腥膻之地,你为什么跟去?”
“我心仪的女子或许要命丧这腥膻之地,我难道要静观其变,待旁人救她?”王宗凑近楚青鸾,“鸾儿,我没你想的这样无情。”
他留低柔情似水,许下佳期如梦。无人之时,他便这样细细看她,而这个人明明不该有那样多的柔情,她也不该信他的柔情。
“真的……只是为了我?”
“否则呢?”王宗的唇角微微一勾,似乎用情更深,“那些毒瘴,毒林,毒蛇……还有你家擅毒的小妹子,可绝非善类,谁又愿意招惹了?”
楚青鸾的脸容一刹松软下来,嗔了他一眼:“不准说阿元的坏话。”
“你肯松口叫她阿元了?”
楚青鸾脸孔低垂,隔了片刻,一脸唏嘘道:“又能如何?”
王宗端起汤碗送到楚青鸾手中,两人的手都偎着汤碗,指尖抵着指尖,汲取着暖意。</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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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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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她舍命也要救你的心,我再不说她不是了。”
楚青鸾低头啜饮了一口,抿抿唇道:“合该是我舍命救她才是。”
“如今,她有江兄护着,你又有我,还说什么舍命的话。”王宗眼眸抬起,睫毛漆漆,瞳仁深深,“这些时日,你怎可音讯全无?今后再不许了。”
楚青鸾忆起回寨的种种,寨主如何虚情假意,要越扶疆随她下山迎公主归寨。如不是越扶疆在王寨外将真相告知,她便是引公主回寨受死的帮凶。
她将这些过往一概略去,淡淡道:“我出了南越,便欲来竹野山庄找你,谁知……有人在毒水河附近,将我掳走了……”
“哦?是什么人?”
“大约是南越的人。他们待我以礼,吃食不缺。只可惜看守之人从不开口说话。我的眼睛又被黑布蒙着。后来,我自闭经脉,他们以为我死了,便将我丢在乱葬岗。”
“乱葬岗?他们竟敢……”王宗微微咬牙,忿恨之情满溢眼中,一瞬又想到什么,看向楚青鸾,“你自闭经脉,有没有伤到身子?”
“不妨事。我练的《无疆九章》,到十四五岁便习得经脉锁闭之法……”楚青鸾说到这儿,神情停滞片刻,复又抬起眼眸,看向王宗,“阿元说你中了毒?”
“没事,再吃几副散毒的汤剂便好了。”王宗似不在意,一双润玉般的手攀上楚青鸾的脸颊,“自见你们姐妹起,两人便是这样,神秘迂回,又心事重重的样子……”
楚青鸾抬眸望着他,毫不犹疑地:“你会娶我么?”
王宗愣了愣:“什……什么?”
“你娶我做正妻,我便跟你走。”
王宗的眼睫半垂着,黑睛内藏:“如若我给不了正室之位呢?”
“那我就跟着阿元,过一辈子。”
王宗凤眼挑起,微带讽刺:“哦,做她的姐姐、丫鬟、侍卫……”
楚青鸾恼意横生,王宗亦不甘示弱地挑起眉峰,两人对峙片刻,楚青鸾扭开脸去:“你们一直不对付。”
王宗高执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一气饮尽了,忽施力将那杯盏碾得四分五裂。
楚青鸾忙去捉过他的手,见手上果然渗出血痕来,不由蹙眉道:“你发什么脾气?”
王宗的面冷若玉石,一点也不似有脾气,他漆黑的眸子定在楚青鸾脸上,暮云收尽,射出一道桂魄之光。
楚青鸾不由叹气:“实则你同阿元一样,喜怒无常,只是你藏得好。”
王宗抬起带血的手,轻轻捏住楚青鸾的下巴颌儿,他的血便印在她的肌肤之上:“我不想骗你,娶你做正妻很难。但我答应你,只要你愿意等我,这位子,终有一日是你的。”
楚青鸾薄唇一抿:“什么意思?”
王宗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日后,你会明白。”
夜已深,冰轮高悬半空,窗外一丛桂树未逢佳节,无花无香,正是落落寡欢时候。
阿元对着那一树桂叶,眸底生愁。
江玄推门而入,将一碗碧涧羹送到她手上。
“可我不饿。”
“茶不思,饭不食,要做吸风饮露的女仙,弃我这凡夫俗子而去?”
阿元见他的玩笑话里没有玩笑意,只得低头,默默将那碧涧羹一勺一勺吞下去。
“咱们明日走,不带上你青姐?”
“她若要来,王宗倒也拦她不得。”
“那蛇祖之毒……”
阿元似有不甘:“我也想过,不言不语由着那王宗折在南越。可……这样待青姐,又太狠心了。她这一生,难得快活。只愿这王宗活了命,不要再多起旁的心思。”
“只是……你青姐跟着他……未必没有存旁的心思。”
阿元低头沉默片刻:“我太乏了,青姐有什么心思,我不欲再探。”
她说着,眉头一折:“依你看,在毒水河边,真是南越人掳走了她?”
“越寨主应当不会全然信任越扶疆的。他留有后手,毫不奇怪。”
江玄嘴上这般说,心思却迂回反复:若真是越无伤派的人,《无疆九章》中的经脉锁闭之法,他们怎会不知?除非,他们是将计就计,想引楚青鸾去寻阿元……但这样一来,又何必绑她呢?他暗里指使浐川盯着孟章,但愿……并非如他所料……
江玄见妻子淡淡锁眉,伸手去抚阿元的鬓发,想将那云遮雾绕的愁绪拂开去:“罢了,楚青鸾既已归来,这些琐事,想来无益。倒是你,那些红果,究竟伤不伤身?”
阿元撑着脸,笑了一笑:“我原以为,可以忘掉很多事。可我还记得。”
江玄无声地握着她的手。
她琉璃一般的眼睛,端凝不动:“想来也是。女帝陛下终生都为往事所苦。我怎能轻飘飘地忘了?”阿元像迷路的蝶寻觅花蜜般,循着一点暖意,停息在江玄的怀抱中。
第124章 相见争如不见
阿元在回伯宁县的马车上盹着了,江玄听她在梦中轻轻吟着:“齐死生……”
小谈投去目光:“元姐姐……她……”
江玄没有遮掩,阿元的眼角是湿的。
小谈静静道:“爷爷没的时候,我也常做些怪梦。”
江玄望着那张青涩渐褪的面孔:“在她面前,别露出这副神情。你得像个孩子。”
一只雪鸽掠过,马车突然停下,驾车的渭川掀起车帘,递进来带着秘帮印记的小小纸卷。</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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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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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飞快扫了一眼纸卷,脸色微沉。
阿元仍在梦中念着:“齐死生……同宠辱……泯春秋……”
“姐夫,出了什么叫你为难的事儿?”
江玄低头思忖片刻:“不算太为难。小谈,你同泾川、潏川先回伯宁县,我和元姐姐,有要紧事。”
马车骤停,阿元骤醒,恍惚道:“什么……什么要紧事?”
小谈乖觉下车,被泾川抱上马去。
阿元眉间微颦,朝泾川、潏川打马而去的背影掠了一眼:“浐川去哪儿了?”
“江帮有行货之事,我叫他去……”
阿元神色一凛,身子甫地坐起:“是青姐!你令他暗中随着青姐是不是?”
江玄失笑片刻:“你平日里昏昏默默,到我这儿,总是明察秋毫。”
阿元撑脸默想了片刻:“他跟去也好。咱们也去么?”
江玄朝渭川去了一个眼神,渭川会意,也下车避开。
阿元疑惑地:“究竟什么事,你连渭川也……”
“你想见老头儿吗?”
“老头儿?”阿元连日雾沉沉的眼睛活泛起来,“你寻到老头儿了?”
“刚得的消息,或许老头儿在落陇县。”
“咱们即刻便去。”
“阿元,我须得告诉你,他不是一般人……”
“这我自然知道。”
“不,”江玄神色沉重地摇摇头,“你不知道。”
阿元心头突突直跳:“他……他……他是南楚宫廷里的旧人对不对?”
“秘帮中有一老人,是当年随镇西将军参与南北之战的副将。”
“你祖父的副将?你探得了什么消息?老头儿……总不是镇西将军吧。”
“咱们拟老头儿的那幅画像,我给岑副将看过。他说,依稀像是……当年的南楚四世——楚渊。”
阿元一阵儿呆痴。
是的,传闻都说,南楚四世已丧生于南北之战。但当时战况惨烈,并没有寻到他完整的遗躯。楚苻登基后,宣称已经找到他的遗骨,以国葬之仪入殓皇陵。但怀安帝近身的一圈人都知道,那副遗骨是假的。
“是因为那眉骨处的伤,岑副将才认出来的?”
“是。南楚四世,曾在战时受过戟伤,恰在右眉骨。”
阿元由呆滞转为平静:“催马,起行。”
马车连赶了一天一夜,终于到了落陇县。
“马车只得停在这里。”江玄牵着阿元的手,“我们得靠双足走过去。”
眼目所及,是一片没有尽头的农田。阿元知道,在那夕阳褪淡的田垄尽头,有什么在等着她。那是来自过去的预言,那是一个人避不开的宿命。
一个人的来处,便是她的去处。
江玄牵着阿元,一步步来到黄粱村的仙姑祠。
仙姑祠的主事人收了钱银,让自家婆娘何氏接待夫妇二人。
落陇县黄粱村的仙姑祠,三年一度的庙会,做三天三夜的大戏,今日恰是最后一夜,江玄只说是近乡来看戏的田庄庄主。
庙会鼎沸之极,杂耍把式无所不有。锣鼓讴唱,彻夜不息,数千人如蜂如蚁,各占一方。其实乡间,最热闹的是人。
仙姑祠檐顶,烟火燃得最艳、绽得最绚的所在,阿元孤影漆漆,独坐一角。檐下的戏台正唱着《奔月》的戏码,咿咿呀呀:“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阿元仰头,长久地望着月亮,直看得那皎皎银盘像被烫伤般,生出一点黑斑。
江玄轻轻跃上檐头,坐在她身侧。
阿元仍是望月:“你和渭川都没寻着?”
“你想我们寻着吗?”
“我有点怕,也有点悔。”阿元垂下眼睛,望着脚下那夜潮一般的人流,她习惯地将头一靠,依偎着江玄,“你看见那仙姑了吗?黄粱村不算丰足,却将那女像修得十分漂亮。因这仙姑于他们有恩,是于水灾中救他们的仙人。”
“是,据传是她救了全村的命。村人信她。”
“你说,若是再有一次水灾,将这仙姑祠冲垮了,又叫村人流离失所,他们还会信吗?”
江玄蹙眉:“信,不好吗?”
“信,好呀。有信才能活着。”阿元看着地面的烟火升腾到眼前,亮烈刺目,“今日瞧了那仙姑女像许久,我想通了些许事。爹爹……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他,他和这些百姓一样,是依靠着‘信’存活的。而一个族群的‘信’是不能崩塌的,唯一的办法便是推倒那尊曾经供奉过的女像。”
“阿元,你早不再是那尊被南越供奉的假像。”
阿元微微皱眉:“江玄,是我不好。老想着过去的事儿。”
她为什么总没法专心做她所爱之人的妻子?她不该让江玄也困在这囚笼里的。
“我想好了,咱们……咱们若是今夜碰不上,就走吧。”阿元尽量让声音平和而笃定,“是的。这事儿便这样定了。”
烟花尽,笙歌散,那一夜如此惊心而又如此平静地度过。
鸡鸣三声,阿元起身,她对着一面旧镜,想将自己描画成另一个人。一弯眉,画了又擦;一点唇,描了再描。
她终究没有改换形容。
这张面皮比她的心还难改易。认得她的人,终究会认得。
她在晨光熹微的时刻,催江玄起程。
江玄轻轻打一个呵欠:“你以为你愿意见他。”</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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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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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没提过一星半点往事,我想,他并不愿见我。”
渭川先行往村口马车处赶,江玄陪着阿元又拜了拜仙姑祠的那尊女像。
何氏正早起拾掇,除尘掸灰,见那“庄主夫人”素衣净服,虔诚满目,不由道:“夫人,您生了这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模样,又嫁了个赛潘安的俏郎君,家中良田连顷,吃穿不愁,老身倒想不出,夫人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阿元起身,望着那女像之眼:“我祈愿仙姑安乐。”
“这倒是新鲜,仙姑成了仙,还有不安乐的么?”
“你们供奉仙姑,或有许多人间愁苦说与她听。她爱民众如子,便会生愁。倘若你们人人安乐,她自然也无愁绪。”
阿元说着,从江玄处拿了一块碎银递给何氏。
何氏原先疑惑的长圆脸也眉开眼笑起来:
“哟,这么说,夫人倒是替我们小老百姓求的?老身替咱们村,谢过夫人了!”
长街长,长街空,昨夜的热闹,仿佛一场幻梦。鸡鸣过后,了无痕迹。
街上零星有行人过,阿元瞥见街巷尾,孤伶伶地支着一个卦摊,她的步子竟迈不出去。一刹那,她如遭雷击。
江玄扶着她,轻轻在她耳边低吟了一句:“是命。”
卦摊前杵着一个老头儿,深灰破衫,麦秸草鞋,头戴的软脚幞头已褪了色,摊上摇摇欲坠、风吹雨打地悬着一个大字——“卜”。一只旧的杉木方盒铺在面前,盛满了污旧的沙土。
老头儿的模样儿没有大改,只是一双眼睛再没有精光。
他瞎了。
阿元的躲避成了徒劳。老头儿再看不见她了。
江玄拖着阿元走上前,阿元紧紧咬着下唇,不发一言,只觉满口的酸辛。
江玄开口道:“先生,测字。”
老头儿的声音响起来:“何字?”
“缘悭一面,测‘缘’字。”
“公子写,还是老夫代劳?”
“便请先生代劳。”
阿元一瞬不瞬地看着老头儿。她甚至不需要再问。这人就是楚渊,南楚的旧帝,她的亲外祖父。他没有死!
她早该想到,他同她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她怎会浑浑噩噩从无知觉?
“公子是南边儿来的?”
“唉。”
“公子娶亲了?”
“嗯。”
“是好人家的姑娘吧?”
“好极。”
“公子身上,携着一股子药香,好闻。”
阿元便似哑了,死命挣着江玄的衣袖。明明她心底有那么多积攒了那么久的疑问,那些疑问盘踞在她心头,好似经年不散的云,压得她的天空低矮逼仄,叫她没法喘气。
他为什么隐瞒身份教她练武?他是不是爱美人以至于倾了江山?她的太子舅舅真死在沙场了吗?他究竟在哪里习得这些功夫,又为什么瞎了?
但临到此刻,她没法开口。是沉沉往事压倒了她的声音。
她看见老头五指举着一根细竹杆儿,默然而又茫然地举着,仿佛在与虚空神交,隔了好一会儿,那沙上现出了一个笔笔有交代的字——元。
老头忽然开口,一双盲眼向着她:“仇不卜,亲不卜。”
老头儿说完,那双盲眼仿似更盲了。他背过身去,默然立了片刻。
他只得离去。
许是老了,又许是跛了,他的身影一晃一晃,走得如此缓慢,而又如梦坚定。终于,他消失在拐角。
阿元目送他,渐行渐远,最终永永远远地离开她的生命。
一盲,一哑。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相见。
她不再问了。能够令人释然的,不是答案,而是,不再问了。
第125章 渡红尘(一)
回到苏阳郡的伯宁县已经有些日子了。
阿元一身的倦怠似乎如何也褪不去,成日都提不起兴儿,闷在房中。
江王氏商事不忙,便会亲自炖一盅冰糖燕窝,看阿元吃下去才安心。
这日阿元吞了小半碗便止了。
江王氏笑道:“哟,看来我这手艺退了。”
“不是。方才吃了糕点,一时积食。”
江王氏撑着脸,眼中皆是笑意:“成日吃冰糖燕,是不是腻了?我换做‘鸽吞燕’给你好不好?哎哟,瞧我,我忘了你不爱荤腥……”
“别多操劳了……其实本该由媳妇儿做给母亲大人……”
“我们家不兴那套规矩。”江王氏爽利地摆摆手,“你可不知道。江玄早早地要跟我约法三章呢,这娶进府来,必定得对你千依百顺。我那时便说,这是自然。我这美貌媳妇儿便如菩萨般救我一命,我可自该将她像菩萨一样供起来。”
阿元低头:“母亲,我……我身子弱,脾性又坏,我也深知,我并非江玄的良配。”
江王氏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傻话!江玄眼里心里都是你,你对他也是一般无二。这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姻缘!”江王氏说着,牵过阿元一双手暖在掌心,“江玄这孩子,同旁的孩子不一样。他面上不露,心思却不好猜。他已为江家做了许多牺牲。如今有了你,他才不算孤单。为着这个,我是十分感激你的。”
阿元心中存着半分疑惑,按说江玄自幼失怙,又肯冒丧命之险独赴南越寻药,同母亲之间的关系应当十分亲厚。但从日常来看,两人的母子之情,又似隔非隔。似亲非亲……</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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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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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姐!干娘!”
小谈穿着一身簇新的武服窜进来。他倒很适应在圆水园的生活,一张巧嘴,将府上各人哄得服服帖帖,从江王氏到老总管再到下人丫鬟,倒没有不喜欢他的。江玄替他选的文武师傅都很有本事,只是过于严苛了些,三日里有一日,他必禁不住,要跑到这苏世堂大倒苦水的。
“呜呜,这马步我都扎了好久了,大腿小腿直打颤呢,你同那教习师傅说一说,别一扎马步就是两个时辰!”
小谈正涎着脸哭诉,江王氏将那燕窝盅塞到他手里:“熬煮了大半时辰,你元姐吃不下了,便宜你这小馋货。”
小谈大喜,捧过碗盅一饮而尽,满意地咂咂嘴:“干娘的手艺,天上有地下无啊!”
江王氏正被小谈逗得喜笑颜开,却听一个声音半笑半气透帘过来。
“怎么好好的课不上,又来你元姐这儿躲懒。”江玄掀帘入内,“我得叫黄师傅好好罚你!”
小谈的冰糖燕窝噎在喉咙:“可不兴罚人!”
江玄作势要捉小谈,小谈新就练了几天功夫,脚下迅捷,左躲右闪,场面一度滑稽。
江王氏作势将小谈护在身后:“好了,同一个孩子这样闹,叫人看见了可得笑话呢!”
江玄朝着阿元笑了笑:“你倒是没说错。他是个轻功的好苗子。”
小谈正自得意,江玄又补了一句:“天生的逃跑行家。”
小谈抗议道:“我可是顶天立地男子汉。”
阿元笑着从桌上递了一块酥饼给小谈:“逃跑行家有什么不好。岂不闻,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小谈接过酥饼叼着,行了个礼:“那……谈弟我……先走为妙。”
说罢,一溜烟从窗户窜走了。
江王氏也即起身告辞。
江玄将江王氏送了几步,这才返身坐下,自斟了一杯茶,先递给阿元,嘴上说着:“这孩子闹心。”
其实阿元心底如明镜,回了伯宁县这些日子,自己多闷在房中,也就是小谈这孩子来闹一闹,她才多些笑影子应付。如不是江玄暗允,文武师傅又怎会任由小谈在课间来扰呢?
“对了,任罗衣托人捎信儿,让你明日去趟弘微坊。”
“我只觉身子懒,不愿动弹。”
阿元说话间,重又拣起桌上丢下的佛经看。
江玄剥橘子的手微微一滞,面带笑影:“如今她是忙人,我倒靠你走动走动,叫弘微坊给我们留时兴货。马车来回,叫小谈陪着,总累不着,好不好?”
他说着,把那卷佛经轻轻夺过,塞两瓣橘子替了。
阿元慢慢将那两口橘子吃了:“不必车马。我领小谈去。别叫师傅拘他拘得太紧。”
江玄将佛经捏在手中:“叫小谈放课同你说两卷书,倒比这些经书有趣儿?”
阿元微微点头,强撑着一点笑意,可疲态仿佛从她的骨缝里透出来:“这些时日老觉得困倦。”
“请锁阳谷主来……”
阿元慌忙道:“别……别……我最忌惮大夫了……”她说着,从身上抽了一张帕子,盖在脸上,“我困了,叫我歇一会儿便好。”
那雪一般的帕子覆着,阿元的呼吸浅浅地浮在帕上,江玄的心也浮起来,他恍然觉得这白帕大大的不吉,却又不敢伸手去将帕子掀了。
窗边轻响,三清两浊,是渭川。
江玄移步到窗边,见没有人影,提气跃出窗去,攀上屋檐,果然看见渭川兀自站在房上。
“泾川回来了。”
“如何?”
“他带回来的。”
渭川将一封信笺递给江玄,信尾拈着白羽。
江玄就手拆开,里面散着几张被焚过的碎纸片,依稀可辩几字,却凑不成句段。
“王宗的确带楚青鸾回了南都城的王氏府邸。王家毕竟是皇商之家,守卫太严,泾川耗了几日,冒险潜入,找到楚青鸾之时,她正焚烧此信,丢埋在院中。泾川取了这信笺,出府之时颇引起一阵异动。”
“天子脚下,势力绞缠。江帮行事自该谨慎。泾川回来后,先去乡间静养一段时日。”
“奇怪的是,泾川说……听到府里的丫鬟,称呼青鸾小姐为……六小姐。”
“嗯?”
据秘帮打听的消息,王登斗前后娶过两任正妻,第一任妻子是长平郡的太守之女周氏,与王登斗据说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两人生了二子二女;周氏早逝,荆川太后便赐婚,将北楚老将之女萨氏嫁与王登斗做续弦。萨氏生了一子一女,但这位年纪最幼的六小姐一向体弱,出生之时又恰逢王登斗之母病殁,王登斗着人替这幼女算过,说是八字不利,需远离家宅方可保王家康宁。王登斗即刻命人在长平郡的深山中修了一座紫霄观,萨氏便以照顾幼女为由留在观中,两母女远隐长平。
江玄只觉不通:“奇怪,这楚青鸾摇身一变,竟成了王毓宗的亲妹妹?”
“许是泾川听岔了?”
江玄摇头:“又或者,王宗,并不是王毓宗呢?”
“我先命人去紫霄观打听,看看这位王家六小姐还在不在观中。”
江玄点头:“好。另外……这白羽信,我似乎这锁阳谷主处见过。”
“锁阳谷主?我这就派人去请……”
江玄做了噤声的手势,神色晦暗:“此事需默而成之。你将这缀白羽的信衣留着,里面重修一份书,只说请谷主夜半时分孤身相见……此事你亲自去办。”</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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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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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川朝底下努努鼻子:“不同小公主说?”
江玄手上还捏着那卷佛经,踌躇道:“她近来心思郁滞,睡卧不安,已是不好。年纪轻轻却喜看佛经,更是大忌。”
“你怕她绞了头发也去紫霄观当姑子?”
渭川正自说笑,却见江玄脸上一点笑影子也没。
渭川也觉头皮发躁,伸手搔了搔:“唉,成天为你那小公主愁。真想不到你会变得这个样子?”
江玄愣了一愣,脸上漾出一道苦涩的笑意:“等你遇上命中的劫,未必强过我。”
渭川恍惚难解地摇摇头:“可罢了。只有你这么痴。喂,阿客……”
渭川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唤过他,江玄眉目与唇角都肃然起来,听得渭川问他:“你会同她,说你的过往么?”
“自然……不该瞒她。”
江玄眉心微蹙,随即沉默下去。
第126章 渡红尘(二)
听江玄说,弘微坊的生意做大了不少,可这后院仍同过去一样,没有增添。
任罗衣给小谈挑拣了一身贵服,最时兴的料子,衬得平时跳脱猴子似的小谈也有了贵公子的模样。
阿元嘴巴一撇,说了声“难看”,便要小谈剥下来。
任罗衣护着不让:“你元姐多瞎呀。我这双眼,闭着也能辨美丑。听我的,好看极了。”
阿元两手一摊:“反正我没银子,也不许江家给。”
任罗衣嘻嘻一笑:“乖谈儿,去外头给我帮衬帮衬生意,能说得成三五桩生意,这身好衣裳就归你。”
小谈流露出市井腔调来:“得了!”
一溜烟便往前头店铺帮衬去了。
阿元撑着脸,拿一枝狗尾巴草去逗缸子里的游鱼,任罗衣将她望了望:“怎么出去一趟,你模样疲重了不少?”
“都是些祖上的旧事,偏偏同拦路虎似的,拦在心里。”阿元将手伸入水缸里,拨弄起一池涟漪,谁知那游鱼竟不怕她,都凑在她指尖周围,“不说我了。方才听流苏说,你要在郡上开新铺了?恭喜恭喜呀,任大当家!”
任罗衣挑起三分笑光:“这才哪儿到哪儿呀,我这‘弘微坊’,可是要一气儿开到南都城去!”
“嚯,好大口气。”阿元浅浅一笑,“以后达官贵人的家眷,都要在弘微坊外伸长了脖子,等新春的第一批衣裳首饰?”
“可不是?”任罗衣眉尖挑起又落下,微微叹口气,“我总想,叫弘微坊多开些地方,说不准,真能给我那兄弟看见。”
阿元去握任罗衣的手:“早晚你那兄弟看见来寻。你们姐弟终有团聚一日。”
两人正自细语,顾少堂携着一壶新茶走进后堂:“江夫人,怠慢了,来了这许久才给您上茶。”
阿元自去接过:“顾大哥,你们忙你们的。都是自己人,不必整那些虚礼。”
顾少堂憨憨地徘徊了两步,搓着手:“江夫人,您同东家交情好,替她……”
任罗衣对着顾少堂仍是没有好声气:“喂,咱们女儿家看相呢。你别来搅。”
阿元止了任罗衣的话头:“顾大哥,你别理她,你好好说。”
顾少堂看了任罗衣一眼:“没事儿,就是东家前两日盘货,伤了手臂,又不叫大夫好好细看,我怕……”
任罗衣细眉紧蹙,娇恼道:“肉生在我身上,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阿元一把牵过任罗衣的手,将衣袖拂上去,顾少堂一眼瞥见那莹白臂子,慌得转过身去。
“不过一点擦伤,不碍事儿。”
阿元从身上掏出一小囊的药粉:“喏,外敷的,叫他们替你每日清洁后,敷上。”
任罗衣笑着取了来,对着顾少堂道:“喂,呆子听见没?不费一金的伤药得来了,你还不快去前头替我看顾?”
顾少堂下了个礼,匆匆退开了。
阿元意味深长地看着顾少堂的背影,又去瞧任罗衣,见她也正望着顾少堂离去的背影发呆。
“任小姐春心萌动?”
任罗衣闻言,脸皮一霎红一霎白:“你……你自个儿有了好姻缘,就来打趣我!”
“怎么是打趣?我瞧着那顾少堂于你有真意。”
“哼,什么真意假意的。不过是总管之子,我可瞧不上。”
阿元闻言不喜:“总管之子又如何?我看顾大哥品性纯良,待你绝没有二话。换了总督之子、丞相之子,心意摇摆,喜恶难定,朝你摆架子作威作福,你就瞧得上了?”
任罗衣噗嗤一声笑出来:“人家挑拣夫婿,谁不想攀贵门?就你在这儿论人品得失,论真情假意的。”
阿元脸容微沉:“贵门,自有贵门的难处。寻常人吃不着那苦,只看得人家充着脸面享富贵。”
任罗衣听得这话,心里一沉:“难道……难道江家……待你不好?”
“怎会?”
任罗衣忙执了阿元的手:“同我说实话。若是江家少爷,或是江大当家的,委屈了你……”
阿元喜她眉间一股韧意,不由顺口道:“他们若委屈了我,你怎样?”
“我……我自然接了你来,咱们与他和离。”
阿元继续逗她:“可江帮家大业大,你若撑着我,便是与他们为敌……”
“谁又怕了?”任罗衣一派豪气,“我任家又不靠他江家吃饭穿衣。我要护你,谁也不能拦着!”</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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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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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暖意绒绒而生,阿元笑出几分真意来:“任小姐侠气干云,在下钦佩。”
“谁又同你说笑了!”
“江家上下,待我都好。你放心。”
任罗衣听她如此说,面色缓了:“那就好。我还当你为此忧愁,这才恹恹不快。我就说,那江家少爷简直将你捧在心尖上,江大当家也是个豪爽人,总不至为难你才是。”
“我看顾少堂也将你捧在心尖上,你却毫不动心呢。”
任罗衣没好气地拿袖子朝阿元一丢:“又说这些胡话!”
阿元正色道:“你知我并非说笑。罗衣,你眼底清明如许,我不信你瞧不见顾少堂的一番情意。”
任罗衣收敛了笑意,垂下眼去,她模样本就娟秀纤薄,意态一弱,便叫人觉得楚楚堪怜。
“你还记得吧,我那幼弟,是在盂兰盆节被拐子拐走的。”
“自然。”
任罗衣眼目微涩:“那年顾少堂只11岁,我这弟弟年岁虽小,倒很黏他。盂兰盆节那夜,我同弟弟随着府里许多人去放灯。顾少堂牵着我弟弟在水边看灯。我那时得了一盏荷叶灯,很是欢喜。偏偏被人一撞,那荷叶灯便失手落在水里。顾少堂慌忙替我去捞那水中灯……”
任罗衣喉间哽咽,便说不下去了。
自然是顾少堂只顾着捞灯,浑然忘了任弘微。等荷灯回到任罗衣手里,她的弟弟也早被有心人拐走了。任弘微是男丁,模样又出挑,自然会有拐子盯上。
“弘微丢了。我再也没过过盂兰盆节,也非常厌恶花灯。”
阿元心疼地看着她:“你恨顾少堂?”
“是。爹爹临终时,叫我不要怨恨。但我仍是怨上了,恨上了。爹娘殁了的那些日子,我私下常打骂顾少堂出气。但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声也不吭,什么都由着我。他待我的那些好,不过是惯了我的恶,替自己赎罪。”
阿元知道,她恨的不只是顾少堂,当然还有她自己。但一个人,恨另一个人比较容易。所以她选择了顾少堂。
其实顾少堂可以一走了之,不必日日在此苦耗;任罗衣也可将他远远逐开,眼不见为净;两人相对如此不堪,各自牵扯心头隐痛,仍没有一个愿离了另一个。
阿元轻声喟叹。
任罗衣只是发笑:“你该像爹爹一样,劝我放下。”
“放不下,才是人间。”阿元轻轻一笑,不知为的任罗衣,还是为的自己,“真能撒手而去,便真是得道升仙了。”
任罗衣望着她:“你也是个自苦的人。”
“众生皆苦。菩萨无暇渡这许多人,咱们自渡吧。”
“如何自渡?”
阿元摇摇头:“我怎知晓?憋着一口气便只是渡河,一口气不来……”
阿元自觉说之不祥,忙缄住口,只是虚虚浮一个笑影:“我胡说胡话,别在意。”
任罗衣喃喃道:“我也想过。倘若,倘若弘微回不来,我便自造一个弘微。”
“什么意思?”
“同顾少堂私通,叫他给我一个儿子。”
阿元讶然。
任罗衣睨她一眼:“你也觉得我离经叛道?”
阿元失笑:“我倒没想到这么好的主意。去夫留子。这才是女当家的故事。”
人说英雄惜英雄,反之,女土匪也一样惜重女流氓。
第127章 等闲平地起波澜
时近午夜,苏世堂依旧灯火通明,灼亮得刺眼。
小谈脸带哭痕:“我……我真不知道元姐姐怎么就不见了……她,同我说乏得很,先回圆水园来。罗衣姐姐留我招揽顾客,元姐姐便说等我用了晚饭,叫管家派车马来接我……我等了好久不见车马,便自己回来了……”
小谈这番车轱辘话已反复说了多趟,江玄只觉头疼,朝小谈挥挥手:“止了哭声,擦了泪,像什么样子。回房去。”
“可……”
江玄一双疲眼扫至小谈脸上,小谈即刻噤声。那锋光如霜刃未开,一眼胜过千言。
江玄听得一阵风声中的异响,忙道:“渭川!”
小谈仰天望去,果然看见渭川的身影飒飒而落。
“如何?”
“寻到一点消息,说少夫人离了弘微坊,是往圆水园的方向来。”
江玄朝小谈冷喝了一声:“回去!”
小谈吓得一哆嗦,慌忙跑开了。
渭川轻推了推江玄的肩臂:“何必,他也只是半大孩子。小公主疼他呢。”
江玄一味搅着手:“消息可靠么?”
“你怀疑什么?”
“她骨血里带风,也许她烦闷了,谁也不愿见,一人躲起来了。”
渭川夸张地哀叹了一声:“你娶的这都什么祖宗!”
江玄神色冷峻,声音削利:“秘帮的人,你随便用。”
“急召县外的帮众?可段一郎那边……”
“越过他,直接找他爹。前任段帮主总会给我几分薄面。”
渭川只得应下,转身即走。
江玄骤然想到了老酒,同管家嘱咐了一声,便独自驱马往仙架山去。直至次日,才又赶回。他昼夜不息地赶马,纵是宝马良驹,也差点虚脱而死。
渭川见他面如土色,风尘仆仆,吐纳还未稳,开腔便问:“如何?”
渭川看他这幅模样就来气:“不如何,这小公主怕是真躲起来了!秘帮这样多人,竟没探到一丝儿新消息。愣是没人再见过她。”</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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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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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江玄喘息未定,神色已镇静下去,咽喉发涩道,“渴……”
渭川嘴上揶揄道:“总算想起来要喝水了?”
他的手倒比嘴快,一杯隔夜的水已经塞到江玄手上。
江玄仰脖饮尽,呛咳连连。
渭川连连摇头:“媳妇儿跑了的江家大爷,连喝口水都要被呛死了。”
“噗嗤!”小谈跑来探信,正躲在竹丛影里,没忍住笑出声来。
江玄的眼箭冷刷刷扫来,小谈忙从竹影里窜出来:“姐夫……我……我刚来!”
这一声姐夫倒算悦耳,江玄神色平缓了些,命他过来。
小谈一步一挪,终于挪到江玄二人跟前。
江玄正色道:“我想阿元不是自己跑的。”
“什么?”渭川疑惑道,“那……是谁捉了她?”
“在这小小伯宁县,江帮眼线何其多。她跑得容易,若想没有一人瞧见她的踪迹,却绝不是易事。换句话说,这绑她之人,已事先做了筹备,才会没有一丁点痕迹。”
渭川一惊:“难道是……王宗?”
江玄轻轻摇头:“不知。此人身上也许挟着一味不寻常的迷药。”
小谈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哦,对呀,元姐姐轻功了得,人也警醒,若是与歹人打斗,定会引来围观。必定是歹人用了什么迷药,才将她药倒……”
渭川不由问:“会不会同她在边城时一样,她是假意给人迷倒的?”
“不像。”江玄轻轻摩挲下巴,“弘微坊在街市上,人来人往的,若是迷倒人直接带走必定招摇。渭川,你查查弘微坊当天运货的牛马车……近旁商铺凡是用过大车的一并查了回话。还有……所有进入伯宁县的生面孔,一个别落。”
渭川应声,即刻去办。
小谈想拔腿跟上,谁知渭川轻功不弱,早跃出他几个身位。他自知追不上,便退了回来。
几经犹豫,他还是问了姐夫那个问题:“元姐,她会平安么?”
那玉一般温润的面皮,似乎被什么破开,锋利的刃光露出来:“那人竟然敢绑她,就应该知道,伤了她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江玄收敛了自己眼中的杀意,回头道:“别担心。若我猜测不错,对方会来同我谈。况且,你元姐姐也不是好相与的。怎么说,她也是小小女匪,张牙舞爪起来,也吓人呢……”
女匪阿元惊醒时,帷帽还盖在脸上。手脚已被绑缚。
她银牙暗咬,何方神圣,用的迷药竟能将她迷倒。
也怪自己,长久离了南越,武艺与毒技都生疏了。
她回忆那气味,仿佛有淡淡腥气,不像是草药炼制的,也不像是虫豸之毒。约莫是蛇毒,山野毒沼常有些怪蛇,毒牙一咬,任是什么猛兽都会晕死过去。
她想到这一层,便越发觉得那腥气熟悉,心里蓦地一沉:北狄的密陀蛇毒!
阿元手脚灵惯了,捉她的人绑得不甚紧,她很快便挣出来。
她撩起帷纱打量四周,是个有些年头的仓库,堆满了陈米,发出一种霉腐的米糠味。自己便靠在米堆上。
她正想起身,便听米仓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醒了吗?”
一把苍老的喉音道:“兵主施与我们爷孙的迷药,寻常人非昏睡上一天一夜不可。没听到里头一点儿动静,想是睡着呢。”
“江帮的少夫人,是个美人儿么?”
“这……属下不知。这夫人头戴帷帽,属下也不敢轻易揭了。”
老者刚说完,又有一个年轻的嗓音接上:
“听消息说,是个难得的美人儿。江家少爷将这美人藏得好,不舍得她见外客的。”
阿元只恨冤家路窄,更恨这拓跋决阴魂不散,直追到伯宁县来。他此番来,自然是与江帮为难。他又怎会料到,江客就是江玄,而她就是江玄之妻呢?
若有前世,真不知他们夫妻欠了他什么孽债!
听那一老一小的爷孙嗓音也熟,定是之前交过手的齐舒穆、齐世武了。想是他们将自己掠来的。阿元心思正转,却听拓跋决道:“若是那少夫人姿色平平也就罢了。既然说她美貌难得,本主倒是要亲眼见上一见。看那江氏小儿,娶的是仙女还是夜叉。”
阿元伸手自怀里一掏,捉住一瓶毒粉,便往自己脸上抹了抹。她将药瓶藏了,又将自己的手脚重新用绳子简单绑缚。
齐家爷孙将锁开了,三人的脚步声先后折进来。
只听得拓跋决倒吸一口气,疾步上前一手掀翻阿元的帷帽。
“呀,”齐舒穆惊道,“什么鬼美人?这……江夫人……脸可真怪……”
齐世武也喃喃道:“是怪了些,怎么肿成这样?传言说这位夫人得了怪病,指的就是……”
阿元暗暗发笑,她抹的毒粉,正是一种奇花的花粉,被人吸入鼻中,便会痒得人搔心挠肺;涂抹在皮肤上,不消片刻便会肿胀成爹妈都不识的怪模样。
拓跋决也用那帷帽掩住那张怪异难言的脸。
“看她的身形,我还当……”
齐舒穆道:“还当什么?”
拓跋决自嘲地笑了两声:“不说这个了。咱们走吧。”
阿元听得杂乱的脚步声往外,门锁硁硁作响,显是一把沉重的大锁。锁声停了,一切陷入寂静,似乎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
她将缚在身后的绳子轻轻一解,又伸手将自己脸上盖住视线的帷帽丢开。</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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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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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仓之内,一双邪性的桃花眼就在半尺之外,朝她谛视,拓跋决的眉眼间,春潮已退,诡寒正临。他的嗓音难掩怒气:“你用了什么这样糟践自己的脸?”
阿元比从前与他对峙时候镇静,她将帷帽捏回手中,重新戴上:“你究竟怎么瞧出来是我的?”
拓跋决不答,只把脸一撇:“自己解了毒,我看不得你这副样子。”
“出不了米仓,便解不了毒。”
拓跋决冷酷地笑了笑:“要我放了你?”
阿元还未接话,便听得他恨怒交加的质问:“你骗得我好苦!那江客竟然就是江玄。”
“你想要江帮替你做什么,兵主?”
拓跋决的恨意怪异地平息下去。
“也许是我会为江帮做点什么。”
“哦?想邀请江帮去北狄做生意?”
拓跋决的嗓音低沉沉的:“烟女侠,你一无所知,真的,江玄连你也瞒了。”
阿元心中一沉,面上倒似无恙:
“起码我知道,当年是你在清风明月楼设了一出鸿门宴,毒害江母。”
“她运气很好,她没有死不是么?”
“是我同锁阳谷主救了她。”
“所以……正是因为我的毒,你才结识了江玄?”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凄凉,“命运实在是有趣。”
他说话间,忽然侵身而前,掐住了阿元的脖子,但他没有用力,那双可以扼死一只猛兽的手,轻轻地环着纤细的脖颈。
“你不是江元,你究竟是谁?”
“我是江玄的妻子。”
“他的妻子?”拓跋决的眼中有癫狂意,眼尾潮红深深,“这是多么滑稽可笑之事!你当真知道江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么?”
“什么意思?”
“如果他注定要陨落,你还会义无反顾地相陪么?”
阿元推拒不开禁锢着自己的那双铁爪似的手,她向后无力地挣扎着,整个人渐渐陷进米堆里去,那些陈腐的米正在把她吞没……
米仓外传来声音:“兵主,似乎有秘帮的人在附近走动!”
拓跋决骤然松了劲,阿元似自溺亡边缘中得救,掀翻帷帽大口喘气。
“你看中的男人还不算笨,已经找到这儿来了。”
阿元越发急起:“你究竟要做什么!”
拓跋决在高处睨着她:“你还在替他担忧?你不怕我?”
阿元犟着嘴:“既然是敌非友,若先怕了你,岂不是不战自溃?”
拓跋决简直要望进她眼里去:“不,你怕我。可一遇上江玄,你又逼自己不再怕了。”
“你究竟想拿我要挟江家做什么?”
“江玄抢走了我很重要的东西,是时候把它拿回来了。”
第128章 江愁无限,旧恨惊心(一)
是夜。
狂风大作。
拓跋决将阿元带出米仓。
眼前是仓江,白日里百货山积、帆樯如林的景象,此刻一丝儿不见,只余水域茫茫,冷月溶溶,一只破船系在岸边,摆摆荡荡。
原来拓跋决将自己绑来了仓山码头。阿元依稀记得仓山码头入夜会点灯的,想是拓跋决的手段,才让人影灯影一个不见。只有他与她立在暗夜的狂风里。
他埋伏的人,应该就在身后大大小小的仓间里。
“出了米仓了,你还不肯解毒么?江玄若看到你这副样子,可还救你?”
“清酒一碗,洗一洗就成。”
拓跋决没有说话。
阿元只当无处可取,谁知过得片刻,便从岸上林立的仓库间闪出一个身影,恭恭敬敬给拓跋决呈上一小壶酒。
借着月光,阿元方才看清是乌伦珠。
拓跋决又伸手往乌伦珠腰间一探,摸出一条红绣帕来。他将那帕子展开,倒上清酒浸湿了。
他手上的动作一丝不苟,意态却闲,举着一方湿帕子,便欲仿效那张倘画眉,替阿元揩拭。
阿元面孔一低,避开他那方帕子,劈手夺过那一小壶清酒,兜头泼下,酒渍沾了满脸,鬓发全湿,酒水顺着脸颊发丝,滴答滴答落在码头的条板上。
乌伦珠十分后怕地看住拓跋决。
而拓跋决只是看着阿元:“你如此厌恶我?”
乌伦珠连忙退开。
拓跋决似乎并未动气,这也在阿元的意料之外。
她抢过拓跋决手中那方无主的绣帕,随意在脸上一抹:“厌恶你?不至于此。”
拓跋决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过江家?”
“雪山初遇,若不是有你相助,我也得不到睡火莲;百剑山庄,假使没有你相救,我也早死在南宫无令的掌下。拓跋决,虽然咱们总是为敌,可我没忘记过你的恩情。”
阿元侧对拓跋决,清酒浣过后,一张芙蓉面,清极生艳,却也在艳中沁出一段天然的哀愁。拓跋决心襟一动,自为那股哀愁所慑,起了怜惜之情。
“所以……你才告诉狄列,如何解我的蜂毒?”拓跋决的语气缓下去,“烟女侠,倘若我不再与你为难呢?”
“你是说,化敌为友?可北狄人对南楚虎视眈眈,我不欲与豺狼为友。”
“哦?那倘若……我不再为北狄效力呢?”
阿元讶然地看着他:“北狄的兵主,却不为北狄效力?”
拓跋决遥望一池江水:“你瞧我的长相,便猜得到,我不是真正的北狄人。我的生父生母都是南楚人。后来,我的父亲死了,我的母亲不要我。是拓跋延……收了我做养子。”</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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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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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微一恍神:“拓跋延……待你好么?”
拓跋决的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温柔:“你关心的,总和旁人不太一样。”
阿元眉心微蹙:“我从前以为,你能做拓跋决的义子,必定受家族荫蔽,一家老小,都是叛国奸佞,子子孙孙皆为北狄人效力。可如今……你一个南楚孤儿身在北狄,又寄身于一部之主麾下,日子可以想见,是很艰难的。”
拓跋决望着她:“你对我大大改观?”
“我只是晓得了你的艰难。”
拓跋决笑:“可我的艰难还没说出口呢。”
“以你如今的地位,还说得出口么?”
拓跋决沉默片刻,掠起一个笑容:“咱们相识的日子可不短啦,少有这样的时候,可以赏月谈心。”
“我从来是爱说真话的。”阿元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去,“所以你真的预备不替北狄人效力了?”
“哦,”拓跋决的眼波动了动,“自然的。”
“为什么?”
“我讨好拓跋延,成为北狄人,历尽千辛万苦,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来,回到我娘亲身边。”
“她还活着?”
“自然。”
阿元思索片刻:“难道说,你对母亲大人下毒,是因为她知道你娘亲的下落,却不肯告诉你?绑了我,也是为了逼问你娘亲的所在?”
拓跋决沉默地望向仓江之上的圆月。
在北狄的荒漠沙丘上,他曾在无数个夜晚看着这一轮圆月。他总是许下同一个愿望——他要一个团圆,即使这团圆是冷酷的、血腥的,也无妨。
即使这团圆,要耗掉谁的命。
水波声动,暗色仓江上凸出一只飞鸟影,正往岸边急来。定睛细看,原来是头小身长的一尾船,船头形似鸟嘴,船尾依稀见得两人一左一右正在催橹快进。
“江玄……”阿元掩抑住了喊声,“你令他们摇船而来?”
拓跋决不说话,只是冷眼望着那只船,亦没有做出任何胁迫阿元的动作。
阿元翘首而望:“船上还有谁?”
拓跋决眼中水光暗动:“你这么聪明,不妨猜上一猜。”
阿元身形未动,衣带已飘,拓跋决出手迅捷,轻轻巧巧按住她一只肩膀,让她无从施展轻功:“别急。等他们靠岸。”
阿元自诩武功虽不算上乘,多少也占一个快字,与他举重若轻的灵蛇功夫一比,自己简直是只又慢又呆的笨鹅。
船还未靠岸。
江玄遥看月光返照,阿元鬓发皆湿,显是按耐不住,丢下船尾的渭川,翻身跃起,足尖点过水面,转眼已落于岸边。
拓跋决似乎毫不在意江玄,反而往一侧避开数步。
江玄还未开口,阿元已经急急攀住他衣袖,悄声喝问:“你令母亲涉险?”
江玄神色一沉。
船只近了,船头多了一个人影。
王琅敛衽而立,衣袂飘飞,似是一尊海上观音,有慈悲之相,又有端严之态。
拓跋决仍是那挂冰僵僵的笑,他立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他看江王氏的神情,阿元太熟悉了。
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一切明了。
阿元也曾那样恨怨过自己的母亲。
“你说的娘亲,就是……就是……”
拓跋决挑起眉峰,似喜似怒:“你真聪明。江焕之妻、江帮主母——王琅,就是那个抛下我的恶毒娘亲。”
他说着,似不解恨,又涎着笑凑近了阿元:“还有一个更可怕的真相。”
拓跋决挑起一点眸光,看着阿元身侧的男人:“我才是真正的江玄。你嫁了个冒牌货。”
第129章 江愁无限,旧恨惊心(二)
阿元面孔陡然调转,看向自己的丈夫——他十分平静。似乎他已经为这一日筹谋半生,任他东风卷、西风狂,也再掀不起他心中半点波澜。
阿元喃喃道:“客儿……所以老酒才叫你客儿……”
她的丈夫敛眉不语。
王琅已经在渭川的搀扶下,踏上岸来。她望着拓跋决,似是自嘲,又隐着一分痛心:“你想……再对我下一次毒?”
拓跋决笑:“真正想要人死,下一次毒,也就够了。”
阿元步子发软,王琅慌忙上前一步搀住她:“你对我这孩子做了什么!”
“请不到您老人家,便请她来做做客。”
王琅语声柔软宽慰阿元:“孩子,这……这里有许多事……”
拓跋决挑高了嗓门:“您介不介意,我同她说说这个故事?说说,您是怎么抛弃我,又是……怎么找了个小乞儿扮成我的?”
王琅呆了一瞬,她眼角的慈悲与刚烈,碎成一片片心酸的纹路。
拓跋决刚想开口,王琅突然提了声道:“我来说。”
人说江大当家,泰山崩于前不但面色不改,还要笑上一笑,赞这泰山石能卖好价钱。
阿元从未见过她这副半失魂的样子。
“那是永元148年,我记得很清楚。那年的夏天,我成了寡妇。偌大一个江帮,突然落在了我的肩上。我不想让我那在天上的焕哥失望,也不能让江帮那些依靠我和焕哥的人失望。那辰光,我忙得夜夜没法好睡,天不亮就起来看账,车帮、马帮、驼帮,我都亲去走上一遭,立一立威势,以防人家看我们孤儿寡母便弄些奸猾手段。我揪出了车帮武三晋手底下几个做假账的,狠狠敲打了一番。谁知女当家的位置还未坐稳,已被北狄人钻了空子。他们趁着我忙得不可开交,掳走了我的儿子。我的玄儿,那时才七岁。北狄人就将我约在这儿,仓山码头。”</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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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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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诧然看向拓跋决,原来这便是他将她掳到这儿的缘故!
拓跋决笑了笑,月光之下,他的笑意凄楚:“你当然知道北狄人要什么。”
“是。江帮牵连之广,干系之大,绝非只有商贾之事而已。若是要金银财宝,我为孩儿搬空家财也不会皱眉。但拓跋延要的,是江帮易主叛国。我是江家媳妇,江氏一族为南楚鞠躬尽瘁,焕哥弃文从商,为了江帮生计积劳成疾,这才病逝。我绝不能向北狄人屈膝。所以……所以……”
拓跋决冷冷一讪:“所以,你从秘帮找了个和我相像的孩子,替了我的位置!”
拓跋决还记得那夜,风也是这样大。七岁的他在一只摇摇摆摆的渔船上,十分害怕。他知道是坏人掳走了自己。这些坏人生得高鼻深目,一看便是外邦人。但他没流一滴眼泪。他知道娘亲会来救他。娘亲会派秘帮的“大哥哥”,将这些坏人打得落花流水。
他对着所有的神砥,求了又求,盼了又盼,娘亲终于来了。她坐着一只“赤马船”来了,这“赤马”是外公那儿造的好船,像好马儿一样日行千里,船行如飞。
他急急冲着对面“赤马船”上的娘亲大喊:“娘!娘!”
谁知娘亲变了脸色,不,何止变了脸色,她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冷冷地看着他:“谁是你娘!你们北狄人好不要脸,随便拉一个南楚孩儿,便想充作我的宝贝儿子。”
她话音刚落,便从船舱里牵出一个同龄的男孩儿:“喂,你们可看清楚了,这才是我如假包换的儿子——江玄!你们这些北狄蛮子,想诓骗老娘,趁早死了心!”
娘亲说完,头也不回,进了船舱。
舱内窜出来六个黑衣人,分立船头船尾,那是秘帮派来保护娘亲的大哥哥。
拓跋决仍能看见年幼的自己哭得声嘶力竭,大喊着:“娘亲,娘亲,我是玄儿?你怎么不认得我了?我才是玄儿啊!娘亲……”
可“赤马船”真的像枣红的骏马一样跑得那么快,一眨眼便将他抛下了。他在茫茫的仓江上,哭了好久好久……
拓跋决似乎还能听见那哭声,一阵一阵挠着他的心肝,挠得血痕满布。
直到今日,他仍被困在那个月凉如水、阴风狂作的江夜。
阿元心有戚戚,心中喟叹。她同拓跋决一样,是亲生母亲的“弃子”,她不由轻声道:“一个七岁的孩童,你不怕拓跋延一气之下杀了他?”
王琅不答。
阿元又道:“即使拓跋延留他一命。他也如在炼狱煎熬,一个被母亲这样狠意抛弃的孩童……”
王琅不答。
那时在清风明月楼,当她见到自己的亲生孩儿还活着,瞬间的狂喜压倒了一切。拓跋决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他有一张和他亲生父亲如此肖似的面孔。当王琅伸出双臂想拥抱拓跋决的时候,拓跋决只是面无表情地递给她一杯毒酒,让她赎罪。于是她心甘情愿地喝下那杯酒。作为他的生身母亲,她已无法再做什么,除了取得他的谅解。如若没有谅解,她便只能勉力消弭他的怨恨。
王琅终于开口道:“玄儿……是我对不起你……”
拓跋决扭过身去,背对诸人。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他轻轻抬了抬手臂。
“但你是江家人,你应该记得你爹的话。‘此身许国,万世不悔。’”
拓跋决自然记得。
江焕在世时,第一次握着他的手教他写的,便是这八个字。他还记得父亲手掌宽大,指尖有练字磨出的细茧。江焕会用手茧摩挲着儿子娇嫩的脸:“玄儿,待到你这指尖也生了茧子,才能练出一手好字呢。”
那时,拓跋决还扬起脸望着父亲:“此身许国,何解?是像爹爹一般,做文财神么?”
江焕一手建立起江帮,初期招募的皆是贫苦之士。江焕颇有识人之才,令诸人各居其位,各展其能。江帮在经营商事之外,还设了不少“义学堂”,供寒门子弟习武修文。后来江帮的不少人才,便出自“义学堂”。早年便有朝臣称江仁祖之子有相佐之才,看江焕在数年之内便独撑起一支帮派,经营得有声有色,便知此言不虚。
第130章 江愁无限,旧恨惊心(三)
江焕经营有方,自然也挡了不少黑心商的道儿。这“文财神”本是揶揄之辞,出自妒恨江焕的宵小之口。他们称江焕“既善聚财,又善散财,更比一般的财神通文墨书理,岂不是文财神?”
江焕当下便将这“文财神”之由来说与孩儿听,又道:“‘文财神’三字,不过是他者的揶揄之词。可玄儿,为父希望你将这三字牢牢刻在心中。文者,为明道于天下;财者,为广施于苦众,至于这神字,咱们虽是肉体凡胎,心中应存佛情神意,少念一己之私,多想百姓之苦,多解万民之难。此身许国,大抵如是。”
只可惜江焕生之短暂如虹彩,大业未竟而中道崩殂。
在北狄望着拓跋延的时候,拓跋决偶尔会出神,他会想起生父的脸。他给自己最大的慰藉之语不过是:倘若父亲还在,绝不会像母亲这等心狠,自己是“文财神”唯一的子嗣。他的父亲智谋百出,定会想出周全的法子将自己赎回。
无人知道在拓跋决眼眸骤然暗却的这一刻,他忆起了多少荆棘旧事。等他回转过身子时,面上已噙着一分笑意:“万世不悔!是呀,我既活了下来,娘亲又有何可悔的?我早说过,只要娘亲将那毒酒饮下,我便再无怨恨忿痛。清风明月楼一别,前尘旧事便由他去吧!”</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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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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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过处,并无人声,悄寂无言。
王琅看向那个代替拓跋决做了多年“江玄”的少年,他接过王琅的目光,在缄默许久之后开口道:“若真能如此,也便好了。”
拓跋决带着半分不屑瞥去目光:“是啊,凤还巢,燕归乡,能有今日之重聚,也得感谢仁兄。”
王琅听得“重聚”,眼放清光:“玄儿,你……你果真愿意回来?”
拓跋决掠起笑意:“是呀,娘亲当日在这沧沧江水之上丢了儿子,如今,儿子便将这里作为归途。”拓跋决说着,挑起一抹讥笑,朝身侧的男人鞠了一躬,“倒不知,从今往后,该如何称呼仁兄呢?”
“江客。”
拓跋决微微一愣,道:“这竟是你的真名。是秘帮里的段衮替你起的?”
江客不答。
王琅万想不到拓跋决此来,是为与她团圆。因着母亲的天性使然,她的心中只有欢喜,别无其他。
王琅上前轻轻拂住拓跋决的一只肩臂,眼中满是柔情和愧意,道:“从前是娘亲亏待了你。如今咱们一家团圆。客儿比你年长,你便喊他一声哥哥。”
拓跋决轻轻“哦”了一声,却不喊话。
江客身子一揖,不卑不亢道:“主母,从前不过是人前做戏。如今正主归位,我不敢僭越。”
王琅携了江客的手,又去携拓跋决的手,将两人的手同搁在自己手心:“什么僭越不僭越的。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一般无二。江客为长,江玄为幼,只盼你们兄弟齐心,将江帮打理得蒸蒸日上,救济贫弱,叫百姓安居乐业。”
江客面色沉着若水,一丝儿不显,从身上卸下那只随身已久的玄玉,双手托上:“敬归少主。”
拓跋决心中不喜那玉随旧主多年,只是这玄玉正为江氏之主的象征,江帮上下,都以此为令。他只得微微一笑,伸手去接,谁知王琅一翻掌,已将那玄玉扣牢在江客掌心。
“客儿,这枚玄玉认了主,便是一生一世随你的。至于你玄儿弟弟,我自打磨一枚好的与他。”王琅故作轻松地爽利一笑,“咱们家业也不算小,难道还愁制不出来一块新玉牌么?”
那拓跋决眉头紧紧一蹙:“玄字虚妄,我不喜欢。”
王琅神色一愣,复又笑道:“好孩子,是我疏忽了。你哥哥用了这名字许多日子,你再用,自是不合。”
“今后,我便改了江姓,仍旧称‘决’。”
阿元仍未忘身后仓库里一批暗士,晙他一眼道:“你在北狄的旧业都不要了?”
此语一出,王琅的眼色便深了几分。
“我在北狄,不过是拓跋延笼络南楚人士的门面装点,谈不上有什么旧业。只是有几个旧仆,服侍我已久,倒是无法搁下,我便带他们一块儿回了。”江决往身后喝道,“你们出来吧!”
乌伦珠与阿木尔为首,身后随着七人,皆是南楚形制的衣裳,内中除了齐舒穆、齐世武两爷孙,还有一个熟人,便是狄列。
“乌伦珠、阿木尔、阿布利哥、拖蒙雷、伊尔含、干罗、齐舒穆、齐世武、狄列,拜见大当家!”
王琅似是欣喜,目光尤在两个美艳女子身上停了停:“我儿倒是个多情之人。不像你爹爹迂腐得紧。”
齐舒穆、齐世武、狄列三人,与江氏夫妇有过来往,不免行色有异,江决眼风一扫,他们便齐齐噤声敛行。
天色已晚,众人这便乘船归府。拓跋决带来的人,同渭川都歇在舱外。
船舱之内,王琅与江决携手而坐,他们分离日久,王琅自有许多话要与孩儿倾诉。
阿元独坐一隅,江客亦不上前,两人都各自闷着,对牢烛盏发呆。
王琅并不知晓阿元二人同江决的过节,她将江客夫妇唤到跟前,笑道:“决儿,我要你以茶代酒,向你嫂嫂赔罪。为了引我出来,你可得罪于她了!”
江决似笑非笑,斟过一杯茶,双手奉上,浅浅道:“烟女侠,饮过这杯,恕罪则个!”
王琅疑惑道:“你与你嫂嫂也是旧识?”
“当年,儿子行走江湖时,无意间偷了烟女侠的观音露,这才拿去清风明月楼试一试娘亲。其实就算江客没有搬来烟女侠救驾,儿子手下的齐氏爷孙,也会奉上解药的。”拓跋决拿眼光瞟着阿元,“女侠不肯浅饮一杯么?”
阿元见王琅心情舒悦,不忍拂了她的意,便伸手取过茶盏饮尽了。
王琅打量江决尚未松口改称哥嫂,又细看他眸光牵系阿元,心中不免多了一虑,开口道:“你嫂嫂近来身子不好,我想,还是由客儿陪着阿元,去神农谷休养一段时日,由谷主调理一番,可好?”
江客答:“还是看阿元的意思。”
阿元撑出一点笑影子:“神农谷景致清幽,是半个神仙境,求之不得呢。”
第131章 江流天地外
船行不多时辰,便近圆水园。江王氏同江决等下了船,江客低声嘱咐了渭川几声,放他离去。
江王氏不由道:“渭川且随你们去神农谷吧。”
江客道:“渭川对诸事熟惦,叫他先陪着江决在府内外转转。”
渭川下了船,对着江决轻轻一个揖身。
阿元与江客并立船头,望着一行人远去。那江决忽的回过身,朝船上射来一道目光。那目光中的笑意太过分明。
阿元轻道:“你怕他对母亲不利?”</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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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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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他那一杯毒酒,确不想置人于死地。但仍是谨慎为好。”
阿元只觉江上风大,便躲回舱去,扭头一看,江客并不跟来,而是独自去舱尾摇橹催船。
阿元长叹一气,兀自伏在香楠木案上睡了。等再醒来,天光已明,自己身上披着一件江客的外衣。
阿元搭着外衣走出舱外,船已靠岸,江客正在岸边牵着一匹白马出神,远望是迤逦生翠的仙架山。
阿元往岸上纵身一跃,江客这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扶妻子一把。阿元避开他的手,只将他的外衣丢过去。
江客堪堪扯出半分笑意,似欲开口,却又没了下文。
阿元气道:“你便没有话要对我说?”
他垂睫轻声:“自是有的。”
“你且说啊。”
江客苦苦一笑:“我以为原在仓山码头,你便要负气出走的。”
阿元一怔,又听得江客低低问道:“不知在你心中,我是否卑劣已极?”
阿元沉默,她孤鹤似的坐在江边良久。
久到江客以为她会在起身的那一刻,弃他而去。
于是他在她起身的时刻迎上去,一双手举棋难定,未知所措。
阿元望着他,他难堪地低下头去,无法与她对视。
“我亦有不堪的身世,可我只言片语都不曾向你隐瞒。因为你是我的丈夫。”
“如今你还认我做丈夫么?”
阿元面色惨白:“那你呢?你要我做你的妻么?一个对丈夫一无所知的妻子?”
阿元凝眸含恨:“你究竟在心里如何看我?我贪慕权势,眷恋荣华?倘若你是江帮之主,我便欢天喜地做这个少夫人;倘若你一朝变为无名小卒,我便连正眼也不再瞧你?又或是你以为,只有你的地位够高,权势够大,才能庇佑我?”
江客伸手欲触阿元的面颊,却又犹疑着停滞在半空,苦涩一笑:“你自不会看不起我。只是我深深厌恶那段过往。每每欲向你吐露,都觉鼻尖会飘过乞儿的臭腐之味。我不想让那些我厌恶的东西,叫你知晓。”
阿元眸光一湿,道:“你明知我心中爱重你,你贫也罢,富也罢,皇子也罢,乞儿也罢,我对你之情意,并不因身份高低而减损。”
她说罢,回过身去,长叹一气。
“倘若是从前,你这样欺我瞒我,我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江客闻言,心中豁然一声,她竟原宥了他,宽恕了他。他惝恍着伸出手去,轻轻触着她的肩。
“见过母亲与曾外祖之后,我只觉自己心性苦淡了许多。”她默声片刻,“你若觉得往事深重,多说无益,咱们便不再……”
“打我记事起,便是个街头讨饭的孤儿。”江客开口,原来一切也没有这么难,“是秘帮的前任帮主段衮将我领了回去,让我与其他孩子一道儿学文习武。秘帮的暗卫,多是由此而来。渭川便是同我一块儿习武的。我们一队七人,只有我和渭川活到现在。”
可以想见,必是暗卫常常履身险境,才有这般境况。
“永元148年秋,主母传下一张小像,急令帮主段衮寻与画像相似的孩童。我便这样,稀里糊涂做了江玄。”江客自嘲地笑笑,“其实这些旧事也不过三两句就说完了。我做过乞儿、做过暗卫,做过江帮的少主,这之后,我是什么身份,便由你掌握了。”
江客说着,将随身的那块玄玉,轻轻搁在阿元手中。那漆黑幽深而又玲珑剔透的存在,这玉石光华分明如此纯净,偏偏内韫比万丈深渊还要幽玄。
她望着眼前一江水:“你不想回到江帮,与江决相争?”
江客说出那段隐事,心情为之焕然,神色也不再黯然:“你还记得么?当初你不愿留在圆水园,我曾说过,要随你去浪迹天涯。”
“自然。你……你说过不止一次,要离开江家。”阿元恍然望着他,“你……心里早料定了真正的江玄并没有死?他会回到江家?”
江客轻轻笑起:“怎么料得定?只是,我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身份。我深知,我永远做不了真正的江玄,只能做一个江家的过客。”
“你留在江帮,只为报恩。”阿元细细睇看江客神情,“我知道了,南越一行,你以身犯险,便是为了还清恩情。你只把自己当做另一个渭川!恩还尽了,你便自由了……”
江客眸中渡着一点暖光:“阿元,你猜我的心思,总猜得这样准。”江客说着,不自觉伸手抚了抚阿元的鬓发,指尖轻轻穿过一捧云似的青丝,他的心悠悠荡起来,笑容浮出来,“所以你知道,母亲是不会拒绝我娶你的。没有你,也许我早游离于江潮湖海,做一个游子浪人了。”
阿元笑起:“比起少主江玄,似乎那浪子江客,更像是女匪阿元的意中人。”
“阿元,这番说话不怕你笑话。遇见你之前,我曾长久地感到孤独,多少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漂泊的稚子。但你的出现,让我的心落定了。我承认,当初的婚嫁,确然有不坦率之处,可你就像那些黑羽帝皇蝶,我怕我不狠心一点捉住你,你就要飞走了。”
阿元似有不详之预感:“倘若……我当真要飞走呢?”
江客望着她笑:“我一直追着你。你飞累了,便会停下的。也许正好就停在我的怀里。”
“你不会累么?”
“你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只有漂泊累人,若是归人,心又怎么会累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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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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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掀唇欲动,偏又按捺下去,只无声地叹了口气。
江客轻道:“你不肯信我了?”
“我是发愁。我没法儿不信你。”阿元浅浅蹙眉,日光薄照,更显得苍白,“明知有些事,你还是要欺我瞒我的。这点,你同王宗一样。”
江客愣了一愣,随即笑起来,他的笑中含情,情中有痴,虽则他平时也笑,却不似此刻。
阿元总是能在他眼眸扬起的片刻,分辨出笑中是真情还是假意。
阿元将那玄玉搁回他手中,他合掌一握,便似拢住脆弱的蝴蝶一般,将她的手连同玉牌都留在手中。
阿元睨他一眼:“渭川总说你‘痴’,其实你精着呢,不像我的痴,都是真傻。”
江客仰天狂笑起来,一把将妻子揽在怀中。阿元小意挣扎了一下,便也由他去。两人相亲相偎,顿觉山水胜画,自来亲人,双双颜色大悦,便如一对开在盛时的并蒂香花。
阿元在江客怀中喟道:“世间有多少美景至情,可人们眼盲心盲,只晓得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事空耗一生。若是江决真像他说的悔改了,咱们便在这仙架山下隐世而居,再不过问外面的事情好不好?”
“自然是好。”
“只可惜,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阿元自怀中扬脸望着丈夫,“你同我想的一样,是不是?”
“我只盼着他真能改好。”
“若是与他作对,也十分艰难。更何况,那一定叫母亲伤心。”
“‘此身许国,万世不悔。’母亲定然会谅解的。”
阿元轻轻道:“此身许国……据说,江焕同我那太子舅舅交情很好,对么?”
“不单如此。听主母说,江焕与先太子楚昶、怀安帝,三人曾是至交好友。”
阿元目露钦佩:“人说江焕是相佐之才,看来他真要那个位置,也不是难事。他是嫌恶那人……抢了我太子舅舅的天下?”
自从得知身世之后,阿元不再直呼怀安帝的名讳,只称“那人”。
“私下里,怀安帝曾三顾茅庐,江焕只在最后一次启门,说了一句:唯图报国,不念忠君。”
阿元目现神往:“听你这样说,我倒是越发惋惜江焕早逝。忠于国、忠于万千百姓,比忠于一个区区君王紧要多了。可满朝文武,又有多少知晓这个道理?”
“他们不是不知,而是,忠于万千百姓,难免要得罪朝臣、开罪君王,落得个名也无,利也损的下场。只求心安,又有几人能做到?”
江客揽住妻子的腰身,将她携上马去。二人同马,香泽近身,江客俯身在阿元面颊旁落下一吻。
“江……”阿元顿了顿,失笑道,“真奇怪,唤你江玄已惯,偏偏你又不是江玄了,更奇怪的,是拓跋决……”阿元见提到拓跋决,丈夫一脸的不自在,忙转口腻声道:“好相公。”
江客忍俊一笑,道:“这声倒好听。只是不知我的好娘子,有何吩咐?”
阿元抚了抚白马的鬃毛:“咱们不会真要到神农谷去吧?”
“半个神仙境,你倒不愿去么?”
阿元喏喏道:“我怕你非请神农谷主替我看病。”
江客只讨好一笑:“那你愿意去哪儿?”
“咱们去叨扰任大坊主两天,好不好?”
第132章 山中日月(一)
娇妻之命,江客无有不允的。璧人白马,放辔缓行,抵达染坊时,正是晌午时分。
顾少堂见了阿元,真是喜极而泣:“江夫人,见着您,这可大好了!东家这几日急得跟什么似的!我这便飞鸽传书叫她心安!”
江氏夫妇在任家小院用了餐好饭。阿元身困体乏,便去屋内小睡。江客待她盹着了,将顾少堂找了来,递给他一封信,低声嘱咐几句,放他去了。
阿元醒时,江客正在一旁静息吐纳,气运周身。她亦兴起,随他练了半个时辰内劲。
阿元内力之积不若江客浑厚,知他练至最后,周身轻汗薄发、如雾升腾,便取了帕子。待江客练完,便替他拭汗。
“你功夫这样好了,再练下去,要做什么武林盟主么?”
江客笑道:“你若是要当盟主夫人,我这便去抢盟主的宝座。”
“成日看人打架斗殴么?我没有丁点兴趣。”阿元耳听门外动静,猜是任罗衣的脚步急急趋近,便大声道:“不若开间绸缎坊同任罗衣抢生意。”
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女子好不气恼:“堂堂的江帮少夫人,还要同我们小民争利,知不知羞呀?”
阿元已迎了出去,开门道:“江帮家大业大,我和相公力不能支,还是弄一间小小铺子,营生简单,不累人。”
任罗衣香汗薄出,便拿随身之帕微微一抹:“你这无情的小妮子,亏我被马车颠得七荤八素,都是为了来见你,你还没良心地同我抢生意。”
阿元见顾少堂随在任罗衣身后,一副拘谨模样。
任罗衣扭脸道:“顾少堂,别在这儿杵着,你去弄两碗仙露茶来。”
这仙架山的仙露茶,是由当地一种仙萤草制成的。此草生处,流萤纷飞,仙架山民视萤虫为仙人之前驱,便唤此草为“仙萤”。以仙萤草的嫩叶芯所制的仙露茶,至清至纯,有词人赞说“不着人间半点尘”。只是仙萤草嫩叶易腐,在捻下后,不消一时半刻,便会由鲜绿转衰黄,须得趁草色鲜翠之时,立刻着以滚水炮制茶汤。</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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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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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茶阿元不知,江客却晓得,他洋洋洒洒露出一笑:“何必叨烦顾兄弟呢,一来一回少不得要花上一个时辰。”
阿元挢舌难下:“嚯,这茶这样难烹调么?”
江客同她说了其中的缘故,阿元不由道:“那咱们便去仙萤草处,一边赏草看萤,一边品啜香饮,岂不是好?”
江客摇摇头道:“今日行路远,已是乏了。明日再去吧。”
他说着,又对着任罗衣轻轻施礼:“搅扰坊主了,我去厨房烹煮一味茶,与你们姐妹闲话时佐食。”
顾少堂忙道:“这可使不得。”
阿元笑道:“顾大哥,他难得有闲情,你由着他吧。”
顾少堂为难之色溢于言表,偏生人品又钝,磨不过阿元说嘴,只得引江客去了厨间。
阿元望着江客的背影,若有所思。
任罗衣搡了搡她:“怎么?不舍得?他去去便回的。哪里就一刻也分不开了?”
阿元掩上门,笑影子有些暗下来。
任罗衣不由揪心道:“你前几日究竟怎么了?江少爷他发了好大脾气,简直……”
“有歹人绑了我,不过他们以为我是个不会功夫的弱女子,我便逃出来了。”
任罗衣抚了抚心口:“怨不得他急得那样。”她说话间打量阿元,“也是,瞧你这样病怏怏的,谁又知道你身怀绝技呢?我也该跟着你学两套功夫傍身。”
阿元玩笑道:“行啊,我给你开个好价钱。”
任罗衣没好气:“要银子,那可不学了。”
阿元以手撑额,静了片刻,突然道:“罗衣,也许任弘微会回来的。”
任罗衣神情凝噎,半晌才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早该想到,叫江帮替你打探一下消息。”阿元越想越觉有门道,“是啊,秘帮从来消息灵通。他们帮我找到了我……我的亲外祖。也许能帮你。”
任罗衣垂睫未语,她收敛起当家做派时,便是一个楚楚堪怜的文秀佳人,再艳冶的衣裳衬在她身上,都透出一股子清气。
阿元继续道:“不瞒你说,江家有个失散多年的亲人,昨日也被找着了。我想,你那弟弟虽被拐子拐走,定不会害他性命。咱们细细地找,总有消息的。到那时,你也不必这般对待顾大哥了。我瞧着他的神情,有时也觉可怜。任弘微之失,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都是那拐子可恶!”
任罗衣已忍不住淌眼抹泪:“若是真能……真能……”
“你倒别哭,想一想,任弘微走失时,身上可留着什么物什?”
“他走失时候身上穿的是大红织金麒麟补缎制的衣裳;脚上是一双云头履,红缎为面、青绿镶边;头戴一顶粉锻底子的虎皮小帽,虎口缀着一枚铜铃铛;颈中藏着一块银烧珐琅寄名锁,写着‘长命富贵’,是乔三叔制的。我样样都可以画出来。”
任罗衣一气儿说下来,半点磕巴都不打,直说得阿元心疼。
“还有,我那弟弟生有泪痣,后腰处有一块红色的蝶形胎记,看模样,大约十九岁上下……”
阿元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记得这般清楚,咱们找着他的机会便更大了。”
两人正自说话,江客与顾少堂已携着一壶茶水和一篮子晚食回来了。
顾少堂布好菜,搁好碗筷,便退下了。
阿元正欲尝尝江客的茶手艺,却见他按住了自己的手:“这茶,餐后饮。”
山中菜蔬鲜嫩,入口回甘,阿元难得多下了两筷子。
任罗衣不由道:“其实你身子这般轻飘,何必茹素呢?弄些荤食滋补得多了。”
阿元轻道:“从前我养过些鸟雀,家中长辈责我玩物丧志,将那十几只鸟雀都焚烤了,勒逼我吃下去。从那天起,我便不喜荤菜,其实吃也吃得,只是多少有几分……惧了油荤,怕了腥膻。”
任罗衣讶然道:“想不到你族中家教,如此严厉。”
阿元住了筷,托腮不言。
江客冲了一小杯茶汤,送到她面前,阿元见汤底澄明,花香四溢,轻道:“是雪月茶?”
江客微微一笑。
任罗衣朝阿元皱了皱鼻:“贤伉俪倒是嘴刁,雪月茶?这般风花雪月之名,我可是从未听过。”
“这是我们胡乱起的诨名。因这茶皆用白花。”阿元将面前那杯香茶转而递给任罗衣,“那便先敬罗衣?”
任罗衣素手自袖间翻出,将那杯清茗轻轻巧巧地接了来:“多谢。”
那茶香顺着清甜滋味滑入喉间,任罗衣送饮的姿势一顿,一张秀若芝兰的脸容呆住了,凝在风里。
“白玉兰、茉莉花、栀子花,这是三白茶!”
阿元疑惑道:“原来叫三白茶么?”
任罗衣轻轻搁下茶杯,神色怪异。
阿元轻道:“怎么了?这茶有什么古怪么?”
任罗衣摇了摇头,后知后觉望向江客,似是自嘲一笑:“白兰花与茉莉花、栀子花并呼为‘盛夏三白’,所以我爹爹便将这茶叫做‘三白茶’。我娘患有头风,白玉兰可解此症,他便常常为我娘冲泡此茶。”任罗衣撇开目光,低低道,“我已许多年,不曾饮过此茶了!”
江客闻言,神色微微一恍。
阿元轻夺过任罗衣的茶盏,道:“此茶惹你生愁,咱们不饮了。”
任罗衣轻摇了摇头:“是我今日乏了,我不多陪了,好么?”</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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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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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回房去。”
任罗衣起身婉拒,款步离开,人影远远摇曳在风中。
阿元突然开口道:“你的后腰有一处伤疤,是在秘帮中留下的?”
江客怪她有此一问,摇头道:“伤得早,不大记得了。”
阿元将寻找任弘微之事同他嘱咐了一遍,见他神思恍惚,心中一紧,便道:“你……你眼下也有泪痣……会不会……”
“天下的事儿,哪有那样巧合。”江客道,“你是想寻任弘微想得急了。”
“幼年的事儿,你记得多少?”
江客摇头道:“几乎不记得……有模糊印象的时候,便是在苏阳郡城的长街上讨饭,求人施舍些铜板。”
阿元颇为失望地低下脸去。
江客替她又斟了一杯雪月茶:“费了功夫呢,你浅饮一杯。”
江客看着妻子将那一杯风花雪月灌下去。
第133章 山中日月(二)
夜深露重,顾少堂引着一个斗篷遮面的老者来到了江客夫妇的屋外。
“多谢顾兄弟。一会儿便由我送老先生出去。”
顾少堂沉默如影子般退下。他自然懂得,他不该问的,便一句也不多问;不该说的,便一句也不多说。
黑色的兜帽落下,露出一张白须飘飘、鹤眼澄明的面孔来,徐徐笑道:“伯宁公。”
江客长揖到底:“锁阳先生,此番唐突,烦请包涵。”
锁阳谷主抚须而笑,一双鹤眼洞若观火:“伯宁公夜深约我至此,想是为了尊夫人的病?”
“先生料事如神。”江客徐徐叹出一口气,“拙荆讳疾忌医,江某实是计穷,才出此下策。叨扰先生深夜前来,替梦枕之上的她切脉看诊。”
锁阳谷主脸容微凝,过了片刻才道:“伯宁公是磊落之人,行此晦暗,老朽亦谅解苦衷。似尊夫人这般自幼恶疾缠身,憎医厌药,亦不是怪事。老朽也怜惜她年纪轻轻,不忍你们少年夫妻过早分离。既然如是……伯宁公,请引路。”
绣榻之上,女子侧颜神秀,玉容苍白,仿若雪色纯净的一捧山。她眉间微蹙,睫羽轻颤,呼吸浅至不可闻,清愁似轻烟慢雾笼在她的面庞之上。
锁阳谷主上前细细诊看,一室俱静。
屋中烛火明灭摇动,江客走到灯盏前,将那夜中寒灯剔亮,灯花疏忽一闪,他的心也随之一颤。
“她身上的‘地一水’之毒,可尽消了么?”
“依少夫人的脉相看,睡火莲确有克制寒毒之用,但少夫人中毒之时,实在年岁太幼,年深日久,已是无药可根除。”
“她的毒还会发?”
锁阳谷主愁眉深虑,“人之元神为阳,阳不得伸,则阴重而阳微,元神一伤,便生鬼邪之病。夫人近来忧思成疾,反助了体内阴邪之势,寒毒复炽,迟早而已。”
“如果再为她取一颗睡火莲呢?”
“这等圣药,药性太烈,可一不可再。伯宁公,此刻,老朽要下三道方子。第一道方,我回药庐制药茶,为少夫人保养阳气,此茶每日着她饮灌下去;第二道方,天地之间,日为天阳,少夫人绝不可闭塞在屋,须得多与日光相亲;至于这第三道方……”
“是什么?”
锁阳谷主眼眸微抬,打量江客之神色:“伯宁公定是以自身真阳之气为少夫人涵养调息,此法于康健之人多有损伤,不可久持。莫不如敦促少夫人自行调养内息、行气通经,少夫人的内功底子尚薄,倘若勤加修练,大有裨益。外化之内劲,譬如雨露,只能润泽一时;只有内化之力,才是身之泉源,用度不竭。”
“是,晚辈谨记。”
山中几日,阿元被江客敦促着,每日沐浴晨光,调养内息,定时饮茶,其余时候,两人携手游于山间,日赏山花烂漫,夜观日月星语,大有天上人间之美叹。
这日二人于苍苍翠色中偶遇一泓泉流,其清若镜,激扬微波,看得人心神澄莹。
阿元心生欢喜,掏出随身带的那支骨笛,吹了一支古笛曲,其音如甘露、似醴泉,涤荡瑕秽,嘉和万物。
江客先是静静谛听,面带微笑,而后也取出骨笛,以妻子旧日教习之音,与她相和。
黑羽帝皇蝶如漆黑星斗环绕这对少年夫妻,上下翩飞。
暮色渐晞,笛音渐微,阿元收起骨笛,伸出手去,如承露一般托住一只金斑烁烁的黑蝶,唇边笑意在醉酒的夕阳中明明灭灭,“人说蝴蝶朝生暮死,实则朝闻道,夕赴死,不亦是一番人间乐事么?”
江客终日凝然望妻,此刻心头一阵骇痛,眼前的她分明如此欢悦的,而这欢悦似乎也是朝生暮死。他始终在与她骨血里死而不灭的先祖抗争,要将她年轻的生命夺回来。她不该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旧事而活,她本该有如此静好而明媚的岁月。
阿元见江客神情刺痛,别开眼去,只道:“咱们这些日子,过得多么好。可我知道,咱们没法在这山里,躲一辈子。”
“只要你愿意,咱们便在这里住一辈子。”江客神色执拗地看着她,“再不管外头的事儿。”
江客话音方落,忽听得一阵急马狂奔之声,两人齐齐往蹄声来处注目。
一只高大神骏的红鬃马撒蹄而来,马上执鞭之人,乌金披风高高扬起,恰便似乘彤云而来的仙客。
曾经的拓跋决,如今的江决,赤衣红马,流火陨星般,从绣金马鞍上一跃而下。</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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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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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身曙色狮子滚雪球织锦缎袍,戴一顶束发小金冠,冠上缀红光欲流的一大颗珊瑚珠,通身的装饰华贵明艳,越发是个风流明俊的傅粉何郎、偷香韩寿,一身天赋与的轻狂意态。
“哟,兄长和嫂嫂好兴致,果然挑了个好地方过神仙日子。”
阿元在弘微坊中淫浸日久,打量他一身织锦光华灿烂,识得是坊中贵品,心中不喜他奢靡气盛,冷脸道:“你来做什么?”
“搅扰了嫂嫂的美梦是不是?”他说话间脸带笑意,眼眸中有彤彤盛气,似顽似傲,“若不是母亲大人有殃,我也不会……”
江客与阿元惊闻此讯,脸色俱是一变。
阿元口快,叫道:“母亲好端端的,怎就突然病了,你……你究竟耍什么花样?”
江决笑意彤彤,燃若榴花:“嫂嫂倒疑心,是我对母亲不敬,惹她老人家生气么?我已催请了锁阳谷主,母亲的病况究竟如何,嫂嫂与兄长,要不要听上一听?”
江客撮唇一呼,那匹相伴多日的白马便从泉后的林间跃出。江客正欲携阿元上马,却听江决一声哨音,自江决身后又奔来另一头红鬃烈马。这匹红马同江决之坐骑似是旧识,耳鬓厮磨,十分亲热。
“你们两人一骑实在太慢,嫂嫂,这小红马儿,便供你驱使吧。”
阿元闻言不顾,身子轻跃,已经跨上小白马的马背,回头朝江客挥手道:“你们骑红马快行,不必看顾我。母亲要紧。”
第134章 主客之辨(一)
圆水园离仙架山,快马只半日不到的脚程,江决与江客两人骑红鬃烈马先到,阿元在半个时辰后也赶来。小谈在府门迎她,她落马便问江王氏病情如何,小谈絮絮说着……
阿元一边疾步往绎心堂,一边细问:“所以锁阳谷主说,是过于劳乏了?”
“是。先头干娘只以为是初秋吹了风,得了风寒,找大夫开了一剂药,服下刚好,干娘又熬夜看账,这才又病倒了。决少爷看了,说她并不是普通的风寒,即刻就催马往仙架山去了。”
阿元缓了步子,悄声问道:“这些天,你瞧着他对母亲如何?”
“你说决少爷?虽然我不知他怎么突然成了江府的亲戚,但……”小谈鬼灵灵地将眼珠子一溜,“我替你们偷偷瞧着呢。我看干娘对他不赖,他对干娘嘛,也挺殷勤的。”
进了绎心堂的内堂,江王氏靠着半新不旧的一方软枕,斜倚在床榻上,江决正半跪于榻前,小心地侍奉汤药,江客侧立一旁,空举着一个漆木方盘。
阿元趋近,跪低行礼:“给母亲请安。”
江王氏笑道:“孩子,快起来。”
阿元起身,黠黠一笑,从江客手中将漆木方盘抢到自己怀中。
江决回头扫了阿元一眼,阿元玉臂一抬,将方盘举到他鼻尖。隔着一方红漆木,江决分分明明地将目光定了片刻,才把空了的药碗搁在方盘上。
“既然你也请过安了,便让母亲先睡下。”
江王氏微微攒眉:“可我刚服了药,精神还好,正想同儿媳妇儿说说话……”
“娘亲不可任性。谷主吩咐再三,定要好好休息。反正哥哥嫂嫂已回了家,自可晨昏定省,随时可侍奉说话。”
江决笑影一出,软语一劝,江王氏立刻服膺:“好吧,便听我儿的。好乖媳,等你休整了,吃过晚茶,再来陪我说话。客儿决儿,我还有两句话要交代你们……”
阿元闻言,悄悄起身走出卧房,将方盘递交给外间的丫鬟。
绎心堂的小庭,花木葱茏,不知何处得来的数十菊花,依着深浅颜色,凑成了福、禄、寿、禧的字样,另有数盆菊花独置一隅,远观花型花色便知,绝非凡品。
阿元爱花,自是按耐不住立在花侧细看,见其中一株花头青绿,花丝如瀑垂下,卷须由青转白,尾端又晕染出淡淡胭脂色,煞是好看,她不觉伸手捻起一根落在土中的游丝花瓣。
阿元声带笑气:“定是那决少爷的手笔。专挑些名贵花种,倒不知他从哪里花大价钱买来。”
“要请这些花中仙子,不单要费得钱银,还要大大地费一番精神。”江决鲜衣锐步行了出来,春风满面凑近阿元,“嫂嫂好眼光,这一株青绿菊花,最费我的精神,名字唤作‘盘龙见天’。瞧,游丝无数,是不是便像青龙盘绕,直通霄汉?”
阿元摇头道:“模样清雅,何必叫这么一个名儿。龙呀天呀的,煞风景。”
江决轻笑道:“是起俗了,那请嫂嫂改一个?”
阿元摆摆手:“我改不来。”
阿元说着便朝内堂去望:“江客还在楼上?”
“大约正说体己话。”
“如今,真有体己话,母亲也留与你说了。”阿元眉眼一肃,“照此情形,日后你欲寻借口逐我们出去,也不是难事。”
“哦?母亲会对你们这样心狠么?我看她对你们倒是很上心。”
“血浓于水。母与子,这是天生的羁绊。旁人无论如今日久情深,终究及不上……只是,”阿元凝眸花间,似与花语,“你对母亲,果真无怨恨了么?”
“若心中有情,又岂会无恨呢?”江决忽地伸手拧过阿元的肩膀,阿元正撞上他一双燃火似的双瞳,“天知道,你本就该是江帮的少夫人,你本该属于我!”
阿元毫不客气朝他脸上呼了一巴掌:“你又在发疯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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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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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决顺势箍住阿元掌掴自己的手:“倘若王琅没有舍弃我,他就是街边的弃儿,九死一生的暗卫,这种微末如蝼蚁的角色,你根本不会认得他是谁!”
江决眸光烈艳,眼带残红,语音低至喑哑:“如今我回来了,江帮也未必再有他容身之处。你再跟着他,好比明珠暗投、自弃韶华,你可想清楚了?
阿元将手挣脱出来,冷冷瞧着他:“你又是何必呢?”
江决亦是冷笑:“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阿元侧身立于花间,冷香浸身,忽有灵犀,朝内堂掠去一眼,正见一薄身影投在窗棂纸上,江客自堂中款步行出。
阿元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江决恨恨而笑,心中忿怨无处发泄,一手攥怒成拳,竟在无意间将那“盘龙见天”生生掐断,花汁腻在手心,一片冷沁意。
他朝江客朗声道:“嫂嫂说这花名不佳,人言夫妻同心,想来该由大哥改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名?”
江决掌心躺着那株再难还魂的冷娇花,阿元见之痛惜不已,别转脸去。
江客只敷衍一笑:“百花开落,东君为主。我们这样的过客,又哪里想得出什么好名字呢?”
江决笑中另有深意:“大哥于这主客之道,倒有深研。”
江客踱步到花前,挽了阿元的手,婉声道:“趁着你与决弟都在,便同你商量,将苏世堂挪让出来。那本是决弟的旧居。”
阿元点头应允:“再好不过。”
江决眼波横到江客面上去:“是母亲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阿元道:“既遂了主客之道,谁的意思又有什么分别?”
江决冷冷一讪:“我倒没那么急着做江家正主。”
阿元却道:“我们可是急着退位让贤。”
江决只觉憋闷非常,将衣袖一拂:“也罢。你们便挪到容与小筑去,也近便。”
“不了。我和江客还是住到北边。”
江决冷笑道:“当真要做这府中的远客?”
阿元极不愿住到容与小筑和他比邻而居,只笑笑道:“杜若洲那儿有一座邻水的晏楼,推开明瓦合窗便是水景,住着清凉宜人。”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江决语音冷瑟,“嫂嫂会挑拣。”
第135章 主客之辨(二)
杜若洲间水木明瑟,莺莺燕燕语,掠过一室暧光。
阿元娇娇慵慵,如陷落丝锦被中的一朵醉莲,嘟囔着:“我不起。也不吃晨间茶了。”
江客已穿戴齐整,返身往一床香软中捞她,竹青袍上皱出了道道縠纹:“不许贪睡了。”
阿元笑声闷闷,只往被内躲着:“谁叫你昨晚……那样闹我……”
她的脸颊红做胭脂色,眼波荡漾,溅出细碎流光,江客的手规矩了,眼睛却不规矩起来,朝着她饧眼醉看。
阿元将脸一蒙:“你呀,人前规矩人后坏,只可着我一个人欺负。”
江客轻笑起来,将她面上的锦被一掀,朝她鼻尖点了点:“都是为夫的错处,阿元便……罚我一罚?”
“罚你……替我做一客小点。”
江客笑得扬扬:“好。听罚。难的不行,简单弄一客茯苓霜饼好不好?”
“嗯,弄好了咱们一块儿送去绎心堂,看看母亲如何。”
江客应了,旋身出去,阿元撑着脸看他离开,竹青色的袍子倏忽而没,她面上的笑影似褪未褪。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这便是她的良人君子。
一回圆水园,江客便在帏内缠得她这般,多少是因了江决的刺激。
阿元且笑且叹,他既然心里吃味,便由着他吧。
阿元起身,在橱中摸出一件月白色的葛布衫子,上面绘了淡淡的婆娑竹影,唇边笑起,正欲更衣,却听门外闹出几分杂声。
“是谁?”
门外静了片刻,方有声道:“嫂嫂,是我。”
阿元冷声道:“怎么?”
“不请我进去说话?”
“我晨起还未梳头呢。”
“那我替嫂嫂梳。”
阿元携了微微怒气:“我算你的长嫂,你定要这般无礼么?”
“北狄教化未开,我可学不会什么长嫂如母的规矩。”他说着又无赖地敲了敲门沿,“嫂嫂真要一直同我隔门说话?叫人看见了,也不算什么好礼仪呀?”
如今阿元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一阵风儿似的着衣梳头,将门开了。
江决扫了一眼她的垂髻、桃木簪与葛布衫,摇头道:“江家也不至于短了你什么,何必常日这般素净。”
“你铺张由你,我素净也由我,谁都不碍着谁。”阿元将衣袖一拂,“倒是你,清早过来特意避了江客,又打什么主意?”
江决以一种柔而媚的眼光看着她,嘴角噙着笑,阿元在那笑中骤然瞥见江王氏的影子。人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江决便有比寻常女子更明媚的颜色。只可惜那桃花颜色中,总是掺着一丝阴云,一团惨雾,令人恻恻不安。
“我来同你道别。”
阿元诧道:“你要走?去哪里?”
“娘亲病倒,你道她是为什么病的?”
“江帮……底下人不安分?”阿元轻敲了敲指节,“你要先去摸排摸排四大帮?”
“不,车船马驼倒是后话,我得先会一会如今的秘帮之主。”</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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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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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恍然而悟:“倒像你的手段,不走正途,偏挑暗路子。”
“其实……这些年也挺为难这‘假江玄’。”
阿元闻言,眼眸一灵,朝他瞪视,江决却似毫不在意,絮絮道:“他们孤儿寡母,料理起帮派不是易事,上欺下瞒,左诓右骗,都是常事。他也倒明白什么时候手腕强硬,什么时候伏低做小。只是父族的江氏、母族的王氏,他都不甚亲近,更兼之娶了一个一无所靠、空有美貌的妻子,所谓孤掌难鸣,你应当清楚……”
“情形十分的坏?”
“也不至于。只是如今江帮下辖的几个帮派,羽翼已丰,主事人都比我们年长,资历深厚、根基稳固。得颇想点法子好好治住他们。另外……几处的安济坊、义学堂,每年都是流水似的付出大笔银钱……”
阿元斩钉截铁道:“安济坊与义学堂绝不能断。”
江决斜睨她一眼:“是啊,你那好夫婿还在义学堂读过书习过武呢。你不知道吧,段衮将他捡回来,丢在义学堂里,他倒是比其他穷酸子出挑。”
阿元双眸泠泠生寒:“决少爷,嘴里尖酸,眼里刻薄,并不会使您更高贵。颜回身居陋巷而不改其乐,比您可爱可敬多了。”
江决见她口辞犀利,不以为意道:“你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只是,真跟着一无所有的江帮旧客过苦日子,你熬得住么?养尊处优的……”江决凑近了她,呼吸低低,“南越元公主?”
阿元眸子一颤,眉眼隐隐生着一股怒劲儿,小小的下巴颏儿挑起:“我的事儿,你不必管。”
“是啊,你若是在外头过得不自在,自然可以携你那娇娇贵婿回去,做你们的驸马公主。”
阿元冷敛眸子:“你怎么知道的?”
“从前只是猜测,有了江帮探查的一点儿消息,才算真真落定了这个想法。”江决看着她,半是叹息,“你简直太大胆了。”
“比不过北狄兵主,以身犯险。”
江决忽而笑起来,阿元不解道:“你笑什么!”
“我笑,”江决眼眸深深,眼尾飞红,“不论我是北狄兵主,亦或是江帮少主,都配得起您,公主殿下。”
阿元摇摇头:“我早已不是公主了。我可配不起你。”
江决眸色加深:“你怎么做得到?你是为了他,才舍弃南越国?”
“我不是为了他。也不是我舍弃了南越,”阿元蹙眉浅生愁,“你不明白么?是南越舍弃了我,他们不肯要一个懦弱无能的女君。”
江决仰天一笑:“这世间事何等可笑,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烟女侠,元公主,我真是从来也看不透你呵!”
“你来这儿,就是为了警告我,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
“我说了,我是来同你道别的。”江决微微一笑,“我定是会想你的,你却不肯想我,世间事总是这样不公道,是么?”
江客手制的茯苓霜饼,停在阿元举棋不定的手上已经许多时候。
小谈在一旁不由道:“哟,元姐,照你这么吃,这块饼子三年五载也吃不完。”
阿元回过神来,忙笑了笑,一口将那霜饼咬了个囫囵。
小谈又少陪了些许时候,才揣着一布袋零嘴回去听文师傅说课。江王氏的塌前只留下了江客夫妻。
江客服侍着江王氏喝了药,阿元打量着江王氏,道:“锁阳先生真是回春妙手,母亲瞧着比昨日精神多了。”
江王氏不着痕迹地一笑:“今日,江决出门,同你们道过别了么?”
江客正想摇头,却瞥见阿元的目光,眉心不自觉一皱,将药碗默默搁下。
阿元道:“他去做饼的空挡,江决同我说过要出去,并没说去哪里,我也没在意。”
江王氏蕴着一丝儿笑意:“我就不瞒你们两个了。我的病呀,并没有那么糟糕。我是故意的。”
“故意?”阿元疑惑地看看江客,“母亲装病?”
江客轻道:“想是为了试一试江决。”
江王氏点头道:“客儿一向聪明。”
阿元诧然道:“我以为……母亲十分信任他……”
江王氏问道:“是么?”
“虽然母亲不该信他的,可……可……母亲这样试探于他,似乎又叫我觉得悲哀。”阿元心中这样想,冷不丁将这话说了出来,又掩住口,“母亲……我……我是发怔浑说的。”
江王氏愣了一瞬,道:“是啊,他是我诞下的骨血,我又何尝不想……只是北狄人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江王氏空望帐中,徐徐长叹:“我也算有识人之明。只是江决肖似其父,对着他那双眼睛……我实在是看不透。”
江客问道:“主母派了谁?”
“滈川和浐川悄声跟着,灞川已身在秘帮。”
阿元暗自思忖:滈川使的催心镖,浐川搭的逍遥箭,两人皆是轻身兵器,最擅追踪。至于灞川,他的霸王枪,几不亚于渭川的长生剑。
江客开口道:“主母同我们说明,是想……”
江王氏苦笑:“客儿实是我肚中蛔虫,对,我想让你也去一趟。从伯宁县到段帮主的新平郡,不过三五日脚程。你心细如发,倘若江决真有异心异举,你定会察觉。”
江客只默然点了点头。
江王氏又瞧着阿元:“你媳妇儿身子弱,就不跟着你跑这一趟了吧?”</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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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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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客又自点头,阿元伸出手去将他手背一捏,摇头道:“不,我要去。”
江王氏掩住笑:“要这般蜜里调油,一刻也分不开?”
“不,母亲,江决他……这人是密林里狡猾的兽,我可放心不下。”
江王氏笑得花枝乱颤:“那客儿呢,是吃草的羔羊?还得你这牧羊的好姑娘护着?”
阿元一脸绯红:“母亲取笑我!”
江王氏收敛了笑意:“我倒是怕你跟了去,客儿要分心顾着你……”
阿元举指作誓:“我绝不叫他分心,定是他的好助手。”
第136章 遇劫(一)
江决坐马车出行,又携了三五随从,脚程不算快。江客要了三匹快马,不如何着急便赶上了。
滈川和浐川察觉江客随来,都悄没声地现身行礼。
江客细细问过了江决一路的情形,判定无异状,这便悄悄跟在江决身后,伺机而动。不疾不徐走了几日,新平郡便在眼前。
江决吩咐渭川伴着阿元在郡城外休整,自己随滈川和浐川往前再近探。
阿元轻功虽好,毕竟没学过那些暗卫隐身藏形的本事,自不去添乱。于近处找了个茶棚,同渭川孑孑然两只孤影坐着饮茶。
阿元看着渭川的那口长生剑,不由道:“江客从前,做暗卫的时候,用的是剑么?”
“他只是个暗卫苗子,倒算不上什么真暗卫。”渭川看了一眼阿元,“我从前劝过他,早些与你说实话。”
阿元微微一笑,自是自嘲。
“他那时候仗着一点聪明劲儿,常常犯懒,我们练五六个时辰,他只肯练三四个时辰。不过他爱书,余下的时候,他都躲在被窝里借着萤火看书。”
“同你们一批的,只剩了你和他?”
“是他救了我。”渭川声音沉下去,“我们一组兄弟七人,小的八九岁,大的也只十一二岁。上头的人派我们去一个县城的地头蛇家偷行贿名册,名册也到手了。偏偏其中一个弟兄反了水,要拿名册同地头蛇交易,结果,整组人被堵,火箭满天飞。他替我挡了一箭,后腰被烙了一个大疤!”
“原来那疤是这样来的。”
“可不。他聪明,暗没声瞧出那兄弟反水了,明明自己能逃,还回来救人。拼死拼活的,就活了我们两人。原来后腰的胎记,也被烙印盖没了……”
“后腰胎记?”阿元身子一震,“……什么样的胎记?像蝴蝶吗?”
“大老爷们,谁去记那胎记像什么?”
阿元只觉心头怦怦跳:“胎记、泪痣……真有这样巧?”
“什么巧?”
阿元摇摇头:“没什么。”
渭川起身道:“茶没了,我去续。”
阿元轻敲了敲桌沿,渭川又乖觉坐下来。
阿元乜斜着瞧了他一眼:“我知道江客定要你们留意青姐的。只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近况如何?”
渭川左顾右看:“这……我们疏漏……我们忙忘了……没……没打听好……”
阿元冷冷一哂道:“好,料理了这趟,我自会寻青姐,不劳你们费心。”
渭川微微有些发急:“你……你……明知道,他不发话,我不敢跟你说什么。”
“他这人,总是喜欢自己拿捏、自己做主,叫旁人急得团团转。”阿元朝渭川撒怨气,“你也别跟着我,跟着江客去吧。你们主仆都一样,瞧着就来气。”
渭川多少知道小公主的脾性,倒也听话,轻功一展,人便遁走。
阿元随手摸了几颗小小染石,便往树丛招呼,只听嗖嗖数声,人未中招,树叶先落。阿元又抄起桌上两只茶杯,接连飞掷而去,渭川“哇”地一声惨叫,正被一只茶杯砸中后腰。阿元心知他故意被砸,但听得怪叫在耳,稍稍解气。
这时远远传来一阵马嘶,渭川立于高处,几个飞身越到另一侧树梢上,探看过了跃下树来。
“是阿客他们。”
阿元仍在赌气:“你同他走,我便在这儿喝茶。”
渭川只说了一句:“情况有变。”
阿元见他十分严肃,自己也收敛了举止,再不玩笑,起身便往系马处去,遥见江客已高高立于马上。
“怎么了?”
江客只轻轻一抬手,马下的滈川和浐川便风儿似的遁走。
江客朝阿元伸出手去:“上马,咱们去见段一郎。”
阿元怪道:“怎么又要两人一骑?前方有什么险事?”
“江决被人劫走了。”
“什么?”阿元失声而笑,“当真么?”
“来人或许是拓跋氏。”
“啊?”
江客将阿元一把揽上马来,即刻催马快行。渭川紧随其后。
“如何得知是拓跋氏?他们总不能穿着狄人的衣服在南楚自由来去。”
“我们到的时候,没了人影,只剩下空马车,到处是打斗的痕迹,马车底下发现了一只黑铁铸的蛇头。”
“那是什么?”
“蛇头索锥,这是拓跋延手下黑蛇卫的兵刃。械身为软索,一端系蛇头,一端系锥,蛇头内暗藏毒针。”
“你说……是拓跋延捉走了江决?”
“或许,他不满义子弃北狄而归南楚。”
“也或许,那是江决的苦肉计?”
“不无可能。”
“你预备怎么做?”
“浐川善查痕迹,滈川跟着他,或能找到江决所在。”</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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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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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找段一郎搬救兵?”
“是。要对付黑蛇卫,我们几人,胜算太少。”
新平郡的秘帮之主段一郞,穿黑,纹面,头戴骨簪。
他朝江客迎上来,敷衍了一个礼。
段一郎生着一张既年轻又苍老的皮相,酸枣核儿似的一张脸,眼神酷烈。他颈中挂了一串老鱼骨珠子,右眉上纹着海水纹,阿元只觉这人像是幽暗水底里钻出来的水鬼,黑潮潮的。
“这便是少主夫人?嚯,久仰久仰。不知少主同夫人,有何贵干?”
江客毫不寒暄:“我要借你的好手。”
“秘帮任由少主差遣。”段一郎的声音同他的神情一样浑不在意,“水生,给少主挑一队好手,一十八人。”
“敢问,”阿元开口道,“贵帮的好手,功夫如何?”
段一郎挑了挑眉:“什么如何?秘帮的好手,自然功夫上乘。”
“好,既然功夫上乘,就与我较量。能打败我的,便是好手。”
段一郎嗤笑似的望了阿元一眼:“少夫人身娇肉贵……”
阿元疾步上前,身移影摇,段一郎只觉袖香在鼻尖一扫,自己的咽喉已经被骨簪抵住,头发乱了满身,眼前是少夫人皑皑如雪的一双手,和冷得霜刃一般的眸子:“段帮主如此轻易遭人辖制,呵,秘帮的好手我还能信得过吗?”
段一郎黑面透红,双目圆瞪,声音也似被骨簪卡在了喉间。
江客悠悠道:“夫人,手下留情。”
第137章 遇劫(二)
阿元将骨簪往身侧呆若木鸡的水生身上一投:“替你们帮主束好发。”
段一郎接过水生递来的骨簪,神色稍霁,清清嗓子道:“真想不到,少夫人模样儿娇贵,竟有如此身手。”他不再敷衍了事,只取过水生手中的骨簪,自行整肃了头发,“少主和少夫人这等人物,还要向我要人,想必,要办的事,定是十分艰难。”
“段帮主,我们要对付北狄人的黑蛇卫。”
“黑蛇卫?北狄人?”段一郎狠狠一拍掌,再没了混不吝的神色举止,“既然是咱们南楚的仇敌,秘帮不敢推辞。水生,将咱们的‘十二云’唤来。”
当年秘帮暗训的人物中,武艺占头二十名的,有八人被选入圆水园,剩下十二人留在秘帮,因身手矫健、如云似雾,又被称为“十二云”。
眼前十二个英武男子,威武神勇,气势不凡,皆着一身皮甲。他们身后是一十八个壮志少年,着短打灰衣。
“除却十二云,已另择一十八秘卫随少主前去,只是……”
“段帮主不妨直言。”
“倒不怕黑蛇卫强悍,只怕他们用蛇毒折磨兄弟们……”
江客取出黑蛇卫留下的那截被利器斩断的蛇头:“我这小夫人,也善解毒之道。这蛇头中暗藏的毒针,她已有了应对之法。”
段一郎十分诧异地看向阿元,不由道:“这……这……这是最好不过。少夫人真是……有勇有谋。”
阿元只觉好笑,有勇有谋,她可从来没得过这样的赞誉。
虽然这段一郎模样不俊,态度不佳,可倒也没那么难缠,她对他原先的恶感也竟一笔勾销了。
“少夫人不便涉险,段帮主,你替我看顾……”
阿元朝江客皱眉道:“人人都能涉险,我没什么不便。再者说,北狄人未必只有一种毒,一时三刻间,你们也找不出比我更精于毒道之人。”
江客无声地叹一口气,对着夫人真只是束手而已。
段一郎似在看好戏般:“少夫人,真是女中豪杰。看来咱们秘帮,应有一支娘子军,交给夫人训练,保管不亚于‘八川’‘十二云’!”
“若真有女军,我自愿效劳。”
“少夫人不是玩笑?”
“绝不玩笑。”
段一郎那长眼圆睁起来:“那秘帮上下,恭候少夫人指教!”
水生急急入内,将一方纸卷举着。
江客道:“是浐川递过来的消息?”
水生点头。
江客捻开纸卷,眉间一紧,阿元凑上眼去:“玄机观?他们竟去了道观?”
众人闻言,皆拨弄眼色,琐声微微。
段一郎拍案而起:“这……这北狄人,尽是些色中恶鬼!”
阿元疑惑:“这话什么意思?他们要对道观中的师傅们不敬么?”
段一郎看看江客眼色,欲说不敢,只尴尬地清清嗓子。
江客牵着阿元独独出了内殿,留下一殿待命之人。
“阿元,这新平郡外的玄机观,实是个……风月之地。”
“风月之地……是同万宝楼一样的地方?”
“是。因此上,你还是留在……”
“拓跋延同江决一样,是个好色之徒?”
江客摇头:“拓跋延并无好色之名。听说他与表姐成婚,生的一双子女都意外夭折,其妻又因第三子难产,母子皆殇亡。这之后,他再没有娶妻,如今膝下也无子嗣。”
“听着还是个痴情种子。那他为什么去玄机观?”
“大约是因着江决。”
“他想讨江决的欢心?”阿元点了点头,“是啊,他既没有别的孩子,心里也许早将江决做继承人看待。江决回到南楚,他自然不肯轻易放手。”
“我想不单只有父子之情,江决的确给了拓跋延不少助益。甚而大尊皇帝拓拔祖,似乎也对江决另眼相看。”</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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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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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江决的情形,倒不十分危险。”阿元思忖片刻,“咱们智取,不要强攻。”
江客似乎看透她之所想:“你想用美人计?只怕拓跋延对你我皆有提防。”
“咱们偷偷潜入,扮做玄机观的姑娘。先摸清境况,运气好的话,我用上一丁点迷药香粉,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太冒险了。”
“总归都是冒险,该冒值得之险。带人硬拼,只怕两败俱伤。更紧要的,咱们不光想救人,还要弄清楚江决究竟是不是在捣鬼。”
江客沉冷不语。
玄机观观主,道号无尘,原名玉汐,是郡太守的下堂妾。因太守之妻好妒,将她逐出家门。玉汐风流袅娜,素有诗文之才,平日里喜佛好道,被逐之后寄身九虚道观清修,九虚观主贪占玉汐之财,污构她“下堂之妾,身浊心垢,脏辱道门”,又将一无所有的玉汐赶出了道观。玉汐报官喊冤,才将九虚观主的丑事抖落出来。得回体己钱后,玉汐自号玉无尘,在郡城外的青山脚下,赁了几间竹屋,自题“玄机观”。只是这道门,从此便只为风流才子而开。清净之地,成了十丈软红尘。
玉无尘聪慧多才,又擅丝竹、花鸟、酒茶诸般雅事,郡城内外的风流子莫不倾心,艳名大炽,往来之人简直将玄机观的门槛踏破。日子久了,玉无尘便招揽了不少同自己一般才色兼美的女子,将玄机观变做了平新郡数一数二的花月佳处,成日与恩客们鸣琴赋诗、谑浪度日。
炊烟升腾、夜幕暗降,阿元与江客潜入玄机观。观内清静无声,丝毫不像一个烟花风流之地。两人探得一间大屋之外有两个兵甲守卫,便候在屋侧谛听。
“这一屋子美人都锁起来,真是暴殄天物。”
“我们是兵,是仆,哪儿轮得到我们享用美人?这一屋子,都是供费舍大人挑选了,送给兵主的。”
“费舍大人这美人计,真见效吗?我看兵主今日顽抗之态,怕是……”
“哼,毕竟是南楚蛮子,我看咱们部主待他再好,也没用!”
“他真铁了心不回咱们北狄了?”
“他要真铁了心,咱们就杀了他。”
“可不敢胡说!就算部主肯,费舍大人也未必……”
“有什么未必的。费舍大人要真是咱们北狄汉子,必得为国锄奸,这样的叛徒可留不得。”
“嘘,咱们别说了!别说了!”
阿元与江客对视一眼,心道:不想这江决真是叛了北狄,心归南楚。随即一阵莞尔,只怕他这颗归心,像了东流春水,浮沉不定的。
阿元从江客身上找了一块帕子,沾了少许粉末,江客用掌风一送,那帕子便轻轻巧巧到了兵甲的脚下。
“哟,风吹来条美人帕。”
“我闻闻,香不香……”
“我也闻闻,香呢……”
“嗯,美人香……”
两个兵甲慢慢“醉”倒在美人香中。
阿元与江客上前,推门之时,又药倒了满屋的女子。
阿元从屋内寻了两件藤萝紫的舞衣,转身换上,又笑盈盈地服侍江客换上,偷借了观中的胭脂水粉,将江客好生打扮了一番,啧啧赞道:“想不到我的夫君装扮起来,还是个不世出的美人呢。”
江客且羞且气,用那樱桃红唇凑了阿元一嘴胭脂,正欲辩驳,忽听得屋外有声。
阿元朝他??眼,两人急扯过同色的遮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第138章 遇劫(三)
“天还未黑透,你们怎么就打起盹来?”
“没打盹,没打盹,只是乏了,坐着歇歇。”
来人毫不客气地推开屋门,阿元一步跳出屋去,倒把来人唬了一跳。
“大人,我们姐妹一个善舞,一个善曲,求大人给我们一个机会,亲近贵人。”
“哦?这倒不错。我家兵主倒是爱个歌儿舞儿的。你们若是能逗乐他,重重有赏。”
阿元施施然下了一个礼:“先谢过大人。”
那粗壮汉子正欲往阿元身上摸一把,江客先一步挡在阿元身前,那大汉便不客气地在江客腰间掐了一把:“啧啧,这南楚女人,腰肢跟柳条似的……”
阿元急急将身后的门掩了,忍不住笑了一声,江客憋闷得一张俏脸通红。
大汉又往江客脸上掐了一把:“哟,这小妞的脸蛋,粉红粉红的,香花似的招人疼……”
兵甲忙道:“大人,可使不得……还是快将两个美人送去吧,费舍大人必定有赏。”
大汉重重点头:“你们两姐妹,跟着大爷我走。”
两人随着粗壮汉子绕至一间精舍,舍外立着八条大汉,身着黑甲,手缠蛇头索锥,想这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蛇卫了。
那汉子将两人交给守门的黑蛇卫,由卫兵领入。
熏香扑鼻的雅室,一个有眉间痣、着道姑衣的美人,正为卧倒在长塌之上的江决倒酒;另一个娟丽佳人,正细细点茶。茶座上踞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此人须髯如戟,耳大目圆,状貌十分魁梧,神情中又有戆直忠勇之态。
阿元步入屋内,原先卧倒的江决慢慢直起身来,她一眼看见江决足间有一只银色的锁链,将他绑在长塌之上。
江决的唇边隐隐浮出笑意,紧接着,他又看见了阿元身后之人,越发仰天长笑起来,声震一屋。
“兵主,看来这两个舞女,倒是很得你的喜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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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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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费舍达力,”江决乐不可支,“我好久没看见这样绝色的舞女了。快叫她们舞上一曲。”
费舍达力还未发号施令,阿元已走上前去:“他是你的主子么?你为什么锁着他?”
费舍达力颇不快地挥挥手:“你这女子,好生胆大,敢过问老子的事?”
江决笑道:“把你的面纱揭下去,要是你值得费舍达力赞一句,玉无尘酿的这好酒就留给你喝,怎么样?”
阿元不自觉瞧了瞧那眉间有痣的女子,见她姿容甚美,神情潇散,只低头沽酒,似不闻窗外事一般。
阿元又看了江客一眼,只说:“我不喝酒。”
江决拍案更笑:“费舍达力,费舍达力,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浑身带刺儿的舞娘!”
“兵主,这些南楚娘儿们,有的也像烈马,难驯得很。可您就乐意招惹这些玫瑰花刺似的人儿!”
江决的笑声渐渐细下去,只余荡着尾韵:“是啊,是啊,我就招惹这样的主儿……”
江客眉目凛凛,只越发挽紧了阿元的手。
费舍达力从座上站起身来,如山岳挺立,一身的熊威虎力,他大手一掀,便将阿元的面纱扯烂:“哎哟乖乖,这南楚娘儿们……”
江决笑问:“这娘儿们如何?”
“兵主,咱们就算找上一万个南楚姑娘,也不可能找到比她更标致的玫瑰刺儿了!”
玉无尘闻言,不动声色地抬眸扫了一眼,仍低转头将一只酒杯装满。
费舍达力又来掀江客的面纱,江客不着痕迹退了半步,自己将面纱扯到空中。
费舍达力“咦”了一声:“你这姐妹怎的不开腔?”
阿元道:“她是个漂亮的哑巴,只会弹琴。”
江决似乎笑累了,便不再笑了,他将玉无尘递来的美酒满杯灌下去:“费舍达力,她不喝酒,赐她一杯茶,喝完后,让她给我跳舞。”
费舍达力扭头抓过一杯满满的茶,塞到阿元手上,茶液溅了人满袖:“喝,快喝!老子也想看你跳舞!”
阿元将指甲在茶水中浸了一浸:“我的舞只给男人看。”
费舍达力不明所指:“啥意思?”
“她下了逐客令。”江决一眼了然,朝身侧的美人挥挥手,“玉无尘,带着你的人出去吧。”
玉无尘神情依旧,只略一颔首,便领着那位烹茶美人出去了。
费舍达力疑惑地看看江客,道:“你这姐妹不走?”
“他要给我奏乐。”阿元的目光仍离不开江决足上一圈银光,“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他要锁着你?”
江决笑了笑:“因我不听话,他又想叫我听话。”
费舍达力有些焦躁起来:“你这南楚女人怎么回事,这么多话。”
阿元冷冷觑了费舍达力一眼:“你想叫他怎么听话,我可以劝他。”
费舍达力这会儿有点高兴起来了,他的喜怒哀乐,都是一时一刻,堆满脸的。
“那可好,你劝他听他阿爹的话,早点回家。南楚不好,太暖和,也太潮湿,老子都待不住了。”
“这位费舍大人说你不听你爹的话?”
“哦,我这爹是北狄人,而我嘛,如今,我只想着做南楚人,不愿意去做北狄人了。”
“兵主,你这是什么话,不许说了,不许再说了!”费舍达力气汹汹的,“我叫您一声兵主,您就永远是北狄人。南楚有什么好,我真弄不明白,您……”
阿元朝费舍达力问道:“如果他不肯做北狄人,你怎么办?”
“我带他回北狄,见他阿爹。他阿爹是我的主子,他肯定会听话的。”
“那他爹为什么不来这儿,亲自劝他?”
“老子都说了,这南楚太讨厌,咱们北狄人住不惯!也不爱来。”费舍达力又不耐烦起来,“你个小女子,别啰啰嗦嗦了,快跳舞!跳舞!”
阿元似笑非笑,只将那茶杯还给他:“我不渴。”又朝江客道,“最近时兴什么小曲儿?你给我奏一支吧。”
江客坐到古琴边上,转轴拨弦,细细调音。
费舍达力等得发闷,打着呵欠的功夫,便将手中的好茶牛饮般灌进肚去。
江客调完了音,笑着望着费舍达力。
费舍达力也觉好笑:“你这南楚小娘子,不笑也似笑,笑时又……”
他话音未完,人便震地而倒。
江客起身,来到江决身侧,阿元只靠琴坐着:“怎么样,那足链子好解开么?”
江决摇首而笑:“还以为能得嫂嫂赏脸跳上一曲呢。”
阿元冷笑道:“江客,用剑,若是那链子砍不断,就把这人的脚砍了。”
江决求饶似的笑:“嫂嫂真不愧女中豪杰。”
江客只做不闻,返身去费舍达力身上搜寻钥匙,果然在腰侧搜到一把十字钥,就着银链上的小孔开了锁。
江决声音里隐隐含着一丝不甘:“大哥真是机敏过人。”
阿元忽道:“你有的选。”
江决未明其意:“什么?”
“你可以选,是做拓跋决,还是做江决。”
江决的眉眼沉下去,唇角挑起风波:“你们来得很快。”
江客见阿元犹豫之间欲说出实情,忙截住她话头:“你初来乍到,我们来是为帮你镇住段一郎。结果……你出了事,江帮的消息很快。”
江决斜睨着江客:“你也有的选。你完全不必来救我。江帮还是你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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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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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颇为自嘲地笑笑:“你是王琅与江焕唯一的子嗣。就这一点看,我们没的选。”
第139章 前尘(一)
江决仍按原计划拜访了秘帮之主,并邀江客夫妇同行。阿元并不知道江决同段一郎谈了些什么,但肉眼可见,段一郎对江决之好感,远远大于江客。他有这样的本事,让自己如沐春风的同时,也让别人如沐春风。
回到圆水园不久,江王氏便举行了隆重的典仪,收江决与谈行简为义子。江决正式暴露在江帮大众的视野之内。
江客开始称病,将大半江帮内务移交给江决。作为曾经的延部兵主,江决处理起江帮诸事亦是得心应手,他甚至与大舅爷王伯函之女王端生,亲上加亲,结定姻缘。
杜若洲中,阿元正将曝干的根茎细挫成粉,听闻江决与王端生婚期已定,眉心不觉一皱。
江客眉心亦是一皱:“怎么?你不高兴?”
“我只是替王端生不值,听闻她相貌好,品性也好,是淑媛名女。江决娶她,并没有多少真心。”
“王伯函由四品的都水使者,迁升三品都官尚书,你猜这背后,有没有江决助力?”
“短短时日,他怎可……”阿元见江客微微一哂,思绪顿明,“想是他为北狄筹谋时,也曾与官场之人结交,明的手段没有,暗里的交易却不会少。王伯函与他,不光是亲上加亲,更是官商一路,钱权相加,皆要平步青云了……”
江客瞅了瞅药盅中的药粉:“你呢,弄什么名堂?”
“杜若,小谈皮间风热,给他用一点。”
“你倒成半个大夫了?”
“那是,咱母亲的毒,还是我解的呢。”阿元说着指了指桌案上的医书,“从前研毒害人,如今研医救人,我这女匪嫁了你,是不是大大改好了?”
江客顺手帮着将余下的根茎挫碾:“谁叫你这女匪,偏生有个菩萨面孔。被你的善念一沾,我的冷气也消解不少,心肠都热起来了。”
阿元心中欢喜,歪着脸靠坐在他身侧:“是啊,你那时初到南越王寨,脸上即使带笑,整个人也是冷冷淡淡,疏疏离离的。就像……挂在天上头的月亮,没由来地讨人喜欢,又偏偏叫人不敢亲近。”
江客浅浅生笑:“我讨人喜欢么?”
阿元思及旧事,莞尔一笑:“你人品温柔,待母亲又恭顺孝敬,甚而愿豁出命去。我那时以为,你为的孝,原来是为了一个‘义’字。”
江客研磨停当,轻轻将妻子揽在怀里,正欲说些私语,却听屋外有暗号声起。
阿元眼眉挑起:“你又指使渭川做什么去了?”
江客微一沉吟:“我得出去一趟,午食便不陪你用了。”
阿元轻轻牵住他衣袖:“江决与朝堂走得越发近,这步棋既好也险,只会有越来越多的眼睛盯着江帮,也有越来越多的手伸到江帮的钱袋子里来。”
“我知道,但这是江焕后人的选择。我能做的,就是带你走。”江客抚一抚阿元的脸颊,“江决大婚之后,我会向母亲提出来。”
阿元心头生乱,只敷衍地点点头:“你去吧。”
阿元背过身去,垂手而坐。
微风细细,药香袅袅,这是一个寂静的白日,阿元独坐着发了一会子怔,忽听身后微风过处,一阵轻响,她不禁笑道:“早放你走了,还傻站在……”阿元回头见是江决,笑影子便僵住了,“你?”
“他走了,你连房门也舍不得关,等他回来?”
阿元不答,起身走出来。晏楼临水,房门开处,一片旧红阑干。她倚着阑干,可以看见杜若洲明丽的水景,波光倒映在阿元的褐色眼瞳里,像碎金在跳跃。
阿元道:“我得恭喜你。”
“喜从何来?”
“你同王小姐的姻亲,难道不值得恭喜么?”
“她不过是我与她爹爹手中的一枚棋子。”
阿元蹙眉道:“你若这样想,便不该娶她。”
江决挑起笑光,桃花眼开,灼灼生华:“烟女侠,除了你,世上罕有女子认定我并非良配。你觉得做一枚棋子委屈了她?有多少女子的命运,可比一枚棋子不堪得多了。”
阿元静静怔忪片刻:“也许你是对的。也许很多人和你一样。在你们的游戏里,人人都是棋子。有的人应该拿捏在手里,去赢下一局;有的人应该早早丢开,根本不配出现在你们的棋局里……”
江决望着她:“你在说谁?”
夏末已至,阿元便如这长夏之尾的一道日光,淡极生秋,愁风起。
“我也曾是颗弃子,不过是我自己愿意的。”阿元倔强微微,“我讨厌做棋子,即使是后,是王,我也讨厌。”
隔了十数年的光阴,江客再次看到了那张他永生难忘的脸——拐子的脸。
原来他没有记错,这个拐子的脸上,的确长着一块红斑。
“咱们从前找不着他,都以为他死了。不成想,这绰号‘红蝎子’的拐子,是被仇人关起来了。他早些年,拐走了苏阳郡枫林县张大户的儿子,这儿子娇生惯养,便没活下来。张大户花了四年时间找着了他,把他关在自家的酒水窖里,日夜折磨,虽不成人形了,脸上的斑子还在。”
江客淡淡地听着渭川讲着,仿佛他说的都是不相干的陈年旧事。
张大户的儿子死了,他却侥幸活着。</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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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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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口了,他的嗓音里夹着数个孩童已经死去的童音:“这拐子不该还有人形,他是畜生,一个畜生,就应该滚进猪圈里,吃猪狗都不吃的腐食,吃到死。”
江客说着,寒寒地笑起来,他的笑影里沁出一点泪花:“他这个样子,已经没法记得我是谁了。”
“不,”渭川从身上掏出一本泛黄的旧册,“张大户自捉了他,日日逼他回忆自己拐了哪些孩子,何时何地从何处拐来的,孩子相貌如何,身上有何特征……都一一记录下来……”
江客愣了一愣,竟不敢伸出手去,接过那名册。
“阿客,你的名字就在第三十九页,你自己……”
“别说!别说!”江客忽的把耳朵紧紧蒙住。
他竟然害怕听到那个声音。
“咱们回圆水园,回杜若洲。”江客忽然道,“她在等我。”
第140章 前尘(二)
阿元并不知道江客去了何处。
但她直觉今夜他会回来,便亮着一盏灯,焚了些安心香,翻着一卷医术等他。
她太心不在焉了,“当归”这一味药,她已反复看了许久,总静不下心。
夜雨也开始落了,只一霎儿的风,便入了秋。
她听着梧桐滴雨之声,心中闷闷的。雨声中,响起了熟悉的脚步。
阿元匆匆起身开了门,门外是她的丈夫。
他从一片秋雨中横渡而来,一身的潇潇雨意。
“你淋了雨?渭川怎么不给你找伞?”
江客闷闷不语。
阿元有些心焦地替他撇去雨水:“你怎么了?”
“阿客,自有记忆起,拐子就这样叫我,阿客。”
阿元心煎如火,忙撩起袖子揩着他半湿的脸:“进来再说,我叫人打热水给你。”
江客似是不闻,怀里执拗地捧着什么。
又是匆匆的声音从头顶掠过,渭川自阑干外翻进来。
阿元急道:“渭川,你们究竟去干什么了?”
“拐子,找到当年拐他的人了!”
阿元心一沉:“我不管别的。他淋了雨,你即刻命人送热水来。”
蒸腾的烟雾,湿热的肌肤,江客不知怎么,自己已经浸泡在浴汤之中。
阿元正替他濯洗长发,一丝一缕都清洁干净。
江客握住了她的手,这种温热的感觉是如此令人安心,空气中弥漫着甘松与白芷的香气。
江客将脸孔低下去,偎着她的手。
“你别怕,别怕。”她轻音软语地安慰着,“不论你过去是谁,你现在只是我的丈夫。”
“张大户的儿子死了。我知道,红蝎子说过,拐来的第二天,那个孩子就死了。”
“可你活下来了,你很勇敢。”
“我不记得很多事了。红蝎子给我吃了一剂药。我就都忘了。他不让我记得过去的事。”
“忘了也不要紧。。”
“我只记得红蝎子叫我阿客。他说养着我是为了卖个好价钱。然后他就不见了。他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就去乞讨。我和另外两个孩子。后来,那两个孩子也死了,饿死的。”
阿元凑近去,依偎着他的脸,她的眼泪滚下去,贴着他的脸,滴到浴水里。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如果你害怕,我可以帮你看。”
“好。你帮我看。”江客微微一笑,在蒸郁的水汽中,他的笑容朦胧惝恍,“你告诉我,我就不怕了。”
阿元翻开那旧册,一页页地看下去:
汶山郡都安县,柯姓子,云飞;汶山郡枳县,许氏药铺子、未具其名;朱提郡符县,炊饼彭氏子,未具其名;苏阳郡枫林县,张大户子,张希;苏阳郡厚丘县,洪婆孙,未具其名……
她的手颤抖着,终于翻到了第三十九页——苏阳郡伯宁县,任家坊主子,任弘微,乳名客儿……
阿元丢下旧册,抱住江客的脖颈大哭:“你就是任弘微!你就是任弘微!你是罗衣的弟弟啊……”
江客也哭了。
两人的泪都滚在浴水里,而窗外,还在下雨。
从前红蝎子常去的当铺,如今已是江帮的产业。
江客从当铺旧年积攒的“死当”里,翻找出了那个银烧珐琅寄名锁。
阿元陪着去,见到那寄名锁便高兴地嚷道:“我知道,上面写着‘长命富贵’四个字。”
江客笑了一笑,将那寄名锁递到阿元手中:“见到这寄名锁,倒像是见了旧友。”
阿元珍惜地抚摸着那寄名锁,道:“其实我一直有预感,你呢,你有没有?”
江客想了想,道:“不知道。因着你的缘故,我对任罗衣印象甚佳。”
阿元将攥着那寄名锁,比江客激动许多:“咱们还等什么,去认亲吧。”
“可……可我这身份……离合遭遇……实在是……”
“你信我,不需多说,只将这锁给罗衣一瞧,她便会明白。”
兴许是早早将眼泪流完了,江客,也就是任弘微,见到长姐的时候,十分平静,一如往常。
而任罗衣,正如阿元所说,一见到那银烧珐琅寄名锁,便将三生三世的眼泪都流光了,而任弘微只是展颜一笑,轻轻喊了一声:“姐姐,委屈你了。”
两人相认后的第二天,任罗衣将任弘微领到父母的墓前,磕头祭拜,又亲自将寄名锁挂在弟弟的脖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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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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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弘微双眼惨红,泣道:“儿子不孝,来得太迟了。”
阿元亦是深深叩拜,一双丽影,久久不肯起身。
那天,顾少堂比所有人都高兴,他烧了一桌的菜肴,烫了一壶好酒,亲自为桌上的人一一斟满。任罗衣、任弘微、阿元、渭川,只有这一桌的人,知道外人眼中江家少主的真实身份。他们并非贪恋杯中物的酒客,却兴致大好,将一壶美酒喝得精光。
渭川埋头喝得最多,最先睡死在桌旁。
任罗衣为弟弟夹了满满一碗的菜,叮嘱他多吃,又道:“以后呢,你们夫妇什么打算?”
任弘微笑道:“任家两坊,长姐料理得这样出色,我们夫妻做不来精细的买卖,只好去游山玩水了。”
“当真?”
阿元笑道:“怎么不当真,要劫了我们夫妇,替你做长工么?”
任罗衣朝她扬起眉眼:“真要做长工,也是我来做。”
阿元更乐:“原来有个好夫婿这样扬眉吐气。连任大坊主也要屈尊给我做小工呢!”她说着搡了搡自己的丈夫,“咱们不去游山玩水,就在这儿抢罗衣的绸缎庄玩。”
任弘微见她红晕生面,已有醉意,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叫你来管,不是给好脾性的女客送衣裳,便是将坏脾性的骄客打出门去,绸缎庄没个三五日便要关门大吉了。”
阿元揽住了任弘微的脖颈,醉靥贴到那寄名锁上去:“你有了长姐撑腰,便来奚落我……罗衣才没你那么小气呢……连绸缎庄也不给我玩……不过……不过……我也不喜欢做管家婆,我什么也管不住……管不好……”
任罗衣笑道:“我这弟媳妇儿也太粘人了。不知什么时候,给我生一个小侄子玩一玩才是正经事儿……”
阿元怔怔然,水雾蒙上眼,眸子便如浮在云间的冷月,她的醉意被浇醒了一半,绕着任弘微的手也松落了,直起身摇摇头道:“我……我……”
任弘微轻轻挽住她的手:“你醉了,咱们去歇一歇好不好?”
任罗衣并不知道其中缘故,又接口道:“我得让乔三叔再做一个新的寄名锁,同弟弟的那一块一样,将来有了……”
阿元失望地撇开任弘微的手去。
任弘微道:“长姐,阿元身子不好。今后此事,便不再提了吧。”
席间欢愉的气氛陡然凝固了。
顾少堂疑惑地:“二少,您是任家独苗,这任家香火,全系于您……”
任弘微含了微微怒气:“顾大哥,我说了,此事不必再提。阿元醉了,我先带她回去。”
任罗衣轻轻扯住任弘微的衣袖:“好弟弟,你这话当真?若是如此,我……我少不得要劝你……”
任弘微眸子微抬:“长姐,你聪慧能干,不亚于男子。任家香火由谁延续,都是一样。”
“怎么一样?我……我终究是女子。”
“男子也罢,女子也罢,有香火也罢,无香火也罢,长姐,我同阿元要走的路,注定与他人不同。”
任罗衣摇摇头:“我不懂。那是什么路?”
顾少堂头大如斗:“二少越说越玄……妇人生儿育女不过是常事,何必……”
阿元霍然起身道:“你们都别说了。”她眼目泠泠,似已酒醒,只留余痛,“我……我身子不适,扫兴了……”
第141章 前尘(三)
阿元弃一桌人而去。
她昏昏茫茫地来到长街上,夜已深了,往昔闹热的长街此刻空寂无人,她远远地看到一丝儿灯火,便迎着那灯走去。
身后有脚步声,是她的丈夫,他在跟着她。
阿元急急地冲撞着前行,想摆脱身后的影子,可那影子却不声不响随在她的脚步之后,等她走得累了,疲了,再走不动的时候,她听见他说:“我背你回去。”
阿元低低地说了一句:“咱们去找锁阳谷主。”
“什么?”
“他也许有办法。”
“阿元,若你真喜欢孩子,我们去慈幼院领一个像小谈那样的婴孩教养起来,也是一样。”任弘微轻轻抬起妻子的下巴,她的眼眸暗暗的,“你的身子弱,咱们不能冒一丁点险。”
“可是……可是那不是你我的孩子。”
任弘微俯下身,将妻子背起,往圆水园的方向走去。
“阿元,我曾经是孤儿,漂流日久,对家之眷恋日深。与其损耗你的身子留一个血脉,倒不如咱们护持孤儿,撑起一个新的家。再者说,血缘真有这样重要么?你为血缘所牺牲的,还不够多么?”
阿元伏在丈夫的背上,一颗心渐渐平息下来,她抱着他的脖颈,酒气微微:“你总待我这样好。我怎么就没……早一点遇见你呢?”
“以后咱们还要厮守数十载,你可不许嫌我烦闷。”
“咱们同母亲说,以后便去外乡的义学堂好不好?你去教他们习武学文,我便帮着照顾这些孩子的日常起居,叫他们再不觉孤苦。”
“好,好。”任弘微应了两声,忽然低低道,“其实,你仍有一个未了的心愿是不是?”
“未了的心愿?”
“是呀,我的心愿是终有一日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其实你的心愿,与我十分相近,是不是?”
阿元似是宽慰,似是失落:“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聪明?有时候我真讨厌你聪明。”
“要是你喜欢笨一点,我这便做一个拙口拙行的笨伯。”</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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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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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语音执拗:“对,我就是想见一见他。既然我的生身父亲就在那座王城里,我为什么不能去见他?”
“我的阿元最胆大了,自然没有什么人不敢见。”
“你说他想见我吗?”
“自然。他一定想见你。”
“我不过是一介孽子。他有那么多的孩儿,怎会想见我?”
“我始终认为,他对你母亲怀有真意。”
“可我怕,我怕他不愿见我。弘微,我只想,偷偷地望他一眼,对,就是这样,偷偷地看过他了,心里的牵挂便了了,咱们便回来,去义学堂,好不好?”
“好。”
暗灯之下,是一封缀了白羽的信。
阿元望着那信纸:“所以你弄了这样一封信,锁阳谷主便相信要约见他的人是王宗?”
“是。”
“这……这般行事,也忒晦暗了。”
“那你……想不想知道王宗的真实身份?”
“他难道不是皇商之子王毓宗?”
“可我也告诉你了,萨氏病亡,王家六小姐离了紫霄观投奔其父兄,楚青鸾很有可能替了六小姐的身份,长住南都城的王氏大宅。你认为王宗会让楚青鸾假冒他的妹妹么?”
“或许是泾川听错了?”
“其实你心里明明就有个猜测,却不肯说出来,为什么?”
阿元垂脸不语。
“王宗若能安排楚青鸾做了皇商之女,他的身份便不在皇商之下。又从他种种言行举止……甚而……他也去抢睡火莲,世上还有谁人会中了地一水之毒?”
阿元神思恍惚,坐定静了片刻,道:“母亲会对那人投毒,一点儿也不奇怪。宫中那么多太医,到底也没叫他一命呜呼。”
“王宗正是为了怀安帝去夺莲,他就是怀安帝的第三子,楚琮!”
阿元的唇边溢出一丝儿苦笑:“原来我对他的讨厌,不是没有缘由。只是……只是他要青姐假扮王家六小姐,又是为何?”
“假扮王家六小姐这事儿,怕是瞒不过六小姐的同胞兄弟王毓宗,我想,三皇子定是与那王毓宗私下交好。”
“如何交好也不能让外人假冒妹妹吧?”
“假如……真正的六小姐已死呢?而三皇子又想利用这一身份……”
“皇商之女的身份?”
“我听闻三皇子至今,仍没有婚配。”
“你是说,楚琮会求娶青姐?”阿元先惊后喜,“不论青姐身份为何,他有心思娶为正妻,总算他有良心!”
任弘微微一沉吟,轻轻摇头道:“我猜想,楚琮是不会给出正妻之位的。”
“什么?”
“王登斗对续弦萨氏,显然并不看重,王家幼女只因八字不利,便被远逐出南都城的大宅。即使楚青鸾冒了皇商之女的名头嫁与三皇子,不过带来一份好嫁妆,于他在朝野中的助益,并不算多。三皇子城府不浅,亦有野心,我想他需要权势更煊赫的贤内助。”
“可……可青姐她……”
“你认为她,非正室不做?可楚琮,毕竟是皇子。”
“若是从前的青姐,必定不肯。可如今,她与楚琮厮混日久,我也猜不准……”阿元踯躅片刻,又握紧了拳头,“不,我还是认定,青姐不肯的。”
“怕只怕,木已成舟,赐婚旨意一下,她便不得不肯了。”
“难道她不会逃走?”
“做了三皇子的妃子,她便可以接近怀安帝。”
“你是说,她想对那人……不利?可她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
“她仍愿意做南越的死士不是么?”
阿元脸色发白,任弘微瞧见了,忙捉过她的手轻声安慰:“瞧你这个样子,不过是我的猜测。况且因了你和三皇子的缘故,楚青鸾未必会做下谋逆之事。只是不管她心中有何谋划,进宫都比不进宫来得有利,她或许不会放过这一机会。”
“你这般说,我更急着要去南都城。只是这一去,必定有好些时日,你和罗衣才刚相认,便要你们分离,我……”
“说什么傻话。我已找到家人,以后有的是团聚的机会。”
阿元轻轻靠在任弘微怀中,此行亦不会风平浪静,叹人间,总是相聚日短,分离久长。
第142章 见王城
永元161年秋,长途跋涉的阿元终于抵达了南楚王城——南都城。
南都城四方共有十二道门,东西南北皆有一座正门,两座侧门。除却重大的祭祀、典仪,正门皆关闭,人员货品往来皆由侧门出入。
东西的偏北侧门之间有一横街,街南为各级官员居所,街北则为宫城。
车辚辚,马萧萧,渡过护城的“佑龙河”。阿元侧坐于车中,撩起软帘,渭川正为守门的卫兵看通关的路引。阿元仰头见城门左右皆立着一只极高的铜制凤鸟,仙灵超俗,焕彩辉煌,有直上云霄之态。城门高而阔,恢而丽,上书“凤阳门”。
马车入了城,只见城内雕车竞驻,宝马争驰,人物繁阜,花光满路。自永元帝定都此间,已有五代之盛,南都城的繁华,自是无处可比拟。
阿元只掀帘望了一眼,便悻悻放下软帘。
任弘微将一只水袋递与她:“怎么了?外头热闹,不想逛一逛?”
“我……我有些怕这热闹。”
任弘微只得轻抚她脸颊:“莫怕。”
“咱们这是往宫城去么?”</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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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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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在宫城外头歇息一晚吧。”
阿元摇摇头,她神情哀婉,如一只伤鹤:“我怕我随时会改主意。尤其是……尤其是见了这南都城之后。”
“它也只是一座普通的城。”
“只有你会说它普通。”
“柳陌花衢,绣户珠帘……谁又记得这里也曾如南越一般荒草萋萋,或者终有一日,也将化为一片瓦砾灰烬。”
阿元忽道:“无色复无相,空空复空空。”
任弘微顿起焦色,恼道:“你不该看那些佛书。尽是些消磨意志的虚妄之言。”
阿元似不在意:“从前我是烟修罗的时候,经过一间小庙,那和尚倒是说,我很有慧根。他还说,我尘缘浅,与父母兄弟皆不得亲近……”
“和尚总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哄得你信了,便觉得句句成谶。实则转念一想,又有多少人尘缘够深,能与父母兄弟亲近无碍呢?”
阿元摇摇头去:“不说这些了,我要去宫城,我今夜就想……”
“你得容我筹备。”
“你早就筹谋好了是不是?”
任弘微敛眉不言。
阿元轻轻咬住下唇,模样堪怜,“那……不然我们去王家,我想看看青姐。”
往金梁街的南面一路飞驰,过了春胥桥,再行一里地,便到了四大皇商的地界,王宅居于东首,其府邸自是高雄富丽。
马车甫一停驻,渭川便瞧见府外两个卫兵,正往大门上挑挂白得刺眼的灯笼。
渭川赶忙停车,屈前问道:“两位大哥,府里出了什么事儿?”
“我们府里的六小姐殁了。”
阿元掀起软帘便听得这一句话,急急从马车上跃下,顾不得其他,张口便问:“谁?谁殁了?”
两个卫兵见她貌美非常,早已看呆。
任弘微忙扶住阿元:“别急。”
又朝两个卫兵作揖:“内人唐突。我们是长平郡人士。敢问府上的六小姐,是今年才从长平郡紫霄观回来的么?”
卫兵傻傻两幅痴面孔赔笑道:“正是。两位是我家小姐的旧识?只可惜啊,昨个儿,小姐发了急病,一口气不来,便走了。”
“什么?”
“夫人还不知道吧,咱们家小姐,得了圣上婚赐,本来已经许给当朝的三皇子做侧妃啦,谁成想,云英未嫁,便这么去了……可叹可叹啊……”
阿元心头的哀云一滞,朝任弘微去了一眼,又问:“那么说,她是接了赐婚的诏书,突染的恶疾?”
“是啊。似乎本来身子无碍,忽的便一觉不醒,他们都说是急病攻心。”
任弘微忙道:“我们同六小姐是旧交,能不能容我们在灵前拜上一拜?”
卫兵忽压低了嗓子:“我家大人嫌六小姐不吉,天没亮就将她送出城去了。说这棺椁要一路回长平郡同她母亲葬在一处呢。”
阿元忽道:“王毓宗王公子呢?”
“哦,五公子亲自扶棺归乡,也一同去了。”
阿元诸语问毕,满腹心思地离开。
马车起行,任弘微问道:“你如何看?”
“这样蹊跷,像是青姐做的局。”
“倒不知你这青姐究竟有何打算。”
“咱们什么时候能够进宫?”
“你要去找三皇子?”
“是他弄丢了我的青姐,我难道不该问他?”
任弘微轻叹一气,催驾车的渭川:“即刻往雀珍桥吧。”
雀珍桥边,是殿中尚书原北游的府邸。这位殿中尚书掌宫殿禁卫、礼仪、御用车马,他的正妻,便是江靖世之女——江烟。当年江焕弃文从商,离了朝堂,他的堂兄江炼却是平步青云,一路做到了朝中二品;他的堂妹江烟也嫁给了高门大户。这些年来,江帮与江靖世的一双子女,尚维持着不深亦不浅的关系。任弘微便以“江玄”之名给江烟去了一封家信,推举了两个远亲入宫当差,江烟又将此事交代给了丈夫的亲信,她自然不会想到,即将入宫的两个人,竟是“江玄”和他的夫人。
巍峨高耸的宫城门口,阿元盯着金匾上灿灿生辉的“楚宫”二字看了许久,那是开国雄主永元帝的手笔。
“这里同你想的一样吗?”任弘微问。
“这座宫殿和这座都城一样,大得没边儿,宫门城门都那么高。”阿元蹙眉浅浅,“任谁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都会死的。”
任弘微握着她的手,轻轻印上一个吻:“入了这道门,我便有许多庇护不到你的地方。阿元,别叫我担心。”
阿元道:“你放心,我最清楚,在这种地方守规矩,是可以保命的。”
阿元说着,回吻了任弘微的手,眼眸深深:“你信我。我从前恣意,是因为知道你护得住我。是你纵得我任性了。到了这里,我绝不拿你与我的性命冒险。”
任弘微心中一寒,她比谁都知道这宫门之幽深、之冷酷。
阿元低眉顺眼,走向了那座,与她血脉相连的楚宫……
第143章 当差(一)
楚宫中最大的花园被称为万春园,阿元便在这园中当差,负责侍弄花草。每日晨起,她须将新采摘的鲜花按后宫嫔妃们喜好送到各宫。阿元相信这是任弘微刻意的安排,在巡视的禁卫军里,她看见了任弘微的身影。
“你在看什么?”
阿元被身边的领班宫女浣柔的恶声吓了一跳。</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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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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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什么。”
“在这宫里,记得谨言慎行,别用你那双眼勾子东看西看,宫城中的禁卫军,也是你可以肖想的?”
“不敢。”
“哼,你昨儿晚上刚来我就瞧出来了,你那副不理人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能当后宫娘娘呢?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喏,这白色的山茶花,快好好摘了最大最洁净的,给严华宫的烨贵妃送去,送晚了,仔细你的皮!”
这宫中女子,成日被高位者使唤来去,久而久之,心胸就变得十分狭窄,专会拜高踩低,新来的宫女,常被年长的宫女欺辱呼喝,似乎她们在高位者处所受之屈辱,只能在更弱者身上讨回来。阿元新入宫,虽刻意用了灰褐色的药粉掩住白皙的肤色,仍是个“乌里俏”的出挑美人,自然会引得尖酸嫉妒之人挤兑,日子并不算清净。
阿元净手凝神,取了一盘洁净的白色山茶置于花盘之中,在宫人的指引下送到严华宫。
烨贵妃的婢女浪蕊,一见之下惧怒交加,扭住数枝山茶便朝阿元兜头兜脸砸来:“没眼力界的蠢蹄子!烨贵妃最讨厌白色!这种丧气颜色,竟敢献给贵妃,你是活腻了吗!”
显然是浣柔做的陷阱。
阿元无话可辨,只得道:“奴婢初来,犯下大错,求姐姐饶恕则个,奴婢这便去换了……”
浪蕊一个巴掌劈在面皮上:“呸,新来的就不讲规矩,你换到天黑也换不得娘娘满意!”
阿元被甩了一巴掌,不惊不怒,简直静无波澜,低眉敛容道:“还请姐姐指点,奴婢感激不尽。”
浪蕊还想再骂,却听烨贵妃身边服侍的绣訸姑姑发话道:“浪蕊,别骂了,不是大事儿,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阿元。”
“好,阿元,你回去,换几支颜色艳丽的山茶花,也就是了。”
“多谢姑姑。”
阿元敛身告退。
“姑姑,这新来的宫女如此没眼力,难道还不罚一罚么?”
“怎么,你看她模样出众,便刻意刁难么?”
“谁刻意刁难了?一张黑皮的乡下人……”浪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手指沾了些许灰褐痕迹,嫌恶道,“乡下人就是脏。”
绣訸姑姑只是望着远去女子的淡影:“这女孩倒也怪,旁人受辱,或是惊恐,或是畏缩,或是愤怨,尤其是新人,哪里能像她这般平静?”
“她这是乡下人,无知蠢钝。等罚她一顿,她才知道厉害呢。”
“我在宫里也见了不少人了。这女孩……不像是一般人。”
“呵,那人饿得皮包骨,不过眉眼生得灵俏些,姑姑别高看了她,说不准是乡下逃荒来的。”
阿元重摘了艳色山茶,送至严华宫自然又被浪蕊责了几句“手脚蠢慢”,绣訸姑姑止了浪蕊的话头,将山茶送了进去,过不一会儿,又拿出来几个银锞子,说是娘娘的赏钱。
“贵妃娘娘说今日这花好,特意赏你的。”
阿元在门外谢了恩,见浪蕊一双尖酸横妒之眼,简直要在自己身上扎出个眼窟窿来,索性将那银锞子双手呈上:“多亏姐姐和姑姑的提点,阿元才不致将白茶送入,铸成大错。这赏钱,阿元不敢受领。求姐姐和姑姑收了,全了阿元的感激之意。”
绣訸姑姑还未言语,浪蕊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稀罕你这点金银,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阿元双手仍停滞半空,并不稍移。绣訸姑姑见她神色并无畏缩惧怕之意,只在谦和谨让之外,多添两分木然。
绣訸姑姑笑了一笑:“浪蕊不收,我收。”
浪蕊大怪:“姑姑你……”
绣訸姑姑不以为意,将银锞子收起,又从鬓发上取下一支银质的水仙簪:“我既收了你的礼,自然要回礼,喏,这是根旧簪,你不嫌弃,便送与你。”
“阿元不敢。”
绣訸姑姑并不理会阿元一叠声的“不敢”,径自将那银簪插在阿元发间:“你不簪不饰,可咱们在宫中当差,忌讳过于素净。”
水仙簪插在乌发间,银光暗敛,素意徘徊,阿元摸到那簪子,触手静而润,简直不像冰冷冷的死物,开口道:“谢过姑姑提点。不知道姑姑如何称呼?”
“绣訸。”
阿元的脸孔呆了一呆,眼前的女宫人也似旧银一般,温润素静,不想竟是她。
阿元回到万春园仍有些心思恍惚,浣柔劈面又是夹枪带棒,语珠似箭。
阿元低头,半声也不分辩。
浣柔注意到了她发间的银簪,神情顿了顿道:“你这……这是哪儿来的?”
阿元老实道:“是严华宫的绣訸姑姑给的。”
浣柔闻言,神色颇为不信:“绣訸姑姑?她可是宫里有头有脸的老宫人了,平白无故给你这个做什么?”
阿元摇摇头道:“奴婢不知。”
浣柔疑她撒谎,板正了脸色要问,却听一旁的宫女翠盖道:“浣柔姐姐,这簪子我常看绣訸姑姑戴着……想的确是姑姑给她的。”
浣柔心思暗暗转动:只不过今日见了一面,绣訸姑姑便给这新宫人送了贴身之物,倒不知是不是严华宫那位娘娘的意思。这小宫女除了情性冷僻了些,倒也没有别的错处,自己何必憋着一口气与她为难。万一日后……
想至此,浣柔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便现出一丝儿过于迅疾而稍显勉强的笑意:“既然绣訸姑姑抬举你,也是我们众姐妹的福分。今后这严华宫送花的差事,便交在你手上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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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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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柔又倚老卖老嘱咐了几句,放阿元去清扫落花。阿元巴不得离了人,拿了花帚和花箕,专挑清净之地整扫。阿元是惜花之人,花箕收起来的落花,她也不舍得乱弃,寻了一抔净土,将落花都好好埋了。她正葬了花,对之惋叹之时,却觉身后一股劲力袭来,阿元身子一偏,一团白影便错身而过,落在花堆之上。
她朝身后去看,只有袅袅晴空,檐牙无声。
她衣袖一掠,已将那凭空出现的纸团捏在手中,展开细看。
原来是任弘微。
第144章 当差(二)
她依了任弘微的指示,像一个无声的影子,渡到西北角。这里有一间半荒废的阁子,依着矮墙而建。她甫一近前,那阁门便自己开了,阁内露出任弘微的湛湛笑颜。
她投进那朗月清风的怀中,两人静静依偎了片刻。
“你不是说,咱们在宫里要谨言慎行,不可常常碰面么?”
“是我先耐不住了。必得瞧瞧你。”任弘微细细打量妻子,“这几日,是不是被老宫人欺压得紧?”
“倒也没什么。”阿元出了一会儿神,“在这深宫里锁闭得久了,人便难得快活。照不见阳光,人心的藓便越长越多,他们言语阴损,行事阴暗,也是境遇使然。幸而我在这儿的日子不会长久,自可以应对。”
“我以为……你是个嫉恶如仇的女侠,见到不平之事,便要拔剑而起的。”任弘微抚了抚阿元的面皮,“真料不到,你这样能忍耐。”
“江湖之上,还能仗着剑气利、意气高,求一个人心公道;到了这里,岂敢奢言天理公道?”
“照你这么说,皇宫,竟是最不讲道理的地方?”
“皇宫里,谁位高权重,谁的道理便大。他明着没理,暗着也有理。谁要向高处下跪,谁便没有理。”阿元自嘲笑笑,“便像我这样,见谁都要叩拜的小宫女,就是最最没道理的一个人。人说‘心安理得’,到了这里,想要心安,便得明白,在等次分明的禁宫,下等人无论如何得不到理。”
“话虽这么说……”任弘微笑眼瞧她,“你们宫里一个教习姑姑那儿闹了女鬼,是不是你的手段?听说这教习姑姑专爱欺负新进宫女……”
阿元鼻子皱了皱:“我可不是为的自己。那姑姑以貌取人,宫女若是生得相貌平庸些,便叫人砖地上罚跪。我实在看不过去,才小惩大诫。”
“这便是你说的,明着没理,暗着也有理?”
“我十分小心。况且那姑姑实在不得人心,便知道是有人捣鬼,大家也混作不知罢了。”阿元不禁问,“你特为提点我来?”
“你已够隐忍,不必我提点。我只怕你……怕你太受欺负。今夜听说怀安帝会摆驾万春园赏月,若你……你见了他,是否甘心就此离去?”
阿元以为虽进了宫,见怀安帝仍是一件遥遥无期、如梦一般遥远的事,冷不防今夜便要幻梦成真,心头只是乱。
任弘微忙道:“倘若……倘若你要与他相认……”
“不,不,不!”阿元急急道,“多难堪的事。我难道还指望与他父慈子孝么?他有那么多好儿好女……”
阿元收拾着乱絮一般的心:“见了他,我们便去找王琮,问过了青姐的事,咱们就出宫,好不好?”
任弘微道:“我自然都依你。”他说着,拨了拨阿元鬓发间的水仙簪,“这送你簪子的宫人,是旧人?”
“这绣訸姑姑,曾是服侍过女帝陛下的老宫人。听说她将女帝陛下照顾得十分妥帖,到了婚嫁年龄也不愿出宫,自请终身留侍。”
“怨不得她与你投缘。”
“这一支簪子,倒像是我的护身符。诸宫女忽然便对我有了忌惮之意。”
“阿元,我得回巡卫队去了,你好生……”
“我已如此谨慎,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任弘微轻笑道:“没法子。自从那个月夜救了一只落水的小凤凰,我此生便放不下心了。”
自听了任弘微的说话,阿元便一直心神不宁。
众宫人为了万岁爷要摆架之事,兴兴头头筹备来去,洒扫的、摆设的、送瓜果的、备佳酿的……一拨人来又一拨人走,阿元做事恍惚,被训责了几句,好容易将一切筹备妥当,浣柔便要将一干宫人都逐开。
阿元心头一急,忙道:“怎么?咱们不该留下服侍各位主子?”
浣柔冷冷一讪:“你以为自己是谁?陛下同娘娘会要你这样粗手粗脚的来服侍?”
阿元的心更乱了,话语也磕磕绊绊起来,仿佛一个溺水的人说着极真又极不可思议的话:“可是……可是……我想留下……看一眼圣上……”
“你疯魔了?圣上龙颜,岂是你能够瞻仰的?”浣柔瞥见她发间的水仙簪,想及绣訸姑姑,把半脱口的腌臜话咽下去,“好了,别啰嗦了,便是我在这万春园当差这样久,也没资格近前服侍主子们。你们都去园子外面候着吧。”
这是深宫的秋天,暮色一点点染透天边,万春园外弥漫着百花半生半死的颓香。阿元和宫人们站得不算远,似乎隐隐还可听到园内的觥筹交错之声。她细细去听辨,想知道那众声之中,有没有一缕,属于她的生身父亲。
她觉得冷了,她原先以为是宫人的衣裳太单薄,又或者入夜的风太烈。但渐渐的,她感知这股冷意的熟悉,像是她邪恶的宿敌,潜伏在她身体里,随时预备杀死她。</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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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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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那是什么。
所以她必须见到她的生父。
为一念所驱,她甚至想仗着一身轻功闯进去。
宫廷之内高手如林,她是没有胜算的。
偏偏这时,她的脚开始发麻。
她脱离了列队等待的宫人,翠盖忙上前几步问她怎么了,翠盖看见她的面孔像将落未落的一片秋叶,十分可怜:“你病了?”
阿元正要回答,却听得园内有太监高喊:“起驾!”
众宫人打了个眼色,一阵风儿似的跪倒,阿元也像一枚落叶终是堕了下去,低进尘埃,她微微抬头,见前有侍官开道,后有女官执幡、扇、伞、盖,当中的礼舆好似一团金雾,她仿佛不敢相信舆上模糊的人影,便是那个人。
他离她多么遥远,似乎比在千里之外时,还要遥不可及。
夜宴散了许久,任弘微才在万春园外找到了阿元。她缩坐在墙角,一张脸比月色更冷。
“怎么,你见着他了?”
“我不知道。大约是吧。”
“你怎么这副样子?”
“我只是觉得,一个皇帝,可以是圣、是神,可怎么偏偏,他竟会是个人?他有七情六欲,会留下血脉……他若只是一尊像,不死不生,那该多好?”
“阿元,回宿殿,你的手这样冷,吹太久的风了……”
阿元被任弘微拖着走。
“他身边有好多人。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他会是孤家寡人了。就算一层又一层,像剥洋葱一样拨开他身边的人,也没人能亲近他,走到他心里。”阿元一双褐眼在夜色中泓泓而流,“是的。围着这样多的人,注定是寂寞的。因为天下只有一个君,环绕在侧的不是儿、女、妻、妾、父、母,而是臣。我们是要跪拜他的臣子。”
“阿元,”任弘微轻捧着她的脸,“帝王之亲缘,本就淡薄,你早知道的,是不是?”
阿元用力地点点头。
“所以我们该走了。”她自嘲地笑笑,“我真傻,非拖着你来这一趟。可我不想一辈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
“你瞧见了?他是什么样的?”
“他……”阿元犹豫着,“他是一团雾。”
任弘微静了片刻道:“这样也好。”
第145章 惊见
任弘微陪着阿元往宫女的宿殿走去,又怕来往的兵士撞见,只得退了数步,不远不近地跟着。
不远处是溯光河,河上一座汉白玉石垒砌的承明桥,此刻星月在空,桥下莹莹泛彩。
任弘微见得阿元上了桥,心下颇为踌躇,不知是否该安排二人出宫事宜。忽听得“扑通”一声,竟似有人落水。任弘微慌得几步跃上桥去,哪里还有阿元的身影?
他跃上栏杆,见水影琳琅中有人挣扎,慌忙一个猛子扎下去。幸而溯光河并不深广,任弘微游了两下便到了阿元身边,一把捞起她往河岸边去。
等任弘微近了河岸,先看到一星灯影,再仔细辨认,岸上似乎站着两个人。此刻他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先将阿元带上岸去。
一个宦官装扮的人手提羊角灯迎上来,任弘微忙道:“公公,这小宫女不慎落水……”
宦官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真是不小心么?”
任弘微顿生恼意:“自然是不小心。”
宦官身后那人又道:“这宫内,受了欺负投水自尽的女子,也不少。”
阿元只觉心口憋闷,咳出一声,恨恨道:“这溯光河葬了这样多冤魂,我可不会傻到在这里投河。”
那宦官手中的羊角灯猛的一颤:“放肆!”
阿元与任弘微听得宦官声气,便知道他身后绝非二三流的角色,他们竭力去望,却只见得一个模糊人影,长身玉立。
“奴婢阿元,言语冒犯,请尊驾恕罪。”
那人听得此语,身形朝前一晃,灯笼照见他衣袍一角,是深蓝如墨的缎底。
“你叫阿元?哪个元字?”
阿元只是怔在那里,她与任弘微都看见了,那深蓝底子上,浅浅的暗龙纹欲腾未腾。
她清清嗓子,正欲扯谎,谎言却卡在喉咙里。
那人一把夺过宦官手中的羊角灯,直推到阿元的面上去,荧荧的灯色,照着这个女子,她的脸庞像是落在人间的月,合该是水中的月,永远也捞不着、触不见的。
“啊!”那人似是惊叫,又似叹息,羊角灯落在地上,“是你!”
片刻而恒久的寂静,仿佛隔了世一般,空气中有濡濡的潮气,地上有将熄未熄的一星暗火。在深秋夜的溯光河岸边,他们停滞,如同幻影。
那人仿佛又不确定了:“真是你么?可你怎么会……”
阿元想扯谎,但她开不了口。
任弘微只得拣起地上的灯笼,那荧荧的灯色,终于照亮了怀安帝的面容,也照见了阿元的泪痕。
热汤浴,暖炭烟,茹古轩外,正秋意萧瑟,可在这紫檀窗框和楠木窗芯围住的方形轩堂内,却是一殿春暖。
新浴过后,阿元与任弘微双双湿着发,朝怀安帝跪地一拜。
眼前的怀安帝,温粹有文,举止端和,岁月并未在他颜容之上凿刻太多痕迹,只留下薄而脆的一点病容。
怀安帝朝阿元道:“不必多礼,近前来,叫朕好好看看你。”
阿元颇一踯躅,偷眼看了看任弘微。
怀安帝亦向任弘微投去一眼,道:“他……就是从南越带走你的那个人?”</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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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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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吃了一惊,喃喃道:“你……你竟连这个也知道?”
怀安帝慧黠一笑,指了指身侧的一个描金小盒:“你来打开看看。”
任弘微未得允可,只是静默跪低,阿元犹豫起身时又朝他看了一眼,怀安帝似是有些吃味地说道:“你可太挂心你的情郎。”
阿元忙道:“他是我的丈夫。”
怀安帝的声色转重:“你才多大,不该这样草率成亲。”
阿元似蛇踩七寸,攒着眉心顶了一句:“我同他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别忙做出这副尊长的样子来规训我!”
怀安帝神色一沉,再不言语。
阿元见状,退了半步打量他:“你……你生我气了?”
怀安帝似是无谓地一笑:“怎会?”他说着又朝阿元投去一缕柔和的目光,“你比朕想像的,倒是乖巧多了。”
“你在南越的探子,说我是个混世魔王?”
“朕只听说,你性子烈时,总同你母亲闹得不可开交。”怀安帝忽而感慨地说了一句,“她的性子也是,从不肯让人的。”
阿元骤然听得他提起女帝,心里一紧,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多么怪异,她竟是他们两个人的骨血。
怀安帝将那描金小盒递给阿元,阿元掀开,里面是一沓丝绢画,而画上的女子,形容举止,赫然便是自己。怨不得他会认得她!他手上竟有她由小自大的绢画。
“朕知这画工不佳,朕的女儿比这绢画可美得多了。”
“你……你……”阿元结巴了两声,没奈何地说,“女帝可不认我是你的女儿……”
“那你认么?一凰,你认朕……做你的父亲么?”
怀安帝有一双同楚琮相似的凤眼,可他的眼睛十分温柔,似乎含着一点笑光,静静凝视着阿元。
阿元别开目光去,回身将地上的任弘微扶起:“我嫁了人,便是人家的妻子。从前的事,我不愿多想。”
“可你来了,你还是来了。”
阿元晦暗的心思被一语点破,她颇为难堪地垂着脸,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过……不过看看你,这没有什么的。”
怀安帝的面前焚着铜火盆,小小红泥炉上煨着人参养荣汤,沸香四散。他方才端坐时,举止文雅从容,此刻伸手去够炉汤的样子,便在温雅中透出笨拙来。
任弘微见阿元有意相帮,自己便先一步上前,接过那红泥炉:“我来吧,仔细你们烫了手。”
怀安帝凤眼微眯,打量着任弘微:“也好,你喂她喝了吧,去去寒气。”
阿元望着那描金小盒里的绢画,忽道:“那个探子也给你她的画么?”
怀安帝愣了一愣:“没有。朕说了,他画工太差。”
阿元似乎没了话,又不肯接过任弘微手中的纹银碗,只说:“你先喝。”
怀安帝无奈又看了任弘微一眼:“你也受了凉,同样喝一碗吧。”
任弘微并没在意皇帝的话,只用银勺舀起参汤,执意送到阿元嘴边,不依不饶地望着她。
阿元没好气就着银勺喝了一口,想及什么,高声分辨道:“我不是投河,我只是神色恍惚。今日你在万春园开宴。”
“你看见了朕?”
“只是远远地,看不真切。”
“朕同你想的一样么?”
“不大一样。你……更像个书生,不像皇帝。”
怀安帝笑了笑:“你是想说,更像个驸马。”
阿元又道:“因为你脾性好的缘故。”
“或者是你们母女脾性太坏。”
阿元自去捧了纹银碗,低头啜饮了几口,轻轻道:“有这样的女帝,我的脾性自然不会好。”
怀安帝只是温柔地付之一笑:“这方宫殿是朕冬日读书所在,你们暂住在这里。”
阿元微微有些发急:“我没说要留在这里。”
“你怕你母亲生气?”
“我离开南越,还去管她生不生气呢!”
“那你为什么不肯留下,过一过,原本属于你的日子。”
阿元讽刺一笑:“我又不是满公主。她过得惯的日子,我未必过得惯。”
怀安帝目光刺痛,隔了半晌又道:“若是……朕希望你留下,陪一陪朕呢?朕看了你的绢画这么些时候,总也会寂寞。”
阿元心中一动,轻轻道:“可是……可是你也有其他的子女,何必……何必要……”
怀安帝轻扯出一丝笑意:“这是很不一样的。”
阿元一时间做不出决定,犹犹豫豫地看着任弘微:“弘微,咱们……咱们该留下吗?”
“既然千里迢迢来了,咱们便不必着急走吧。”
怀安帝闻言,第一次对任弘微现出赞赏之意来:“对,对,对,正是这个意思。”
怀安帝殷切地像个孩童,目光灼灼等待阿元的答复。
阿元在那样的目光中,没法不点头。
第146章 明堂金殿(一)
第二天,金银、珍宝、锦缎、珍馐,各色赏赐被流水似的送到茹古轩。
送赏的陈公公正尖着嗓子一长串地报单子:“上用江绸十匹、上用宫绸十匹、上用纱十匹、春绸十匹、绫十匹……”
阿元没耐烦打断了陈公公:“别念了!”
陈公公被吓了一跳,不知怎么惹到这位新来的贵主,慌忙跪地道:“夫人息怒!息怒!”
任弘微见那公公被吓得一脸酱色,也觉好笑,只安慰他道:“公公请起,不敢当。”</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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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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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拨弄着一个珍宝匣中淡金色的浑圆珍珠:“公公,我们都是乡野粗人,用不了这样多的东西,公公送回库房去吧。”
陈公公闻言,吓得抖筛一般:“可不敢。这些都是皇上的恩赐,夫人怎可……怎可……”
阿元见拒之不得,只得撑着额,脸容仍透出些不耐烦:“行吧,那公公你,接着念吧。”
陈公公送毕了赏赐,前脚刚走,后脚便有裁造院的人到了,要替任氏夫妇量了身制衣。
阿元正推拒间,听外头报了一声“皇上驾到”,只得跪地去迎。
怀安帝神情愉悦,俯身将阿元亲扶起来:“也不知你喜好如何,叫各局多拣选了些上品送来。瞧瞧看,送你的玩意儿里,可有中意的?”
阿元努了努嘴:“原本这正堂也很敞阔,一时间堆得奇珍如山,锦绣如海,我只觉得晃眼,眼睛都累了。”
怀安帝只是笑:“那朕给你换个更敞阔的殿宇……”
阿元慌忙摆手:“我用不了这些个。这些搬来的东西,劳累他们再搬回去。”
“胡闹,哪有朕的赏赐,又叫搬回去的道理。”
任弘微朝阿元使了个眼色,凑近悄声道:“此刻一时也推拒不得。咱们离宫时也带不上,到时便留在这宫殿里也就是了。”
阿元闻言,只好唤人将一众赏赐都送去侧殿,封在库中。
怀安帝又急催裁造院的人替阿元量身,更催阿元选缎子:“你瞧瞧,先将中意的缎子做几套常服,朕看那缕金百蝶穿花云缎不错,唉,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也好,那玫瑰紫牡丹花纹锦也显华贵……对了,这是滑国上贡的白貂裘,你们裁造院将这进贡的淡金珍珠好生镶嵌上,入冬前送过来……”
阿元见怀安帝说得越发兴起,喜不自知,想阻他却又于心不忍,只是朝任弘微无声地叹了口气。
裁造院的何曾听过当今圣上亲自吩咐这如许多,连声诺诺,额头都沁出了细汗。
怀安帝一人滔滔说着,见阿元并不搭话,携过她的手:“你看看,朕安排得妥不妥帖?”
阿元只是笑了一笑。
怀安帝屏退了众人,觑着阿元的脸色问:“你大约是不喜欢吧?”
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竟仿佛有几分可怜。
“我只是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阿元笑着望了望她的父,“咱们两个,一个不知道怎么做父亲,一个不知道怎么做女儿,都是一样的无措。”
怀安帝在殿中木然立着,宫殿敞阔,新换的字画、瓶花、盆玩簇新鲜妍,只他一个人是旧的,少了颜色,他冠服端严,神情悲远,心已不在殿中。
梦为远别啼难唤,有人在梦外轻轻唤他,是他熟悉的故人?不,不,不,她的声音不会这样疏远而低微。她的尾音总是扬起,慵懒地拖长了音,矜贵而娇嗔:楚苻!
怀安帝回过神,看着眼前略显惊慌的姣好面庞。
“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怀安帝抚了抚阿元的额发:“傻孩子,朕知道,你母亲将你拘得紧。在朕身边,你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再不必掩藏。也别怕朕,好吗?”
阿元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才说:“母亲惯于繁华,喜好奢丽,我不讲究这些,我不过是寨子里混大的,有两身干净衣裳也就罢了。”
“我以为……女儿家都喜欢这些……”
“我穿不惯。”
怀安帝默默一颔首,若有所失地离开了。
阿元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摇头感叹着:“真想不到,他是这样的。同女帝相比,他简直像个花骨朵似的的女孩,人也温和,话也轻柔。”
“或许,楚皇陛下只在你面前,才有这样的慈面孔。”
任弘微没有说错,因为在三日后的家宴之上,阿元便看见了怀安帝的另一副面孔。
当她一身灰衫,与任弘微双双踏入这举行宫宴的引见楼时,一宫的目光都系在她一人身上。她恍惚感觉到了数十年前,她的外祖母越过山河、跨过溪流,来到这大殿中时,承受的也是同样的目光,藕荷色的艳羡、银朱色的垂涎、紫绀色的猜忌、鸦青色的嫉恨……众色纷纷,这艳冶的大殿显得如此逼仄,杂糅着永不可调和的光与影。
原祸始音,众矢之的,她自找的,她像一只盲目的蛾子撞到这宫殿来。任由这一殿高高在上的人,用一种浅薄而恶毒的笑意来刺她的骨,凉她的血。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地方。
倘若没有皇位上那个身影,她相信有半个宫殿的女人要寝她的皮,饮她的血,不为别的,只因为她长得美。一个美丽的女人,将分去帝王的宠爱,分去权势、地位和家族的荣耀。她们怎能不恨一个毫无根由便如此之美的女人?
心生恐惧的那一瞬间,阿元对女帝的敬服油然而生。在女帝还是满公主时,她便怡然自得地接受着所有的目光,她享受并嘲讽着那些目光里的种种情绪与人性,她用一身的华服重饰、艳光声色,将所有尘埃踩在脚下。那是她应得的风光,一个王朝最尊崇的王者之女,她担得起分分寸寸的审视。
而作为她的女儿,懦弱如阿元只想逃开那些目光与颜色,她揪紧了任弘微的衣袖,朝怀安帝跪下去。
多少人会暗暗腹诽她是怀安帝的新宠?呵,多么可笑,她亲生的父亲永远不能将她的身份告知天下,她这样一个夹缠着前朝艳史的私生女!</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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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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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氏夫妇,与朕有一段大渊源,是朕请到宫中的贵客。”
怀安帝招呼她坐在身侧。
多么逾矩!
皇后面露不悦,刚想出声制止,却被一个眼神惊慑住了。
那是来自帝王的权威,他用冷冷的一瞥宣告他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说出口的便是规矩,纵使郗氏贵为天下之母也无权置喙。
第147章 明堂金殿(二)
阿元也看到了那个眼神。
人说伴君如伴虎。原来他是在自己面前收起了利爪獠牙。
阿元牵着任弘微在王座之侧坐低。
众人见任氏夫妇有如是盛宠,喋喋的场面话早已潮水一般淹过来,阿元与任弘微用同样浸不到眼底的笑意敷衍着这一出宫廷戏,但他们都看见了一个因冷静自持而显得格格不入的清贵公子——王宗,也就是当今的三皇子楚琮。
他们三人在觥筹交错和衣香鬓影之间交换着眼神,像武林高手在虚空中交换招式,他们探得了一些真,也摸到了一些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伴着那些无味的珍馐玉食吞下腹。
郗皇后、烨贵妃、宁妃、燕嫔……
太子楚梃、二皇子楚璟、四皇子楚瑀……
南平公主、遂安公主、豫兰公主……
阿元暗暗将那些面孔与自己在王寨中的见闻一一对应着,她从没想到会以这样平和的方式与他们相见。甚而,她的身上流着一半与这些皇子皇女相同的血。
她看向身侧的帝王。
她曾经被要求成为一个弑父的孽子。这是她赢得母族尊重的方式。只有杀死这个王座之上的主人,她的母亲才能重新得到属于她的冠冕。
而她的父亲对于一切都是知情的。他知道,她的女儿被教导要杀死他。他知道,她有多么危险。但他选择了相信她。
“好孩子,怎么不吃,不合胃口么?”怀安帝轻声问她。
阿元没有避开荤腥,她夹起一块獐子肉,满脸堆笑地咽下去。
那一刻,看着他眸中的柔情与沧桑,她想为他做一个听话的女儿。
盛宴过后,她饮得有些醉了,随侍的人左一个“夫人”,右一个“夫人”,喊得她心烦。
“你们是谁?为什么穿着一样的衣服?为什么要跟着我?不许!不许跟着我!”
任弘微散了随侍的人,扶着她往茹古轩去。
月亮光光,一路跟着他们,直到茹古轩外。任弘微遥遥看见浮碧亭里,有一个人影深陷夜色之中。
任弘微扶着阿元走近,楚琮这才转过身来。
他的仪态仍是那样清举潇洒,那一身价逾百金的装束,似乎只有他这样的人轻轻洒洒穿来,才不算辜负。
任弘微扶着阿元仍不忘行礼:“见过三皇子。内子醉了,恕罪则个。”
“我没醉,没醉。”阿元褐眼迷离,指着楚琮毫不客气道,“我知道你是谁,说,你把我的青姐拐去哪里了?”
楚琮并无笑意寒暄,只问:“你真知道我是谁?”
“你是怀安帝的第三子!”
楚琮冷笑了一声:“哦,那你知道我亲生母亲是谁么?”
阿元晃了晃脑袋,半伏在任弘微身上,迷迷糊糊地问:“你……你知道吗?我……我……不知道了……”
楚琮道:“我的生身母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贵嫔。在未出阁之前,她曾是公主伴读,姓薛,单名一个柔字。”
阿元喃喃道:“公主伴读……哪个公主呢?”
“南楚四世的朝中,难道还有别一个的公主么?”
阿元静了,没再说话。
任弘微揽着阿元的腰,只得装傻道:“内子真醉了,说来说去都是胡话。”
“我也醉了,”楚琮轻轻一扶额,“你们也当我在说胡话吧。”
任弘微看出楚琮有许多的话要说,但他硬是将那些翻涌的酒意与不合时宜的真话,都压制下来。月光抚亮了亭上碧瓦,却照不到楚琮的眼底,他的眼眸漆漆一片,浑不见光彩。
任弘微只觉得心头一冷,下意识揽紧了阿元。
“夜深露重,恕草民夫妇失陪了。”
他扶着阿元踩离了地上孑然无依的亭影,听得楚琮在身后问:“青鸾呢,你们有没有她的消息?”
阿元又似被踩到痛脚,踅身便闹道:“她……她跟着你走!你怎能把她丢了?”
楚琮默然。
任弘微只得抱了阿元,不由问:“你同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楚琮淡淡道:“我费了许多心思,她却不愿做我的侧妃。”
阿元醉中带恨意:“哼哼,侧妃?那你的正宫之位,都留给谁人去抢去夺呀?”
楚琮不答。
阿元又朝他啐了一口:“她不理你!你活该!”
淡淡月色中,楚琮将这近乎荒唐的一时一刻,付之于一笑。
次日,阿元从醉梦里睁开眼,看见任弘微已穿戴齐整,望着自己微笑。
阿元打个呵欠道:“什么时辰?”
“好时辰。外头已聚了不少人,都说主子要来这茹古轩一会,候着你回个话呢。”
阿元“呀”了一声,翻身坐起来,推了任弘微一把:“这可怎么办!”
“要一一见过来么?”
“不不不,我不愿同他们打交道。这楚宫里的人,弯弯绕绕的,反正我说不说话都能将他们得罪了,何必费这个事去敷衍他们呢。”阿元扭着脸想了想,“你去找个丫头回话,就说我旧疾发了,需要静养,见不了客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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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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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弘微眉心轻蹙,他为阿元的寒毒担惊受怕许久,好容易消解了此毒,阿元却偏偏提起旧疾,让他没由来地心焦。
他携了阿元的手,道:“何必扯这个谎。”
“不碍事儿。若是太医要来,便说我是老毛病,静静养着便好,不需问诊开方子。”
“这个谎扯出去,旁人不说,皇帝陛下,必是要急急赶来的。”
阿元眼眸暗了暗,道:“你说,我这个爹,认得对是不对?”
任弘微用手将阿元睡乱的丝发理了理,轻道:“他待你不好吗?”
“眼下还没有不好。但我怕日子久了,便不好了。”阿元刁黠一笑,“所以咱们可得早点跑。”
任弘微点了点头:“是。这宫里不太平。你记不记得昨夜楚琮……”
“楚琮?”阿元撑着脸想了想,“他好像……好像不知道青姐在哪里……还说青姐不愿意做他的侧妃……”
“你想一想,楚琮大约已知晓你在南越真实的身份,南越的元公主,潜入楚宫不算,还得到当今圣上如此的恩宠……”
“南楚与南越,一向势不两立。我是蛮族仇人的女儿,他应当十分警惕……甚而叫卫兵将咱们抓起来逐出宫去,也不奇怪……”
“但他似乎毫不担心你会对皇帝陛下不利,甚而,他要娶一个几乎等同南越公主的女人做侧妃……我不清楚楚青鸾同他究竟密谈过些什么,但很有可能,他已经知晓了你同皇帝陛下的关系……”
阿元面色苍白:“我不信青姐会将这个秘密说出来。”
“未必是楚青鸾。楚琮很聪明,也善于暗里行事。”任弘微薄唇绷紧,“总之,我们以为的秘密,在这宫中,未必藏得够深。阿元,今日陛下定会来看你,你向他求一件事。”
“什么?”
“暗卫。”任弘微双眸凝然,“需要更多的人来护你周全。”
第148章 往沉香
案前是仿铜簋之型的鱼耳炉,任弘微在炉底厚厚地铺一层香灰,阿元将烧透的一粒香炭丢入香灰中,用香铲轻轻地拨弄,将香炭埋入细香灰中,饶有趣味地用香铲在香灰上划出一个“任”字纹。任弘微又在香炭上方搁上一片银叶,最后放上香丸。
怀安帝来得很快,当那绣着龙纹的袍子掠过茹古轩的雕花门槛时,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如此家常,却又如此亲昵。
那一刻,怀安帝甚至有些嫉妒起那个姓任的毛头小子,他不过是一介庶民,却拥着香梦一般的恋侣,自己纵是天下之主,也只余下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而已。
“一凰,你不是病了吗?”怀安帝踏进来,关切之余朝任弘微瞪了一眼,“还不扶她去好生歇着!”
阿元笑了笑,从头上拔下旧银水仙簪去拨弄那香丸:“我没病,不耐烦见人,才扯谎的。”
阿元说着,将银簪插回发上,这才朝怀安帝去了一眼,见他并不发怒发急,慢悠悠道:“你待我很和气,我这样空口扯谎你也不生气。”
“你身子紧要。不想见人,朕替你打发掉就是。”怀安帝走到案前,凑近瞧了瞧阿元,“以后别拿自己的安康扯谎,好么?”
阿元低了头,似在思忖什么,怀安帝见她发间只一枚银簪,便道:“朕送你的那些首饰,你都没有中意的?”
阿元不忍处处拂了他的意,便笑道:“正是送的太多了,不知怎么挑拣,才又将旧的簪子顺手戴上了。”
外间有侍女进来通禀,说是胡太医同三皇子到了。
怀安帝手一挥便吩咐请进来。
楚琮仿佛一点儿也不认得任氏夫妇,朝怀安帝行了礼后,便恭恭敬敬道:“不知父皇,为何传唤儿臣至此?”
怀安帝看看阿元,又看看楚琮,坐定道:“好孩子,早先你为朕取来了玉昆仑的圣花睡火莲,很是不易吧?”
楚琮仍是恭敬得像一尊坐像:“是父皇洪福齐天,自有神佛庇佑。”
怀安帝又道:“琮儿,这睡火莲,还有没有第二朵?”
怀安帝问至此处,任氏夫妇便即刻明白过来,怀安帝是要替阿元再求一朵。
楚琮面上圈着一层极薄的笑意,像瓷胎上的弧光:“父皇,听闻这睡火莲十年一开花,怕是要再等上十年了。”
怀安帝怜惜地望了一眼阿元,又道:“任氏夫妇是朕的小友,他们年纪轻,在这宫中难免觉得憋闷,若是朕为政务所缠,你可得替朕多招待他们。”
“父皇之命,无不遵从。”
楚琮说尽,偌大的殿宇空了一瞬,人人都似无何好说,徒然任由那一缕暗香飘荡。
怀安帝悠悠道:“你们夫妇焚的什么香?”
任弘微见阿元不答,便起身道:“此香名为‘定外’。是阿元制的。”
“哦?”怀安帝笑道,“你还会制香?”
阿元心中暗笑,炼毒可比制香繁杂得多了,她身上可还携着毒香呢,焚满一室,必叫人人动弹不得。
她嘴上却说:“都是旁收杂学的玩意儿。佛家讲究禅定,心定于一,余念不生。我入不了定,便制了此香,将其视为定外良友。”
楚琮道:“此香寂静僻凉,绝远尘俗。倒不知,那些真入了定的老僧,还有何香好焚呢?”
阿元捺了楚琮一眼,道:“焚香是咱们这样的人附庸风雅罢了。真入了定、出了世,又怎么会在意香与不香?”</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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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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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琮本是好意赞赏,冷不丁被阿元抢白一句,面上不显,只道:“倘若任夫人都只是附庸风雅,我们这定外之外的人,岂不都是附庸之附庸?”
阿元侧脸去望,只觉他言语中别有深意,却又左思右想不得正解,暗暗纳闷。
怀安帝朝阿元探过脸去:“你这香丸还有吗?”
任弘微替阿元答:“还有。”
“分与朕和琮儿,咱们父子也附庸一番风雅。”
怀安帝浅浅笑着,楚琮仰头望着自己父皇的笑容,心底只觉暗潮翻涌,蔓草疯延。
父皇从未像今日这般和煦温好。
自出生起,楚琮便觉得自己的父皇喜怒无常。有时候他是冷面君王,自己或病或灾,或生或死,他无情无绪,全不放在眼里;有时候他又是金刚怒目的君父,自己稍有疏漏懈怠,便会惹来厉声的叱骂;极少极少的时候,他是个言笑晏晏的慈父,会摸摸自己的头,轻声唤问一句“琮儿,你可觉辛苦?”
他知道父皇不喜欢他。
他猜测过,当年定是因了满公主的缘故,自己的母亲薛柔才得以侍奉君王;但也因了同样的缘故,他们母子遭了嫌厌,母亲24岁就撒手人寰。
母亲咽气的时候,他还只有5岁。那时他便知道,自己从今以后,只能孤身一人,走一条极幽暗极艰难的道路。
命运将他丢在这名利丛中,又让他失去了所有的依傍。
但他不会屈服。
即使只他一人,即使荆棘满布,他也要和这冷酷的命运争上一争,看看鹿死谁手?
楚琮抬头看向阿元,她微微侧脸,线条清而利,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命运本身,命运正朝他露出讽刺的笑意。
3年前,父皇前往都城北苑冬狩,以示武于天下。郊外冰天雪地,寒风朔朔,引得父皇寒毒症发。为了暖身,父皇饮了大量鹿头酒,醉病交加之间,只他一人伴在身旁,父皇便攀着自己的衣袖,半昏半痴道:“公主,若我将天下还给咱们俩的孩子,你可原宥我?”
父皇终究没被那寒毒折磨而死。可那句醉话,却永远留在楚琮的脑海里。
原来一个人的出生就是他的一切。楚一凰,一个前朝余孽偷偷诞下的孽胎祸根,父皇却心甘情愿将皇位拱手相让。只因为她是楚望的女儿。
因为她是楚望的女儿。她就要赢得一切。赢了自己。
与其说他恨楚一凰,不如说他早早地恨上了命运。
所以,他绝不会屈服。
“琮儿?琮儿?”怀安帝仍是笑语温温,“你挑呀。”
原来阿元在怀安帝的催促之下,取出了自己新制的香丸,供二人挑选。
楚琮敷衍过一道笑意,手刚伸出去又收了回来:“这香丸瞧着都好。任夫人替我挑一颗?”
阿元随手取过案上一个古铜彩描金花圆盒,挑拣了几颗塞给楚琮:“喏,三皇子拿好了,此香唤作‘多情’,最适宜三皇子这样的风流贵胄。”
楚琮将那古铜彩描金花圆盒一推,眼神定定道:“我改主意了。”
眸如暗石疑卧虎,睫飞盘根似藏龙,此人胸中丘壑极深广,眼神从来不善,阿元心中暗想。
楚琮朝怀安帝笑了笑:“我还是自己挑。”
怀安帝挑了“二苏旧局”,楚琮拣了“孤城”,选完香后,怀安帝便令楚琮回邸温书,又命太医替阿元把脉。
阿元拒不肯受,惹得太医颇为难堪。
怀安帝屏退了太医,叹气道:“你这孩子,又是何必?”
阿元目光灼灼望着怀安帝:“这睡火莲虽是天下奇药,也不见得那样罕有。陛下服过,我也服过。”
怀安帝龙颜一震:“你说什么?这……这可是真的?”
“我想知道,陛下如何中的毒?”
怀安帝眼眸一暗:“陈年旧事,说来作甚。”
阿元缓缓道:“敢问,陛下是同阿元一块儿中的毒?”
怀安帝越发不敢看阿元。
阿元无声静了片刻,又道:“她下毒时便知道,这毒会跟着我们一生,可是她还是那么忍心,那么……狠心……”
怀安帝抚了抚阿元的鬓发:“她恨毒了我,将‘地一水’下在暖汤中。偏偏喝汤时,你嗷嗷哭了一声,我便喂了一勺哄你,连累你也中了毒。早知如此,我该放她出宫的。我不知道她在我身边是这般煎熬……”
“她瞧见你喂我了?她没有出声是不是?”
怀安帝不肯说话。
过了许久,等得那定外之香终要散尽了,怀安帝才启唇道:“幸而有睡火莲,咱们父女才能解了这寒毒,求得团圆。”
第149章 雪满万春园(一)
更漏敲了三声,夜色浓郁如墨,楚宫经纬纵横如棋局,彻夜不熄的灯烛明灭其间,那旖旎繁华只微微地闪着一隙亮光。
暗卫吴迅值守,连呵欠也不敢打,硬生生逼了回去,忽见那重重高檐上极快地掠过一个影,暗卫醒了一个激灵,喝道:“何人敢来闯宫!”
吴迅身旁的万泰祥揉揉眼睛:“哪有人?吴迅你花了眼吧?”
吴迅狠狠一锤胸脯:“兄弟们,跟我上檐,我这千里眼,绝不会看错。”
吴迅声若洪钟,气势汹汹,几个兄弟也不敢怠慢,齐齐跟着他的脚步,窜上房檐去。众人抹眼细看,吴迅果真不错,这檐角上真藏着一个身形灵俏的乌衣人!</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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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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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贼子!敢来楚宫撒野,兄弟们,捉了他领赏!”
暗卫四人摆开架势,皆是铁掌钢足模样,正要饿狼扑食般朝那黑影袭去,却听得身后“吭”地一声轻响,又有人跃上屋顶,道:“你们别忙,看清那人是谁!”
暗卫四人听了这话,生生止住攻势,朝那乌衣人齐齐瞪眼,饶是吴迅眼快,喊了一声“祖宗呀”,便朝乌衣人啪地跪下。
“哎”,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别跪别跪。”
余下三个暗卫也慌忙跪下去,心里均叫苦连天:怨不得吴迅叫祖宗,这任氏夫妇真是匪夷所思。
乌衣人正是他们要保护的主子。
阿元也猜到他们腹诽纷纷,便道:“我上屋顶来看星星的,不想扰了你们。”
任弘微在暗卫的身后道:“你们下去吧。”
暗卫逃也似的蹿下去。
任弘微手上还擎着一件鹤氅,他走到阿元身边,将鹤氅为她披上。
阿元道:“本来不想惊动他们。暗卫定骂我是疯婆。”
“他们能察觉,也确有几分真本事。能吃这碗饭。”
阿元仰着脸,望着那墨一般无尽漆黑的夜色:“今晚没有星星。”
“便将这宫墙内外的灯盏,看做人间的星星吧。”
任弘微明白,于她,这楚宫是一座巨大而精巧的牢笼,她被困得心口发闷,必得上这屋檐来透一口气。
她要看看外面的灯火,看看这雕金砌玉外的另一个世界,真实的世界。
“你说楚琮今早带我们逛园子,又同我们服软说话,是不是为的青姐?”
“也许他是觉得,楚青鸾定会同我们联络。”
“可又也许……他是因为皇帝陛下?”
“如今你是御前的红人,他自然不愿开罪于你。”
阿元叹了口气:“还什么红人呢。那荆川太后真可怕,笑里藏刀,笑得人直发麻,她东问西问的,问得我脑子都糊涂了。只求她千万别再召见我这个‘红人’了。”
任弘微轻道:“太后召见你时,命你抬头,她细细看了你许久,想必从你的容貌上,已经看出些端倪了。她虽不喜欢你,可猜到你是亲骨肉,也不会使手段害你。”
“这宫里,谁同谁,不是亲骨肉呢?只有亲人,他们才想着要害呢。”阿元说着,朝任弘微偎了偎,“只是我瞧着皇帝陛下,竟觉得有些可怜,这要离开的话,总也说不出口去。”
任弘微笑了笑:“天底下,倒也没有几个人,敢觉得当今皇帝陛下可怜啦。”
阿元淡淡道:“囚人自囚,苦人自苦,想做权势的主人,最终便会成为权势的奴隶,皇帝陛下,也不例外。”
任弘微不愿见妻子如此凄淡颜色,故作笑声逗了逗妻子,道:“看来我的任夫人,是无所求的天人了?”
阿元凝神望着他:“如今,有了你,我便无所求。若没有你,那我所求,也只得一个你。”
任弘微的心静了片刻,周遭都静下去,片羽似的一点凉意落在他脸上,他和妻子一同抬头去看。
雪花辞别天柯,纷纷扬扬,飘向人间,簌簌地落了片茫茫白色。
这年冬天的雪,永远地停留在阿元的记忆里。
落雪的当夜,怀安帝急急来了茹古轩,命人携了一堆玩意儿。
“这是银霜炭、这是袖炉,这是外域进贡的白狐裘……”
阿元摇头直笑:“如今我是御前的红人,哪里怕没有炭火衣裳过冬呢?况且这有‘地龙’取暖,一点儿冻不着。”
怀安帝宠溺地笑着:“这怎么一样!”
他说着,将那袖炉取来,往阿元手中一塞,阿元低头,见那手炉小不盈掌,是以整块儿的翡翠雕的,简丽地刻了一圈辟邪饰纹,是极清雅的玩物。
纵是阿元爱好天然,也不免为这巧夺天工的奢丽之物所动。
“如今天气越发冷了,你绝不可顶着风雪走动,太后那边,朕也嘱咐过,无事不必召你了。”
“这是叫我躲在炭火边过一个暖冬了?”阿元露出天真气,“可我倒想去冰嬉呢。”
“哦?可朕……朕担心你磕碰了,这可怎么好?”
阿元只是笑:“我可不像宫里的娘娘们,我是山野里胡打胡闹长起来的,怎么会怕一点风雪呢?您就带我去吧。”
阿元极少这样朝怀安帝撒娇,怀安帝简直愿意为她摘月摘星,又怎肯因小小冰嬉拂了她的意思?
两日后,雪色方霁,怀安帝静悄悄领了任氏夫妇去万春园西侧的安澜湖。此湖圆若浮萍,风姿可爱,到此初雪时节,凝冰冻雪,便如天地间一面剔透的圆镜。
冰湖上有一只冰床,长约五尺,宽约三尺,伞盖高擎,四周用黄缎包围,甚是富丽。太监打起门帘,怀安帝携着任氏夫妇入内。冰床内已用软毡围成厚壁,设了紫貂皮软座,那座下有夹层,装了炭火炉,一室如春。
阿元将白裘解下,又将新得的翡翠袖炉搁在案上。怀安帝将她往紫貂皮座儿上轻轻一按:“咱们坐着这冰床,让太监们牵了缆绳走冰,如行玉壶中,多么快活!”
外头六个太监都一般身高,模样也相似,六人齐齐系了缆绳,足登冰鞋,听得一声令下,便作势狂奔,冰床在冰湖上迅如飞羽,阿元乐得大笑,音色琅琅如玉铃铛。
任弘微也笑道:“传说羲和驭天马,方有日之东升西落。咱们便似坐在这羲和所驾驰的金车中,腾云而行。”</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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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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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咕咕直笑:“若这是羲和的车,咱们一眨眼,天可就要黑了。再一眨眼,陛下和咱们俩都要老啦!”
怀安帝捻捻薄须:“朕是老了,可你呀,你可不会老。”
“我又不是妖精,怎么不会老?”
“朕的一凰是个小神仙,神仙怎么会老?”
“我不做神仙,神仙有什么好的。”阿元的笑影如风一止,“陛下可知道,有一句戏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怀安帝的笑影也顿了顿,点点头道:“甚好,甚好。你已有了白头偕老之人,并不畏惧岁月摇落,芳华迟暮啊……”
第150章 雪满万春园(二)
阿元坐了阵冰床,并不过瘾,仍央求着要去冰上。怀安帝拗不过,取来昨夜命人连夜赶制的一双冰鞋,替阿元系好。
任弘微也在一旁道:“陛下莫挂心,我看着她,护着她。”
任弘微携着阿元的手上了冰面,两人都披白衣,若冰上一对白蝶,姿态轻灵,十分悦目。
怀安帝忽现灵机,急促随行的太监:“快,命画师即刻过来,朕要他画下这冰嬉一幕。”
阿元有轻功底子,三下五下便学会了冰嬉,不肯要任弘微护着,将他一把推得远远的,自去冰上飞舞。只见她风儿似的忽而东,忽而西,翩翩翔翔,影影绰绰,快得叫人看不清,只在冰面上留下淡淡冰纹。
画师不知如何落笔,这墨色再怎么稀释,也清淡不到这般如雪如月的颜色;这笔锋再怎么摹描,也纤细不到这般如风如雾的光韵。
画师正自为难,忽见那冰上轻盈的影子一闪,便跌落在茫茫雪色里。他的心头一慌,手也跟着慌了,笔画更乱了,只留下一幅乱风乱雪的图画。
“任弘微,她怎样了!”
画师伏在冰冷的湖上,听见皇帝陛下匆匆的脚步踏破冰面。
“不碍事儿,不碍事儿!”
那是任夫人的声音,画师忐忑的心慢慢平息下去。
阿元笑着,任弘微背着她,她那坠着冰鞋的脚一晃一晃:“我太得意了,这才摔了一下子,没事儿。”
她并不是太得意了,任弘微暗想。他看见楚琮站在万春园的假山上。
阿元依旧笑着:“我玩够了,咱们回去歇着吧。天真冷。”
任弘微侧过脸,看见妻子脸上的笑光,她笑得多么好,多么真。
怀安帝仍揣着那个翡翠袖炉,他将袖炉塞到阿元手中,温然一笑,她的手即刻暖起来。
阿元在任弘微背上望着怀安帝,心头一动,真想喊他一声“爹爹”。他在等着她的这一句。
但他身边的人真多啊。太监、宫女、画师,通通围了上来。他们焦急地问他:“任夫人如何?要不要宣太医?”
阿元沉默地摇了摇头。
可皇帝陛下一言九鼎,阿元的拒绝之辞,只是成不了鼎的破铜烂铁。
一个比太后还老的老太医赶过来了,他一把骨头,跑得气喘吁吁,汗如浆出。
太医尽职尽责地为阿元察看了脚伤,确保只是擦伤,只需一点外伤药敷治,即可无虞。
随后,太医为阿元诊脉。
阿元百无聊赖地用另一只手把玩那翡翠袖炉。
太医脸色微微一变,任弘微看出来了,忙道:“如何?”
太医像是要笑,面上的皮肉却老得展不开,挤压着他的笑意:“这……竟是喜脉啊。”
回到茹古轩已经两个时辰了,可阿元仍是止不住,时而要痴痴地笑上一笑,扯着任弘微的袖子道:“咱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任弘微只得再乖乖地应一声:“嗳。”
“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
“女孩最好。”
“我倒喜欢男孩,让他和小谈一块儿学武,读书,多好。”
“女孩也可以和小谈一块儿学武、读书。”
“那也是。”阿元又撑着脸想了一想,“可我还是喜欢男孩儿。”
阿元说着,瞧见了怀安帝新近着人送来的名琴,上书“寒泉”二字,铁画金钩,风骨嶙峋。
“这琴的字倒是好。”
“这是制琴名家沈缭先生所斫。他的夫人云氏,家学极深,尤善书法。”
“我听过,人家都说‘千金难买一字云’,是不是?”
“是。这夫善斫琴,妻工书墨,也是一对贤伉俪。”
阿元皱皱鼻子:“那你虽善琴,我却不善听琴,那可是……对牛弹琴了?”
任弘微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非也非也。为夫的琴音不甚佳,恰好能对草木牛羊弹之。”
任弘微见阿元有兴致,便沐手焚香,奏起琴来。那琴声静好,引人遐想悠远。
阿元浸在琴声中,再不去想老太医私下究竟同任弘微和怀安帝说了什么。她就这样,静静地在琴音中盹着了。等她醒来时,天已擦黑。
她看到任弘微依在琴侧木然坐着,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哀愁。她再擦擦眼细看时,他已眼带笑意,仿佛方才的哀愁不过是香雾迷了眼。
“我睡了很久?”
“钟太医说过,孕期嗜睡是常事。”任弘微轻轻问她,“饿了吗?传膳?”
阿元点点头。
玉盘珍馐被呈上来,阿元用金灿灿的汤匙,在那碗金汤碧羹中舀来舀去。她洁净的脸在一片郁郁的金影中。
任弘微忍不住问她:“你身子乏没有胃口么?”</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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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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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十分认真地摇摇头,道:“弘微,若是我还是那个‘烟修罗’……我须得说,这汤羹有毒。”
任弘微神色一惊,指尖的玉箸发着颤。
阿元安慰似的朝他一笑:“别紧张,只是汤里有毒。旁的菜里没有。这宫里的人,若是想用毒来对付‘烟修罗’,可颇有些班门弄斧呢。”
任弘微眉头紧了又松,一对玉箸往案上轻轻一搁:“阿元,你不想在此惹是生非。但麻烦还是会找上门的,真要置之不理么?”
“你想如何?”
“惩一儆百。”
阿元摇摇头:“宫里的人不吃这一套。他们头脑里有上千条毒计。他们什么也不敬,什么也不怕。”
“连死也不怕?”
“至少他们并不畏惧他人的生死。你想杀鸡儆猴,别忘了,这一宫都是豺狼虎豹。”
“你甚至不想揪出他们埋在茹古轩的棋子?”
阿元将汤羹丢开,自去用镶金筷子夹一块“玉兰片”吃:“那人用的是南天竹的浆果。我想很容易查。”
“红色浆果?”任弘微思忖片刻,“我见方才送菜的一个绿衣丫鬟,指尖便有红渍。”
“咱们只悄悄在她身上留意。查到她背后之人再说吧。”阿元吃得津津有味,似乎并不为这一桩事影响心情,“你知道么?鸟儿可以安全无虞地吃下南天竹的浆果,并将浆果完好的种子带去远方。”
任弘微再无胃口,只勉强夹了一筷子搁在碗里,抬起眼望着妻子,道:“你以前一定想做一只鸟儿,或者蝴蝶什么的。”
“嗯。我以为那样会比较自由。”
“自然天地之间,真有‘自由’这一回事么?”
“也许正因为没有,才会想得到。”
第151章 不应有恨(一)
冬日的天似乎格外漫长,连带着梦也是沉缓的、迟迷的,叫人醒不得,又睡不得。
阿元在似睡非睡中睁开眼,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睡前焚的一炷香,早已完了,徒留着香灰的气息,熏着人眼。
鲜翠衣裳的柳绵探脸觑了一眼,方才低着脸走进来行了个礼道:“夫人,三皇子来了。”
阿元心头慌了一慌,紧紧嗓子道:“弘微呢?”
“任公子……他……他……南平公主召了任公子去……”
阿元起了躁,这南平公主!自从宫宴之后,隔三差五便召任弘微品赏书画,一双俏丽眼睛偏不留心书画,非留心在任弘微身上。她是皇后膝下唯一一个女孩儿,也是皇后娇养长大的,阿元不肯费心得罪她,倒叫她越发得劲。
“夫人?夫人?”柳绵喏喏道,“总不能叫三皇子殿下等这样久吧?”
“他……来了好一会儿了?”
“是的。”
“你们怎么不来叫醒我?”
“是殿下不让……”
阿元只得整了整睡乱的云鬓:“我这便去迎。”
楚琮正在厅堂中,对着一幅书——那是飞白体的《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横竖笔画间丝丝露白,飞笔溅墨,似断非断。
阿元朝楚琮伏下身行礼,楚琮十分悠游地还了一个礼。
“你喜欢这幅字么?”
阿元摇摇头:“这像断气,又还没断气的《离骚》。”
楚琮笑了笑,阿元少见他眼中也带着笑意。
阿元不经意蹙了蹙眉,其实楚琮同任弘微颇有相似之处,自己却一见他就讨厌。他是一株更为暗昧,也更为强大的植木,在深宫里照着深不见底的阳光。他一心一意地向上攀爬,即使这日光令他扭曲、畸变,他也不曾停下脚步。
可他看来是挺拔而俊雅的,也许那种扭曲只是自己的错觉?自己对怀安帝所有子嗣的偏见?阿元暗暗地自我检省。
她再次看向他时,他的眼中已没有了笑意。那起笔端凝、收笔飞举的凤眼收敛眸光,瞳孔如一面倒映深渊的镜。
阿元听见他说:“帝王都喜欢屈原这样的臣子,竭忠尽智,以事其君。”
阿元想,我没有错。这株峻挺的植木背后,是一颗扭曲的心。她知道这样被迫长大是什么滋味,她再熟知不过了。
她出声:“殿下来不是与我谈这幅字的吧?”
楚琮仍是侧身,望着那幅字。他的侧颜清逸,暗藏的锋利妥帖安置在唇角与眉间,似乎只消扬起半分笑,便能将那风刀霜剑如雪般融去。
阿元暗暗想,偏那风刀霜剑在他心上,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心是融不了,化不开的。
“你到此间,仍学不会谨言慎行四个字。”楚琮轻飘飘看了阿元一眼,“野性难驯,是不是?”
阿元笑了笑:“不是一个‘野’字难驯,而是心。我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这方宫阙却总想幽困住人的心。”
楚琮怔了片刻,望向阿元:“父皇呢,他也想锁住你的心?”
阿元蹙眉尖尖:“他……身不由己。”。
楚琮明白这四字的沉重与悲凉,他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很宠爱你。”
“他待你们呢?十分严酷么?”
楚琮想了想,只回了四个字:“不过尔尔。”
他的生母分位不高,又且早逝,宫中拜高踩低已惯,如他这般不得宠的皇子,虽披着一身华锦,底下却全是箭簇、溃脓与腐草。那些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临到头来,不过尔尔。忍情抑性,他伪装得很好,许多时候,他连自己也骗过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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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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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说,你或许觉得我恃宠而骄……”阿元用手拨弄了一下余温已残的翡翠袖炉,“他……赐给我很多东西,也常嘘寒问暖。但……我们之间常至于无话可谈。多数时候,是弘微在我们中间穿针引线。我和陛下,不过是有着血缘的陌生人。这十数年折断的恩情亲缘,并没法子弥补。”
楚琮似乎诧异于她的坦白。
阿元就着他的诧异说下去:“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也算同父异母。但从陛下身上,我并没有得到我所久久期待的感情。就像从你身上,我得不到长兄的情感一样。”
楚琮背手立着,静如一棵深树,阿元以为他不会开口。
他转过身来,眼神像一抹云絮,从她脸上漾开到别处去:“人说血浓于水,我倒觉得,有人生来便亲缘淡薄,无人可亲。”
阿元后知后觉地垂低了脸,缓缓道,“其实方才这些话,我连弘微也没有讲过。他带我来,又陪我留下,很费了一番精神。我怕他失望。”
楚琮的唇角微微一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任弘微不想离开?他文治武功皆出众,如今在御前,只要陛下金口一开,他可挣旁人十倍的功名不止!可陛下为了让他伴你左右,月下花前,至今没有封他一官半职。”楚琮那隐隐的笑意里藏着世事的洞明与人情的险恶,“因你的缘故,他将埋没他一身的才华禀赋。只因为你想隐居山野,与他双宿双栖。”
阿元一时愣住,哑口无言。
楚琮扫了她一眼,犹豫片刻又开口道:“你好好想一想。你若是愿意,我可以举荐任弘微。”
楚琮见阿元有拒绝之意,又忙拦住她的话道:“别急。我知道,你在宫中激起了不少暗怨。你腹中的孩子,也有人想要除掉,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来?”
“你……你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
“你宫里的柳绵,同我宫里的小太监张枝,恰是同乡。据张枝说,柳绵父母皆亡故,是由外祖母抚养长大。每到会亲日,外祖母必不惜路远车乏,也要来宫外同柳绵相见叙话。今年的会亲日,张枝却说不见了柳绵的外祖母。张枝疑惑是否是外祖母过了身。但柳绵对此讳莫如深……我觉其中有蹊跷,便命人去寻柳绵外祖母的下落。乡人说,这外祖母已被大官儿接走过富贵日子去了。”
阿元忽道:“这张枝同柳绵真是同乡么?还是殿下留心此处,刻意叫张枝亲近柳绵?”
楚琮笑了笑,只说:“在此处留心的,绝不止我一人。”
“是谁掳走了柳绵的外祖母?”
“烨贵妃。”
阿元静静想了想,又道:“若我将这一批宫婢都换了呢,柳绵同她的外祖母能不能保住性命?”
楚琮微微诧然,随即付之一笑:“柳绵下毒要杀你,你却想着保她的命?”
“不是柳绵要杀我。是烨贵妃要杀我。她受人挟制,不能如何。”
楚琮瞧着她,冷眸冷唇道:“你可真是菩萨心肠……可烨贵妃,绝不会有这样的好心。从柳绵被当作棋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法活了。”楚琮说着,不自觉摩挲着拇指上的驼鹿角扳指,“至于你,在宫中树敌不少,你身边当差的人,还有被南平公主以及燕嫔买通的……此刻你便是履冰之人,陛下越是宠你,身上的辎重便越重,你孤立无援,这脚下的冰面迟早是要……”
阿元语间讽刺,暗杂心酸:“怎么?三皇子殿下大发善心,要救我这履冰之人?”
楚琮接过阿元挑衅的目光,将鹿角扳指当面捋下,送到阿元手中。
那一枚文扳指,色如象牙,外壁光洁,周身黑璋环绕,阿元细看,才发现内壁精铸着一句短章:“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阿元认得,这是楚青鸾的字,原来这扳指是他二人的定情之物。她的青姐性子孤冷,她料不到她竟会为楚琮刻下这样情真语热的章句来。
第152章 不应有恨(二)
“你……是为了青姐?”
楚琮默然将那扳指收回,又细细端详了一会儿。
阿元暗想,原来他也会有怀安帝那样温柔安和的眼神。
楚琮的目光从扳指上移开:“你乃是非之人,不可再淹留于是非之地。由我举荐任弘微,封他个文官的职。你们夫妻去金梁街南面,拣一块合意的园子住下吧。如今你们的身份不清不楚,等任弘微有了官身,你们也离了宫门,后宫的手自然不会伸得这样远。”
楚琮见阿元踯躅不语,又道:“陛下有心,自会微服往金梁街去的。你又少了是非,多么清净。”
阿元抬起眸子:“你举荐他?你知道任弘微是什么人?”
楚琮毫不在意地:“父皇青眼相加,此时他是不是真姓江,根本无关紧要。说不准这江炼、江烟,都要来攀你丈夫的亲。”
阿元疲倦地将眼眸阖上了,她听到楚琮在她耳边轻念:“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念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
那是她搁在案上的佛经。
阿元睁开眼,楚琮正捏着那卷经书,手腕一翻,将书卷抛开:“我辈妄心难除,纵是荆天棘地,应当披斩殆尽,死而后已。一个大好男儿的志向,不在闺阁,而在朝堂。”
阿元心乱如麻,嘴上仍强撑道:“闺阁如何?朝堂又如何?闺阁气清,朝堂气浊;闺阁蕴秀,朝堂藏奸;你拿朝堂的那些算计要娶闺阁女,怨不得青姐舍了你!”</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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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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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琮低头将那定情扳指用四指一覆,眸中威势已起:“青鸾同你,真是两个天地的人。她是披荆斩棘的死士,百折不回的烈子,而你,你只有嘴巴最毒最锋利……看着吧,她会回到我身边的。这死水一般的朝堂,该为她的剑气而震悚。”
楚琮凤眸微展,流露出一种隐藏已久的,野心家的自负。
阿元似被慑服片刻,又心中不甘,道:“可……你……你还是弃了她!你……究竟看中了谁做你的正妃?”
楚琮竟不隐瞒:“郗后的侄女。”
“郗道逵的女儿?”阿元悲哀地点点头,“是了,郗家权势,又岂是皇商家的六小姐可比的。”
阿元饶有兴味的,又饶含怨恨地看着楚琮:“郗道逵放着皇后的亲儿子楚梃不选,竟肯把女儿嫁给你?”
楚琮片刻失神,他透过阿元的眼睛,看见另一双眼睛正看着他,比阿元的更谑笑,更怨毒,也更悲哀。
他骗了楚青鸾。他告诉她一切的谋划,是为了让她用王家六小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嫁给他。她是他的温柔乡,也是他的碧玉剑,她让他醉拥美人、醒握天下。
但他不能许给她正妻之位。那是一个太过招摇也太过危险的位置。南越族的女子,不被允准再登上那个位置。
阿元看他默然不语,冷冷笑道:“我想,郗道逵虽不喜欢你,郗家女儿必定很喜欢你的了。”唇角锋利的笑光急转直下,阿元恨怨交加,满目心酸,“楚琮,你这样待青姐,还要她回到你身边?”
“正也罢,副也罢,不过一个名号而已。”楚琮含恨而笑,“就像有人是嫡子,有人是庶出,未必那嫡子便强过庶出。她该当懂得我的心!”
“笑话!你若有心,又怎会……”
“楚一凰!”楚琮薄怒欲狂,“你没资格替楚青鸾教训我!我纵是最卑贱的皇子,也还是人上之人,依旧拥有三妻四妾的权利!不要以为南越出了个祸国皇后,南越女子就可以翻了天。我告诉你,倘若楚青鸾要成为与我并肩而立的女人,她就该忍受高位之上所要忍受的屈辱!倘若她像你一样,只晓得躲避退逃,倚靠在男人怀里扮云淡风轻,那她就去找任弘微那样的男人,别来找我!”
“弘微比你强得多!至少他不会让一个女人去做权势的牺牲品。”
“我要她,我也要权势,这又有何不可!”楚琮像是脱笼而出的一匹狼,鸷悍而又孤烈,眸光吞人,“如果你要当一个没有权势的楚家人,不如去当一条狗,或许还痛快点!你以为做三皇子的侧妃很没有尊严?那我告诉你,倘若你做了一个无权无势的正妃,这宫墙里的狗都不会对你摇尾巴的!我没得选!你听明白了吗!没得选!”
楚琮的声音震得重檐欲摇,任弘微自厅外听得,疾步入内,见阿元骇得面色煞白,眸光摇碎,慌忙上前揽住阿元,急火攻心道:“阿元有孕在身,殿下怎可高声厉言!”
楚琮被任弘微斥得木木然,但很快恢复常色,甚至旋着一抹笑意,敛衽道:“是我失仪了,还望任兄海涵。”
任弘微扶着妻子面无波澜地伏地一拜:“天色将晚,不敢稍留,恭送殿下。”
楚琮虚扶了一下,转身离去。
任弘微忙将阿元扶到炭火旁偎着,等炭火烧得阿元脸上现出些血色,才轻声细语问道:“究竟怎么了?”
“我们为青姐的事儿,争辩了几句。”
任弘微轻轻哀叹一声,道:“阿元,你……你有时候太过天真……”
阿元望着任弘微,静了片刻道:“弘微,你想不想做官?”
任弘微眉间一蹙:“他是为这个来的?”
“我看他倒是很欣赏你,有意招揽你呢。而你对他,也有几分英雄惜英雄的意思……”阿元低声嘟囔着,“他同皇帝陛下,都对你青眼有加。”
任弘微淡淡一笑:“你也不是很招我长姐的喜欢么?”
阿元伸手去碰任弘微的鹤氅,上头落的雪化作水珠沾在她指尖:“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讨他们喜欢。”
任弘微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
阿元半仰着脸孔道:“我头次见你时,就想起旧书的一句话,叫作‘不卑不亢,堪敬堪怜。’”
任弘微只是笑,笑得满眼星光:“见了你,我也想起一句话:‘花妖狐魅,或来亲人。’”
阿元气得捶了他一记,啐一口道:“你又来打趣我。不过说真的,我似乎从没见过你脸上,有讨好谁人的表情。”
任弘微呵了呵她的手:“好夫人,我待你,还不够讨好么?”
阿元瞥了他一眼,扭过脸去:“依我看,倒是我讨好你的日子多。”
任弘微轻扳过阿元的脸,点了点她的鼻子,突然问:“阿元,你还想留在这里吗?”
而这也是阿元想问任弘微的。
阿元低头默然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眸道:“弘微,是我要来的。可我却觉得,走不走,由不得我啦。”
任弘微轻轻摩挲着她的鬓角:“你若想走,咱们便走,旁的不必多管。但你若想留,咱们也不能入了楚琮的局。即使你的青姐来了,要你帮他……你也必得听我的话,置身事外……”
一点讶然还写在阿元的眸子里:“可……”
“阿元,这是至大的诱惑……楚琮虽是个出身不高的皇子,却是你们离那个皇位最近的一步棋子。楚青鸾必定想过了,先帮他夺下这江山,再用美人计,将这江山变作南越的觳中物。他们之间,谁是棋子,谁是执棋之人,都难说得很。但这样赌生赌死的局,恕我们不能奉陪。”</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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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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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微,你不想要去到更高的地方么?他们抢破头的东西,你就一点儿也不想要?”
任弘微的眼底一派清明:“我们都知道那高处有什么。”
第153章 山气日夕佳(一)
任氏夫妇是狡猾的。
彼时,楚琮听到他们搬出宫的消息,心里暗暗地转着这样的念头,暗暗地冷笑着。
但在怀安帝的面前,他仍是无波无澜的一张静脸。
对他的话,他们听了一半,又擅自改了一半。他们没有搬去金梁街,而是在楚宫背面的温泉地择了一处旧庵改建的院子住下;任弘微也没有跻身文官之列,反领了个左卫将军的职,在御前走动,宿卫禁宫。
“朕宫中政务缠身,不能时常去看望。那孩子如今身怀有孕,不可不当心,你记得每隔几日,替朕去探望,捎上宫中最好的吃食,最新的玩意儿。”
“是,儿臣遵旨。”
怀安帝眉间微蹙,像个多愁的闺阁女似的,打量了楚琮一番:“琮儿,你似乎清减了,是心上有什么不愉快么?”
楚琮缓缓展开笑意:“怎会?儿臣大婚在即呢。”
“嗯。”怀安帝点点头,“郗家女儿品貌都好,是你的福分。”
楚琮点头微笑。
当天他便携着一箱帝上亲选的好玩意儿,出了宫城。
宫城往北,有一座独立小山,三扇峰峦铺列如笔架,因多温泉,被南楚人呼为“泉山”。南楚四世于“泉山”修葺汤泉行宫,共有大小房、亭子一百间,游廊一百间,是一处煊赫华美的皇家园林。此后,富豪权贵的私人别业在泉山周边林立而起,泉山便成为了北郊名胜。
在泉山以西,有三个低矮山丘,亦有温泉,被称为“小泉山”,此处虽离宫门更近,却冷僻得多。任氏夫妇便在小泉山的结草庵中栖身。
“爷,”管辽忍不住道,“这……这任氏夫妇放着金宫玉殿不住,来……来这么素净一个庵子?”
楚琮抬头看向匾额,那是新换的,御笔亲题的三个字——结草庵。
听闻这庵子已荒芜了些时日,如今虽修缮了一番,似乎也只有这御笔的三个大字值些钱银。
孟章轻道:“想是任氏夫妇看中此处人烟稀少,又有温泉疗愈,且离宫城不远。”
管辽皱着眉:“不懂。人家都要过好日子,只有这任氏夫妇,真弄不清他们要过什么日子。”
“清净日子。”楚琮开口,冷笑挂在唇角,“他们这样的是非之人,却想过清净日子。这任家夫人天真就天真在这里。孟章,上前叫门。”
孟章一扣门扉,才发现庵门未上锁,只轻轻一推便开了。
内中一个大院,有一女子在晒药草,另有一个姑姑正洒扫。那二人停下手中动作,快步趋前,跪在楚琮面前。
“拜见三皇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楚琮认得,那姑姑原是严华宫的掌事姑姑绣訸,听说陛下特意从烨贵妃处调出了这名女官,贵妃私底下很是忿忿。至于那药女,是宫中唯一一名女侍医,之前多在皇后和太后跟前侍疾,莫说寻常的达官贵人,便是有品阶的妃子,寻常也不敢劳动差遣。这样一名得脸的女医,竟也随了任家夫人来这庵子,怨不得后宫之人蜚短流长、诸多说话了。
绣訸退身禀告,不多时,任弘微便同妻子出来行礼。
楚琮打量着眼前二人,若连璧,似玉环。他们夫妇本就清丽,此刻在这山中旧庵养得,越发飘飘欲仙了。
院中有石桌石凳,楚琮就近坐了,闲话家常道:“此处住得惯么?”
阿元点点头。
楚琮又向任弘微看去:“明日头一天当差?都预备好了?”
“是。”
“你来护卫宫廷,我是很安心的。”
“让陛下与殿下安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孟章正指挥着侍官们抬着一个红漆箱子往庵子内进,阿元上前拦了拦道:“这儿什么也不缺。实在短了什么,弘微也有俸禄,还请殿下完璧归赵吧。”
楚琮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过是些身外物。何必坚拒?你收了,陛下才安心些。放着不用也就是了。”
“于殿下是身外物,于百姓,却是一粥一饭。殿下当思来处。我若多用一块金银,摊到百姓头上,要多耕几亩地,少食几餐饭,殿下知道么?”
楚琮冷笑一声:“你倒是训诫起我来了。”
“不敢。殿下也调理过交宁二州的贪墨大案,比我更清楚贫民饥民的处境不是么?”
“如今的赋税是有些重了,这些东西,别还回宫去,我替你换做银子,变成粥饭,接济交宁二州的百姓,岂不是好?”
阿元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微微一笑。楚琮恍然想起,每当楚青鸾对他露出赞许的笑意,也是这般神情。
“想不到,殿下也敢如此灵通行事?那我倒是要替二州城的百姓,多谢殿下。”
“左右是你的东西。散出去也是你的人情。”
阿元摇头浅笑:“我一个平头百姓,哪里来的人情呢?总而言之,谢过殿下仁心厚德。”
楚琮只觉阿元沉静了许多,他朝任弘微去了一眼,道:“起风了,让两个姑姑扶你妻子回屋吧。”
阿元点点头,施礼退下。
楚琮等她去远了才道:“从前我说,青鸾这样沉静的性子,怎么身边有这么个泼天泼地的主儿。如今才知道,他们两个,青鸾是静于外而烈于内,你的夫人却是烈于外而静于内。”</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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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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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倒不愿意她静。活闹一点好。”
“她如今也确实安分了。”
任弘微浅浅一笑,其实楚琮自然想要宫里头翻天的,自从他知道阿元进了宫,便冷眼盼着这一日。没成想,阿元竟这般悄然隐退了。楚琮自然怀疑阿元想争什么夺什么。偏偏阿元是个最奇怪的人。一个天生离权势最近的人,最先摒弃了权势之争。
“等阿元生产之事落了定,我们夫妻便离开南都城。”
“我想,必是陛下想看看这个孩子?”
任弘微只是微微抿了抿唇。
楚琮疑惑道:“怎么?你不喜这个孩子?”
任弘微眉间不展:“生产之事,凶险异常。阿元将此事看得太淡了。”
“有女医仲氏在,想必她会无恙的。”
任弘微默然应了一声,又道:“至于楚青鸾,江帮已经查了些时候,没有她的消息。”
“她在南越之外,所认识的人,少之又少。查不到也不奇怪。你说,她会不会已经离开了南都城?”
“但她为何不与阿元联络?她们情逾姐妹……”
“或许她已经知道你们在宫里,不想让我经由你们,知道她的下落……”
“她从王家假死脱身后,便再没有一丝儿消息?”
楚琮犹豫了片刻,垂手解下随身的暗青绣囊,从中抽出一张薄薄的黄纸,任弘微看见上面写着瘦硬的一笔字:“是君无情,非我负义。”
“王毓宗向我请罪时带来的。”
“是他帮她假死?”
“是。”
“王毓宗既然是殿下手下的人,怎么会……”
楚琮神情凄怪地笑了笑:“情字作祟而已。”
任弘微诧异道:“殿下是说……他竟……”
“或许青鸾自己都不知道王毓宗对她有意,但我早看出来了。王毓宗竭力在藏,只可惜藏得太昭彰,全是痕迹。”
任弘微陡然想起江决的脸,他就从来不藏,他是那样露骨地觊觎着他的妻子。
“任弘微,你在想什么?”
“嗯?”
“你的脸上,少有这样的神情。”
“什么神情?”
“杀意。”楚琮细细看着他,“不过这样也好。你若要当好一个卫军,自然该对贼子有杀心。”
“殿下怕臣醉溺温柔乡,再不能舞刀弄剑?”
“温柔乡好啊,谁不贪恋呢?”楚琮眼神迷了一瞬,“只是你要懂得,要护得住这温柔一乡,就不能放下手中的刀剑。”
“微臣谨记殿下教诲。”
第154章 山气日夕佳(二)
阿元的身子也慢慢沉重起来,她抚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同腹中的孩子说话:“羊羊羊,跳花墙。墙墙破,驴推磨。猪挑柴,狗弄火,小猫上炕捏饽饽。”
姑姑绣訸抿唇而笑:“人家孕中,都念些诗文辞赋,再不济也是三字经,夫人哪里弄来这些刁钻的趣话儿。”
“哪里刁钻,羊儿猫儿,猪儿狗儿,不是很寻常见么?”阿元微一个起势,要自己斟茶,姑姑忙越过去接了茶壶。
“这等小事,夫人吩咐我们便是。”
阿元娇娇一笑:“如今我这身子越发不便了。”
“我看夫人倒是不很显怀。旁人同样月份,身子重得多呢。”
阿元闻言,微微低了头,蹙了蹙眉道:“是么?”
她似乎还欲问些什么,眼光瞥见医女仲氏已端了安胎药来,径自乖巧地将药汤喝了,道:“成日只是坐着,听说仲姑姑早年随夫行医,去过好些地方,说些旧日趣闻听听好不好?”
仲氏本不是多话的人,入宫侍奉十二分的谨慎小心,到了阿元这里,如笼鸟外放,天地自由,每日除了照看阿元,便是在山间寻药,性子倒也养得活泼了几分。
“旧闻倒是不少。不知夫人想听什么样的。”
“仲姑姑是大夫,可大夫前头若多一个女字……姑姑是如何熬出头,连丈夫的风头也给抢走了?”
“无非是因为,女眷,多半还是忌讳男大夫,不就便宜了我这个女大夫。”仲氏说笑间,顺手拉过阿元的腕子,一边把脉一边道,“早些时候,我那相公外出行医,许多官家小姐生了病,忌讳很多,这不让看,那不让瞧的。相公便带上我,让我细细看了女病人,一一将病况说与他知。我跟他时日久了,慢慢这医道也就通了。头先只是普通的病症能治,再后来,官家亲眷凡有疑难,渐都来寻我,再后来……机缘巧合,施针为太后料理头风之症,蒙太后赏识,便将我们夫妇召入宫中侍奉。”
阿元端详着仲氏的眼眉:“我的孩儿好么?”
仲氏笑了笑:“自然是好。”
“若是如此,为什么仲姑姑替我把脉之时,总要强颜欢笑?”
仲氏一时哑然,绣訸慌忙接嘴道:“夫人何必多心。要知道,陛下对这孩儿如此偏疼,若有什么万一,我们底下人万死也……”
“绣訸姑姑,别这么说。”阿元轻轻一笑,反手轻抚了抚仲氏的手背,“仲姑姑,原谅我这人多思多虑。若真有什么,那也是我福薄,不干你们的事儿。”
仲氏展颜笑道:“若是夫人还福薄,天底下便没什么有福之人了。”
阿元觉眼前白光一闪,是任弘微着卫官的铠衣来了。
“若还嫌福气不够,咱们这孩儿,便叫‘福满’,好不好?”</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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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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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笑意中带着一丝儿难以掩饰的疲倦,眼眸湛然,阿元希望孩子继承他的这双眼睛,一泓眸光永远令人安心。
阿元朝他伸出手去:“我想过了,孩子叫‘无忧’。”
任弘微牵住她的手,笑道:“世上岂有无忧之人?”
“世上真没有,便自我的‘无忧儿’开始,希冀人人无忧。”
“人人无忧。”任弘思忖片刻,点头笑道,“是,既是你所求所愿,这名字再好不过。人人无忧,方得福满人间。”
任弘微微笑的时候,一种令人心碎的凉意摄住了他,他绽浓笑意:“是不是乏了?瞧你这副样子,让绣訸姑姑扶你去浅睡一会儿,再吃东西。”
阿元点点头,由着绣訸扶她起身。
她走了两步,又十分留恋似的顿住脚步,回身看了看任弘微。
他就在原地望着她。
当值有段日子了,对于他的差事,他说得很少。她可以想见,不少人会明里暗里嘲讽他攀着妻子的裙边上位。虽然他在怀安帝跟前儿很是得脸,也免不了种种流言蜚语的侵扰。护卫的差事亦不轻松,三更起五更眠的。他从前在江帮处理那么些杂事,也不见疲倦,只在宫中这些时日,已有消瘦意思。
但他不说。
仿佛她是天然可以与他诉苦的,他却不能。
仿佛她是天然可以依赖于他的,他却不能。
明明他也知道,她读得懂他眼里的疲倦与苦意,他却假装没事。
明明他也知道,她在等他开口。
阿元摇了摇头,轻与身旁的绣訸说:“只愿我这腹中是个乖巧女孩儿。若是个像他父亲一般只肯流血不肯流泪的倔人,那可有的受了。”
绣訸笑道:“夫人这孩子,天生富贵。不论男女,陛下准是要封赐的。”
“只怕富贵易生波折。姑姑知道的,还是普普通通,平安顺遂的好。”
绣訸自然也不知道任氏夫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底细。御前的人,莫说皇子公主,就连一个侍奉的太监宫女,也是要脸争宠的,多多少少脸上都有几分傲气。可这位夫人,做宫婢时不卑,做贵女时不亢,大有对荣华富贵敬而远之的意态。若修炼到这份境地,多半是个阅尽繁华的老人,任夫人年纪轻轻,又蒙圣上恩宠,加之丈夫怜爱,究竟经历几何,才让她感慨如斯?
山中日月长,疏忽过了数月,离医女仲氏预测的临盆之日只有一月余。
阿元正在院子中晒着暖阳,醺醺欲眠,忽听门扉轻响,似是有人叩门。
绣訸姑姑搁下针线,起了身。
阿元闭着眼道:“怕是宫里来的人,若要送什么,咱们一概不要,打发他回去。”
绣訸姑姑应了声,自去启门。过不一会儿,便听得脚步声脆响,踏在草径上,倏地,阿元感觉有风迎面,是来人朝她跪了下去。
阿元慌忙睁开眼,诧异道:“青……青姐?”
翩然跪倒之人,竟是阿元忧心已久的楚青鸾!
阿元身子重,一时难起,忙催唤绣訸:“姑姑,快扶她起来!”
楚青鸾似是憔悴了,她的神情中掺入了中年妇人被家累拖垮般的疲态,眉眼暗淡,身形轻薄。
阿元将她迎入内室,仲氏与绣訸自觉避开,阿元牵过楚青鸾的手问道:
“青姐,你……你在离开王家之后……是不是过得很苦?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们?”
第155章 山气日夕佳(三)
楚青鸾只是盯着阿元的肚子看,槁黄的脸孔沾几分喜色:“这可大好了,咱们南越后继有人了。还有多久临盆?”
“一个多月吧。”
楚青鸾蹙了蹙眉:“这么快?”
“青姐,这些日子,我好挂心你……江帮找了你许久……”
楚青鸾微颔首:“我知道。我先前有些身子不爽,病好了,便来见你了。”
“我这儿的女大夫妙手回春,请她替你看一看,开个方子……”
“不必了。我已无恙。”
阿元见她神色清冷,喏喏片刻,张口道:“青姐,楚琮他……”
“我同他已然情断。他问什么说什么,不必理会也就是了。”
阿元讶然而惊,欲开口细问,又不敢,只闷口不言,一双褐眸晶光泛滥。
楚青鸾爽利道:“你有什么便说。”
“情字,真能说断就断么?”
“他许我正妻之位,却又转头娶了郗后的侄女。皇族婚仪浩荡,已是天下皆知。这样的人,我不当机立断又能如何呢?”
阿元闷声不语,似在潜思。
过了一会儿才道:“哎,我就是不争气的啦。若是弘微将我骗去做了小妾,转头又娶了旁人。我……我可未必有青姐你这般果决。”
“你难道愿意同别的女子分享你的丈夫?”
“当然不愿!”阿元高声嚷了一句,又低下声去,“可……可若叫我离了任弘微,我又……”
“你不舍得他?”
阿元苦涩一笑:“青姐,说了不怕你笑话,比命还难舍。”
愠意漫上楚青鸾的双眸,她气得双颊泛起红:“你怎么……你怎么总是这样!一点儿也不肯争气!如今……如今你这丈夫,连江帮之主都不是,你竟为他言生言死!怨不得女帝陛下她……”
阿元抚了抚自己的肚子:“青姐,我实话与你说,这孩子,只是我与弘微的孩儿,日后他长大了,也不过是一间衣裳铺子的小小掌柜。南越之江山,与他无涉。”</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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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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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鸾红了一双眼,气急道:“你……你……”
“青姐,我不求你的原谅,亦不求南越子民的宽恕。若有报应,只应在我身上,叫我短折而死。我会去做长生鬼,永永远远地护佑着南越。但求你护我的孩子……”阿元说着,情不自禁往下拜伏,竟似托孤一般,楚青鸾骇了一跳,慌忙去扶,却听阿元苦声诉道,“青姐,生产之日近了,阎王的催命符也近了,再好的大夫也只能救生不能救死。我……我若是过不了这一关,这孩子……我只求你不要让女帝陛下知道他的存在。就让他在弘微身边好好地长大,好么?”
楚青鸾心慌意乱:“你快起身,这像什么样子!”
阿元似是无力起身,面庞埋在深袖中:“青姐,你应允了吧。”
楚青鸾心中挣扎,撇过脸去,罢了手:“我只应允你,我不会说。可南越有众多眼目,他们会不会晓得,我就……”楚青鸾终是不忍心,出手将阿元扶起,“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别总这般任意使气,说些颠倒话,叫人怎么放得下心?”
阿元收了泪,点点头道:“我会改的。”
楚青鸾细眼看,只觉她气色也并不见得大坏,便道:“你在孕中,不好多思多虑。所幸我已来了,就由我看顾你,将这孩儿生下来。你只管好吃好睡,旁的不必操心。”
阿元乖觉点头。
任弘微入夜才归,楚青鸾正伴着阿元小睡,忽被惊醒,两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任弘微见阿元未被吵醒,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退出房去,楚青鸾也起身随出去。
借着月光,楚青鸾看见任弘微一臂渗着血,手上拿着刚从房中衣箱里取出的衣物。
“你……”
“方才有几个宵小之徒闯宫,我未多留心,便挂了彩。”
楚青鸾见他轻描淡写,倒也不去细问。
任弘微隔窗瞧了瞧床上的影:“好在她如今渴睡,不易醒。我将衣裳换过,她便觉察不到。”
楚青鸾神色无波无澜,只说:“你在宫里,若碰见了那个人,不要多嘴。”
“我晓得。你与四皇子,再多纠缠,也是无益。你早晚是要回南越去的。”
楚青鸾心头没由来的一阵不悦,蹙着眉尖:“你倒是笃定了公主不肯跟我走。难道你们就在这南都城没头没脑地混下去?你为那怀安帝卖命卖得很高兴?”
任弘微愣了愣,只道:“那是阿元的亲生父亲。”
“自然不错。想必公主便是被你这江湖小子带累坏了,她跑来这南楚皇宫卑躬屈膝,大献殷勤,也无非替你求荣华富贵罢了!”
任弘微见楚青鸾柳眉倒竖,也不去争辩,只道:“阿元所求,便是我之所求。”
楚青鸾见任弘微想走,一把擒住他流血的臂膀,任弘微一咬牙,并不呼痛。
楚青鸾越说越气:“你们来这里认祖归宗求富贵,女帝陛下知道了,会有多么失望!”
任弘微冷静地看着楚青鸾:“楚青鸾,那是她的父亲。那是给了她生命的人。女帝陛下也无权逼迫阿元成为一个无父的孤儿!”
“她有我们……”
“你们为了国,夺走了她的家,知道吗?”任弘微的声音沉沉地响,字字用力,“你们以为这不重要?一个有父有母的家不重要?但阿元知道这有多重要。南越和南楚维持着和平,即使是表面的和平,屈辱的和平,那也是和平。没有人在战争中死掉。南越的族人应该感谢阿元。如若不是她执意叛逃,在她18岁生辰的那天,南楚的铁蹄会让多少南越人妻离子散你知道吗?”
“你胡说……”
“是你们太天真。你们把一场战争,一场权利的厮杀想得太简单了。”任弘微双眼沉沉,肃穆之极,“你只需要想一想,你也是一个无父的孩子,你们都是上一次战争的牺牲。而这牺牲,要伴随你们从生到死。”
楚青鸾静默了,隔了很久她才开口问:“那我们的仇恨怎么办?”
“如果你无法选择忘记仇恨,至少允许阿元忘记。活着的人,总得好好活下去。你和女帝可以靠着仇恨活下去,阿元不能。你们仇恨的对象,是她的生父。”
楚青鸾的脸陷在阴影里。
过了好一会,她从身上取出一瓶伤药,丢给任弘微:“这是南越的赤鱬膏,专治外伤的。你料理了伤口,就回房睡吧。至于公主生产之事,你不必担心,我会照料。”
任弘微眉头压低:“你要等到阿元生产?”
“自然。”
任弘微背过身去,攥掌成拳:“你该尽快回南越去。”
“公主生产在即,我怎能安心回南越?”
“这天下第一的女大夫都在阿元身边,她自然比你会料理。”
“但我还是须得在她身旁。”楚青鸾迟疑了片刻,“公主也希望我在。”
任弘微思忖片刻,抬头看了看月光,道:“今晚你陪她睡吧。我身上有伤,不回去了。”
楚青鸾只觉任弘微离开的步子很重,仿佛每一步都费了力气,仿佛他是挣扎着才离开了这里。
第156章 生而无忧
雨停了。
阿元在床榻上,微睁着眼,恍恍惚惚地想,那样大的雨也终究是停了。
她最先看见的是她的丈夫任弘微。他的眼睛自苦涩的疲倦中陡然一亮,柔声道:“醒了?”
楚青鸾扑到她身侧,眼含倔泪:“可算是醒了。”</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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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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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肚子,小腹平坦,她心慌道:“我的孩子……”
楚青鸾将泪一掖,回身熟练抱过一个婴孩:“这是你们的孩子。”
阿元似不相信,她想伸手抱过孩子,却没有一点力气抬起手臂,只得借着烛光打量那孩儿。最先瞧见的便是这孩子一双浓墨画的凤眼,同怀安帝的眼睛一样。孩子似乎也在打量着她。
阿元听到自己的细如蚊呐的声音:“这是无忧?”
任弘微带着疲惫的笑意:“是,这便是任无忧。”
她已经全然不记得生产之事了。只记得瓢泼的大雨和下腹的剧痛,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能从那样的痛楚中活下来。而这孩子,更是不可思议中的不可思议。
她哭了,不知为的什么,泪滚滚地淌下来,分明孩子这样平安康健。
她握着任弘微的手,这世间的暖意尽在他掌间。她希冀再不会冷。他们一家三口,该当住到春暖花开的地方,平凡地活着。
她在那一点暖意的护绕下,重又睡去了。
再次醒来,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任弘微仍在她的身旁,但他们的寝间,却变了模样。
雕梁朱漆犹在,宫纱红帐似新,他们竟回了茹古轩!
阿元心头气涌,急急道:“咱们怎么可以回来!”
任弘微还未回话,楚青鸾已捧着药碗走到塌前,伏地身子道:“楚宫有名医名药,带你回来,也是逼不得已。”
阿元见楚青鸾也入了宫,病色更重:“连青姐你也……”
“别怕。”楚青鸾轻道,“势单力薄,我不会对怀安帝出手的。”
阿元推开药碗,只道:“我的孩子呢?”
“孩子由我照看,同宿在侧殿里。我去抱来。”
楚青鸾起身离去。
不多时,便听得匆匆的脚步。
幕帘掀起,阿元看见眉眼相似的一对父子,是怀安帝和三皇子楚琮。
“你可算是醒了,吓煞朕了。”
怀安帝所言非虚,他脸容憔悴,眼下乌青,显然也是几日难眠。
楚琮眼底有卸不去淡淡的嘲讽,和声道:“任夫人平安,这一宫上下的心,方才安定下来。”
阿元起不来身,任弘微将她扶起,在她身后垫上一个软枕。
“等我养几日,身子便大好了。到时候,我们便回乡去……”
“何必呢,依朕看,南都城便很好……”
怀安帝话音未落,便听得婴孩哭声,一个鬓发齐整的年轻乳母抱着孩子屈身进来,朝众人行礼。
“楚姑娘命我将孩子抱来。”
阿元伸手欲抱,被任弘微拦了拦:“孩子不轻呢,不急着抱。”
怀安帝龙颜大展:“朕来朕来,小无忧儿,到朕怀里……”
嬷嬷忙将孩子送到怀安帝怀里。
怀安帝逗着孩子,大笑道:“这孩子,真是生了双妙目呀!”
他说着将孩子推到楚琮手边:“喏,你也抱抱。”
楚琮一时木了,未加思索,双手已将孩子揽抱过来。这孩子经他一抱,“哗啦”出一个大大的笑颜,楚琮平生极少心软,可对着这么一个孩子,如何硬得了心肠呢?
“这孩子,确叫人‘无忧’。”
阿元眼看他语露温柔,便也由他将孩子抱了一会儿。那孩子真乖,在三皇子臂弯中盹着了。嬷嬷起身将孩子抱走。楚琮一副若有所失的表情。
怀安帝见了打趣他:“琮儿,如今你也有了媳妇,朕想着不久之后,你也要做父亲了。”
楚琮浅笑辄止:“借父皇吉言。”
几人又闲话了几句,怀安帝方才领着三皇子告辞。楚琮辞别之际,频频朝侧殿望,阿元知他是在寻楚青鸾。想必他们已经见过了。
怀安帝走后,阿元又催着将孩子抱来。
楚青鸾一脸的不情愿,单手抱着孩子埋怨道:“不是才见过么?孩子由乳母喂了奶,刚睡下。”
“我只觉得瞧不真切,你再让我瞧瞧。”
楚青鸾将孩子抱近了,阿元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鼻尖,朝任弘微道:“像做梦一样是不是?”
任弘微点一点头,抹起她鬓间垂落的一丝发,轻道:“我去给你弄点吃食。你一定饿了。”
他转身去了。
阿元看着他的背影,静静道:“他没抱过孩子。”
楚青鸾疑惑道:“什么?”
阿元仍是一脸静容:“他甚至……不怎么看这孩子……”
楚青鸾的心微微一跳:“你多心了。”
“或者是我生产之事,太叫他担心了。他才对这孩子……”
楚青鸾急道:“我都说了,你别多想!何必自扰呢。”
阿元诧异地看了看楚青鸾,她素来心定,怎么今日也毛躁躁的?
楚青鸾被她一看,倒似心虚,抱起孩子道:“无忧睡了。我抱回去。”
月照落花,满庭空寂,一女子于中庭舞剑,斩尽落花。
楚青鸾收起剑,呵出一口气,将剑身上的残花吹去。
她回身,蓦地看见一个身影,他已无声无息站了许久。
楚青鸾冷冷道:“你的功力又精进了?”
任弘微不答。
楚青鸾又道:“四下没人,你想说什么?”
任弘微开口:“你该回南越了。”
“我知道,可我……”
“你放心不下那孩子?”</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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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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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鸾没有说话。
任弘微轻轻道:“我们已约定好了。”
楚青鸾静静注视他:“你真要永远瞒着她?”
“楚青鸾,她平安,并且快乐。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可咱们骗了她……”
“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任弘微的唇角有几分残酷,“你也永远不会将真相告诉那个人,不是吗?”
楚青鸾似笑似哭,“你一点儿也不心虚。”
“因为我已说服自己,任无忧是我和阿元的孩子。你明白吗?”
楚青鸾默然片刻,说服自己似的点了点头。
“我们会在伯宁县的义学堂栖身,你若是想孩子了,可来探望。”
“阿元想让她做裁缝铺的当家,你想让她做义学堂的女先生?”
“无忧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若她有一日想回到南越,也无不可。”
楚青鸾沉默了,隔了好久才说:“这的确是最好的决定。”
第157章 魄冷三生去(一)
豆棚瓜架下,楚青鸾抱着孩子,摘了小小的细叶逗孩子玩耍。
一晃过去了一月,阿元身子逐渐康复,楚青鸾却越发消瘦下来。
阿元蹙眉道:“青姐成日照顾我,晚上又带着无忧睡,太耗减自己了。不若让奶妈……”
“不。我喜欢无忧。”
阿元淡淡一笑:“是。我瞧得出青姐对这孩子上心。同你相比,我这母亲身子虚,弘微又总为我所牵绊,我们这对父母,可不称职。”
楚青鸾没得斜了阿元一眼:“又浑说。”
“青姐,你当真要回南越么?随着我和弘微去伯宁县不好吗?”
楚青鸾恍若未闻,只道:“你该喝药了,我去膳房取来。”
楚青鸾说着将孩子递给阿元,阿元颇为笨拙地将孩子接过来,看着楚青鸾走远。
阿元的怀抱不若楚青鸾的稳当,不一会儿,孩子便哭闹起来,阿元不得章法地哄着,急得直发汗,还是路过园子的一个老嬷嬷接了手,才让孩子停了哭闹。
阿元抹额看着嬷嬷怀中的小女无忧。
嬷嬷并不认得阿元,只问:“贵人是这孩子的姐姐?”
阿元轻轻笑:“我不像这孩子的娘亲么?”
“姑娘看着年纪太轻。再者说,瞧姑娘的身段,也不像有孩子的人呐。嬷嬷我是宫里的老人,眼力不会错的。”
阿元只是静了脸容,不再多说。
嬷嬷将孩子哄睡了,还给阿元,阿元道了谢。
楚青鸾去了有段时候,阿元不知她被什么绊住了脚,只得自己在园中抱着孩子踱步子,路过一角假山,正瞥见楚青鸾的身影,柳叶子一般飘摇在风中。
她走近前去,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
“鸾儿,别逼我。”
是楚琮。
阿元停了脚步,不知怎的,一阵心虚,转身便压低在花影底下。
“一个要走的人,你如何能够留得下呢?”
“可你我已……”
“那都过去了。殿下身边来来去去这样多的旧人,都要一一记得吗?”
“鸾儿,你不该如此绝情。”
楚青鸾冷哼一声:“楚琮,如今你娶了新妇,成双成对,倒来指责我绝情?”
“我已说过,男子立世,逢场作戏四字,避无可避。”
“何止避无可避呢?”楚青鸾苦笑一声,“你是天生的戏子,时时刻刻都会做戏。楚琮,我已累了,乏了,你说的,我一句也不想再听再信。咱们从此,是敌非友,是恨非情。”
阿元怀中的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
楚琮与楚青鸾都齐齐朝花影丛中刺来目光。
阿元一张小脸红了半边:“我……我不是有意听的……”
楚青鸾爽利几个步子踏到阿元身前,将无忧抱了,淡淡道:“药洒了,我们回去,再煎。”
楚琮变色龙般转了脸色,折过身去,脸孔被树荫遮了大半。
楚青鸾抱着无忧,裙裾纷飞,霎时间便出了园子。阿元紧赶慢赶随在身后,出了一额虚汗,只得道:“青姐,你慢些。”
楚青鸾突地刹住步子,面上阴沉欲雨:“你要替那人做说客?”
阿元慌忙摇头:“我讨厌楚琮,怎会替他说话?只是……”
楚青鸾冷目一凛:“只是?”
“他一言一行,一谋一划,无不为了‘利益’二字。可对你,他或许……或许真有几分情不自禁……”
楚青鸾挑起细眉,怒容隐隐:“你还要说?”
“我只是觉得他有几分可怜。他剜情断义,即使得到他要的,也难有多少快乐。”
楚青鸾冷笑:“露水情缘,日出而结,你以为他得到皇权后,还会稀罕这点旧事?你以为他和怀安帝,都是坐拥皇城而自苦的人?你以为权势没法叫人快乐?你怎会如此天真?”
“咱们也有离权势近的时候,青姐,你自问,这些人上之人,争权夺利,互相倾轧,当真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么?”
楚青鸾依旧是冷笑:“阿元,你同任弘微这般世外桃源、神仙眷侣的日子。我和楚琮都过不来。我们俩,是要斗到死了。”
阿元吃了一惊:“你……你说什么?”
楚青鸾压低声音道:“你真以为我在这楚宫,只是专心看顾你和孩子么?”
阿元急道:“你……你做了什么?”</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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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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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楚梃……”
楚青鸾四字刚刚脱口,便听得远处有人声鼎沸,大喊“走水了!”
那是……太子宫的方向。
阿元慌道:“你……你……放火烧了……”
楚青鸾斜去一眼:“我没疯。”
“那是……”
楚青鸾低眉一忖,道:“是怀安帝!”
“什么?”
原来太子门下,仍有几个南越埋下的细作,楚青鸾秘密联络了他们。
早先怀安帝身中地一水之毒,自觉时日无多,对太子拳拳情深,厚加关怀,即使太子略有行差踏错,他也并不指责。
服过睡火莲之后,怀安帝眼见得一日日康健起来。太子原以为胜券在握,忽得知这唾手可期的帝位,竟还要等上二三十年,不免心焦气躁。怀安帝康健之后,心境亦是大转,发觉太子资质平庸,对其的管束也越发严苛起来,父子之间嫌隙渐生,再加上细作的推波助澜,太子楚梃隐觉帝上暗怀废立之心。
任氏夫妇进宫之后,太子见任家夫人颇得圣眷,本也不挂心。可细作暗造谣言,说这任夫人便是陛下的新宠。怀安帝素不好色,突然为一绝色女子频频做出异举,太子也不得不揣测皇帝的意思,进而对这任夫人腹中的孩子上了心。太子暗思,若这任夫人一举得男,皇帝又盛宠日隆,难保自己的东宫之位不会旁落。小心为上,太子楚梃暗中便留意起了避居在外的任氏夫妇。而太子的眼线,又偏偏被怀安帝的人所察觉,太子这番心思,彻底暴露在怀安帝眼皮底下。怀安帝自然大怒,跑去太子宫骂了一个时辰,又下令太子禁足。太子自出生以来,从未受过如此冷遇,禁足期间暗通门下,在几个南越细作的挑拨下,竟意欲谋反。
楚青鸾淡淡叙述了前因后果:“自然有人将谋反的凭证,交给怀安帝。”
阿元无法心平气和:“楚梃心性弱了些,才由你们摆布。”
“楚梃那样的人,没有雷霆手段,做东宫自然做不长久。怀安帝原来只是病猫,自然不能挑太势强的人入主东宫。现如今,怀安帝由猫变做了虎,楚梃就算不谋反,也保不住太子之位的。”
“可怀安帝总不至于要烧死他!”
“怎么不至于?他若谋反,难道又会顾惜怀安帝的性命?你以为是父子,便天生不必以命相搏?”
阿元连连摇头:“不会的,父母怜子之心,总不能就此泯灭……”
楚青鸾瞧了一眼阿元:“你看楚苻待你不错,就以为他会顾惜亲儿子的性命?哎,老虎的爪子,偶尔收起来,你真以为他是只猫。”
阿元还要再辩,却见任弘微遥遥而近,几步跃到她身侧:“你们怎么样?”
“我们自然没事,东宫那边呢,发生了什么?”
任弘微眼角朝楚青鸾瞟了一眼:“我们回去再说。”
第158章 魄冷三生去(二)
“不,我要去看看东宫。”
“怎么可以?”
“太子……太子楚梃”阿元见四下无人,悄静道,”他算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他究竟如何了!”
楚青鸾“呸”了一声:“他们也配!”
任弘微低声道:“别急。太子与陛下虽有争执,但二人性命无忧。”
“当真?”
“是。”
任弘微携着妻子回了茹古轩,才将实情细细道来。
“陛下去东宫,由我与七位近卫护送。太子糊涂,暗行巫蛊之术,当众被搜出。陛下命人将那些腌臜的木人用火焚尽,犹觉不解气,便将藏着木人的一间暗室也浇上桐油,点了火,这火苗一兴,被风力一助,烧了半个太子宫。火势骤猛,情形便乱,陛下不慎落入东宫的莲花池中,还是太子跳入池子救起了陛下。现如今,两人都在太子宫旁的文嬅殿中,太医正请脉开方。”
阿元心绪不宁:“我……我想去看看陛下。”
任弘微摇摇头:“此刻太乱,待陛下镇静些时候,咱们再抱了无忧去,请他老人家宽怀。”
楚青鸾不悦道:“不要总让无忧去讨怀安帝的欢心。”
任弘微道:“那是无忧的外祖父。”
楚青鸾咬牙暗恨,忿忿不语。
任氏夫妇相视片刻,只得沉默。
阿元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倘若只是国事,或许还理得清。偏偏国事掺着家事,家事绊着国事,搅缠几多为难。”
任弘微道:“阿元,以陛下待你之心,恐怕……”
“什么?”
“恐怕他会问你,是否废了太子。”
“太子还是跳入莲花池救了他,其心未泯不是么?”
“陛下会希望听到你这样的安抚。”
“但他一样会废了太子,是不是?”
“你的回答,可能会决定废太子之后的命运。”
“我对这位半兄,印象不算深。但我觉得他心性不坏。”
在怀安帝的塌前,阿元亦是一字不落地重复了这句话:“但我觉得他心性不坏。”
“一凰,倘若你是朕,你会如何行事?”
阿元摇摇头:“我不是陛下,我不知道该如何。”
怀安帝扯出一丝虚弱的微笑:“朕知道若是你母亲,会怎么做。她一定会杀了楚梃。”
“也许母亲大人比您心狠些。”
“一凰,朕这一生,注定要做许多不得已的决定。”
“我明白。陛下身系万民。”</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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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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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楚的人,南楚的人,这面前的人呐,一旦多了,你就不是你自己个儿了。就算朕想放过朕的儿子,满朝大臣,也未必首肯啊。”
“您是说,其他几位皇子及其母系势力……”
“要朕废太子的折子,你看,早已堆了……咳咳咳……”怀安帝猛烈地咳嗽起来,阿元慌忙去抚他的背。
“楚梃耳根软,又没有手段;楚璟清高自许,文人病太重;楚瑀跋扈专横,且又贪财;楚琮则……过于暗昧……其他皇子,年纪太幼,难免被母系势力所挟……朕看朕的皇子们,竟无一人可担国之重任啊。”
“陛下,来日还长久,不若徐徐待之。”
怀安帝眼眸一黯,苦笑道:“什么来日久长,你应当也晓得了,地一水之毒,无解啊!”
怀安帝于榻上一阵长叹,豆大的眼泪竟夺眶而出,阿元怔了片刻,竟默然也陪了一颗泪。父女两人泪眼相看,一时无言。
阿元替怀安帝擦干了泪,轻声道:“是这次落水,引致寒毒重发?”
怀安帝摇首道:“去岁雪天,便已发病。朕原以为,是朕年纪大了,毒性难解。不想你也……哎……这南越至毒……果然可怕啊……”
“陛下宽心,我生产之时,如此险恶,不也过来了。陛下在楚宫之中,能得天下奇药,定会好好。”
怀安帝游弋目光,又道:“所以,朕不愿你离宫。当日,若非回了楚宫,有那一殿的御医拼死救你,你如何……如何能……”
怀安帝又咳起来。
阿元慌忙去抚他的背。
“陛下好好静养才是,我不该打扰陛下。”
怀安帝顺了气,语音仍是磕磕绊绊:“朕……愿同你多待些时候。”
阿元心中一恍,只觉此语似有不祥之意。
怀安帝见她蹙眉而忧,简直同楚望一个模子,不由忧上添愁,只叹气不绝。
“我们老了,没想到这样快,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
英雄怕日月煎熬,豪杰惧病痛苦磨。阿元看着病榻上的怀安帝,他还未逾四十,两鬓已星,分明只隔了几日,他却忽而老了。原来岁月便是这样不知不觉耗尽一个人的一生。
夜幕沉了,外间传来老太监催促离开的声音,阿元只得轻声同怀安帝说:“我明日再来。”
怀安帝虚弱地笑了一笑,没有接话。
阿元犹豫了片刻,驻足又道:“绣訸姑姑、仲氏女医,她们去了哪儿?”
怀安帝微微一怔,道:“你生产时,她们力有所不逮,被朕逐了出去……”
阿元还欲再问,却见怀安帝疲色入骨,只能缄口不言。
第二天,阿元被拦在了帝寝之外。老太监传了荆川太后的口谕,无她老人家的手诏,任何人不得入殿探望。
阿元正是自老太监的严酷眉目之间,嗅到夺嫡之争的气味。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在怀安帝的病榻前展开。
最先来的人,出乎阿元的意料,是前太子楚梃。
阿元只顾愣神,是任弘微扶她跪下:“微臣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楚梃的笑意中透着无可奈何的苦涩:“是本宫来得唐突了。此番来,是想瞧瞧任夫人诞下的千金。”
任弘微低头道:“孩子已睡下。待她醒了,便叫乳娘抱来。”
任弘微显是知道前太子来的目的,对其态度温敬却毫无趋承之意。
前太子在殿中叙温寒,絮絮说了任氏夫妇半日好话,都被任弘微不冷不热地挡了回来,只得硬着头皮道:“如今父皇在病中,谁人也不见,听闻任夫人昨日奉诏到了御前,不知龙体是否康健?”
阿元只道:“太医说的是,龙体微恙,正在调养。”
“只是小恙,不妨事?”
阿元敷衍一丝笑意:“臣妇不通医道,也只是同陛下聊了几句闲话。旁的,不敢置喙,请殿下移驾太医院细察。”
前太子楚梃失望而去,二皇子楚璟同四皇子楚瑀又相继踏足茹古轩,甚而连南平公主也在夜间来了。阿元均以“龙体微恙”四字打发了。这一番接待,便误了晚饭时辰,楚青鸾亲自烹煮了几味小菜送来。
阿元见是三色野蔬,配了一碗细嫩的鱼羹,不由问道:“这样的时候,青姐怎么想起下厨了?”
“你食不下咽,我却非要你好食好饮不可。不养足了精神,怎么应付这些人和事?”
阿元取过羹勺舀了一口鱼羹,烫下喉咙去:“那楚琮,真熬得住不来么?”
“他若真来,你有什么新鲜话应付他?”
“他同你一样聪明,必定猜到陛下是旧疾发了。前太子连同他的几个兄弟们,心思都不似他这般深。”
任弘微道:“楚琮不笨,可……可眼下的情势,越发不明朗了,咱们,不应当再逗留……”
阿元接过他的话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倘若陛下真有万一,谁人上位,都不会再将咱们做贵宾看待。咱们应该早早离了这是非地,可……”
“可陛下那边……你希望陪在他身边,是不是?”
阿元沉默不语。
任弘微开腔道:“找荆川太后。”
“什么?”
“倘若楚宫中还有一人有余力且愿庇护你,只能是太后。”
阿元心中纷乱,失手便将一侧的茶壶打翻,楚青鸾忙去拾掇,却听殿外有小太监匆匆进来,跪倒在前,那小太监周身都湿了,鬓发一缕缕贴在额上。他们人在内室,浑然不觉外间已下了雨。</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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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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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太后急诏……诏任夫人前去……”
阿元觉心头惊雷一滚:“是陛下……”
小太监直打哆嗦:“奴才……奴才不知……”
阿元急急起身,任弘微慌忙扯过一件披风盖住她:“别急,别叫陛下看见你这幅样子……”
小太监忙拦住了任弘微:“任大人,太后之谕,只招了任夫人一人。”
阿元一掖披风,匆匆起身,不管不顾步入那雨幕之中……
第159章 魄冷三生去(三)
怀安帝正睡着,病容深静。
荆川太后,曾经螓首蛾眉的北楚丽人,如今垮得只剩下一张白核桃皮似的脸。她跌坐在床榻一侧,虽是严服盛装,可双目空洞如乌丸,仿佛是个偶人。
殿中央焚着香,阿元只闻见药材的死气,一殿的老太医哭丧脸跪着,个个都似入了土的陶俑。
荆川无力地朝虚空中一挥手,太医们便像烟一般悄无声息地散了。
阿元不敢说话,她望着病榻上的怀安帝。
说什么都晚了。
他就要走了。
竟这样快,山崩只消一夜。
阿元无望地跪着,她怕他睁开眼,她更怕他再睁不开眼。
那种恐惧令她几乎要晕厥,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情感,她仿佛要被自己的恐惧扼死。
荆川太后的眼珠微微一动,看向她:“你很害怕?”
她没法回答。
“你知道这会儿楚梃在做什么?”
阿元惊恐地看向太后。
荆川太后似笑非笑:“他也算你的哥哥,照例,他这种事情,是诛九族的。”
阿元结结巴巴道:“他……他……你们……”
“这样的事儿,你还没有听惯么?谋反,弑亲,砍头……”
阿元的声音微不可闻:“你们要杀了他?”
荆川太后音容冷峻:“他的命,是要留给新皇帝的。你知道新帝是谁?”
阿元惊惶地想,她像个女鬼,多么可怕的一双眼睛,人没有这样的眼睛。
荆川太后的脸皮上扯开一道笑:“哦,你不知道。等苻儿醒了,他会告诉你的。他等着告诉你呢。”
阿元闹不清她话里的意思,她只觉得她可怕。阿元祈求似的看向病榻上的怀安帝。
求求你,醒过来吧。要是我还在人间,你就醒过来吧。
怀安帝像是听到了她的祈求。他缓缓地、十分艰难地睁开眼来。
他的喉咙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阿元急忙凑近了,轻喊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公主,是你么?”
阿元同荆川太后都怔住了。
怀安帝的眼光触到阿元,流露出一丝笑意:“公主,你不再生我的气了,是不是?”
临死前,他变回了那个御前春风得意的少年,恋慕着这个王国最尊崇的公主。曾经,他们都是不可一世的少年男女,却愿在彼此面前低下那高傲的头颅。
阿元别过脸去,将满腔的泪意咽下去。
“公主,倘若我让咱们的孩子做皇帝,你可乐意?”
阿元满是诧异地看向荆川太后。荆川太后的脸色却是十分平静。
阿元心跳欲死,忙道:“不,不,这绝不可能!”
怀安帝缓缓地闭上眼:“这……不好吗?哦,我知道了,你同琮儿分别了太久了,你不知道他如今长得什么样了……”
阿元只觉身子一阵阵发颤,怎么会是楚琮?她恍恍惚惚地想,准是命运是发了疯。
“我知道,琮儿与凰儿这对双生子呀,你偏疼的是男孩儿。当初没将琮儿也抱了去,你定是十分伤心的……后来我把琮儿给了薛柔抚养,薛柔同你要好……”
阿元的泪再压抑不住,决了堤似的涌出来,她整个人哭得几欲魂飞魄散。
“别……别哭……我并不是刻意苛待琮儿,我只是……只是……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心中明明爱惜他,偏偏……偏偏……将许多怨气都撒在他身上……我不是个好父亲……”
阿元满是哭腔:“别说了,你歇一歇……”
“好……我歇……歇……”
这是怀安帝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在阿元溃不成军的泪水中离世,活了不到四十岁。
是夜,任氏夫妇被软禁于茹古轩。
阿元没有睡,坐看天明。但雨没有停,于是便没了天明,一切都是暗昧的,像是死亡还未过去。
阿元静静地想,那主宰生死的阴间无常,或许就在她身后,捏着一支判官笔,一一勾画掉生死簿上的名字。那名字里,有许多的楚字……
勾到“楚一凰”时,那只笔恰好停住了……
“阿元,你在想什么?”
是任弘微的声音,他的声音来自阳间,是暖的。
“弘微,我从不肯瞒你什么。可昨夜,我得知了一个秘密,一个既可怕、又可怜、更可悲的秘密,我要保守这个秘密到死……”
“阿元,这都是小事,不要紧的。”
阿元微微一笑:“因为你也有秘密,是不是?所以你才会说,这不要紧。”
“阿元,夫妻之间的坦诚,不在乎说了什么,没说什么。你明白吗?”
阿元靠在任弘微的怀里,听着他砰砰的心跳声。
“你说,楚琮,会不会当皇帝?”
“不知道。”
“那你说,咱们能不能活?”</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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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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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我们是在等死?幸好,青姐已经带无忧离开这里了。其实,你也该离开的……你不该等我回来。”
“傻子。”
“我不傻,你等我才傻呢。”
“别担心。大约,咱们是不会死的。”
阿元又道:“太子谋逆,背后连着的,必定是郗家。楚琮娶了郗家人,怕是要……”
任弘微低低道:“太子一出事,楚琮的王妃便自缢而亡了。”
“是楚琮他……”阿元只觉脊背发凉。
这样心狠的一个人,竟然是她的同胞哥哥,她如何能想到。女帝憎恶她不是没有缘由的,倘若当时女帝抱走的是楚琮,也许南越早已改天换地,全然另一副样貌了。楚琮也许能替女帝打来一个她要的天下。
多少次女帝鞭笞她时恨恨不平,责骂她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儿。原来真的有一个男孩。她的哥哥,像她母亲期待的那样,满是城府,心狠手辣,野心勃勃。
阿元喃喃道:“楚
璟
背后有烨贵妃,楚
瑀
的生母是楚常宁的胞妹,他们二人的势力,不可小觑。楚琮失了郗家做后盾,简直孤立无援……”
“倘若荆川太后愿意支持楚琮呢?阿元,你还看不明白吗?荆川太后这双手,从来就没离开过朝堂。她比你母亲,还要贪权恋势得多啊!”
阿元想起荆川太后,想起她那副缀满稀世珍宝的镂金义甲,甲尖似乎就抵在她的喉间,不叫她发出声响。
阿元摆脱那重重甲影:“太后若真有野心,何不扶持五皇子、六皇子,他们年纪尚小,完全可以任她摆布,她垂帘听政,朝中又怎敢有二话?”
“是了。所以这一切,都在等待太后的圣裁。”任弘微似笑非笑,“你不觉得,这和多年以前的情景十分相似吗?”
是了,是了,那时传来南楚四世战死疆场的消息,朝野震惊。荆川王姬当机立断,扶楚苻上位,苻相监国,起用北楚将领,收复失地。
阿元心惊肉跳:“你是说,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她喜欢有权利主宰整个南楚的命运……”
“是。人是会贪恋做神的。此刻,她是命运的执棋者。楚琮、楚
璟
、楚
瑀
……甚至更早时候的楚苻,她的血脉都是她的棋子。你母亲寻错了对弈的人,她应当较量的,不是楚苻,而是荆川太后。”
阿元怔怔地,望向窗外不断的雨丝。
楚宫下了七天七夜的雨,在瓢泼的雨中,一切都会被冲垮。或许宫殿中已经响过哀音,起过兵戈,淌过血河,但任氏夫妇被困在一角冷殿,他们一无所知。
第160章 遗祸
楚琮,在雨停后的第三日登上帝位,改元“天始”。
任氏夫妇仍被囚在楚宫,他们并没有被忘记。
秋分时节,雷始收声,新帝与太皇太后摆驾茹古轩。
阿元姿态温驯地朝上者行礼。
太皇太后露出一丝冷笑:“难得见任夫人如此温良贤淑,看来做了母亲的人,多少会懂事。”
“太皇太后派了这样多的守卫,护着一方小小的茹古轩,我怎能不感恩戴德呢?”
太皇太后微微变了脸色,正欲冷斥几句,却听新帝说道:“任弘微,朕初继大统,正是求贤若渴之际,朕欲赐你吏部尚书之职,掌官吏选擢,你意下如何?”
太皇太后飞刀似的钉了阿元一眼,阿元看向自己的丈夫。
任弘微婉拒道:“臣无才无德,兼之拙荆身子羸弱,已有归田之志。”
皇帝摇摇头,正欲再劝,却听太皇太后道:“任氏夫妇鹣鲽情深,哀家想,陛下该当成全这一桩美事。”
皇帝淡淡道:“既然太皇太后如此说,朕只得成人之美。”
这室内骤然静了,阿元心头一跳,只觉要坏,却不知是什么事。
她抬眼的瞬间,任弘微正朝新帝扑身而去,用宽大的袖袍朝空中一甩,阿元闻到了一种充满戾气的香味。
是毒!
阿元惊讶地看向施毒之人,那是无忧的乳母,她咬舌自尽,倒在阿元的面前。
皇帝掩住了自己的口鼻,在任弘微的掩护下朝外退;太皇太后已然晕厥过去,阿元屏住呼吸,上前一步揽过太皇太后,将她带出了屋外。
众护卫围上来,杂乱地呼喊着“皇上”“太后”……
任弘微从人群中脱出身来,朝阿元虚虚一笑,正欲说话,整个人却忽散了劲一般往地上一扑,再没声息。
阿元慌忙上前撑起任弘微的身子,皇帝也拨开身旁的护卫:“他……他中了毒?那乳娘究竟是什么人?”
阿元思及什么,慌忙掀开任弘微的衣领,他的颈中,挂着一串乌木似的黑珠,阿元愣住了,喃喃道:“勾陈毒……是我的避毒珠害了他……”
“你说什么?”
“南越的避毒珠,有一味毒不但避不开,反而会聚拢毒气……”
“你是说,这个珠子,可以避开种种的毒气……”皇帝的目光骤然亮起,又隐然暗去,“但它也聚集了勾陈的毒气?你只消说需要什么解药,朕立刻着人去……”
“是青姐留的后手。”
皇帝怔住了,他背过身去,直视那触目惊心的日光:“你是说,她留的人,想谋害于朕……”
“勾陈会让人陷入长长的昏睡,什么名医圣手都瞧不出病症,人也不会即刻死,而是拖上个一年半载,若身旁没人喂送汤食,中毒之人才会慢慢饿死。”</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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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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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冷冷一笑:“看来此毒不算致命,她也倒是手下留情了?”
“我回南越去找药。勾陈解药的一味药引,必须用南越的一处毒土。”阿元扶着任弘微。
皇帝点点头:“好。朕会替你照看好任弘微。”
“不,”阿元神情坚毅,“我要带他走。”
“什么?”
“弘微,必须在我身边。”
从南都城到南越,马车须得走上半个月。
楚琮派了两个护卫,两个侍女,都是会功夫的好手。
阿元对楚琮不能全信,暗暗在四人身上都下了不轻不重的毒。
晨起,侍女寄瑶与渊虹照例端来汤食,阿元慢慢给昏迷中的任弘微喂了,两个侍女又帮着阿元将任弘微送上马车。
侍女寄瑶在马车上随侍,另一个侍女渊虹驾车,两个护卫骑宝驹随车。
寄瑶从身上掏出一包吃食:“夫人,这是本城有名的鲜花饼,看您早间没进一口水米,尝一点吧?”
阿元摇摇头:“我没什么胃口。你留给奉家兄弟吧。”
寄瑶又道:“夫人还要照看大人呢,倘若自己累倒,不是得不偿失?”
阿元只觉这寄瑶心细,已注意到自己不沾荤腥,倒像是楚琮手底下调教出来的,便把那鲜花饼接了过来,捻了一点花馅吃。
“你跟着皇帝陛下很久了?”
寄瑶笑笑:“没多少时日。只是陛下看我还不算笨,才让我来服侍夫人。”
阿元也笑一笑,这女子精灵,却要装笨,实在装得不像。
她借口乏了,闭上眼睛假寐,内中却是思绪翻倒。
照理说,青姐携着无忧出了宫,多少会给自己一个消息,可如今却似青鸟衔信而去,迟迟无音。
阿元心知这寄瑶聪慧,便私下从那更老实相的渊虹身上探消息,也是一无所获。
阿元又想及楚琮临别前的一番话,更是辗转不宁。
“朕还有一事求你。”
他用的是“求”字,阿元吓了一跳。
“如今,朕已是南楚皇帝,朕决意向南越求娶青鸾。青鸾以公主之尊嫁到南楚来,一则,朕也终不算辜负了她;二则,南楚与南越也可止戈戢武,重修旧好。”
阿元万没有想到楚琮会有此一求,当是时只觉惊诧,事后细想想,这总归是好事一桩。
南楚与南越那比血更浓更稠的恨意,起于一场姻缘,是否也该消弭于一场姻缘呢?
这两国姻亲媒人的身份,让阿元稍稍有了松懈之意。女帝此时未必知道楚琮的身份,但如果她回到南越,将一切禀告女帝,她必定也是赞同这门亲事的。她的亲生儿子已经做了这楚国的主人,她从小疼爱的青鸾又将成为她的女儿兼女媳,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阿元想到这儿,脸上不禁洋溢出一丝笑意。
一切竟归圆满,让人难以置信。
就让这罪与孽,恨与怨,都成为远去的烟云,她爱的人,她的亲人,都将得到一个圆满的收尾。
她再替任弘微解了毒,让任弘微带着无忧好好地过日子,一天接着一天……
或许她命不久矣,但这也是她的圆满。她将成为一个再无遗憾的逝者。她有了丈夫,有了女儿,有了一个牵挂的家。她还有亲哥哥,和一个长姐般的嫂子,她突然间拥有了这样多……
马车一刻不停地走着,朝露夕逝,马蹄匆匆步入斜阳之中……
第161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一)
“夫人,竹野山庄到了!”
阿元听到声音醒来,她掀起帘幕。
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她的心头没由来地涌上一股悲凉。
“夫人,您怎么了?”
阿元看看任弘微,他仿佛只是睡着了,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没什么。我只是……这一路总是心里不安。”
“夫人宽心,您一定能将大人治好的。”寄瑶说着。
渊虹与寄瑶正想将任弘微扶下车,却听不远处马蹄急驰的声音传来,随着一股幽香由远及近,一辆装饰湛丽的马车停在了她们面前。
渊虹愣愣地看着驾车之人:“孟章……大人?”
阿元跃下车去,急急奔到那车驾前:“你……车里坐的是……”
有人掀起帘子,车中男子,龙章凤目,端仪赫赫,正是楚琮。
孟章使钱银包下了整间竹野山庄,掌柜的许久不见排场这样阔豪的客人,十分殷勤地与诸人攀谈:“你们的少爷小姐,祖上做的可是什么大官儿?光看背影都是人中龙凤呀!”
渊虹没耐烦地瞥他一眼:“这儿不用你。我们少爷小姐,最讨厌见生人,你快躲开。”
掌柜的不得见“少爷小姐”的真容,悻悻而去。
竹野山庄以酒闻名,内中各阁子,也都以酒为名。
楚琮占了一间最大最阔的“十州春阁”,时节已秋,他的园中却培了迎春、春兰、丁香这样春日才盛放的花朵儿,阿元啧啧道:“这竹野山庄怎么弄得到这些花?奇哉!奇哉!”
她说着又朝楚琮行了一个大礼,楚琮拦了拦,道:“这副假模假式收起来吧,就咱们两个。”
“不敢,不敢。”阿元仍跪在地不起身,“如今,怕就连青姐也不敢和陛下互称‘咱们’。”
楚琮笑了一声:“朕这陛下,你们南越可认?”
阿元这才起身道:“认啊。你若娶了青姐,南越或许愿意向你称臣。”</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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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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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
阿元又想了想:“我想没错儿,我母亲必定愿意的。倒是你,无端端放着天下大事不管,跑来这儿做什么?”
楚琮取过身侧小几上的一杯“翠涛酒”,一饮而尽。
“既然是求亲,朕想,还是亲自来,以表诚意。”
阿元“哗”了一声,围着楚琮左右打量:“陛下还是我认识那个楚琮么?放着好好的金銮玉殿不坐,追妻千里,跑到这山野之地来!”
她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若是青姐知道了,不晓得会如何?”
楚琮一本正经:“这也是家国大事,朕初践位,便欲收南越,难道不是顶要紧的事?”
阿元不由蹙眉:“那照你的说法,是个人私情更重些,还是家国大事更重些,倘若……倘若……南越公主不是青姐……”
楚琮没得好气:“只有你会问朕这样的问题。”
阿元想了想,又道:“这几日我也想了想,朝中大臣,对于你与南越联姻之事,未必都肯赞成。我们南越,在你们南楚朝廷,名声可不大好。你若执意娶青姐,未必不会被扣上‘色令智昏’的帽子。”
楚琮冷笑一声:“那些议论纷纷,由他们去,朕不怕。”
“可这样一来,青姐嫁到宫里也难安生……从前已经有了一个文懿皇后,如今……”
楚琮抬眸看了阿元一眼:“朕……不能急于立后。”
“什么?你……你不肯许皇后的位置?”阿元心头一急,“那……那青姐肯吗?”
楚琮淡淡道:“于男女私情,她自然不肯;可于家国大义,她又不得不肯了。”
阿元颇为心惊:“你……拿女帝去压她?逼她嫁给你?”
楚琮瞥了一眼阿元:“你不要总是这样天真。这已经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了。”
“帝王之爱,能分这样多给她,她应该知足了。在后宫中,没得指望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是这样想的,是不是?”
“不只是我。”楚琮冷冷道,“鸾儿也清楚。”
阿元喏喏道:“你从没想过,她会不愿意?”
楚琮沉默片刻,道:“她不是你。”
入了夜,秋意萧瑟,芭蕉影动,闹得人心中憧憧。
阿元仍倚在窗边,想着白日楚琮说的:“她不是你。”
任弘微躺在床上,呼吸匀净,阿元将他的被子掖好,自顾自地说话:“只要母亲开口,青姐自然会嫁。可事到如今,他明明已经赢了青姐的心,却仍用权柄去压迫她。弘微,我真闹不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薄情吧,他千里迢迢来了,为了青姐也是费尽了心思;可若说他深情呢,他又总做这样叫人心寒的事。”
阿元心头烦闷,从身上掏出一支旧的骨笛,略吹奏了几声,黑羽帝皇蝶翩翩而入,像是知她心事一般,落在她身侧。她用指尖逗弄着那些可爱的生灵。
“你们又生了些小蝴蝶?可真漂亮啊。咱们明日便回乡去看看。”
阿元借着烛火,调了一番内息,纷飞的蝴蝶便都静下来,憩在黑色的床帐上。
斜月西移,一支蜡燃到了尽头。
静夜如斯,只听得风动,阿元的心也跟着轻曳。
恍惚间,阿元醒觉空中有什么气息,略一分辨,连忙悄悄掩住自己的鼻息。
来者何人?敢在她的房里用迷香?
她悄不作声,不多一会儿,便有人从窗户翻进屋内。
阿元心中暗暗好笑,正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听得闷闷的一个声音:“烟女侠,别来无恙?”
阿元翻身坐起,朝那夜中暗影飞掷几枚暗器,那夜客袖影翻飞,转瞬间将所有暗器收入袖中。
“哎,别闹。我实在想你了,这才过来的。”
“江决,你死性不改!”
江决笑了笑,掏出火折,将桌上另一支新蜡点了,翻身坐在蜡烛光底下。
烛火映着他越发消瘦的脸,和一双疲倦的眼睛:“烟女侠,你好吗?”
阿元没好气地将被子捂在身上:“本来挺好,偏偏你来了。”
“我那好大哥得的什么病,看来你是一点也不急啊。”
“不过一点小毒,我可以治。”
江决赖皮地笑:“别治了。你跟我跑吧。”
“江决,你都娶媳妇儿这么久了,怎么嘴巴还这么欠。家里一切都好吗?小谈好吗?母亲大人呢?”
江决稍稍收了嬉笑意思,淡淡道:“母亲身子不好,不大管事了。如今江帮,都是我做主了。”
“那也好。她为江帮耗费良多心血,是该过过儿女承欢膝下的日子。”
第162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二)
“承欢膝下?”江决讽刺地笑了笑。
阿元道:“你不许这样阴阳怪气的。母亲大人从前再有什么不是,你回来了,便是原宥她了。亲情这东西啊,玄得很。我从前也以为,我顶恨我母亲了。可……后来离开她,才发现不是这样的。我心中,一直十分挂念她。”
江决见烛火旁有一只手掌大的小瓷瓮,便取了揭开,轻轻一嗅:“呵,好香的酒,是翠涛!”
“这庄子善治酒,可惜我不饮酒,你若喜欢,便取了去。”
江决斜起一笑,手将酒瓮高提,扬颈便一味猛灌,一口气将那瓮酒喝干,犹嫌不够地抿一抿薄唇:“还有没有?”
阿元蹙眉:“竟来我这儿讨酒了?要喝,去外头找掌柜的。”</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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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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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决从不掩饰眼中的情意,他总是带着几分的酒意看她,仿佛她就是让他不闻而醉的醽醁。
“我不喝了,我想同你说说话。”
阿元避开他的目光:“我乏了,改明儿吧,好吗?”
江决正自犹豫,外间却突然传来喧闹,紧接着便是兵戈玉裂之声。
阿元本就惴惴,听着外间杂声,一颗心沉到了底,眼睛冷冷地朝江决瞪视。
江决假作无奈道:“瞧,你这可就不乏了。”
“你要做什么?抢我走?把我押回圆水园,做你成群姬妾中的一个?”
江决大步而前,想抚一抚阿元的脸颊,却只碰到她软软的一丝头发。
“滚开,江决!”
“为什么讨厌我?嗯?”江决忽而扳住了阿元小小的下巴颏,“如今我是江帮之主,我才是……”
阿元挥手给他一巴掌,他躲也不躲,阿元毫不客气又连扇了两巴掌,江决的脸上坟起一块红。
阿元嚣着:“我最恨别人强人所难,你知不知道!”
两人争执间,一人影破窗而入,阿元瞥见此人如戟的须髯在烛影下根根分明。
“兵主,您别在这儿耽搁了!”
这人耳大目圆,状貌魁梧,竟是之前见过的费舍达力。
阿元一见之下,心惊万分,原来江决,不,不,他从来不是江决,他是拓跋决。
他从来就没有原谅过母亲王琅。
从前的一切都是做戏!他只是为了江帮之权才假意回来,伏低做小。
母亲错看了他!
阿元眼底的惊澜没有躲过拓跋决的审视,他微微地笑着,桃花眼眯成危险的一条线:“你猜到了是不是?”
“你们来,是为了……楚琮……”
“是。现下,我的父亲大人就在山庄之后,定要请到南楚这位新帝,去我们延部做客。”
“拓跋延也来了?”阿元惊魂难定,“你们要劫走……你们……”
“我们也万料不到,新皇帝竟跑到这南蛮之地来,但机不可失,你说是不是?”
“你预备帮北狄人夺了江山,只为报复你母亲?”
拓跋决只是恣意地笑:“你很懂我。她既然以南楚为念,肯抛弃我这亲生儿子;那我便叫她看看,她抛下我,会给南楚带来什么样的下场!”
“你……你是江焕之子,倘若江焕看到你带着异族侵略南楚,他……他绝难安于地下!”
“不要紧。我既然过不了安生日子,所有人便都不要过了。我既然尝过屈辱,何不让南楚也尝尝!”
阿元知道此人心肝已昧,再说无益,只得转回心思,暗想对策。
如今外边敌势必强,拓跋延亲自督阵,几乎等同一场暗夜兵战,楚琮微服而来,并没有多少援手,几乎是瓮中之鳖。新帝被擒,太后昏病,这般局势,南楚或许要推另一位皇帝出来,到时候楚琮的境况,可想而知……
阿元暗思,以她之力,几乎也难保全自己同任弘微,更不必提回护楚琮了。
拓跋决见她心乱如麻,伸手欲拉她:“同我一起,去劝劝那楚琮,趁早儿降了吧。”
阿元趁手拿过腰间的旧骨笛,将他手臂狠狠一击,身子高高跃起,落于烛火之上,一脚将那蜡烛踢翻。
费舍达力正欲用蛮力强抓阿元的脚背,却被拓跋决一拦,拓跋决心懒意迟道:“达力,你出去吧,外面的事儿,我不管了。想那楚琮小儿,逃不出我们的天罗地网。”
“兵主,您……您糊涂啊。这个时候,您不去……”
“达力,我该做的,都已做了。”拓跋决语音转冷,“我收了江帮的势力,暗为北狄所用。甚而连新皇帝的行踪,都是秘帮打听出来的。山庄埋伏的人,一半是父亲北边带来的;另一半,都是我在南楚培植的好手。这小皇帝,插翅也难飞,你们还操什么心?”
费舍达力见他怒意勃发,不敢再说,忙忙从窗户闪身走了。
窗外,杀声震天,催人心肝。
一室幽暗中,阿元竟也纵身跃出窗去。
拓跋决心道:既然你走身不顾,我何必留你丈夫性命,徒然碍眼而已。
他这样想着,便来到床榻前,只觉一股幽幽之香扑面,他果断翻出一掌,正要朝昏睡中的任弘微打去,却听身后传来暗器的破空声。
他回过身去,轻轻巧巧接过了阿元投掷的暗器。
“烟女侠,你的暗器虽巧,力气却太小。”
拓跋决将那暗器一收一放,暗器朝着阿元颤颤巍巍地飞去,拓跋决的身影,竟于此刻立形不稳,挣扎片刻,就地栽了下去。
那黑羽帝皇蝶,自小与阿元亲熟,颇通人性,这晚栖在任氏夫妇的帐间,室内又昏暗,拓跋决自是难以察觉。偏这黑羽帝皇蝶是毒蝶,遇敌时便会自行分泌毒液,散播于空气之中。蝴蝶见密友受难,便散毒于帐内。拓跋决虽是用毒高手,却也没遇见过这样的毒蝶,竟以为毒香是帐中香,不知不觉被毒倒……
阿元悄声谢过蝶群,将丈夫藏在床下,又在任弘微的身周暗藏了十枚细如牛毛的毒针。随即取过一柄锋利的匕首,挟持着晕倒的拓跋决匆匆来至“十州春阁”外。
乌压压的人影,拦住去路。
阿元只听得一个粗蛮的嗓子用着生拙的南楚话在喊:“楚琮小儿,快出来投了降!你可没路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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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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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只得提亮嗓子道:“费舍达力,拓跋决在我手里!”
尖利的女声划破刀枪不入的兵甲,那乌云似的兵阵裂开一道缝,阿元沿着缝隙看去,费舍达力在北狄兵的最前方,一列排开十余个身着黑甲、手缠索锥的黑蛇卫,正与南楚的禁卫对峙。
她认得南楚禁卫中的赵抚远、季波、崔用刚几人,正是任弘微旧时的同伴,他们身上脸上早已挂了彩。园中白日光盛的迎春、春兰、丁香,溅满血污,在圆月之下,十分凄艳。
费舍达力回头看见拓跋决被挟持,他脸色大变,惊道:“你个女妖,要做什么!”
“拓跋决身上有我下的毒,这毒,世上只有我一人能解。一命换一命,你们要是不给楚琮活路,我也不给拓跋决活路。”
阿元咬咬牙,朝拓跋决的脖颈上划了一道,血珠子沁出,沾上锋利的匕首尖刀。
费舍达力惊痛道:“可不敢,可不敢!”
阿元不想竟真能制住他,忙道:“费舍达力,只要你们退,我绝不伤害拓跋决。”
费舍达力性急,忙道:“那退,退,只要你别动刀子害我的兵主!”
阿元将匕首架牢了,北狄兵让出一道路来,人人都对她怒目而视,詈骂不绝于耳。
阿元擒着拓跋决一路飞奔到南楚禁卫身旁,刚欲松口气,眼角却瞥见一头暗夜之蛇急急朝她窜来,正是黑蛇卫的蛇形锥。
阿元轻身功夫虽好,却无法擒着拓跋决一同躲避,眼看那蛇头锥尖要落在拓跋决身上,只得猛然一推,将他推向黑蛇卫。
黑蛇卫原预料阿元会以拓跋决的身子抵御进攻,却不想这样轻易便将兵主夺了回来,全军大喜。
费舍达力慌忙检看拓跋决,见他确有中毒征兆,急急道:“你这死女子,拿解药来!”
阿元气道:“我说了,楚琮不能活,我就要拓跋决陪葬!”
第163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三)
费舍达力抡起手中的长柄大斧,气冲冲朝阿元砍来:“老子先叫你陪葬!”
赵抚远与崔用刚过一个眼神,齐齐上前,两人剑花一挽,已将阿元护住。
费舍达力用劲太急,收不住势,一个身手灵便的黑蛇卫用蛇锥将他一勾,他才勉强站定,退了几步道:“你们南楚蛮子别再挣扎,快快投降是真。”
阿元俏脸生倔:“倒是我劝你们别再迟延。再不医救拓跋决,他只怕要终生残废!”
“你!你!”费舍达力气得满脸涨红。
“费舍达力……”北向的后檐之外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像一团黑雾,绕在众人耳边,“擒住这女人,也给她用毒!”
北狄众兵卒闻言,立时兵戈相向,恶势大增。阿元身手轻灵,简直如一抹轻雾散于黑甲兵中,又兼之南楚禁卫拼死护主,北狄竟一时奈何不得他们。
但北狄兵势之强,绝不是他们十余人可以抗衡的,阿元暗想,唯有擒贼擒王,捉了那延部部主,才有生还机会。
她如此想着,便一口气掠过兵阵,冲到北向的屋檐上,谁知脚下刚踩着檐瓦,便有一股劲风呼啸而来,阿元闪身一躲,脚下的瓦片登时粉碎。
延部之主身侧强手如林,凭她的功力,根本闯不进去。
阿元急急退到数丈之外,大喊道:“拓跋延,你当真要拓跋决毒发而死吗?”
话音方落,北狄人的刀枪剑戟已如狂雨朝阿元劈砍而来,阿元左支右绌,几乎力不能支,却听得那黑雾般的声音又道:“停手。”
那雷雨一般轰轰然的兵势竟然止息了。
阿元喘着气,只觉手脚都微微发麻,方才枪林箭雨中留下的伤口,被风吹得隐隐作痛。
“本主知道你,也答应留下你的命。至于楚琮,不能放。”
这延部部主从始至终都未露面,气势却这样迫人。听他说话,简直叫人不敢呼吸。
费舍达力护主心切,双目赤红,大声嚷道:“你这死女子,留着你的小命不好吗?快快把解药拿来!”
阿元退身到十州春阁的阁门前,禁卫齐齐上前,将她护在剑光里,她咬牙切齿,苦思脱身之计,却觉身后陡然一亮,阁门开了。
楚琮轻轻摇扇,风度闲雅,自萤萤烛火中,翩翩步入这嗜血的圆月之夜。
阁外之人的血腥由他衬来更显污浊不堪,仿佛他是天上那遥不可及的皎月,其余众生都只是他无情俯瞰下的卑贱蝼蚁,依附浊气而生。
只他一人是清亮的所在。
“任夫人,既然北狄部主怜惜于你,你怎可不领恩情?”
阿元从地上拾起一柄残剑,捏起剑诀,护在楚琮身侧:“就算是为了青姐,我也不能让北狄人将你掳了去。”
楚琮侧身看她,他看得出这剑势,是楚青鸾教的。她从前便是这样捏一个剑决,战在他身侧,她的身姿像不折不弯的松。
在这众兵齐喑的时候,楚琮在心里静静地想着楚青鸾,这是他能够给她的所有深情。他辜负了她,她又何尝不是也辜负了他呢。
“楚琮,你还不投降吗?”那黑雾似的声音散开,漫在空中,死水一般地涌动着,旋涡反复,溺毙活物。
楚琮笑盈盈地看向阿元,阿元知道,他在看的不是她。
阿元提亮声线道:“不降!死也不降!”
楚琮越发笑得眉眼纷飞:“说得好。我们不降。我们不降。”</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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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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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琮纵声大笑,阿元也随其大笑。
“好。那就别怪本主无情。延部的将士们,杀!”
黑雾一声令下,众兵便携刀光剑影潮水般生扑过来,风雷已起,血色漫天,今夜,注定有人看不见明朝的日头。
圆月泠泠,空照人间事,不问锋刃可寒,热血可暖?
阿元飞转残剑成空影,只觉一块块血肉撞上来,将剑身撞得卷了边、翻了刃,她在血海中劈波斩棘,疲惫不堪……一只蛇头锥“咬”住阿元的手背,她的剑飞了出去,她在众声喧嚣中清晰地听见残剑落地的声音,她想着,一切也许就要结束了。
但很快,她听见了别的声音。
那是箭雨破空的声音。上百支箭镞扎入血海,刺入北狄人的血肉,转瞬之间,形势转逆,北狄兵士开始抱头鼠窜,四处溃散,阿元同禁卫一样,满面疑云,看着那些从天而降的箭雨将北狄人笼罩在死亡的阴云之下。阿元恍恍惚惚,似乎听到一个个嫠妇的哭坟声……
忽的,阿元感到一阵刺痛,她低头,发现楚琮正在给她上药,一片梅花粉似的雪白洒在手背的伤口处,楚琮撕下衣襟,替她裹伤。
陆续有人自他们头顶的屋檐下落,挡在他们前面,南楚的卫兵像瀑布一样落下来。
楚琮说了一声“走”,拉着她飘然进了内室。
屋内焚着暖香,烹着新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醺醺酒香,而面前的烛火是如此温馨,这是另一个世界。虽然外面杀声震天,血溅兵戈,但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阿元喃喃道:“你带了多少人?”
楚琮淡淡一笑:“朕足够谨慎。”
阿元心中慢慢升腾起一种恶寒:“你用这生死一线,来试我?”
楚琮凤眼微垂,只是笑,随后斟了一杯茶,他的手上、扇间,都没有半滴血,如此洁净。
他任由他们为他拼命。
阿元掀翻了那茶水。
楚琮丝毫不急,重新斟过一杯,递到她面前:“你既然下了毒,拓跋决命不久矣。朕会令任弘微重掌江帮。新的江帮,不再只是一个小小的商帮,只要任弘微够手段,江帮会成为在野的一股势力,牵制朝堂。”
阿元冷笑:“你认为我们愿意做你眼皮子底下的‘土皇帝’?”
楚琮微微一蹙眉,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连朕分封的王爷,也未必及得上你们呢。”
阿元直直地、锋利地看向他:“你尝到孤家寡人的滋味了是不是?所以急着用权力来引诱我们,让我们为你所用。”
“楚一凰,”楚琮罕见地卸下防备,“你与朕同父异母,朕的至亲没有一个愿意舍命救朕。只有你例外。所以,朕愿意同你们夫妇分享权势,让你们成为这南楚天下最尊贵煊赫的一对璧人。这难道还不如你的愿?”
阿元怔了片刻,心思颓然,暗道:我舍命救你,实则因为你是我亲生的兄长。可假使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绝不会舍命为我的。因为你和他们一样,早已没有心,也没有情了。
阿元回身欲走,楚琮止住她:“你要做什么?”
“我要回房去,带弘微回南越解毒。”
“不,恐怕你是要出去,救拓跋决的命。他是个棘手人物,你不可心软。”
阿元无可奈何地一笑:“已经迟了。”
“什么?”
“拓跋决中的毒,我早已解了。他昏迷不醒,只是中了迷药。”
楚琮心中一震,松开手。
阿元扭过头朝他似是而非地一笑。
楚琮暗暗心惊:她必是猜测自己今夜难以活命,才事先替拓跋决解了毒。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傻人,这样惜重旁人的命么?
楚琮又再看向她,却见她扶着半开的门扉,软筋软骨地滑倒在地。楚琮慌忙上前扶过她,只见她面如樱花薄,身似柳絮轻,一身月白衣衫溅上残红斑斑,显是气竭晕厥。
楚琮苦笑片刻,那笑意忽的僵死在唇角。他带着那一丝僵死的笑意,和叵测的眸光,看向阿元。
他低低在阿元的耳边说了什么。
说完,他的脸上便现出一种亘古以来帝王最为谙熟的神情——无人可看透的、孤家寡人的冷漠。
第164章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一)
阿元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急忙去看身侧,见任弘微好好地躺在一旁,嘴角似在隐笑,方才心安。
渊虹与寄瑶在一旁服侍,见她醒来,无不欢喜,即刻去唤人。
楚琮很快便来到塌前,屏退了其他人。
阿元扶额:“我……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你们怎么找着任弘微的?”
楚琮悻悻道:“得蒙任夫人赐药,救朕两个卫兵的命。”
阿元从身上掏出解药来递给他,又回头看看丈夫:“他没伤着吧?”
“他很好,毫发无损。”
阿元闻言,眉心微蹙道:“与北狄这场夜斗,折了多少人?”
楚琮不答。
阿元又问:“拓跋延,走了?”
“是。”
“他还会不会再回来?”
楚琮思忖片刻:“毕竟是南楚的地盘,一击不中,他不会再冒险了。”
阿元轻柔地理了理任弘微的碎发,道:“那我今日便去南越。”
“随行的御医说你这一仗身子大损,不如再休养两天……”</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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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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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摇摇头:“弘微得早些醒来,还有……太皇太后,也等着解勾陈毒呢。”
楚琮知劝她不动,便道:“那……只你带着任弘微?”
阿元低头一忖,开口道:“我向你借孟章。”
楚琮微有不悦:“什么?”
“我知孟章是你的左膀右臂,但他功夫好,气力足,与我又相熟。有他一个,抵得过许多人了。就请你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
楚琮冷哼了一声,却并没有回绝,这便是应允了。
阿元就日启程,孟章背起任弘微,三人便从毒水河拿一小舟,往南越去。
毒水河雾瘴缭绕,不消片刻,岸上之人已难见身影。
阿元望着那越去越远的虚空,脸容静如草木,淡淡道:“孟章,此行,皇帝陛下有没有嘱咐你什么?”
为避南越之毒,阿元给了孟章一颗清心丸,但在这丸药中,她还掺入了摄心散。毫无戒心的人服食了摄心散,半个时辰之内,灵台全净,吐露之语尽是真言,绝无虚假。这等奇药,曾被南越的痴情女子用来测检自己情郎的心思。只可惜,摄心散在当下试出的真情,多数也在日后随风消散无踪了。
孟章吃了摄心散,便如木人一般答话:“陛下吩咐,定要护任氏夫妇平安。”
“还有其他吗?”
“没了。”
“没有提到太皇太后?”
“没有。”
“那你知不知道,你的陛下此行,为何而来?”
“臣不知。”
“陛下没有告诉你?”
“陛下守口如瓶。但陛下说……”
“陛下说什么?”
“他一直心挂南越……”
“那他真是为了楚青鸾?”
“陛下对青鸾姑娘,确实动了真意。”
“但他不肯让她做皇后。你知道,他要娶谁做他的皇后吗?”
“臣不知。”
阿元幽幽叹了口气:“孟章啊,你知道的,可真少。”
“臣等,不敢揣测圣意。”
阿元从身上再掏出一颗清心丸,命孟章将药丸服下,过后不久,孟章便从昏昏然中清醒过来,按了按太阳穴,疑惑道:“任夫人,刚才发生了什么?”
阿元一脸无辜:“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啊。咱们只坐船往南越呢。”
“可是……我的头,晕乎乎的。”
阿元笑着安抚道:“这毒水河上的瘴气,外人不熟悉,虽吃了清心丸,也不免要适应一阵儿,晕乎劲儿过去便好了。”
孟章闻言,胡乱点点头。
那只小舟是苇草编的篷,飘着荡着,也不知几多时候,总算悠悠荡荡靠了岸。
孟章背起昏睡的任弘微上了岸,阿元随在身后,忧色深深。
孟章忍不住说了一句:“任夫人何必过虑,想再不久,任大人便会醒来的。”
阿元敷衍着点点头,两人上了岸,见远处寨影婆娑,便往那寨子走。
孟章趋近了,见寨外有碑,写着“苍儿坡寨”四字,朱砂红的笔料褪了色,便如经霜的枫叶,再不鲜妍。
孟章见阿元盯着那字影看了许久,心下好不疑惑,又不敢催促。
不多时,从寨中转出来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婆子,手脚都壮大,头上戴一块蓝布头巾,见了阿元,眯缝的眼儿睁得老大,“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话。
孟章又见阿元指着他背上的任弘微,也轻轻说了几句蛮语,那婆子便将三人都迎进寨中。
一间简陋的草棚屋子,竹藤编的坐床与椅凳,即是全部。孟章将任弘微扶去竹塌上,阿元为夫郎盖了打着补丁的薄被,此时老婆子领着一个少妇来了,那少妇也裹着蓝头巾,脸色青黄,两颊两团红晕,手中捧着一个粗制的大茶缸,里面装了茶水。
阿元与她们低低用土语交流着,说了一会儿子话,婆媳俩便出去了。
孟章忍不住问:“这是夫人的旧识?”
阿元轻轻“嗯”了一声,又说:“我请他们去帮忙配药。入了夜,我就去寻药引。”
孟章也不知为何入了夜才能寻药引,并且不敢多问,只默声守在竹塌一侧。
婆媳俩中途进来了一趟,送了些吃食,虽不甚美,却也猜得到是寨中省俭出来待客的好菜。阿元不忍拂了主人的意思,将菜肴仔仔细细吃了,又嘱咐孟章看顾好任弘微,独自走了。
孟章想起皇帝陛下的吩咐,暗想悄悄随上阿元。不想那婆媳一对都看犯人似的,突然盯牢了他。他这才醒觉,定是阿元嘱咐下的,她对他戒心不浅。
阿元离了苍儿坡寨,一气便往王寨走。过了蛇祖竹林,再悄行一阵,遥遥便看见显圣门。阿元方欲急行,身边忽的落下两条大汉,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阿元笑了笑:“如今的南越兵卫,身手倒是见长,是青鸾姐姐教的吗?”
“不可直呼元公主殿下的尊讳!”
阿元怔了片刻,显是被“元公主”三字牵动百结愁肠。
那两人见是个年轻女子,又口呼楚青鸾之名,不敢得罪,其中一人温和了声音问道:“姑娘来觐见公主殿下?”
阿元点点头道:“是。烦请通报。我便在这王寨之外等候。”
“姑娘名讳是?”
阿元心中暗思,如今她占了“元”字,我又是何人呢?
“我是任夫人,任弘微的妻子。”</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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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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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守卫将名号用暗箭传了出去,又道:“请任夫人稍候回音。”
阿元在静夜中开口询问:“女帝陛下好吗?”
“陛下一切顺遂。”
“寨中还有个蓝乳娘,她呢,她好吗?”
守卫二人见阿元貌美且温驯,便点点头与她攀谈:“好呢。任夫人看来与我们王寨渊源很深。想来也是我们王寨中出来的人?”
阿元掠眼去看,两个守卫都很年轻,年轻得叫她顿生一丝妒意。
阿元道:“你们不认得我了,这往后,认得我的人,就更少了。”
那更稚嫩相的守卫不由问道:“看夫人年纪还轻,这么早便嫁人了?是嫁去了外寨?”
阿元笑笑:“王寨的男儿个个都好,我不知该嫁谁。索性离了王寨,寻个普通人家过日子。”
守卫听得笑起来,这时回讯的暗箭也来了,两人看了,忙道:“公主请夫人即刻入寨相见。”
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
阿元并不急行,她放慢脚步,静听脚下青草倒伏的声音,她不由地想,很快,冬天又要来了。冬天是一个收割死亡的节日。她对它既亲又怕。
楚青鸾已在山门前等她,怀中抱着一个温顺的孩儿。
那是她的无忧。
阿元快行了几步,楚青鸾也往前凑,将孩儿送到她怀里。
阿元道:“你和无忧,都好?”
楚青鸾点头道:“都好。”
阿元又问:“女帝陛下,见过这孩子没有?”
楚青鸾点点头:“见了。倒是没说什么。”
阿元又问及勾陈毒之事:“乳母,是你的人?是你要她向新皇帝下毒?”
楚青鸾笑了一笑:“不想她真得手了。”
阿元蹙眉道:“中了勾陈毒的,不是楚琮,而是任弘微。”
楚青鸾讶然道:“怎么会?”
阿元忙问:“幸而这毒只是难解,却不至于伤身。你配了解药没有?”
楚青鸾默然片刻,从贴身的地方掏出一封桑皮纸包,递与阿元。
阿元伸手接了,不忍多说。
楚青鸾预备着这解药,原是为了救楚琮之命。她猜着楚琮若是中毒,阿元必会来求药的,却不想,竟是任氏夫妇又替楚琮挡了灾。
阿元将孩子抱着,转身欲走,楚青鸾轻搭她一肩:“我也同去看看。”
第165章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二)
两人抱着无忧,轻身快行,穿过山门,经了竹林,踏入苍儿坡寨。
阿元暗将那桑皮纸中的解药留下一半,喂给任弘微一半。
夜深了,残月一勾,淡淡窥人。
阿元将孟章悄声叫出来,把桑皮纸中的解药给他,道:“大约明晨,弘微便会转醒。这儿再不需你挂心了。这封解药,你拿回去,救太皇太后吧。”
孟章似乎还有话说,阿元只不理会,道:“旁的不必多言。我已请寨中备船,现下你便去吧。太皇太后的身子可拖不起。”
孟章想这确是实情,总是耽误不得,只好即刻动身。
阿元目送孟章的船只远去,遁在黑雾影里,这才安心回了草屋。
楚青鸾正哄着怀中的无忧睡觉,烛光灯影里,一派暧暧笑意。阿元在门口顿住了步子,只怔怔地瞧着他们,心想,世上再慈的母亲,也不过如是了。
楚青鸾见她愣神,轻问道:“怎么了?”
阿元轻轻走进屋内,坐在床侧道:“这儿环境朴素了些,你带着无忧回去吧。”
楚青鸾点点头:“也好。我明天再带她来。”
阿元将手搁在那襁褓上,犹疑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楚青鸾道:“孩子好端端的,任弘微的毒也解了,你有什么可叹气的?”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我同这孩子……缘分浅……”
楚青鸾直了眼睛,别过身子去:“你又胡说了!”
阿元忙讨饶似的揖揖手:“我错了,我又发昏了,青姐你饶恕我。这一路,我真不知自己怎么了,心中乱的很……”
楚青鸾勉强笑了笑:“谁让你是无忧的母亲呢?只好饶你了。”
“只是……青姐,我此番来,还有一件事,一件顶要紧的事,要听你的意思。”
“什么事?”
“倘若……倘若……”阿元一咬牙,张口道,“倘若那新皇帝要娶南越的公主,两家合为一家,你肯依吗?”
楚青鸾垂下眼去,那睫羽在烛影里微微颤动,她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冤孽呀!”
阿元听她一声苦吟,悲从中来,潸然欲泣。
楚青鸾半晌才道:“合也罢,离也罢,全凭女帝陛下。从此,是再没有楚青鸾这个人了。”
任弘微醒的时候,日光是一圈淡淡的金环,他的妻子守在床边,扶着脸望着窗外那轮初生的太阳。
他的床边摆着一株香草,沾着晨露,翠生生的美。
“怎么不睡?”
阿元恍惚听见丈夫的声音,低头一看,轻笑道:“你醒了。你昏睡了好久。”
“我……我只记得,那乳娘朝咱们施毒……”
“是呀,你救了楚琮,然后我便带着你回南越来,将你又救回来了。”
任弘微轻轻一笑,他的脸容苍白:“你又救了我一次,也不知我有几生几世,可以偿还于你呢?”
阿元怔了怔,低头煞有其事地想了想:“倘若来世,我是一只蝶,你便偿还我一碗清水。”</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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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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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蝶儿,我也变了蝴蝶,跟着你。”
阿元摇摇头:“咱们一齐变了蝴蝶,朝生暮死的,这双宿双飞又太过凄凉。”
任弘微见她牵动愁肠,转口道:“我饿了,有吃食吗?”
阿元望桌上凑一眼:“昨夜这寨里送来两个花汁浸的馍,你吃一点?”
任弘微点点头,阿元将他的身子撑起来,将那馍掰碎了,配着水喂给他。
两人絮絮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将那两个冷馍都吃了。
任弘微醒来,阿元的心事去了小半,便依偎在他身侧,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径自睡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日影斜照,这次换任弘微守在她的床边,见她醒来,送她一朵红艳欲滴的山花。
“你闻闻香不香?”
阿元点点头,接过花兴致盎然地把玩,又比着碗中水的倒影,将花朵插在发间。
任弘微不由问她:“我昏迷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
“我也不知怎么过的。反正很想你,常常对着昏迷的你说话。”
“可惜了,我一句也没听见。是想我的话么?”
阿元红脸一笑,成婚这么多时日了,可他总有办法叫她心旌摇曳。
她刚想啐他两句,却见连婆婆的媳妇儿匆匆忙忙进了来,说了一通蛮话。
任弘微问:“怎么了?”
“寨子外,有个生人。”阿元蹙了蹙眉,“我想去看看。”
“是谁?跟着咱们来的?”
阿元摇摇头:“我不知道。是个年轻男人。也许……也许是……楚琮。”
“什么?”
阿元不再多说,急急往寨子外走,任弘微快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寨外,几个蓝布裹头的壮汉正围着一个什么人,阿元瞥见那人一双漆金的鞋履陷在泥里,一件曙色的宽袖袍也蒙了风尘,袍影纷飞处,曾经姿媚的桃花眼,已春尽无光。
“拓跋决?怎么是你?”
阿元难掩讶异,忙呼寨中人不要动手。
拓跋决脸上有伤,有风霜,更有一种别样的痛惜之意:“我是为你来的。”
阿元慌忙看了一眼任弘微,任弘微握紧了阿元的手,脸上没有一丁点笑意。
拓跋决且笑,笑中一段凄凉:“别误会。我是来提醒你。”
“提醒什么?”
“新皇帝,对南越不怀好意。”
拓跋决之语,宛若当头棒喝,阿元痛惊痛悟,她总算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惴惴难安。
“延部上次偷袭败北,全因兵力悬殊。楚琮带了很不少的人,骑兵、步兵、弓弩手,甚至……甚至他携了大量火药……这全是秘帮才探到的……他已经……”
阿元觉得身子一瘫,便要摔倒,任弘微忙扶住了她。
“楚琮进南越了?”阿元急问,脸白得像一滩纸,“他在哪儿?”
此时的楚琮已经带兵进了蛇祖竹林。他的身边,跟着神农谷谷主——锁阳老人。
两人的脚下,一只青绿之蛇奄奄而死,吐出信子。
“谷主这驱毒之术,大为精进。朕回朝之时,敕封赏赐自是不在话下。”
锁阳老人只是平平一笑:“陛下为南越之毒祸深虑良久,老臣能于耄耋之年尽心一二,何足道哉?”
楚琮笑而不语,但他这笑意,令人锁阳谷主不禁心头一寒。
锁阳谷主暗暗纳罕道,难道这便是圣威,果真令人不可逼视。
鄂泰与管辽,已领了左右卫将军之职,两人齐齐上前行礼:“启禀陛下,已按陛下之旨意,兵分四路,一路先行往王寨山下埋设火药,一路负责截杀南越哨卫,中断通讯。”
“好,便于这蛇祖竹林之中扎寨安营。朕倒要看看,这毒蛇之祖,如今还敢不敢与朕为敌。”
锁阳老人笑道:“陛下乃真龙天子,蛇虫鼠蚁之辈,何敢正视龙颜?”
楚琮对此奉承之言听而不闻,只对管辽暗问了一声:“孟章呢?”
管辽低头答道:“即刻便来。”
第166章 天涯歧路(一)
冷月已出,暗夜不净,乌桕树在风中悲鸣,阿元已许久不曾这样与人动武,一身血冷了沸,沸了又寒。
“你们再不要不听劝,快去回禀女帝与元公主,我是王寨中出来的人!”
南越的兵哨拼了命似的与他们夫妇二人厮杀。
“奸贼,花言巧语,你们这批恶徒不怀好意,已经杀了我们多少兄弟,我们就是死,也不会放你们过去!”
阿元心知多说无益,兵哨定是将他们混同为楚琮的同党,照如今的情形看,王寨外层层布防的卒子,已经被楚琮的兵力毁去大半。他不惜深入虎穴,又以雷霆之势速攻,背后必有文章。
阿元十分后悔坚拒拓跋决的陪同,失掉了他的助力,任弘微又刚解毒,两人联手也几乎不敌南越前哨,眼看任弘微一口气不接,阿元急得抛出仅存的毒粉,将一干南越兵毒倒。
阿元与任弘微终可停息一阵儿。
阿元又是心惊,又是心寒:“王寨久不逢大敌,想已乱成一锅粥……这些新兵手忙脚乱,将咱们都看做敌人了。”
任弘微摇头道:“咱们就算再进,也只是给南楚兵做嫁衣,替他们除掉卒子而已。得另想法子进王寨。”
阿元苦思一阵儿,忽灵光一现,忙道:“咱们走,去毒水河!”
“什么?”</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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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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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峰罪己岩,往下是毒水河,咱们从崖底攀上去。”
“可凭你我的轻功,现下绝难做到。”
“我想,大约可以。”
两人沿毒水河找了一只废弃的旧木船,依照阿元的指示,往那险恶的所在驶去。
毒水河静若死海,夜空仿佛成了无尽的深渊,一勾月便是深渊的一只眼,凝视这死寂之上的一叶舟、两孑影。
“老头儿他,上了年纪之后,功夫不似从前。他便在那崖身上,分别凿了许多孔洞,咱们踏着这凹处,再借力崖上的枯藤枝蔓,应当能够攀到罪己岩。”
任弘微听了,点头叹了一声:“这是你的外祖父,留下的生路。”
两人一气划桨到了崖底,那高崖几与天齐,十分可怖,像个阴曹地府里獠牙满面、吞食活人的巨鬼。
阿元仰望高崖,觉生之渺小,真如大千世界一粒尘,她侧身望向自己的丈夫,悲不可抑:“真不知是生路,还是死路。你总是这样陪着我,我不忍心。”
任弘微见崖底黢黑处,竟开了一朵红花,月光一照,压倒一切乌黯,他指着那花朵说:“若不是陪着你,怎见如此好风光。”
任弘微伸手将阿元眼角一滴泪揩去,拭在那花瓣上,便是一泅胭脂红泪。
阿元再不多说,平心运功,周身充盈了真气,轻若无物,浮若无根,往崖上飞去,任弘微紧随其后,两人便似两粒浮尘,盈盈往山崖上飘。
等两人攀到罪己岩,几乎已是真气耗尽。
夫妻二人注目一看,对方须发蓬乱,衣衫残破,手上被荆棘杂草割开道道血痕,真从死沼中苦苦攀爬出来,再世为人。
阿元几欲抱住任弘微痛哭一声,谁知任弘微慌忙掩住了她的口,她正满脸讶异,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爹!”
那一声的情感十分复杂,仿佛是惊惧至不能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是越扶疆!
阿元瞪大眼睛,屏住呼吸,自树影的缝隙中看出去,借着月光,她看见了两个人的背影。
“是,不错,就是你亲爹我,叛了南越,叛了王寨,怎么,你要大义灭亲?”
越延忠冷哼一声,朝他的儿子露出一抹讽刺而辛辣的笑。
阿元看不见越扶疆的神情,却听见他的嗓音,一寸寸像初生的木头开裂般,喑哑难听:“爹,怎么会……怎么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帮着南楚人来害咱们南越?”
阿元的心一路往下沉,她恨这心没有崖底。
楚琮他们来得这样快,都是因为越延忠在内接应,南越的兵力与调度,都在楚琮的掌握之内。
“南楚,未必就是来害咱们的。”
“爹,你是不是疯了?”
“扶疆,你听爹说。那南楚皇帝已经许了咱们父子俩南越王之位,原先爹怕你年轻,不晓事,都瞒住了你。现在,现在咱们父子俩,把一切都说开。”
“爹,那狗皇帝的话,你怎么能信!你糊涂啊!”
“扶疆,实话跟你说。那楚一凰负了你,负了咱们家,我早就不高兴了。后来楚青鸾当了元公主,哼,一个乳母奴婢生的,竟也不把咱们父子俩放在眼里。我同她说了几次婚事,她也推脱了几次。楚望呢,也早不将我的从龙之功放在眼里了,亏得我当年从楚皇宫里,将她救出来。她就是这么回报咱们的。你再看,越无伤之死,实在蹊跷,楚望又不跟我们说明实情……”
“爹,你无端端猜疑这些事!你……你……真是老糊涂了!”
“扶疆,不是爹糊涂。你以为,我只是贪图楚望那小小女子的地位?你要看得远一些,咱们男子汉,顶天立地大丈夫,何必居于这小小一个南越国?南楚疆域广阔,这新帝楚琮又有北征之心。咱们先助他拿下南越国,再随他攻打北狄,倘若南北一统,咱们就是青史留名的功臣,封王拜相不在话下。窝在这一个小小王寨,做女人手底下的副寨主有什么意思?扶疆扶疆,你合该征服的疆域,可不是这一片小小的寨子啊!”
“爹,你已被那狗皇帝的花言巧语迷了心智,多说无益。咱们父子,这就……”越扶疆咬咬牙,“这就兵戎相见吧!”
越扶疆说着,拔出了身上的佩剑。
越延忠手里横出一柄金蘸斧,面色一沉道:“你这犟孩子,说不听,咱们爷俩就动手,你的功夫还是我教的,我能在你手里吃亏?”
越延忠欺身而前,左劈一斧,右削一道,越扶疆连连躲避,怯于回招。
“呵呵,你再不动手,你爹我,就要把你两个耳朵削掉了!”
越延忠说着,虎步驱前,斧柄一震,果然朝越扶疆的面上砍来,阿元实在看不下去,急呼一声:“不可!”
越延忠与越扶疆齐齐回头说道:“是你!”
阿元朝任弘微使一个眼色,两人即便攻上,越延忠慌忙退了一步,大笑道:“好啊,好孩子,你们就一起上!不成王,便成你们的刀下鬼!”
情势大变,三人合斗越延忠,虽然任氏夫妇气力不济,但二人对招疾巧、身走轻灵,恰是那虎虎生风的金蘸斧克星。斗了数十招,任弘微侥幸将越延忠制住,越扶疆一剑欺上,抵住了越延忠的脖颈。
阿元腕风一扫,将越延忠的兵器缴获。
越延忠仍是大笑:“傻孩子,你们虽禁了我,却没那个胆性杀我。唉,楚望大势已去,你们何必执拗呢!”</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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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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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面上不怒,可举动之间皆是寒威凛凛:“你是南越的罪人。无论如何,我要你在南越百姓面前谢罪。”
越延忠冷冷一笑,道:“从前迎回你母亲的时候,奉我是恩人;如今可好,要赶走你母亲,我就是罪人。一凰,实话同你说,南越在你母亲的治下,日子并不好过。她成日魔怔了似的想着她的复国梦,可寨中闹的饥荒、病疫,她却置之不理。哼,早知如此,当日就向南楚的楚苻俯首称臣,咱们南越人或许还能过上温饱太平的日子。你知道去岁饥荒,南越死了多少老百姓?”
“咣当”一声,阿元手中的金蘸斧便落下去,直直砸向阿元的脚背,幸而任弘微眼疾手快,将她揽过怀中。
越延忠说得越发豪横:“或许在你们母女俩面前,我是罪人。可对于南越,我问心无愧。楚望她不是做皇帝的料,她只是一个享受惯荣华富贵、高高在上的公主。”
阿元无助地朝越扶疆投去目光:“他说的……都是真的?”
越扶疆踌躇为难道:“元妹妹,你离开南越后的这些日子,的确不太平。但青姐回到王寨中,帮忙料理了许多事,她还带回新的粮食种子,让咱们种下……”
阿元叹口气,软了声道:“延忠舅舅,我是小辈,您做的事,我不敢置评。咱们一同去见女帝,有什么话,您合该同她说。您看不惯她,想做南越的主,不妨大大方方提出来,这样伙同了南楚人欺负我们自家人,逼走了她,您便觉得脸上有光了?”
越延忠难得地噤了声。
阿元朝越扶疆去了一眼:“将兵刃还给舅舅。”
越扶疆难以置信道:“元妹妹,你别天真。”
阿元气得直笑:“我不天真。女帝这位置,是延忠舅舅扶上去的。他若要废了女帝,我们小辈自是无话可说。只求舅舅,不要假外人之手。咱们是至亲,真要闹到这样剜心蚀骨的地步?我们母女这样对不住舅舅?”
越延忠闹得黑脸烧红,嚅嗫道:“我本也不想闹到这个地步。可……可楚望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已同楚琮约定好了,这一战,伤亡有限,只是迫了你母亲让位,由我向南楚称臣。咱们南越地势险恶,又多毒沼,南楚人真拿下了咱们这片山头,也奈何不了咱们……”
阿元扭头道:“我不再听了。延忠舅舅,向女帝去阐明利害吧。”
第167章 天涯歧路(二)
越延忠父子在前,任氏夫妇随后,便往女帝的寝殿去,却见一片空明的灯影里,独坐着一个颓然老去的身影。
阿元认得是自己的乳娘,慌忙上前,将她摇了摇:“乳娘,我是一凰。”
蓝乳娘夜盲症似乎更加厉害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道:“真是老奴的小公主,不是老奴在做梦!”
“乳娘,女帝陛下去了何方?”
“公主,外面闹得好厉害……鸾儿,鸾儿也去了,然后……然后陛下也去了……”
“她们都去了哪儿?”
“山门,山门那儿,听说有好多的南楚兵,燃着大火把,带着成箱成箱的火药,要烧山!”
阿元骇得唇色都白了,越家父子也是一愣。
“楚琮要烧山?他疯了?”
“是啊。这南楚的新皇帝真是个疯子。公主,你来了就好,你定能拦下他,保住我们王寨的。”
阿元乱得一颗心都似不在胸腔:“我的孩子呢,无忧呢?”
“无忧……无忧给青鸾抱着呢。她不放心别人,一向都是她抱着。”
任弘微扶住阿元一肩:“别急,咱们这就去看看。”
下山门的路从未这样迢迢。
他们从中殿望下去,山门处一片火光,死亡的焰笼罩着这片山寨。此刻,这里是地府,鬼火憧憧,死神才是唯一的王。
阿元急得满眼泪,强命忍住,她只求早一刻见到女帝,将楚琮的身世说与她。
天知道,这死生相搏的两个人,竟然是亲母子。
阿元借着一身轻功,率先荡到了显圣门处,也最先被兵刃加身,几乎丧命。
是越扶疆一句“谁敢僭越”,喝退了几个南越卫兵。
阿元仰头去看,南越女帝楚望高高立于显圣门的山门之上,手持一柄金剑,红裳凄厉,衣袂纷飞,既似鬼又似仙,再不复人间姿态。
阿元急叫道:“母亲!女儿楚一凰,有急事回禀!”
楚望对女儿并不瞧上一眼,她的目光所及,正是鬼火汇集之处。
楚望声如鹤唳,震动一军:“楚琮,你当真要以火攻山,毁了我们南越王寨?”
楚琮轻摇百骨扇,一幅华贵书生的扮相,白衣浅浅,笑不透骨:“倘若尊驾退位,再不称帝,朕可以网开一面。”
楚望斥道:“休想!朕一日为帝,终身不降!”
阿元见情势危急,急身上前,一个轻功腾跃,亦是落在显圣门上,同女帝分立两头,她朝女帝急急喊道:“母亲!”
楚望冷冷啐道:“你此刻回来作甚?朕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女!”
阿元泣声道:“陛下容禀……”她说着一步凑近楚望,哑着声音道,“楚琮……是我的亲哥哥……”
楚望面色极为平静,似乎阿元这一惊天的秘密,与她丝毫无关。
阿元还待再说,众人却见楚望面露威严,狠狠一震袖,将身旁这个轻飘飘的少女打落在地。</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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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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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弘微飞身向前,忙将阿元扶起。阿元只觉喉间一股腥甜,一口鲜血便溅在任弘微身上。她气力已竭,连开口都无法,只得无力地朝山门之上的女帝望去……
女帝楚望,高高擎着一柄金剑,那旧金郁郁沉沉,便似颓颓老矣的落晖西景。
楚琮冷眼相看,高声笑道:“金鞭金剑,是南楚与南越结定的盟约。今日,朕亲临南越,愿与南越再缔新盟。只要尊驾愿意领‘南越王’之称,这南越江山,仍旧归尊驾执掌……”
女帝楚望盈盈笑起,万千军士都在火光中望着她的笑颜,她有倾倒天下须眉的摄魂之姿,此刻,她的笑容令她恢复了少女的纤柔与娇媚:“我才不稀罕你们给的江山!你们父子,都是一样的人!”
阿元开口欲言,但涌出口唇的,是温热的血。
任弘微一双眼烈火似的通红,他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的妻子。
阿元悲痛地闭上眼去,她苍白的脸上,是血与泪的混同。
人群猛然一阵惊呼,那血一般的红衣,从高高的门楼上落下来,纵身跳入熊熊烈火之中……
一代女帝,在显圣门下,自焚而亡。
只有阿元知道,她是被自己的亲儿子逼死的。她那样决绝地赴死,是因着满腔的恨。
她既不会向她的丈夫称臣,也不会向她的儿子称臣。
这世间留给楚望的唯一尊严,便是让她以帝王之名,在兵临城下时,骄傲不驯地殉国而死。
她的死,终结了南越国的自由。
任弘微扶着阿元,阿元伏低身子,朝那熊熊之火叩头跪拜。
火光映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泪痕已干,没有什么再值得她哭泣了。
隔着吞灭生死的火焰,她看见了楚青鸾。
楚青鸾站在楚琮身侧,被孟章的一柄利剑抵着咽喉,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她的脸上也没有眼泪。
只有那婴孩放声大哭,声音极哑极痛。
南越王寨中起了一座新坟,华丽堂皇。
阿元没有去祭拜,她相信那黄金墓穴中,并没有她母亲的英魂。
她的母亲必不屑于转生。她母亲的鬼魂,要纠缠着她的亲生儿子,永永远远地跟在她亲哥哥的身后。这是他们家族的孽债。
楚琮封了楚青鸾做南越的新主。元公主如今已是南越王。
阿元去了楚青鸾封王的典仪,有楚宫派来的司礼官在旁,楚青鸾木僵如傀儡,走完整个漫长而无味的仪式。
礼成,众人退避。
阿元出现的时候,楚青鸾暗淡的眼中才闪现一丝光。
“楚琮他带走了无忧做质子。”
阿元点点头:“我知道。”
楚青鸾无话再说。
阿元劝她:“青姐,只安心好好照看南越。”
楚青鸾点头:“我会的。如今,我只为南越而活了。”
阿元怔了片刻:“能为什么活着,总是好的。”
阿元说了两句话,便觉得疲乏至极,任弘微要来扶她,她推一推手,避开了。
“我去找乳娘话别。你只在这儿等我,好不好?”
任弘微只得点头应允,看她一人慢慢去了。
楚青鸾听得任弘微的声音问自己:“无忧的身世,你说给楚琮听了?”
楚青鸾摇摇头。
任弘微不由道:“你难道不怕他……”
楚青鸾冷冷一讪:“我不怕,他若害死他的亲骨肉,就由得他。”
楚青鸾话虽这样说,心中却免不了一阵寒痛。
她跟楚琮初来南都城的时候,她曾有多少的憧憬。她听信了他的话,色授魂与,委身于他。可偏偏王毓宗不忍,将真相告诉了她,又放她走。她得知自己怀了孽胎,本也可以用下胎药除了这祸根,可她不忍。
楚青鸾看着任弘微:“你呢,你预备将无忧的身世,瞒她一辈子?”
任弘微遥遥地看着远方:“我没有选择。若让阿元生产,无人可担保她的性命。我只能牺牲我们的孩儿。”
楚青鸾苦笑:“这个谎多么天衣无缝。我恰恰生了一个孩子,你们又恰恰需要一个孩子。”
任弘微淡淡道:“我很感激你,愿意将无忧给我们。我原预备好好照顾无忧。”
楚青鸾冷言道:“你答应我。永远不吐露无忧的身世。”
任弘微笑了一笑:“无忧的身世?她自然是我和阿元的女儿。有一日,我们会将她自楚宫接回来,让她平安快乐地长大。”
楚青鸾放了心。
任弘微也放了心。
阿元正与乳娘话别。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身在南越。
她贪婪地,看着日落西山。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同母亲的身体一起,被埋入那深不见底的墓穴之中。
山的另一边,是远行的楚琮。
他亲自怀抱一个婴孩,给那孩子喂水。
孩子已经长大了些,凤眼清秀,口中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楚琮凑近了听,只觉得那孩子似乎要喊出“爹爹妈妈”来,心中不由地一阵欢喜,又一阵凄苦……
他成为了至高的帝上,而他唯一深爱的女子,成为了几可与他并肩的“南越王”。
这或许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彼此怨恨忌惮,也好过彼此遗忘。
恨与爱,同样深烈。
他们不是没有过选择。
恍恍惚惚,他听见一个半哑的嗓子在唱:</div><divid="linecorrec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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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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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他掀起车帘,一个老者衣衫褴褛,拄着竹杖,从他煊赫的车队旁缓缓路过……
他的双眼是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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